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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反派二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后会有期


    两人又在医疗室休息了一会儿,这里温度适宜、又很安静,暖黄的灯光柔柔和和,温馨极了,于是反而是童昭珩率先变得昏昏欲睡。他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睁眼后发现自己脑袋搁在冼观颈窝,并且手脚都很不客气地搭在人家身上,像夹着一只大抱枕一样。


    他呆滞地抬起头,正对上冼观出神的双眼,见他望过来,那双墨绿的眸子立刻对焦,染上一丝温柔的笑意。


    “嗯?”童昭珩茫然道,“你已经醒了,我睡了很久吗?”


    “不久,也就半小时。”冼观说。


    “哦,你怎么没睡,睡不着吗?”童昭珩撑起上半身,检查他脸上和领口处,发现结晶没有再明显地进一步扩大,稍微放心了点。


    “没有,已经休息好了。”冼观答,“你饿不饿?”


    童昭珩摇摇头,盘腿坐在床上,仍在醒神儿。冼观也坐起来,背靠着墙,长腿没处搁,只能垂在床沿。


    “时间也差不多了,”冼观说,“那我们出去吧。”


    童昭珩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这就要开始了吗?重启。”


    冼观点点头,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要做的?你不想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离开这里吗?”


    “当然想……”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加入这个校外研习就好了。如果他今天请假了,或者学校另有计划,或者来的车辆半途抛锚……总之,假如时间能够退回到他们进入亚特兰蒂斯之前,这种种一切都不会发生,这所有折磨都不必经历。


    但他现在却打心眼里惧怕着这一种可能性。


    如果就这么一直留在这,留在这间屋子里,和冼观两个人,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划过童昭珩的脑海,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太可怕了,他小时候看盗梦空间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耽溺在虚假的梦境之中,不愿也无法回到现实世界去,现在他懂了。


    因为梦境的世界很简单,规则也很单纯,满打满算只有这一栋建筑、上下四层,不过几百个房间,简直就像一个老式RPG游戏的副本地图一样。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游戏的“管理员”,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点石成金,自由控制馆内的一切。


    难不成冼观被困在这座馆,并非出于物理上的桎梏,而是心理上的原因吗?


    思及至此,童昭珩忽然意识到,冼观若非真的想要离开,就一定不会真的放自己走——因为这两件事本就是两相矛盾的。


    如果他真的喜欢我,不管是哪一种喜欢,喜欢的程度几何,倘若他自己真的不打算离开馆,就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留下来陪他。


    甚至冼观还不曾提要求,我自己都动了这样的念头。


    毕竟,谁会愿意一个人孤独地活在漆黑海底,就算是坑蒙拐骗,也要留一个人作陪,这样虽不道德,但才算合理。


    但他刚才交代我各种出馆细节,事无巨细,不像是随口说说,且他也明知我不会因重置而忘掉。


    这么推断的话,冼观应该确实是做好了要离开的打算。童昭珩忽然醍醐灌顶,想通了。


    他精神一凛,拍了拍脸,说:“好的,我醒了,那我们开始吧。我需要做什么?你需要去哪儿启动一个什么特殊的装置吗?”


    “不需要,只是不想在这。”冼观说,“不想弄脏这里。”


    “嗯?为什么会弄脏?”童昭珩不明所以。


    “因为重启的条件不是你的死亡,”冼观说,“而是我的。”


    “什,什么?”童昭珩愣了半晌,脑子嗡嗡的,勉强干笑道:“你在说什么冷笑话吗?”


    “当然不是,你之前弄错重启的条件其实也无可厚非,因为几乎每次都是你死在我前面。”冼观平静地解释,“从你死亡后到我完成重启之间的时间,你没有感知,所以会这么认为很正常。”


    “等等,你认真的?”童昭珩懵了:“你的……死亡?我脑子有点乱……”


    第一次受困时,两人一齐死于坠落的胶囊电梯,第二次他因肺功能衰竭死在安全楼梯间,第三次两人一齐死在溺水的鲸鲨厅,然后是珊瑚步道、总机房……


    他嗓子干涩,缓缓发出疑问:“所以每次我感觉死后到重生的时间差略有不同,有时候很漫长,有时候又很快,是取决于你在我之后多久死掉?”


    冼观点了点头。


    “在总机房的那次,我感觉自己在黑暗中飘了特别久,那是因为你当时……在补刀那个藤壶心脏是吗?”


    总控台上密密麻麻的刀痕锋利又深刻,触手几乎全被剁碎了,就算是为了确保藤壶巢穴彻底死亡,现场也过于惨烈。


    冼观闻言却有些懊恼:“当时有点大意了,没想到那东西居然垂死挣扎,把你给捅了,我实在生气,杀它耽误了点时间。”


    根据事后现场来判断,那根本就是虐杀吧。


    诸多线索在童昭珩脑子里一一串联,他又问:“我在探索舱上吊的那一回,几乎是立刻就又醒来了,是因为你察觉到我死了,所以……”


    不提这个还好,冼观立刻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再哪样?再这样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用死亡来测试因果,用自杀来改变结局?


    可这不就是冼观一直在做的事情吗?


    童昭珩深深记得自己自谥于狭窄幽暗的探索舱时,那种孤独和无助几乎比死亡本身还要痛苦,而这就是冼观一遍又一遍在反复经历的命运吗?


    就算知道能重来、就算确认可以复活,但每次死亡的痛苦是不会减轻的,这些记忆会层层叠加、长久相伴,最终沉淀为某种剧毒的情绪物质,将人心腐蚀溃烂。


    难怪之前冼观对赵爽说:你死了就死了,反正你也不记得,但他却能记得每次死亡的景象。


    原来那不是瞬时的理解,而是反反复复的切身体验。


    “你……究竟重启过多少次?”童昭珩问。


    冼观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


    “你告诉我,”童昭珩声音抑制不住有些颤抖,“我想听实话,我能接受得了。”


    冼观还是摇头:“实话就是,我记不清了。”


    童昭珩慢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份量,他的心都要碎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但第一次的时候,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困在电梯里六个小时的。”冼观忽然解释了一句,“醒来后发现你们居然还帮我止了血,分给我氧气面罩……”


    童昭珩也想起来了:“我当时随口说,怎么会有窒息这么憋屈的死法,还不如赶快被鲨鱼吃掉,然后这话说完,电梯瞬间就掉下去了。”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谜底的拼图又凑齐了很多,全貌逐渐明朗,拼凑出的却是极致黑暗的景象,童昭珩颓然地垂着头,简直无法相信。


    “没事的,”冼观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又不痛的。”


    “怎么会不痛呢!怎么可能不痛呢!”童昭珩情绪有点崩溃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承受这些?凭什么……为什么非得是你,这不公平!”


    “很公平的。”冼观语气依旧平静,“因为馆变成现在这样,是人为的错误导致,而其中也有我的责任。但其他人都不在了,所以我必须得负责到底,把一切都结束掉,这样才能真正的离开这里,到你的世界里去。”


    童昭珩听不懂,也全然不在乎能否听懂了:“既然其他人都不在了,你也不要管了,我们就这样离开不行吗?”


    冼观有些无奈地微微笑着,仿佛刚才所述一切苦难都与他无关:“不行的,相信我,我已尝试过所有办法。”


    童昭珩看着他,千言万语涌到喉头,却无法出口。他能说什么?他要说的所有话语都太轻了,轻得像一片羽毛、一只水母,根本抬不起这沉甸甸的命题。


    那是当然的了,冼观在这里少说已经被困了好几年,他既然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又心思缜密、对馆了如指掌,若是真有什么捷径和办法,他想必已经全部尝试过。


    全部尝试,然后次次失败,再反复重来。


    那么这次会不一样吗?这次和之前的每一次,到底有什么不同,是因为终于彻底解决了所有藤壶的巢穴吗?可为什么冼观之前自己做不到?


    是因为我吗?因为我的参与,产生了某种变量,让“最麻烦的”总机房巢穴死亡,所以这场漫长的死局终于有了出口?


    童昭珩感到很难相信,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他哀叹自己的平凡和一无所知,又清楚此刻没有时间留给他自怨自艾。


    最后,他只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那我们出去吧。”


    冼观颔首,站起身来,把毯子叠好放在床尾,然后将转椅扶正,柜门也阖上。仿佛只是临时离家出门一样,把休息室整理得井井有条。


    关上门前,两人都情不自禁多看了这间小小的休息室一眼,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而后房门禁闭,屋内的暖光也熄灭了。


    门外的一切依旧没有变化——尸横遍野,血流满地,腐腥气冲天。死亡的珊瑚区藤壶巢穴已完全白化,大厅布满乳白色的死胎,表面覆盖着厚实的蛛网状丝线。冼观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医疗室的门就消失了,取而代之凭空出现的是另一扇门——这是一扇银色的金属双开门,带有一个曲面的弧度,看起来很眼熟,就像是胶囊电梯的门。


    冼观用手拍掉门侧的蛛网,果然露出两个三角形的电梯按钮。


    “好了,你从这里过去就行,如果时间能够逆转回你进馆之前,那是最好。”冼观说,“如果不行,你也会被重置回离胶囊电梯最近的地方,到时候按照我说的,带着同学和老师坐电梯上0层,然后立刻联系大巴,从城亚高速离开海面平台。其他游客你不用管,我会通知的。”


    “什么意思?”童昭珩举步不前,“我一个人进去?”


    这话刚问出口,他立刻就明白了——冼观不想让自己看他死掉的画面。


    童昭珩鼻梁发酸,胡乱地答应了声,埋着头朝前走。正要伸手按电梯按钮的时候,冼观忽又出声叫住了他。


    “等等,”冼观说,“走之前再亲我一下。”


    童昭珩回望着他。


    第一次见冼观的模样历历在目——他从会面厅彼端大步走来,白衬衣笔挺,丰神俊朗,比周围人都高出一大截,所有人都忍不住看过来,宋星月还掏出手机偷偷拍他。


    如今,他的脸有一半都覆在结晶之下,原本漆黑的瞳孔变成妖冶的绿色,脖子、胸口和右臂已很难活动,为数不多还暴露在外的皮肤也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


    童昭珩向前,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就不动了,说:“我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冼观耐心地问,“不喜欢什么?”


    “最后一吻,”童昭珩说,“好像永别。”


    “不是永别。”冼观主动向前一步,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帮他按亮身后的电梯。


    “回见,童昭珩。”他退了半步,笑着说。


    “回见,冼青学。”


    第42章 停止营业


    银色电镀门无声地滑开,熟悉的轿厢空间出现在眼前,虽然电压很低,但脚边一圈应急灯确实亮着,的确像是运行中的模样。


    童昭珩迈了进去,没再多犹豫,果断按亮了0层。


    他回身看见缓缓闭合的电梯门后,冼观就这么静静站着,尸山血海中唯有他一尘不染,微笑地目送自己。


    整个世界变得安静无比,三秒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有一瞬间。电梯门完全合拢,无论是冼观的脸还是炼狱般的珊瑚大厅都隔绝其后,看不见了。


    脚下地板轻微摇晃了一下,电梯竟然真的动了起来,门侧那块显示楼层数和轿厢环境的液晶显示器“呲啦”几下,童昭珩好奇地看去,发现上面乱码了一阵,而后弹出了“0层”的字样,温度、湿度和含氧量的信息也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只是还没等他细看,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叫他脚下不稳,踉跄了两步。


    下一秒,轿厢顶的灯腾地亮起,亮得他睁不开眼。童昭珩感觉自己眼睛好久没见过强光,完全不能适应,眯了半天才勉强眨了眨。随即他惊讶地发现:不止顶灯,连周围一圈的墙壁也亮了起来,环形的全景荧幕开始从头播放起亚特兰蒂斯宣传片。


    他迟疑地摸了上去,手掌传来一阵刺刺麻麻的静电感,触感十分真实。更意外的是这一伸手他看见了自己的袖子——童昭珩转过头去瞧电梯门的失真反光,连帽衫和休闲裤居然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未曾沾染一丝血污。


    情侣装没了?他下意识有点失望。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是重置过后的影响?难不成就刚才这么短短的几秒钟里,重启已经完成了?好快!


    可这也说明,电梯门阖上的那一刻,冼观立马就……


    他捏紧拳头,强迫自己不要瞎想。


    余光一瞥,童昭珩忽又注意到电梯楼层的读数跳到了负一层,他这才发现刚才那短暂的失重摇晃后,电梯不是在上升,而是在下降。


    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把时间进程倒回到自己进馆之前吗?


