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回响》 第1章 贴面礼 童昭珩上一次站在亚特兰蒂斯的游客中心,还是小学毕业的暑假。 那时候刚开馆不到一年,很多区域甚至还没有开放,正值第一波参观热潮。童昭珩当时在外面排队时就中了暑,进馆后看到的人比鱼还多,体验很不好。 但今天不一样,工作日的上午,放眼望去除了他们一行人之外,检票口只有零星几个游客——一对母女,一对年长夫妻,两个结伴的女孩儿,和一个背着相机包的中年男人。 “都多大年纪了还要参观海洋馆啊。”宋星月抱怨道,“跑这么大老远的。” 她拿出手机测试信号,又切换成相机整理头发和睫毛。带队的辅导员小刘说:“这是集体活动,你就别开直播了。” 宋星月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只是一脸无聊地摁灭了屏幕。 童昭珩手揣在兜里,把视线移到广阔无边的海面上——天气不算太好,海天一片灰蒙蒙的,西风潮湿腥咸,所幸没有雨,能见度还不错。东侧五公里处的海面上,隐约能看见一个蓝白色的小点,那是城亚海底隧道其中之一个换气孔,名叫蓝塔。每相隔五公里处,红塔、黄塔、白塔和青塔依次伫立着,除了为全长三十公里的海底隧道送风之外,还可以帮来往船只定位。 童昭珩所站的地方,是宛如航空母舰一般宽广的圆形海面平台,小时候他就是在这里暴晒过几个小时。海面平台几乎一半面积都做停车场、酒店和美食城用,可以收容上万游客,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小岛般的平台只是整个建筑群露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而海面下的浩瀚工程,才是亚特兰蒂斯的主体。 亚特兰蒂斯,柏拉图口中的神话岛国,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海底建筑群。亚特兰蒂斯自开业起就创下多项世界纪录,被所有媒体冠上“真正的大国重器”盛名。其浅海区对公众开放,做观光科普用,设立跨热带到极寒共9大主题生态展区、3个全息投影剧场以及各种交互性科普研学基地。中深海区则落成了数个国家级科研项目组,从海洋地质勘探到海洋环境保护监测、从微生物研究到生物仿生科技等,不胜枚举,可谓人类勇敢探索未知深海的历史性步伐。 这时班长终于取票回来,环视一圈,问:“赵爽他们呢?” “买周边去了。”宋星月答。 小刘老师无奈道:“这时候买什么纪念品,还要拿在手里参观全程吗?” 童昭珩主动开口:“我去叫他们吧。” 他绕过箱包存取处,来到纪念品商店门外越过货架张望了一下,和赵爽几人打了个手势,等他们结账出来。 纪念品商店的玻璃墙是一个巨幅的亚特兰蒂斯全景蓝图,大比例尺地还原了所有细节,旁边还有同款的5000张拼图在售卖。从侧面的横截图来看,亚特兰蒂斯就像一个海底火山烟囱——他们目前站的海面平台是火山口,下方呈双螺旋结构,主体建筑由两个相互缠绕的圆柱体构成,就像是DNA链条一样,也被称为“海格力斯之柱”。童昭珩等着无聊,无意识间盯着这巨幅蓝图看了半天,晃过神来后连忙移开目光,揉了揉太阳穴。 “过来拿好自己的票!”小刘老师喊道。 几人领了票依次通过安检,检票后直接站到胶囊电梯前排队——这电梯一次只能承载8人,电梯里已经站着那对年长夫妻,于是他们几个自然地分成了两队。 童昭珩自动后退一步说:“我坐下一辆。” 和他轮到一辆电梯的是宋星月和那两个结伴的游客女孩,宋星月疑惑道:“这电梯这么小,人多的时候怎么办?” 童昭珩指了指一旁的拱形大门:“正常游览是从珊瑚步道下去,但我们今天不逛负一层,坐电梯会快一点。” 要关门前,电梯里又进来四个闹哄哄的高中生,两男两女。圆弧形的电梯门关上,八个陌生人就这样挤在一个狭窄幽暗的空间。但不适的感觉只有一瞬,当电梯启动的一刹那,四周的墙面霎时间亮起——电梯之外,他们这颗小小的胶囊已沉入海中,蔚蓝色的海水上方透着光束,形成漂亮的丁达尔效应,艳丽的珊瑚礁间游动着无数小鱼。 原本背靠着墙的一个高中男生吓了一跳,回身道:“卧槽。” 一个女生小声惊呼:“哇!