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ms喵莺合集》 第1章 意大利之夏(1) 他们第一次相遇以前,舍甫琴科已经无数次听说过马尔蒂尼这个名字。即使是在基辅这个东欧的小城市里,也有人口口相传他的名字,哪怕最初广为流传的是他的父辈之名,大多数人都叫他保罗,而非后来的“小马尔蒂尼”。然而这种传承和潇洒至极的说书般的传言就像是东方很久以前流行的武侠小说一般,有些莫名其妙地流传在江湖里,于是舍甫琴科就这样深深记住了他的名字。 舍甫琴科并非江湖中人。自打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之后,他和家人搬离了基辅,在被施帕科夫发掘之后进入了基辅迪纳摩青训。“是运动和家人拯救了我”他如是说。在这样一个政局动荡,充满犯罪而又摇摇欲坠的社会,他用足球,用运动冲破了自己的一片天,没有如同很多伙伴一样最终被很多无可奈何的现实而捆绑,成为一个糟糕而堕落于黑暗中的少年。他热爱运动,且总是为生存而战,抓住一切机会,毕竟孤立的瞬间看似无足轻重,但当它们汇合在一起,便成了一段记忆,被珍藏,并一直向前。 一次基辅迪纳摩去了意大利打比赛。那是舍甫琴科第一次踏上了圣西罗球场。可那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一下子击中了他。有时候人很难说是先发生命中注定的事实,而后感受到那种直觉;亦或是那只是一段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只是在长久的往后岁月里渐渐发觉出那种命运性。 但总之,在那一刻,舍甫琴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一种“我正在迈出去往明天的第一步”的想法和感受,“虽然我无法预见未来,但我感受到了”。 然而那天打完比赛后,他由于米兰的天气和基辅的差别过大而患上了流感。米兰的气候温暖闲适,可过于温暖的米兰反倒使得一个来自寒冷北方的人不太适应了。 那一晚他不停地咳嗽,打喷嚏,像一只抖着翅膀上水珠的小鸟,而这几乎是没办法的事情,他生病的日子很不巧,碰上了米兰换季的时候。他在球队临时驻扎的酒店,或者说宿舍里压着嗓子咳,因为不太想吵到同住一间的雷布罗夫。 咳嗽到后来,他也就完全失去了睡意,于是索性披上衣服出门,反正一个人醒着,听着室友的鼾声也无甚趣味。没生病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总爱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最好是能一展歌喉,颇有花团簇锦之味。 可是现在,他独自一人走在米兰凌晨三四点的街头——这还能算得上是凌晨吗?街头开着些玉兰和梨花,零零落落地撒下来一些在街道上,空气里有一种似有若无的香味,有着米兰独有的清透气质,微风攒动,带来丝丝凉意,如水浸泡过的花露蒸腾,轻盈写意地弥漫。 舍甫琴科不认得这里的路,于是便走得漫无目的,无意间被杂货亭之前的几朵玉兰吸引,便走了过去。凌晨的米兰没有人,露天的杂货亭上只带了些昨晚的烟火气,店主还在家里沉睡。舍甫琴科在基辅见过这种杂货亭,但不怎么了解,更别提走近仔细观察了。可是这会四下无人,更何况在夜色里做一些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也实属理所当然。 杂货亭里码着很多书,还有一些零碎玩意。看上去满满当当,舍瓦不好说是生意不好,还是杂货亭的特色本就如此——也许老板就是特意把它安排成这样的呢?比方说一个人前脚刚刚买好一本书或是报纸杂志,老板就赶紧从后面补上一本。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笑声消失在米兰街头的夜里,像一颗闪亮亮的星星,没有人知道。 他走马观花地看着四周或凌乱或整齐的书本,一堆堆一码码的,叠放在一起,忽然开始幻想他们各有各的阵营,随时准备开始一场兵荒马乱的斗争。那势必会是一场关于魔法的战斗,漂亮的,流光溢彩的魔法,于是他的思维又忍不住持续发散,想到战争若是没有人死便太好了,但如果没有人死,战争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其实,若是喜欢魔法的华丽,踢足球也是一样的。 可惜这里没有足球,否则兴致上来他倒真的想颠一会球。自从他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个专业球员之后,也倒是尝试了很多不同种类的运动,比如体操篮球网球越野摔跤游泳冰球等。他就是没法抗拒任何关于运动的事情。 他看着看着想着想着,突然被一堆书背后的一本杂志抓住了眼球。 那是一个极为英俊的男人,典型的意大利男人,像是自帕格尼尼的琴弦跳舞而来,又像是自蒙娜丽莎的眼波飘飞而来,像是大师的琴弦里飞舞的音乐。他的眼睛像是舍甫琴科曾看过的海水漫上的沙滩,又像是米兰城广场上飞舞的鸽子群。舍瓦一下子愣住了,他总觉得这个男人长得熟悉,可是又说不上来,杂志上有意大利的标题,无奈舍瓦并不精通——好吧,他是完全不会意大利语。于是在流连了一会之后,只得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杂货亭。 他去街边的一家便利店里买了一杯巧克力。这种时候喝酒或是咖啡对他的病情并没有什么好处,更何况他喜欢这种甜甜的东西。烈酒固然是好的,但他并不喜欢为此影响自己的场上状态,比起一时的狂欢,他更喜欢长久的快乐。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热烘烘的巧克力小跑到便利店里边靠窗的位置坐下。 此时的天是灰蒙蒙的,像是一路走过来看见的不知名的古老建筑的某个砌墙面那样带点岁月侵蚀的斑驳。太阳还没出来,月亮是清澈的白色,微微泛着一点黄,像是veselka一样。舍瓦为自己别出心裁的比喻感到快乐,可是快乐转瞬即逝,他很快真切地感受到,夏天真的过去了。 他不能说是不喜欢夏天,但是喜欢什么样的季节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也确实很少思考。他曾辗转于漂泊的东欧,在解体之后会有一种无家可归的实感,于是他往往乐于去塑造一种活着的实感,就像比起月亮他更喜欢**辣的太阳,像是胡楚尔神话里的玛芙卡。不过又有谁会不喜欢月亮呢?他盯着长得像乌克兰饺子一样的月亮,漫不经心地想着。 总是会有的。喜欢月亮的人,不喜欢月亮的人。喜欢夏天的人,不喜欢夏天的人。一定是有的吧。可是谁会在意他们呢。