    他把脸凑到液晶显示器前——屏幕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如同微型摄像头一样的黑色圆孔,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这是虹膜读取器。他试着把手放到显示器上,点出左下角的控制栏,一道熟悉的绿光扫过他的脸,半秒后,“验证通过”的字样出现,登录人员显示为“管理员002号”。


    居然真的可以覆写深海之心的权限,而且还直接把他登记为了管理员,虽然童昭珩对此已经有所预料,但亲眼所见还是感觉很神奇。


    他点了点屏幕上的“停止运行”,脚下顿时一滞,电梯真的停下了。他又试着按通话键,呼叫紧急联系人,然后将耳朵贴上收音的小孔上——轿厢里回荡着宣传片的音乐,只能隐约捕捉到些许讯号杂音。


    他傻兮兮地趴在门边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没点回应,正当想要放弃时,一道声音蓦地响起:“怎么了,管理员权限好玩吗?”


    “冼观!”童昭珩惊喜地又趴回门上。


    “果然还是不行啊,这就是最早的回溯点了。”冼观的声音传来,“你进入亚特兰蒂斯好像是一个不可逆的时间点,不过没关系,其他都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童昭珩问,“你在哪呢?”


    “我就不过来了,我要去疏散B3层的人,”冼观答,“等会门开,你就按我们说好的。”


    “我知道……”童昭珩额头贴在液晶显示器上,手扶在麦克风口的小孔边,很久没有说出下一句话,冼观也安静着,频道里只有不甚清晰的、两人的呼吸声。


    “你,注意安全。”童昭珩嗓音艰涩,“就算超过三个月,我也不会用水泼你的,只要你平安出去就行。”


    冼观声音带着笑意,答应道:“嗯。”


    “好了,你别霸占着电梯了,”他又说,声音显得很轻快,“备用电量不多,还有很多游客需要疏散。”


    “哦哦,好的。”童昭珩站直身体,点击屏幕上的“恢复运行”,轻微的失重感再次传来,电梯继续下行。


    不多时,电梯门复又打开,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B2层的会面点,漫长的寂静被瞬间打破,大厅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得很。没有藤壶蔓延的迹象,缸里的海洋生物也一切如常,所有人自然地聊天、走路、参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的确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只是看见这场面,童昭珩还是不由得愣住了,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怎么做到的?就算藤壶巢穴已经被消灭,但其造成的感染不是不可重置的吗?还是说正因为母巢已死,所以这一规则被打破了?


    “海拔-100米”的标识牌下面,宋星月率先发现了他,一边招手一边喊道:“你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和我进了同一个电梯,怎么一回头人不见了。”


    再次见到宋星月,简直堪称恍若隔世,童昭珩顿时高兴了一些,上前道:“我们出去吧。”


    宋星月没听明白:“啊?”


    他越过宋星月,径直走向辅导员小刘,说:“今天参观不了了,我们赶紧离开这。”


    所有人看过来,都不懂他在说什么。


    “离开?我们才刚进来啊。”


    “刚才进电梯前遇到工作人员了,说馆里遇到点事故,今天得关门了,所以我才耽误了一下,没来得及进上一部电梯。”童昭珩有些意外自己谎话竟然编得如此顺嘴:“可是给你们打语音打不通,可能海底信号不好,所以我下来通知你们。”


    “你……在说真的?”小刘纳闷地喃喃道,“你不像是会搞这种恶作剧的人啊。”


    童昭珩指了指头顶:“马上就要来通知了,现在不走,等下挤电梯等半天。”


    他话音刚落,大厅四角的广播喇叭便播放起一段铃声,提示音乐过后,那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彻全馆:“尊敬的各位游客朋友们,你们好,由于突发状况,亚特兰蒂斯今日暂停营业,为了保证您的安全与健康,请所有游客立刻停止参观,有序离场。”


    “重复一遍,由于突发状况,亚特兰蒂斯今日……”


    童昭珩扬了扬眉,一副“看吧”的表情,而后一左一右拉着离自己最近的宋星月和班长就往电梯走。其他游客还在发懵,面面相觑,没有动作。


    见他们一行人按了电梯,另一些游客也怀疑地挪动了起来,抱怨声此起彼伏:“不会吧,过来很远诶,怎么早不通知啊……”


    “订的酒店要怎么办?”


    “不知道啊,要不要先上楼吃个饭再回去?”


    “停车费能退吗?”


    见小刘满脸忧虑,童昭珩主动安慰道:“没事的,应该会提供无偿退票或者改签的。”


    像是有求必应般地,广播继续播报:“今日闭馆是因本馆工作疏忽导致,未能提前通知各位游客,本馆深感抱歉。所有游客的门票和套票都可无偿取消或免费改签,对于带来的不便,我们再次表示深深的抱歉。”


    赵爽嗓门很大:“我靠,一个半小时车白坐了?回去又要坐一个半小时?我昨晚都没怎么睡,早上8点就起来了,玩儿我呢!”


    “别抱怨了,不可抗力。”童昭珩又转向小刘:“今天的事情官网肯定也会通知,回去截个图和学校解释一下,有机会换个时间再来。”


    广播继续通知道:“保证每一位游客的安全和体验是亚特兰蒂斯的第一宗旨,我们期待在不久的未来与您重逢。亚特兰蒂斯,竭诚为您服务,期待您的再次选择与光临。”


    好久没听过冼观这种人机的讲解音了,童昭珩莫名有些怀念,看着喇叭的方向勾了勾嘴角。


    宋星月也抬头看看广播,又看看童昭珩:“怎么感觉你和广播一唱一和的。”


    童昭珩笑起来——她还是这么聪明又敏锐,说:“回学校我请你喝奶茶吧。”


    宋星月看起来更困惑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童昭珩无所谓道,“发扬同学友爱的精神。”


    “啊?”宋星月奇怪地看着他,“难不成有什么事要我帮忙?难不成你也要我给你介绍漂亮女主播做女朋友。”


    电梯门再次开了,童昭珩按着开门键,招呼其他人快进去,哭笑不得道:“不是,你想哪儿去了。”


    电梯龟速上行,楼层数字慢吞吞地跳动,十来分钟后总算顺利抵达“0层”。童昭珩此刻心态万分平和,他觉得无论再出现什么幺蛾子——就算是电梯现在立刻爆炸或者被弹飞到外太空,他也不会意外了。


    然而随着“叮”的一声,门外景色瞬间豁然开朗,猝不及防地,阔别已久的游客中心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大门外是宽阔的海面平台,带着淡淡咸腥味的潮湿海风穿堂而过,远处的海面上反射着粼粼波光,云层低矮地堆积在海天交接处,黑压压的一片。


    这天色半点称不上美丽,却叫童昭珩鼻梁发酸,心中涌现一股难言的感动。


    居然真的出来了!


    辅导员小刘不觉有异,跨出电梯后马上掏出手机,回头交代道:“你们在这等一下,别乱跑,我打电话联系包车的司机师傅,哎,这叫什么事儿。”


    几人兴致缺缺地应声,只有童昭珩疲惫不已,他走到游客中心的休息凳边坐下,一抬头,面前正对着的又是那副巨大的亚特兰蒂斯地图。


    他遥望大门外的景色,不知为何,自己期待许久的逃脱时刻真的来临,心里却谈不上多喜悦,更多的反而是伤感和不安。


    游客们陆陆续续鱼贯而出,八座电梯全部满载满员,很快把馆里差不多掏空了,而原本就在B1层参观的游客也直接从珊瑚甬道步行出来。没有人被血肉墙壁吞噬,也没有人被感染怪物攻击,大家说笑自如,就像置身这世界上任意一个平凡的角落。而曾经宛如牢笼一般的亚特兰蒂斯,就这样门户大开,慷慨地送别了所有访客。


    童昭珩呆呆坐着,看着他们从自己面前经过,他认出了其中很多张脸,很多本该早已死去的人。


    吴晓燕,糖糖,宋星月的女粉丝,被刺穿太阳穴的中年人,被章鱼抱脸的男生……他们脸上如今全都挂着鲜活的表情,或是失望、或是不满、或是无聊。他们从童昭珩面前走过,就像擦肩一个陌生人,无一人朝他投来多余的眼神。


    第43章 让我自由


    童昭珩麻木地盯着门口的电子牌,上面显示着:游客接待峰值10290人,今日入馆游客623人。


    623人,遥想当年,亚特兰蒂斯日日爆满,订票需要提前好几周预约,而且基本上预约时间一放出来就被瞬间抢光,后来强制实名制限购,才止住了被黄牛扰乱市场的乱象。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今日进馆游客只有六百余人,零零散散分布在偌大的馆里,除了每层的大厅,平时都见不着人。


    童昭珩在游客中心坐了老半天,出来的游客眼瞅着越来越少,海面平台上大部分的车也都开走了,其余人都分批次坐上了接驳船,只剩少量包括他们一行人在内的依旧等待着。


    辅导员小刘从外面走进来,他刚和包车司机吵了一架,一脸焦头烂额:“我们坐下一辆接驳船走,主要出馆时间比预计提早太多了,师傅现在市区里,赶过来还要一会儿。我们先坐船到港口和他汇合,再把你们送回学校。”


    童昭珩点点头,在心里计数——目前已经出来了576人,算上可能早于他们离开的人,馆内大概已经基本清空了。


    沉闷的海面上划过一声悠长的汽笛,一辆小型渡轮缓缓靠近,此时的天气已比进馆时更为阴霾,气压很低,空气潮湿得能析出水来,灰棉絮般的厚云几乎触手可及,一场暴雨在所难免。


    “船来了。”小刘招呼道。


    宋星月伸了个懒腰:“早点走也好,好像快下雨了。”


    童昭珩点点头,撑着膝盖站起来,尾随众人走到大门口。


    亚特兰蒂斯入馆的正门是一个蓝色的巨大拱形,从几年前落成到现在基本没有变过,和他在深海之心办公室里玻璃板下看到的开幕合照一模一样。然而那时候的拱门背后,预告着欣欣向荣的希望,而眼前灰旧的蓝色漆面早已斑驳不堪,“Atlantis”花体字已因陈旧生锈,logo下面的小灯串也有一多半不亮了,只沉淀下衰落的尘埃。


    放眼望去,偌大的平台还零星站着十余个身影,海面上风变得很大,童昭珩抹了把脸,手揣进兜里,一时间愣住了。


    兜里有个硬邦邦的小东西。


    他几乎立刻就知道那是什么了,但还是不可置信的掏出来看:果然,在他手心静静躺着的,是深海之心的密钥。


    小刘开始催了:“都快上船,抓紧时间!”


    童昭珩无措地看着他——甲板上最后滞留的一批游客也全都上了接驳船,他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游客中心,大厅灯光愈发黯淡,地板上满是脏兮兮的鞋印。


    “发什么呆,要开船了。”班长过来半拖半拽地押着童昭珩上了船,接驳船的工作人员在平台上喊了几嗓子,确认没有人后,解开缆索,也回到船上,登船跳板缓缓升起。


    为什么深海之心的密钥还在我兜里?童昭珩脑子很乱,我就这么把这个带走没问题吗?


    上次自杀回溯后他尚且不能确定,现在看来,深海之心的密钥果然也是不会被重置的,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把密钥的优先级比控制重启的人还要高。


    一个答案已经在童昭珩脑子里呼之欲出,抓住这个念头尾巴的刹那,他顺藤摸瓜,一把将那些最后的谜团也揪了出来。


    为什么冼观可以像使用魔法一样控制馆中一切,为什么他可以操纵空气里的水和各种元素,为什么他能够快速位移,为什么他可以随意变换馆内的房间布局,为什么他可以更改安保权限、控制水电能量和电梯上下,为什么他可以实时知道童昭珩的所在地,宛如他的眼睛遍布全馆、无处不在一般。


    为什么他能够影响亚特兰蒂斯的所有规则,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答案很简单不是吗,想通之后,童昭珩甚至觉得谜底简直就是摊开摆在自己面前一样。


    于是在跳板即将完全收起来的一瞬间,他纵身一跃,踩着栏杆跳了出去,堪堪落到了海面平台上。船上众人惊叫声连连,小刘大惊失色,险些破音:“童昭珩!你疯啦!”


    “你们先回去吧!”童昭珩头也不回地喊,“我有东西忘了,我自己回去!”


    “什么!绝对不行!你快回来!”小刘哇哇大叫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远,然而童昭珩已一头钻过蓝色的拱门,不曾回头看一眼。


    他明白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深海之心是整个亚特兰蒂斯权限最高的东西,它主宰着馆内的一切,空气、湿度、氧气、电力……或许这个量子超级计算机被设计落成的初期并未被赋予如此逆天的能力,但却早已不受控地发展得超乎其造物主的预料。于是只要在亚特兰蒂斯这个范畴里,深海之心就是绝对的真理,就是一切规则的制定者,它无视经典物理法则,简而言之,深海之心就是这片海域的新神。


    所以,每一个摄像头都是祂的眼睛,每一个收音器都是祂的耳朵,每一块地板和每一寸墙壁都是祂的皮肤,馆就是祂,馆就是深海之心,而深海之心,就是冼观。


    为什么冼观会拥有人类的肌肤血肉,童昭珩不知道,但他知道,要说神的阿克琉斯之踝,想必就是拥有覆写其权限的密钥了。所以不论神如何将馆内的时光倒流,密钥都只会遵循旧世界的法则,呆在它被保存或取走的地方。


    童昭珩猛戳电梯按键,却怎么也按不亮——许是知道此处再没有游客,或是电量终于快要告罄,游客中心灯已全灭,非应急设备的电路又被切断了。童昭珩实在等不及,把手拍上B1层的安全门,好在虹膜光扫过,门应声而开。


    太好了!权限还没有被收回!大概冼观也没想到,明明已经目送自己离开了海面平台,他却在最后一刻又跑了回来吧。


    既然门还能打开,广播也没有响起,说明冼观出于某种原因还没有发现他。童昭珩越走越快,几乎狂奔起来,珊瑚步道两侧的景色飞速后退,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


    要这么想来,童昭珩合理怀疑五年前也压根没有什么戴口罩的工作人员。若是冼观真的在现场,那么他只可能是检测他大脑的那个仪器!


