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飘零:魂牵十六国》 第1章 第 1 章 建武六年(340年)九月十五日 下午五点半的夕阳,把江南小镇的青石板路染成暖橙色。刘霖手中还捏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十六国春秋辑补》—— 看十六国史书是他的爱好。作为福利院长大的孤儿,16岁的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唯一的念想就是考上大学,离开这座住了十几年的小镇,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口袋里揣着福利院阿姨给的五块零花钱,他盘算着路过巷口的馒头铺时,买两个白面馒头当晚餐。 就在他拐过街角,准备穿过马路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突然撕裂了傍晚的宁静。 他只看到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朝自己冲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紧接着五脏六腑如同碎裂的撞击感,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他眼前一黑,手中的史书掉在地上,封面上《十六国春秋辑补》几个字,沾染上点点血迹,在夕阳下晃成了模糊的光斑。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知道就不走这条路了…… 再次有知觉时,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而是一股混杂着泥土、霉味和干草的气息。刘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首先看到的是漏着微光的屋顶 —— 那不是钢筋水泥,而是用茅草和树枝搭成的,几缕阳光从破洞处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身下粗糙的干草,硬邦邦的,还带着点潮气。浑身像是散了架,尤其是额头,隐隐作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过。“水…… 水……”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不是他熟悉的少年嗓音,而是更稚嫩、更虚弱的调子。 “醒了!阿霖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立刻响起,紧接着,一张蜡黄的脸凑到了他眼前。那是个年轻妇人,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袖口和领口都打着补丁,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眼角布满细纹,此刻却亮着惊喜又担忧的光。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轻轻抚上刘霖的额头,动作却温柔得不像话:“烧总算退了,谢天谢地,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阿娘可怎么活啊……” 阿娘?刘霖愣住了,好古老的称呼,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他不认识这个女人,更不是她的“阿霖”。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个苍老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刘霖偏过头,看到炕边还坐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老者穿着同样破旧的粗布衣,背有点驼,手里攥着一根干裂的木杖,每咳嗽一声,肩膀就跟着颤一下。他看向刘霖的眼神,满是欣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孩子,昏迷了三天,可把大父和你阿娘吓坏了。” 老者自称 “大父”,妇人叫“阿娘”,他们都叫他 “阿霖”。刘霖张了张嘴,想问 “你们是谁”,却发现喉咙干得发疼,只能发出细碎的气音。妇人连忙起身,端来一个豁了口的陶碗,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刘霖的头,把碗凑到他嘴边:“慢点喝,别呛着。” 碗里是温热的白水,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喝惯了现代的纯净水,这白水真的有点辣嗓子。