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的节目里,随意穿插着播送天气预报。舍甫琴科听见房门外屋子的主人,马尔蒂尼克制而又绅士的敲门声的时候,才刚刚接收到那温柔女声播报的突如其来的暴雨。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在经年累月的风雨里已经老化,一到雨季,空气便变得异常潮湿。其实往年的降雨量并不大,只是今年的米兰隔三差五便下暴雨,也许冥冥之中也算是一种气候的失灵。
暗沉的天际坠落着,倒映着橙色光影发射的白茫茫的雨珠,隔着一扇玻璃窗户。
舍甫琴科来到米兰已经一个月了。即使意甲有世界上最好的后卫,即使人们都说如果他能进十个以上的球便是一个足以优秀的球员了,他却固执而又天真地认为,他总能做到的,他一定能成功的。而他也确实在未来那光辉灿烂的岁月里改变了过去乌克兰球员总是单程朝圣的历史,成为第一个被意大利记住的乌克兰球员,更成为了世界上最好的前锋之一。
朝圣这个词,总是往往用来诠释有重大的道德或灵性意义的旅程或探寻。它往往是前往自己信仰的圣地或其它重要地点的旅程,而很多人会由于饥饿、疾病、寒冷和不胜苦累而死去。路途上气候变化无常,时而是风暴,时而是飞雪,时而又是泥石流和山体垮塌,翻越许多座终年积雪且氧气稀薄的大山。所以朝圣者需面对超人的困难。人们认为特定地方有灵性的重要性,像是耶路撒冷,麦加和西藏之于教徒,又像是米兰之于罗森内里。然而正如同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你愿意相信生本身就是奇迹,奇迹才会降临于你。
舍甫琴科知道有很多顶级的球队在求购他,连将会在之后不久被评为世纪最佳俱乐部的皇家马德里也从未放弃对他的追求,毕竟在他双杀巴萨,并且用一颗精彩至极的任意球淘汰俄罗斯之后,他早已为世瞩目。可是舍瓦总是说“我想要穿着米兰球衣赢得欧冠”,“皇马很好,可是米兰就是我的皇家马德里。”这话有着少年人鲜衣怒马的绝对自信,也有着热烈汹涌的热忱和意气风发。
——风也可以从东方吹来,而我就是证明。
晚风从绿荫如盖的窗外穿过密密匝匝的爬山虎的缝隙,带着略微昏黄的慵懒拂进来。门外的马尔蒂尼见他久不回应,便停下了敲门声,抬起嗓音叫他吃晚饭。舍甫琴科急急忙忙答应队长的呼唤,说自己马上就下来,而后在木质地板被远去的脚步掩盖而发出的略带潮湿的吱嘎的声音里突然想到:他是怎么住到队长家里的呢?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那场友谊赛之后不久,也许是几个礼拜,也许是几个月,他不算太记得了。他只记得那天他正兴高采烈地瞒着教练和助教宿管,和队里的其他年轻人一起偷了酒和牌出来玩闹。就在他兴冲冲地摔下一把牌,贴着白色欠条的脸上满是得意洋洋的时候,雷布罗夫突然推门进来叫他:舍瓦,有你的电话!
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舍甫琴科努力思考了一下,他首先想到家里人,但是父母不太会在这个时候打宿舍的公共电话,这并不在他们约定的时间里。难道是教练有什么事情要吩咐?还是说又有什么球队想收购他来征询他的意见?可是他分明还没有达到能独当一面的标准,上次谈论的职业规划也尚未提到出售的事情——小夜莺摇摇晃晃地走着,可当他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传过来的实在熟悉的声音的时候,一切疑惑和思考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沙哑,柔软,渗出丝微的甜蜜和圣西罗的阳光的声音,又好像带点夏日蝉鸣的明媚。这让舍瓦不禁想起自己曾在异国他乡踢球的时候吃过的甜甜的蛋糕,是叫Sachertorte还是Cardinal来着?
