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琦喝断片了,第二天在占新荀怀里醒来,低气温使他难以从被窝里钻出来,占新荀问他头疼不疼,他说有点。昨晚的事情他都忘光了,占新荀也没去提醒他,后来立冬一过,太阳就变得没有温度了。
占新荀因为要备考,邝琦很多时候都会来学校食堂跟他一起吃饭,吃完饭以后,占新荀接着回图书馆,邝琦则慢悠悠的回家。天太冷了,短距离的行程邝琦宁愿选择步行,也不想去骑摩托车。
等到周末,占新荀回到出租屋,邝琦他俩就会一起包饺子,猪肉大葱馅的,邝琦想吃玉米,占新荀就会再盘一盆猪肉玉米的,他俩坐到一块儿包饺子。占新荀包的饺子瘦长,邝琦则是捏的圆墩墩的。多余的会冻冰箱,等邝琦懒得做饭的时候就下饺子。
寒假来临之际,占新荀回了趟,他越来越讨厌回家,因为不想面对占红星,又要回家去看他的母亲。占红星又在赌博了,占新荀冷眼旁观,他觉得这种人死了世界才清净。没有人会这样诅咒自己的父亲。占新荀除外。
占红星早把他给的那一千块钱赌完了,那些他辛辛苦苦赚出来的生活费,在赌桌上,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占红星嫌少,怕他翻脸没有跟他说。只是在他又一次回来以后,问他说:“你能不能弄到五万?”
占新荀愣住,他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占红星嘴里说出来的,他真是低估占红星了,这种人根本没有下限。
“你疯了?”占新荀不悦。
占红星说:“不是能贷款吗?你给爸贷五万,不然爸真的要没命了。”
占新荀第一次对占红星说刻薄的话,他恼怒道:“死就死了,省得祸害人。”
占红星有求于他,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仍是追着他,教他怎么贷款。占新荀一句话也不想听,他没想到的是,占红星也许真的遇上棘手的事情了,确实需要这五万块钱,所以,占红星跟到他的学校去了。
占红星太知道怎么让占新荀下不来台了,学校里都是人,占新荀又爱面子,不可能像在家里那样对他爱答不理。他走投无路了,只能去逼占新荀。占新荀这辈子从来没有在哪一刻有这么不堪过,大道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像在看笑话一样路过他和占红星。占红星纠缠着他不放,说自己真的很需要这五万块。占新荀沉下脸,一声不吭。
邝琦去学校找占新荀,占新荀电话不接,邝琦就说先去,刚到校门口,就看见占新荀跟一个中年男人在路上拉扯。邝琦快步过去,叫了声:“新荀。”他看向占红星,问:“怎么了?”
占红星刚开口说了句我是他爸爸,占新荀就拉着邝琦头也不回的从占红星身旁走开了,大概是看邝琦在,占红星没有再追上来。他也没有回家,而是在学校附近住下了。
邝琦问占新荀怎么回事,占新荀不说话,邝琦知道一定有事,占新荀越是不说,他越是要问。“操场走走。”
傍晚,操场上不少跑步锻炼的人,邝琦没有办法跟占新荀手拉手,他们走在不同的跑道上,天黑了,风刮着占新荀的头发,叫邝琦看不真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红很红,邝琦又问了一遍,说:“跟我说说。”
占新荀沉默的像块石头,邝琦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走了一会儿,邝琦得回去了,占新荀还要去自习室,邝琦偷偷捏了捏占新荀的手心,占新荀回握住他,很短暂的,他们就分开了。
然而不凑巧的是,占红星开好房间,又想来找占新荀,他在门口碰上要回去的邝琦。邝琦先把他叫住的,占红星认出邝琦,邝琦说我们聊聊吧。占红星闲着也是闲着,就跟邝琦去了附近的菜馆,邝琦给他点了两个菜,占红星一点也不客气,他没有表现出所谓的粗鄙,甚至在邝琦面前是很有礼节。
占新荀好面子,他就不好面子吗。
邝琦首先注意到占红星的手,右手没有了拇指,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从占红星的五官里还是能看出些占新荀的影子的,占红星长得确实要比大多数中年男人出众,由于他是占新荀的父亲,邝琦对他就有了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说他是做生意失败了,资金周转不过来,遇上点难处,不知道怎么办,就想着来学校跟儿子商量商量。邝琦闻言皱眉,占红星假话连篇,好在占新荀是跟邝琦坦白过的,否则邝琦也要被骗。
“商量出什么了吗?”邝琦问。
占红星讪笑道:“没呢嘛。”
邝琦审视着占红星,占红星装的跟大尾巴狼似的,面善的很。他想占新荀摊上这样的父亲实在是不幸,但凡占红星正常点,凭占新荀的本事,没有了家庭的拖累,还能是现在这个处境吗?