刘霖早已渴得嗓子冒烟,也顾不上许多,贪婪地喝了几口。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不适。刘霖艰难的坐起来,靠在土墙上,环顾四周 ——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土坯房,只有一个破旧的木柜,柜上摆着几个缺口的陶碗,墙角堆着一捆干草,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房梁上还挂着几个干瘪的粟米穗,像是舍不得吃的口粮。 这不是医院,也不是福利院,更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地方。结合刚才那阵撞击和周围环境,一个荒诞却又唯一能解释此时情况的念头,猛地钻进了他的脑海:他,可能穿越了? 接下来的几天,刘霖都在半清醒半恍惚中度过。他假装 “高烧失忆”,对阿娘和大父的提问大多含糊其辞,只说 “好多事记不清了”,实则在暗中观察、收集信息。只是了解到自己所在位置是邺城城郊刘家村,原主父亲早年因为徭役,被后赵征发,至今未归,怕是早都死在外面了。因为自己所在穷乡僻野,收集不到什么有意义的信息了。 阿娘每天都会煮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偶尔会加一把野菜,这就是他们一天的口粮。她白天要去田里劳作,傍晚回来还要缝补衣裳 —— 刘霖见过她补衣服的样子,油灯的微光下,她戴着一个莫得锃亮的顶针,从针线包里小心翼翼取出针,把磨破的衣角、衣领仔细的缝补,每件缝补的衣裳都是补丁摞着补丁,家里所有的衣服都是如此,看着如此贫寒的家,刘霖心里发酸。 大父身体不好,不能干重活,每天都会拄着拐杖去田埂上转几圈,看看那两亩薄田。那是家里唯一的生计,种的全是粟米,据阿娘说,每年收的粮食,七成要交给官府,剩下的还要应付羯族小吏的额外勒索,根本不够吃,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都要靠挖野菜、剥树皮度日。 “羯族小吏” 这四个字,是刘霖前两天从阿娘口中听到。那天傍晚,阿娘正在给刘霖擦身子,突然叹了口气:“再过几天,那些羯族官吏又要上门催赋税了,今年的粟米收得少,不知道能不能凑够…… 去年隔壁王家就是因为交不起,被他们打断了腿,还把仅有的一点粮食都抢走了。” 羯族?刘霖当时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那本没看完的《十六国春秋辑补》—— 羯族是五胡之一,后赵的建立者石勒就是羯人,而石勒死后,他的侄子石虎傻石勒儿子石泓篡位,石虎历史上出了名的暴君,统治期间残暴嗜杀,尤其压迫汉人,汉人被当“双脚羊”对待,那段时间可以算是汉人最黑暗的时代。 “阿娘,现在…… 是什么年月啊?” 刘霖装作不经意地问。 阿娘手里的布巾顿了一下,随口答道:“还能是什么年月?大赵朝建武六年九月望日啊!你这孩子,烧糊涂了连年份都忘了。” 建武六年九月望日!刘霖的脑子 “嗡” 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他对五胡十六国历史比较清楚,立刻在心里换算 —— 建武是石虎的年号,建武六年九月望日,就是公元 340 年农历九月十五。这里是后赵,是石虎统治下的邺城! 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医院,而是真的穿越到了一千六百多年前,那个最黑暗、最混乱的时代。他不再是现代那个虽然孤独却能安稳读书的孤儿刘霖,而是邺城郊外一个名叫“阿霖”的14岁汉人农家子,住在一间漏风的土坯房里,随时可能因为交不起赋税被鞭挞、被抓去服徭役,甚至因为一点小事就丢掉性命的汉家少年。 恐慌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喊出来,想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可当他看到阿娘布满老茧的手,看到她为了给他补身子,偷偷把自己的粥分给了他半碗,看到大父咳嗽着却还在担心田里的粟米长势时,那股恐慌又渐渐被压了下去。 这两个陌生人,是这个陌生时代里,唯一把他当亲人的人。他们虽然贫穷,却用最朴素的温柔对待他;他们虽然弱小,却在乱世里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如果他现在崩溃,如果他说出自己是“穿越者”的秘密,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连累他们送命。 刘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攥紧了放在被子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 疼,却让他更加清醒。