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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意大利之夏(2)

作者:caisq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整整七个月之后。


    三月的基辅微冷,第聂伯河上也飘着浮冰。虽然眼前碧天不曾为白云着色,然而白炉里的煤也烧热了,自然的有了一种冷天特有的风味。


    乌克兰和意大利在基辅有一场欧预赛,舍甫琴科在很长久的一段时间里都坚定地认为那是一个近乎于命运的信号。他此时已经认出七个月前那个曾让他惊艳一瞥的男人便是过去曾多次听说过的马尔蒂尼,于是在赛前的握手环节不禁踌躇了起来,尚且青涩的小鸟手心里全是汗涔涔的湿润。


    他的心好像是挂在店门口的晴天娃娃,蓝色的风铃,或者是基辅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口的铃铛一样七上八下,叮叮咚咚的。他咬住嘴唇,努力抑制着过快的心跳,昂首挺胸地站在队伍里。


    他并没有数着日子,但七这个数字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那样特殊。不仅仅因为一周有七天,古兰经的第一个数字是七,世界上有七个大洲,传说里有七大奇迹,而在遥远的巴比伦纪元年代,七又往往是权利和名誉的象征。也并非全是因为七号是顶级前锋的标志,更为着七是一个在他眼里再幸运不过的数字了。


    舍甫琴科看着对面列队的球员——特指那个卷头发的蓝眼睛后卫,那个戴着袖标的,站在第一个的意大利队长。他努力抑制住自己飘忽的目光,却显然无法将自己从一些甚至是带有愚蠢的希冀里挣脱出来。毕竟这场相遇,或者说是重逢的理由太过单纯,而他们当时的初遇又太过单薄,轻飘得像是一张纸,好似轻易便能消失在那晚夏日的米兰街头飞花柳絮的街头。


    马尔蒂尼走上前来,冲他笑了笑,伸出了手——舍甫琴科几乎立刻便瞪大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可是他没有说话,好像舍甫琴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乌克兰年轻人,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身份了。好吧,好吧,或许本来就是如此,除了那次见面之外他们确实没有交集,然而舍甫琴科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失落起来,他垂下眼帘,和面前人握了一下手,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还像是那杯温热的巧克力浮在心头。


    他不记得我了。舍甫琴科愤愤地想着,决定一会儿灌对面三个球。


    然而他毕竟是初出茅庐的小夜莺,并非后面人人称道的核弹头,也尚且不是神的刽子手,虽然他后面洋洋得意地说自己当时“年轻速度快又有潜力”,他也确实不缺速度和冲击力,但着实是不足以拉扯开意大利铜墙铁壁一般的后防线。


    马尔蒂尼冷静地卡着他的位,叫他难以做出一些有效的进攻或是配合来。舍甫琴科被防得没有了脾气,也深刻意识到,也许在基辅之外的欧洲联赛里的足球确实是别有洞天的。


    他在基辅迪纳摩的日子里,洛巴诺夫斯基教会了他专注,教会了他纪律,教会了他谦逊。他还记得洛巴诺夫斯基,这个要求他们用尊称父亲的叫法来称呼他的乌克兰足球教父,曾在舍甫琴科又一次走错比赛地点之后怒火中烧但又冷静自持地通知他这是他最后一次被原谅,如果再犯将会被赶出球队的威胁和叫他在泥泞崎岖陡峭难行的通往荣耀之路上依旧保持一颗坚定信念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纪律,纪律,纪律。


    基辅迪纳摩希望在他身上看见纪律,看见一丝不苟的谨慎。可是却没有人教过他,当遇见心动的人,然而却被对方防得怀疑人生的时候该怎么做。


    最终乌克兰和意大利的欧预赛在0-2的终局下落幕。赛后舍甫琴科跑去和对面的意大利队长交换球衣。他看着对面比他高出近半个头的男人,看着那双蓝色的,里面有细碎的光影的眼眸低头迎上他的目光。