舍甫琴科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热巧克力的味道有点过于甜了,不过对于他来说刚刚好。可能越是高纬度的人越喜欢甜食,因为可以帮助他们保存能量。教练也常常限制他们吃这些热量爆炸的食物,除非是赢球,或是什么特别的传统的节日。不过现在没有人,谁知道他喝了一杯运动员不能喝的热巧克力呢。 一杯热巧克力快被他一点点消磨完的时候,随着便利店大门“叮咚”一声,有人进来了。舍甫琴科几乎被吓了一跳,警觉地抬起头来看。走进来一个男人,舍瓦判断约摸比自己大个四五岁,也可能更多,气质很成熟,但不是老气横秋那种,一点风尘味道也没有——但眉宇之间有一种近乎天然的疲惫和温柔。 那个男人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T恤衫,下面穿了一条牛仔裤,显得有点土。他走进来的时候,便利店里正好放起Umberto Tozzi的ti amo。清澈而带点沙哑的嗓音里,舍甫琴科望见了那个人的侧脸。英俊的脸庞如同古罗马雕塑一样俊朗,气宇轩昂,带着那淡淡的威严,像是一抹折射在地中海上的彩虹。 他回望过来的时候,舍甫琴科才意识到这个便利店里除了营业员就只有他们两个。 对望的瞬间,像是曼妥思被丢进了可乐里,神明无意拜访了月打桂树,一道白色闪电炸响在心间——舍甫琴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像是触摸了雨中的高压电线,那一瞬间心脏像是超过了负荷,无比真实地在他身体上反应出来,几乎叫他高度警戒了起来。 那个人率先移开了视线。舍瓦看着他径直走到货架边上,徘徊着犹豫了一会,拿了一瓶可乐。 面无表情的营业员——舍瓦猜测她可能只是太困了,毕竟先后接待了两个深夜的不速之客——在报出价格后,又问他要不要包装袋。那个男人也面无表情地回应着,不过舍甫琴科猜测他有点不耐烦,因为他的手指无意间敲打着营业员面前的桌面,好像有什么急事。他不会也是像他一样偷偷溜出来的吧?舍瓦随便猜测着。而后他并没有要包装袋,把找零留给营业员当作小费,便拿着那可乐又径直走了出去。 那人临出门的时候,舍甫琴科正正好好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已经不热的热巧克力。他随手把垃圾丢进门外的垃圾桶里。那动静叫已经快要出门的男人回头看他。那是他们第二次对视,此时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带着一些波光粼粼的艳影,天边挂着一两颗星星,月亮也稍稍暗淡了。只有那双眼睛,融化了整个意大利夏天的热烈和美丽——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蓝色清爽的黎明之中,舍甫琴科才如梦初醒。 ——那个男人,拥有一双地中海一样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意大利之夏(1) 第2章 意大利之夏(2)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整整七个月之后。 三月的基辅微冷,第聂伯河上也飘着浮冰。虽然眼前碧天不曾为白云着色,然而白炉里的煤也烧热了,自然的有了一种冷天特有的风味。 乌克兰和意大利在基辅有一场欧预赛,舍甫琴科在很长久的一段时间里都坚定地认为那是一个近乎于命运的信号。他此时已经认出七个月前那个曾让他惊艳一瞥的男人便是过去曾多次听说过的马尔蒂尼,于是在赛前的握手环节不禁踌躇了起来,尚且青涩的小鸟手心里全是汗涔涔的湿润。 他的心好像是挂在店门口的晴天娃娃,蓝色的风铃,或者是基辅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口的铃铛一样七上八下,叮叮咚咚的。他咬住嘴唇,努力抑制着过快的心跳,昂首挺胸地站在队伍里。 他并没有数着日子,但七这个数字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那样特殊。不仅仅因为一周有七天,古兰经的第一个数字是七,世界上有七个大洲,传说里有七大奇迹,而在遥远的巴比伦纪元年代,七又往往是权利和名誉的象征。也并非全是因为七号是顶级前锋的标志,更为着七是一个在他眼里再幸运不过的数字了。 舍甫琴科看着对面列队的球员——特指那个卷头发的蓝眼睛后卫,那个戴着袖标的,站在第一个的意大利队长。他努力抑制住自己飘忽的目光,却显然无法将自己从一些甚至是带有愚蠢的希冀里挣脱出来。毕竟这场相遇,或者说是重逢的理由太过单纯,而他们当时的初遇又太过单薄,轻飘得像是一张纸,好似轻易便能消失在那晚夏日的米兰街头飞花柳絮的街头。 马尔蒂尼走上前来,冲他笑了笑,伸出了手——舍甫琴科几乎立刻便瞪大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可是他没有说话,好像舍甫琴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乌克兰年轻人,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身份了。好吧,好吧,或许本来就是如此,除了那次见面之外他们确实没有交集,然而舍甫琴科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失落起来,他垂下眼帘,和面前人握了一下手,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还像是那杯温热的巧克力浮在心头。 他不记得我了。舍甫琴科愤愤地想着,决定一会儿灌对面三个球。 然而他毕竟是初出茅庐的小夜莺,并非后面人人称道的核弹头,也尚且不是神的刽子手,虽然他后面洋洋得意地说自己当时“年轻速度快又有潜力”,他也确实不缺速度和冲击力,但着实是不足以拉扯开意大利铜墙铁壁一般的后防线。 马尔蒂尼冷静地卡着他的位,叫他难以做出一些有效的进攻或是配合来。舍甫琴科被防得没有了脾气,也深刻意识到,也许在基辅之外的欧洲联赛里的足球确实是别有洞天的。 他在基辅迪纳摩的日子里,洛巴诺夫斯基教会了他专注,教会了他纪律,教会了他谦逊。他还记得洛巴诺夫斯基,这个要求他们用尊称父亲的叫法来称呼他的乌克兰足球教父,曾在舍甫琴科又一次走错比赛地点之后怒火中烧但又冷静自持地通知他这是他最后一次被原谅,如果再犯将会被赶出球队的威胁和叫他在泥泞崎岖陡峭难行的通往荣耀之路上依旧保持一颗坚定信念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纪律,纪律,纪律。 基辅迪纳摩希望在他身上看见纪律,看见一丝不苟的谨慎。可是却没有人教过他,当遇见心动的人,然而却被对方防得怀疑人生的时候该怎么做。 