活下去,先活下去。隐藏秘密,顺应身份,跟着阿娘和大父学习种田、应对赋税,先在这个乱世里站稳脚跟,再想以后的事。 那天晚上,刘霖躺在干草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隔壁阿娘纺车的 “吱呀” 声,还有大父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心里第一次有了“牵挂”的感觉。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阿娘”和“大父”,有了一个虽然简陋却真实的“家”。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还有原主之前磕碰留下的浅浅疤痕,像是原主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痕迹。“放心吧,” 刘霖在心里默念,“我会替你活下去,替你照顾阿娘和大父,在这个乱世里,好好活下去。”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现代的青石板路和白面馒头,而是要跟着大父去田里种庄稼,要和阿娘学着分辨哪些野菜能吃,要记住羯族小吏上门时该说什么话的汉家郎。 活下去。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强烈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不管有多难,不管有多苦,他都必须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阿娘和大父。 虽然自己失去现代安稳的生活,在这乱世中自己却收获到他一直渴望的亲情,也算老天给自己的一点补偿吧。 阿娘:汉晋时期对母亲的称呼。大父:汉晋时期对爷爷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建武六年(公元340年)九月二十二日 鸡叫头遍时,天色还漆黑一片,土坯房里只有灶间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刘霖是被灶膛里柴火 “噼里啪啦” 的声响弄醒的,他揉了揉眼睛,从摞着干草的炕上坐起身,浑身的骨头还带着没歇透的酸楚 —— 这几日虽不再发烧,可原身底子弱,加上这硬邦邦的干草炕,总睡不安稳。 他披上衣裳,趿着鞋踩着冰凉的泥土地往灶间走,刚到门口就看见阿娘蹲在灶台前,正往陶罐里添水,家里穷买不起金属的锅子。而那口陶锅黑乎乎的,边缘缺了个小口,底下结着一层厚厚的黑垢,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的旧物。阿娘手里攥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少得可怜的粟米,颗粒干瘪,还混着几粒砂石。她把粟米倒进锅里,又从旁边的竹筐里抓了两把切碎的野菜 —— 是昨天傍晚去田埂边挖的灰菜,叶子上还沾着泥点,另外还有一小把磨得粗糙的糠麸,颜色发黄,一看就剌嗓子。 “醒啦?” 阿娘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带着点歉意,“再等等,粥马上就好。家里粟米不多了,掺了点野菜和糠麸,阿霖别嫌难吃。” 刘霖走到灶台边,蹲下身帮着添了根柴火。火光映在阿娘的脸上,能看清她颧骨上的褐斑,是常年风吹日晒和营养不良留下的痕迹。“阿娘,我不挑。” 他轻声说,目光落在锅里 —— 水已经开始冒小泡,粟米在水里打着转,稀稀拉拉飘着几根野菜,别说饱腹,恐怕连填肚子都难。 这时,里屋传来一阵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气促的闷响。阿娘叹了口气:“你大父又咳了,这几日天凉,他的腰疾也犯了,夜里总疼得睡不着。”话音刚落,就见刘老汉拄着那根裂了纹的木杖,慢慢挪出了里屋。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腰间缠了圈旧布条,大概是想勒住腰腹的疼痛,每走一步,右腿都有些发僵,得靠木杖撑着才能稳住身子。 “大父,您怎么起来了?不多歇会儿?”刘霖连忙上前想扶他,却被刘老汉摆摆手推开。“没事,”老人喘着气,声音沙哑,“去田埂上看看,那两亩粟米过段时间该收了,别出什么岔子。这可是咱们一家子的命根子。” 阿娘停下手里的活,皱着眉劝:“阿爷腰都这样了,再摔着可怎么好?要不妾身去看?” “你要洗衣裳照顾家里,还要照顾阿霖,哪有功夫?”大父固执地往外走,“我慢点儿走,没事。” 刘霖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秋末的凉意,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 这两亩薄田,哪里是庄稼,分明是压在老人肩上的一座山,连生病都不敢歇。 