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名没由来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有点不安,正琢磨时,院中人逐渐涌入屋内,先几步走过来的是刚刚与县令交谈的老者。
他约莫六七十的年纪,头发灰白半披散在简朴松散的墨绿色衣衫上,有点佝偻的脊背看着老态龙钟,气质上却一点都不懈怠,一张沟壑深邃的脸上盛着一双冰冷凌厉的眼,硬挺的鼻梁下苍白的薄唇微扬起弧度,开口道:“阿名,好久不见啊。”
坐在案前的沈名一愣,脑内画面承接着前者的话音再次翻涌,而后停在某个节点上,她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谢老太爷?”
沈名这句回答纯属自然反应,可在谢允之看来却充满了疏离。
“沈小姐称呼错了,这可是您的亲爷爷呀。”
旁边县令也觉得不妥,上前插了一句嘴。
沈名见县令走了过来,迫于对官服的敬畏,她立马站起身回话,“哦,对不起,我忘了。”
谢允之见状温和道,“无妨,我与孩子好久没见了,她大病初愈,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正常。”
“是是是……那你们先聊,下官就先退下了。”县令识趣,拱手告别道。
谢允之也没有多余的架子,继而感谢道,“这些时日多谢赵大人帮忙了,谢某感激不尽。”
“谢老这是哪里的话,您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赵县令你一言我一语的客气了一会儿就走了,屋门一关,空间归于寂静,沈名余光所见,感觉外面的天色都随之暗了几分。
“外人都走了。”谢允之褪去温和模样,语气逐渐生冷,“我知道你与我并没有什么旧情要续,所以我们之间还是开门见山的好。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你哥死了。”
“我哥?那个龙凤胎哥哥谢安?”
“对,他因肺痨久治不愈,在今年三月病逝了。”
“所以呢?你是想让我回谢家奔丧?别忘了,我可是扫把星转世克亲克友的命,到时候万一祭奠不到位,再多带走几个,可不划算啊!”沈名阴阳怪气道。
她真的有被面前这位趾高气扬的老头冒犯到。
他还有脸找过来?
原主生前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是拜他所赐!他把相亲相爱的家人物化成传宗接代的工具,他以一己之私用极恶毒的言语定义了一个孩子的一生,他不仅剥夺了她的谢氏姓名,还剥夺了她鲜活的生命,他的所作所为说是丧尽天良也不为过!他还神气上了?
沈名被气得手抖,最上头时冲谢允之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而后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挺起身板,翘起二郎腿,以一副要打架的模样审视他。
“不是奔丧,他的丧礼早就秘密结束了。我这次找你来,是想让你女扮男装顶替他,回到将作监继续任职。”
沈名满脸问号,“啥?”
“将作监专司皇家土木营造修缮之事,虽隶属工部,但当今陛下甚喜建构之美,因而厚待诸匠,凡有求无论经费人力材料,皆可直达圣听。你哥,我的孙儿谢安有幸在去年年末因修建牡丹山温泉天池有功,被太后特授右校监作一职,今年一月刚刚入职,二月就不幸抱病回家修养了,三月人就没了。”
谢允之说的投入,忽而悲沉,忽而亢奋。
“但这个名额不能废除!谢家乃五代营造世家,每一代直系子孙都必须入朝任职为国尽忠,这是规矩不能破!况且安儿一死,我谢家的祖传防灾营造技艺就落了空,必须得再找新的传承人,所以我想到了你,虽然你是女子,但你和你哥长得一模一样,有你哥珠玉在前,你完全可以顶替他的身份重续辉煌!”
沈名无语,出声打断道:“不是你……等一下……”
谢允之却没有要停的意思,仍自顾自地说:“我知道沈家亏待你,并未教你读书识理,单就你现在的资质来讲,别说营造技艺了,恐怕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不过没关系,我早已与陛下说明,将你的休期延长到今年九月份,从现在算起还有四个月的时间,足够我教你一些最基本的营造常识,剩下的,待你入职之后我跟在你身边再慢慢补充就好。”
沈名怒目圆睁,愤而起身指责道。
“你闭嘴!自说什么鬼话呢?我答应你了嘛,还女扮男装?你当周围人眼瞎啊,还有,你知道什么叫欺君之罪吗?分分钟灭你全族,我拜托你清醒一点!”
谢允之破车似的嘴终于被按下暂停键,他眸光阴沉审视沈名半晌后,假笑道:“现在不清醒的人,好像是你吧。”
沈名脊背一凉,“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面前人轻扬下巴,眼睛转向一边,示意沈名向身后看去。
原来,赵县令和那十几个小厮并未离开,他们虎视眈眈地守在院门口,手里摩拳擦掌摆弄着棍棒刀剑,眼睛不时瞟向沈名这边,见沈名也在看他们,立马又挪开了视线。
这**裸的威胁让沈名毛骨悚然,所以只要她不答应,出了这片天堂,即刻就能坠落地狱!