最终乌克兰和意大利的欧预赛在0-2的终局下落幕。赛后舍甫琴科跑去和对面的意大利队长交换球衣。他看着对面比他高出近半个头的男人,看着那双蓝色的,里面有细碎的光影的眼眸低头迎上他的目光。 面前人身上还带了些剧烈运动了90多分钟之后的浅微的疲惫,可是他低头示意舍甫琴科的疑惑姿态太过于温柔,舍甫琴科本来还想放点狠话,想说下次一定会赢,可是那样一双温柔而又平静的眼睛,像是舍甫琴科偷偷喝过的高度伏特加留下的,被他藏在床底堆在一起的空瓶子,在阳光照射下有细小的尘埃随着风不断溢出,却在开门的瞬间光线洋洋洒洒地飞跃了时空来到他面前,又让他觉得豪言壮语可能过于唐突了些。 舍甫琴科顾不得说些什么,事实上他的意大利语还是不算太好,虽然那次回去后他便央求着报了意大利语的班。他倒是会些英语,毕竟他的锋线搭档,他的好朋友雷布罗夫实在是个无线电爱好者,每次训练完回到房间就开始通过无线电用英语和世界各地的人交流。其实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照道理说舍瓦也该是会一点意大利语了,可是可能他在语言方面实在是没什么天赋,并且总是想着和别人用手势交流的缘故吧。 于是他三下五除二地脱了球衣,把它递给面前的意大利队长,而后在马尔蒂尼了然的笑容里有些赧然地,又理直气壮地伸出手:“交换球衣。”他用英语磕磕碰碰地说着。 马尔蒂尼的球衣是深蓝色的,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和队长袖标。他慢条斯理地接过舍甫琴科的球衣,捏在手里。他的手指很修长,且骨节分明,带有一丝沉重又清淡的颜色。他把脱下来的球衣递给舍甫琴科的时候,舍瓦恍惚间觉得他侧脸凛冽的线条倒映着深海的蓝色,并且映在眼底,像是海底的烟火一样澎湃又清冷。 然后他们不知怎么的,偷偷从队友们的视野里溜出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在了基辅的大街上。基辅很冷,那天只有零下八度。马尔蒂尼故作镇定实则哆哆嗦嗦地和舍甫琴科随意逛着,用英语聊天。并不是有心推脱,然而舍甫琴科确确实实想不起来是谁提出的这个主意,又是谁先开的口,总不能是马尔蒂尼吧?——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他才渐渐想起来他们最初的话题,是马尔蒂尼问他:基辅一直都是这样冷吗? 那个时候,正巧有一片黄昏的云游弋过他的脸。舍甫琴科回答:“是啊,所以我以前去米兰打比赛的时候还不太习惯意大利的气候呢,可能是太暖和了。”他是想起来了吗?舍甫琴科有点疑虑,但是又随即觉得是自己多想。 他们说到米兰的玉兰和基辅的夏季花展。虽然都不是以园林或是绿化出名的城市,然而在暮春和夏天也确实是缀满了形形色色的花朵的。白色的,粉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那些花朵一下子像是在话语里开满了他们的整个世界,幻化作为像漂浮在天边的泡泡一样柔软的,包裹着他们,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们又说起米兰和基辅的教堂,说起那基督教东正教衍生的艺术,那巨大又纤细的瑰丽奇绝,大片大片的彩色玻璃如梦似幻,真把人扯进了圣经的故事里,便是路过的人也生出几分对这宗教的信服。那圣母画像,柔和而又有光,好似在宽和地宽宥前来告解的罪人,又好像在激励即将远行的信徒。 而后他们几乎是开始无所不谈了。他们比对米兰和基辅的训练有什么区别,米兰的时间短却强度更大,基辅则是在冰天雪地里练上六七个小时不带停的。“我们都被练吐了!”舍甫琴科撇撇嘴,而后又高高兴兴地翘着嘴角跟马尔蒂尼吐槽自己小时候偷偷吸烟,结果被教练抓住,强迫他喝尼古丁水来戒烟的故事。而马尔蒂尼饶有兴致地听着,则讲起他第一次在电视上看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讲起卡布里尼,说他块头又大还有点凶,又说他挺喜欢塔索蒂......舍瓦似懂非懂地听着,认真地看着身边人的侧脸和一张一合的阿拉贡的唇,看着黄昏的碎云使得他的眼睛也变成了白金碎银铺成的海洋。 “如果我来米兰,你觉得怎么样?”舍甫琴科突然开口,很认真地问马尔蒂尼。 他自己知道这并非一句戏言,而是早已深思熟虑过的决定。他一直觉得基辅是自己的起点,却远不是自己的终点,而广阔的欧洲大陆上才有自己为之努力的方向,更何况他对米兰总有一种命中注定的热爱和期盼,像是朝圣者对于圣地一种最最原始又淳朴的向往,而他也几乎在此之前没有考虑过任何其他的队伍,并且有自信来到米兰成为她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可是他一直将这件事作为自己埋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这种隐藏并非是因为一些孩子气的撒娇,更多的是为了自保——毕竟,有很多乌克兰的球员在欧洲大陆折戟,哪怕他自信于自己的实力,也难免会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将其因为一些直觉而隐瞒下来,只是作为一个悄悄鞭策自己成长的动力。可是也许是因为一些难以言说的理由,又也许是信任米兰队长的人品,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愿望吐露于人前。 “那很好。”马尔蒂尼微微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内心深处最挚爱最深沉的事物——舍甫琴科忽然意识到他的温柔有一部分是脱胎换骨于他所爱的球队的。 他转向舍甫琴科,极认真地对他说,“米兰是一种神圣的信仰,也是一种激情,她不是星火转瞬般即刻便消逝的迸发,而是一种愿意为热爱的事业、内心的渴望不遗余力的付出,是一种激发灵魂深处燃料的激情和热爱。舍瓦,你如果要来米兰,那就再好不过了。” 队长宽和又坚定地说着。可是在这充满了传教或是劝诱意味的言语里,舍甫琴科却好笑又快乐地看见他在寒风里打了个颤,意大利人没有预料到乌克兰的寒冷,穿得单薄了些许。 他在冰凉的空气里哈了一口白雾,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瞧见马路对面有人烧着烟,蓝绿色的火焰缭绕,如同闪电一般迅疾而易逝,铁的骨架若隐若现。 舍甫琴科的心里突然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又极为坚定的决定。他的心里像是在冬天下了一场夏天的雨,大团的白色的茉莉花在他面前竞相绽放。