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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作者:不是胡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占新荀并非不知道邝琦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的回应是什么,可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可恶的,因为占红星的缘故,邝琦被无端的牵扯进来,五万块钱,悄无声息的就从邝琦这里流向了一个赌鬼的手中。邝琦每个早晨的八点要准时抵达公司,下午六点下班,不停的上班,攒多久才能有五万块呢。


    此后的占新荀如果步入社会,进到一家单位,又要无止无休的做多少工,才能填上占红星这个无底洞?


    也许从这一刻起,占新荀的脑海中就萌生了一个想法,一个谁也不能说的想法。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明确的告知自己。


    占新荀伸出手,他抚摸邝琦的侧脸,玄关的灯总是暗,邝琦的轮廓无比柔和,眼眸熠熠。占新荀认真的描摹邝琦脸上的每一寸,像是要刻进脑子里,像是悬挂上去的,他的心里有了楼阁,高束着邝琦。


    他越是爱邝琦,就越是恨占红星。为什么,凭什么。占新荀的心被折了一个角,在那一隅之中,阴暗不见天光,如同一团墨,缓慢的渗入他整颗心脏。


    他还在迟疑,他低下头,额头紧贴着邝琦。邝琦仰面,他们的呼吸揉杂,快要不分彼此。他对邝琦说:“对不起。”


    邝琦头脑仍热着,余温让邝琦紧攥着占新荀的胳膊,棉服厚重的邝琦要用力才能抓到他。“没有对不起,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别多想,我就是下聘,也不能只下这么点,等你毕业了……”


    占新荀堵住邝琦的嘴,怎么能连嘴唇都是凉的,邝琦颤栗了下,占新荀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借条还在邝琦的口袋里,隆冬的夜竟也漫长到没有边际。


    这个寒假,占新荀重新做上了工,他还要写论文,开年还有面试,忙到不可开交。邝琦只是跟他待在一块,有时候看书,有时候看电视,声音被调到最后一格,后来干脆不开声音了。占新荀的话变得很少,邝琦不知道是不是钱的事,让他心里有了隔阂。邝琦很想告诉他,钱都是小事,但邝琦很难让他明白,如果邝琦是一个有钱人,也许他们之间的问题就会变得很简单。


    邝琦不能否认,他惯于把复杂问题简单化,说白了,人活着不就那么回事。关键时刻,还是得放自己一马。他看得开,那是因为冯明从未逼迫过他,占新荀不一样,所以他没有办法拿自己那套去说服占新荀。


    这个年一过,二零零五年就到了。邝琦惊觉时间过得快,他的时间单位跟别人的时间单位是一样的吗?邝琦产生这样的疑惑,照这样下去,他的人生岂不是也比别人要过得快了?邝琦总想时间慢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多陪一陪占新荀。他比占新荀大好几岁,邝琦一开始并不在乎年龄问题,等到他自己三十岁,莫名的,他开始变得畏手畏脚。时间真是拥有魔力,能让人变得勇敢,也能让人心生畏惧。


    占新荀要先把论文交给导师,邝琦帮不上什么忙,只有占新荀要松口气的时候,才会到他这里来。占新荀绷得很厉害,邝琦可以理解他的压力,他们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任由耳机里的音乐像水那样流淌,一首又一首。


    他的小指勾着邝琦的手指,好像他们只需要这细微的联结就够了,不需要身体压覆身体,嘴唇胶粘嘴唇。


    邝琦突然坐起来,说:“躺我腿上吧。”


    占新荀枕着邝琦的大腿,邝琦手指按上来,那些不对照说明就分不清的穴位,邝琦挨个寻找。占新荀闭上眼睛,他很快睡着了,邝琦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高高的鼻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邝琦明确表示过不需要占新荀还那笔钱,占新荀有没有听进去,邝琦看他一眼就知道了。邝琦痛恨钱,邝琦想他们相遇的太晚了,免不了被这些俗事缠身,假设他们是在校园里认识的,也许困扰他们的问题就不会这么现实了。当前因为过于现实,连邝琦也会感觉到乏力。


    他们甚至连争吵都不曾有过了,邝琦甚至开始怀念那些吵架的光景,尽管邝琦总是在流眼泪,眼泪给他一个人看见又有什么所谓呢?邝琦想,占新荀在乎他,那么眼泪就不再是眼泪,眼泪会变成彩色的肥皂泡,随着幸福而蒸发,连破裂都是在放烟花。啪的。等到占新荀不在乎他,眼泪就会变成刑拘,变成镣铐,沉重的束缚着他们的手脚,挤压着他们的心房。


    邝琦不得不在这一时期变得敏感,他还是那个他,他只能等占新荀给予他回应。也许占新荀变了,也许占新荀没变,谁又说得准呢。


    占新荀现在隔个一两周就会回家一趟,目的是为了盘查占红星还有没有赌博。他小姨给占红星找了个工厂的工作,太多翻砂厂了,卫浴厂,肯下苦力就能找到一份工作。然而占红星好吃懒做,翻砂厂干了三天就嚷嚷着不干了,说太累要换工作。他说这份工作把他手上磨的都是茧子,老是要摸铁锨。说出去都没人信,占红星这把年纪,手上的茧子全是摸牌摸出来的。后来又去卫浴厂,占新荀回去赶上他刚换工作,他这人花钱就是大手大脚,因为自己在上工,就要贾云霞给他买鸡腿吃。占新荀沾他工作的光,也吃上了卤鸡腿。


