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作监》 第1章 第一章 “县北门五里杨家村于昨晚发生一起凶杀案,死者杨大柱被新婚妻子沈名乱刀砍死,后携赃款潜逃,诸位凡能提供行踪者赏银五十两!” 告示栏前,一中年捕头目露狠光面对围绕的老百姓高声宣扬。 然而,他视线被喧闹人潮遮挡的对面,有人头戴草帽,狼狈地用粗麻制的衣角掩面,鬼鬼祟祟地从街边快步拐进小巷深处隐匿身形。 受惊的心脏随着凌乱的视线砰砰直跳,沈名越发粗重的喘息贯穿整条细长狭窄的通道。她前额角上被撞得拳头大的伤口也渗出鲜血来,透过白布条,滴滴沿着鬓发一路向下,浸染衣衫。 她真的觉得头好疼,疼得她浑身哆嗦,胃里也空荡,越饿越恶心。不多时,她干呕不止,腿上孱弱的肌肉险些支撑不住这单薄的上半身,不受控地向前踉跄去,好在她反应快,单手撑墙停了下来。 不跑了,不跑了………… 沈名欲哭无泪,她上辈子刚死,穿越到这个鬼地方没到二十四小时,就又要原地升天了,还是以杀人逃犯的名义!这倒的是哪百辈子的血霉啊! 沈名原叫沈茗,今年二十五岁,是深城一家房地产开发集团的建筑设计师,在一次施工地巡查时,因吊装作业捆绑不规范致使钢材从高空坠落,将她当场砸死。 “沈老师!” “来人啊!快叫救护车啊!” 耳边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逐渐空灵………… 她再睁眼时,入耳的窸窣雨声中,借着雷电交加的短暂光影,她看得自己身着新娘喜服倚靠在窗下墙壁,面对满室狼藉。 这是一间简陋的农家屋舍,烛光泯灭,陈设寥寥的四壁在诡异的黑暗里静默,床榻上凌乱的暗红色被褥垂挂沿边,桌上果盘倾翻,其内象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果实泼洒满地,有的正好啪的一声落在桌下的血河里,那血河向沈茗的正前方无限蔓延,终处是一具死不瞑目的**男尸。 啊! 沈茗当即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应激地挺起身,突觉前额奇痛无比,腥凉的鲜血顺势而下糊了她满眼。 别告诉她,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堂?怎么长得跟密室逃脱似的! 沈茗耐不住满心疑惑,犹豫半晌后,深呼一口浊气,鼓起虎胆,顶着涔涔冷汗颤颤巍巍地走向那具男尸。随着步履摩擦地板一点一点深入,那张狰狞可怖的嘴脸逐渐清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撕心裂肺的男女对话。 “我求求你,放了我吧!彩礼钱我都还给你,两倍,三倍都可以!求求你…………” “你做梦!老子花多大心思才把你弄到手,现在想跑,晚了!” 它像bgm一样响彻脑海,意识翻涌把沈名带到一片未知领域中。 这里是平行时空里一个名为大夏的古国。现代建筑设计师沈茗虽然真的死了,但天意弄人将她的灵魂又穿越重生到了这里一个同名不同字的十七岁女孩体内。 她叫沈名,本姓谢,出生于五代相承的营造世家,族中长辈为臣为匠在朝中民间颇有贤名,深得历代皇帝信任,按道理,她家底如此殷实本该成长为炙手可热的千金贵女。 奈何谢家重男轻女严重,她又为双生子,同胎的哥哥谢安顺产出生后即刻被谢家老太爷抱去前厅庆祝,一族人其乐融融,连接生婆都走了一半,完全不管还未结束生产的母亲沈氏。沈氏心态大崩,导致生沈名时难产大出血,连续抢救了一晚上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此后沈氏一蹶不振。 不久,谢宅大火,她连同她的丈夫谢家独子谢光耀离奇失踪,生死不明。谢老太爷久寻未果,便把痛失亲子的怒气都撒在时年三岁的孙女身上,他收回她的谢氏姓名,骂她是扫把星转世克亲克友的命,并以此为由将她快马加鞭送还回永州沈家。 沈家人极重脸面,见这孩子来的晦气也不曾善待她。沈名这个不算名字的名字是她外公取的,他外公看这孩子在沈家小院根本不受待见,就带她去怀南县的杨家村里躲清静,这一躲就是十四年。 今年一月初,沈家外公病逝,五月,沈家姨母为一百五十两彩礼钱将沈名下药迷晕,强嫁给了同村的屠户杨大柱。 杨大柱嗜酒好赌,性格暴戾,随身携带屠刀经常拿出来恐吓别人,沈名非常害怕他。 洞房花烛夜时,她低三下四地跪下来求他放过自己,自己会在最短时间内将彩礼钱全部还给他。可杨大柱不听,反手就给了她一耳光,还威胁她如果敢跑就把她的手脚都剁了,做成人彘丢进茅坑。 沈名受惊过度,突发杀念,趁着对方醉酒迷蒙之际,夺下屠刀,将其砍死,然后心灰意冷,一头撞在墙壁上,畏罪自杀………… 待记忆结束,沈茗停滞在原地,她直勾勾地看向男尸那张伥鬼似的恶容,竟有了一股要把他彻底踩烂的冲动。 直到身后房门哐的一声被风雨撕扯开来时,她才因惊惧猛地挣开诅咒,重获清醒。 她要逃出去!她不该死在这里!从今以后她就是沈名,她要替她们活下去! 沈名本来想藏匿尸体拖延凶案现场被发现的时间,但因整个环境太过阴森恐怖让她这个从小生长在阳光下的社会主义好青年实在望而生畏,只好放弃。 她左右环顾一圈,发现门外就是原主和外公曾经生活的农家小院,左边偏房是外公的卧室,右边的小屋归厨房和储物两用,这两间屋子完全黑灯,说明今天送亲的姨母一行人可能是怕下雨行路难早就先走一步了。 沈名迅速回屋,搜索一圈,在床底找到了原主收纳衣物的箱子,她换掉新娘喜服,从里面挑出一套不起眼的灰褐色粗麻衣裳和一套防雨蓑衣穿上,又撕了一件里衣当纱布裹在脑袋上,手再掏向最里处有一顶草帽,下面盖着鼓鼓囊囊的一袋银钱,她见之欣喜若狂,双手合十感谢原主的在天之灵。 古代村路坎坷崎岖,现在又是漆黑深夜下着瓢泼大雨,为了隐藏踪迹,沈名手上没拿任何照明设备,所以即便她两手空空地走也是一步一个跟头,小的一屁股坐在泥坑里,大的直接滚下土坡底半天都爬不起来。 天蒙蒙亮时,她终于看见不远处的一间破庙,加快步伐跑过去,在探查一圈确认没人时,安心铺盖好前人遗留下来的草席,脱下湿漉漉的蓑衣,想着好好睡一觉恢复一下体力,醒来后再想办法去驿站之类的地方雇一辆马车快些离开这里。 然而,这一睡下去差点没起来。 沈名发烧了,全身冰冷无力,头上伤口因雨水感染发疼发胀的同时还不停地往外渗血。血腥味侵蚀不安梦境,意识模糊时她感觉世界都在颠倒。 不行,她得在离开这里之前先去县城看病,要不然非得死在路上! 杨大柱被杀的消息不知为何传播极快,待沈名踉踉跄跄地走到县北城门口时,已经看到有捕头正在组织衙役派发任务。