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看马尔蒂尼的眼睛,只是悄悄的伸出手去拉他。就像是被伊甸园冰凉又柔软的爬行动物缠住了躯体,他的心脏在一瞬间化身夏娃和亚当的苹果,在那里种下了罂粟的种子—— 他触碰到了马尔蒂尼的手。 皮肤,骨骼,成分不过如此。然而他像是被打了一针致幻类的药剂,开始有些晕晕乎乎的紧张,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他努力把自己的脸红隐藏起来,却几乎是显得同手同脚,玫瑰色的漩涡在他心里成型,像是墙上的爬山虎在他的手腕上缠上一圈圈的花朵,在他心底燎起了一团火焰。 少年热血沸腾的喜欢几乎到了盛大的地步,手无寸铁又小心翼翼,好似单枪匹马还立于不败之地。 马尔蒂尼愣了一下,用宽大的手掌反手握住他的。此时各种颜色在空气里稀释,成为漂浮的碎片,温柔地缠绕在他们周围。年长者谈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恋爱,也算是有些经验,他不像是少年一般会为着一些简单的皮肤接触而几乎要蹦起来的惊弓之鸟,背挺得直直的,舍瓦甚至是踏上了军步一样一板一眼地可怜可爱。他只是好似宠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纵容着他一些出格的举动,握住年少者的手抖也不抖,好像只是因为怕冷而不舍得放开那个小火炉一样。可是没有人看见他的耳朵在黄昏的掩映下沾上了一些跃然的鲜艳,也无人知晓他悄悄别过了染上晕色的脸。 流淌着的河水在晚霞里烫得发红,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像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是揉皱了的画卷。 在第聂伯河旁牵手漫步行走的他们未曾料到,短短几年后,基辅的风便从东边一直吹过来,吹到欧洲大陆,吹到欧罗巴的另一边。 97年欧冠基辅对阵巴塞罗那,半场便上演帽子戏法,大胜巴萨。全世界都注意到了舍甫琴科,经纪人像是一个个雨后的蘑菇和春笋一样一茬茬地冒出来。尤文、皇马、拜仁、帕尔马、罗马、阿贾克斯......他对每个人都微笑,可是却没有答应任何转会邀请。他在等待命运的指引,在等待着他的命中注定。 他早已心有所属。 他们也没想过那时,马尔蒂尼会和教练们坐在一起观看舍甫琴科比赛。看他明媚灿烂地笑,看他像一把利刃一样深入敌营直捣长龙,看他几乎是站在欧洲的顶峰捧着欧冠金靴微笑,心里想着“买下他”。 甚至99年米兰对阵基辅的欧冠也无人知晓他将会在米兰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只记得那时胜利的喜悦和在往后岁月把所有后卫都想象成马尔蒂尼并痴迷于要达成这样水平的畅快淋漓。 直到舍甫琴科举起米兰7号球衣的时候,梦境才渐渐和现实接轨,世俗烟火气的热闹才和那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的清冷融合成如锦似缎的美丽画卷,舍瓦光辉灿烂的米兰拉开序幕。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19岁和27岁不到的他们还手牵着手在河畔漫步,絮絮叨叨地聊着一些在外人看来啼笑皆非却又实在真挚又温暖的话。 当夜幕真的沉下来,甚至天上开始浮现影影绰绰的星星的掠影的时候,舍甫琴科才意识到他们聊得太久,该到回去的时候了。他心里盘算着教练先生的底线,思考怎样不会被骂的太狠,而后当他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会被骂一顿的时候,反而有种安定的感觉,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他们在路口告别了。左边是米兰的酒店,右拐是基辅的基地。路口,有一些清凉的模糊不清的晚风吹在脸上,像是瓦片轻叩,风铃微响,淡白昏黄的灯光,像长鲸跃起,在月光下璀璨,而后融进夜色深处。 也许是因为这幅场景过于美丽,也许因为一瞬间的悸动,也许是因为几个小时漫无目的的聊天,舍甫琴科在分别前转向马尔蒂尼,对他笑:“你好呀,我是安德烈舍甫琴科,叫我舍瓦或是安德烈。” “保罗马尔蒂尼,你可以叫我保罗。”明明早就在赛场上知道他的名字,马尔蒂尼还是配合地回应他。舍甫琴科想笑,而他确实也笑出了声,他忽的觉得他们像是兰斯洛特像是阿基里斯,英俊无双未尝败绩,是人命稀罕却轻易献奉的梦昧远古雄浑山脉,而后山脉忽的遮盖了草甸青葱,丰盈柔韧便在侧卧时刻静静安息。初见的那道闪电流淌在他们相触的肌肤里,竟也燃起了不灭的红色火焰。 “再见,保罗,再见。”舍甫琴科一步步倒退着往后走,他伸开手臂用力挥手,几乎像是上个世纪初的黑白胶片拍出的灯火微茫,影影绰绰,像遥远的宫阙,又像刚经历了一场辉煌或是浩劫。 马尔蒂尼微笑,他忽然带点狡黠地眨眨眼睛,森林里的小熊都得到了蜂蜜,草地上开满了漫山遍野的鲜花,他也挥着手,说—— “期待和你的下次相见。我的小巧克力。” 舍甫琴科愣住,他停下了挥手的动作,而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转身扑腾着撒腿就跑。此时路旁突然斜出鲜艳陌生的花果来,野性十足,生机盎然,万物生长。马尔蒂尼大笑,带着些少年风情,又有捉弄到小鸟的快感。 无声而又缱绻的夜空里,星星闪呀闪。谁说现在是冬天呢?当你在我身旁时,我感到百花齐放,鸟唱蝉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意大利之夏(2) 第3章 意大利之夏(3) 电台的节目里,随意穿插着播送天气预报。舍甫琴科听见房门外屋子的主人,马尔蒂尼克制而又绅士的敲门声的时候,才刚刚接收到那温柔女声播报的突如其来的暴雨。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在经年累月的风雨里已经老化,一到雨季,空气便变得异常潮湿。其实往年的降雨量并不大,只是今年的米兰隔三差五便下暴雨,也许冥冥之中也算是一种气候的失灵。 暗沉的天际坠落着,倒映着橙色光影发射的白茫茫的雨珠,隔着一扇玻璃窗户。 舍甫琴科来到米兰已经一个月了。即使意甲有世界上最好的后卫,即使人们都说如果他能进十个以上的球便是一个足以优秀的球员了,他却固执而又天真地认为,他总能做到的,他一定能成功的。而他也确实在未来那光辉灿烂的岁月里改变了过去乌克兰球员总是单程朝圣的历史,成为第一个被意大利记住的乌克兰球员,更成为了世界上最好的前锋之一。 朝圣这个词,总是往往用来诠释有重大的道德或灵性意义的旅程或探寻。它往往是前往自己信仰的圣地或其它重要地点的旅程,而很多人会由于饥饿、疾病、寒冷和不胜苦累而死去。