    面前人身上还带了些剧烈运动了90多分钟之后的浅微的疲惫,可是他低头示意舍甫琴科的疑惑姿态太过于温柔,舍甫琴科本来还想放点狠话,想说下次一定会赢,可是那样一双温柔而又平静的眼睛,像是舍甫琴科偷偷喝过的高度伏特加留下的,被他藏在床底堆在一起的空瓶子,在阳光照射下有细小的尘埃随着风不断溢出,却在开门的瞬间光线洋洋洒洒地飞跃了时空来到他面前,又让他觉得豪言壮语可能过于唐突了些。


    舍甫琴科顾不得说些什么,事实上他的意大利语还是不算太好,虽然那次回去后他便央求着报了意大利语的班。他倒是会些英语,毕竟他的锋线搭档,他的好朋友雷布罗夫实在是个无线电爱好者,每次训练完回到房间就开始通过无线电用英语和世界各地的人交流。其实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照道理说舍瓦也该是会一点意大利语了,可是可能他在语言方面实在是没什么天赋,并且总是想着和别人用手势交流的缘故吧。


    于是他三下五除二地脱了球衣,把它递给面前的意大利队长,而后在马尔蒂尼了然的笑容里有些赧然地,又理直气壮地伸出手:“交换球衣。”他用英语磕磕碰碰地说着。


    马尔蒂尼的球衣是深蓝色的,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和队长袖标。他慢条斯理地接过舍甫琴科的球衣,捏在手里。他的手指很修长,且骨节分明,带有一丝沉重又清淡的颜色。他把脱下来的球衣递给舍甫琴科的时候,舍瓦恍惚间觉得他侧脸凛冽的线条倒映着深海的蓝色,并且映在眼底,像是海底的烟火一样澎湃又清冷。


    然后他们不知怎么的,偷偷从队友们的视野里溜出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在了基辅的大街上。基辅很冷,那天只有零下八度。马尔蒂尼故作镇定实则哆哆嗦嗦地和舍甫琴科随意逛着,用英语聊天。并不是有心推脱,然而舍甫琴科确确实实想不起来是谁提出的这个主意,又是谁先开的口,总不能是马尔蒂尼吧?——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他才渐渐想起来他们最初的话题,是马尔蒂尼问他:基辅一直都是这样冷吗?


    那个时候,正巧有一片黄昏的云游弋过他的脸。舍甫琴科回答:“是啊,所以我以前去米兰打比赛的时候还不太习惯意大利的气候呢,可能是太暖和了。”他是想起来了吗?舍甫琴科有点疑虑,但是又随即觉得是自己多想。


    他们说到米兰的玉兰和基辅的夏季花展。虽然都不是以园林或是绿化出名的城市,然而在暮春和夏天也确实是缀满了形形色色的花朵的。白色的,粉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那些花朵一下子像是在话语里开满了他们的整个世界,幻化作为像漂浮在天边的泡泡一样柔软的,包裹着他们,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们又说起米兰和基辅的教堂,说起那基督教东正教衍生的艺术,那巨大又纤细的瑰丽奇绝,大片大片的彩色玻璃如梦似幻,真把人扯进了圣经的故事里,便是路过的人也生出几分对这宗教的信服。那圣母画像,柔和而又有光,好似在宽和地宽宥前来告解的罪人,又好像在激励即将远行的信徒。


    而后他们几乎是开始无所不谈了。他们比对米兰和基辅的训练有什么区别,米兰的时间短却强度更大,基辅则是在冰天雪地里练上六七个小时不带停的。“我们都被练吐了!”舍甫琴科撇撇嘴,而后又高高兴兴地翘着嘴角跟马尔蒂尼吐槽自己小时候偷偷吸烟,结果被教练抓住,强迫他喝尼古丁水来戒烟的故事。而马尔蒂尼饶有兴致地听着,则讲起他第一次在电视上看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讲起卡布里尼,说他块头又大还有点凶,又说他挺喜欢塔索蒂......舍瓦似懂非懂地听着,认真地看着身边人的侧脸和一张一合的阿拉贡的唇,看着黄昏的碎云使得他的眼睛也变成了白金碎银铺成的海洋。