他们分为两队,一队留守城内搜查,一队沿官道出发去案发现场搜集证据。 两队人马出发后,第一站就来到了城关,沈名是在他们与守城士兵交接打趣的间隙,紧跟着一辆送菜的独轮车才侥幸过关。 推独轮车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农,他腿脚不好正是推不动车时,沈名压低草帽檐,上前帮了他一把,两人牟足了劲儿不仅推过了城关,还顺势配送到了指定的饭馆,老农因此十分感谢她,拉着她的手扬言要请她吃饭。 “咱就是说大可不必!”沈名一把甩开老农,头也不回地就往胡同里跑。 饭馆所在的街市是县城中外围,这里商铺林立的同时也存在很多居民区,大街小巷纵横交错,虽然人是多了点,但也便于隐藏,沈名决定就在这附近找寻医馆。 她前后走了一大圈,在筋疲力尽时,看见了带着自己画像的通缉告示。 她一路狂奔到虚脱,刚扶墙缓冲一会儿,身前的巷子口就突兀地传来两名衙役的交谈声。 “这回怎么搞得这么大,死的不就是一个屠户嘛,还是一个小媳妇杀的,至于派五六十个兄弟去抓嘛?怎么着?咱们县太爷吃过他家卖的猪肉?” “可不是吗?我卯时一刻就被当班的叫起来了!正做着发横财的好梦呢,一嘴巴全给我搅了,呸!真晦气!” 沈名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颤抖的双腿悄无声息地往后挪步,拉远一段距离后,她刚想拔腿就跑,就又看见身后顺着来时的窄路上迎面走来一位拎菜的大娘。 大娘嘀嘀咕咕地正低头盘算手里的买菜钱,一时并未抬头看沈名。沈名抓紧时机从大娘身侧走过,许是身上的血腥味太重,经过时,大娘措不及防地转了一下头,还未等二人目光交汇时,沈名猛地迈开大步向前冲刺。 这反而引起了大娘的注意,她转身,看向跑远的背影大喊,“小姑娘你……你跑什么啊,跟做贼一样哦,吓我一跳!” 这喊声带着极其烦躁的尖锐,一下子就让巷口转角处的两名衙役警惕起来,他们半信半疑地走向大娘,也顺着目光看见了沈名迅速消失在窄路另一头的惊慌模样。 “这身形……不会吧,咱俩要领赏钱了?” 两名衙役面面相觑,神色越发振奋起来。 “那女的!站住!” 沈名两眼一睁就是生死时速,她跑进跑出各个街头巷尾,人生地不熟,她对自己的所在没有一点概念,只知道前路还没堵死,她还有机会逃脱。 突然,路过的一户人家大门敞开了,从里面伸出一只粗壮大手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这手强劲有力掐得她好疼! 不好,来者不善! 沈名刚想反抗就被当头一闷棍,击倒在地。 视线在天旋地转了几个来回后,归于沉寂。 初夏时节,阳光清朗,万物明媚。 一座古色古香的中式庭院中,飞檐翘角,花窗月洞,微风荡漾于绿植荫蔽下,偶有鸟雀啼鸣,锦鲤欢畅在石池环抱间,讨得径中雅趣。 沈名在这教科书级别的世外桃源里安歇了三天两夜,不曾想,之前将她击倒在地的狂徒不仅没伤害她,抓她去报官,还把她当成千金大小姐一般供了起来。 这里每日会有专门的大夫为她诊治伤情,有五六个丫鬟轮番在床边随侍,煎药喂药,安排好饮食起居。 沈名在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下很快痊愈,她神清气爽了许多,回想前几日,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翻篇了也就没事了。 午后,丫鬟又按时送来汤药请沈名服用。 “小姐,时辰到了,该喝药了。” “多谢姑娘”,沈名接过放在案上,又抬头问, “麻烦问一下,恩人还是没空见我嘛,我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再叨扰下去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小姐请放心,我们老爷说了在贵客没到之前,您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如果您喜欢清净,奴婢们也可以全部退下,待您差遣时再出现。” “贵客是?” 沈名正疑惑时,庭院内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她顺窗看去当即被吓得一哆嗦。 院中洋洋洒洒进来十几个小厮,他们的前面,为首两人中的一位,那个挂着山羊须的中年男人穿的居然是沈名在古装剧里才能见到的七品县令官服,并且看他与对面老者交流时拱手相待的姿态,想必他就是这座庭院的主人。 沈名嘴巴不自觉地张大,亏她还想去向恩人道谢,没想到自己早就落网了。 第2章 第二章 沈名没由来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有点不安,正琢磨时,院中人逐渐涌入屋内,先几步走过来的是刚刚与县令交谈的老者。 他约莫六七十的年纪,头发灰白半披散在简朴松散的墨绿色衣衫上,有点佝偻的脊背看着老态龙钟,气质上却一点都不懈怠,一张沟壑深邃的脸上盛着一双冰冷凌厉的眼,硬挺的鼻梁下苍白的薄唇微扬起弧度,开口道:“阿名,好久不见啊。” 坐在案前的沈名一愣,脑内画面承接着前者的话音再次翻涌,而后停在某个节点上,她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谢老太爷?” 沈名这句回答纯属自然反应,可在谢允之看来却充满了疏离。 “沈小姐称呼错了,这可是您的亲爷爷呀。” 旁边县令也觉得不妥,上前插了一句嘴。 沈名见县令走了过来,迫于对官服的敬畏,她立马站起身回话,“哦,对不起,我忘了。” 谢允之见状温和道,“无妨,我与孩子好久没见了,她大病初愈,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正常。” “是是是……那你们先聊,下官就先退下了。”县令识趣,拱手告别道。 谢允之也没有多余的架子,继而感谢道,“这些时日多谢赵大人帮忙了,谢某感激不尽。” “谢老这是哪里的话,您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赵县令你一言我一语的客气了一会儿就走了,屋门一关,空间归于寂静,沈名余光所见,感觉外面的天色都随之暗了几分。 “外人都走了。”谢允之褪去温和模样,语气逐渐生冷,“我知道你与我并没有什么旧情要续,所以我们之间还是开门见山的好。