路途上气候变化无常,时而是风暴,时而是飞雪,时而又是泥石流和山体垮塌,翻越许多座终年积雪且氧气稀薄的大山。所以朝圣者需面对超人的困难。人们认为特定地方有灵性的重要性,像是耶路撒冷,麦加和西藏之于教徒,又像是米兰之于罗森内里。然而正如同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你愿意相信生本身就是奇迹,奇迹才会降临于你。 舍甫琴科知道有很多顶级的球队在求购他,连将会在之后不久被评为世纪最佳俱乐部的皇家马德里也从未放弃对他的追求,毕竟在他双杀巴萨,并且用一颗精彩至极的任意球淘汰俄罗斯之后,他早已为世瞩目。可是舍瓦总是说“我想要穿着米兰球衣赢得欧冠”,“皇马很好,可是米兰就是我的皇家马德里。”这话有着少年人鲜衣怒马的绝对自信,也有着热烈汹涌的热忱和意气风发。 ——风也可以从东方吹来,而我就是证明。 晚风从绿荫如盖的窗外穿过密密匝匝的爬山虎的缝隙,带着略微昏黄的慵懒拂进来。门外的马尔蒂尼见他久不回应,便停下了敲门声,抬起嗓音叫他吃晚饭。舍甫琴科急急忙忙答应队长的呼唤,说自己马上就下来,而后在木质地板被远去的脚步掩盖而发出的略带潮湿的吱嘎的声音里突然想到:他是怎么住到队长家里的呢?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那场友谊赛之后不久,也许是几个礼拜,也许是几个月,他不算太记得了。他只记得那天他正兴高采烈地瞒着教练和助教宿管,和队里的其他年轻人一起偷了酒和牌出来玩闹。就在他兴冲冲地摔下一把牌,贴着白色欠条的脸上满是得意洋洋的时候,雷布罗夫突然推门进来叫他:舍瓦,有你的电话! 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舍甫琴科努力思考了一下,他首先想到家里人,但是父母不太会在这个时候打宿舍的公共电话,这并不在他们约定的时间里。难道是教练有什么事情要吩咐?还是说又有什么球队想收购他来征询他的意见?可是他分明还没有达到能独当一面的标准,上次谈论的职业规划也尚未提到出售的事情——小夜莺摇摇晃晃地走着,可当他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传过来的实在熟悉的声音的时候,一切疑惑和思考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沙哑,柔软,渗出丝微的甜蜜和圣西罗的阳光的声音,又好像带点夏日蝉鸣的明媚。这让舍瓦不禁想起自己曾在异国他乡踢球的时候吃过的甜甜的蛋糕,是叫Sachertorte还是Cardinal来着? 蛋糕的声音从电话的那一端传过来,带点滋滋的电流的声音,显得有点陌生。他叫他:“是舍瓦吗?” 舍甫琴科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欠条还没摘下来,顺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明明对面的人根本看不见他这边的情况,也不知道他现在傻兮兮的样子,然而他还是因为自己的幼稚而羞红了脸:“是,是我。” 他本以为下一次和马尔蒂尼见面或是对话要到很久以后了。哪怕他们曾有几个小时在河畔散步的经历,可舍瓦不自觉地把这件事当作了一场幻影或是大梦,并非忘却,而是藏在回忆里。他像是一条在橘子汽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安之若素。可是气泡突然刷啦啦破了,溅了一地的水花,叫舍瓦不禁有种意料之外的惊喜和诧异了。 对面的人却长舒一口气,很是温柔地随意就几个月前他们聊的话题接续了下去,好似他找意大利国家队工作组再辗转得知基辅的宿舍电话只是为了和舍甫琴科继续探讨没有说完的话题罢了。......等等,工作人员不会觉得保罗是要和我说很重要很重要的话题吧?舍甫琴科一边轻快地回应着电话那头的蛋糕,一边有些出神,有些好笑。 在过去的十九年里,其实舍瓦很少真正紧张。虽然他一直无时不刻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定位,还有苏联解体之后一些彷徨的交错——这种感觉往往让他陷入一种难以预料的焦躁和不安里,哪怕表面上开朗得像是一缕阳光,一阵风,其实他很少在夜深里真正放松下来。他听马尔蒂尼用那种语调说起米兰内洛有一棵树,树上到夏天开满了玉兰花,而后又有梨花绽放,这是他对夏天最初的记忆。但是玉兰和梨花不也是人养的吗?也许夏天总带些美好的人为因素呢?舍甫琴科忍不住反驳。可是花总在自然界盛开啊,人类说养它们,其实也是一种在大自然里的循环往复罢了。马尔蒂尼轻笑着,说不定是花养人呢。 他说:“其实米兰城周边有不少山,不知道是亚平宁山脉还是阿尔卑斯的分支——但是它们并不那么高,有时候我会在假期搭lecco的车次去看看,一到夏天漫山遍野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和鲜花。那些都是真真正正在自然界里自然绽放的花和植物了。”他说,“以后的夏天,一起去看看吧。” “好啊。”舍甫琴科答应。可是以后的夏天,他会来到这里吗?他真的会去自己心心念念的米兰吗?他过去言之凿凿,说得那样坚定。然而在说完之后又有些后悔——并不是后悔这个决定,也不是在后悔和马尔蒂尼的那个夏日的傍晚那片黄色的火烧云,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也许是害怕自己的愿望在说出去之后得不到实现的惶恐不安——哪怕是小夜莺,也是会在白日过量的运动和体操里有些迷茫不安的。他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是对于一些事情和人生里重要的决定总有一些自己的审视。 他不在意在马尔蒂尼面前说了什么话会冒犯到他,虽然他总是那样爱慕着他,敬慕着他,可是除了会伤害到对方的话之外,舍瓦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好像他们已经一见如故地认识了很多年了——正如同现在,舍甫琴科说了这种丧气话,蔫吧吧地不复几个月前的豪情壮志,马尔蒂尼也只是不以为然地说:“谁又能百分之百地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自己的许诺呢?这种事情谁都不能确定吧。不过,只要为之努力过奋斗过,最后不后悔的话,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唔......好像是这样没错?” “所以不用担心。人类的寿命也不过几十亿年的光阴,可可树也终究会灭绝。