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把自己关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他打开房门,坐在门槛上的阿子应声抬头,眼前,是萧玠浮肿的脸庞和红肿的双眼。
萧玠笑了笑:“劳你帮我梳洗一下吧,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阿子连忙答应,扶他去屋里坐下。窗下铜镜蒙一层淡尘,不等阿子拿帕子,萧玠已经抬起手掌,从镜中擦出一张自己苍白的脸。
他瞧着镜子,突然道:“太医说,还有一年。”
阿子拾起梳子给他梳头,心中难受,正要劝慰,萧玠已经打断:“太医说话有宽限,那其实只有不到一年。我不一定能挨到明年春天。”
阿子垂泪道:“殿下别讲这样的丧气话,太医的话且听着,殿下洪福齐天。”
萧玠没有接话,打开镜边奁盒,里头是厚厚一摞信封:“等陛下回来,我会和他再闹一场,说要回南秦去。如果他到时候没回来……你就说我闹脾气,自己走了。我大概今年年底离开,从明年开始,你每两个月给陛下送一次信件,说是我从南秦寄给他的。日子我都标好了,这些刚够两年,等我把剩下的写好,再一块交给你。”
阿子顺他的动作看去,在匣顶阴影和阳光交界之处,他看到信封上冰冰冷冷的几个字,梁皇帝陛下亲启。萧玠甚至在仿效冷战后应有的语气。
“临走前,我会把虎符交给尉迟将军,到时候召集几位重臣,作个见证。”萧玠说着,从镜中瞧见他神色,笑道,“别等我事情都嘱咐完,你连头都没帮我梳好。”
阿子答应一声,忙帮他插簪束发。等打理好,萧玠又道:“帮我请老师来一趟,帮我看住门,任何人不许进来。”
他如今尚有精神,平日又多病容,是以夏秋声见他并没有察觉十分明显的异样。萧玠迎他进屋,手依旧有些凉,待他坐下后,开门见山道:“行宫中春玲儿卢小青两桩命案,老师想必已有耳闻。”
夏秋声道:“臣正要讲这件事。行宫已多生事端,殿下身为国本,不宜只身险境。臣这两天已经拟好折子,准备奏请陛下迎殿下回宫。”
萧玠道:“老师,卢小青住处发现了存贮官银的痕迹,那他背后很可能是贪墨,甚至谋逆。”
夏秋声神色也十分肃穆,“此案已提交刑部,由大理寺协同审理。殿下安心。”
“我没法安心。”萧玠看向他,“卢小青案导向官银,却把他和春玲儿的相关掩盖掉。老师,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杀春玲儿?是我察觉行宫中有朝廷的爪牙,我在查这件事,我查到了春玲儿头上。我在她那里拿到了那支钗子,当日她便被卢小青杀死在清心阁里。卢小青干系官银,若非不得已绝不会妄动,那说明春玲儿相关,是比官银偷窃更可怕的事。”
萧玠从袖中取出钗子,灯火下,钗头点翠如活鸟的羽毛。他轻轻道:“受到老师提点,我叫人去打听了命妇名单,也询问了点翠的事。宫中的记录,点翠技艺在灵帝朝兴起,但当时只作后宫之用,到了肃帝朝才投入到命妇衣饰的规制当中。怀帝登基后,点翠成为她一人专用,至陛下登基,禁止国朝再作点翠技艺。这支钗子是三羽两珠的花钗,而灵帝后宫最低的规格也是四羽;怀帝所用奢靡,更不是她所取用。那这支钗子的主人,只能是肃帝朝四品以上的命妇。”
萧玠手指微微颤抖,“老师,肃帝所封四品以上的诰命只有三人,其中两位都是追封,当时觐见受封的,只有河阳郡夫人。”
夏雁浦的发妻,夏秋声的生母,河阳郡夫人柳氏。
夏秋声看看那支钗子,已然分辨不出母亲妆奁之中有否此物。他深吸一口气,“殿下……怀疑背后是臣指使。”
萧玠脸上产生一道裂痕,他轻轻说:“我没有。”
夏秋声看向他。
萧玠道:“老师待我之心天地可鉴,我不是瞎了眼,我没有怀疑过老师。我只是很害怕,我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既怕他们会危害陛下,又怕他们要把你搅进去。刑部已经介入了,我希望他们能查明真相,但如果这个真相牵扯到你,怎么办?”