她忽然想起自己逃命时两名衙役的对话。
“我卯时一刻就被当班的叫起来了!正做着发横财的好梦呢,一嘴巴全给我搅了。”
卯时一刻,也就是早上五点十五分左右,而沈名穿越过来时正值万籁俱寂大雨滂沱的深夜,凭她的估算,她从农家院出发经过一路磕磕绊绊,直到天蒙蒙亮时看见破庙的这段时间应该不超过三个小时,按照凌晨四点亮天来算,她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离开的农家院。
凌晨一点当做事发到凌晨五点衙役接到通知开始准备抓捕,这样的时间间隔,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百姓检举揭发的结果,更何况沈名到达破庙之后还睡了一觉,这期间直到她迷迷糊糊走到县北城门时都是非常安静的,若百姓报案,毕竟是杀人砍人的凶案,根本做不到这么安静。
除非是有人提前预知安排的。
沈名望着院门口背过身的赵县令,又转头看了看谢允之,突然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救命之恩。
她瞬间红了眼眶。
谢允之又补充道:“其实安儿三月份刚病逝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当初被我送回永州的你,遂遣人过来打听消息,知道你姨母与杨屠户正在商量你的嫁娶之事……”
“那你为何不救……我!”
沈名青筋暴起,怒吼着冲向谢允之,一把揪起他的衣领,重量压制过来,两人止不住地向后蹿步维持平衡。
谢允之紧蹙眉头堪堪应付,外面的一干人等听到响动也纷纷望向屋内。
可这些沈名都看不见,她只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冤屈在源源不断地冲击她的大脑,摧毁她所有的理智。
她泪流满面,愤恨道:“你明明知道所有,你明明可以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为什么不做!”
谢允之反应过来,以更大的力气推开沈名,斥责道:“仅仅死了一个该死的屠户而已,算什么悲剧!再说了,我需要的是一头猛兽来守护我谢家的五世辉煌,而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若你连保护自身反抗危险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么帮我应对朝廷之内世家之间的那些尔你我诈?高堂之上,容不下你的愚蠢!”
“若我就是这么愚蠢呢?”
“那只能算我家门不幸,另择良人即可。”
沈名只觉两眼一黑,沉默些许后,她平静道:“既然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那如你所愿,我可以女扮男装代替我哥入职将作监。只是,你想好了,猛兽养得不熟,可是会吃人的。”
“尽管来吃,就怕你没有这个本事!”
沈名与谢允之达成一致后,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怀南县,北上前往距离皇城平京五十公里的津州春阳山。
据谢允之介绍,当今为大夏雍和十一年,雍和帝夏誉是大夏的第六任皇帝,继位初期他深受其母张太后垂帘专政的影响,是个不思进取,也不敢思进取,喜好吃喝玩乐,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雍和帝成年后,张太后因日夜辛劳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归还政权,但人的性子一旦养成,岂是说改就能改的,雍和帝在突如其来的天下己任面前选择了原地发疯,他个性逐渐骄横傲慢,爱好也变本加厉地往奢靡浪费荒淫无度的亡国之君方向靠拢。
然而,就如同南唐末代君主李煜一般,作为君主他懦弱无能治国无方,可作为词人他却又是被称为“词中之帝”的文学巨匠。
雍和帝也是如此,他非常欣赏建筑宫室营造之美,曾广收天下名匠与他共筑天下,谢允之有幸参与过几次重大项目,除了去年谢安主持在京郊年县修建的牡丹山温泉天池之前,还有大夏西南方的盛洲境内,将一百所宫室以廊道相连,整片修建在莲花池上的莲花亭。大夏东北方的燕州境内,以水晶构建的寒冰殿,还有包括平原,湖泊,山峦丘陵等各类自然风光于一身的避暑山庄,再有延平京城一路入东南沿海的大小县府内,各大用于巡视享乐的皇家行宫。
谢允之说这些建筑都是留给大夏子孙的传世珍宝。
而如今雍和帝将他的目光聚焦在春阳山,却并非为了享乐,相反极尽哀思。
今年三月病逝的除了谢安以外,还有他的贵妃余氏。所以他要在这里,也就是大夏皇陵所在秋月山的对面,为他深爱的女人另建一座更大更美的贵妃陵。
“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啊,无论哪朝哪代的祖制,嫔妃的陵墓都应该修帝陵内做陪葬者,再不济也得是周边,怎么可以是正对面呢,还要建的大而美,这不是挑衅皇家威严嘛?”
马车上,沈名内心嘀咕,她并没有把这疑问说出口来,因为害怕对面的老狐狸会琢磨她的底细。毕竟上次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已经有点崩坏人设,这次她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谢允之没有察觉她的异样,指了指身旁的两个包裹道:“这里面是你到地方时要装扮的难民衣服。这里面是书。”
沈名接过,随手提了提一轻一重。
“让你乔装成流浪在贵妃陵附近的难民,是为了让你在读完这些四书五经的同时,也打探好贵妃陵近期的基本情况,这样事半功倍方便我后面的教习。”
“我自学?”
“现在路上,你翻来看看争取记住,等到了地方,我会派人跟着你,口述给你听。”
沈名不自觉地微翘起眉毛,想着前世她不仅是清北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还曾获得过国内低碳环保类赛事金银大奖和国际创意类设计赛事的铜奖及优秀奖,与她合作过的团队几乎都被记者专访过,其经验分享收录在各大报刊和杂志上,熠熠生辉。
沈名漫不经心地翻开其中一本,“笑死,老娘可是拿着百万年薪的主创设计师,看你这点东西的,不跟玩……嗯?文言文?还是繁体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