“他也快到考试周了,一个学生,懂得不多吧。”邝琦试探占红星的口风,他有一个直觉,但是他不愿意把人想的那么坏。占红星大老远来,总不会是问占新荀要钱的吧?
占红星嗨了一声,没跟邝琦说太多,他又不了解邝琦,再加上他压根儿也不知道邝琦跟占新荀的关系,怎么会轻易跟外人讲。
邝琦思忖,没跟占新荀讲这次碰面。那晚过后,占新荀很少来邝琦这里,电话也没几个,邝琦只以为他学习忙,不敢黏他。哪知道他是被占红星给缠上了。
占红星不肯走,他在学校附近住的宾馆,他对他自己真好。占新荀对他冷嘲热讽,说我要是你,我就在天桥底下睡着。占红星反而说现在天这么冷,要是冻生病了,还要掏钱看病。占新荀意在赶他回家。占红星又不用上班,他根本不需要回家。占新荀被逼的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给他小姨打了电话,说占红星在学校附近不肯走。他小姨在电话里说会跟他妈讲的,然后又跑回家找贾云霞,要贾云霞给占红星说回家。占新荀把电话给占红星,占红星听见贾云霞在电话里哭哭啼啼,问他怎么还不回来,他就说自己有事,又不解释到底是什么事。
家里都是女人,哪管得住他一个长腿的男人。占新荀白天还要上课,又往哪里躲占红星呢?他实在是被烦的要命,连林顺都知道占红星一直在学校附近不肯走了。
林顺问占新荀,说:“你爸到底要干嘛。”
占新荀没法儿对邝琦说的话倒是可以对林顺讲,他说:“他想问我要钱。”
林顺大吃一惊,先前,林顺一直觉得自己爹不靠谱,没想到更不靠谱的在后头。他道:“失心疯啦?问你要钱,你又没工作,生活费不给你,读书费也不给你,还要反过来问你要钱。没见过这样的家长。”
占新荀没有搭腔。林顺不靠谱道:“要不,把我哥喊来,揍你爸一顿,你看怎么样?我哥学体育的,很会打架。”
占新荀难得笑了,摇头说你读书读傻了吧。林顺说:“对付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我想不到除暴力以外更好的解决办法。”
“不理他,他吃到没趣,自己就走了。”占新荀说是这么说,在面对占红星的时候,不免心力交瘁。占红星这次是铁了心,要从占新荀这里弄到一笔钱,他没有办法再去借高利贷了,他欠的钱都还没有还上,已经借不出钱了。
邝琦自然是要联系占新荀的,他问占新荀周六什么时候过来,占新荀说要不这周先算了。邝琦听上去很不开心,说算什么算,我都一星期没见你了,干嘛,这么近,搞得跟异地恋似的。占新荀犹豫了下,说好吧。
他俩约了去超市,邝琦在楼下等占新荀,占新荀到邝琦的小区,邝琦兴冲冲的到他跟前,大庭广众,邝琦克制的朝占新荀眨眨眼,占新荀笑着说走吧。他俩有说有笑的去附近的生活超市,没有留意到身后的人。
占新荀在邝琦这里留宿一晚,周日快到中午才离开。占红星在老榆树后来蹲点,他知道昨晚占新荀没有离开,于是一早就来了,本来想堵占新荀的,他连早点都带来了,结果吃完了,冻手冻脚的,大日头都照着了,才在快十二点的时候看到占新荀离开。
占红星守了这么久,除了学生,占新荀身边似乎就邝琦这么一个朋友。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邝琦工作了,那么,他想,从占新荀这里要不到钱,是不是能换种途径呢?
