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院子亮堂堂的。
谷茂青打湿衣物,捣碎皂角,拿着棒槌敲打衣物,打了一会儿,累了,把衣物放进木桶里,又拿起另外一件,举起棒槌又要开始敲打,一只大手握着他的手腕。
“放着,我来洗吧。”周柏手里端着刚换下来的脏衣。
“不用,我自己一下就洗好了,你的也放下吧。”谷茂青大气地说。
周柏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一个从小干活的人,不会是这样的。
周柏放下手中的盆子,弯腰从他身后把他整个人端起来,放在旁边的摇椅上,蹲下看着他,拿过他手中的棒槌,“你在这里坐着玩,好不好?”
谷茂青不吭声,扣了扣手指,他来周柏家住了快十几天了,他每天就是吃,喝,睡,玩,送饭。
对了,饭也不用送了,今天是第五天,稻谷已经全部加工成糙米了。
“这些活都不重的,我一个人就可以做好的。”周柏拿手巾擦擦他手上的水迹。
擦完也不放手,指着他手背上的一处烫伤,“你不用特意为我做什么的,只要陪着我就好了。”
谷茂青眼神躲避,抽出自己的手,“知道啦。”
谷茂青手上的伤,是他前几日心血来潮,觉得自己天天给周柏送饭都是送的,剩饭咸菜,凉拌黄瓜,又听了周柏的悲惨童年,就开火炒了个鸡蛋。
从生火就不顺,好不容易把火燃起了,又让油给蹦了,可笑的是鸡蛋还糊了。
他平时看周柏炒菜挺简单的呀。
谷茂青手上的烫伤都快好了,只是他白,烫伤显得明显而已,但是周柏不让他干活。
谷茂青躺在椅子上,望着天上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他好像在这一刻懂了苏轼,“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他现在看到的月亮,在几千年之后也可以看到,但那时他就不在了,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永远存在,他的一辈子在月亮面前,像时钟上的秒针,转一圈就没了,而月亮就是那个时钟,只要不坏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明天,我们去赶集好不好?”周柏突兀地出声。
“赶集?”谷茂青转头,在谷家他都是病恹恹的,经常待在屋里,他还没出过远门了。
“对,我想买点大豆的种子回来。再给你买些衣裳。”
“我不是有衣服吗?”
“秋天到了,天要凉起来了,要开始准备棉衣了。”
谷茂青点点头,他过来只带了夏天的衣裳,他那时也没想过自己会活到秋天。
“除了这些,我还可以买其他的吗。”
“可以的。”周柏看着谷茂青掰手指想自己要买什么,刚刚看他望着月亮,好像下一秒他也要随月亮飞走。
周柏低头搓着衣服的袖口,时不时抬头看看谷茂青。
夜深了,蜡烛灭了,又点亮,周柏看着熟睡的夫郎,他的夫郎身上总是笼罩着忧愁,连睡着眉头都是微微蹙着的。
周柏的手抚过他的眉眼,他的红痣越来越淡了,皮肤倒是越来越白腻了。
周柏时常见到夫郎发呆,那时他的眼神是空洞的,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每当这时周柏心里会涌上无尽的恐慌,仿佛有人捏着他的心,他惶惶不安,却无法阻止,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他有过三次,一次是知道爹死,第二次,娘死,第三次,是谷茂青。
周柏拿起谷茂青的头发,举起放在鼻口处,细细地闻着。
他知道他的夫郎不是原来的“谷茂青”。
一个生在谷家那样人家的哥儿,不会割稻子,不会做饭,不会烧火,做什么都是笨手笨脚的,好像是第一次做,吃东西细嚼慢咽,像大户人家的公子。
不过他不在意,无论是山中精怪也好,野鬼上身也罢,只要嫁给了他,就别想跑。
周柏拉起夫郎小巧的手,握在手里细细把玩,发现夫郎的左手手腕的内侧中心多了一颗红痣,昨天还没有。
周柏想自己的夫郎应该是才化形的精怪,第一次化形没经验,明明应该在眉尾处的红痣,被他点在了手腕。
指腹摩挲着那红痣,那痣生的位置极巧,像雪地里的一粒朱砂,勾得他心发痒,想要吻,想要咬,想要舔。
他是他的。
为何不能吻?
为何不能舔?
为何不能度**?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紧的发疼,仿佛在烈日下的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的旅人,突然,看到一捧清冽甘泉,身体里的每一处细胞都在叫嚣着,催促着他俯身痛饮。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又急又重,撞击着耳膜。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顺从本能俯身而下。脑海闪过那天在树下的场景。
“我不让你碰我,也行?”