    所以,早在童昭珩认识他之前,他就已经认识童昭珩的大脑,认识他的灵魂了。


    所以他才会问:你很讨厌自己的超忆症吗?所以他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可是……


    如果冼观的本体就是深海之心的话,那么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离开亚特兰蒂斯的,永远没有。深海之心和亚特兰蒂斯是一体的、不可剥离,而冼观编了这么大一番谎言,许下那些美丽的承诺,若不是单纯的恶举,就只有一种可能。


    童昭珩跑得肺都开始疼,但脑子前所未有地清楚:这座馆,一定已经没救了。


    或许是因为藤壶的感染已经深入骨髓,或许因为建筑的偏移已无法恢复,但总之,亚特兰蒂斯的倾覆已是板上钉钉、不可逆转的命运。而冼观肉体被感染的程度,大概就是整个馆被感染的程度——必定是有非常核心的地方受到了侵蚀,比如……深海之心的主机。


    没错了,藤壶本就已电能为食量而繁殖,他们其实早就猜到过不是吗,深海之心的能量源——那个小型裂变反应堆,就是怪物寄生的最佳温床。


    正因如此,即使留我下来也只是送死。


    既然如此,不如先把我骗出去,因为反正一旦离开此处,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不会忘记又如何呢,就算我会怨恨他一辈子,但也再没有机会找他算账了。


    为此亚特兰蒂斯动用了最后的电力,大门敞开,把其余622名游客也一并释放了。


    这人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童昭珩牙都快咬碎了,为什么总是做这种自说自话为我好的事情!


    而他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今也有了解答:B3层主机房的藤壶巢穴究竟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冼观自己不能处理,反而拖到了感染严重加剧的地步。


    因为他和馆本就是一个整体,很有可能出于某种底层的设计悖论,冼观天然无法对馆本体造成损害,更何况是主控台这种核心的设备,所以必须得是童昭珩这个外人来动手。


    可事实是:清除了藤壶巢穴,感染并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


    童昭珩忽然急刹住脚步,反应了过来:巢穴并没有完全清除。


    冼观之前说漏了嘴——藤壶巢穴一共有四个,如果说是一层一个,目前可以确定消灭的只有B3层主机房的巢穴,B2层鲸鲨厅的巢穴,以及B1层的珊瑚步道巢穴。


    那么剩余一个在哪里呢?这个答案也很直白明了:只有可能是在B4层。


    而B4层是什么地方,是深海之心主机的所在地。假设冼观被程序约束、无法对馆的核心设施造成破坏,那么寄生于深海之心主机的巢穴,他必然无能为力。


    想明白这一层后,童昭珩忽然浑身发冷——要怎样才能杀死这最后一处巢穴呢?如果按照总机房的模式来,那深海之心主机届时势必也会遭至毁灭性的损坏,那样整个亚特兰蒂斯会将如何,而冼观又将如何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所以才骗我走。


    因为他知道,要彻底除掉藤壶感染的源头,深海之心必将随自己一起毁灭。甚至……他可能曾就是这么打算的,为了保全这片海、为了感染不泄露到更大的范围,他恐怕早已做好和藤壶同归于尽的觉悟。所以他才先引导我去总机房做了试验,看能否借人类之力杀死藤壶巢穴。


    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在B4门口的时候,冼观后悔了。


    他说:算我求你,别往前走了。


    因为我不会忘,因为他不能让我带着杀死他的记忆活下去,所以才把我和真相隔开了。


    所以在医疗室的时候,冼观已明知那就是他们最后的相处时刻,而电梯门关前的对视,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怎么还能笑着说谎,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然后童昭珩又想起来了。


    “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小时候的故事,长大后的故事,一切关于你的事,如果是这些,我想听。”


    童昭珩总算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冼观彼时是在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和机会,尽可能地再多了解他一点。


    再多抱一会儿,再多亲一下,在独属于二人的医疗室里,每多呆一秒,就把离别延迟了一秒。


    可他最终还是主动催我离开,为什么?童昭珩想,是怕我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还是怕他自己反悔、不想放我走了?


    他重新提起脚步,继续拔腿狂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绝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对冼观这么生气,满腔怒火甚至一度盖过了心疼和伤心。骗子,骗子!明明说好了不会骗我,结果居然是这样!自大的混蛋!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你给我等着瞧,我管你是AI还是超级计算机,等我抓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童昭珩已火速奔至了鲸鲨厅,巨大的水幕后空空荡荡,连鱼也不知道哪去了。他无心多留,掠过安全门直朝着B3而去。兜里的深海之心密钥存在感十分鲜明,而这一次,他不会再止步于深海之心门外。


    第44章 窄门


    童昭珩不要命似的埋头疯跑。


    估计是备用电量终于快要耗尽,馆中每一处光源的电压都变得很低,一路上只有应急灯还幽幽亮着。只不过对于童昭珩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是背对出口,朝着反方向在前进,简直像末日里发了失心疯的人。馆内毫无人迹——没有游客,没有感染发疯的怪鱼,甚至连变异藤壶也消失不见,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荡地回响。


    跑了好一阵后,童昭珩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一是因为体力不支,二是周遭实在安静得吓人。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十分熟悉亚特兰蒂斯的诡谲和怪异,但不过是出去晒了几分钟太阳,再回到此处,一种更加异常的不安代替了藤壶蔓延时的恐怖。


    这是一种认知失调的违和感,熟悉和陌生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深夜的医院走廊、学校教室和办公大楼——那些本该早已熟悉看惯的场景,单单因为“本该有人却空无一人”,竟然转眼间就变得如此怪诞且灵异,好像现实世界出了某种显示“故障”。


    从B2到B3的这一段路,他明明已经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走过好几遍,只是过去他从不曾独自一人,而彼时也总有更棘手的危机在分散他的注意力。然而此刻,童昭珩产生了一种无端的联想:仿佛自己不小心卡出了现实世界,跌入时空缝隙,被迫受困在一个“后室”般的阈限空间。而在这个空间里,只有无尽的走廊和层层嵌套的房间——他看似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其实无处可去,他每向前一步,都在“脱实向虚”,而所谓“自由”,竟也莫名成了一种负担。


    童昭珩背靠着墙,闭着眼轻轻喘息,刻意不去看周围的景象。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先前冼观留下的血迹也被重置掉了。他不断在脑中提醒自己:我一定是因为失去了免疫,无意识中被馆内残存的孢子毒素影响,才会想东想西。


    缓了一会儿后,童昭珩伸手拍了拍脸颊,重新振作精神。他来到下一道安全门前,再次验证身份,等待液压门配合地开启,只是当他在金属门上的反光上看见自己倒影时,忽然有那么一刻愣神。


    绿光扫过他瞳孔的刹那,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很像冼观。


    这个发现让他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冼观曾说过自己戴眼镜是为了屏蔽信号,只有需要开门时才取下了眼镜。然而力量暴走之后,他的瞳色永久地变成绿色,眼镜也再不戴了。


    他果然就是深海之心系统吧,童昭珩觉得自己又抓住了一丝证据,只待揭晓标准答案的时刻来临。想要验证自己猜测的好奇心,和与冼观当面对质的强烈决心,让他四肢百骸重新充满力气,将疲惫短暂地抛到了脑后。不叫他失望地,安全门解锁,“管理员002号”的权限持续畅通无阻,简直就像是有人在冥冥之中期待他回到这里一样。


    B3层满墙霜冻已消失不见,可温度还是那么低,童昭珩口鼻呼出白气,牙齿打颤,四肢抖得厉害。但他眼神坚定,执着地、偏执地向前,一步一步,朝海底最深处走去。


    不能回头,我绝不回头。他一遍遍默念着,后来干脆大喊出声——馆里总归也没别人了,还有什么关系。


    自冲回馆内后,他已马不停蹄地连走带跑了快两个小时,所幸因为超忆症的缘故,他才没有在这偌大的空旷巨馆中迷路。终于,再拐过又一道相似的转弯后,他总算见到了那条熟悉的笔直走廊,而走廊尽头,宏伟的银色大门紧闭着。


    门的彼端,则是冼观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他迈入的领域。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再回到这里——那份宏大的压迫感,那种孤独的死寂,那份庄严的冷峻以及怪诞的荒芜,让他光是想到就喘不上气。童昭珩发现,即使没有忘掉任何一丝细节,他却无法在脑中还原重构门后的场景,沉甸甸压在心中的,只是一种抽象的畏惧和抗拒。


    他紧张得无以言表,颤抖着将手揣进兜里,死死攥着那枚小小的硬盒子拼命用力,直到掌心传来尖锐痛感,才如蒙大赦般恢复了呼吸。不是梦,也不是什么幻觉,童昭珩心想,这是他必须要去的地方,因为那里面有他必须要拯救的人。


    一步一个脚印,他缓步靠近B4层的入口——他总算再次回到了这里。


    童昭珩掏出深海之心办公室的磁卡,在读卡器上碰了一下,绿光扫描过他的脸,传出“滴滴”两声。


    “欢迎回来,管理员。”电子女声播报道。


    童昭珩感觉脚底传来了轻微的颤动,伴随丝滑的金属摩擦声,液压杆开始转动,磨砂玻璃变得透明。裹挟着浓浓死气的风从门后刮到他脸上,他屏息眯了眯眼,直到厚实的门体完全打开。


    而后,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去看狭窄栈桥两侧的深渊,更不要抬头仰视那死星内腔一般的巨大反应炉——他的目的地只有栈桥终点的双移门,以及其背后的深海之心主脑。


    他膝盖发软,步履艰难地前进,他总忍不住想去注意脚下,深怕自己下一步就会踏空,走得极致小心,位移十分缓慢。他额头后背冒出细细汗珠——童昭珩起初还以为自己是太过紧张导致的,许久后才意识到,周围的温度真的变高了。


    他停下脚步顿了顿,才明白过来——他脚下正对着的,想必应该就是核反应堆了。


    真是不可思议,他居然会离一个核反应堆这么近。就在不远处,铀棒燃料在堆芯中裂变,释放出源源不断的巨大热能,又被热交换器疏散给循环流动的深海冰水,快速稀释代谢,融入汪洋,成为沧海一粟。


    童昭珩深吸一口气——四肢暖了起来,他不再发抖,整个人也稍微冷静了一些。他以前从不知道,没有冼观陪在身边时,独自行走深海竟然是这么可怕又这么孤独的一种体验。


    然后他忽然想到,在过去那些没有他的漫长时间里,冼观总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这座桥上。


    而在未来的若干岁月中,他或将缓慢地结晶,最终彻底变成海底的一块石头,永世不见阳光。


    想要见到对方的心情在此刻达到顶峰,童昭珩忽然不再害怕,脚下摇摇欲坠的窄桥也不再令他胆战心惊。就在通过这座独木桥的时候,他又明白了一件事。


    他那些朦胧的好感,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浓烈、炙热得多,他似乎很爱冼观。


    这实在太古怪了,他怎么会爱上一个刚认识几十个小时的男人呢?对方的一切他几乎都不了解,可是,他真的需要完全地了解一个人才能爱上他吗?