好漂亮!” 宋星月抬起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凑近戳了戳:“假的呀,屏幕。” “是海洋纪录片。”另一个女生说。 宋星月拿出手机来,但背光太严重,她本人的脸在镜头里又黑又糊,只能兴致缺缺收起手机。旁边的女生偷看她好几次,和同伴两人眼神来来回回,似乎想说点悄悄话,无奈空间太小,不论说什么周围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电梯怎么走得这么慢啊。”宋星月抱怨。 “不能上下得太快,”童昭珩指着电梯门上的3m/s说,“避免减压病。” 宋星月皱了皱鼻子:“这里的空气也很难闻。” “氮氧混合气体。”童昭珩指了指头顶的出风口,重复了一遍:“避免减压病。” “你好像一个人机解说员。”宋星月笑起来。 童昭珩耸耸肩,他还记得自己小学来的那一次,所有人都惊叹于这个海底世界的落成,以及周遭每处细节的满满科技感。几年过去,身边变成了无趣的大人,没有人会再为人类能如此轻易地漫步深海而大惊小怪了,甚至近几年来,连网上都没什么人讨论亚特兰蒂斯了。 “你就是因为脾气太好,才总是被欺负。”宋星月又说。 童昭珩奇怪道:“我什么时候被欺负了?” 宋星月摆摆手,直到出电梯前都没再说什么。 “来这边集合。”小刘老师朝他们招招手。他旁边是一根巨大的立柱,上面写着“会面点”以及“海拔-100米”。 “不进去吗?”赵爽问。 “等导览过来。”班长答。 “还要导览呢,”赵爽说,“这地儿我小时候都来过了。” “谁小时候没来过,”宋星月怼他,“来过你还兴冲冲地去买周边。” “给我女朋友带的。”赵爽不高兴答,“她今天过生日呢,要不是为了学分我才不来。” 几人站了有五分钟,小刘老师接起电话,一边朝一个方向挥手:“哎!冼老师,这边这边!” 童昭珩抬眼望去,人群中一个走过来一个男人,肩背挺阔,双腿修长,个子极高,至少有一米九。那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衣,黑色长裤收在短靴里,胸前挂着一块工作人员证。他黑发三七分着往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如画眉目,挺直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镜腿拴着一条细细黑绳,手里捏着一串耳机。 周围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听着比看电梯投影纪录片时可要惊喜多了,全因男人五官极其标致,实在英俊得有点过于惊人。 “这是我们导览?”几个同学都懵了,“这也太帅了,明星吗?” “明星都不长这样,”宋星月也张大了嘴,说,“跟滤镜……不,跟建模出来似的。” 男人走近,和小刘老师简单交流了两句,略一点头,转过脸来开口道:“同学们好,我是你们今天的导览,我叫冼观,冼星海的冼,以观天象的观。” 小刘老师做了个手势:“这是冼老师,这是我们班的同学们。” 冼观:“叫我小观就行。” 近距离的美貌暴击叫众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在短暂的怔愣后,几人呼啦围了上去。 “小观老师,今天你带我们参观?全程都一起吗?” “小观老师,你几岁了,看着应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吧。” “这也太帅了吧,是因为海底没有日照,所以皮肤这么好?” 冼观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挑了一个问题回答:“对,今天我们的行程大约一个半小时带队游,半小时自由活动。这边是耳机,一人一个。” 童昭珩左右看看,周围不少人拿出手机来偷拍冼观,但当事人十分淡定,应该是早已习惯这种场面。 长这么帅却在海底工作,也太可惜了吧。童昭珩心想。 或许他不喜欢被人注意,所以才故意躲在海底。他又想。 “还多了一个。”冼观发完耳机,看着手里剩的一个,童昭珩忙走上去:“不好意思,还有我。” 