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六年(340年)九月十五日
下午五点半的夕阳,把江南小镇的青石板路染成暖橙色。刘霖手中还捏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十六国春秋辑补》—— 看十六国史书是他的爱好。作为福利院长大的孤儿,16岁的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唯一的念想就是考上大学,离开这座住了十几年的小镇,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口袋里揣着福利院阿姨给的五块零花钱,他盘算着路过巷口的馒头铺时,买两个白面馒头当晚餐。
就在他拐过街角,准备穿过马路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突然撕裂了傍晚的宁静。
他只看到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朝自己冲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紧接着五脏六腑如同碎裂的撞击感,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他眼前一黑,手中的史书掉在地上,封面上《十六国春秋辑补》几个字,沾染上点点血迹,在夕阳下晃成了模糊的光斑。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知道就不走这条路了……
再次有知觉时,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而是一股混杂着泥土、霉味和干草的气息。刘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首先看到的是漏着微光的屋顶 —— 那不是钢筋水泥,而是用茅草和树枝搭成的,几缕阳光从破洞处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身下粗糙的干草,硬邦邦的,还带着点潮气。浑身像是散了架,尤其是额头,隐隐作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过。“水…… 水……”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不是他熟悉的少年嗓音,而是更稚嫩、更虚弱的调子。
“醒了!阿霖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立刻响起,紧接着,一张蜡黄的脸凑到了他眼前。那是个年轻妇人,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袖口和领口都打着补丁,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眼角布满细纹,此刻却亮着惊喜又担忧的光。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轻轻抚上刘霖的额头,动作却温柔得不像话:“烧总算退了,谢天谢地,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阿娘可怎么活啊……”
阿娘?刘霖愣住了,好古老的称呼,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他不认识这个女人,更不是她的“阿霖”。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个苍老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刘霖偏过头,看到炕边还坐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老者穿着同样破旧的粗布衣,背有点驼,手里攥着一根干裂的木杖,每咳嗽一声,肩膀就跟着颤一下。他看向刘霖的眼神,满是欣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孩子,昏迷了三天,可把大父和你阿娘吓坏了。”
老者自称 “大父”,妇人叫“阿娘”,他们都叫他 “阿霖”。刘霖张了张嘴,想问 “你们是谁”,却发现喉咙干得发疼,只能发出细碎的气音。妇人连忙起身,端来一个豁了口的陶碗,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刘霖的头,把碗凑到他嘴边:“慢点喝,别呛着。”
碗里是温热的白水,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喝惯了现代的纯净水,这白水真的有点辣嗓子。刘霖早已渴得嗓子冒烟,也顾不上许多,贪婪地喝了几口。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不适。刘霖艰难的坐起来,靠在土墙上,环顾四周 ——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土坯房,只有一个破旧的木柜,柜上摆着几个缺口的陶碗,墙角堆着一捆干草,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房梁上还挂着几个干瘪的粟米穗,像是舍不得吃的口粮。
这不是医院,也不是福利院,更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地方。结合刚才那阵撞击和周围环境,一个荒诞却又唯一能解释此时情况的念头,猛地钻进了他的脑海:他,可能穿越了?
