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六年(公元340年)九月二十二日
鸡叫头遍时,天色还漆黑一片,土坯房里只有灶间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刘霖是被灶膛里柴火 “噼里啪啦” 的声响弄醒的,他揉了揉眼睛,从摞着干草的炕上坐起身,浑身的骨头还带着没歇透的酸楚 —— 这几日虽不再发烧,可原身底子弱,加上这硬邦邦的干草炕,总睡不安稳。
他披上衣裳,趿着鞋踩着冰凉的泥土地往灶间走,刚到门口就看见阿娘蹲在灶台前,正往陶罐里添水,家里穷买不起金属的锅子。而那口陶锅黑乎乎的,边缘缺了个小口,底下结着一层厚厚的黑垢,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的旧物。阿娘手里攥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少得可怜的粟米,颗粒干瘪,还混着几粒砂石。她把粟米倒进锅里,又从旁边的竹筐里抓了两把切碎的野菜 —— 是昨天傍晚去田埂边挖的灰菜,叶子上还沾着泥点,另外还有一小把磨得粗糙的糠麸,颜色发黄,一看就剌嗓子。
“醒啦?” 阿娘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带着点歉意,“再等等,粥马上就好。家里粟米不多了,掺了点野菜和糠麸,阿霖别嫌难吃。”
刘霖走到灶台边,蹲下身帮着添了根柴火。火光映在阿娘的脸上,能看清她颧骨上的褐斑,是常年风吹日晒和营养不良留下的痕迹。“阿娘,我不挑。” 他轻声说,目光落在锅里 —— 水已经开始冒小泡,粟米在水里打着转,稀稀拉拉飘着几根野菜,别说饱腹,恐怕连填肚子都难。
这时,里屋传来一阵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气促的闷响。阿娘叹了口气:“你大父又咳了,这几日天凉,他的腰疾也犯了,夜里总疼得睡不着。”话音刚落,就见刘老汉拄着那根裂了纹的木杖,慢慢挪出了里屋。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腰间缠了圈旧布条,大概是想勒住腰腹的疼痛,每走一步,右腿都有些发僵,得靠木杖撑着才能稳住身子。
“大父,您怎么起来了?不多歇会儿?”刘霖连忙上前想扶他,却被刘老汉摆摆手推开。“没事,”老人喘着气,声音沙哑,“去田埂上看看,那两亩粟米过段时间该收了,别出什么岔子。这可是咱们一家子的命根子。”
阿娘停下手里的活,皱着眉劝:“阿爷腰都这样了,再摔着可怎么好?要不妾身去看?”
“你要洗衣裳照顾家里,还要照顾阿霖,哪有功夫?”大父固执地往外走,“我慢点儿走,没事。”
刘霖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秋末的凉意,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 这两亩薄田,哪里是庄稼,分明是压在老人肩上的一座山,连生病都不敢歇。
灶间的粥终于煮好了,阿娘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盛了一碗,递到刘霖手里。粥水稀得能照见碗底,粟米粒屈指可数,野菜嚼起来发涩,糠麸剌得喉咙发疼。刘霖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只有淡淡的土腥味,可他不敢剩下,这是一家人的口粮。阿娘自己也盛了一碗,却只抿了两口,就把碗往刘霖这边推:“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喝点,阿娘不饿。”
刘霖看着她碗里几乎没动的粥,又看了看她凹陷的脸颊,心里一阵酸涩。他把自己的碗往中间挪了挪,用木勺舀了一半粥过去:“阿娘,我也喝不了这么多,您也得吃,不然怎么有力气洗衣裳、去田里?” 阿娘愣了一下,眼眶有点发红,却没再推回去,只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没说话。
吃过早饭,阿娘收拾好碗筷,拎着个木盆往河边去,盆里放着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阿霖,跟我去河边吧,帮着拎点水,也透透气。” 刘霖应了声,跟着她出了门。
村外的土路坑坑洼洼,雨后积的水洼还没干,踩进去能没过脚踝。路边的田里稀稀拉拉长着粟米,叶子有些发黄,一看就是缺肥缺水。偶尔能看见几个村民在田里劳作,都是面黄肌瘦,穿着和他们家差不多的破衣裳,见了阿娘,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脸上没什么笑意,只有挥之不去的愁苦。
走到河边时,已经有几个妇人在洗衣裳了,都是本村的人。她们手里拿着皂角,在石头上使劲捶打着衣裳,水声和捶打声混在一起,倒有了点烟火气。可没人说话,气氛沉闷得很,直到一个穿青布衣裳的妇人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进了刘霖耳朵里:“你们听说了吗?隔壁李家村的李老三,昨天被羯兵拖走了。”
“怎么回事?” 阿娘停下手里的活,凑过去问,声音里带着紧张。
“还能是啥?” 青布妇人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没外人,才接着说,“这月的赋税他交不上 —— 家里的粟米去年被羯族小吏多征了一半,今年又旱,收的那点粮还不够自己吃的。昨天羯兵上门,二话不说就把他按在地上打,鞭子抽得背上全是血,最后拖上马就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不知道是死是活。”
“造孽啊!” 另一个妇人抹了把眼泪,“李老三家里还有个卧病在床的老娘,还有个没断奶的娃,他要是没了,这一家子可怎么活?”