几时下雨几时停雨,天气预报也不准确,这种事情从来也是没有定数的。舍瓦就是舍瓦,不管来不来米兰都是舍瓦啊。但是没伞就要躲雨,淋雨就要吃药,感冒就要休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说到后面舍甫琴科都怀疑自己是在和马尔蒂尼讨论一些歪理邪说的东西,要不然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他分明觉得才打了几十秒的电话,时针已经摆动了好几个角度了呢?在依依不舍地挂电话之前,马尔蒂尼对他做出了承诺:“舍瓦如果以后要来米兰的话,我会给你在我的屋子里留一间朝着南方的房间的,夏天往外看可以看见爬山虎的那间。” 于是舍甫琴科才笑着颠着回房做了一个美梦,并忍不住期待下一次通讯的到来。 日子过得就是这样快,在基辅的那些时光里他总是为球队拼搏奉献,然而当被米兰签下后,在接收到马尔蒂尼的祝贺之后,舍甫琴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身体和灵魂的绝对自由。在这期间马尔蒂尼也时不时地和他通话,他打过去或是他打过来。他们并不会有意避开球场上的是是非非,但也没有刻意去谈论什么,他们只是天马行空地聊着天,仿佛是两面被风吹起来的明亮旗帜,飘飘忽忽又心甘情愿。 他本以为住队长家的话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没想到才到米兰不久,七荤八素的小夜莺便被打包送到了马尔蒂尼家里。他提着行李去敲队长家的门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这就是夏天的米兰吗? 湛蓝的天上抹上了一层黄油,橘红的光晕温柔地将那一点点蓝色收割,融为难辨的靛青色。云层堆叠依靠着,低矮地沉在天际。开始下雨了。 吃过晚饭后舍甫琴科回了房。和父母通过电话之后又玩了一把FIFA,而后去院子里踢了一会儿球,才湿漉漉地去冲了把澡准备上床睡觉。 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在关窗的时候突然发现窗户好像卡住了,或者是锁扣出了毛病,总之怎么也关不上了。 夏日的米兰初夏晚间的风总是很和煦,又带着点酷暑快要到来的温暖和热气。受极地海洋气团和热带海洋气团影响,水汽从地面上蒸腾而出,显出雨季的潮湿和滋润来。然而暴雨的来袭让人总是得关上窗户的,否则半夜要着凉,那可就真是踢不成球了。 舍甫琴科急得团团转,先不说着不着凉的问题,他知道队长不会怪他,但是怎么自己刚来不久这锁扣就坏了呢?但他不太敢承认自己有些奇怪的隐秘的欢喜。然而他又有些惆怅,如果自己没地方睡,队长要是问起来是实话实说还是随便编一个理由呢? 于是他慢吞吞地去刷牙,然后抱上枕头拖沓着脚步去马尔蒂尼的房门前面,云里雾里地徘徊了半天也不敢敲门。 外面暴雨如注,刺耳而又深沉的雷鸣声响起。天色昏暗,狂风突起,肆无忌惮席卷大地。 舍甫琴科在徘徊了十分钟亦或是更长更短之后被马尔蒂尼拯救了。他打开房门,把想说些什么的小夜莺捡回了暖烘烘的屋子里。 “舍瓦,不管怎么说,先进来吧,”马尔蒂尼给他找了件外套披上,“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舍甫琴科几乎觉得他在戏弄他了,就像在球场上把他防的团团转却不让他摸到球的时候那样——原来队长也是会捉弄人的吗?舍甫琴科抱紧怀里的枕头,几乎有些生气地想,可是一出口就成了这样的话:“保罗......我有点想家了,可以今天和你一起睡吗?” 雷声凑巧在这时候响起,闪电划过天边,无数叶子被狂风卷起在天地之间纷飞,发出一些躁动。 马尔蒂尼神色有些略微不自然,然而很快就被雨声盖了过去,舍瓦半点没有发现,他只听见队长像甜甜蛋糕一样的声音温柔响起:“不介意和我睡一张床的话,舍瓦今天就睡在这里吧。” 于是舍甫琴科一下子高兴起来了,他嘻嘻哈哈地抱着枕头滚到了松软的床上,无奈天色已晚,只好短暂热闹了一下,便乖乖盖上被子和马尔蒂尼刚刚给他找出来的软和的毯子(队长怕他在门口徘徊那么久受了凉),缩在了床的一角。 他听见队长关了灯,拉上窗帘,布料细微摩挲发出的沙沙声。而后他小心地掀开被子上了床,舍瓦感受到床垫略略下陷的倾斜感,但这感觉伴随着夏日夜晚的风带来的潮湿的花草香气,倒并不算太不适应。 一片漆黑里,只有窗户那映着浅浅的光,像一团云。舍甫琴科的眼睛亮亮的,在黑夜里眨巴眨巴,他突然在被窝里拽了拽马尔蒂尼的袖子,用气音对他说:“其实,我不是因为想家才过来的。是因为窗户的锁坏了。” 他有些期待马尔蒂尼的回答,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感受到身边人翻了个身,离他更近了些,舍甫琴科甚至能感受得到队长身上散发的令人熟悉而又安定的气味。“我知道,”他说,“我明天叫人来修。不过舍瓦,不管什么理由,你能第一时间想到要来我这睡,我很高兴。” 舍甫琴科又半开玩笑地说:“睡这感觉很暖和,队长果然很有安全感啊。” 身边人笑笑:“是因为这里朝北吧。” 马尔蒂尼伸出手来,轻轻捋着小鸟的头发,很轻缓很柔和的动作,又拍拍他的背。舍甫琴科疑虑他是真的认为他会害怕雷声,而且真的在想家,而不是别的原因。这让他有些浅浅的失落。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便准备睡觉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呼吸的声音和一些机器旋转运作的机械噪音,窗外的雨声和虫鸣隔着玻璃窗听不太真切。 而后马尔蒂尼没再说话了,他翻了个身,陷入了香甜的梦境,后背贴着舍甫琴科的胳膊肘。可怜的小鸟觉得贴着的那一块皮肤在发烫,烫得他几乎难以入睡。这本是马尔蒂尼划定的领地,然而舍甫琴科穿着他的外套,盖着他的毯子被子,裸露在外的皮肤散发着队长家里的沐浴露的味道......他被他的气味彻底包裹住了。 舍甫琴科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在想什么呀。 而后他狠狠闭上眼睛,却没舍得挪开自己的胳膊肘,用别别扭扭的姿势贴着身边的人的体温睡了一觉。 隔天醒来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朝阳缓缓地撒进半掩的门扉中,因为前一天晚上刚刚下过雨,空气里还带着点潮湿的味道,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湿漉漉的雨水将外面的花朵染红了,显出些旖旎的风味来。 舍甫琴科醒来的时候,窗帘已经被拉开了,这片领地的归属人已经离开。