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看着谢至影冷硬的背影,话堵在喉咙里。
他想起八年前那个冬天。
娘带他进宫赴宴,他嫌闷偷溜到御花园,结果在结冰的湖边看见一群太监在欺负人。
那小孩瘦得跟猫崽似的,棉袍破得露出灰絮,正哆嗦着往冰水里爬。
领头的太监叉腰笑:“小杂种,不是要馒头吗?去捡啊!”
湖心漂着个发霉的馒头,泡得稀烂。
小孩真就扑过去捞,冰碴子划得他满手血。
好不容易抓到馒头往回游,刚扒住岸边,那太监一脚踩在他手指上:“晦气东西,谁准你上来了?”
小孩冻得嘴唇发紫,一声不吭,就那么泡在冰水里瞪着人。
那双眼睛黑得吓人,像要把所有人都拖进地狱。
沈聿当时才十岁,气得捡起石头就砸太监:“狗奴才!我告诉我爹去!”
太监们一哄而散。
他伸手想拉那小孩,却被一把拍开。
“滚。”小孩哑着嗓子,把烂馒头死死攥在怀里,爬上岸时浑身滴水,走过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
后来沈聿才知道,那是刚死了娘的五皇子谢至影。
“哥,”沈聿现在想起来还心里发酸,“现在为嫂子,你更得惜命啊。”
谢至影正磨墨的手顿了顿,墨锭“啪”地折断。
他盯着漆黑墨汁,像又看见那年冰湖里自己扭曲的倒影。
“就是因为惜命,”他突然冷笑,“才不能让他们活。”
沈聿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堵得慌。
谢至影这人,骨子里早就冻透了。
对龙椅上那位,他连装都懒得装。
对自己更狠,受伤流血眉头都不皱一下。
沈聿见过他笑着拧断叛徒脖子,转头还能慢条斯理擦手。
可一沾上屋里那位,全完了。
去年姜稚梨发烧说胡话,谢至影抱着她在雨里站了半宿找郎中,回来自己咳了三天血。
暗一递来的毒酒他看都不看就泼了,说她闻不得苦味。
沈聿有时候都觉得邪门。
就谢至影这种被踩进泥里还要拉全世界陪葬的疯狗,怎么偏偏把最后一点人样全留给了姜稚梨。
他盯着门缝里漏出的暖黄烛光,突然希望姜稚梨永远别好起来。
就让她这么瞎着,傻乎乎以为谢至影是个普通人。
至少这样,他哥还能像个活人。
“看什么看?”谢至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端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滚去睡。”
沈聿撇嘴:“又亲自熬药?你当年中毒快死了都没这么讲究。”
话没说完就被谢至影眼神冻住。
行吧,他闭嘴。
但愿屋里那小瞎子真有本事,把这块冰给捂化了。
天刚蒙蒙亮,姜稚梨就醒了。
她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摸,被窝是凉的,谢至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这人总是神出鬼没的。
嘴里突然馋得厉害,特别想吃点甜的。
她摸索着披上外衣,拄着盲杖慢慢往厨房蹭。
厨房里还留着昨晚的烟火气。
她摸到糖罐,舀了一大勺蜂蜜直接含进嘴里,甜得眯起眼。
又翻出蜜饯罐子,抓了一把渍梅子塞进口袋,边走边嚼。
灶台上还有半盆剩米饭。
她突发奇想,把蜜枣、葡萄干、红糖全拌进去,搅成一锅黏糊糊的甜粥。
煮的时候又手抖加多了糖,甜腻的香气飘得满屋都是。
她自己盛了一碗,坐在门槛上小口小口地喝。
甜得发齁的粥滑进喉咙,她却满足地叹了口气。
好像只有这种能把人腻晕的甜,才能压住心底那股泛着血腥味的苦。
沈聿刚好溜达过来,看见那锅颜色诡异的粥,好奇地舀了一勺尝尝,立马齁得直咳嗽。
“嫂子!这玩意甜得能招蚂蚁!”
姜稚梨捧着碗笑:“很甜吗?我觉得刚好呀。”
她看不见,沈聿此刻表情复杂得像吞了只苍蝇。
这甜度,怕是只有他哥那种能把黄连当水喝的人,才受得住。
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
正捧着碗小口喝粥的姜稚梨耳朵微动,立刻放下了勺子,脸上漾开一抹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她摸索着站起身,又盛了满满一碗那颜色深浓,几乎能拉丝的甜粥。
旁边的沈聿见状,忍不住提醒:“嫂子,你这粥甜得我牙都快倒了,还是少吃点吧,吃多了甜食对身体不好。”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身子骨要是因为贪甜出了什么岔子,有人怕是得心疼死。”
姜稚梨却像是没听见后半句,端着碗,凭感觉就朝着院门方向小心又急切地走去,脚步甚至带着点轻快的意味。
沈聿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她绊倒,连忙起身想上前搀扶:“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慢点儿!”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道身影迅捷地闪了进来,恰好稳稳扶住了姜稚梨的胳膊,动作自然无比,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慌什么?”谢至影低沉的声音响起。
目光先是将姜稚梨从头到脚迅速扫了一遍,确认她无恙,这才淡淡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沈聿。
姜稚梨顺势将温热的粥碗递到他面前,仰起脸笑着问:“夫君回来了?饿不饿?我新煮的粥。”
谢至影没接碗,反而先伸手用指腹轻轻擦掉她嘴角沾着的一点糖渍。
这才低头看着那碗浓稠得过分的粥,微微挑眉:“怎么又弄这个?”
他记得她嗜甜,但这次的卖相似乎格外……浓烈。
沈聿在一旁抱着胳膊,看好戏似的插嘴:“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嫂子这粥,我敢说蚂蚁喝了都得齁晕过去!她这身体刚见好,可不能这么由着她吃甜。”
姜稚梨却不管沈聿的唠叨,只是凭着感觉,将碗又往谢至影跟前凑了凑。
谢至影接过碗,声音不觉放柔了几分:“你怎么知道是我回来了,我脚步声很轻的。”
谢至影看着她那双没有焦距却亮晶晶的眸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姜稚梨抿唇笑了,声音轻轻的,却带着无比的认真:“不知道。就是知道。”
这是一种超越了视觉和听觉的直觉,是她的灵魂对他的气息独有的感应。
“我的夫君回家,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谢至影的心尖。
沈聿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哥你从来最讨厌甜食了,上次宫里赏的蜜饯你碰都不碰,这粥你可千万别勉强。”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谢至影面不改色地端起那碗甜得发腻的粥,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个干净。
然后咂咂嘴,把空碗放回姜稚梨手里,语气平淡却肯定:“好喝。”
姜稚梨立刻眉开眼笑,像是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褒奖。
沈聿:“……”
他张着嘴,剩下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表情活像生吞了一个鸡蛋,整个人都懵了。
半晌才喃喃道:“不是……哥,你的味觉……是不是出问题了?还是我眼睛出问题了?”
谢至影懒得理他,牵着姜稚梨的手往屋里走,只留下一句:“碗筷收拾了。”
沈聿看着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又看了看空荡荡的粥碗,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认命地开始收拾碗筷,嘴里嘀咕着:“得,又是我。这俩人,一个敢煮,一个敢喝,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