蛋糕的声音从电话的那一端传过来,带点滋滋的电流的声音,显得有点陌生。他叫他:“是舍瓦吗?”
舍甫琴科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欠条还没摘下来,顺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明明对面的人根本看不见他这边的情况,也不知道他现在傻兮兮的样子,然而他还是因为自己的幼稚而羞红了脸:“是,是我。”
他本以为下一次和马尔蒂尼见面或是对话要到很久以后了。哪怕他们曾有几个小时在河畔散步的经历,可舍瓦不自觉地把这件事当作了一场幻影或是大梦,并非忘却,而是藏在回忆里。他像是一条在橘子汽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安之若素。可是气泡突然刷啦啦破了,溅了一地的水花,叫舍瓦不禁有种意料之外的惊喜和诧异了。
对面的人却长舒一口气,很是温柔地随意就几个月前他们聊的话题接续了下去,好似他找意大利国家队工作组再辗转得知基辅的宿舍电话只是为了和舍甫琴科继续探讨没有说完的话题罢了。......等等,工作人员不会觉得保罗是要和我说很重要很重要的话题吧?舍甫琴科一边轻快地回应着电话那头的蛋糕,一边有些出神,有些好笑。
在过去的十九年里,其实舍瓦很少真正紧张。虽然他一直无时不刻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定位,还有苏联解体之后一些彷徨的交错——这种感觉往往让他陷入一种难以预料的焦躁和不安里,哪怕表面上开朗得像是一缕阳光,一阵风,其实他很少在夜深里真正放松下来。他听马尔蒂尼用那种语调说起米兰内洛有一棵树,树上到夏天开满了玉兰花,而后又有梨花绽放,这是他对夏天最初的记忆。但是玉兰和梨花不也是人养的吗?也许夏天总带些美好的人为因素呢?舍甫琴科忍不住反驳。可是花总在自然界盛开啊,人类说养它们,其实也是一种在大自然里的循环往复罢了。马尔蒂尼轻笑着,说不定是花养人呢。
他说:“其实米兰城周边有不少山,不知道是亚平宁山脉还是阿尔卑斯的分支——但是它们并不那么高,有时候我会在假期搭lecco的车次去看看,一到夏天漫山遍野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和鲜花。那些都是真真正正在自然界里自然绽放的花和植物了。”他说,“以后的夏天,一起去看看吧。”
“好啊。”舍甫琴科答应。可是以后的夏天,他会来到这里吗?他真的会去自己心心念念的米兰吗?他过去言之凿凿,说得那样坚定。然而在说完之后又有些后悔——并不是后悔这个决定,也不是在后悔和马尔蒂尼的那个夏日的傍晚那片黄色的火烧云,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也许是害怕自己的愿望在说出去之后得不到实现的惶恐不安——哪怕是小夜莺,也是会在白日过量的运动和体操里有些迷茫不安的。他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是对于一些事情和人生里重要的决定总有一些自己的审视。
他不在意在马尔蒂尼面前说了什么话会冒犯到他,虽然他总是那样爱慕着他,敬慕着他,可是除了会伤害到对方的话之外,舍瓦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好像他们已经一见如故地认识了很多年了——正如同现在,舍甫琴科说了这种丧气话,蔫吧吧地不复几个月前的豪情壮志,马尔蒂尼也只是不以为然地说:“谁又能百分之百地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自己的许诺呢?这种事情谁都不能确定吧。不过,只要为之努力过奋斗过,最后不后悔的话,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唔......好像是这样没错?”
