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驶入溪山村时,日头已经偏西,村子不大,依山而建,散落着几十户人家。比起小河村这里更为僻静。
周柏的房子位于山脚,不知是谁眼尖,第一个看到了牛车,立刻扯着嗓子高喊起来:“来了来了!”
这一声如同冷水入了油锅,瞬间点燃气氛。
早就准备好的锣鼓立刻就叮叮咣咣敲打起来,几个半大的孩子点燃竹竿上的一长串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声充斥了整个村庄。
周柏先跳下车,然后转身,不等谷茂青动作,直接托住他的腋下,稳稳地将他从车上抱下来,动作干净利落。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赶来瞧热闹的村民,打量着谷茂青。
周柏的姐姐周英大步迎上来,脸上洋溢着热情爽朗的笑容,一把拉住谷茂青的手,声音洪亮,“一路累坏了吧,快进来,别怕,以后这就是自己家了。”
一婶子拿了一条红布给周柏,周柏拿了一端,谷茂青牵着另一端,众人拥着他们进了正屋。堂屋正中的墙壁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囍”字,下面摆着一张方桌,桌上燃着一对粗壮的红烛,放着周家爹娘的牌位,摆着些简单的供品。
周英笑道:“快来,吉时已到,拜堂咯!”
谷茂青握着红布的手心出了汗,他心慌意乱,周柏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
周柏引着他走到堂屋中央,面对香案。
周英清了清嗓子,用她最洪亮的声音喊道:
“一拜天地!”
周柏率先躬身下拜,动作干脆。
谷茂青被他牵着,也连忙跟着盈盈下拜。
“二拜高堂!”
两人再次下拜。
“夫妻对拜!”
谷茂青转过身,面向周柏,刹那间,周围的声音远去,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周柏两人。心跳如鼓,他清晰地看到周柏柔和的眉眼。
他对着这个即将成为夫君的男人,缓缓低头,深深一拜。周柏也同时躬身回礼。
“礼成——!”
拜完堂,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院子里点了好几处篝火和松明火把,将场地照得通明。
院子里摆了四五张桌子,来的都是周柏本家的几位叔伯婶婶,还有交好的猎户、邻人。
周英动作麻利,嗓门清亮,指挥着几个来帮忙的妇人端菜倒酒,安排座位,一切井井有条。
谷茂青坐在新屋里,周柏出去招呼客人了。
屋子很大,家里的家具不多,一张宽的大床,一个木柜,一个洗脸架子,梳妆台看起来是新做的。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透着极简风。
敲门声响起,还没等谷茂青过去开门,门就被人推开一条缝了,“舅嬷。”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一双眼睛乌溜溜的,透着机灵和好奇。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粗陶小碗,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鸡汤,香气扑鼻。
谷茂青上前将门拉开,接过小孩手中的鸡汤。
“哥哥!”
这时谷茂青才发现他后面跟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哥儿,同样结实可爱,腿短,正想着法子从门槛上跨过来。
谷茂青俯身抱起小的那个,呦呵,还挺沉,两兄弟都穿着红色褂子,实在是让人稀罕。
两个小家伙看到谷茂青也不认生,显然是得了大人的指示。
谷茂青放下鸡汤,从碟子里取了干果,拿给他们吃。
“谢谢舅嬷。”大的男孩说。
“你叫什么啊?”
“我叫虎子,他是我弟弟,他叫元宝。”
谷茂青问完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怎么和孩子接触过的。
“弟弟,那是给舅嬷的。”一个疏忽,元宝已经拿着勺子自己喝了一口,被发现了也不害怕,又舀了一口鸡肉吃。
“我要去告诉娘,让他揍你屁股。”虎子扬起手做成要打元宝的模样,元宝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跑来抱住他的大腿,“舅舅 。”他还只会讲叠词,难的字不大会说。
“没事的。我不饿。”谷茂青坐了一天的牛车,山路不平,颠得他五脏六腑都要跑出来,没什么胃口。
“那我不告诉娘了。”虎子伸手拉过元宝,“那我能吃一口吗?”虎子仰头亮晶晶瞧着谷茂青。这鸡阿娘从早上就开始炖,勾了他一天了。
谷茂青笑着点点头,于是,就瞧着两兄弟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了。看他们吃还挺有食欲的。
“小兔崽子,皮痒了是吧,让你们给舅嬷送汤,你俩倒好,全灌自己肚里。”周英手上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碟给谷茂青准备的小菜。看着两个皮猴脸上的油,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
谷茂青连忙站起来,“阿姐,是我让他俩喝的,我坐了一天的车,没什么胃口。”虎子和元宝一瞧见他娘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躲在谷茂青身后,探出脑袋看他娘。
周英放下菜碟,瞪了两个孩子一眼,“还不快谢谢舅嬷,去找你爹,洗洗,回去我再收拾你俩!”