灶间的粥终于煮好了,阿娘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盛了一碗,递到刘霖手里。粥水稀得能照见碗底,粟米粒屈指可数,野菜嚼起来发涩,糠麸剌得喉咙发疼。刘霖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只有淡淡的土腥味,可他不敢剩下,这是一家人的口粮。阿娘自己也盛了一碗,却只抿了两口,就把碗往刘霖这边推:“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喝点,阿娘不饿。” 刘霖看着她碗里几乎没动的粥,又看了看她凹陷的脸颊,心里一阵酸涩。他把自己的碗往中间挪了挪,用木勺舀了一半粥过去:“阿娘,我也喝不了这么多,您也得吃,不然怎么有力气洗衣裳、去田里?” 阿娘愣了一下,眼眶有点发红,却没再推回去,只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没说话。 吃过早饭,阿娘收拾好碗筷,拎着个木盆往河边去,盆里放着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阿霖,跟我去河边吧,帮着拎点水,也透透气。” 刘霖应了声,跟着她出了门。 村外的土路坑坑洼洼,雨后积的水洼还没干,踩进去能没过脚踝。路边的田里稀稀拉拉长着粟米,叶子有些发黄,一看就是缺肥缺水。偶尔能看见几个村民在田里劳作,都是面黄肌瘦,穿着和他们家差不多的破衣裳,见了阿娘,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脸上没什么笑意,只有挥之不去的愁苦。 走到河边时,已经有几个妇人在洗衣裳了,都是本村的人。她们手里拿着皂角,在石头上使劲捶打着衣裳,水声和捶打声混在一起,倒有了点烟火气。可没人说话,气氛沉闷得很,直到一个穿青布衣裳的妇人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进了刘霖耳朵里:“你们听说了吗?隔壁李家村的李老三,昨天被羯兵拖走了。” “怎么回事?” 阿娘停下手里的活,凑过去问,声音里带着紧张。 “还能是啥?” 青布妇人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没外人,才接着说,“这月的赋税他交不上 —— 家里的粟米去年被羯族小吏多征了一半,今年又旱,收的那点粮还不够自己吃的。昨天羯兵上门,二话不说就把他按在地上打,鞭子抽得背上全是血,最后拖上马就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不知道是死是活。” “造孽啊!” 另一个妇人抹了把眼泪,“李老三家里还有个卧病在床的老娘,还有个没断奶的娃,他要是没了,这一家子可怎么活?” “羯族那些人,哪把咱们汉人当人看?”青布妇人咬着牙,声音里带着恨,“去年我男人去镇上卖柴,就因为没给羯兵行礼,被扇了十几个巴掌,柴也被抢走了。咱们汉人,在他们眼里跟猪狗也没两样!” 刘霖站在旁边,手里拎着半桶水,浑身的血液像是突然冻住了。他以前在史书上看到 “石虎统治下,汉人备受压迫,命如草芥”,只觉得是冰冷的文字,可现在,李老三的遭遇、妇人的哭诉,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 交不起赋税就会被殴打拖拽,行个礼慢了就会被打骂,汉人的性命,在羯族眼里连一件柴火都不如。 阿娘的脸色也白了,她抓紧了手里的皂角,指节泛白,显然是想起了自家的处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对刘霖说:“咱们以后出门,见了羯族人,远远就躲开,千万别惹他们,听见没?”刘霖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洗衣裳的水是凉的,浸得刘霖的手发麻,可他觉得心里更凉。河边的风刮过来,吹得岸边的芦苇沙沙响,像是在为这些苦命的汉人叹息。 回到家时,大父已经从田里回来了,正坐在门槛上。他看见刘霖,招了招手:“阿霖,过来,大父给你看看咱们家的粮囤。” 刘霖走过去,跟着老人绕到房后 —— 所谓的“粮囤”,就是一个半埋在土里的陶罐,上面盖着块破麻布。刘老汉掀开麻布,里面只有小半罐粟米,颗粒干瘪,还混着不少杂质。 “今年天旱,粟米长得不好,估摸着收了也就这么多,交完赋税,剩下的撑不到明年春天。”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无奈,“等过些日子,我再去山里弄点橡子,磨成面,冬天能当粮吃。” 刘霖看着那小半罐粟米,突然想起早上喝的粥 —— 原来家里的粮食已经少到这种地步,连掺了野菜和糠麸的稀粥,都要省着喝。