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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 16 章

作者:老白涮肉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果如沈娑婆所言,他第二日就来给萧玠的琵琶擦油。


    对卢小青案,萧玠也没有收手。


    一切进展并不顺利,清心阁那边进展甚微。萧玠听完汇报,问:“卢小青日常交际如何,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尉迟松道:“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的确好赌钱,几年前赌得倾家荡产,教坊差点逐他出去。结果这几年赌运发了,顺风顺水,衣裳都换了绫罗,整日鸡鸭鱼肉,出手十分阔绰。”


    萧玠蹙眉,“但在他自己陈述里,却是赌博财尽,向春玲儿索财不成怒极杀人。如此一来,岂非情理相悖?”


    尉迟松道:“莫非是他行事浪荡,又将家财一赌为空?”


    萧玠思索片刻,又问:“卢小青名下可有产业?”


    尉迟松道:“臣等查了一夜,才盘查出他京郊的一套宅院。据其同僚所说,卢小青曾请他们去鸳鸯楼吃酒,声称自家产业,当夜全部免账。”


    “鸳鸯楼?京中第一的鸳鸯楼?”


    “正是。”


    太不对了。


    鸳鸯楼能有如此名头绝非因其日进斗金,而是高官云集,能在这里出入的,如何都是宦门子弟。如今萧恒虽废贱籍,但在世族眼中,卢小青此等出身绝对连提鞋都不够。


    而且他若飞黄腾达至此,为什么还要在教坊供职?


    萧玠陷入沉默。


    卢小青绝对涉事非浅,那他家中大抵会有些线索,就怕在他死后,人去楼空。


    而如今已过了一夜。


    春寒一阵,萧玠打了个喷嚏,随即道:“将军要如何行动?”


    尉迟松道:“臣已请大理寺协同查封鸳鸯楼,禀奏过殿下,臣便率人去查抄卢小青房产。”


    萧玠颔首,“我与将军同去。”


    尉迟松有些犹豫,“只是陛下明旨,殿下暂不得出。再添上抗旨罪名,恐怕朝中又要发动。”


    萧玠面色一僵,“将军说的是,那我不去了。有了结果,请将军立刻告诉我。”


    尉迟松没想到他轻易被说服,当即领命出宫。萧玠又打一个寒噤,这才反应自己没穿外袍便跑出来。他一回屋,阿子便呀地一声:“殿下怎穿的这样薄?”


    他见萧玠脸色发红,上手一探,忙道:“这么烫?殿下赶紧卧一会,奴婢去请太医。”


    “不要紧,我吃个清寒丸。”萧玠瞧见案上琵琶,“沈郎来过了。”


    “是,沈郎带了专门养护的油,说宫中的东西虽金贵,却未必好用。收拾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呢。”


    萧玠裹了大氅在身上,说:“那劳你煎服药,我发热常吃的那个方子就成。我先试试琵琶。”


    阿子不太赞同,“奴婢还是去请太医……”


    “太医知道,就是陛下知道。”萧玠看向他,“阿子,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我们不能叫他分心的,好吗?”


    阿子轻轻应一声,将琵琶奉给他,自己去煎药。水咕嘟咕嘟渐渐沸腾,室内传来拨弦之声。弦刚养好,萧玠常习惯先上上手。


    阿子听了一会,发现弦音渐渐疲软。药要出炉时,室内传来咣啷一声。


    阿子赶忙进去,见萧玠缩在大氅底下,受冻般蜷成一团。


    他这一段忧思太过,这场高热竟有点积劳成疾的架势,好在一服药下去便发了汗,人只是难受,也没有失去意识。如此混混沌沌睡了两日,萧玠病症好转,问的第一个就是:“那边有没有消息?”


    阿子正加被子给他捂汗,“人昨日就来了,见殿下生病,没有搅扰。”


    萧玠道:“我现在也好些了,请人过来吧。”


    顿一顿,又道:“帮我找身厚实衣裳,我起身。”


    阿子知道他绝不肯蓬头垢面示于人前,无法,只得为他更换衣裳。见阿子取出一件过年穿的大褂时,萧玠难掩惊异,“你还带了冬衣。”


    阿子道:“没有,是殿下出宫后,陛下叫人送来的。”


    萧玠低低咳了两声,没多讲话,将那件冬衣换上。是以尉迟松入内回禀时,看见的便是衣服鲜光簇拥下皇太子的灰色脸孔。皇太子坐在榻上,神情依旧是一副不像孩子的温和,“这几日略感小恙,白叫将军跑了一趟。”


    尉迟松忙抱拳,“殿下玉体康健为上。”


    萧玠指一指下方座位,“将军坐吧,不知那边是什么情形?”