“羯族那些人,哪把咱们汉人当人看?”青布妇人咬着牙,声音里带着恨,“去年我男人去镇上卖柴,就因为没给羯兵行礼,被扇了十几个巴掌,柴也被抢走了。咱们汉人,在他们眼里跟猪狗也没两样!”
刘霖站在旁边,手里拎着半桶水,浑身的血液像是突然冻住了。他以前在史书上看到 “石虎统治下,汉人备受压迫,命如草芥”,只觉得是冰冷的文字,可现在,李老三的遭遇、妇人的哭诉,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 交不起赋税就会被殴打拖拽,行个礼慢了就会被打骂,汉人的性命,在羯族眼里连一件柴火都不如。
阿娘的脸色也白了,她抓紧了手里的皂角,指节泛白,显然是想起了自家的处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对刘霖说:“咱们以后出门,见了羯族人,远远就躲开,千万别惹他们,听见没?”刘霖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洗衣裳的水是凉的,浸得刘霖的手发麻,可他觉得心里更凉。河边的风刮过来,吹得岸边的芦苇沙沙响,像是在为这些苦命的汉人叹息。
回到家时,大父已经从田里回来了,正坐在门槛上。他看见刘霖,招了招手:“阿霖,过来,大父给你看看咱们家的粮囤。”
刘霖走过去,跟着老人绕到房后 —— 所谓的“粮囤”,就是一个半埋在土里的陶罐,上面盖着块破麻布。刘老汉掀开麻布,里面只有小半罐粟米,颗粒干瘪,还混着不少杂质。
“今年天旱,粟米长得不好,估摸着收了也就这么多,交完赋税,剩下的撑不到明年春天。”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无奈,“等过些日子,我再去山里弄点橡子,磨成面,冬天能当粮吃。”
刘霖看着那小半罐粟米,突然想起早上喝的粥 —— 原来家里的粮食已经少到这种地步,连掺了野菜和糠麸的稀粥,都要省着喝。他回到自己的小屋,想找件干净点的衣裳换,却发现原身的木箱里只有三件粗布衣裳,每件都打满了补丁,有的地方补了又补,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阿娘自己缝的。箱底还有一双布鞋,鞋底已经磨平,鞋头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线头。
没有书本,没有玩具,没有任何属于 “少年人” 的物件,只有能勉强蔽体的衣裳和鞋子。刘霖蹲在木箱边,看着这些破旧的东西,突然明白:在这个时代,“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奢望,至于 “体面”“快乐”,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晚饭还是稀粥,比早上的更稀了些,野菜也多了些。阿娘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粒粟米挑出来,放进刘霖碗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有力气。”刘霖看着那少的可怜粟米,又看了看阿娘空荡的碗底,鼻子一酸,拿起木勺,把自己碗里的粥舀了一半回给阿娘:“阿娘,我吃不了这么多,您也得吃,不然身体受不了?”
阿娘没再推,她低下头,喝着粥,眼泪掉进了碗里,混着稀粥一起咽了下去。刘霖也端起碗,慢慢喝着,粥还是涩的,糠麸剌得喉咙疼,可他不敢剩下一口 —— 这每一口粥,都是阿娘和大父省下来的,是他们在乱世里拼尽全力护住的一点温暖。
夜里,刘霖躺在干草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和大父偶尔的咳嗽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河边妇人说的李老三,想起家里的小半罐粟米,想起那碗掺了野菜和糠麸的稀粥,第一次真切地明白 “汉人如猪狗”不是虚言,第一次明白“乱世”两个字背后,是无数人的饥饿、痛苦和死亡。
刘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适应,他必须尽快学会种田,学会分辨野菜,学会如何在羯族的压迫下保全自己和家人。因为在这个乱世里,没有谁能依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只有活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