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反手将手机扣在桌面上,纯黑的手机屏幕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瞬间吞噬了所有光亮,如同他眼底刚刚泛起的一丝微不足道的波澜,被绝对理性的夜幕彻底覆盖。
齐朔。
这个名字,连同那双混杂着怯懦、执拗与不易察觉的坚韧的眼睛,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错误代码,强行嵌入了沈墨运行有序、逻辑严密的世界体系。他习惯于将一切变量量化、分析、控制——从知识的汲取到情绪的波动,再到这座由他父亲缔造、看似光辉实则布满污秽阴影的学院帝国。观察齐朔,只是一个必要的系统诊断程序,旨在评估这个意外出现的变量是否携带病毒,是否会对他赖以生存的、以绝对理智构筑的防御工事构成威胁。
他走到学生会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暮色四合,圣臻塔学院的同心圆结构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愈发规整而诡异。核心区的钟楼如同沉默的巨人,顶端的绯红水晶开始散发出幽幽微光,像一只缓缓睁开的、监视众生的眼睛。他不需要“启明班”那种被赐予的、如同精密编程般的“天才”荣光。他憎恶任何形式的拔苗助长,那与他追求的、基于绝对努力和纯粹逻辑的“强大”背道而驰。只有依靠自身意志构建起的、密不透风的认知堡垒,才能让他感到一丝扭曲的安全感。
而齐朔,是这个堡垒外墙下,一株意外萌发的、带着毒刺的藤蔓。一株……因为他内心深处某个无法磨灭的污点而无法彻底铲除,又因潜意识的恐惧而不敢让其靠得太近的植物。
观察他,仅仅是为了确定这株藤蔓的蔓延方向,以便在必要时,将其连根拔起。
沈墨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清水,玻璃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他做出了判断。
当齐朔循着夏曦发来的定位,气喘吁吁地找到那间位于学院西区、由废弃音乐教室改造的“憩园”活动室时,里面已经传来了阵阵模糊的欢声笑语和舒缓的民谣吉他声。与他潜意识里想象的、属于特权阶级的奢华喧闹完全不同,这里透出的是一种温暖的烟火气。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漆成暖黄色的、上面还用白色颜料画着可爱云朵的木门。
霎时间,温暖的光晕和带着食物甜香的空气将他包裹。室内空间开阔,原本摆放钢琴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铺着民族风地毯的小小舞台,一个学生正抱着吉他轻声弹唱。几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布艺沙发和懒人豆袋随意地围成几个圈,墙上挂着学生们自己创作的抽象画,几串暖黄色的星星灯缠绕在裸露的砖墙和绿植上,勾勒出柔和的光影边界。空气中弥漫着刚烤好的黄油饼干和热可可的浓郁香气,与窗外圣臻塔学院那冷硬、哥特式的整体风格格格不入。
夏曦像一只感知到阳光的、活力四射的雀鸟,立刻从人群中发现了僵在门口、仿佛误入异次元的齐朔。他脸上绽开毫无阴霾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齐朔!你真的来啦!太好了!”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直接拉住了齐朔冰凉的手腕,将他轻轻带进这片他感到陌生又惶恐的温暖之中,“别傻站着呀,快进来!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大家都是来放松的,怎么舒服怎么来。”
齐朔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瞬,手腕处传来的、属于夏曦的温热体温让他有些不自在。他像一块被强行投入温水里的冰,努力想要融化,却只感到四周无形的压力。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算是回应的、僵硬的微笑,目光却像受惊的雷达,快速而隐蔽地扫视着整个空间,迫切地搜寻着那个能让他此行的目的变得合理的身影。
他没有找到沈墨。那个仿佛与这种温馨氛围绝缘的人,并不在这一楼的喧嚣与暖光里。
在活动室挑高设计的二楼,一个相对独立的loft空间。这里灯光昏暗许多,只有几盏嵌入墙体的壁灯散发着幽微的光。沈墨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冰水,修长的身影倚靠在金属栏杆旁,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幽灵观众。从这个绝佳的角度俯瞰下去,一楼客厅的一切尽收眼底,欢声笑语被距离过滤,变得模糊,像一个与他无关的、热闹的默剧舞台。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谈笑风生、举止得体的年轻面孔,越过弹吉他的歌手,精准地、稳定地锁定在了那个蜷缩在角落单人沙发里,努力减小自身存在感的齐朔身上。
像一只被意外抛入明亮巢穴的穴居生物,暴露在光线下无所适从,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惶恐与不安,却又强撑着不肯彻底逃离。沈墨淡漠地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杯壁,心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冷静的参数记录:社交回避行为显著,环境适应性差,应激反应明显
就在这时,一个如同钝器划破丝绸般不和谐的声音,精准地刺入了齐朔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哟嗬?我看看这是谁?”江烁端着一杯颜色鲜艳的饮料,晃到了齐朔面前,他刻意拔高的音调立刻吸引了几道好奇的目光。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齐朔,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这不是我们班那位……身份特殊的‘特招生’吗?怎么,夏曦人心善,见不得流浪猫狗,连你这种……”他故意顿了顿,上下扫视着齐朔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旧帆布鞋,“嗯,也大发善心请来了?”
