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大早上谷家的院外传来敲门声。未见其人先闻其音。
“张妹妹,忙着呢?我又来打扰你啦!快瞧瞧,阿柏带了厚礼来!”李媒婆扭着腰进了谷家大院。
张氏闻言从屋里快步出来,“李姐姐,阿……阿柏,哎呦呦,带着这么多东西,太破费了。”好高的块头,张氏打量着李媒婆身后的汉子,接过周柏手中的野鸡和糕点。
“六哥儿快出来,过来搭把手。 ”
张氏拿着东西去了灶台,盛了两碗粗茶端出来,“来来来,喝口茶,润润嗓子,这大热天的赶路辛苦了。”接着回了里屋,端出来一碟自家晒的地瓜干。
“妹妹,你家哥儿,没在家?”李媒婆半天没见这哥儿,心里打鼓。这门亲事,她原先不想答应的,奈何这周娘子给得多。
这溪山村谁不知这周家煞气重,他生下来的那一天,家里的老黄牛绕木桩给自己勒死了,爹娘先后去了。村里的人传他,克父克母,因此同村的人都不愿与周家说亲。
“六哥儿——”
“咯吱”一声门推开,走出来一身体纤弱单薄的哥儿,着青色粗布长衫,面容生得极好,只是脸色苍白,唇色很淡,睫毛长而密,如同鸦羽,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便会让人生出怜惜和疼爱。
李媒婆乐呵呵,“这六哥儿,长得真标致,阿柏,别光站着,跟六哥儿去后院走走,我和你张婶唠唠,歇歇脚。”这人她看对了没用,得周家小子点头才行。
谷茂青率先走了,他出来只是不想局面太难看,周柏沉默地跟在后面,盯着谷茂青的发带。
后院的小路尽头,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沁凉,谷茂青走到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
周柏在离他几步停下来,他原先只是来走一个过场的,他长得凶。小哥儿和姑娘都怕他,而且自那日见过谷茂青后,他心里就惦记上瞪他的那一眼,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阿姐说碰上喜欢的,要主动点,要像卖东西一样吆喝自己。
“我,我这有肉干,你要不要?”周柏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猪肉干,他打猎的时候,体力消耗快,所以经常在身上带点吃的备着。
谷茂青瞄了一眼,他刚刚就认出来周柏了,他才不会被一点小惠小恩讨好。
周柏见谷茂青没接也不恼,“我是打猎的,你跟着我,我天天猎野味给你吃;我力气大,家里的重活,我都干;我会洗衣做饭,还会缝衣服。家里的钱也全都给你。”
谷茂青见那双宽厚粗糙的大手杵在眼前,自己不伸手,他就一直举着,“你啥都会干,还成亲干嘛?”
“阿姐说,妻子是用来疼的,不是当下人使唤,成亲是为了两个人不孤单,陪伴。”周柏的脑子快速运转。
“不生孩子也行?”谷茂青故意问,想要知道这人的底线在哪?
“可以。”
“你娶我,我什么都不会做。”
“刚好,我什么都会做。”周柏眼睛亮起来。
“我不答应你,你手上的肉干可以给我吃吗?”
周柏的眼睛暗了下去,“可以。”
“谢了。”谷茂青拿走,这肉味放他鼻子下,深深把他馋虫勾起来,他过来这么久,愣是在谷家一点荤腥没见到,天天不是萝卜,就是白菜,豆角。
他放了一根在嘴里,起初有点费力,肉干在口水的浸润和牙齿的研磨下,逐渐释放出咸香,淡淡果木熏烤过的气息,满口生津,越嚼越有滋味。
他吃得有些专心,甚至不自觉地微眯眼睛,长而眯的睫毛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因为咀嚼,他一边的腮帮子微微鼓起,透出一点难得的孩子气。
周柏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毫无征兆地,轻轻撞了一下,麻麻的。
“这肉干是你做的?”谷茂青含糊不清地问。
“是。”末了周柏又干巴巴地说,“我还会做别的肉干,也好吃的。”
谷茂青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个,他本来是想拒绝的,第一,他是直男;第二,他是要死的人。
可转念一想,他穿越成哥儿,迟早都要嫁人,拒绝了这家,便会来下一家,躲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这高大个,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还会做肉干。
再就是他来谷家就没吃饱过,这谷家穷,做菜很少搁油,他不爱吃,每次堪堪吃个三分饱,便放下碗,一个是难吃,一个是他食欲低,没有胃口。
但是,他晚上睡不着,饿得想啃床板子,真要把饭放他面前,他又吃不下,他决定吃个饱,再死,到了地府跟鬼打架,也有些力气不是。
“我跟着你能吃饱饭不?”
“能。”
“我不让你碰我,也行?”
“可以的。”周柏的脸上爬上诡异的绯红,只不过因为他太黑了,瞧不出来。
“那你找人来提亲吧。”谷茂青站累了,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吃。
周柏蹲在谷茂青面前,“真……真的?”