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你哥死了。” “我哥?那个龙凤胎哥哥谢安?” “对,他因肺痨久治不愈,在今年三月病逝了。” “所以呢?你是想让我回谢家奔丧?别忘了,我可是扫把星转世克亲克友的命,到时候万一祭奠不到位,再多带走几个,可不划算啊!”沈名阴阳怪气道。 她真的有被面前这位趾高气扬的老头冒犯到。 他还有脸找过来? 原主生前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是拜他所赐!他把相亲相爱的家人物化成传宗接代的工具,他以一己之私用极恶毒的言语定义了一个孩子的一生,他不仅剥夺了她的谢氏姓名,还剥夺了她鲜活的生命,他的所作所为说是丧尽天良也不为过!他还神气上了? 沈名被气得手抖,最上头时冲谢允之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而后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挺起身板,翘起二郎腿,以一副要打架的模样审视他。 “不是奔丧,他的丧礼早就秘密结束了。我这次找你来,是想让你女扮男装顶替他,回到将作监继续任职。” 沈名满脸问号,“啥?” “将作监专司皇家土木营造修缮之事,虽隶属工部,但当今陛下甚喜建构之美,因而厚待诸匠,凡有求无论经费人力材料,皆可直达圣听。你哥,我的孙儿谢安有幸在去年年末因修建牡丹山温泉天池有功,被太后特授右校监作一职,今年一月刚刚入职,二月就不幸抱病回家修养了,三月人就没了。” 谢允之说的投入,忽而悲沉,忽而亢奋。 “但这个名额不能废除!谢家乃五代营造世家,每一代直系子孙都必须入朝任职为国尽忠,这是规矩不能破!况且安儿一死,我谢家的祖传防灾营造技艺就落了空,必须得再找新的传承人,所以我想到了你,虽然你是女子,但你和你哥长得一模一样,有你哥珠玉在前,你完全可以顶替他的身份重续辉煌!” 沈名无语,出声打断道:“不是你……等一下……” 谢允之却没有要停的意思,仍自顾自地说:“我知道沈家亏待你,并未教你读书识理,单就你现在的资质来讲,别说营造技艺了,恐怕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不过没关系,我早已与陛下说明,将你的休期延长到今年九月份,从现在算起还有四个月的时间,足够我教你一些最基本的营造常识,剩下的,待你入职之后我跟在你身边再慢慢补充就好。” 沈名怒目圆睁,愤而起身指责道。 “你闭嘴!自说什么鬼话呢?我答应你了嘛,还女扮男装?你当周围人眼瞎啊,还有,你知道什么叫欺君之罪吗?分分钟灭你全族,我拜托你清醒一点!” 谢允之破车似的嘴终于被按下暂停键,他眸光阴沉审视沈名半晌后,假笑道:“现在不清醒的人,好像是你吧。” 沈名脊背一凉,“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面前人轻扬下巴,眼睛转向一边,示意沈名向身后看去。 原来,赵县令和那十几个小厮并未离开,他们虎视眈眈地守在院门口,手里摩拳擦掌摆弄着棍棒刀剑,眼睛不时瞟向沈名这边,见沈名也在看他们,立马又挪开了视线。 这**裸的威胁让沈名毛骨悚然,所以只要她不答应,出了这片天堂,即刻就能坠落地狱! 她忽然想起自己逃命时两名衙役的对话。 “我卯时一刻就被当班的叫起来了!正做着发横财的好梦呢,一嘴巴全给我搅了。” 卯时一刻,也就是早上五点十五分左右,而沈名穿越过来时正值万籁俱寂大雨滂沱的深夜,凭她的估算,她从农家院出发经过一路磕磕绊绊,直到天蒙蒙亮时看见破庙的这段时间应该不超过三个小时,按照凌晨四点亮天来算,她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离开的农家院。 凌晨一点当做事发到凌晨五点衙役接到通知开始准备抓捕,这样的时间间隔,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百姓检举揭发的结果,更何况沈名到达破庙之后还睡了一觉,这期间直到她迷迷糊糊走到县北城门时都是非常安静的,若百姓报案,毕竟是杀人砍人的凶案,根本做不到这么安静。 除非是有人提前预知安排的。 沈名望着院门口背过身的赵县令,又转头看了看谢允之,突然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救命之恩。 她瞬间红了眼眶。 谢允之又补充道:“其实安儿三月份刚病逝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当初被我送回永州的你,遂遣人过来打听消息,知道你姨母与杨屠户正在商量你的嫁娶之事……” “那你为何不救……我!” 沈名青筋暴起,怒吼着冲向谢允之,一把揪起他的衣领,重量压制过来,两人止不住地向后蹿步维持平衡。 谢允之紧蹙眉头堪堪应付,外面的一干人等听到响动也纷纷望向屋内。 可这些沈名都看不见,她只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冤屈在源源不断地冲击她的大脑,摧毁她所有的理智。 她泪流满面,愤恨道:“你明明知道所有,你明明可以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为什么不做!” 谢允之反应过来,以更大的力气推开沈名,斥责道:“仅仅死了一个该死的屠户而已,算什么悲剧!再说了,我需要的是一头猛兽来守护我谢家的五世辉煌,而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若你连保护自身反抗危险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么帮我应对朝廷之内世家之间的那些尔你我诈?高堂之上,容不下你的愚蠢!” “若我就是这么愚蠢呢?” “那只能算我家门不幸,另择良人即可。” 沈名只觉两眼一黑,沉默些许后,她平静道:“既然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那如你所愿,我可以女扮男装代替我哥入职将作监。只是,你想好了,猛兽养得不熟,可是会吃人的。” “尽管来吃,就怕你没有这个本事!” 沈名与谢允之达成一致后,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怀南县,北上前往距离皇城平京五十公里的津州春阳山。 