舍甫琴科坐在床上呆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要起身去洗漱。太阳明晃晃地照进来,他路过客厅的时候看见马尔蒂尼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报纸。听见他走动发出的响声,队长熟稔地抬起头:“舍瓦,早安。” 原来不仅仅是我闯入了他的领地啊。 圣诞晚会上,马尔蒂尼调笑似的说起这件事来,得到了小鸟先是羞恼而后理直气壮的瞪视。舍瓦试图解释自己那天的窗户坏了,科斯塔库塔一边说着那可真是太不幸了一边瞟面不改色神定自若的马尔蒂尼。众人心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搁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比利安慰他:“这么倒霉啊,锁修好了没啊现在?” 舍瓦点点头,而后开开心心地又跑去人群里喝酒撒欢。 科斯塔库塔捅捅马尔蒂尼,说你真是为老不尊。马尔蒂尼回复他彼此彼此,而后就不理他了,衣副正义凛然的样子,端着香槟在场边看着舍瓦上蹿下跳的身影,露出一个笑来。 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米兰城,在纷纷扬扬的雪里,影子被拉长,成为万里皑皑白雪里握住的一片冰晶。隔着窗户往外望,远处的天光直达边际,那里有最柔和的溪水和波光粼粼的水流,一派泛泛金光。 雪后初霁。 第4章 意大利之夏(4) 舍甫琴科从训练基地走出来,漫不经心地盘算今晚的晚饭该吃些什么。他早上起晚了,只是匆忙在家附近买了些面包,随便填了填肚子,现在倒是有些饿了。以前在基辅的军事化训练早就养成了他的许多习惯,然而近来却似乎因为某种原因产生了不知是好是坏的改变。 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德国评选出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黑巧克力最近在便利店挺是畅销的,他好几次想买一板尝尝看,可惜忘性太大,每次明明想得好好的,走进去后却总是忘了原来的目的。小鸟归巢般东拿西拿之后结完账出门回到家,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转眼又放下心来劝慰自己下次再买,反正巧克力又跑不掉。再说了,就算是黑巧里面的糖分也挺高的,虽然被评为什么“世界上最健康的12种东西之一”,但是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只是浅尝辄止便足矣,多巴胺的分泌只是瞬时的快感,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话虽如此,在付了钱等待收银台的女士为他给moser rose装袋的时候,他听见后面的几个小姑娘聊天提起附近新开了家甜品店有情侣半价的活动。他礼貌接过袋子的手一顿,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他有些心动,正好甜品店离家真的挺近,就转了一个街角的样子,他便顺路过去看了看,被上面的小蛋糕小饼干勾引了一下子,可是又有些犹豫不决。 球员的工资事实上并不是不够花,恰恰相反,舍瓦可以凭借自己在米兰的工资以及接广告的外快活得非常滋润了,可是潜意识里看见半价的活动还是难免便觉得,如果自己只能花原价一个人去的话就有点冤大头的意思在里面。可是,找谁来假扮情侣比较合适呢? 舍甫琴科有些纠结,平白无故找个女生来假扮情侣,不说自己感觉怪怪的吧,对女孩子的名声也不好。就在他有些气馁地打算放弃,或者下次有机会再来,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突然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自己身后路过,又想起之前那俩女孩子的对话,他突然灵机一动,抱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一定是上天的指示,说明自己今天非吃到这顿甜品不可的心态,眼疾手快地抓住也许只是路过的马尔蒂尼:“队长,帮个忙。” “舍瓦,你想吃这个?”马尔蒂尼看见他,本想打个招呼,却被猝不及防拉到甜品店门口和可爱精致的小蛋糕大打了个照面,有些惊讶地问道。事实上,他只要队友能在场上做好本职工作不拖后腿,便基本上不怎么管场下的事情——除非做得太过分。毕竟他只是队长,又不是什么老妈子,只要球队求胜的心是齐的,互相是和睦的,他对大家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吃甜品吃到队长面前还拉着他蹭优惠价也未免有些离谱吧? 舍甫琴科理直气壮,并不去看他,径直把一脸无奈的队长拉进甜品店里,找了个从外面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下,心满意足地要了份菜单看。 听着舍瓦报出一大堆热量爆炸的甜品名字,马尔蒂尼忍不住劝阻了一下:“你一个人吃得掉吗?” 却看到舍瓦瞪大了眼睛:“队长你不吃吗?” 他们俩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马尔蒂尼率先败下阵来,摇了摇头:“这下又要挨队医和营养师的批评了。” “怎么会呢,谁敢批评队长你呀。”舍瓦打趣道,转眼又比了个“嘘”的姿势,“不要说出去嘛,不会有人知道的。诶队长这个小蛋糕你要什么口味的?” 马尔蒂尼便凑过去看菜单。小蛋糕圆滚滚的,肚子鼓鼓的,可爱倒是真的可爱,马队小时候那会,母亲有段时间迷上了烹饪,不少小蛋糕小饼干都进了他们父子俩的肚子。小保罗本觉得自己在长身体,多吃点没关系,然而有一天却忽然发现自己横向发展竟然比纵向发展还要明显后便坚决地拒绝了来自母亲的甜品投喂,而后竟是有多年没尝过甜食这种快乐和热量一起爆炸的东西了。他抿着嘴想了一会,问舍甫琴科:“你有什么推荐吗?” “其实我觉得,什么都不加,原味的就很好吃了。” “好啊,那就原味的吧。” 于是什么都没有加,也没有再点其他的口味,舍瓦叫服务员过来点餐,只是点了他们俩最后选的几个原味的小甜品。马尔蒂尼先是疑惑了一下,看见舍瓦点完餐,歪着脑袋冲他眨眨眼,便忍不住会心一笑。 “省钱。”等服务员走了之后,舍甫琴科言简意赅地解释。马尔蒂尼却明白,纵使是偶尔的放纵,想要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前锋之一的小莺也不会纵容自己胡吃海喝。