    奇特的是,他确定这份想法时,恰是冼观不在眼前之时。在他逃命、崩溃、害怕的时候,冼观帮助他、保护他,可那时候的他并不能完全确认这份感情。在他心跳加速、荷尔蒙释放、悸动不已的时候,他也不能完全认可这种冲动。反而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想到了“爱”。


    因为想到对方,他的心底涌出了勇气,而勇气是何等纯粹的美德,这必定与“爱”相关,没有其他可能。


    于是他一边朝前走,一边想到那句话:


    「我常常感到,爱情是我最美好的东西,是我所有美德的来源,是让我超越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你,我的天性会堕落到和从前一样平庸。正是因为怀着和你相见的希望,我才永远认为,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


    我毫无疑问地深深爱着你,但我又绝望地发现,当你远离我时,我爱你更深。」


    是的,正是如此。童昭珩回头看——身后的栈桥简直长得不可思议,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刚才究竟是怎样通过了这里,入口处的那扇宏伟的银色大门宛如远在彼岸,而桥的这一侧,则是一道窄门。


    「通向灭亡的门宽大而拥挤,通向永生的门却窄小而冷僻。」


    所以我要到窄门里去。


    童昭珩再次摸出磁卡,贴在读卡器上,门无声地朝两侧滑开了。


    他放轻脚步,像是怕惊扰海底亡魂一般,踏入地心深处。


    下一秒,一股淡淡的臭氧气息扑面而来。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庞大的中空圆柱形空间,墙壁呈向上延展的弧面,像一个深井,周围是密密麻麻环绕一圈圈的舱格,高度至少超过五十米——这就是巨型“反应炉”的内壁。


    而正前方的半空中,悬浮着一个巨大的赤红色活物。


    那东西像一团被烧灼过的肌肉组织,外层缠满了漆黑粗硬的触手或肢体,死死包裹着内部炽红的核心。岩浆般的血丝纹理在其表面滚动着,内部的纤维组织在缓慢蠕动。它不停地涨缩、鼓动,每一下都带着低沉的脉动声,如重锤敲在空气里。


    毫无疑问,这就是最后一处藤壶巢穴。


    头顶上,从井口圆顶垂吊下来密密麻麻的半透明缆线,自中央散开,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的伞。那些缆线已经完全和藤壶巢穴长在了一起,纠缠扭曲,难以分割。缆线内部有微弱的绿色光斑流动着,带着不可理喻的韵律感,像是神经元在传递信号,或者心脏在泵压鲜血。


    主脑室的金属地板不是传统的螺栓拼接,而是一整块无缝的深灰色合金材料,表面布满细密的六边蜂窝纹理,类似某种导热或感应层。童昭珩的脚步声被这地面吃掉了一半,只留下几不可闻的闷响。


    而整座空间的正中央,隆起了一个直径约六七米的圆形平台,童昭珩看到它的第一眼,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那平台是由无数具人形模具铸造成的,表面覆有一层银灰色的油润涂层,像是金属被高温焊接后尚未冷却,边缘隐约发红。这些人体模具们赤裸地互相叠压在一起,垒起一座小丘,大多数已经完全扭曲,只剩手臂、脊椎或残缺的头颅,像是程序被格式化后剩下的空壳,当做垃圾丢了满地,只有小部分尚能辨认出五官。


    每一具支离破碎的人体,都长着冼观的脸。


    而在这些“人形之丘”的正中,背对着童昭珩,坐着一个寂寥身影——对方手肘搁在膝盖上,单手托腮,似乎在发呆。他全身上下百分之七十的面积都已被结晶覆盖,连头颅两侧都布满晶丛,把耳朵也盖住了。


    难怪童昭珩都走到这里,他还没听见。


    冼观,他的冼观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至此,童昭珩已朝他走了九十九步。


    然后,他又向前迈了一步。


    第45章 现实坍缩


    冼观只剩左臂手肘往下还勉强能看见皮肤,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抠一颗颗攀附在主脑台上的小藤壶。每拔掉一颗,他就将之扔到一边,藤壶被扔得满屋飞,叮叮咣咣的,配合着冼观嘴里的念念有词:“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


    童昭珩看了,既是无语又是好笑,他整理表情,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早知道你在玩这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就不回来了。”


    冼观显然吓了一大跳,他猛地回头,却因为肩颈处动弹不得,不慎失去平衡,差点从台子上翻下去。童昭珩下意识要上前扶他,但冼观已重新稳住身子——他半跪在废弃人体堆砌的小丘上,停在一个滑稽的姿势,满脸错愕地看着他,像是完全傻掉了一样,童昭珩以前还从没见过冼观这个表情。


    他抱着胳膊,故意面无表情地和冼观对视,一言不发。冼观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遍:“你……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走了吗?”


    他抬头望向童昭珩身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袭来,也无怪物在追他,不由得更加疑惑:“发生什么事了吗,城亚隧道出问题了?还是……接驳船发生了故障?”


    “没有,都没有,”童昭珩表情冷淡道,“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


    冼观闭嘴不说话了,他从平台上爬下来,因为浑身硬化而显得有些吃力。来到童昭珩面前一步之遥时,他试探性地抬起左手,似乎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又停在了十公分距离的地方,自言自语道:“你是真人吗?还是我脑子也被吃坏了。”


    “还行吧,”童昭珩说,“看你怎么定义‘真人’了,比如说,你算是真人吗?”


    冼观有些迟钝地回头看了看乱七八糟堆成小山“冼观”们,又扭过脸来,迟疑地瞧着童昭珩,而后竟然不再理他,走到一边复又背对着他坐下了。


    童昭珩:“?”


    这是真把我当幻觉了?


    童昭珩简直哭笑不得,心疼之余,又觉得这样的冼观有些可爱——怎么回事啊,平时不都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吗?原来你一个人的时候,居然这么呆。


    他走上前去,从身后双手捧住冼观的脸——晶丛有些扎手,他小心翼翼地挪动手指,轻轻摸了摸冼观眼睛下露在外面的一小块皮肤。


    脸颊感受到来自人体的温度,冼观的背微微挺直,然后一动不动地僵住了。童昭珩弯下腰,从头顶去瞧他,对上冼观撑大的双眼。


    “怎么?就许你骗人,不许我反悔?”童昭珩挑眉笑了笑,“你刚才干嘛呢,学八点档电视剧女主角?人家撕花瓣,你撕变异藤壶?”


    冼观睁着翠绿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出现于此处,又怎么会在和自己说话。童昭珩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嗨,小观老师,你坏掉了吗?需要重启一下你吗?”


    冼观骤然反应过来,他猛地起身,童昭珩险些被他撞翻,向后踉跄了几步又被死死抓住双臂。


    “嘶……你轻一点儿,”他龇牙咧嘴道,“好痛。”


    “怎么会,你怎么……你怎么进来的?”冼观一下急了,“不对,你怎么回来了!”


    童昭珩十分满意他这幅难得一见的慌乱神色,笑道:“你也有语无伦次的一天啊,之前跟我不是头头是道,各种谎话张口就来,编得很溜吗?我就是要回来突击检查,看你有没有按照答应我的事执行,果然,被我抓住了吧。”


    冼观深吸一口气,终于彻底反应过来:“你疯了!你怎么可以回来!不是让你离开这里吗?你不是已经上了船吗!”


    “怎么都说我疯了,我好着呢,”童昭珩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是上船了,但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你,所以决定回来带上你再一起走。”


    冼观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张开嘴又闭紧,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最终,他放开童昭珩,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颓然地坐到圆台边沿,双肘撑着膝盖,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童昭珩走到他身边,伸手想把那些报废的“冼观”推开一点,给自己腾一个坐的地方,冼观注意到他的动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支离破碎的肢体残片,像是才意识到一般,张开手臂试图拦住童昭珩的视线,局促地开口:“这些,不是……”


    “这些是过去的你?”童昭珩倒是显得很淡定,“别挡了,我早看见了。所以你每次死亡的时候,其实都是真的死了,对吗?至少当时的你所使用的那一具肉体躯壳是死了,然后你在下一次循环里找机会把它们回收,放到这个绝不对被其他人看见的地方。”


    冼观显得有些无措:“不……没……”


    “不过有一些身体看起来没什么明显的外伤,为什么也被报废了,是有保质期吗?过段时间自己就会坏掉?”童昭珩伸手去扒拉他的脸,被冼观躲了,也不甚在意:“那你现在身上的结晶呢,换一具身体也不会变好吧,毕竟每次死过之后,结晶也都还在,因为藤壶的感染无法重置,对吧。”


    童昭珩拾起一截小臂——那上面的油润涂层摸起来有种奇怪的光滑触感,像是某种硅胶膜,但肌肉捏起来的手感倒是很真实。他张开五指比划了一下,插进断臂的指缝间牢牢握住,恶作剧般地递到冼观面前,笑嘻嘻道:“我还挺喜欢你的手呢,这一只能不能送我?”


    冼观看着他,依旧只是重复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能离开了,还要回来?”


    “我已经说过了呀。”童昭珩在他身边坐下,把断手搁在自己腿上,“你这个人前科累累,我不放心。我是来监督你,并且亲自把你抓走的。”


    冼观轻哼一声,露出一个悲凉的笑:“可是我走不了,我是走不了的,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知道冼观其实是深海之心的分身?知道冼观其实和亚特兰蒂斯是一体的?知道冼观拿这东西没办法,只能和它共存亡?”童昭珩指了指头顶勃勃跳动的藤壶巢穴,“可我又不是来找冼观的,我是来找冼青学,并且带他出去,带他回家见他姥爷的。”


    冼观的手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嗓音艰涩道:“根本就没有冼青学这个人,那都是我胡说的。”


    “是吗?我觉得不是,不过没关系,你到现在还不愿意和我说实话,那我们就耗在这里好了。”童昭珩道,“反正最后一辆接驳船也走了,我也不着急。”


    冼观眼底泛红,看向他的眼神几乎有些恶狠狠的。


    “虽然我不清楚时间循环的具体原理,但如今馆里其他人都回到了现实世界,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未被观测的封闭空间,馆中的现实已经坍缩了,对不对?”童昭珩说,“因为产生了变量,你应该已经无法再故技重施,把时间重置了吧?”


    “你知道……你既然知道,怎么可以回来!”冼观声音陡然拔高,情绪激动道,“现在要怎么办,我要拿你怎么办?你要是死在这里怎么办!”


    “是啊,”童昭珩冷冷看着他,“同样的问题我送回给你,你把我骗出去,就没从我的角度想过吗?我回到学校里傻兮兮地等你来找我,等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然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曾经把你独自留下,留在海底死掉了。接下来的几十年都要带着这个记忆活下去,你觉得我又该怎么办?”


    冼观低着头,良久后说:“你第一次进馆是在差不多31个小时之前,甚至还不到两天时间,对比你过去以及未来尚未发生的人生而言,不过是短短一瞬。等你回到现实世界中,继续过属于你的生活之后,这一段经历所占的比重会越来越小,越来越不重要。到那时候,你也不会再总是想着这件事、想着我,也不会放不下了。”


    “哦,是吗?”童昭珩翘着二郎腿,握着断臂去戳他胳膊,“我怎么觉得这不是真心话呢?我看你分明就是欺负我记性好,不会忘,希望我永远念着你吧。就算是恨你、骂你也没关系,不然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放我走,为什么又要亲我呢?”


    冼观微微侧过脸看他,眼中总算染上了一丝笑意:“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冤枉你了?不会吧,可你就是很坏啊。”童昭珩十分夸张地惊讶道,“明明做着舍己为人的事,却又不肯做好人到底,明明都演人机导游演了那么久,最后一次反而绷不住了。非要招惹我干什么,不就是存了这种恶劣心思?”


    冼观无奈地摇摇头,叹气道:“是我错了。”


    童昭珩又凑近些,故意问:“当时是不是很难过啊?是不是觉得我马上走了,再也见不到我了,很伤心啊?”


    “还好吧,”冼观嘴硬道,“你走了之后,安静多了。”


    “哦,安静得一个人在这抠藤壶玩儿呢。”童昭珩大笑起来,“你当时就求求我留下多陪你一会儿,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怎么可能,”冼观苦笑道,“你已经在馆里呆了太久,不应该这么久的,十二个小时之内就应该让你出去了。”


    童昭珩捕捉他他这句话里的额外信息,问:“这样的循环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对吗?你之前也说过,看所有人反反复复受折磨死掉并不有趣,虽然不有趣,确实必要的,为什么?”


    冼观沉默不语,童昭珩又说:“你之前死活不让我进入这里,说这里有我难以承受的真相,可我现在进来了,也看见了这些东西,虽然的确猎奇,但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难道说,你所谓的真相,并不是关于这些尸体?”


    冼观又叹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似乎拿童昭珩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放弃道:“好吧。”


    “好什么好。”童昭珩随口怼他。


    “冼青学确实是我小时候的名字,冼观也是我,是身份证上的名字,这点没有骗你。”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起来了,“第一次来到亚特兰蒂斯是五年半以前,为了加入生命之火计划,给我姥爷治病,这一点也是真的。”


    “嗯?”童昭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嗯嗯?”


    “你不是要知道真相吗?”冼观道,“真相就是,我原本只是一个普通人,直到来到亚特兰蒂斯。如今,我已经成为了馆、成为了深海之心的一部分,有没有藤壶都是一样,我早已走不了了。”


    第46章 我们的世界


    “普罗米修斯计划,是一个依靠深海之心的超级计算能力来实现实时勘探、实时测算的多维度计划,其野心之大,实验目的囊括了地质、环境、生物和医疗,所以在实验初期就得到了非常惊人的经费和人员支持。”


    “这些我都知道了,”童昭珩打断他,“说点我不知道的。”


    “好好,”冼观接着说,“为什么后续实验频频受阻呢,是因为采集到的海洋声波一直被误读,测算结果也时常乱报警。一整个馆的实验装置都依赖于深海之心的源数据,并且在这个基础上开展实验,再得出各种假设和结论,回头发现源数据本身就是不可信的、是混沌的,其他东西自然也无从谈起了。”


    童昭珩点点头:“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呢,是深海之心的设计出了什么问题吗?”他敲了敲冼观的脑袋,“难不成你其实是个笨蛋?”