据谢允之介绍,当今为大夏雍和十一年,雍和帝夏誉是大夏的第六任皇帝,继位初期他深受其母张太后垂帘专政的影响,是个不思进取,也不敢思进取,喜好吃喝玩乐,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雍和帝成年后,张太后因日夜辛劳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归还政权,但人的性子一旦养成,岂是说改就能改的,雍和帝在突如其来的天下己任面前选择了原地发疯,他个性逐渐骄横傲慢,爱好也变本加厉地往奢靡浪费荒淫无度的亡国之君方向靠拢。 然而,就如同南唐末代君主李煜一般,作为君主他懦弱无能治国无方,可作为词人他却又是被称为“词中之帝”的文学巨匠。 雍和帝也是如此,他非常欣赏建筑宫室营造之美,曾广收天下名匠与他共筑天下,谢允之有幸参与过几次重大项目,除了去年谢安主持在京郊年县修建的牡丹山温泉天池之前,还有大夏西南方的盛洲境内,将一百所宫室以廊道相连,整片修建在莲花池上的莲花亭。大夏东北方的燕州境内,以水晶构建的寒冰殿,还有包括平原,湖泊,山峦丘陵等各类自然风光于一身的避暑山庄,再有延平京城一路入东南沿海的大小县府内,各大用于巡视享乐的皇家行宫。 谢允之说这些建筑都是留给大夏子孙的传世珍宝。 而如今雍和帝将他的目光聚焦在春阳山,却并非为了享乐,相反极尽哀思。 今年三月病逝的除了谢安以外,还有他的贵妃余氏。所以他要在这里,也就是大夏皇陵所在秋月山的对面,为他深爱的女人另建一座更大更美的贵妃陵。 “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啊,无论哪朝哪代的祖制,嫔妃的陵墓都应该修帝陵内做陪葬者,再不济也得是周边,怎么可以是正对面呢,还要建的大而美,这不是挑衅皇家威严嘛?” 马车上,沈名内心嘀咕,她并没有把这疑问说出口来,因为害怕对面的老狐狸会琢磨她的底细。毕竟上次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已经有点崩坏人设,这次她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谢允之没有察觉她的异样,指了指身旁的两个包裹道:“这里面是你到地方时要装扮的难民衣服。这里面是书。” 沈名接过,随手提了提一轻一重。 “让你乔装成流浪在贵妃陵附近的难民,是为了让你在读完这些四书五经的同时,也打探好贵妃陵近期的基本情况,这样事半功倍方便我后面的教习。” “我自学?” “现在路上,你翻来看看争取记住,等到了地方,我会派人跟着你,口述给你听。” 沈名不自觉地微翘起眉毛,想着前世她不仅是清北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还曾获得过国内低碳环保类赛事金银大奖和国际创意类设计赛事的铜奖及优秀奖,与她合作过的团队几乎都被记者专访过,其经验分享收录在各大报刊和杂志上,熠熠生辉。 沈名漫不经心地翻开其中一本,“笑死,老娘可是拿着百万年薪的主创设计师,看你这点东西的,不跟玩……嗯?文言文?还是繁体字的?!” 第3章 第三章 意料之外,沈名真的在马车行进中抱着四书五经像文盲一样斟词酌句地啃了半个月,一路颠簸,感觉把她的脑浆子都摇匀了,待下车时眼神清澈的像刚降生的孩童。 “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你沿着这条直道不停往前走,穿过春阳村,就是一片树林,那里离贵妃陵很近,也是南来难民涌向平京的必经之路,你混迹其中等待人来接应便可,记住暗号是:吃饼吗,给你一个包子。” 谢允之命车夫将马车开进一条小岔路口,将装扮破烂黝黑的沈名送出马车,又往她手里塞了几块干粮,“你藏在里怀,切记别让人惦记了去,要不然你就只能饿肚子。” “那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 “男人,长什么样你不必在意,他自会去找你。” 沈名点头应和,将干粮揣好后,头也没回沿着旁边的直道往里走。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轱辘扭动的声音,沈名这才转身,望向谢家马车离去的方向攥紧了拳头,“谢老太爷,这条路可是你送我来的,往后忏悔痛哭时,可别怪我。” 许是在马车里坐久了,这村路走的比沈名想象中的要累要远,她穿的鞋还是掉底的草鞋,极其不合脚,没一半路程时就被磨出了血痕,难受得她龇牙咧嘴。 途中的村民们看见她衣衫褴褛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都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沈名也不惯着他们,瞬间化为泼妇,“看什么看,瞎了你的狗眼,小心把你钱袋子都掏空!” 此招果然奏效,村民们听此都怀疑她有疯病唯恐避之不及,沈名也被自己爽到了,腿脚倒弄的也更轻快了些。 沈名赶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隐藏在树林里的难民大本营,刚找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来吃干粮时,不远处就传来刺耳的喧闹声,她定睛一看是一群士兵们正在抓捕难民,其中领头的朝这边大喊:“来人!把他们给我围起来!” 沈名不知所措,她迅速收好干粮,大脑飞速旋转,“什么情况,我还没等来接应的人呢!这是要把我抓哪儿去啊,我该不会从装难民,变成真难民吧!” 有士兵上来按着她的肩膀就往人群聚集处甩,“赶紧滚那边待着去,快点!” 沈名好汉不吃眼前亏,低声下气只有疯狂点头的份儿,“好嘞好嘞好嘞……” 士兵们骑着高头大马,将几百个难民押送至离此不远的贵妃陵,当看到役工们汗流浃背的身影时,沈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这倒是省了她像做贼一样游荡在四周费力观察,只期盼来接应她的那男人是个脑袋聪明的,能快点潜入这里找到她。 沈名随着大部队进入贵妃陵时天已经有些暗了,将作监中负责劳务分配的典事们并没有难为他们,只简单的说明规矩又派发了一些工具就打发这些人去一旁的粥棚里吃晚饭了。 