    尉迟松道:“臣率队查抄卢小青宅邸,发现了一座暗室。里头已被搬空,但搜到了一些遗漏的东西。”


    尉迟松将一物奉到案边,萧玠瞧了一眼,又抓到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是官府的封条?”


    “是,红纸蓝印,所封应是官银。”


    萧玠脑中轰隆一响,“官银怎会在一介乐工宅子里?”


    尉迟松道:“依臣所见,卢小青处应当是这批官银的转移处或窝藏点。兹事体大,臣已上奏陛下,报请刑部协同大理寺审查。是时朝廷当派人介入,殿下先保重玉体,安心养病。”


    朝廷即将着手,萧玠一颗心却仍安放不下。


    如此重大之事,绝非卢小青只手可成,背后之人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要杀春玲儿灭口?而春玲儿……


    一道闪电在萧玠脑中划过。


    春玲儿死在自己着手盘查她之前,但自己盘查的压根不是官银,而是谁把手伸到了行宫里。


    这个在行宫安插线人的人,和如今转扣官银之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子看萧玠一动不动,正要捧药叫他喝。猝然之间,萧玠捉住他手腕急声叫道:“四品以上的命妇名册,我前几日要的,有没有找到?”


    阿子忙道:“昨儿送来了,您别急,奴婢这就去拿。”


    册子一经奉上就被萧玠抓在手中,他迅速翻看几页,突然在一页定住。阿子听到纸页哗啦哗啦作响,声音像病树枝头枯叶抖擞。萧玠低头使劲地瞧,有些茫然地抬头,像要说话,却有什么东西先于话语出口,把满册封号喷红。


    ***


    萧玠感受到雨水,如同机杼间的丝线,密密麻麻打在他身上,他身体发出树枝树叶沙沙震颤的声音。不远处一群人站在雨中,雨打蓑衣声后,有人开口,像个中年男人:“真的要拔?”


    萧玠隐约看见他的形容,长须方脸,四十岁上下,穿一身缝绣鸟雀的宽袍,是官袍。田埂头的大雨里居然站着个穿官袍的男人,而听他的语气,像在征求什么人的同意。


    对方说:“拔。”


    像个青年人,或者少年,很年轻,但很威严。


    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那男人道:“可庄稼才抽了穗……潮州已经两年没种出过粮食了!”


    青年说:“等稻子熟了,这些人的尸骨已经烂了一个月。使君,树根已经刨尽,孰轻孰重。”


    一世界只剩下大作雨声。


    男人似乎挥了挥袖,身后壮丁数十,却没有一个人动。终于,那青年迈开步子,率先冲萧玠的方向走来。萧玠发现,他穿的是一双被雨水沤烂的草鞋。


    他在萧玠面前蹲下,气息没有任何起伏。一个闪电打落,萧玠看清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下一刻,年轻人面无表情地,一手掐住萧玠脖颈,一手从腰间抽出——


    一把镰刀。


    ……


    萧玠浑身一抖,听有人哭叫道:“醒了,殿下醒了!”


    他睁眼,见阿子跪在榻边泪流满面,太医正将金针从他眉间旋出,面色却十分凝重。


    萧玠试图开口,发觉已经哑了嗓子:“太医,我怎么了?”


    太医声音有些异样:“殿下奉皇四年遭逢虎祸之后,臣曾经为殿下诊脉,做过断言。”


    萧玠隐隐觉得不好,说:“是,陛下瞒我,但我还是听说了。太医断我……寿限在及冠之年。”


    此话一出,太医神色更加古怪。萧玠按理推断,他本该讲一些宽慰安抚之语,但太医却往后膝行两步伏身于地,连声音都颤抖不已:“臣万死,或许是臣医术不精,但臣为殿下把脉……已见油尽灯枯之象!”


    许久,萧玠才张开嘴,疑问道:“油尽灯枯,我吗?”


    太医头埋在臂间,不敢应声。


    萧玠问:“我连二十岁都活不到吗?”