他回到自己的小屋,想找件干净点的衣裳换,却发现原身的木箱里只有三件粗布衣裳,每件都打满了补丁,有的地方补了又补,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阿娘自己缝的。箱底还有一双布鞋,鞋底已经磨平,鞋头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线头。 没有书本,没有玩具,没有任何属于 “少年人” 的物件,只有能勉强蔽体的衣裳和鞋子。刘霖蹲在木箱边,看着这些破旧的东西,突然明白:在这个时代,“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奢望,至于 “体面”“快乐”,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晚饭还是稀粥,比早上的更稀了些,野菜也多了些。阿娘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粒粟米挑出来,放进刘霖碗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有力气。”刘霖看着那少的可怜粟米,又看了看阿娘空荡的碗底,鼻子一酸,拿起木勺,把自己碗里的粥舀了一半回给阿娘:“阿娘,我吃不了这么多,您也得吃,不然身体受不了?” 阿娘没再推,她低下头,喝着粥,眼泪掉进了碗里,混着稀粥一起咽了下去。刘霖也端起碗,慢慢喝着,粥还是涩的,糠麸剌得喉咙疼,可他不敢剩下一口 —— 这每一口粥,都是阿娘和大父省下来的,是他们在乱世里拼尽全力护住的一点温暖。 夜里,刘霖躺在干草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和大父偶尔的咳嗽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河边妇人说的李老三,想起家里的小半罐粟米,想起那碗掺了野菜和糠麸的稀粥,第一次真切地明白 “汉人如猪狗”不是虚言,第一次明白“乱世”两个字背后,是无数人的饥饿、痛苦和死亡。 刘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适应,他必须尽快学会种田,学会分辨野菜,学会如何在羯族的压迫下保全自己和家人。因为在这个乱世里,没有谁能依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只有活下去的勇气。 第3章 第 3 章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邺城近郊的田野,把成片的粟穗吹得微微弯腰。那些粟穗大多不算饱满,穗粒干瘪,是今年伏旱留下的痕迹。即便如此,却依旧散发着谷物香气,给贫困的汉人农户带来了希望。经过再三恳请,大父终于答应带刘霖收割庄稼了。这天清晨,天刚泛起鱼肚白,刘霖就跟着大父往田里走,手里攥着一把旧镰刀 —— 木柄被磨得光滑发亮,刀刃却有些钝了,边缘还卷着个小缺口,是大父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 从家走到田里大约一炷香时间,到地里天还没大亮。 “拿镰刀得这样握,大父走在前面,停下脚步转过身,示范着握住镰刀的木柄,手指扣在靠近刀刃的位置,“别太用劲,不然割久了手会酸;也别太松,容易掉。弯腰的时候要慢,盯着粟秆的根部,一刀下去要利落,别割太深,免得把土里的根须带出来,也别割太浅,留太长的茬子浪费。” 刘霖学着大父的样子握住镰刀,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刀刃,心里有点发怵。他在现代虽然参加过学校的劳动课,割过杂草,可从没碰过这种老旧的镰刀,更没割过成片的粟米。他试着弯腰,对准一株粟秆的根部,用力一割 ——“咔嚓” 一声,粟秆倒是断了,可镰刀没控制好,顺着惯性划到了旁边的粟穗上,好几粒干瘪的粟粒掉在土里。刘霖看到情景,心中有点愧疚,没干多少活,却添了乱。 “哎,慢点!”大父连忙上前,捡起地上的粟粒,小心翼翼地放进随身的布兜里,“阿霖啊,庄稼人靠天吃饭,每一粒粟米都金贵着呢,掉在土里就找不回来了,这可是咱们的口粮啊。”他的声音带着点急,却没责备,只是重新站到刘霖身边,握着他的手,一点点调整角度:“你看,刀刃要贴着粟秆,稍微倾斜一点,这样既割得断,又不会伤着穗子。” 刘霖跟着大父的力道再试一次,这次稳了些,粟秆顺利断开,穗子完好地握在手里。他心里刚有点雀跃,没注意脚下的土坷垃,脚下一滑,手不自觉地往前一送,镰刀尖正好划在虎口上,瞬间渗出了血珠。 “哎哟!”大父眼疾手快,立刻抓住他的手腕,从腰间解下一块旧布条,轻轻按住伤口,“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别割了,先歇会儿。” “没事大父,小口子。” 刘霖摇摇头,看着虎口上的血珠被布条吸住,心里有点愧疚 —— 自己不仅没帮上忙,还添了麻烦。