齐朔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瞬间褪尽。他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火辣辣的。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用疼痛来压制住喉咙里涌上的酸涩和颤抖。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仿佛那里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入学第一天的场景——
他怀着卑微的敬畏和一丝融入新环境的渴望,看到被众人簇拥、笑容爽朗的江烁,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上前一步,结结巴巴地想打招呼:“江、江烁同学,你好,我……”
那时江烁是怎么做的?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转换成一种毫不掩饰的嫌弃,他用一种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人都听清的音量,对身旁的同伴“低声”说:“离他远点,佣人的儿子,身上指不定带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晦气。”说完,他便像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甚至没看清齐朔伸到一半、僵在半空的手,转身就换上一张灿烂得过分的笑脸,朝着刚刚走进教室、神情冷漠的沈墨迎了上去,热情地招呼:“沈墨!这边!”
而当时的沈墨,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任何人,包括谄媚的江烁,也包括僵在原地的、无地自容的齐朔。
那一刻,齐朔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在这所光鲜学院食物链底端的位置。他用母亲的命换来的,不是平等和尊重,而是烙印在身、无法洗刷的“原罪”标签。
“江烁!”夏曦清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响起,他端着一盘刚出炉、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小饼干,几步就插入了江烁和齐朔之间,用自己单薄却坚定的身体挡在了齐朔前面,像一只护崽的母鸡,“齐朔是我亲自邀请来的朋友!请你立刻为你的无礼道歉!”他仰着头,虽然身高不占优势,但眼神里的认真和怒气却不容忽视。
“哎呀,开个玩笑嘛,夏曦,那么认真干嘛?”江烁立刻变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试图伸手去揽夏曦的肩膀,企图用亲昵化解紧张气氛,“谁不知道我们夏曦是圣臻塔第一大好人啊,怜贫惜弱的。”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夏曦的肩膀,就被另一只横亘过来的、骨节分明且戴着几个冷硬金属指环的手牢牢架住了手腕。周烬不知何时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旁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狭长的眼眸里甚至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看着江烁,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力量,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他身体底子弱,禁不住你这么没轻没重。”周烬的声音不高,带着点长期玩摇滚留下的微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江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悻悻地收回手,面对周烬,他显然收敛了许多,不敢造次。周烬身上有种不同于学院里其他优等生的、野性而冷硬的气场,让他本能地感到忌惮。
周烬没再多看江烁一眼,转而看向夏曦,语气虽然依旧平淡,却微妙地柔和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刻度:“九点二十了,你该回去准备吃药休息了。”
“啊?烬哥!现在还早着呢!”夏曦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漂亮的眉毛委屈地耷拉着,小声哀求,“再玩一会儿嘛,就一小会儿……我保证!”
“不行。”周烬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仿佛早有准备,从旁边的椅背上拿起夏曦那件浅色的、看起来就柔软温暖的羊绒外套,递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笃定,“明天的体能训练你想缺席吗?熬夜的后果,你清楚。”
看着夏曦虽然满脸不情愿,却还是下意识乖乖接过外套穿上的样子,周围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几个相熟的同学都露出了了然又善意的微笑。没有人追问夏曦到底生了什么病,需要如此严格地管控作息和服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共同维护着这个公开的秘密,仿佛那只是夏曦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习惯。
这场因他而起的小小风波似乎过去了,江烁自觉无趣,撇了撇嘴,注意力很快转移。他踮起脚尖,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中扫视,压低声音问旁边的人:“欸,你们谁看到沈墨了?他今天到底来不来啊?我怎么没看见他?”
没人能给他确切的答案。
齐朔默默地坐在角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听着江烁毫不放弃地寻找沈墨,心中的疑问与那个人的形象交织得更加紧密:沈墨,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此刻,又隐匿在何处?
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直觉牵引,他若有所感地,缓缓抬起了头,目光越过一楼温暖的灯火和攒动的人头,投向那片相对昏暗的二楼loft。
就在那片光影交织的朦胧地带,一道清冷、专注,仿佛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目光,早已穿透了这喧嚣与暖意,如同精准的手术刀,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不知已有多久。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猝然交汇,碰撞。
沈墨没有移开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也没有丝毫被撞破观察的窘迫。他就那样坦然地、平静地注视着齐朔,深邃的眼眸像两口幽深的古井,不起波澜。
齐朔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猛地向深渊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