    冼观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这个我之后再说。不过这些实验的失败本就已经够令人绝望了,那么那么多的沉没成本砸下去,到头来发现每个方向都是一条死路,要如何才能和董事会与投资人交代?”


    “到这个地步,项目的第一责任人压力该有多大,该有多走投无路,也不难想象。”冼观说,“作为科学家的名声扫地,作为知识分子颜面无存,所以男人也要失去工作、断送职业生涯了。”


    “呃,你说的这个人,不会就是你爸爸吧?”童昭珩迟疑地问。


    “你猜得很对。当然了,我在进馆之前是不知道这些情况的,”冼观显得有些无语,“毕竟亚特兰蒂斯在其他方面不谈,在粉饰太平这件事上一直是业界翘楚。谁也不知道里面已经是一团烂账,每周都有人辞职跑路。”


    “我知道,之前在医疗站看见诊疗记录了,好多人都出了精神方面的问题。”童昭珩说,“那你要加入生命之火计划的时候,你爸没拦着你吗?”


    “他压根不知道,”冼观说,“当然了,我其实也没刻意瞒着他,不过他一贯如此,从小就连我读到初中还是高中了都闹不清,很多时候,我都怀疑他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个儿子了吧。”


    “呃,什么垃圾人,下次遇到我替你骂他。”童昭珩显得义愤填膺。


    “遇不到了,”冼观指了指脚下,“在这呢。”


    童昭珩登时毛骨悚然,抱着断手站起来,惊疑不定地打量这一堆尸山里有无什么中年人的尸体。冼观却拍拍身边,示意他坐:“不是这个意思,你过来点,别抱着那个破手了,牵我。”


    童昭珩生怕他又说出什么骇人言论,极不情愿地靠近了半步,却被冼观一把抽掉怀里的断臂,扔到了大厅尽头。


    “诶你!”童昭珩怒道,“你怎么抢我东西!”


    冼观不理会,拉过他的手——冼观左手的掌心手背皮肤也变得硬硬的,摸着冰冰凉,童昭珩心里一沉,两只手握住他的,挨着他坐下了。


    “说来也好笑,他第一次在B3层见到我的时候,跟见了鬼似的。”冼观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嘲讽,“然后他又看见了我身上的工牌,表情更滑稽了。”


    “当时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他好面子,最忌讳什么以权谋私或者学术品行不端之类的谣言,简直莫名其妙,谁稀罕跟他沾关系啊。”冼观道,“所以当着外人的面,他见着我虽然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我自然更是懒得理他,这么大个馆,就算都在这里工作,平时也很难见上一面。”


    “好难得啊,你每次提起你爸爸,情绪都特别差,”童昭珩说,“你是真的很不喜欢他了。”


    冼观听了后,缓了口气,安抚性地捏了捏他的手,意思是“没事”。


    “后来他应该是在实验受试者名单上看见我姥爷的名字了,也顾不上那么多,跑来找到我发了一通脾气,说我胡闹,让我赶紧把姥爷带回去,自己也从实验组里滚出去。”冼观回忆道,“可他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因为出于所谓的职业道德吧。但当时我能怎么想,就忍气吞声乖乖听话吗?”


    “怎么可能,他又没当过我一天父亲,他也不知道姥爷每天有多辛苦,每天糊里糊涂的,打开煤气也不记得关,锅都烧穿了,差点没酿成事故。我放假回家看他,他根本不记得我,说我是小偷,要把我打出去。”


    童昭珩又想起冼观那句话了:“也有人希望能被一直记住吧。”


    “可是当他状况好的时候,又特别难过自责,一直拉着我道歉,很怕自己再忘记。他为了补偿我,趁自己记得的时候对我好点,大热天专门骑自行车去给我买草莓和零食吃。其实我早不爱吃那些东西了,结果回来的路上,姥爷被电瓶车撞了,髋骨骨折。”


    “当时把我气坏了,很凶地说了他,但凶完之后,我又更后悔。”冼观懊丧地低着头,“人家医院看他年纪大,不敢给他做手术,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才好,受了不少罪。”


    童昭珩听着心里难受极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只能紧紧抓着他的手。


    “姥爷一直和我道歉,说他怎么可以忘记我呢,可那根本不是他的错,他是生病了,生病了我想找办法给他治好,有什么错?”冼观道,“他自己儿子根本不管不顾,到头来还要数落我胡闹。”


    “后来呢?”童昭珩问:“因为深海之心的源数据就是错的,所以那些小白鼠退行性病变改善的实验结果也是假的吗?”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冼观道。


    “不是关键?”童昭珩不明白了——明明冼观刚一毕业就选择了这里,还要面对那个自己很讨厌的父亲,就是为了那一丝治愈姥爷的可能,怎么又不是关键了。


    “你看到的那些实验记录报告,都是普罗米修斯表层的实验目的,然而其核心还有一个更为宏伟、也更可怕的计划,根本没有办法对外公布。”冼观说,“而这个计划,也是为什么深海之心能得到高额投资的根本原因。你觉得那些亿万富翁关心什么地质勘探、地震预防之类的项目吗?不是的。那个‘通过海底声波参数开发的神经共振疗法’的阶段性成果,其实让他们窥见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成为‘神’的可能性。”


    童昭珩越听越迷茫:“神?像你一样吗?他们想要造神……还是成神?你的出现,算是实验成功了吗?”


    “不是这样,你还记得我们聊过的信息熵吗?”说罢他又笑了一下,“我糊涂了,你当然记得。总之,深海之心探测到的,是一种来自海底深处的特殊声波频率,这种频率对大脑有着惊人的影响,可以像调收音机一样改变脑神经的连接方式,消除人脑的精神熵。所以受试的小白鼠才出现了大脑变活跃、记忆恢复的结果。就这一点而言,通过声波共振方法治疗阿兹海默症,也不算纯然胡言乱语。”


    童昭珩听呆了:“啊?”


    “每个人作为一个个体,脑内的信息只会越来越冗杂,越来越混乱,这个熵增的过程是不可逆的。这就是信息繁殖的必然结果,是宇宙的铁律。”冼观说,“但通过这种特殊声波,再将所有人的大脑都连接到一个神经的共感矩阵上,就能够把那些冗余的思维和记忆全部提纯,存储到一个类似u盘——他们称之为记忆晶体的东西上,从而逆转这条铁律,消除精神熵。”


    童昭珩瞪着眼,憋了半天蹦出几个字:“冥想盆。”


    冼观:“嗯?”


    “哈利波特我看过的,这就是冥想盆,对吧?”童昭珩努力理解着冼观所说的话,在这个过程中感觉自己大脑熵增了不少,“觉得脑子事儿太多、太乱的时候,就把一些记忆抽出来放进盆子里。”


    “我没看过,不过大概是这个意思。”冼观没什么感想道,“简要地总结下来,这个计划的终极目标,是用科技手段强制让全人类的大脑都‘升级进化’,让所有人都能直接共享思想,消除隔阂,从而实现人类作为一整个物种的进化。”


    童昭珩瞠目结舌,实在不知如何反应:“这算什么,人类补完计划?2025年了,还有人在做这种梦?”


    “表层看来,这似乎能实现全人类思维直接互联,消除语言、历史文化背景和信息差的隔阂,仿佛是个爱与和平的计划。退一步讲,又像是在为人类意识全面数字化做铺垫,延续文明的火种,防止灭绝危机,故而被起了‘普罗米修斯’这么个看似很高尚的名字。”冼观说,“但实际上呢?所谓的全面升级、合而为一,不就是等于要抹杀每个人的独立思维?把复杂的人类意识简化为数据信号,完全忽视自由意志的价值,‘进化’不过是把人都变成网络里的零件罢了。到时候,个体差异被逐一消除,没有任何异端和相左的声音,社会空前安定稳固。而那些掌握技术的精英,则能够通过共感矩阵实时监控全人类思想,成为新的‘神’。所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这才是他们想要成的神。”


    “这……这究竟是救世计划还是灭世计划啊,”童昭珩沉思良久,总算找到一个问题的切入口:“这些核心目的,你父亲知道吗?他不是项目负责人吗?”


    冼观点点头:“或许最开始是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已为时太晚。不过我猜,在他冲我发火、让我把姥爷带走的时候,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不过知道是知道了,却什么也不能说,也不敢说。”


    童昭珩点点头,稍微有点理解了——任谁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这样一个反人类的逆天计划里,还是深度参与,名字被白纸黑字印在了项目书的封面上,必然是进退两难,纠结万分。只不过若是换做自己,相较于亲人的安全,那些什么尊严啊、职业前景之类的事,根本不必纳入考虑。


    想必这也是冼观厌恶自己父亲的又一大原因。


    “而且凭我对他的了解,”冼观又说,“以他的傲慢程度,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蠢货、都是愚民、都是浪费时间,不见得完全不赞同这类物种提纯、人类进化的疯狂想法。只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份傲慢,他们无意间打开了一道不容开启的门。”


    “五年前的某一天,测试用的声波频率竟突然与某种海底生物群发生了共振,猜测应该是海底火山口的一群蠕虫,从而短暂打开了一个量子通道。”冼观继续说,“虽然这条通道开启的时间总共只有几微秒,但尚处beta版的共感矩阵还是连接到了一个信号,来自一个以前从未有人探查到、接触过的信号源。”


    听到这,童昭珩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诊断报告里的那些人,都说自己曾听到过某种幻听,某种有节奏的、频率单一的震动。而普罗米修斯实验报告里也曾说过,深海之心误把某种机械性噪音识别为了“有意识的智慧生命体”。


    “这次通道的打开,就是人类万劫不复的起点,”冼观说,“深海之心的初判没有错,那信号不仅来自一种智慧生命体,更是一种远超人类理解和认知的、最为古老、接近永恒的高维存在。”


    “于是乎,这个禁忌的、人类绝对不能触碰的存在,因为那次共振,顺着意外开启的量子通道,就这样来到了我们的世界中。”


    第47章 最好的结局


    童昭珩已经完全听呆了,他结结巴巴道:“真,真有深海老妖?”


    冼观噗嗤一下乐了:“你都哪儿想出来的这些名字,嗯?”


    童昭珩一脸傻样儿,茫然道:“啊不是,这不是你说的吗?”


    “我说藤壶巢穴,你说藤壶大王,我说信息熵,你说波塞冬怀孕,我说智慧生命体,你说深海老妖。”冼观乐不可支,只是一笑起来又忍不住“嘶”了一下,皱起眉头。


    “我说你就别笑了,扯着身上的结晶疼了吧?”童昭珩装作不悦的样子,但手上却心疼地轻轻拍了拍他,“我不是怕自己没听懂吗,才用通俗的话术和你确认自己的理解对不对。再说了,波塞冬怀孕那个比喻可不是我先提的。”


    “好好,”冼观眉头舒展,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你的比喻都很好,被你比喻完之后,这些黑暗又沉重的事情,统统都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你觉得很害怕吗?”童昭珩问,“之前自己一个人在馆里独自面对这些妖魔鬼怪,最开始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啊?”


    “嗯,怕得要命。”冼观微笑了一下,道:“我接着说。”


    童昭珩正襟危坐:“你说。”


    “时至今日,我也不完全清楚那个存在究竟是什么,我只隐隐有一种直觉,人不能直面它的样貌,也不可直呼它的名字,单纯只是靠近祂的存在本身就是极其危险的事。”冼观似乎有点不知该怎么形容,小心地选择着措辞,“我有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近距离地暴露在了祂的面前,就是五年前通道打开的一刹那。”


    “起初,实验舱底层忽然响起了有节奏的巨响,咚,咚,咚的,当时周围立刻就有人尖叫起来,我还不明所以。因为我当时刚进馆不久,还没怎么受到馆的影响。”冼观说,“那声音非常沉闷,就从脚下传来,直击人的脑海,就像戴着听诊器在听心跳的感觉。”


    童昭珩想象了一下,说:“B3层本就有一大群出现幻听,整日疑神疑鬼的人,忽然听到这么大声的震动,还和自己的幻听是一个节奏,那不得立刻疯了。”


    “正是如此,当时深海之心办公室主管还冲出来试图安抚大家的情绪,说这是地壳运动的声音,骗鬼呢。”冼观嗤了一声,“而下一刻,量子通道开启的瞬间,共感矩阵被瞬间联通到了一个高维的意识,立刻全乱套了。”


    注意到童昭珩疑惑的眼神,冼观主动解释道:“共感矩阵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一个以深海之心为信号基站而建立的局域网,但连接的不是计算机,而是人脑。深海之心首先利用特殊频段的次声波强制激活人脑的θ波——就是你之前在报告里看过的深海声波,令人进入一种深度记忆的催眠状态,使不同大脑的神经活动同步化,这样就算是连上网了。然后再将其所有的记忆和思维提纯、上传、储存,反哺给深海之心,再次通过特殊声波传导出来,这样一来,相连的多个大脑的神经信号就达到了‘同频共振’,实现了思维共享。”


    “该说不说,这个技术听起来确实挺牛逼的。”童昭珩中肯地评价,“就是不太像科学工作者的实验项目,像是外星人要攻打地球时候用的精神武器。”


    冼观笑了笑:“是这样。”


    “你说把所有人的记忆上传、储存,是放进那个叫‘记忆晶体’里的东西是吗?”童昭珩问,“那是什么,可以理解为深海之心的存储条吗?那这东西是不是现在就在主脑里插着呢?”