童昭珩迎向伸过来的手,指尖短暂地一触即分,他注意到对方手腕上带着一块款式简洁的智能手表,乍眼看不出什么牌子的。 童昭珩一边把耳机往头上戴,一边斜眼瞥旁边:“小刘不是不让你开直播吗?” “这不开不行啊,我粉丝女生多,”宋星月一扫之前的不耐烦,兴冲冲地冲冼观背影扬了扬下巴:“这脸,这腰,这腿,不帮我刷点流量不是太浪费了吗!” 她镜头一开,童昭珩立刻往旁边让了让,避免自己入镜。与此同时,冼观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都能听见吗?” 他长相俊美,皮肤白皙,一眼看不太出年纪,但声音却稍显低沉,咬字清晰,说话节奏不疾不徐,就像科普片的配音一样。 “宝宝们,你们要是能听见……”宋星月对着手机指了指耳朵,“再配这张脸,晚饭都能多吃三大碗。” “听说各位是海洋地质学专业的学生,所以今天我们的参观内容,将会简单带过海洋馆部分,把大部分的时间留给科研所实验室。”冼观的声音再次从耳机里传出,“正如大家所见,我们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亚特兰蒂斯的B2层,横跨浅海区和中层带。而我们的目的地,是B3层的研究室区,请大家随我来。” 他避开了空间更开阔、路线更长的主游览线路,而是领着众人来到一个拱形的通道入口前,通道内灯光幽幽,地砖铺设呈箭头形状,形成一个向下的坡度。 他迈开步子,几人赶紧跟上,周围的游客也跟上来几名,不知是为了看脸还是为了蹭讲解。 “目前我们周围的是温带海藻森林,”冼观指着上方的全透明罩顶说,“上层是巨藻林,中层有章鱼和海星,都是高超的拟态生物,大家可以注意下能不能找到拟态章鱼。下层是狼鱼和盲虾,以及地热喷口。” 这个通道内径约四米,三百六十度全透明,视野所及之处都被荧蓝的海水所包围。黄色的小鱼群从头顶鱼贯而过,两侧有通天的巨大海藻随波摇曳,之间穿梭着小丑鱼、蝠鲼、鲷鱼、石斑等不下十种鱼类,令人目不暇接。只是冼观三句话就概括了三片生态,几人一会儿仰着脖子望,一会儿又朝身边找,还没瞧清楚呢,又连忙低头去看透明地板,一抬头,冼观已经走出去老远。 “啊?这就看完了?”赵爽愣道。 冼观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小刘老师忙补充道:“同学们,今天咱们学校组织的是亚特兰蒂斯深海实验室集群的参观,不是游览海洋馆。有兴趣的可以抽课余时间自己来,这里好玩好看的东西还是挺多的。” “谁课余时间要大老远来这里。”宋星月嗤了一声,面对童昭珩疑惑的目光,她扬了扬手机:“一进通道信号就不好,卡得要死,观众弹幕我都看不见,现在干脆直接断了。” 童昭珩之前在游客中心看蓝图时就注意到过,这里其实一个悬浮的玻璃栈道,也是B2和B3层之间的一条近路,直通全景鲸鲨厅。有了这个认知之后,他便能明显察觉到整个栈道确实在随着洋流而轻微摆动,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点海腥味。 而通道尽头的出口处,冼观负手而立,双腿略分,背很挺,蓝色的水光游弋在他五官艳丽但表情寡淡的脸上,像一件漂亮精致的瓷器。他身后是数十米高的全景玻璃,壮观非常,船舰大小的鲸鲨从他头顶缓慢游过,笼罩下一片阴影。 确实挺像游戏建模的,童昭珩心想。 大厅的另一侧,也就是鲸鲨巨幕对面还设计了一片开放水域,和通道里的水路循环连接。一名工作人员穿着防水连身裤、戴着护目镜,拎着筒子跨进水池,准备给路过的蝠鲼喂食。 童昭珩看冼观也等得无聊,随口问:“我记得实验室在负三层?为什么不直接坐胶囊电梯下去。” 冼观看了他一眼,答:“电梯外壁被藤壶爬住了,上午在清理B3段,所以暂时只能步行。怎么,你之前参观过?” “没去过实验室里面,只从外头看见过招牌。”童昭珩说,“小学的时候来过。” “小学?”冼观闻言多看了他一眼,顿了顿,说:“你记性很好。” 童昭珩敷衍地笑笑:“常有人这么说。” 他确实记性很好,并且不是一般化的好。他能够以极高的准确性记住生活中几乎所有细节,就算是那些看似不重要的无关信息,俗称过目不忘,也有专家曾说他或许是超忆症。 