“谢谢舅嬷。”虎子牵着元宝飞快地窜出去,路过门槛时,虎子笨拙地抱起元宝,小声嘀咕,“元宝,你可真重。下次,你自己留着挨打吧。”
谷茂青听了忍不住笑,真是两个活宝。
周英转回身,脸上带着歉意和笑容,“真是对不住,阿青,这俩皮猴没规矩惯了,这汤没喝上,我再去给你盛一碗来?”
谷茂青连连摆手,“真不用,阿姐。我吃不下。”
周英瞧他脸色不好,点了点头,“行,折腾一天了,累也累饱了,等会儿饿了,让阿柏给你盛。我用小火煨在罐子里,什么时候都是热的。”
周英端起空碗,“我看你脸色差,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去烧点热水,让你洗洗,也轻快轻快。”
“谢谢阿姐。”谷茂青今天出了一身汗,正想洗个澡。
“这有啥,都成一家人了,以后有事,就和姐说。”周英拍拍他的肩膀,出去了。
谷茂青趴在桌上小憩,等着热水来。
院外彻底安静下来,送完客的周柏提着一大桶热水进来,闩好门,倒入屏风后的浴桶。
谷茂青被水声惊醒,抬起头,有些茫然地追随他的身影,“谢谢。”
周柏“嗯”了一声,“水温刚好,你来试试。”他拿了新的木盆和布巾放在浴桶旁。
周柏去了屏风外,谷茂青脱了衣服,泡在热水里,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刻,偶尔带动的水声,撩拨某人的心。
他洗了很久,直到水微凉,他才出来。
他穿着柔软的白色中衣,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散发着皂角的清香。他一边用布巾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来,脸颊被热气蒸得泛着淡淡的粉,眼神因舒适而显得有些迷离朦胧。
“我好了。”他轻声说。
周柏低声“嗯”了一声,他的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喉结滚动,忽然有点渴。
周柏自己也快速地冲了个澡,他昨日洗的头,今日便不洗了。
回来时,谷茂青的头发还未干,坐在椅子上,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坠着水珠,将他肩背处的衣料滴湿了一小片,贴在线条单薄的脊背上,显得有些可怜。
周柏从柜子里找出一块干净吸水的软布,走到他身后。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大手轻轻拢起他湿漉漉的长发,用布巾包裹住,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地揉搓着,吸收着发丝间的水分。
周柏的手指偶尔会碰到他的耳廓或颈后的皮肤,那触感粗粝而温热,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
谷茂青安静地坐着,微微低着头。
温热的水汽和皂角的清香弥漫在两人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安宁。
周柏似乎觉得差不多了,但他动作没停,而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从柜子里拿了一个小木匣放到桌子上
谷茂青微微一怔,低头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木匣,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打开。”周柏的声音从他头顶后方传来,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继续用布巾拢着他的发丝。
谷茂青依言,打开了木匣的搭扣。
木匣里面塞着用麻绳一串串地串好,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铜钱。还有一些散碎的、大小不一的银角子,田契等
“家里的钱。”周柏说,“你收着。”
谷茂青沉默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指,开始轻轻地、认真地数那些串好的铜钱。
周柏站在他身后,继续用布巾一下下地、耐心地帮谷茂青擦拭着头发。
他的目光落在谷茂青纤细的后颈和那认真数钱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上,眼神深沉如夜。
屋子里只剩下铜钱轻微碰撞的窸窣声、布巾摩擦湿发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谷茂青数完,他的头发虽然没有完全干,但也不滴水了,变得蓬松而柔软。
“你坐。”谷茂青点点旁边的椅子,周柏将布巾挂在梳妆台的架子上晾干,走到他的旁边坐下。
谷茂青抱着木匣,他刚刚算了一下,三十两零一百个钱,这在古代,算是有钱的人家了,不过周柏一个单身汉,除了日常开销,省下这么多钱也是应该的。
周柏瞧着自家夫郎欲言又止,“怎么啦?”
谷茂青低着头,扣着木匣上的花纹,“我,我没准备好做你的夫郎。”他当时答应得太轻佻了,没有意识到一句话带来的后果。
他答应这门亲事时,只想着换一个地方吃点好的,再找一个时间悄无声息地了结这一切。这婚事于他,不过是走向终点的过渡。
可偏偏,周柏郑重地交出了全部家当,阿姐里外操持,热情周到,两个孩子也鲜活可爱。
这让他不上不下,既无法决绝无情抛下一切,又无法装傻充愣继续享受这一切。
他们认真准备这一切,迎接他们新的家人。
就连刻薄的张氏,也偷偷塞给他体己钱盼他好。
因为他的一句话,他们每一个人,似乎比他更看重这门婚事,更用力地把他往一条新的,生的路上推。
他先前那点“吃点好的就走”的念头,在此刻显得自私、轻浮且不负责任。
周柏蹲下,仰视着他的夫郎,抬起手,温热的指腹轻轻触碰上谷茂青微凉的脸颊,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别怕。”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肯点头,肯跟我回来,就做得很好了。”
“剩下的日子很长,我们一起学,不急,别怕。”
谷茂青看着他,眼里闪过挣扎。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