邝琦是在下楼丢垃圾时被占红星给叫住的,占红星形似鬼魅,从树后闪出来,他问:“我能上去坐坐吗?”
邝琦想到家里充斥着他和占新荀的气息,成双成对的拖鞋,牙刷,毛巾,都是不便示人的。索性道:“在外面喝口茶吧。”
他把占红星带到附近的茶馆,这一次,占红星几乎是直奔主题,说:“我也是有难处,想让占新荀用他的账号给我贷笔钱,我是他爹,我又不会害他,他不同意,我只能在学校跟他商量了。”
邝琦冷不丁道:“贷给你好去赌吗?”
占红星惊讶的看了眼邝琦,慌张道:“不是,我是还债用的。”他又伸出自己的双手,给邝琦看他少了小指和拇指的双手,他说:“我少了两根指头。再这样下去,不知道少的又是什么。只要把这笔债还上就行了。有句话你听过吗?父债子偿,我也是不想连累占新荀…”
邝琦紧咬着后槽牙,表情冷厉,他真想给占红星一下子。到底是怎么腆着脸说出这种话来的?
“你是他朋友,要不你跟他说说,就是贷一下,后面有钱我就还上了。”占红星说的颇为难,仿佛是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你知道那是利滚利的吗。”邝琦反问他。
占红星坦言说知道,所以自己会尽快还上,如果没有这笔钱,他只好天天在学校跟占新荀打商量了。
邝琦敛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问占红星,“你要多少?”
“五万。”
邝琦说知道了。
占红星像上班一样天天找占新荀,占新荀死不松口,占红星就这么一直跟他耗着。因为占红星的缘故,占新荀现在跟邝琦联系的都少了。
邝琦手上有两万多,他回了趟家,找他妈借钱。他知道他妈手上有一笔钱,留着给他结婚用的,那都是她卖花一盆一盆攒出来的。邝琦毕业以后没跟冯明伸过手,他给冯明钱,冯明也没要过。
这是他头回跟冯明开口,在堂屋里,冯明面容沉静,邝琦说:“妈,借我三万块钱吧。”
冯明问道:“做什么用的?”
邝琦解释说:“有个朋友出车祸了,做手术要用钱。”
冯明坐着没动,好一会儿,邝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缓缓道:“前一阵儿你姐问我要钱,说要给她家那口子买拖拉机,我没答应。钱我给你,只是……别叫她知道了。”她就这一双儿女,邝红来找她要钱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家里有多不容易,买了拖拉机,多少能赚点钱。冯明心怎么不是肉长的,她疼这个女儿,与此同时,她也偏向小儿子。当母亲的总是要先去疼小的,尤其是小的又是儿子。好像女儿长大了就不再是自己亲生的。她一度就要松口了,想到邝红那个脾性不定的丈夫,不知道是不是他打发邝红来要钱,她也就没给。邝红走时很生气,说自己再也不来了。冯明知道她是在说气话,但又有什么办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邝琦到底是把那五万块钱给占红星了,在没有告知占新荀的情况下,他跟占红星签的是协议,申明自己借出这笔钱不收取任何利息,但借方要在规定日期内分批还。并要求占红星不许再找占新荀。占红星在白纸黑字上按手印儿,盖自己刻的印章。这年头,人人都有自己的刻章。
占红星拿到钱以后当天就回去了,占新荀还纳闷他怎么不来了,直到接下来好几天的太平,他才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邝琦这事做的也是欠考虑了,不像他的性格,尽管他跟占红星签了协议,具有法律效益,占红星不还他是可以告占红星的。但如果占红星真的不还,他会去告占新荀的父亲吗?他要真跟占新荀在一起,以后就不见家长了?偷偷摸摸的过一辈子吗?那他又能因为那笔钱,把事情做绝吗。
占新荀在考试前一周回了趟家,找占红星,这时才知道邝琦借钱给占红星的事情。他知道后,简直怒不可遏!他就拽着占红星的领子,不顾贾云霞的阻拦,斥责道:“你怎么能找他要钱!你这是勒索!”