    冼观却摇了摇头:“记忆晶体是一种纳米级的储存材料,所以这东西虽然叫做晶体,其实非常小,肉眼根本不可能看见。而每一颗记忆晶体都分为AB两枚,A枚的确存储于深海之心的主机里,B枚则附着于人脑的神经元上。”


    “啊?人脑上?”童昭珩抖了一下,“怎么做到的,做手术放置的?等等,这个beta版的共感矩阵到底是怎么来的,就算是实验志愿者,谁会真的愿意改造自己的大脑啊?”


    “是通过药物注射,接受改造的人并不清楚矩阵建立的原理,只以为自己是在受试一种新的药物,可以刺激脑活性而已。”冼观说,“而一旦晶体进入大脑,会附着在神经元上,形成量子纠缠网络,所有接入者都能够共享记忆,情绪同步,并且思维也逐步趋同。从此再无独立的个体,每一颗大脑都是蜂巢中的一个隔间。”


    童昭珩听得浑身发冷——太恶劣了,也太残忍了,那些抱着治愈可能性的患者和患者家属,因为相信亚特兰蒂斯的招牌和深海之心量子计算机的能力,来到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却竟然是这样反人伦的安排。


    “那……你姥爷也?”


    童昭珩问得小心翼翼,冼观却答得很快:“是的,都是我的错。”


    “啊?”童昭珩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怎么可能是你的错!你之前又不知道……”


    “你不用安慰我,”冼观摆摆手:“在过去这几年里,我有太多的时间,我已将整件事翻来覆去的反刍过几万遍。”


    “总之,当这个共感矩阵被接入……不,准确地说,是被侵入时,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冼观声音变得很冷很冷,“脆弱的大脑直面强悍且残酷的神力。于是一人恐惧,全体恐慌;一人精神受到污染,所有人都一齐疯狂。”


    他停顿了一会儿,翠绿的眼眸中飞速掠过一些光斑,似乎在回忆中重现当时的场景。童昭珩没有催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我刚才不是说过,那份高维的意识远超人类认知,光是直呼其名,或是洞察其存在,都会对人的精神造成伤害。”冼观幽幽道,“而共感矩阵里的所有大脑,就这样毫无屏障地与这份意识直接思维相连,饶是只有几微秒的时间,杀伤力是毁灭性的。”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受试者全体立刻共享痛觉和恐惧,集体意识瞬间崩溃,记忆被虹吸,进入一个无法言说的黑暗空间。”冼观眨了一下眼,那些绿色的光斑消失了,瞳色又恢复成了墨绿色,“每个人的皮肤立刻开始出现晶体化的症状,B3层乱做一团,所有人都在大声哭喊、尖叫,然后抽搐着倒下。但晶体化本就是人的肉体在对抗精神污染时的防御机制,感染立刻传播开来,不出多久,整个B3层已找不到几个幸存者。”


    童昭珩被他的描述给震住了,同时又感到十分意外:“等等,晶体化不是因为变异藤壶的感染导致的吗?”


    “那这些变异藤壶最初又是怎么出现的呢?”冼观反问,“附近海域的水质都被严密监测着,也没有任何核污染的征兆,怎么会好端端的,藤壶群就变异了呢?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变异,是直接进化成以能量为食物、形成生物电来控制电器、传播繁衍的异种,还能寄生其他生物,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基因突变。”


    童昭珩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或许是这个……呃,深渊海妖的神力溢出后,滋生的变异?”


    “这是我的猜测,”冼观点点头:“不过藤壶都是后来的事了。在事件发生的当下,我爸第一时间就去切断了共感矩阵的联网,但很显然,纯属徒劳的挣扎。深渊中的古神已经被唤醒,并且通过愚蠢人类偶然间开启的门缝,窥见了这边的世界。距离祂彻底复苏,降临于此,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你再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当时通道打开,两个世界短暂相连之后,那位……呃,大妖,瞧见了这个世界不错,然后本尊也要过来?”童昭珩脑子混乱了,“祂来干什么,把我们都吃了吗?还是要把地球作为星际殖民地?”


    “祂目前仍未完全苏醒,但据我观察,邪神以人的濒死前的绝望作为饵料,每吸食一份人类的灵魂,祂就愈发壮大,终将有完全复苏的一天。”冼观侧过身子来直视着他,童昭珩也绷紧了皮——他意识到冼观要说很重要的事了。


    “284人,当天在B3层工作的实验人员,受试者和勤杂工,全都成为了基因污染的受害者,284人全部死亡。我父亲当下关闭共感矩阵,并冻结了试验场,但通道一旦曾经建立,已根本没有办法阻挡高维意识的侵入。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准确而言,是替我做了一个决定。”


    “他在被邪神完全吞噬之前,要求我将他献祭,强行将他的意识数据化,上传至实验设施的主控系统作为防火墙。”冼观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我上一秒在这场实验事故中失去了姥爷,然后这一秒还要献祭自己的父亲,更可悲的是,在那个情境之下,我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如果古神复苏,邪神降临,不止这个馆,整个人类文明社会可能就此覆灭,所以就算当时根本没有时间评估我父亲的方法是否真的有用,我也别无他法。”冼观说,“而献祭他的下一步,就是献祭我自己。”


    “什么?!”童昭珩腾地站起来,“什么意思?”


    “将我父亲的意识编程为防火墙,以识别、过滤和拦截来自彼端的污染,这是信息流‘来向’的路径。”冼观做了个手势,分别指向心口和前方,“而所有那些憎恶、怨悔的负面情绪,以及营养最丰富的——濒死前的恐惧和绝望,则是信息流‘去向’的路径。这些来自人类的情绪和思维,不断被虹吸,作为养分,滋养着古神,助力祂尽快现世。”


    “所以……所以……”童昭珩声音颤抖,“除了防火墙这个输入端的拦截手段之外,输出端也需要一道过滤层,那就是……你,对吗?”


    冼观点点头:“我的大脑则嵌入在深海之心里,作为人类意识数据的中转站,承载着所有人的记忆、思维和神经意识等数据流,再回流给古神。或许是因为我和我父亲之间的血缘关系,这份临时搭建的系统兼容性竟然出乎意料地高,运行至今,基本没有什么冲突。”


    童昭珩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冼观既然可以利用各种各样的身体重生,那他的本体呢?他原本的大脑又在哪?


    “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在馆内制造意外,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死亡,再重启时间,因为我发现,古神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假的死亡。在祂的那个维度里,时间、空间和生死应该和我们的概念不太一样,所以才能被我卡上这个bug。”


    “只要吸食到这些濒死前的激烈情绪,古神的异动就会减轻,然而只要没有真的人死亡,祂就吃不到真实的灵魂,也不会获得真实的能量,只会得到一种虚假的‘饱腹感’。”冼观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所以,过去的五年,我就在这座馆中,不断地杀死所有人,饲喂给邪神,然后再清除他们的记忆,将之复活,然后放他们离开。”


    “284人死亡前的痛苦记忆,都……都是先通过你,再被邪神吸收的吗?”童昭珩觉得自己快要哭了——怎么会这样,他亲身体验并铭记着足足6次死亡的经历,已经足够痛苦,足够折磨人。但冼观则是承受了所有人死亡前的记忆洪流,无论是最开始的那284人,还是今后五年内在馆中“死亡过”的每一个游客,还是日日不断自杀重启馆中时间的自己。


    还有我——我每一次死亡时的痛苦,他也感同身受。


    “当然了,凝视深渊的我又怎么可能真的独善其身呢?”冼观叹了口气,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经历:“祂的意识实在过于强烈,就算隔着两道屏障,也在经年累月中不断腐蚀我的记忆和意识。”


    “我躯体的晶体化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其实受到影响而被改造的部分不止这些。”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下:“你看,是自从有了这颗外神之眼,我才有了随意扭曲空间的能力。”


    “可是……可是这也不是个办法啊,那你要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一切中解脱?”童昭珩声音里已带上哭腔,可他明知冼观才是那个最该哭的人,“有办法的对不对?你刚才说的这些,本就是一个权宜之策,是为了想到更好的、能够永久关上那道门的方法。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冼观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


    “怎么了,你说话啊,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你做的事情,比如对于馆内设施的破坏,还有头顶这个盘踞在深海之心主脑上的巢穴,你没法动手解决对不对?”童昭珩急促地说,“我可以的,我不怕的,我可以帮你。”


    冼观还是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啊,摇头是什么意思啊!”童昭珩抱住他的胳膊,“你那么聪明,你聪明到可以骗过古神,肯定能想出办法来的,对不对?”


    “很可惜,我没能做到,”冼观露出一个伤心的微笑,“转来转去,我只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人类所做一切都是徒劳的。即使我不断饲喂给祂虚假的灵魂,但这茫茫大海之中,总有人真的死去,生命轮回,不断更迭,祂早已逼近了复苏的临界点。而我……”


    他抬起晶丛满布的手臂:“又不幸被变异藤壶寄居了本体,它们一直在吸食电力,吸食我的能力。所以这个防御系统崩塌的时间,或许比我预测的都还会来得早一些。”


    “这么一来,虽然你又不听话,没有按照答应好的离开这里,而是回到了馆中,这件事让我有些生气,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了。”冼观重新伸手牵住他,并稍稍用了些力气,让他抖得不要那么厉害,“因为不久之后,全人类都要完蛋了。每个人都会丧失理智,失去人性,变成行尸走肉,和饲料也没什么区别。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谁也不知道邪神复苏之后,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在世界毁灭的前夕,有你陪着我,我觉得,应该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第二卷 ·朔望间·完=========


    第48章 瓶中往事


    对于冼观而言,这只是普通的一天。


    亚特兰蒂斯普通地开放,迎接新一批一无所知的游客。


    男女老少陆陆续续进入馆中,空气中充斥着沉闷的气味,他们身上还残留着些许海风的咸腥气,云层盘旋在海湾,慢慢形成一个漩涡。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冼观亲眼看见的,他此刻躺在亚特兰蒂斯最深处的B4层,身旁堆满了和自己外形相似的残破躯壳——他躺在其中,一动不动,乍眼看去,也分不清他是死是活。


    冼观双手交叠放在脑后,将视野从一个个监控摄像头间切换,但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色,他早已看厌,实在无聊至极。


    他将视野停留在游客大厅——目前已经入馆413人,按照今日的预约状况来看,总人数也不会超过六百,有些可惜。


    他的脚下、地壳深处沉睡着的古神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了,五百号虚假的灵魂恐怕很难填满祂的胃口,没办法,只能让这些人多死几次了。


    鉴于冼观和馆早融为一体,馆中每一处微小的变化都能被同步感知,可自从被藤壶寄生之后,他的感官就越来越不灵敏了。这些讨厌的寄生虫攀附在馆中每一道缝隙里,清除了又长,灭也灭不掉,原因他也明白:毕竟他的本体已被侵蚀,深海之心主脑上的藤壶巢穴一日不消灭,藤壶就不可能停止繁衍。反而,他越是调取能力、动用能力,巢穴能够从他本体上吸食的能量也就越多,而他本体的结晶速度也就越快。循环往复,进一步退三步,根本杀不完。


    比如现在,他发现在B2层的鲸鲨厅投影仪后面,又长出了新的藤壶,水域变得浑浊,海洋生物们也未能幸免。冼观有点烦了,决定暂时不去理它。


    他将视线落回到游客大厅——已经进馆552人,时间应该差不多,可以锁门了。


    冼观正准备站起来,忽然看见一道身影。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儿站在纪念品商店外面,专心致志地盯着亚特兰蒂斯的巨幅蓝图瞧,冼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注意到他,不过下一秒,他就在名为“冼观”的记忆中搜寻到了,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


    2017年11月6日,他曾经随一位研究中心的博导到东城理工大学做讲座助理,那是关于一种新型脑波采集设备的讲座。这个机会是他特别申请的,因为知道他对脑神经科学和退行性病变的临床手段很感兴趣,他又恰好马上要去亚特兰蒂斯参与相关研究项目了,所以那位专家老师友好地欢迎了他。