他看着大父扶着腰的样子,老人刚才为了拉他,弯腰时明显顿了一下,显然是腰疾又犯了,却还是强撑着关心他。 “怎么能没事?手上流血了要包好,不然破伤风了更麻烦。” 大父固执地把布条缠紧,又从田埂边摘了片野薄荷叶子,揉烂了敷在伤口上,“这叶子能止血,还能止疼。你先在田埂上坐会儿,看我割,等手不疼了再试试。” 刘霖坐在田埂上,看着大父转过身,重新拿起镰刀。老人的背更驼了,弯腰时得先用手扶住腰,停顿几秒才能慢慢弯下去,每割一束粟米,肩膀都会跟着颤一下,偶尔还会忍不住咳嗽两声,却从不停歇。阳光慢慢升起来,洒在老人的花白头发上,泛着细碎的光,也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金黄的粟穗上,显得格外单薄。 刘霖握紧了没受伤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 他以前在历史书上看到过“农民辛苦”,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不是文字里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手上的老茧,是腰上的旧疾,是每一粒都舍不得浪费的粟米,是明知天旱收成不好,却还是要拼尽全力去收割的坚持。 等虎口的疼稍微缓解,刘霖站起身,重新走到大父身边:“大父,我再试试,这次肯定不会掉粟粒,也不会割到手了。” 刘老汉看他眼神坚定,没再阻拦,只是在旁边看着,偶尔提点一句。这次刘霖学得格外认真,每一次握镰、弯腰、下刀都格外小心,虽然速度慢,却再也没割伤手,也没让粟粒掉在土里。割了大概半个时辰,他的手臂就开始发酸,腰也隐隐作痛,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土里,瞬间就被吸干。 “歇会儿吧,别累着。” 大父递过来一个水囊,是用猪膀胱做的,里面装着凉水解渴。刘霖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水带着点土腥味,却格外解渴。他靠在田埂上,看着成片的粟田,才发现他们只割了很小一片,剩下的还一望无际 —— 这两亩田,要靠大父这样的身体,不知道要割到什么时候。 虽然已经秋天,正午的日头最毒,晒得地面发烫,连风都带着热气。刘霖的汗把粗布衣裳都浸湿了,贴在背上,又闷又痒,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阿娘的声音,她提着个竹篮,快步走了过来,篮子上盖着块粗布,里面是午饭。 “快歇歇,吃点东西。”阿娘把竹篮放在田埂上,掀开粗布,里面是两个陶碗,装着和往常一样的稀粥,还有一小碟切碎的腌野菜,是用盐腌的,有点咸,却能下饭。她还特意带了个小陶罐,里面装着点温水,怕他们喝凉水闹肚子。 刘霖确实饿了,接过碗就狼吞虎咽起来。稀粥还是那么稀,粟粒屈指可数,可他觉得比现代的任何饭菜都香。阿娘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吃,自己却只拿着个小饭团 —— 是用橡子面,掺了点野菜做的,又干又硬,咬一口能剌得嗓子疼。她小口啃着饭团,偶尔喝一口水,眼神却一直落在刘霖身上,怕他没吃饱。 “阿娘,你也喝碗粥。”刘霖把自己的碗往她那边推了推。 “不用,我吃这个就行。”阿娘把碗推回来,“你干活累,得多喝点粥,有力气。” 刘霖没再推辞,知道自己现在多吃点,下午才能多干点活,才能帮大父分担。吃完午饭,他没歇多久,就拿起镰刀重新下地。阿娘收拾好碗筷,也没立刻走,而是在田埂边捡掉落的粟穗,哪怕只有一两粒,也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兜里,嘴里还念叨着 “别浪费,别浪费”。 下午的太阳依然毒辣,刘霖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滴进衣领里,又凉又黏。手掌被镰刀的木柄磨得发红,慢慢起了个小血泡,一握镰刀就疼,可他没说,只是把疼的那只手往身后藏了藏,用另一只手辅助着割。大父看在眼里,却没说破,只是悄悄放慢了速度,让他能跟上。 就这样一直割到傍晚,夕阳把田野染成了橙红色,刘霖才跟着大父往家走。他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双脚被田埂上的石子硌得生疼,脱了鞋一看,脚底磨出了好几个小水泡,手掌上的血泡也破了,沾了点泥土,疼得钻心。 回到家,阿娘早就烧好了热水,看到他手上的伤和脚上的水泡,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赶紧从灶膛里扒出几块烧过的草木灰,放凉了敷在他的伤口上,又从院子里摘了些止血的草药,嚼烂了敷在血泡上,用干净的布条缠好。 “苦了你了,阿霖。” 阿娘的声音带着点哽咽,“以前你身子弱,从没干过这么重的活,现在却要跟着我们遭这份罪。” 