“所以不用担心。人类的寿命也不过几十亿年的光阴,可可树也终究会灭绝。几时下雨几时停雨,天气预报也不准确,这种事情从来也是没有定数的。舍瓦就是舍瓦,不管来不来米兰都是舍瓦啊。但是没伞就要躲雨,淋雨就要吃药,感冒就要休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说到后面舍甫琴科都怀疑自己是在和马尔蒂尼讨论一些歪理邪说的东西,要不然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他分明觉得才打了几十秒的电话,时针已经摆动了好几个角度了呢?在依依不舍地挂电话之前,马尔蒂尼对他做出了承诺:“舍瓦如果以后要来米兰的话,我会给你在我的屋子里留一间朝着南方的房间的,夏天往外看可以看见爬山虎的那间。”
于是舍甫琴科才笑着颠着回房做了一个美梦,并忍不住期待下一次通讯的到来。
日子过得就是这样快,在基辅的那些时光里他总是为球队拼搏奉献,然而当被米兰签下后,在接收到马尔蒂尼的祝贺之后,舍甫琴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身体和灵魂的绝对自由。在这期间马尔蒂尼也时不时地和他通话,他打过去或是他打过来。他们并不会有意避开球场上的是是非非,但也没有刻意去谈论什么,他们只是天马行空地聊着天,仿佛是两面被风吹起来的明亮旗帜,飘飘忽忽又心甘情愿。
他本以为住队长家的话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没想到才到米兰不久,七荤八素的小夜莺便被打包送到了马尔蒂尼家里。他提着行李去敲队长家的门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这就是夏天的米兰吗?
湛蓝的天上抹上了一层黄油,橘红的光晕温柔地将那一点点蓝色收割,融为难辨的靛青色。云层堆叠依靠着,低矮地沉在天际。开始下雨了。
吃过晚饭后舍甫琴科回了房。和父母通过电话之后又玩了一把FIFA,而后去院子里踢了一会儿球,才湿漉漉地去冲了把澡准备上床睡觉。
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在关窗的时候突然发现窗户好像卡住了,或者是锁扣出了毛病,总之怎么也关不上了。
夏日的米兰初夏晚间的风总是很和煦,又带着点酷暑快要到来的温暖和热气。受极地海洋气团和热带海洋气团影响,水汽从地面上蒸腾而出,显出雨季的潮湿和滋润来。然而暴雨的来袭让人总是得关上窗户的,否则半夜要着凉,那可就真是踢不成球了。
舍甫琴科急得团团转,先不说着不着凉的问题,他知道队长不会怪他,但是怎么自己刚来不久这锁扣就坏了呢?但他不太敢承认自己有些奇怪的隐秘的欢喜。然而他又有些惆怅,如果自己没地方睡,队长要是问起来是实话实说还是随便编一个理由呢?
于是他慢吞吞地去刷牙,然后抱上枕头拖沓着脚步去马尔蒂尼的房门前面,云里雾里地徘徊了半天也不敢敲门。
外面暴雨如注,刺耳而又深沉的雷鸣声响起。天色昏暗,狂风突起,肆无忌惮席卷大地。
舍甫琴科在徘徊了十分钟亦或是更长更短之后被马尔蒂尼拯救了。他打开房门,把想说些什么的小夜莺捡回了暖烘烘的屋子里。
“舍瓦,不管怎么说,先进来吧,”马尔蒂尼给他找了件外套披上,“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舍甫琴科几乎觉得他在戏弄他了,就像在球场上把他防的团团转却不让他摸到球的时候那样——原来队长也是会捉弄人的吗?舍甫琴科抱紧怀里的枕头,几乎有些生气地想,可是一出口就成了这样的话:“保罗......我有点想家了,可以今天和你一起睡吗?”