    “还有两万多没还。”占新荀提醒他。


    他装没听见,被占新荀催烦了,干脆说:“老子没钱,不就是两万多,你大学一毕业跑了不就行了,不跟他做朋友,钱也就不用还了。”


    占新荀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一点也不稀奇,占红星这个人已经烂透了。占新荀扭头对贾云霞说:“妈,看着他,再敢去赌,回来我先把他的手剁了。”


    贾云霞愣了下,占新荀不像在开玩笑,占红星碍于有那两万多的欠债在前,没再去跟占新荀还嘴。只有贾云霞在害怕,一是怕占新荀来真的,二是怕占红星旧态复萌,这她哪能管得住啊!


    占新荀每次回来都要敲打占红星,占红星烦的要命,他又拿不出钱,只能听占新荀教育他。儿子教育爹,听都没听说过。


    不过后来赶上占新荀答辩,那个月占红星都很清净,就是太清静了,他赌瘾又犯了。


    邝琦特意买了束花,他知道占新荀答辩一定没有问题的,随后就是拍毕业照,清一水的学士服,邝琦想这时候送束花也没什么,不会显得奇怪。


    占新荀接过邝琦递上来的花,是向日葵,不大明显,邝琦祝贺道:“恭喜毕业。”


    占新荀微笑道:“同喜。”


    在这笑容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深意。占新荀光明正大的搂着邝琦的肩膀,请同学帮忙照了张二人的合照。照片里,邝琦笑意不很明显,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占新荀的目光是在邝琦脸上停留的。邝琦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想再来一张,占新荀摇头说就这个,于是他们拥有了属于他们的第二张合照。


    占新荀顺利考上研究生,报考的学校又往北了些,这让邝琦很局促,邝琦在考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就目前的工作来说,邝琦谈不上喜不喜欢,糊口罢了。关键是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


    占新荀没有要求邝琦一同前往,也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们甚至彻夜探讨过几回,最终都不了了之。邝琦接受不了异地恋,占新荀研究生再读个两三年,他岁数更大了,占新荀还年轻,邝琦莫名其妙开始焦虑。他觉得换个城市对自己来说并不意味什么,树挪死人挪活,他就是有点舍不得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


    不等他们做出决定,变故就发生了。


    占红星赌博被占新荀抓到了,要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占红星还没欠下巨额债务,关键是父子俩失踪了。在场的人都亲眼看到占新荀把占红星给拉出去的,他们以为这两父子是回家了,没想到隔了一天,贾云霞带着妹妹来找人,才得知人早走了。


    贾云霞感到害怕,占红星的债主多,她怕占红星惹到不该惹的人,又牵连上占新荀。她六神无主的求助自己的妹妹,俩人像热锅上的蚂蚁,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决定报警。


    其实,占红星欠的债还的七七八八,去年他就不怎么赌了,手指头的事让他老实了好一阵儿。后来就是又欠了三万多,他拿着邝琦给的钱还的债,后来又赌赢了点儿,添进去,一起被占新荀要走还给邝琦了。


    也就是说,除去零零散散欠的钱,也就只差邝琦那一笔了。


    邝琦是联系不上占新荀才知道这件事的,他甚至问了林顺,林顺也是一头雾水,还没有邝琦知道的多。


    邝琦没有办法,只好往占新荀家跑了一趟,贾云霞在家里天天哭,哭自己的丈夫,哭自己的儿子。一周过去了,警察没有消息,找不到人,她担惊受怕的,感觉自己要活不下去了。邝琦还要开导她,从她那儿出来以后,邝琦心情格外沉重。他也怕是有人把占新荀跟占红星绑走了。迫于无奈,他又找了趟占红星最后赌博的场子,跟人打听。这年头监控不怎么普及,尤其是乡下小镇,不是政府装,没有人会花钱装,丢东西了就在家里养条狗,至于丢人,一年也没发生过一起。


    邝琦听这群男人说,占红星跟占新荀两父子走的时候没有碰上什么人,因为他们出于好奇,还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没见面包车皮卡车啥的,也就没怀疑他们是被人绑走了。


    这下邝琦毫无头绪,只能去派出所,问也没问到,只能回家等。


    邝琦一直处于焦灼的状态,班也没上好,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提心吊胆,怕占新荀出事。这时距离他们失踪已经过去三周了。


    人怎么能凭空消失呢?人又不是水,能渗到地底下。那么大一个人,邝琦在深夜熬红眼睛,衣柜里还挂着占新荀的衣服,他取出一件来抱在怀里,已是夏天了,邝琦也不嫌热,死死抱住那件衣服合上眼睛,心里念着占新荀一定要平安。


    邝琦又跑了两趟派出所,均是没有消息。邝琦不得不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现在连上派出所的勇气都没有了,生怕要听到认领尸体的消息。