刘霖摇摇头,看着阿娘认真包扎的样子,心里暖暖的:“阿娘,我不苦。能帮家里干活,能多收点粟米,我高兴。”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大父年纪大了,腰不好,以后田里的活,我多干点,您和大父就能少累点。” 阿娘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包扎,眼泪却掉进了草药里。刘霖看着她的头顶,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 他以前是个没人疼的孤儿,现在却有了会为他心疼、为他流泪的家人。这份温暖,是他在现代从未有过的,也是他在这个乱世里,最想守护的东西。 夜里,刘霖躺在干草炕上,虽然浑身酸痛,却睡得格外安稳。他摸了摸手上包扎好的伤口,想起白天割过的粟田,想起大父的教导,想起阿娘的眼泪,心里突然变得格外坚定。 他知道,学会农活只是第一步,以后还有赋税要交,还有羯族小吏要应付,还有无数的困难在等着他。可他不再像刚穿越时那样恐慌,因为他明白了: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的勇气,不仅来自自己的坚持,更来自家人的陪伴;而能为家人分担,能靠自己的双手挣一口饭吃,就是他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月光通过茅屋顶上的破洞洒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刘霖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点笑意 —— 明天,他还要跟着大父去田里,还要将剩下的一半粟米收割完,还要学着把这些粟米晒干、储存好,为即将到来的冬天,为这个家,多攒一点希望。 第4章 第 4 章 深秋的风裹着寒意,刮得院子里的老槐树叶簌簌掉落,落在泥土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刘霖正帮着大父把刚晒干的粟米往陶罐里装 —— 这些粟米颗粒干瘪,还混着些细小的砂石,却是全家忙活了大半年的收成,大父就反复叮嘱 “轻点儿装,别撒了”,像是在呵护什么珍宝。 阿娘在灶间忙着煮野菜粥,烟囱里冒出的青烟细细一缕,在冷风中很快散了。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粗鲁的喧哗声,夹杂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哐当” 一声巨响,院门口的柴门被人一脚踹开,木屑飞溅,落在地上。 刘霖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两个身着羯族服饰的汉子走了进来。他们穿着黑色的短褂,腰间别着锋利的短刀,裤腿扎在皮靴里,走路时带着一股蛮横的气势。为首的羯吏满脸横肉,颧骨上有一道刀疤,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院子,最后落在米缸旁的粟米上,咧嘴一笑,露出黄牙:“哟,刚收的粟米啊?正好,交税的日子到了,赶紧把粮交出来!” 大父脸色瞬间白了,手里的木勺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他连忙上前,佝偻着背,双手作揖,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长吏息怒。今年天旱,收成不好,就收了这么点粮,能不能宽限几日?等我们……” “宽限?”刀疤羯吏不耐烦地打断他,伸手一把推开大父。老人本就腰疾缠身,被他推得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米缸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脸色更白了。“你知道今上要修邺宫吗?耽误了工期,别说宽限,你们全家都得去填护城河!” 另一个瘦高的羯吏也跟着起哄:“少废话!赶紧把粮拿出来,别让我们动手,不然连你这破屋都给你拆了!” 刘霖站在一旁,看着羯吏嚣张的模样,看着大父被推搡的狼狈,一股怒火猛地从心底窜上来。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上前理论,却被刚刚再次站稳的大父死死拉住。老人颤抖着双手,拽着他的衣角,眼神里满是恳求,摇了摇头 —— 那眼神像一根针,扎得刘霖心口发疼,他知道,大父是怕他冲动,怕连累全家。 刀疤羯吏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径直走到米缸边,弯腰看了看,撇了撇嘴:“就这么点?不够塞牙缝的!”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粗布口袋,扔给瘦高羯吏,“装!