那粥根本没几粒米,喝着与白水无异,好在给的玉米面馒头还算实诚,沈名辛苦了一天吃的还算香甜。 晚饭过后,大部队回到帐篷区,分男女两边,每一边都是连成片的帐篷群,周边还在搭建新的。 一个帐篷里面有五六十人都睡在非常粗糙单薄的地铺上,这里没有枕头被子,大家和衣而睡就跟直接躺在大街上似的。 六月,北方的晚风仍旧寒凉透骨,女帐里有些年幼的孩子们半夜被冻的嗷嗷直哭,她们的亲人也难过,一边含泪捂住她们的嘴,一边紧紧环抱住她们冰冷的躯体勉强过活。 沈名如鲠在喉,暗自发誓明天必须找到接头人。 翌日,卯时起,典事们开始各自领队,先引难民们去粥棚吃早饭,然后把他们分批派发到各个地点。 沈名放眼望去,施工现场混乱不堪。地上建筑和地下墓室同时开工,致使地上施工产生的泥沙和废水全部流入地下作业面,污染了防水基层。两边所需的专用木材石材也堆砌在一处,不懂行的役工们每次拿错都要被一旁的典事拿鞭子抽打责骂好久。 不仅如此,她还发觉这里偷工减料严重。上大学时她曾把皇陵建造当成小组课题研究过,所以知道本应分层夯实的防水层被混合了杂质,偷减了厚度。本应用汉白玉雕琢的地宫石门被替换成了粗糙的普通花岗岩,甚至于一些陪葬品都从金银珍品变成了陶铜仿制。 全场完全不见除了典事和男女役工以外其他人的身影,沈名一打听才知,原来将作监所有职位早就被营造世家的公子哥们垄断了,他们平时花天酒地惯了,只有陛下巡查时才会回来应付一下。 沈名恨自己的手里怎么就没有一部手机呢,把这些烂人烂事都给捅到天上去。 “想什么呢!赶紧干活啊!不然今天全没饭吃!” 沈名蹲在墓道上用普通泥浆给砖石填缝,稍停顿一会儿的功夫,就被路过的长得尖嘴猴腮的典事从背后抽了一鞭子,她背后火辣辣疼的直接跳起,“你有病啊!” “干什么!要造反!” 典事看其反抗,立马又挥动鞭子要朝脸上打去。 此时,突然冲出来一位健壮的年轻男子,一把握住了典事扬起的手臂,讨笑道:“诶,别激动别激动,自家小妹,不懂事,您多担待。” 说着,男人又往其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对方才善罢甘休,转身走了。 自家小妹? 沈名细细掂量此人,见他头戴破烂兜帽,侧脸时蓬松凌乱的碎发刚好衬托出脸颊下深刻精致的下颚线。 “你是……” 男人转过头,一张五官清朗的脸上猝然多了一块硕大的烧伤疤痕,沈名见之瞬间心梗。 “吃饼吗,给你一个包子。”男人没在意,只靠近她,轻言暗号。 他叫秋拾,精通文武,原是谢安的贴身护卫,谢允之派他来教沈名,一方面是帮她恶补四书五经文化常识,另一方面则是帮她详细了解谢安的性格特征生活习惯,方便日后更出神入化的模仿。 两人熬过一大天的劳作,深夜时潜出营帐详谈。 “先生,我想问您,您知道陛下大概多久会亲自巡查一次贵妃陵吗?” “秋拾当不起小姐一句先生,您喊我名字便好。陛下和余贵妃情深似海,两三个月就会来一回,下次听老爷说是在七月末。” “那就麻烦您,在七月末前把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东西全部教给我,并且告知爷爷,我学习能力强,可以两边一起学,让他尽早过来上课。” “您不必这么着急,老爷的告假是九月份……” “不行,这里的难民熬不了那么久,我要救他们,越早越好。” 秋拾一愣,若有所思的看着沈名,没有说话。 沈名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随口道:“对了,我想知道我哥谢安,他和陛下相熟吗?爷爷与我说哥哥的牡丹山温泉天池是为陛下所建,可授予他右校监作的却是太后,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吗?” “少爷与陛下并不相熟,少爷有肺痨常年咳疾缠身,又天天服食气味非常浓烈的中药,陛下不喜,所以两人每次对话时都会在中间竖一道屏风。” “那太后喜欢哥哥?” “嗯,太后娘娘非常欣赏少爷的才能,从不设屏风隔绝少爷,但少爷自卑会自觉躲得很远回话。” 沈名眼神精光闪烁,脑内立时翻涌出许多母子相残掠夺皇权的狗血戏码。如果说谢安是太后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呢?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哥是陛下害死的。” “没有这个可能,因为余贵妃从去年年初就卧床不起了,陛下忙于照顾她,不曾有余力搭理任何人,就连那个温泉天池也是为贵妃治病准备的。” 秋拾还告诉沈名,谢安是一个性子非常孤僻的人,他在将作监的这两个月除了与过去的同窗好友陈楚江经常交流营造外,就没有和其他人多联系了,怪不得谢允之可以胆大包天中途换人,沈名闻此踏实许多。 陈楚江的母亲是汉阳长公主,皇帝年龄最大的姐姐。她曾在夺嫡关键时刻力挺张太后成功上位,张太后也由此善待他的儿子,令其一入将作监就直接坐上了右校署令的位子,好在陈楚江也是个德才兼备的人,上下不仅没有怨言,反而颇受倚重。 沈名和秋拾此次能够从难民营逃出去,也是托他的福。 秋拾因谢安结识陈楚江,两人把谢允之和沈名的前因后果相互交流了一番,最后是意料之中的不欢而散。 “你们谢家真是疯了!” 沈名和秋拾从贵妃陵出来后并未走远,二人在春阳村偏僻处租用了一间院落,秋拾也把沈名的诉求飞鸽传书给了谢允之,三人聚齐,沈名拿出了当年备战高考的冲劲开始废寝忘食的大学特学。 一个半月后,七月三十日。 沈名洗刷干净,以谢安的身份正式回归将作监,同一天晌午,大夏皇帝夏誉亲临贵妃陵。 贵妃陵相比之前干净整洁许多,地上地下建造都已初见完工模样,沈名猜想是这些世家子弟知道皇帝要来至少提前半个月准备的。 沈名入职并无人注意,将作监上下百十来号人都聚集在贵妃陵门口等着迎接圣驾。她远离人群独自往里走,看着满场空荡荡的有些奇怪,嘀咕道: “那些难民呢?” “我的孩子!放开我的孩子!她还有气儿!她还没死!” 刹那间,一道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在沈名左前侧炸开,她转眸,眼前这对母女正是那晚女帐里那些抱团取暖中的一对,此时,有两名典事正一前一后生拉硬拽这对母女,那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满脸煞白地在蹂躏中安详沉睡,那中年妇女拼尽全力也只拽回了自己孩子的一只鞋。 典事害怕吵嚷太大招致祸患,在几番纠缠无果后,横脖一刀直接了断了中年妇女。 “不要!” 