    太医声音有些扭曲,“只怕……只有一年之限了。”


    一道无声的霹雳炸响。


    一年。


    萧玠坐了一会,脑中有些空,“可是……可是我只生了这一场病,退热也很快,我平日也在吃药……我只是一时心急,觉得胸口有些堵,我的身体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不信你问问尉迟将军,我刚刚还同他说话呢。”


    阿子听不下去,跪着去拉太医手臂,哭泣道:“太医,您是不是看错了,殿下发热之前没起什么症候,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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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肺的方子也一直在吃,今年春天都没怎么咳嗽,明明向好了……怎么,怎么病了两天就……”


    太医问:“殿下近日是否惊悸忧虑过甚,夜间有没有盗汗,痰里有没有血丝?”


    萧玠道:“我之前也这样,气候一干,有血丝也是常事。”


    太医道:“臣再问殿下,看过去的诊方,殿下称近两年再未发过噩梦,是否属实?”


    萧玠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下去。


    太医又道:“殿下有没有凭空见过人?或者是之前的情景?”


    “我……”萧玠呼吸急促起来,“我……”


    “这是癔病或错乱的前兆,不仅在乎精神,还主管五脏。殿下脏器本就发育不好,当年是受虎祸所累,如今经年虚耗,已成蚁穴,又受热毒刺激,方成当今之溃。”太医颤声道,“殿下,你怎可讳疾忌医至此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么严重……我只是很想他们……”萧玠哽咽道,“我不是故意隐瞒的,但我能分得清真假,没有像之前那样陷进去过。太医,你再瞧瞧我,好不好?我、我才十五岁,我还没见到他,我八年没见过他了……我不想死,我不能这么早死啊……”


    太医叩头道:“臣定当竭尽全力,臣先给殿下开新的方子,殿下一定要按时服用,切记不要费心劳神。殿下青春正好,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呢?”


    萧玠木然点头,连太医何时走的都不知道。阿子瞧不了他这样子,从他面前蹲下,只是哭。


    “阿子。”萧玠颤声道,“阿子……我要见阿爹,你帮我去找阿爹好不好?你跟他说,我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告诉他,我、我……”


    阿子握紧他双手,“殿下别急,奴婢这就去找陛下,陛下一定能给殿下看好病,殿下放宽心。”


    阿子刚要去找人,便听门叩了两叩,竟是秋童在外问:“奴婢拜见殿下。”


    秋童深夜来见他,难道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萧玠的慌乱之情顿时一收,胡乱擦了把脸,嘱咐阿子:“请秋翁进来……这件事先不要声张。”


    秋童跨进门槛的一刻大惊失色,忙跑到他面前,“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萧玠搪塞:“刚刚做了个梦。”


    这言外之意便指向秦灼。秋童不再追问,只抚他后心。这一会,萧玠已然整理好情绪,问:“秋翁夤夜而来,是陛下有事交待?”


    秋童道:“陛下要交给殿下一件东西。”


    萧玠本以为又是吃食日用之物,却见秋童奉上一只锦盒,打开一看,吓得他几乎脱手。


    一块金铁。


    半枚虎符。


    萧玠道:“这是何意?”


    秋童道:“贪墨案事关重大,陛下准备巡幸亲鞫。不日即要离宫,特将此物托付殿下,要殿下万勿推辞。陛下说,此物在殿下身边,他才安心。”


    萧玠忙道:“尉迟将军是陛下腹心,交托给他……”


    对上秋童双眼时,他明白了。


    萧恒的安心,不在于虎符的安全,而在萧玠的安全。


    这的确是交托太子的重任,同时,也是给予萧玠的护身符。


    萧玠抚摸那块冰冷的金石,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萧恒要亲自查访,所涉一定万分严重。如果这时候告诉他自己的病情,他决计不会离京,这恰恰如了世族的意。只要萧恒不去,以他们手眼通天的本事,难保不会有别的发动。


    自己的事,不能让萧恒知道,至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


    萧玠合上匣子,道:“请秋翁转告陛下,我定不辱命。”


    等送走秋童,阿子才急忙道:“殿下,您怎么不说呀!”


    萧玠揾面,沉声道:“你立刻去追太医,勒止他将我的病情禀报陛下。说国家根基大事正在关头,叫他摸摸脑袋,想想清楚!”


    ***


    御驾启程在两日之后。


    那个清晨,萧恒再次来到行宫。


    他没惊动任何人,只轻轻推开殿门。萧玠正背身躺在榻上,还在熟睡。


    萧恒将他堆放的榻脚的几件衫子叠好,又把萧玠手臂轻轻放进被子里,便抚摸萧玠脸颊。这么坐了一会,方合门离去,来去匆匆,像一个梦。


    门扇合拢的轻微声响里,泪水从萧玠眼角滑落。他抱紧自己手臂,蜷缩起来,用被子蒙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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