全装进去!” 瘦高羯吏应了声,拿起木勺,舀起粟米就往口袋里倒。木勺撞击陶罐的声音 “哗啦哗啦”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刘霖的心上。阿娘从灶间跑出来,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变了,她扑过去想拦住:“长吏,不行啊!这是妾身全家过冬的粮食,都拿走了可怎么活啊!” “滚开!”刀疤羯吏回头,一脚踹在阿娘腿上。阿娘本就瘦弱,被他踹得站立不稳,重重摔在地上,手擦在坚硬的地里,立刻渗出了血珠。她顾不上疼,只是趴在地上,伸手想去抓羯吏装粟米袋子,声音带着哭腔:“别拿了,求求你们,留点吧……” “娘!”刘霖再也忍不住,挣脱大父的手,冲过去扶起阿娘。他看着母亲手背上的血痕,看着地上散落的几粒粟米,看着羯吏还在不停地往口袋里舀粮,愤怒像火焰一样烧遍全身。他抬起头,死死盯着刀疤羯吏,声音因为压抑而发颤:“你们不能这样没有人性!这是我们的救命粮!” 刀疤羯吏终于注意到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哟,这小崽子还敢跟老子呲牙?汉人就是贱种,给今上交税是你们的福气,还敢这里墨迹?” 他说着,上前一步,伸手就想拍刘霖的脸,动作粗鲁。 “长吏,长吏饶命!” 大父连忙扑过来,挡在刘霖身前,双手紧紧抓住刀疤羯吏的胳膊,“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粮我们交,我们交!”老人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声音里满是哀求,花白的头发垂在额前,显得格外可怜。 刀疤羯吏甩开大父的手,嫌恶地擦了擦胳膊:“老东西,早这样不就完了?”他看了一眼装满粟米的口袋,满意地点点头,对瘦高羯吏说“走!” 两人拎着口袋,大摇大摆地往院外走,路过刘霖身边时,刀疤羯吏还踹了他一脚,大声骂道:“小贱种,再瞪老子,下次把你抓去服徭役,让你一辈子回不了家!” 看着他们出门走远了,大父赶紧将摇摇欲坠的大门关上,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寂静,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刘霖心中泛起一丝无力感。 刘霖扶着阿娘回到屋子里,检查她身上的伤口。掀开裤腿只见她腿上的淤青已经发紫,而手背上的伤口也殷红一片,眼泪差点掉下来:“阿娘,您没事吧?我去拿草药给您敷上。” 阿娘摇摇头,只是盯着空了大半的米缸,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粮食没了,过冬可怎么办啊…… 阿爹的咳嗽药还没着落,你还要长身体……” 大父靠在米缸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他没哭,却比哭更让人心疼 —— 那是一个老人在乱世中,拼尽全力守护家人,却连一点口粮都保不住的绝望。 刘霖走到米缸边,看着里面剩下的一点点粟米,还不够装满一个小陶碗。他想起早上装粮时,大父反复叮嘱 “别撒了”,想起阿娘煮粥时舍不得多放一粒米,想起这两月来,他们顶着烈日、忍着饥饿在田里劳作的日子…… 这一切,都被那两个羯吏轻易地毁掉了。 刚才的愤怒还在胸腔里燃烧,可更多的是无力 —— 他有现代的灵魂,有反抗的勇气,却没有反抗的力量。在羯族的压迫下,汉人就像蝼蚁,随时可能被踩死,连保护家人、保住一口粮食的资格都没有。 “汉人就是贱种”—— 刀疤羯吏的话像一根毒刺,扎在刘霖的心上,让他浑身发冷。他以前在史书上看到 “民族压迫”,只是冰冷的文字,可现在,他亲身体会到了这种屈辱:不是贫穷,不是饥饿,而是被人践踏尊严,被人视如草芥,连反抗都不敢。 阿娘缓过神来,擦干眼泪,走到大父身边,扶起他:“阿爹,别难过了。粮食没了,我们再想办法,多挖点野菜,多摘点野果,山林里多弄点橡子磨成面,也总能熬过冬天的。”她又看向刘霖,勉强笑了笑,“阿霖,别往心里去,咱们汉人,活着就不容易,忍忍就过去了。” 刘霖看着阿娘强装出来的笑容,看着大父通红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他知道,“忍” 是这个时代汉人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可他也在心里默默发誓:他不会一直忍下去,他要尽快变强,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再也不让他们受这样的屈辱。 夕阳西下,把院子里的影子拉得很长。刘霖帮着阿娘把散落的粟米一粒一粒捡起来,放进小陶碗里 —— 哪怕只有几粒,也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