与此同时,沈名大叫,刚要冲上前去就被身后赶来的陈楚江压制住了。 “你看见了吗?他们在杀人!” 陈楚江一转身,直直遮挡住她的视线,咬牙切齿道:“谢安!注意你现在的身份!” 沈名怒喘吁吁,对上陈楚江不容置疑的威容,渐渐镇静。 “陛下已经到隆恩殿了,快随我前去拜见!记住,到了那里别乱说话,低头混在其中就好。” 万里晴空忽而乌云密布,阴风阵阵觊觎雷雨。 隆恩殿上,夏誉大摆黄金龙椅高坐神牌之下,他松垮地靠在椅背上,丰神俊朗的帅颜上一双眉目深如渊海,上下打量着满堂长跪不起的将作监众员。 “谁来给朕解释一下,现在的贵妃陵怎么长得和对面的祖陵一模一样?之前夸下海口的匠心独运呢,运哪儿去了?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呢,雕梁画栋的廊桥水榭呢?不是说好了一切按贵妃生前居所布置吗?哪儿呢!” 将作大监许温跪在最前排,左顾右盼一顿挤眉弄眼后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好硬着头皮满脸堆笑抬头道,“陛下稍安勿躁,这贵妃陵十二月才完工,还有很多细节没展现出来呢…………” “细节?亭台楼阁廊桥水榭是细节?你现在连个框架沟渠都没有,等到十二月份就能凭空变出来了?” “能……” 许温一把年纪了,心虚的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模样着实有些难堪,陈楚江在一旁看不下去,从怀中掏出纸质兆域图,就要起身时,被身侧突然窜出的人影惊的一愣。 “陛下,谢安有图纸奉上,您可凭此一看!”沈名走到夏誉面前,规矩行礼后,义正言辞道。 “哦?” “谢安!” 夏誉的疑问和陈楚江的惊喊同时出口,犹如利剑般击碎满堂静默,众人目光纷纷汇集于沈名处,暗暗低语。 第4章 第四章 “臣在卧病期间也为贵妃仙逝痛心不已,故不敢对陵墓营造之事有所懈怠,在专心布局规划期间,也命护卫秋拾从尚宫局调取来一些有关贵妃日常起居生活喜好的相关资料,共同参考绘制出这些图纸。”沈名不顾周身杂音,镇定自若补充道。 夏誉听后不急于回复,目光绕过她,落在了蠢蠢欲动的陈楚江身上,“陈卿有话要说?” “不……不曾。只是谢监作大病初愈,许久不曾奏事,担心他准备不足冲撞了陛下。”陈楚江自觉失态,低头回道。 夏誉把注意力收回到沈名身上,看着她双手捧着的东西,“我看准备的挺充足的,这厚厚的一沓纸跟书一样,倒是完全不同于你们之前给朕的那一张兆域图。” “回陛下,臣这五十四张图纸,包含了贵妃陵的总体平面图,建筑分区图以及陵墓完工之后的效果图等等,能比普通的兆域图更加详尽地展示营造细节。”沈名拱手介绍道。 夏誉轻挥左手,身旁的有福公公得令立马弓着身子走向沈名,两人即将交汇时,沈名双臂突然岔开了一个方向。 “诶?谢监作这是何意呀?”有福公公捏着嗓子有些不满。 沈名却不搭理,只直直朝着仅几步之遥的夏誉说道:“陛下,臣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以后也不会再咳嗽了,可否容许臣亲自为您呈上讲解。” 此话一出,全场不只夏誉诧异地看向他,连底下众员们也敞开了声调,纷纷训斥谢安不懂规矩,其中最气愤的当属陈楚江,他不明白这个沈小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不过碍于当下窘态强压不满。 “按理说,右校监作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你如今能在这里看见朕就已经算是朕龙恩浩荡了,竟还敢得寸进尺,你是不是觉得,你能得太后封赏是件多了不起的事。” 夏誉的后半句语气很轻,气势上却威压十足,他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唇角,眼神定在沈名身上,仿佛下一秒就要超雄上身,一耳光将她掀翻在地。 沈名紧张地吞咽口水,心中鼓劲提醒自己一定要关关难过,关关过! 她跪地俯首,大声道:“陛下乃天下共主,将作监上下只唯陛下马首是瞻,臣只是其中一粒微尘,只仰仗陛下圣光才得以苟存,如今种种不自量力的建议,仅仅是为了贵妃陵能够顺利建设,也期望如月光般纯洁美好的贵妃娘娘能尽快入土为安,请陛下念臣一片真心,宽恕臣。” 这是沈名借鉴从前看的狗血古偶剧里奉承人的话术所言,没想到还真有用,夏誉听之一乐,紧张气氛顿时缓解不少。 “这病好了是不一样,嘴也比以前利索多了。罢了,你自己拿过来给朕讲吧。” 沈名规矩上前,先抽出最上面的一张总体平面图拿给夏誉,“臣从尚宫局的妃嫔录了解,得知贵妃娘娘非常喜欢东南一派的园林风格,所以我在这张图纸上标注,以目前我们已经建造的地宫主体为中心向四周拓展延伸,东部靠近春阳村的林木区可做珍稀植物花卉区,以纵横交错的石子路和青石板做连通点缀,打造生态自然的意境之美。西部临近春阳河下游可开发大型水域建设,创建以石山绿水为景致核心的山水区,其中可设各类亭台廊桥掩映池岸,增添景深设计的同时更显高雅之美。” 沈名胸有成足地开口,满脑子都是前世自己代表集团在项目竞标会上英姿飒爽侃侃而谈的模样。这次的设计图纸来源于她穿越之前结束的最后一个项目,那是一位百亿身价的富豪要为自己故去的太太修建一座私家园林,他的诉求和雍和帝差不多都是为了留存纪念,所以在谢允之为自己讲解贵妃陵营造原理时,她就不自觉地想起了这个案例,计划着把工程图都复刻下来兴许以后能做个参考。 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用上,如果不是出了那母女俩的事…… 沈名语气逐渐低沉,她完全忘不掉刚刚那场充斥着血腥味的人间惨剧。 “南部就是目前隆恩殿所在的方位,随着地上地下建筑基本成型,这部分的神道,碑亭,祭殿,以及石像石兽的设置都已经很全面了,再增添只会让整体布局显得冗杂,所以臣建议这部分保持不动。最后是北部,墓室之后的这部分,臣想仿照贵妃生前的宁欢宫一比一复刻,将其曾经喜爱的字画陈设都复归原位,以慰故人之思……” “这就不必了!” 夏誉出口打断,表情冷了下来,似是有些不悦。 “她最厌恶的就是皇宫。” “好的好的,那咱们就做成……额……娘娘生前有没有其他很喜欢的地方?” “你不是看过她的妃嫔录吗?” 夏誉反问,角度有些许刁钻,像极了沈名曾经那些趾高气扬的甲方,但扪心自问,她的确没有仔细研究过余贵妃的喜好记录,建议秋拾去找也仅仅只是做个简单的背调,怕以后将作监的人提起来她一问三不知,并非为了贵妃陵的整体设计。