在萧玠颤抖前夏秋声握住他的手。
他叹口气,对萧玠说:“臣教给过殿下,清者自清。”
萧玠靠与他相握的力气站立,低声道:“这是书本上的东西,但老师,我见过太多清者不清的事。当年……文正公要推立新法,受世家百般阻拦。如果清者自清,裴兰桥焉需以血证道,他又岂会当街惨死?他们哪个不是朝廷重臣、一人之下,竟因为人言落得如此下场……我已经送了他一次,我还能再送你一次吗?”
萧玠声音有些哑,却没有流泪:“我知道做我的老师,让您两头为难,我也知道老师为了我不惧一死。今日我把这件事告诉您,不是要一个解释,我想请老师今后……不要一颗心放在我身上,多为自己考虑。您在世族跟前别太偏帮我了,有害,无益而已。”
夏秋声骤然心中惶惶。
萧玠素日知礼懂事,可如今这番话已是泣血之言。若是平时,何至于此?
他连忙搀住萧玠,“殿下,你告诉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玠已无摇摇欲坠之态,抬首时已面带笑意,紧紧回握他,“老师瞧,我虽说禁足,但想见您却没人阻止。您应该也听说了,虎符已经交到我手上。陛下宽待我,能有什么事?”
他神情太过坦然,夏秋声虽然担忧,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二人话毕,萧玠起身相送直至门口,夏秋声行时回首,见春夜沉沉,冷月如钩,萧玠素衣大氅立在门前,与平素并无不同。
待夏秋声走远,萧玠才咳嗽出声,向快步迎上来的阿子笑笑,“太医到了吗?哦,既到了,便请他到阁中来吧。”
***
太医再见萧玠时有些诧异。
短短三天,萧玠已经平和得像一个另一个人,似乎是面对无关于己的病情,做出无关于己的回应。太医给他把脉时,只觉他不是在看自己的手腕,而是一截砍断的树根。
萧玠问:“如何?”
太医尚在斟酌言辞,便听萧玠笑道:“我晓得了。听说我的病情您的确没有上奏,这件事,您做得很好。我还有一个请求。”
“太医既瞒了一时,我想请您帮我再瞒一世。”
太医大惊失色,连连道:“殿下玉体关乎国本,隐瞒何止欺君大罪,即为天下人之罪人。干系重大,臣只怕……”
“太子关乎国本,陛下则是千秋之业。太医,陛下的身体也是由你看顾。他如今在外奔波劳累,以他如今的身体,一年之内受不受得住这个打击,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你放心,这件事我并非欺君,我想等御驾回銮之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亲口告诉陛下。陛下虽然性情温厚,但若由你禀报,说我命不久矣,他有没有可能在急痛急怒之下,将你当场处死?”
太医心中咯噔一下。
皇帝有多看重太子天下皆知,未必不会如此行事。
萧玠徐徐道:“至于我死后国本是否无继,这件事我会跟陛下商讨,这是我为人臣的职分,也是我为人子的本分。太医,这不是外人可以僭越的事。”
太医久久不语,萧玠也不着急,瞧着他的眼睛,目光温温润润,“你记得,这不是我有事相求,而是东宫的令旨。如果我发现你言行不一……”
他轻声道:“太子六率,会帮我解决一些麻烦事。”
以命要挟!
