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裙曳地声微动,妙娘影子靠在屏风上,忆奴握了握她的手,提裙要往池边来。
萧玠紧贴池壁缩在角落。汤池虽有暖雾氤氲,却难以遮掩人形。
他正进退两难间,听得门外突然响起笑声:“东朝下降,还敢耍博戏呢,还不回去洗了酒气,小心我告诉你们班头去!”
那双女孩子受了惊,怕人查见,忙挽手拾裙从角门跑开了。萧玠舒松一口气,从池中站起来,却叫门外夜风一吹,冻得浑身一个哆嗦。
泡的虽是热汤,若这样一路湿衣回去,只怕免不了再病一场。
萧玠思索间,忽闻屏风后轻轻一响。
一只手自后探出,将一套干净衣物放在池边。
萧玠抬头,见屏风上映着人影,不梳鬟髻,亦不着罗裙,长身而立,显然是个男子。
那人未显真容,也未发一声,放下东西便转身离去了。
萧玠一颗心仍砰砰跳着,不敢多留,忙出池子更换衣衫。如今虽四下无人,但到底是娘子沐浴所在,萧玠只解衣已面红耳热。草草把袍子裹在身上,见底下还有一件织物。
是一条干净亵裤。
萧玠胸中脑中俱乱如麻,忙将那衣物一套,将湿衣抱在怀中,趿鞋跑出门去。桐木屐底浸了水,嗒嗒而响,倒像曲罢击节之声。
***
直至夜半,阿子也未见萧玠回来,抱着披风从门口踱来踱去,心中盘算时辰,拿不准要不要侍卫去寻。正忐忑间,听闻门外响起跑动声。
阿子忙迎上去,惊声道:“啊呀,殿下怎么这样一身形容?奴婢叫人再煮热汤……”
萧玠裹了披风,只含糊道:“方才吃得酒醉,往汤池里泡了泡。”
阿子只以为他去了东宫所用的鸾池去,没有多想,忙拥萧玠进屋,叫人再去烧水煮汤。
萧玠脚跨过门槛,见案上酒壶倾倒,被褥微乱,榻边已空无一人,转头问:“郑郎走了?”
阿子道:“是,小郑将军到底是无诏返京,又是殿下亲侍,说闹到朝中对殿下不好。”
萧玠点点头,手指拉了拉披风门襟,问:“他还有什么话吗?”
阿子道:“将军说,望殿下爱重玉体,旁人的闲碎言语,千万别记挂在心里。明年开春,他一定回来。”
萧玠没再说什么,从榻边坐下,将酒壶酒杯放置好,又端碟子,只愣愣想,他一夜也没吃热食,只怕返程要饿。
这一会,阿子已准备好热水澡豆,萧玠到底怕病上加病,便要再泡一泡。他正解衣带,突然双手一滞,下一刻有些慌乱,上上下下翻检衣袍,又将抱回来的衣裳抖擞一遍,紧着嗓子叫:“阿子!”
阿子已退出门去,听得他唤,忙赶进来,正见萧玠煞白着脸,声音微颤:“你见没见我那串光明铜钱?”
阿子道:“这东西殿下不是一直贴身戴着么?奴婢等不敢轻易动的。”
萧玠不发一言,只翻检一物,哪里见着光明铜钱半个影子?
他素日持重,阿子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骇了一跳,忙道:“殿下别急,奴婢去找,您先泡着,别再受凉!”
阿子正夺门要走,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等等。”
萧玠叹道:“先不找了,你回去吧。”
阿子退下后,萧玠静静站了一会,再度解衣,跨到浴盆里。
八年来他书信不断,秦灼未有一次答音。如今他留给自己的铜钱遗失,是不是上天警示,他终于狠下心肠,将心中最后一点牵绊斩断?
就像当年,斩断自己这条孽根。
萧玠倚在桶壁上,仰起头,屋梁落在眼中。
阿耶嫌自己是孽障,阿爹……也觉得自己是耻辱。他若还有其他儿子,只怕便不是由自己这个身世狼藉的庶子做东宫了吧。自己要来行宫,阿爹轻易就答允了。当年阿耶还在朝,他便要废储……
只怕他早就忌惮阿耶,连同忌惮这个有着一半南蛮血统的儿子。
只是。
萧玠轻轻眨动眼睛,一下,又一下。
只是你们这样厌恶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他这么靠了一会,一个人滑到桶底。一缕涟漪后,浴桶一如死水。
***
萧玠既不许找,阿子便不敢大张旗鼓,只叫人偷偷去寻,那串光明铜钱却似飞天遁地,再无踪迹。萧玠平复过来后心里明白,约莫是回来时匆忙遗失,又忆及当夜在芙蓉池的行径,如何还能叫女孩们入内,立即传令,只说前些日雨水脏了池子,命人将鸾池和芙蓉汤池一并禁封。等这阵仗过了,铜钱的事再作定夺。
他素来爱藏心思,第二日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样子。阿子便领命,先找教坊掌事的判官何仙丘带人封池,又出门迎神像,来了萧玠的另一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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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日常供奉光明宗,甚至比秦人还要地道虔诚。他由萧恒抚养,到底没有沾染什么靡衣玉食的风好,但随身都要带一小盒降真香。晨起盥洗毕,先向南燃香祝告,诵《明王经》,备一盏水酒在香前。诵经结束后饮酒。再浣手,再写请安折子,再用饭,如此毕恭毕敬。
翌日清晨,光明神铜像请入,萧玠起得更早。他穿了一身鲜红冠服,不似中原形制,腰间围一条九环白玉躞蹀带,隐约听说过是某位南方诸侯的遗留之物。他对阿子笑道:“将我箱笼底的那块玉圭取来吧。”
东宫竟要以祭祀之礼请铜像。
阿子知他郑重,却不知郑重到如此地步,忙去箱中找出玉圭。
圭身九寸,通体光滑洁净,可见主人爱惜至极,必定常常把玩擦拭。但瞧这玉质,显然已经是积年之物。
阿子疑道:“这不像东宫所用的形制呀。”
萧玠接过玉圭,轻轻抚摸,道:“这是命圭,也叫玠,是我的名字。”
阿子微讶,“奴婢还以为,殿下的名讳是取自陛下的镇圭呢。”
萧玠笑道:“那也是我的名字。”
不远处钟声响起,萧玠便整肃形容,将不符合他身份但符合他身世的命圭捧在掌中。不多时,一顶神龛由两人抬入院中,比阿子预想中还要小些,尚不足二尺,但做工细致,全然不像短期赶制而成。
神龛抬入室内,在香案后落成。萧玠从蒲团上跪倒,三叩三拜后,将玉圭放在神像前。阿子按他事先的嘱咐,将一把小刀、一只小碗放到案上,自己退到门外侍立。
他见萧玠无声祝祷什么,仰望光明神像,拔出刀锋,割破自己手腕。
阿子大惊,见他腕部垂在碗上,静静放血。
像把美酒倒入盏中。
阿子愕然的是,失血竟让萧玠脸上生起一抹奇异的红晕。他仰头注目神像,眼中分明是幸福的神情。
碗中鲜血渐满。
萧玠俯身叩头。
他尚未起身,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阿子赶下阶去,低声叱道:“今天是殿下请神像的日子,什么事情要来搅扰?”
来的是个教坊乐者,看打扮也有些阶品,忙抱手道:“内官恕罪。只是昨夜行宫进了贼人,还深夜闯了娘子们沐浴的芙蓉汤池。殿下鹤驾又在此,教坊使不敢疏忽,正在宜春院筛人抓贼。咱们不敢擅专,还请殿下裁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