    当日冼观有些感冒,于是全程戴着口罩,坐在设备台后面帮着翻ppt,以及收集讲座后的学生提问。


    就是在那个讲座上,他第一次见过这个男孩儿。记忆中的男孩儿比现在看起来更青涩,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应该是刚剪过头发,整颗脑袋毛茸茸的,露出的额头光洁饱满,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简直像个高中生。


    测试结果令全场哗然,可男孩儿自己似乎并不特别惊讶,也不十分高兴,他被动地听专家老师讲解他的大脑测试数据有多么惊人,耳朵慢慢红了,似乎只觉得尴尬。


    他好不容易熬到专家表示感谢后请他回座,立刻忙不迭地从台上逃了,逃回到角落里的一个座位上缩起身子,把下巴藏进羽绒服里。


    冼观记得自己当初看到他的实验数据时,亦十分惊讶——自己面前的显示屏幕上,男孩儿大脑的海马区亮亮的,像点着无数小灯泡,他应该无论是图形记忆还是关联记忆都很好,看过的事情基本不怎么会忘。


    真好啊。冼观记得自己当时这么想,要是姥爷也可以是这样就好了。


    现如今的他,头发长长了点,肩膀也长开了些,但依旧很瘦。男孩儿仰着脸盯着地图发呆,好半晌才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挪开目光,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太阳穴。


    冼观立刻做了个决定,他随手剪切了一段信息,用人耳听不见的声波频率塞进了与其同行的大人脑子里,对方立刻产生了一段莫须有的记忆——他和亚特兰蒂斯约了导览参观,并且很快会有负责的导游来接待他们。


    冼观翻身下地,挂上工作人员的牌子,从地心深处走出,上楼去了。


    来到男孩儿面前后,他发现对方似乎比他想象得普通得多,可这种普通又和其他游客有着某种微妙的区别。冼观想和他搭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见他趴在玻璃上,便给他讲了幽灵章鱼的小故事,对方似乎还挺喜欢。


    结果那章鱼突然扑过来,吓了男孩儿一跳,冼观不太高兴,心里默默记住了这条章鱼的样子,决定之后再收拾它。


    参观时间一转眼就结束了,饶是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补充讲解,可还是悲哀地意识到:关于这座馆的一切都是那么无趣,根本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值得与对方分享。不过说来也没什么所谓,反正不久之后,他们也就全忘了。


    冼观看了看时间,到了该给古神献祭的饭点了。


    于是他决定为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划上句号,一时间,各类故障发生,蜂巢协议启动,警戒灯亮起,全馆顿时陷入混乱,大量强烈的负面情绪顷刻间扑面而来,从他的身体和灵魂中横穿而过——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次,要同时承受几百人的恐惧和绝望还是令他很难适应。冼观忍耐着这些痛楚,承受着所有人的走马灯——所有美好的记忆全部化为强烈的愤恨和不甘,再将之纷纷回流给深海之心,完成之后虚脱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的意识在馆内各处游走,查看各个地方的状况,忽然发现了些不对劲。


    那个男孩儿没有“死”。


    他赶紧将意识投射回到原来使用的躯壳里,发现自己仰躺在电梯轿厢地上,脸上竟然戴着氧气面罩,脑后还垫着软软的纸巾——这大概是这副即用即抛的躯体唯一一次被好好对待的时候。


    “小观老师…………”


    冼观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男孩儿眼睛已经闭起来,嘴唇发紫,气若游丝道:“我要给这次游览打……差评。”


    冼观顿感十分自责——自己太不周全了,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适时的延缓死亡来临的确有助于他收集更多的负面情绪,但拖到六小时实在有些过分了。


    于是他念头微动,钢索顷刻间断裂,电梯急速下砸,迎来迟到的结局。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更加不对劲的地方——他的重启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不然对方怎么会刚刚进馆,就用这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怎么回事?我确定重置过馆中的时间了啊。


    冼观的大脑被古神影响,于无数个日夜中被逐渐同化,留下了一堆“副作用”。除了“外神之眼”,他还被动获得了“五维之力”,能够无视线性规则和因果率,操控时间与空间的顺序,虽然只能作用于亚特兰蒂斯里头,但百试百灵,还没有失败过。


    所以,没有发生的事又怎么会留下记忆?而且其他人分明都不记得了。


    难道说……因为男孩儿的大脑构造太过特殊,竟然可以无视重置保留记忆?


    冼观又想起了脑波扫描图上那些亮亮的小灯泡,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也太可怜了。


    冼观一度有点不忍心了,要再杀他一次吗?要么这次干脆就放他们出去吧。


    可是……亚特兰蒂斯现如今难道凑齐几百号人,如果一次不投喂个够,万一邪神复苏又该将如何?


    甚至,不需要祂完全醒来,只是略有异动,就会引起地震和海啸,后果实在太难控制,几年前就发生过一次。毕竟在馆外死掉的人,他可没有办法复活,而且那些因为海啸波及而死亡的灵魂,若是顺着潮水回到海里,落到邪神肚子里,后果更是严重,毕竟那些可是真实的灵魂。


    没办法,冼观只能狠下心。


    为了让男孩儿死前的经历不要那么痛苦,冼观选择刻意加速了第二次死亡的进程,并在安全楼道间抱着他,让他不要害怕。


    第三次重启之后,冼观发现对方居然还是没有被消除记忆,这实在太罕见、太不可思议了。五年间,他已在馆里“杀”了数十万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而这一次重启之后,男孩儿居然毫不犹豫,立刻选择拉着他们开跑——冼观虽然知道他不会成功,毕竟在循环结束之前,自己已经将馆完全封闭了起来,但又莫名忍不住想帮帮他,让他能感觉自己每次都离成功更近一点。


    对了,就这样做吧,直到采集够足量的“死魂灵”前,就看看他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不也挺有趣的吗?冼观心想,这样等对方终于得以离开后,大概会认为是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了所有人惨死的命运,这样一来,成就感和幸存感或许能抵消掉一些他亲历死亡的痛苦。


    冼观深知这种想法无非是在试图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罢了,说实在的,对于这份罪恶感,他的体会早已淡薄——看过了太多死亡,甚至连生死本身对他而言,都已显得大同小异、无足轻重了。


    那位外世界的神是否也是如此呢?蝼蚁的性命也能称为性命吗?蝼蚁经历过怎样的人生,爱着什么人,被什么人牵挂,亦或怀揣什么样的理想,对于古神而言,无非是让他们在死前的绝望更加鲜活丰满、营养美味一些的调剂罢了。


    我是否也变得越来越像祂了呢?说到底,如今的“我”究竟是个什么呢?


    真可怕。


    而在所有人之中,我的性命是最为轻贱的,冼观始终这样坚定地认为。我并非出于什么崇高的理由留在此处,也没有什么拯救世界、保护人类的伟大愿景,不过是单纯因为没有选择也无法离开而已。在五年前的事故中,真正的我和我所有的家人都已葬身此处,如今还在行走的,无非是一具虚假的躯壳、一具提线木偶,被邪神的意识操纵着,昼夜不息,为他觅来新鲜的食物。


    所以我不论是再死一次,还是再死一万次,都没有什么要紧。


    所以,当男孩儿用尽全部力气把他推出藤壶巢穴的甬道,而自身却被血肉墙壁所吞噬时,冼观再也无法冷静。他甚至没能等到收集完所有的“死魂灵”,立刻选择了重启。


    而第四次的开端,男孩儿竟然率先主动找到了自己。他的肢体语言充满忐忑,肌肉骨骼残留的痛楚也尚未褪尽,但眼神里却怀抱着希冀。


    他努力说明着情况,期间不断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表情,最后轻声问:“小观老师,你相信我了吗?”


    怎么会这样呢?你不应该已经很痛苦、很痛苦,难受得快要放弃了吗?为何自己只是别扭地表达了一句“在你有超忆症和臆想症之间,我选择相信前者”之后,你就立刻眉开眼笑,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呢?


    你不应该已经见识够了馆的可怕以及命运的无常,不应该已经屈服于压在自己头顶的这股神秘力量吗?为何还能全无保留、丝毫没有自我怀疑地立刻开始思考起其他的破局之法呢?


    没有破局之法的,没有的,这座馆就是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就算将沉没的过程延长再久,也摆脱不了坠入海底、化身坟场的终极命运。


    可是男孩儿就这样瞧着自己,毛茸茸的眼睛睁得溜圆,漆黑的瞳仁充满信任,冼观怎么能说得出口。


    然后冼观想起来了。


    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到快要放弃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就这一刻,看着男孩儿清澈的双眼,他忽然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理解我吧。


    然后,他又忍不住升起了一份更加黑暗的念头。


    留下来陪我吧,我好孤独。


    第49章 瓶中往事(二)


    就留下馆里陪我吧,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闪过冼观脑海,每次被按捺下去,下次萌生时又会变得更加清晰、强烈。


    就留下馆里陪我吧,反正即使离开,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事,毕竟脚下不断躁动的强大外神就快要按捺不住,待祂吸食足够的力量醒来,灭世的神罚将会降临,所有人类都会被迫参与到一场最为疯狂的祭典之中,无论是馆内馆外。邪恶将笼罩在整个大洋上空,谁也逃不掉,世间森罗万象,最终归于一寂,这就是他所能看见的未来。


    所以,为什么不能就留在这里陪我呢?


    他盯着人类男孩儿的头顶——他的头发又黑又亮,看起来手感很好,他动来动去的时候发尾会跟着一蹦一跳,紧张害怕的时候会变得毛炸炸的,安静下来的时候又妥帖顺滑,好像头发就能体现他的心情,十分有趣。


    比如此刻,在看见了总机房的拟态巢穴之后,男孩儿明显炸毛了,他盯着主控台上的怪物,不自觉弓起了背。冼观随手扔了一个东西出去,他就回头看过来,然后立刻把目光落回藤壶巢穴上,似乎不紧盯着,那怪物就会突然张嘴把他吃掉。但自己再扔一个东西,他又忍不住看过来。


    说实在的,冼观已经对着这个藤壶巢穴发愁很久了,因为自从和深海之心融为了一体之后,他也受到了其程序核心逻辑的制约,所有被检测到可能破坏亚特兰蒂斯核心设施的行为统统会被强制锁定。于是在他找出能够有效绕开限制的方法之前,变异的古神爪牙就已惊人的速度深深嵌入了亚特兰蒂斯所有电力系统之中,变成如今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但男孩儿是一个外人,是第三方,是不受亚特兰蒂斯规则限制的人,而且他聪明又勇敢,所以冼观才会临时起意:或许他可以帮我把这玩意儿收拾掉……


    男孩儿很明显被他的提议吓着了,惊疑不定地来回看,结结巴巴地反复和自己确认。可他哪能想到,身边唯一可以求助的队友,竟然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是那么地信任自己、依赖自己,在这偌大馆中,他就只有自己这一个同伴。对此,冼观甘之如饴。


    被毫无防备砍中核心的藤壶巢穴发出刺耳的锐鸣,冼观虽然早已习惯,但这噪音之于人类显然难以忍受。于是他帮对方捂住了耳朵,并且趁机贴上了那些他觊觎已久的柔顺头发——男孩儿头顶的高度用来搁下巴刚刚好,圆圆的后脑勺完美地贴着自己的咽喉,让他有一种温暖又安心的感觉,好像自己脆弱的部位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


    对于他的这番体验,男孩儿显然无法感同身受——他的肩膀内扣着,肌肉紧张地绷直,双手死死攥着斧柄,满头冷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太可怜了,又有点可爱。


    男孩儿也很争气,连冼观本来都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带他过来的,没想到居然真的将藤壶巢穴成功砍杀,实在可谓意外之喜。那种能量从身体里被源源不断吸食的无力感几乎是立刻就消失了,他放开怀里的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细细体会着那种能够随心所欲操控力量的久违感觉。


    其实起初,这种感觉曾让他很恐惧——他怎么能轻易做到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呢?肯定会出问题的、肯定会遭报应的,可是时间久了之后,他已习惯在亚特兰蒂斯畅通无阻、招风唤雨、点石成金,直到这些讨厌的藤壶缠了上来。


    那头,男孩儿兴奋地绕着巢穴尸体转来转去,明明刚才还怕得不敢靠近,现在立马一副双眼亮晶晶的邀功表情,明显在期待着夸赞。冼观看在眼里,当然也不打算吝啬一点好听话,而他的大意也立刻迎来了恶果——那明明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怪物竟然没有死透,男孩儿最后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诧异,还带着一丝无助的求救,说出来的话却是“你快跑”。


    冼观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其实只要确认巢穴死亡就可以了,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补了好多刀,几处甚至深入操作控制台——饶是主控系统已被判断为作废,深海之心还是立刻响起了警报,害他的身体被锁定住不能动十分钟。


    不能让他再死了,冼观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因为他深知无尽的循环和死亡会对一个人造成何种影响。他开始有些害怕了,他害怕某一次循环醒来之后,那些他喜欢的热情、生动、鲜活就这样悄然流逝,他害怕对方变得和自己一样,好像一个在冥河上漂浮的水鬼,麻木地追随着河面上反射的点点光亮。


    他的心思四处游离,说的话自然也漏洞百出,于是不出所料地,他暴露了。


    这也是难免的事,这也是迟早的事,这样也好。


    他脑子里明明是这样想的,可心头的感受却为何大相径庭呢?