在萧玠的最后筹码押上不久后,太医缓缓撩袍跪地,萧玠在他的叩首声里听到天平彻底倾斜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用威势压人,他别无选择。
片刻后,太医俯首叩道:“臣谨遵令旨。”
萧玠道:“太医请起吧,还要劳烦您给我开些维持精气神的药。这件事,不能叫人知道的那么早。”
周旋一日,萧玠已然没了力气,便叫阿子送太医出去。待阿子折返,萧玠新点了蜡烛伏案书写。手边已搬过脸盆架,架上搁一块打湿的手帕。他略写几行,便要取帕子揾面。
阿子瞧见信封,心中一阵酸楚,劝道:“殿下缓缓再写吧。”
萧玠把帕子握在左手,道:“我现在手上还有力气,写字不抖。再过几日,估计身体就不成了。陛下敏锐,说不定从字迹上瞧出痕迹,那这些力气就白费了。”
阿子忍不住道:“殿下,知子莫若父,就凭这些信,您真觉得能瞒住陛下吗?”
萧玠道:“多瞒一日是一日吧。”
他写完一封,要取新纸,便要下榻。阿子赶忙跑到书案上取了一叠新纸笺来。
萧玠静静看他忙活,开口讲:“和老师说完话,我其实有些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揪住我不放。”
“世族一开始弹劾我,是在陛下查处贪贿之时,后来形势最烈,就是在陛下要出京巡视的时候。他们是要用我把陛下拦在京城。阿子,他们知道陛下有多在乎我,却不惧天子一怒,几次三番朝我发难,我不敢想象,他们在地方到底做出多么穷凶极恶的事。这时候我如果告诉陛下,我活不长了,陛下就会因为我留在长安,那些事就很难彻查,他们就真正得逞了。不能因为我一人的生死就枉顾数万百姓的生死。”
萧玠提笔在手,眼睛瞧着烛火,“老师说,在其职当谋其政。我是个没用的太子,叫他们白白供养了十多年,现在,算是我为他们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
阿子扭过脸,鼻翼轻轻抽动,依旧不讲话。
萧玠放下笔,将阿子拉到身前,温声道:“阿子,如果陛下只是阿爹,我不会瞒他。我会告诉他,我没有那么怨怼他,我好爱他,我想最后一段时间有他陪着。可是阿子,不成,他是陛下,他身体受不了这种打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萧玠笑了笑:“我和他闹,陛下会难过,但他最大的意志是我好好的。只要我好好的,他为了我也会撑着。八年了,不一直是这样吗?”
最后,萧玠轻轻一叹,他握紧面前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男孩子的手,低声道:“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愿。阿子,我求你了,好吗?”
阿子带着哽咽,点头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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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笑了,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发自内心地。他当夜写完了死后第三年送给萧恒的六封信,第二日便一病不起。病中时光如水,今日还是春天,开窗就流到了夏天。行宫夏日浓荫移入窗来,绿油油的萧玠似乎那么生机勃勃。萧玠从小就是伪装技巧的大集成者,如今更是将幼时手段运用到炉火纯青,这些用汤药、屏风和借口生造而出的盎然的假象连秋童和阿双都一概骗过。就算他脸色出了纰漏,但对他的身体来说,生病也是常有的事。