雷声凑巧在这时候响起,闪电划过天边,无数叶子被狂风卷起在天地之间纷飞,发出一些躁动。
马尔蒂尼神色有些略微不自然,然而很快就被雨声盖了过去,舍瓦半点没有发现,他只听见队长像甜甜蛋糕一样的声音温柔响起:“不介意和我睡一张床的话,舍瓦今天就睡在这里吧。”
于是舍甫琴科一下子高兴起来了,他嘻嘻哈哈地抱着枕头滚到了松软的床上,无奈天色已晚,只好短暂热闹了一下,便乖乖盖上被子和马尔蒂尼刚刚给他找出来的软和的毯子(队长怕他在门口徘徊那么久受了凉),缩在了床的一角。
他听见队长关了灯,拉上窗帘,布料细微摩挲发出的沙沙声。而后他小心地掀开被子上了床,舍瓦感受到床垫略略下陷的倾斜感,但这感觉伴随着夏日夜晚的风带来的潮湿的花草香气,倒并不算太不适应。
一片漆黑里,只有窗户那映着浅浅的光,像一团云。舍甫琴科的眼睛亮亮的,在黑夜里眨巴眨巴,他突然在被窝里拽了拽马尔蒂尼的袖子,用气音对他说:“其实,我不是因为想家才过来的。是因为窗户的锁坏了。”
他有些期待马尔蒂尼的回答,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感受到身边人翻了个身,离他更近了些,舍甫琴科甚至能感受得到队长身上散发的令人熟悉而又安定的气味。“我知道,”他说,“我明天叫人来修。不过舍瓦,不管什么理由,你能第一时间想到要来我这睡,我很高兴。”
舍甫琴科又半开玩笑地说:“睡这感觉很暖和,队长果然很有安全感啊。”
身边人笑笑:“是因为这里朝北吧。”
马尔蒂尼伸出手来,轻轻捋着小鸟的头发,很轻缓很柔和的动作,又拍拍他的背。舍甫琴科疑虑他是真的认为他会害怕雷声,而且真的在想家,而不是别的原因。这让他有些浅浅的失落。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便准备睡觉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呼吸的声音和一些机器旋转运作的机械噪音,窗外的雨声和虫鸣隔着玻璃窗听不太真切。
而后马尔蒂尼没再说话了,他翻了个身,陷入了香甜的梦境,后背贴着舍甫琴科的胳膊肘。可怜的小鸟觉得贴着的那一块皮肤在发烫,烫得他几乎难以入睡。这本是马尔蒂尼划定的领地,然而舍甫琴科穿着他的外套,盖着他的毯子被子,裸露在外的皮肤散发着队长家里的沐浴露的味道......他被他的气味彻底包裹住了。
舍甫琴科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在想什么呀。
而后他狠狠闭上眼睛,却没舍得挪开自己的胳膊肘,用别别扭扭的姿势贴着身边的人的体温睡了一觉。
隔天醒来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朝阳缓缓地撒进半掩的门扉中,因为前一天晚上刚刚下过雨,空气里还带着点潮湿的味道,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湿漉漉的雨水将外面的花朵染红了,显出些旖旎的风味来。
舍甫琴科醒来的时候,窗帘已经被拉开了,这片领地的归属人已经离开。舍甫琴科坐在床上呆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要起身去洗漱。太阳明晃晃地照进来,他路过客厅的时候看见马尔蒂尼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报纸。听见他走动发出的响声,队长熟稔地抬起头:“舍瓦,早安。”
原来不仅仅是我闯入了他的领地啊。
圣诞晚会上,马尔蒂尼调笑似的说起这件事来,得到了小鸟先是羞恼而后理直气壮的瞪视。舍瓦试图解释自己那天的窗户坏了,科斯塔库塔一边说着那可真是太不幸了一边瞟面不改色神定自若的马尔蒂尼。众人心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搁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比利安慰他:“这么倒霉啊,锁修好了没啊现在?”
舍瓦点点头,而后开开心心地又跑去人群里喝酒撒欢。
科斯塔库塔捅捅马尔蒂尼,说你真是为老不尊。马尔蒂尼回复他彼此彼此,而后就不理他了,衣副正义凛然的样子,端着香槟在场边看着舍瓦上蹿下跳的身影,露出一个笑来。
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米兰城,在纷纷扬扬的雪里,影子被拉长,成为万里皑皑白雪里握住的一片冰晶。隔着窗户往外望,远处的天光直达边际,那里有最柔和的溪水和波光粼粼的水流,一派泛泛金光。
雪后初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