再说了这一个半月以来,一边四书五经人物常识,一边建筑学专业课,再加上她还得手动输出各类案例图纸,实在分身乏术,哪儿还有空讲究这些,她的命也是命啊! 沈名心虚辩解道:“是……但是,妃嫔录上对于娘娘的记录只是个大概,这藏在内心深处的喜爱,除了亲近之人不可知啊。臣还是想把这里打造成真正能让贵妃安详长眠的灵魂归宿,烦请陛下提示一二。” “她八岁以前住过的盛州白县的祖宅。” 夏誉面无表情回道,又转了头,对旁边人命令道:“有福,叫人去找祖宅布局图给谢监作。” “是。”有福公公应道。 “那东西南北的整体安排就是这样,多金碧辉煌不能保证,但亭台楼阁廊桥水榭是不差了。至于剩下的这些图纸展示的就是各个部分的建设细节,因为臣之前都是借助一些书本资料在病榻上冥思苦想,还没有具体的实地考察过,所以这里面有些数据都只是粗略估算还不够准确,请陛下多给臣些时日,定能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沈名说完,将自己怀里厚厚的一沓纸全塞进夏誉的怀里,那宣纸大约两开,夏誉一时应接不暇,险些散落一地,有福公公看在眼里嫌弃地翻了沈名一个白眼。 夏誉翻看半晌,目光越发复杂起来,这里的有些条条框框和词语标注他都不太明白,他记得之前的牡丹山温泉天池的图纸并没有这么晦涩难懂啊? 难不成是他这几个月又精进了,还是自己已经孤陋寡闻到连陵墓的兆域图都看不懂的程度了?他有些尴尬地扫了一眼匍匐在脚下的将作监众员们,觉得这里实在不便露怯,便简单清了清嗓子,假模假样地点了点头,将其对折又还给了沈名,“甚好,就按此做,需要多少人手尽管与朕说,就这样吧。” 夏誉起身就要走,沈名怀里抱着图纸忙又冲上前去直直跪在他面前。 “这样不了,陛下!” “又怎么了?” “臣刚刚给您看的只是臣个人的设计思路,并未与将作监诸位主事沟通过,他们现在营造的工事如何,臣并不知晓!” “什么!你们不是按照这个做的?”夏誉一张玉面陡然裂开一道痕,他质问,“你戏耍朕!” “大胆谢监作,你不要命了!”有福公公尖着嗓子惊叫。 隆恩殿内立时冰寒彻骨,众员们惶恐至极难得噤声,只余领头几人怒而起身,先是将作大监许温,“竖子!荒谬!怎可愚弄陛下,你与陛下所述之事,在场诸位都有听到看到,即使与现在情形有所冲突,之后我等内部再做商议修改便是,何须特意强调给陛下听,无故惊扰陛下该当何罪!” “你也承认你们所做与我有冲突?” 许温冷笑道:“谢监作是不是病还没好,我看你脑子好像不太清醒!你是今日才复的职吧,这些巧思我们之前从未交流过,又如何知晓照做,自然与现在所建是有冲突的,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那你把你们现行的兆域图拿出来,请陛下一看!”沈名目光锁死在许温身上,没半点胆怯。 陈楚江闻言略起身,就要把袖兜里的东西掏出来时,被许温伸手一拦,抢在前面道:“你的图纸既然已得陛下首肯,我们直接照此办就是,何须再看从前的?” “那你们花这么长时间把贵妃陵修建成这样,就没个说法了?”沈名再进一步道。 其他人此时也反应过来,有两个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插嘴道。 “要什么说法?我等皆为陛下做事,尽善尽美尽心尽力即可,你当是市井纠纷呢,还带鸣不平的!” “就是!你如此咄咄逼人,又将同僚们置于何地!” 沈名扑哧一声,被气得笑出声来,“尽善尽美?尽心尽力?你们敢说,我都不敢听,各位做尽亏心事,是真不怕天打雷劈啊!” 此时,天公似有所应,一道青光乍现,惊雷轰鸣,震彻人心。 “到底怎么回事,少卖关子!谢安,你说明白!”夏誉不耐烦道。 “回陛下,将作监诸匠有擅离职守偷工减料中饱私囊之嫌,不仅如此,他们还强行劳役虐待数以万计的贫苦难民为他们营造工事,并且已有伤亡!”沈名义愤填膺控诉道。 第5章 第五章 许温为了自证清白命监中主簿宋远顶风冒雨地去难民营帐抓来了五个老实巴交的壮汉,他们凌乱的鬓发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脸上,黄褐色的皮囊下裹着精壮却僵硬的脊背,脸面上五双朴素的眼睛没有一点神采,几位一进殿门,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就只知道穿着没有脏污补丁的新衣服朝着正前方疯狂叩拜。 “许大人并没有为难我们,一切都是我们自愿的……还有……我们在这里吃的饱,穿的暖,住的还踏实,比在外面流浪强多了!求陛下别赶我们走,我们一定竭尽全力造好贵妃陵!” 最先跪地说话的这位沈名见过,是刚才那对母女被迫害时,躲在一旁的帐篷里探出脑袋观察情况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彼时,他眼中的痛惜之色并不比她清减半分,可见现下的所作所为必是受人威胁。 “是啊,是啊,求陛下开恩啊,别让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当牛做马也报答恩情!” 其他四位也相继叩拜,声音从最开始的自证变为哭喊,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宋远站在一边看他们闹得逐渐浮夸,便小声警告了一两句,他们才安定下来。 “陛下明鉴啊,臣历经两朝,一生赤胆忠心,从不敢做悖逆祖上有负皇恩之事啊,之所以征用难民,是因为工匠人手实在不够,也不好每次都去平京大张旗鼓地给陛下添乱,就只能就地取人了。谢监作他血口喷人,刚复职不到一天就污蔑栽赃陷害臣,臣心寒啊,没想到其竟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亏得臣及监中同僚之前见他体弱多病还颇多关照于他,真是狼心狗肺!” 许温看情势有利,便扭转枪口直对沈名,对夏誉哭诉,了时想着还没斩草除根,便又道:“为臣为匠,皆以人品为重,谢监作如此跋扈,想来是不能胜任将作监作一职,臣提议,即刻罢免其官职遣送回家!” 陈楚江在一旁听着,想起秋拾所介绍的谢允之和沈名之间的世家继承,心中忧虑的同时却也觉得沈名是自作自受,继而沉默不语。 夏誉体面安慰许温,“许卿年事已高,要注意气大伤身啊。” “谢陛下体恤!”许温见夏誉回应他,更热切地拱手回道。 “既然许卿已经拿出证据了,谢监作,那你的证据呢,也带上来一看吧。”夏誉目光投向沈名。 