他如果清醒,还是会做做早课,抄一些《明王经》,但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容他割血祝祷,只得作罢。有一次秋童来,带了新鲜的荔枝,萧玠一直没动,秋童只当他苦热没有胃口,却不知他是连剥荔枝的力气都没有。秋童没有多想,只说了一件萧玠关心的事,“行宫里的卢小青案有所推进,殿下猜猜谁是头功?这个人满朝野都想不到,正是殿下的老师夏相公。”
从秋童口中,萧玠隐约得知,夏秋声在暮春突然当廷上奏,指认姨表弟王云竹参与官银贪墨一事,并由此牵涉出京都地方上下勾结的一桩贪贿大案。留守在京的杨峥直接以此开刀,作为刨除世家根瘤的第一战。
萧玠立马想到,只怕河阳郡夫人那支点翠钗的干系是落在这位外甥身上。他依稀也记得,夏雁浦当年外放州郡,夫人柳氏陪同,夏秋声年幼,便被柳夫人托付在京中亲妹家里。这位姨母对夏秋声有养育之恩,儿子更是和夏秋声情同手足。
夏秋声这次和天子站在同一战线,无疑是在世族和家庭中间刻下裂痕。他是为了公义,但他更为的是谁,萧玠心知肚明。
收了消息,萧玠一言不发,重新在榻上躺下。不过一刻,额头便一层冷汗。阿子打湿手巾替他拭面,巾帕落入水中,搅碎一盆浓碧,等那张帕子再被拾起,水底沉的夏景已黄,拿帕子的手腕所披也从薄衫换成秋衣。那张帕子擦拭的颧骨逐渐凸起,脸颊上的血色也一寸一寸减退下去。
为了强健他的精神,阿子日日都会捡些时事说给他听。哪位大臣又同杨相公吵架啦,谁家里又搜出赃款啦,渐渐地,话题转换到教坊新演的曲子是琵琶还是琴鼓,以及陛下的信件。是的,萧恒每月必有两封书信送来,多与他讲些地方风物,信中也夹送些小玩意,明显是地方的特色,有一次还有两颗晶莹剔透的石子,明显经过打磨。萧玠将它串成链子戴在颈上。萧恒溢出来的牵挂,就是那点冰冰凉凉的重量。
这时候,萧玠就要撑起来给他写信。怕被萧恒看出字迹变化,一封信就要写废好多次。萧玠收到最近一封信已至立秋,萧恒写道,会赶回家陪他过仲秋。
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这个天子曾满宫明灯的日子。
一个人的生日。
萧玠先是欣慰,又察觉一丝异样。
这才外出半年,萧恒应当没有巡幸完毕。但他不是因私废公之人,绝不会为了陪萧玠过个仲秋就这么跑回来。现在回銮,可能是地方案有了全新进展,甚至有指控京官的直接证据。
萧玠多少还是惴惴,不知夏秋声会不会被这场风波再度卷入其中。但同时,也有些期待。
见一面吧,再见一面,这样启程离开,也能了无遗憾。
萧恒回京的消息已至,行宫上下也整肃起来。众所周知,皇帝回京的第一处一定是太子所在。
萧玠也早吃了一副提神的汤药,梳洗整齐,等待萧恒到来。
迎接皇帝的鼓吹声自清晨便响起,但至下午,皇帝依旧没有踏足。
萧玠精神不济,伏案小憩一会。一见他醒,阿子便奉上一只匣子,神色有些奇怪,“嘉国公世子刚刚来过一趟,送来一份节礼,请殿下亲启。”
他兀自嘟哝:“殿下吩咐过,仲秋节礼一应送去东宫,偏嘉国公府另有讲究。碍着前朝上柱国的威名,陛下对他们虞氏一直颇为礼待,却连殿下的话都听不到耳朵里……”
萧玠已打开匣子,见内里无物,只有一张字条。
他展开来瞧,见只有四个字:
速至承天。
萧玠浑身一紧,忙对阿子道:“世子在哪里,请他进来!”
“世子放下东西便走了,走了有一会了。”阿子忙道,“奴婢这就截他回来!”
阿子扶萧玠坐下,当即出门叫人,却被一个冲进门内的身影一撞。
竟是秋童满头大汗地跑进来。
萧玠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忙拉住秋童,“承天门出了什么事?陛下呢,怎么不见陛下?”
秋童上气不接下气:“陛下……陛下召集禁军封锁承天门,眼看就要大动干戈了!”
萧玠脑中一响,“什么干戈,为什么动干戈?是贪墨案主犯揪出来了吗,要明正典刑吗?夏相公呢,夏相公如何?”
“不是贪墨案!”秋童急声道,“陛下御马刚到承天门,那群接驾的大臣跟商量好似的,堵在门前请陛下册立皇后,说殿下失于教养,是无母之过。而天下无母,则乱象将生……殿下您赶快去吧,再晚点只怕要血流成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