“可以的”
他像逼近珍宝的猛兽,忽然被那光芒刺得清醒过来。
不可以的,比起他的渴望,他更怕他醒来,眼里的厌恶,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珍宝要保护,而不是破坏。
天破晓时,周柏将枕在他手上的夫郎轻轻抬起,又放下。
他从衣柜的顶端拿出昨晚吹灭的半截蜡烛,走到桌案的蜡台旁,用匕首的尖头熟练地撬起干硬的蜡块,打开火折子,点燃蜡烛,将它倾斜,蜡泪滴在蜡台上,固定好蜡烛,复吹灭。
周柏洗漱后,去了灶台,锅中加入清水,烧开放入红糖,搅拌至完全融化,水中滑入鸡蛋,扣盖小火焖煮至鸡蛋熟透,红糖鸡蛋汤就好了,盛进碗里放凉。
接着又把晚上的剩菜剩饭热热,吃完,看天色不早了。
周柏进入卧房,谷茂青还在睡,“阿谷。”周柏推了推他,谷茂青翻了个身,“阿谷。”
谷茂青踹了他一脚,像小猫踩奶,周柏放柔声音,“那我一个人去吧,你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谷茂青迷糊地睁开眼睛,“我要去。”
周柏拿了衣裳给他穿,伸胳膊,伸腿,谷茂青半睡半醒之间就被穿好衣服,在周柏蹲下来要给他穿鞋袜时,他清醒了,不是,他就眯了会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谷茂青耳尖红红的,“谢谢。我自己来吧。”
周柏不甘心地站起来,差一点就可以摸到了。
谷茂青加快速度,洗漱,吃早食。
“慢点吃,阿姐会等我们的。”
谷茂青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出发。”
从村到县里要走一个多小时,靠他这双腿走过去,怕是集市都要散场了。
到了村口的榕树下,阿姐他们一家在那里等着他们。
“阿青,快来。”车上摆满了东西,还坐了几位他不认识的哥儿娘子,阿姐收拾出两个位置给他们坐。
谷茂青和周柏并排坐在一起,姐夫在前面驾着车。阿姐和他们拉起了家常,说到有趣处,笑声阵阵。车子摇摇晃晃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县里。
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们下了车,约定好集合时间地点,就各自办自己的事去了。
还未到县门,那鼎沸的声浪便先涌过来,像一股热浪。
谷茂青瞧什么都新鲜,目光所及,是扑面而来的吆喝和色彩。
街道两侧,摊位鳞次栉比,卖菜的;卖陶器的;卖肉的……
谷茂青怀里揣着张氏给的嫁妆,张氏一共给他三百文钱,今天他带了一百文。
谷茂青跟着周柏拐进了一条巷子里,那里多是卖农具、种子、土布的铺面。
周柏在一处摊子停下,摊主是一位干瘦的老头,面前摆着十几个麻布袋,口子敞开,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种子。
周柏蹲下身,径直将手插进一袋大豆的袋子里,抓了一把出来,摊在手心里瞧。
谷茂青跟着他蹲下,凑到他面前,从他手心里拈了颗豆子举在眼前看,捏了捏,硬硬的。
“老丈,这豆种怎么卖?”周柏问。
“八文一斤,这都是好种子,你看这成色,出苗准旺。”老丈笑呵呵地答。
周柏数了钱递给老丈,“来,三斤。”
买好豆种,周柏又带他往里面拐了拐,来了一家布店。
柜台处的小娘子连忙上前迎上来,“客官,想要买什么料子的衣裳?”
“看看秋衣。”周柏指了指谷茂青。
小娘子上下一打量谷茂青,“好俊俏的哥儿,我们店里刚进了新衣,配你夫郎刚好。”
小娘子领着他们到了里间,里面有做好的成衣。她一一介绍着,周柏听得认真,时不时询问着。
谷茂青觉得里面有点闷,他扯扯周柏的袖子,“我想出去透透气。”
“行,不要走远了。”
谷茂青出了店门,一个人沿着街道逛着,遇见新奇的就蹲下看看,看够了就去下一个摊子。
逛到转角,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传来,只见青石阶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衣着整洁的婆婆。她的身前摆着一个小扁篓,篓里整整齐齐摆着鲜花。
她看见他也不叫卖,只是冲他一笑,笑容慈和。
谷茂青呆了片刻,走上前去,蹲下来,低头看看花,又抬头看看那位婆婆,如此反复。
“小郎君,要买什么。”婆婆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谷茂青心里发酸,他低头,眼睛里水光盈盈,不敢看她。
“这些都是什么花呀?”
“木芙蓉,百合,月季,郎君要哪种?”
谷茂青指着木芙蓉,“要这个。”
“五文钱一束,郎君。”
谷茂青付了钱,看她从篓子里挑了一束花朵最密,开得娇艳的木芙蓉给他。
他走出拐角,又转回来,躲在拐角偷偷看她。
在他出事的前一天,他还和奶奶约好要一起吃晚饭的。
谷茂青抱着花朵往回走,街上喧闹的声音渐渐远去,模糊,他的心慢慢变冷,眼泪滚落砸在花朵上,世界上又只剩下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