    这个夏天无疑是难熬的,邝琦感觉自己缺水了,具体表现在他嘴唇的干涸,皮肤上若隐若现的纹路,和他心灵的裂痕。你到底去哪了。邝琦蜷缩成一团,不住的呼唤占新荀的名字。


    后来开始下雨,下了两场大暴雨,一下下到了秋天。马路上都是落叶,邝琦的摩托碾过那些还没有酥脆的黄叶,在呼啸的风中感受到了季节的更替。


    占新荀跟占红星已经失踪两个多月,快要三个月了。邝琦每天都会给占新荀打电话,那个号码始终关机。邝琦不愿细思,最焦虑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对邝琦来说,最可怕的就是他的生活还要继续,只是没有了占新荀。


    邝琦逐渐变得沉默,他同事忍不住关怀的问他,是不是失恋了。邝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疲于应对这些问候,他希望有一天占新荀能突然出现在他跟前,问他好玩吗?然后他扑进占新荀怀里,捶着占新荀的后背,说这一点都不好玩。


    周末,邝琦要帮冯明送花,往郊区跑的多,有些地段盖的都别墅,邝琦的摩托车轰隆隆的从那一幢幢别墅前路过。送完花,他到江边抽烟,夜晚的江水静静流淌,邝琦蹲在草丛边眺望对岸的霓虹光影,城市就是太大了,钢筋水泥,什么都能容下。


    邝琦抽了一根又一根,忽然听见草丛窸窣的动静,他害怕有虫,猛地起身,头昏眼花的,看见不远处带鸭舌帽的身影。邝琦怎么可能认不出,他蹚着野草往前,那道身影立住不动,邝琦感动的要哭。


    不等他靠近,占新荀率先开口道:“就站那里吧。”


    “你去哪了?”邝琦才不听,他进一步,占新荀就后退一步,于是邝琦只好站定,就着月光凝望占新荀的脸。


    鸭舌帽挡住了占新荀上半张脸,邝琦只能看见绯红的嘴唇,下巴像是变尖了。邝琦眨着被风吹的干涩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去哪了?”


    占新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他递给邝琦,那里面是一万块钱,余下的只能先欠着。邝琦不接,占新荀强势的塞进邝琦怀中,邝琦伸手抱他,他力气很大的推开邝琦,邝琦傻眼。


    他又压了压鸭舌帽,邝琦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很沉,不再拥有活力,像被瞬间催熟了。他说:“别找我了。我们……没有以后了,我也……没有未来了。”


    邝琦打了个冷颤,他捉住占新荀的胳膊,在单薄的衣衫下,他只感到嶙峋。他问:“占红星呢?”


    “你别管。”占新荀拿下邝琦的手,江风太凉了,邝琦的手是热的,烙在他皮肤上,他再也受不了任何一点属于邝琦的温度。


    邝琦慌张道:“你们没有被绑架吧?啊?你爸呢,你带他回家吧,行不行,我求你了,你还要上学,别做傻事了!”


    占新荀利落转身,邝琦突然凄厉的大叫一声他的名字,“占新荀!”


    他没有回头,他不应该来找邝琦的,直接撬开邝琦的门,把钱放进去就好了。可他也太久没有见过邝琦了,他再贪恋那点东西,害的人只能是邝琦。


    “回来,我们一起解决,你听我说。”邝琦着急的上前,劝说道:“你带你爸回家,你妈很着急,我也很担心你,别胡来,都是能解决的,你回去好好上学,有我呢,你不信我吗?”


    占新荀摇头,他不是不信邝琦,他是不信占红星。邝琦太天真了,占新荀想,所有相信占红星能洗心革面的人都是天真的人。


    “你听话。”邝琦碰不着占新荀,占新荀抗拒他的触碰,与其说是抵触,倒不如说是害怕,怕心一软,就回了头。


    “你要干什么!”邝琦焦急道,“你到底想干嘛?连我也不能说吗。”邝琦再也按耐不住脾气的开口,“你知道我找你多久吗?一声不吭的消失,你到底知不知道我…”


    “那就不要找。”占新荀沉声,“不要再找我了,我们结束了。”


    邝琦错愕的看他,他急匆匆的走入黑暗,变成黑暗。


    那是邝琦最后一次见到占新荀。后来又过了两个月,邝琦听说警方在河里捞上来一具无名男尸,死者左手没有了小指,右手没有了拇指。这个特征与占红星吻合。也就是说,占红星死了。占新荀彻底失踪了。


    邝琦再到占新荀家时,门上还贴着白事对联,贾云霞苦肿了眼睛,意外的平静,没有再寻死觅活。庄稼人就这样,不想死的时候就还能活。邝琦给她留下一笔钱,她不要,她说她这辈子谁也不会再欠了。占红星造下的孽帐太多了,她怕她还不清。


    他们都没有提另外一个名字,如何开口呢?


    邝琦在零六年的开春辞去了工作,去了新疆。他听说他们这边很多人往那边跑,包括犯事的,邝琦想瞎猫撞死耗子。冯明一听他要去那么远,直叹气,最终什么也没说,给他买了件厚羽绒服。


    邝琦这一去,就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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