占红星还在那里狡辩,说:“我没要,他自己给的。”
“钱呢!”占新荀额角青筋暴起,他剜着占红星,像要剜掉占红星的一块儿肉,占红星被他阴沉的视线吓到了,哆嗦说没有了。
贾云霞快被吓死,她拉占新荀,怎么都拉不动。
“你再说。”占新荀恨不能掐着占红星的脖子,恶狠狠道:“拿出来,不然你别想出这个门。”
占红星本来真不准备给的,要不是看占新荀要跟他拼命,他只好把剩下的两万三千一百四十七拿出来,一分不少的给占新荀。占新荀问剩下的钱呢,占红星说真没有了,都已经用掉了。
屋外下起了雪,占新荀睁着红溜溜的眼睛,突然跪在占红星跟前。他这一跪,占红星跟贾云霞俱是一愣。他问占红星,说:“爸,你能不能别赌了?”
占红星看着自己儿子弯下的腰,不吭气儿。
占新荀从良久的沉默当中获得了答案,他站起来,眼泪落在水泥地上。木门被拉开,漫天的雪飞舞在他肩头,他在雪地里踽踽独行。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对占红星抱有幻想,就像他还葆有天真,那么在这一跪之后,他就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是占红星毁了他,毁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他多么想脱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之中,哪怕父母平凡,都是普通的工厂职工,或是农民,只要四肢健全,没有恶习,他都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但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他的不幸就是占红星。
邝琦是在阳台看到占新荀的身影的,他早早拉开门,任穿堂风把屋里刮透。直到在楼梯看到占新荀的影子,他才开始埋怨占新荀怎么走的那么慢。占新荀像在风雪里冻僵了,神情木然,眼神空洞,脆弱易碎。
“这是怎么了?”邝琦怔住。
占新荀从怀里掏出信封,像小砖块,那里面装着占红星还回来的钱,还差两万六千八百五十三。他给邝琦写了借条,邝琦看着力透纸背的字迹,一时晃了神。
“剩下的钱我会还你。”占新荀顿了下,蓦地开口:“请你以后不要再借钱给我爸,他是骗子。”
邝琦听见请字,心里一咯噔。这几天他总在想,自己这件事是不是做的不对,最起码要跟占新荀商量一下。可他知道,占新荀绝不会同意他借钱出去。那么就要他眼睁睁看着占红星骚扰占新荀吗?
“知道了,这事是我欠考虑。你先进来吧。”邝琦拉他的手,像摸到雪团,冰的邝琦一激灵。
“我不进去了。”占新荀拒绝,他还要回学校。
邝琦抿唇,片刻后问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占新荀掀着眼皮看邝琦,他不生邝琦的气,邝琦是为了谁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恨占红星。
“我不想他一直缠着你。”邝琦解释,他怕极了占新荀不领情,依占新荀的性子,不领情也是他活该,非要自作多情,好像这样对他们彼此都好似的。邝琦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最起码不会牵扯到金钱上,容易拎不清。他爱惨了占新荀,所以才会糊涂。
“他已经没救了。”占新荀说这句话的时候像在判占红星死刑。
邝琦一把将他抱住,占新荀冰的邝琦哆嗦了下,邝琦不肯撒手,占新荀回抱邝琦,他们紧紧相拥,仿佛除此以外再也不能攥到什么。
“我再也不会自作主张了。”邝琦反思。
占新荀因为手太凉了而没有碰邝琦,他用冷飕飕的嘴唇亲吻邝琦的额头,说的却是,“我会把钱都还给你的,你放心。”
邝琦闷声道:“我不要听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