    “如果我来米兰,你觉得怎么样?”舍甫琴科突然开口,很认真地问马尔蒂尼。


    他自己知道这并非一句戏言,而是早已深思熟虑过的决定。他一直觉得基辅是自己的起点,却远不是自己的终点,而广阔的欧洲大陆上才有自己为之努力的方向,更何况他对米兰总有一种命中注定的热爱和期盼,像是朝圣者对于圣地一种最最原始又淳朴的向往,而他也几乎在此之前没有考虑过任何其他的队伍,并且有自信来到米兰成为她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可是他一直将这件事作为自己埋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这种隐藏并非是因为一些孩子气的撒娇,更多的是为了自保——毕竟,有很多乌克兰的球员在欧洲大陆折戟,哪怕他自信于自己的实力,也难免会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将其因为一些直觉而隐瞒下来,只是作为一个悄悄鞭策自己成长的动力。可是也许是因为一些难以言说的理由,又也许是信任米兰队长的人品,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愿望吐露于人前。


    “那很好。”马尔蒂尼微微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内心深处最挚爱最深沉的事物——舍甫琴科忽然意识到他的温柔有一部分是脱胎换骨于他所爱的球队的。


    他转向舍甫琴科,极认真地对他说,“米兰是一种神圣的信仰,也是一种激情,她不是星火转瞬般即刻便消逝的迸发,而是一种愿意为热爱的事业、内心的渴望不遗余力的付出,是一种激发灵魂深处燃料的激情和热爱。舍瓦,你如果要来米兰,那就再好不过了。”


    队长宽和又坚定地说着。可是在这充满了传教或是劝诱意味的言语里,舍甫琴科却好笑又快乐地看见他在寒风里打了个颤,意大利人没有预料到乌克兰的寒冷,穿得单薄了些许。


    他在冰凉的空气里哈了一口白雾,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瞧见马路对面有人烧着烟,蓝绿色的火焰缭绕,如同闪电一般迅疾而易逝,铁的骨架若隐若现。


    舍甫琴科的心里突然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又极为坚定的决定。他的心里像是在冬天下了一场夏天的雨,大团的白色的茉莉花在他面前竞相绽放。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看马尔蒂尼的眼睛,只是悄悄的伸出手去拉他。就像是被伊甸园冰凉又柔软的爬行动物缠住了躯体,他的心脏在一瞬间化身夏娃和亚当的苹果,在那里种下了罂粟的种子——


    他触碰到了马尔蒂尼的手。


    皮肤,骨骼,成分不过如此。然而他像是被打了一针致幻类的药剂,开始有些晕晕乎乎的紧张,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他努力把自己的脸红隐藏起来,却几乎是显得同手同脚,玫瑰色的漩涡在他心里成型,像是墙上的爬山虎在他的手腕上缠上一圈圈的花朵,在他心底燎起了一团火焰。


    少年热血沸腾的喜欢几乎到了盛大的地步,手无寸铁又小心翼翼,好似单枪匹马还立于不败之地。


    马尔蒂尼愣了一下,用宽大的手掌反手握住他的。此时各种颜色在空气里稀释,成为漂浮的碎片,温柔地缠绕在他们周围。年长者谈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恋爱,也算是有些经验,他不像是少年一般会为着一些简单的皮肤接触而几乎要蹦起来的惊弓之鸟,背挺得直直的,舍瓦甚至是踏上了军步一样一板一眼地可怜可爱。他只是好似宠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纵容着他一些出格的举动,握住年少者的手抖也不抖,好像只是因为怕冷而不舍得放开那个小火炉一样。可是没有人看见他的耳朵在黄昏的掩映下沾上了一些跃然的鲜艳,也无人知晓他悄悄别过了染上晕色的脸。


    流淌着的河水在晚霞里烫得发红,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像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是揉皱了的画卷。