    男孩儿看向自己的眼神,从原本的信任和依赖,变成了不可置信的震惊,再到害怕和提防。即使内心早有准备,他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刺眼。


    他不喜欢这样,于是他再次选择了逃避。


    独自走上楼的时候,冼观心中计划着——好了,相对棘手的总机房巢穴已经死亡,现在只要把上三层的藤壶都清理干净,等它们重新从B4繁殖出来之前,也够时间将馆里的这一批人全部放走。目前这一轮的食粮已采集得差不多,没有什么理由继续这场游戏了。


    走吧走吧,不想再看见你们,反正最后也都是剩我自己,和海底其他亡灵游魂躺在一起。


    可如果就这样一直这样循环下去,又将如何呢?或者我可以趁着他还被关着,放其他人离开,唯独留下他。


    之后再随便编个什么借口就好了。


    我可以一直把他关起来,就算不是关在那个探索舱里,也可以一直关在馆里。在这有限的4层楼、267个房间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似乎也会很有趣。


    就算害怕我,也不可以离开我。


    这样想着,冼观切换视角去看深渊探索舱的情况,并且见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


    破败荒废的游乐园里,男孩儿像一面破碎的旗帜,毫无生气,孤零零地悬挂着。


    这一幕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尚未成型的阴暗想法,打破了他所有萌于私心的可笑念头,这一刻,他忽然就看清了自己最真实的愿望。


    我不是希望他和我一起受困于这漆黑的海底,我是想和他一起,走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


    我必须放他自由。


    即使这是又一次叠加在重重谎言之上的欺骗,没关系的,我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污点,只要我能在馆中再多坚持些年月,他在外面就还有大把美好青春可以享用。不用太久,他就会将我抛之脑后,而这些痛苦的记忆,也终将被时间所抹平。


    可是冼观好不甘心,他甚至有一点想哭。


    只是他的内心和眼眶都无比干涩,没有一丝水份,他身体中的所有湿度都被深海吸走了,只留下一具干瘪的灵魂。即使现在把他放到海岸上,太阳一晒,他会像火烧过的木柴一样变得又干又脆,而后风吹扬尘,他的存在也会彻底湮灭。


    “等我们都离开这里之后,你再带我去你学校周围吃好吃的吧。”


    冼观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演技一定很好,因为男孩儿立刻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即使自己信用不佳,故而对方用尽各种方法试探这份苍白的许诺,但最终还是被自己说服,而后真心实意地开心了起来。


    真好啊,真想多看看这样的表情。


    可冼观深知自己的懦弱和卑劣,每多挽留对方一秒,每多触碰对方一次,他就更不想放他离开了。甚至男孩儿还没跨出门,他就已经开始后悔。


    他选择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名”,仿佛把自己作为“人”的一部分也一并交付了出去。


    带他走吧,就带着被我舍弃的那一部分的自己离开这里吧。冼观心想,等到男孩儿离开之时,剩余的这个躯壳,也再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不要再想起那些身为人的事了,而留在馆中的将彻底不再是我。


    于是他目送男孩儿走进电梯,在阖上的门隔绝二人视线的一刹那,他几乎是毫无迟疑地立刻杀死了自己这具身体。他的意识回到深海之心中,好像被诅咒的冤魂无法离开被杀死之地,又回到了B4层的底部。


    他再也不想离开这个房间了,当初离开这个房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可他还是忍不住将视角切换到游客中心去——男孩儿坐在长椅上,头发乱蓬蓬的,盯着巨幅的地图,表情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冼观看着他,也很难说明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久后,有人来叫他,男孩儿站起身,越过拱门,走到了阳光下面。


    他从海面平台一跃而起,落到接驳船的甲板上,好像是一只小猫路过监狱的狭窄铁窗,为阴冷的牢房带来了片刻的惊喜,而后又踩着冼观的心脏,就这么跳走了。


    第50章 零点核心


    世界,就要毁灭了吗?童昭珩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一个小时之前,他还短暂地离开了馆片刻,吹到了海风、见到了日头——外面的世界平平无奇,和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同,但冼观说这就是最后了,他们马上即将迎来结局。


    对此,童昭珩实在没有一丝实感。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知道冼观此时周身充斥着消沉沮丧的气息,于是他张开双臂,抱了抱冼观以示亲昵。


    冼观立刻回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头顶蹭了蹭,像搂着一个安抚用的大玩具。童昭珩其实觉得那些晶体的尖角膈着有点疼,但他什么也没说,努力扮演好一个抱枕,安安静静地窝着。


    但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就呆不住了,开始不安分地挪来挪去,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呢,干等着深渊老妖出来把我们都吃掉吗?”


    “你想做什么呢?”冼观问,“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哈哈,”童昭珩干笑了两声,“那也只能在亚特兰蒂斯的范围里不是吗。”


    “是的,不过你要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也可以把它变成别的样子,”冼观抬起手来,“你喜欢什么样的房间,医疗室吗,还是游乐园,喜欢游客大厅的地图吗,我看你一直盯着瞧……”


    “别别别,”童昭珩把他胳膊按下来,“你省省力气吧。”


    童昭珩记得从学生时代开始,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次关于“世界末日”的谣言,一会儿是日本大地震,一会儿是玛雅预言。那些不以为意的人暂且不谈,信以为真的人会极端地开始造避难所和堡垒,亿万富豪会给自己买一个“诺亚方舟”的席位。童昭珩也曾想过,如果知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话,他要做些什么?


    这个答案他一直没有得出过,因为似乎到了那个时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就如同现在,什么邪神降世,什么世界毁灭,这一切仿佛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世界的命运总归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这大概就是他和冼观的区别吧,童昭珩心想——面临一样的困境,冼观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献祭自己,迎接痛苦轮回的命运,不止他这样做了,他的父亲也这样做了。


    “你的身体好凉,需要换一具吗?”他问,“这些身体是怎么来的,是存放在哪吗,我去帮你拿?”


    “又不是外套,你以为在柜子里挂了一排?”冼观哭笑不得,又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疑惑神色,“而且你怎么能这么快接受这一切啊?你到底听明白了吗?一切就要完蛋了,而且我也根本不是人类,我是一个怪物啊,你之前自己也说过了。”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童昭珩敷衍地答,又亲亲他的额头,“冼观是怪物,冼青学不是,我知道的。还说我记仇呢,当时被你吓到了随口一说的。”


    “没记仇,毕竟你说的是事实。”冼观平静地说。


    童昭珩突然又想到:“那你原本的身体呢,还在吗?”


    “在的,”冼观顿了顿,小声道,“可是不想给你看。”


    不说还好,童昭珩顿时好奇了:“在?在哪,我想看。”


    冼观不应声,童昭珩有些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小观老师,你在害羞吗?你不是说世界都要毁灭了吗?给我看看也没什么吧,就算很丑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冼观眼珠转过来,有些埋怨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童昭珩用手指捏起他的脸颊:“这是穿的谁的皮囊啊?还是深海之心生成的?我就说嘛,怎么可能真的有人长得和建模一样。”


    冼观嘴角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童昭珩不住闹他,给他闹得实在没办法,想了想,只能答应道:“你真想看?”


    童昭珩猛猛点头。


    冼观站起来,示意他让让,童昭珩退了两步,见冼观把小山一样的残体全部推到一边——被废弃的“冼观”们折手断脚地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声,童昭珩看了有点心疼,但又好奇裸露出来的这个圆形平台究竟是做什么的。


    下一刻,圆台的中心凭空出现了一条细缝,童昭珩这才注意到那其实是一道门,只不过闭合处太过严丝合缝,几乎像一整块材料。


    细缝逐渐开裂,透出幽幽的绿光,童昭珩终于联想起来了——这种绿色很像是小时候那些黑客电影的代码页面,从老式计算机的低帧屏幕中发散出来,这是亚特兰蒂斯每道门验证通过的信号光,也是冼观“外神之眼”的颜色。光芒之下,童昭珩似乎瞥见了水。


    他上前两步,终于看清,原来他们原本坐着的地方,是一个“水池”的盖子,而池体内部注满了某种高密度的液体,浓稠到几乎无法流动,带着微光流转的纹理,如同液态的电波。一具青年男性悬浮在其中,全身赤裸,四肢修长舒展,但肌肉已经萎缩得厉害,简直是一具皮包骨。他的脸被一层极薄的透明膜覆盖,仅露出闭合的眼睑。他的口鼻都淹没在水平面之下,没有任何在呼吸的迹象。


    不同于童昭珩此前的猜测,这就是冼观的脸,毫无疑问。只是他的表情并不痛苦,也不平静,介于一种复杂的半梦半醒状态。童昭珩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活动的冼观,又低头看了看缸中之人,感觉十分奇异。


    缸体内散发出微弱的冷雾,盖子打开不久,侧壁就覆盖了一层细小的“汗珠”。童昭珩下意识想要伸手摸摸看,却被冼观一把拉住手腕,指了指液体上漂浮着的粒粒细小蓝色孢子。


    童昭珩这才注意到,有数十条镀铬的细缆从缸体底部放射出去,延伸至整座囊室地面接口,想必就是这些脉络将他大脑的输出同步给整个亚特兰蒂斯。然而每一根细缆又都被藤壶的蛛丝紧紧缠绕、渗透着,几乎不分彼此。


    童昭珩新奇地盯着缸中之人,头也不抬地伸出手说:“给我捏一个水母抱枕。”


    冼观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递出一个水母抱枕放在他手上,和深渊探索区扭蛋机里的设计一模一样。而在他做这一番事情的时候,缸中之脑的信号显然反馈给了深海之心,那些细缆亮起了绿莹莹的光,如神经末梢抽搐般闪动着,而缸中之人的手指也条件反射般地微微痉挛。


    “哇,好神奇。”童昭珩惊叹道。


    冼观想要阖上盖子:“你不觉得很难看吗?神奇什么。”


    “哪里难看了,这不还是你吗?”童昭珩奇怪道,“我以为这是你随便AI生成的美男脸呢,结果居然本人就长这样?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冼观有些无奈又有些莫名地笑了:“都什么时候了,你关注的重点还是这么奇怪。”


    其实二人都知道,童昭珩强打精神插科打诨,无非也就是苦中作乐罢了。他坐在水池边沿,感慨道:“谁能想到呢,这就是深海之心的主脑,这就是量子计算机的人格核心,是一具活生生的人。”他又仰起脖子——巨大的藤壶心脏悬挂在其正上方,血肉般的丝线已经和那些脉络完全纠缠生长在了一起,根本无法剥离。


    “无论再怎么更换身体,本体的我都拿不出来了。我已经和深海之心长在了一起,也和藤壶巢穴长在了一起,如果要破坏其一,势必将三者全部毁灭。”冼观总结道。


    童昭珩点点头——他其实早已想到了,又问:“如果你强行把自己剥离出来,会怎么样呢?深海之心会炸掉?”


    “亚特兰蒂斯也会随之沉没,而邪神也会彻底复苏。”冼观说。


    “邪神,这个邪神到底为什么非得到我们的世界里找不痛快。”童昭珩不禁咬牙切齿,“祂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比如说,他喜欢吃绝望的灵魂,那欢乐的灵魂呢?”


    冼观一下被他给问愣住了:“什么意思?”


    “绝望的灵魂会令祂壮大,那与之相反的,快乐的记忆和幸福的情绪会对祂造成什么影响?是单纯不爱吃,还是吃了会闹肚子?”童昭珩天马行空起来,“会不会难吃的东西吃多了,祂就烦了,不愿意再来了,就此打道回府呢?”


    “呃……”冼观看似有些无语,“虽然我没试过,但我觉得应该不至于这么简单吧。”


    “那你现在喂祂吃点。”童昭珩说着忽然凑近,对着冼观的嘴巴亲了一口。


    童昭珩双手撑在水池边沿,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冼观不明白他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但还是老实呆着任他亲来亲去,一旁的水池中,瘦骨嶙峋的冼观安静地闭眼漂浮着。


    童昭珩退开一点,说:“看你一脸忧郁的样子,是不是想不出那么多快乐的记忆?我立刻给你补充一点。”


    “邪神是凌驾于人类存在之上的未知智慧体,”冼观面无表情道,“不是我家养的狗,也不会因为误食巧克力就突然暴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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