他看起来好像是还没长大的熊孩子,其实内心啊,无比强大,毕竟成功总是需要失去一些东西,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不过偶尔想想,像他们一样有梦可追,也许并不算失去了太多,毕竟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常态。 蛋糕和别的小点心很快便被端了上来,快得有点不像意大利速度。舍甫琴科和马尔蒂尼停下闲聊,开始专注于眼前的美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尔蒂尼发现自己有些毛病。他从一开始对舍瓦只是对于弟弟的宠溺,再加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灵魂的吸引,和对于他在球场表现的欣赏,到如今却觉得他越来越可爱——也许对于乌克兰核弹头评价“可爱”一词并不是那么的合适,这却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不过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有了蛛丝马迹的端倪,毕竟米兰的队长并不会对所有人都在见面的第一次就去打听对方的联系方式不是吗? “你笑什么呀?”舍瓦吃着吃着抬头看了对面的人一眼,莫名其妙地问道。 马尔蒂尼的眼眸中浮现出云雾一般的笑意,舍瓦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询问他接下来要去干什么。 舍甫琴科在队长家住了大约一年不到便搬了出去,并不是不想继续留下来,也不是因为队长赶人了——哇这怎么可能呢——实在是因为他心中对于自己的队长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慌张和胆怯的感情。然而舍瓦很快便想开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探头看了眼窗外,暮色正缓缓沉降,将米兰的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绛紫色。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陆离的暗影,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将深深浅浅的金与赭洒了满地。 "其实我哪儿也不想去。"舍瓦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手中的银叉无意识地划过白瓷盘底,发出细微的刮擦声,赌气一样"就想这样坐着,一直坐着。" 马尔蒂尼注意到他睫毛上沾着一点糖霜,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像是蝴蝶翅膀上抖落的磷粉。这个发现让他心头莫名一软,某种温热的液体开始在血管里流淌,像是融化的巧克力,稠密而甘醇。 "那你大可以常来。"马尔蒂尼说这话时,正将最后一口蛋糕送入口中。甜腻的奶油在舌尖化开,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某个夏夜,父亲带他去看的露天电影。荧幕上男女主角在喷泉边接吻,背景音乐是那首著名的《甜蜜的生活》。 舍瓦忽然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新月:"队长现在说话越来越像甜品店老板了。" "是吗?"马尔蒂尼故作严肃地抿了抿嘴,指尖在玻璃杯沿轻轻敲击,"那我该说点什么?''本店今日特供:进球如麻的前锋一只,配以队长特调战术指导''?" 他们同时笑出声,惊起了窗外橡树上栖息的鸽子。白色的羽翼掠过渐沉的夜幕,像是散落的乐谱音符。舍瓦望着鸽子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基辅的冬天,雪花如何一片片覆盖第聂伯河的冰面;想起训练结束后,他和雷布罗夫怎样在结霜的草地上继续加练射门;想起更衣室里永远散不去的消毒水气味。而现在,他坐在米兰一家甜品店的角落,对面是他曾经只能仰望的传奇。 "保罗。"他很少这样直呼其名,声音里带着试探性的勇气,"你说,命运是不是很奇妙?" 马尔蒂尼没有立即回答。他注视着年轻人被暖黄灯光柔化的侧脸轮廓,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录像带里看到这个乌克兰少年时的情景。那时舍瓦还在基辅迪纳摩的青训营,镜头里的他像只莽撞的幼鹿,在泥泞的场地上奔跑,金发在阴沉的天空下依然耀眼。 "就像甜点师不小心多放了一勺糖。"良久,马尔蒂尼才缓缓说道,"意外,但是美好。" 店内的灯光在这一刻忽然明亮了些,仿佛连电流都感知到空气中悄然滋长的缱绻。舍瓦看见马尔蒂尼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在闪烁,像是亚得里亚海午后的波光,又像是圣西罗球场夜晚的照明灯。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窗外,第一盏路灯恰在此时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玻璃,在桌布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像是某种古老的密码,等待被解读。舍瓦的手指无意识地向对面移动,在即将触碰到对方手背的瞬间又迟疑地停住。 马尔蒂尼却自然地覆上他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带着常年握球磨出的薄茧。这个触碰让舍瓦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基辅街头牵手时的情景,那时雪花落在交握的指缝间,融化时带来战栗的凉意。而现在,初夏的暖风正从半开的窗溜进来,携着玉兰的香气。 "该回去了。"马尔蒂尼说,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舍瓦点头,目光却流连在对方微扬的嘴角。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改变,像季节更迭般不可逆转,像糖在热茶中融化般自然而然。而这一切,都始于很多年前那个米兰夏夜,一个乌克兰少年在杂货亭前,对杂志封面惊鸿一瞥的瞬间。 店门上的铃铛在他们离开时清脆作响,余音在渐浓的暮色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