“嗯。”谷茂青又拿了一个肉干吃,“你挡着风了。”
“哦,好。”周柏故作镇静地挪到一旁,只是后背出了一片汗。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瞬间带走人心里的躁意,周柏看着风吹动谷茂青额前碎发,露出漂亮的眉眼,他的夫郎真好看。
是夜,油灯的光晕在桌上圈出一小团昏黄,蚊虫绕着那点光亮嗡嗡地打转。
“周家那边定了日子,后天就来接人。”
张氏坐在光边上,手里拿着一件旧衫,正就着灯光费力地缝补着一个破口。
“嗯。”谷福生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一阵沉默,谷福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六哥儿,出嫁是不是要摆上几桌?请几家近亲过来,也热闹热闹……”
他话还未说完,张氏手上的动作停了,嘴一撇,哼笑,“你谷福生的兜里比脸都干净,还想摆几桌,说得轻巧,拿什么摆?米缸里的那点粮食,要吃到秋收的,摆了酒席,喝西北风去!”
她语气又快又冲,像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再说了,夏税马上又要下来了,今年雨水不好,收成不如往年,到时候交完了粮,咱家还能剩下几口?”
谷福生被妻子一连串的话堵得说不出来话,他深吸一口烟,“……行,那就不办了吧。”
油灯噼啪爆了一下灯花,屋里陷入沉默。
到了那日,谷家院内冷冷清清,仿佛这只是最普通的一天,没有哥儿要出嫁。
张氏倒是起了个大早,特意在头上簪了一个银簪子,这婚事办了,这聘礼就收不回去了,给她儿说亲的钱,可算凑够了。
谷茂青换上张氏前几日在集上买的红褂,摸着就粗糙,宽宽大大,几乎没有版型可言,针脚有的地方甚至歪歪斜斜的。
换好衣服,他的心突突的,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他就见过周柏几面,后悔如潮水般涌来,孤寂和窒息铺天盖地袭来,心跳猛然剧烈,四肢沉重,水漫过口鼻,呼吸困难,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头像要炸开一样。
“娘,我来接阿青。”嘹亮的声音击退潮水,谷茂青回过神,周柏来了,他擦擦带着血迹的簪子,用力在伤口处按压,让自己清醒过来,在大喜的日子死了,会成为周柏的恐怖回忆吧。
“哎哟,可算来了,快,六哥儿,别磨磨蹭蹭的,让人等急了!”张氏声音拔高,透着虚假的热络。
周柏赶着一辆牛车来了,平时用来拉货的,现在铺了一层干净的旧布,下面垫了一层干草。
周柏也换上了喜服,这身打扮让他平时那股野性和煞气收敛起来,看起来平易近人。
谷茂青背着包袱,手里抱着自己的棉被出来,这就是他全部的陪嫁。
周柏上前接过棉被,走向院外的牛车,留谷茂青和他爹娘说点体己话。
谷茂青看了一眼抽烟的谷福生,没有繁文缛节,没有拜别父母,一切从简得几乎潦草。
“去了夫家可要勤快点,早日为夫家开枝散叶……”张氏的声音又尖又快,像是说给院外的周柏,又像是说给左右探头探脑的邻居。
谷茂青看着张氏表演,明明开心得要死,还要装不舍,拿着手绢擦“鳄鱼”的眼泪,如果在现代可得拿影后。
到了院外,谷福生嘴里叼着烟斗,拍了拍周柏的肩膀。
就在周柏转身去驾车辕的刹那,张氏以极快的速度,用身体遮挡着,将一个荷包硬塞到包袱里,声音压低,“这钱你自个收着,到了婆家机灵点,别傻乎乎的。”
她的语气依旧嫌弃的,不耐烦的,仿佛在做什么丢脸的事情。塞钱的动作又快又隐蔽。
不等谷茂青反应,她便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向板车,声音重新拔高,恢复虚假的热情,“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谷茂青怔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在那吱呀作响的牛车上坐稳。
牛车慢悠悠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车轮碾过碎石,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车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谷茂青抱着包袱,低着头,一身红衣衬得他的小脸越发苍白。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又像是沉浸在一个无人能及的世界里,周身弥漫着低落和茫然,仿佛不是去往新的生活,而是被放逐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牛车又行了一段,路过一片树林,凉风习习。牛车缓慢地停了下来。
周柏跳下车,解开麻绳系着的油包,递到谷茂青面前,里面是几块做得精细的桂花糕,洁白软糯的糕体上,点缀着金色的桂花,散发着悠悠的桂香。
“吃。”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笨拙意味地劝慰。
谷茂青下意识抬头,视线先是落在那些点心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周柏的目光。带着一种无声的,不容拒绝的关切。
见他不动,周柏又将手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的嘴唇。
谷茂青伸出手,捻了一块,轻咬一口,桂香四溢,奇异地冲刷着满心的苦涩和茫然。
周柏就那样一直托着,沉默地等着他,看着他吃,直到谷茂青摇摇头,表示不要了,他才收回手,仔细地将油纸包重新系好,塞进谷茂青的手里,“给你的。”
他坐回车上,握起牛车的缰绳,“驾。”
牛车再次吱吱呀呀地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