    在第聂伯河旁牵手漫步行走的他们未曾料到,短短几年后,基辅的风便从东边一直吹过来,吹到欧洲大陆,吹到欧罗巴的另一边。


    97年欧冠基辅对阵巴塞罗那,半场便上演帽子戏法,大胜巴萨。全世界都注意到了舍甫琴科,经纪人像是一个个雨后的蘑菇和春笋一样一茬茬地冒出来。尤文、皇马、拜仁、帕尔马、罗马、阿贾克斯......他对每个人都微笑,可是却没有答应任何转会邀请。他在等待命运的指引,在等待着他的命中注定。


    他早已心有所属。


    他们也没想过那时,马尔蒂尼会和教练们坐在一起观看舍甫琴科比赛。看他明媚灿烂地笑,看他像一把利刃一样深入敌营直捣长龙,看他几乎是站在欧洲的顶峰捧着欧冠金靴微笑,心里想着“买下他”。


    甚至99年米兰对阵基辅的欧冠也无人知晓他将会在米兰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只记得那时胜利的喜悦和在往后岁月把所有后卫都想象成马尔蒂尼并痴迷于要达成这样水平的畅快淋漓。


    直到舍甫琴科举起米兰7号球衣的时候,梦境才渐渐和现实接轨,世俗烟火气的热闹才和那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的清冷融合成如锦似缎的美丽画卷,舍瓦光辉灿烂的米兰拉开序幕。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19岁和27岁不到的他们还手牵着手在河畔漫步,絮絮叨叨地聊着一些在外人看来啼笑皆非却又实在真挚又温暖的话。


    当夜幕真的沉下来,甚至天上开始浮现影影绰绰的星星的掠影的时候,舍甫琴科才意识到他们聊得太久,该到回去的时候了。他心里盘算着教练先生的底线,思考怎样不会被骂的太狠,而后当他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会被骂一顿的时候,反而有种安定的感觉,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他们在路口告别了。左边是米兰的酒店,右拐是基辅的基地。路口,有一些清凉的模糊不清的晚风吹在脸上,像是瓦片轻叩,风铃微响,淡白昏黄的灯光,像长鲸跃起,在月光下璀璨,而后融进夜色深处。


    也许是因为这幅场景过于美丽,也许因为一瞬间的悸动,也许是因为几个小时漫无目的的聊天,舍甫琴科在分别前转向马尔蒂尼,对他笑:“你好呀,我是安德烈舍甫琴科,叫我舍瓦或是安德烈。”


    “保罗马尔蒂尼,你可以叫我保罗。”明明早就在赛场上知道他的名字,马尔蒂尼还是配合地回应他。舍甫琴科想笑,而他确实也笑出了声,他忽的觉得他们像是兰斯洛特像是阿基里斯,英俊无双未尝败绩,是人命稀罕却轻易献奉的梦昧远古雄浑山脉,而后山脉忽的遮盖了草甸青葱,丰盈柔韧便在侧卧时刻静静安息。初见的那道闪电流淌在他们相触的肌肤里,竟也燃起了不灭的红色火焰。


    “再见,保罗,再见。”舍甫琴科一步步倒退着往后走,他伸开手臂用力挥手,几乎像是上个世纪初的黑白胶片拍出的灯火微茫,影影绰绰,像遥远的宫阙,又像刚经历了一场辉煌或是浩劫。


    马尔蒂尼微笑,他忽然带点狡黠地眨眨眼睛,森林里的小熊都得到了蜂蜜,草地上开满了漫山遍野的鲜花,他也挥着手,说——


    “期待和你的下次相见。我的小巧克力。”


    舍甫琴科愣住,他停下了挥手的动作,而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转身扑腾着撒腿就跑。此时路旁突然斜出鲜艳陌生的花果来,野性十足,生机盎然,万物生长。马尔蒂尼大笑,带着些少年风情,又有捉弄到小鸟的快感。


    无声而又缱绻的夜空里,星星闪呀闪。谁说现在是冬天呢?当你在我身旁时,我感到百花齐放,鸟唱蝉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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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意大利之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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