接下来的几天,刘霖都在半清醒半恍惚中度过。他假装 “高烧失忆”,对阿娘和大父的提问大多含糊其辞,只说 “好多事记不清了”,实则在暗中观察、收集信息。只是了解到自己所在位置是邺城城郊刘家村,原主父亲早年因为徭役,被后赵征发,至今未归,怕是早都死在外面了。因为自己所在穷乡僻野,收集不到什么有意义的信息了。
阿娘每天都会煮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偶尔会加一把野菜,这就是他们一天的口粮。她白天要去田里劳作,傍晚回来还要缝补衣裳 —— 刘霖见过她补衣服的样子,油灯的微光下,她戴着一个莫得锃亮的顶针,从针线包里小心翼翼取出针,把磨破的衣角、衣领仔细的缝补,每件缝补的衣裳都是补丁摞着补丁,家里所有的衣服都是如此,看着如此贫寒的家,刘霖心里发酸。
大父身体不好,不能干重活,每天都会拄着拐杖去田埂上转几圈,看看那两亩薄田。那是家里唯一的生计,种的全是粟米,据阿娘说,每年收的粮食,七成要交给官府,剩下的还要应付羯族小吏的额外勒索,根本不够吃,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都要靠挖野菜、剥树皮度日。
“羯族小吏” 这四个字,是刘霖前两天从阿娘口中听到。那天傍晚,阿娘正在给刘霖擦身子,突然叹了口气:“再过几天,那些羯族官吏又要上门催赋税了,今年的粟米收得少,不知道能不能凑够…… 去年隔壁王家就是因为交不起,被他们打断了腿,还把仅有的一点粮食都抢走了。”
羯族?刘霖当时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那本没看完的《十六国春秋辑补》—— 羯族是五胡之一,后赵的建立者石勒就是羯人,而石勒死后,他的侄子石虎傻石勒儿子石泓篡位,石虎历史上出了名的暴君,统治期间残暴嗜杀,尤其压迫汉人,汉人被当“双脚羊”对待,那段时间可以算是汉人最黑暗的时代。
“阿娘,现在…… 是什么年月啊?” 刘霖装作不经意地问。
阿娘手里的布巾顿了一下,随口答道:“还能是什么年月?大赵朝建武六年九月望日啊!你这孩子,烧糊涂了连年份都忘了。”
建武六年九月望日!刘霖的脑子 “嗡” 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他对五胡十六国历史比较清楚,立刻在心里换算 —— 建武是石虎的年号,建武六年九月望日,就是公元 340 年农历九月十五。这里是后赵,是石虎统治下的邺城!
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医院,而是真的穿越到了一千六百多年前,那个最黑暗、最混乱的时代。他不再是现代那个虽然孤独却能安稳读书的孤儿刘霖,而是邺城郊外一个名叫“阿霖”的14岁汉人农家子,住在一间漏风的土坯房里,随时可能因为交不起赋税被鞭挞、被抓去服徭役,甚至因为一点小事就丢掉性命的汉家少年。
恐慌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喊出来,想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可当他看到阿娘布满老茧的手,看到她为了给他补身子,偷偷把自己的粥分给了他半碗,看到大父咳嗽着却还在担心田里的粟米长势时,那股恐慌又渐渐被压了下去。
这两个陌生人,是这个陌生时代里,唯一把他当亲人的人。他们虽然贫穷,却用最朴素的温柔对待他;他们虽然弱小,却在乱世里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如果他现在崩溃,如果他说出自己是“穿越者”的秘密,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连累他们送命。
刘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攥紧了放在被子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 疼,却让他更加清醒。活下去,先活下去。隐藏秘密,顺应身份,跟着阿娘和大父学习种田、应对赋税,先在这个乱世里站稳脚跟,再想以后的事。
那天晚上,刘霖躺在干草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隔壁阿娘纺车的 “吱呀” 声,还有大父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心里第一次有了“牵挂”的感觉。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阿娘”和“大父”,有了一个虽然简陋却真实的“家”。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还有原主之前磕碰留下的浅浅疤痕,像是原主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痕迹。“放心吧,” 刘霖在心里默念,“我会替你活下去,替你照顾阿娘和大父,在这个乱世里,好好活下去。”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现代的青石板路和白面馒头,而是要跟着大父去田里种庄稼,要和阿娘学着分辨哪些野菜能吃,要记住羯族小吏上门时该说什么话的汉家郎。
活下去。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强烈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不管有多难,不管有多苦,他都必须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阿娘和大父。
虽然自己失去现代安稳的生活,在这乱世中自己却收获到他一直渴望的亲情,也算老天给自己的一点补偿吧。
阿娘:汉晋时期对母亲的称呼。大父:汉晋时期对爷爷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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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