沈名不惧,只跪直了身板,郑重其事道:“这座贵妃陵就是臣最好的证据,里面的地宫内部及各式陪葬品,外面的神道碑亭,包括我们目前所在的隆恩殿都有不同程度的偷工减料。”她从里怀又掏出一张清单,举起来示意众人,“臣这里有贵妃陵所需材料的品类清单,陛下可对照此单一一比对各项营造用材!” “胡扯!你才第一天来到这里,你怎么会有品类清单!” 将作监丞许文生是许温六子,前两年才托父亲关系进了将作监的大门,先是录事而后闷声升职到了监丞,一直做事小心谨慎,不曾想今日被沈名直踢了面门,只好出头回应。 “哦,忘记说了,臣的这份品类清单并不是将作监编撰的正版文书,而是我一早点卯时发觉这里上上下下存在诸多纰漏,就随手简单记录出来的草稿。我记得那时各位正在门口迎接陛下圣驾,并无人在意我的去留。” 沈名狡黠,灵机一动就联想到了这个理由,实际这清单也是一份简单的背调,它融合了谢允之给的贵妃陵营造法式的参考资料,还有自己被拐至贵妃陵做苦工时的见闻,内容并不详尽,还有点潦草,根本拿不出手。 “你身为臣子,不遵礼仪恭迎圣驾,藐视天家威严,你还有理了?谢安,朕怎么从前没发现你性格原来如此乖张?”夏誉一脸严肃教训道。 闻此,沈名与陈楚江皆是一愣。 陈楚江拿不定陛下是不是发现了谢家的偷梁换柱之举,如果真有察觉他们会不会供出自己,欺君之罪实在太大,如果牵连家族,母亲又如何在太后面前自处。陈楚江有点懊悔,早知道沈名为人如此鲁莽,当初就不该救他们出难民营。 沈名这边则是打鼓雍和帝为何放着铁打的证据不追究,反而把矛头指向自己。壮汉们势微屈服于权柄不能为己伸冤尚能理解,可雍和帝身为天下之主,再加上将作监又不是什么军政要务的核心机关,他有什么不敢调查的,难不成真是个糊涂昏君? 沈名突然想起谢允之与秋拾给自己科普有关大夏和谢安的前情提要,内心嘀咕,“雍和帝如此小心翼翼,这里指不定还有谁是太后的眼线,他不好动。” 沈名又开始磕头谢罪,这次的响动大,邦邦几下就把额头给磕红了,她求饶道:“陛下恕罪,臣绝无此意,臣只是复职心切,不曾想冤枉了同僚们,既如此那就一定是他们搞的鬼!”沈名突然话锋一转,回头,手指着身后几个惶恐壮汉大声说,“他们如此迫切地想要留在这里,除了许大人平日里对他们多加照拂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他们会在做工时偷拿东西对,偷工减料的就是他们!” 几个壮汉见沈名把锅莫名其妙地甩在自己脑袋上,都愤懑不平,“这位大人!你不要瞎说话啊!怎么能冤枉好人啊!” “我们都是按照典事们的吩咐干活,他让我们干哪儿我们就干哪儿,那要是有一点违背,小皮鞭啪啪的抽,可疼了,咋还有什么心思偷拿东西呢,能保命就不错了。” 壮汉们在争辩时,其中一位说漏了嘴,身边人赶紧拍打提醒他,他闭了嘴,可也晚了,宋远见情况不对,瞪着他们,一脸凶神恶煞,“都满嘴胡言乱语什么呢,陛下面前也敢造次!” “不敢,不敢,大人他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沈名眼熟的那人带着兄弟们维护说错话的同伴,宋远也不依不饶,几位话音纠缠在一起,场面混乱。 沈名在混乱中抬眸注视着夏誉,夏誉也看向她,两人神色意味不明,都没说话。 沈名认为夏誉但凡是个智商正常的皇帝就应该能看得出这件事里的门道,再无需多言。 另一视角下,夏誉望着那双男生女相的桃花眼内心渐生出一丝好奇来。之前谢安因病怯懦,与人相处时常退至千里之外,他曾一度因此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时母后怕被传染而唯恐避之不及的事。他看着烦躁,便也学着拿屏风隔绝一切嫌弃他的存在。 谢安的营造技艺是好的,牡丹山的温泉天池虽说没有多精巧,但其中设施周全,非常有利于小鱼养病,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救回她,但终究还了她片刻安宁。 可如今不同了,他眼前的谢安不仅不再躲避甚至步步紧逼,短短一个时辰,他话里话外已经把这里搅得人心惶惶天翻地覆,他是跪着的,但眸光炯炯,没半点恭敬顺从之意,反而像是来讨债的。但有一点不错,就是他还懂分寸,还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沈名拱手,大声制止吵闹,“诸位息怒,谢某手中也并无证据,的确不便随意下定论,兴许大家都是冤枉的,是谢某多心了。” 众人一秒安静,都没反应过来时,沈名又对夏誉言,“但陛下,臣有一事实在不能忍,就是这些毫无营造经验和技艺的难民们实在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修建陵墓,他们看着人多,但做工手法过于笨拙粗糙,做出来的工事完全不理想,不如今日就随便给他们一笔补偿金,全部遣散了吧。” 夏誉无奈道:“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罢了,朕累了不愿再同你计较,就按你说的办吧。” “是!那臣还可以再找其他名匠过来帮忙吗?臣想把去年和臣一起营造牡丹山温泉天池的师傅们叫来帮忙,其余打下手的,就按照之前惯例抽调一些地方守备,一万人就够了,来此助臣一臂之力。” 沈名有向秋拾详细请教过谢安之前的行事规则和用人范围,如今正好用上,前后呼应,避免怀疑。 “都随你,只是一个月之后,朕会再来查验,你若没有让朕满意,就戏耍之过这一样,朕就能让你把牢底坐穿!” 夏誉撇下狠话,然后再没低头看一眼,挥一挥龙袖大步走了,有福公公紧跟在后面,朝殿外大喊,“来人!起驾回宫!” 这场闹剧过后,谢安一战成名,将作监上下再无人敢无视他的存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不怀好意地监视着。 但沈名不在意,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了,便什么因承什么果,活该受着。 沈名靠陈楚江的右校署官令指派了一些人负责遣散难民,拆除成片的难民营帐和粥棚,进行至傍晚时分贵妃陵已经空了大片,被解散的难民们疯了一样逃离这里,他们甚至不敢在春阳村久留,连夜顺着树林小道往平京方向去了。 余下满地狼藉,沈名看着却很是欢喜,她站在废墟之上笑出声来,好像自己打了一场胜仗,这时陈楚江从身后靠近,轻言道:“你跟你哥如此不像,不怕到时事情败露死无葬身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