只是比起那些“听讲看书一次就能全记住”等显而易见的好处,童昭珩从小到大的体验更多是困扰——他无法筛选、也无法控制录入什么信息,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的一切都不由分说地涌进他脑子里,即使是那些尴尬的瞬间,再或者某些痛苦的回忆,都无法从脑中屏蔽删除。更别提信息量过大、内容过载的时候,偏头痛的老毛病还会找上门来。 这件事身边很少有人知道,毕竟面对着一个能够记住你所有承诺或是无心之言的人,任谁都会感到不适或紧张,所以他几乎不去纠正别人记错的内容,童昭珩从很小时候就有了这个意识。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童昭珩又凑近全景玻璃细看丰荣里藏了什么动物,正巧一头怪模怪样的灯笼鱼从他面前游过去。 怎么能这么难看啊,童昭珩腹诽道,弱光区就开始长得这么随便了吗? “那个亮亮的是什么?山洞里的。”童昭珩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手掌贴到冰凉的玻璃上。 “吸血章鱼,也叫幽灵蛸。”冼观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亿万年前,幽灵蛸被蛇颈龙追杀,不得不退入深海生存,从而进化出了一种特殊色素,让血液可贮藏比其他乌贼多五倍氧气。再加上它们的生物光又利于深海生存,可以吓退天敌。” “蛇……蛇颈龙?”童昭珩迷惑道,一时间不知道冼观是不是在讲冷笑话,“这东西从侏罗纪就有了?” “嗯,”冼观十分认真地点头,“白垩纪生物大灭绝的时候,所有大型水生爬虫类基本都灭绝了,所以它们一直苟到现在。” 童昭珩乐不可支:“你是说,这章鱼活活把天敌熬死了?” 冼观扬眉点了点头,随后退开半步,转而招呼其他人说:“希望大家走快一点,尽量少在不必要的地方停留,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还没到呢。” 童昭珩慢了半怕才意识到一件事——他每次和冼观说话的时候,耳机里并未同步传来对方的声音,难道冼观每次和他交谈时都把麦关了吗? 他奇怪地随意回头扫了一眼,却瞥见原本躲在岩石中的深红色章鱼竟然朝他直直冲了过来!速度之快,他的眼睛只来得及捕捉一道残影——几乎是一瞬间,八条触手已猛地拍在玻璃罩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童昭珩双目瞪大,吓得僵在原地,而经过一次尝试失败,章鱼八爪已迅速收拢、后退几米,再次全速冲撞过来,所有触手上尖刺瞬间竖立,口器上的一圈森然尖牙尽数张开,几乎就要刺穿玻璃吞下他的脸! 第2章 一枚胶囊 “啊啊啊!” “唔!” 童昭珩本就站得离玻璃极近,猝不及防被迎面撞上,吓得他大叫出声,原地起飞。 但巨型水箱的高透玻璃实则光滑又结实,幽红章鱼的两番冲撞并未对其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单纯模样可怖,行迹诡异。 “怎么了?”其他人寻声回头瞧来,见童昭珩像个炸了毛的小鸡,背后还紧紧贴着面色古怪的冼观。 童昭珩指着章鱼,声音不稳,悲愤地指责道:“它……它忽然扑过来!” 赵爽纳闷了片刻,乐起来:“就这?” “不是……”童昭珩还想解释,却见章鱼的触手缓缓垂落下去,扭了几下,又躲进了岩洞里,一副与世无争的软体类德行。 “那……小观老师,你刚才又叫什么?”班长问。 童昭珩回过头去,差点没磕在冼观下巴上,对方微微垂下睫毛,颇有些为难道:“你踩我脚了,现在还踩着。” 童昭珩简直要尴尬疯了,连连后退鞠躬加道歉。随后他又有些不舒服地拉了拉衣领,努力深呼吸几次,问:“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儿?这里好像空气不太流通。” 闻言,冼观随手在一旁的架子上抽了本游览册子,翻开介绍道:“大家在海底呼出二氧化碳,都会通过管道输送到藻类农场,可以在这里扫码查看个人碳抵消量 。” 于是这个话茬便到此结束,童昭珩只能再度深呼吸,强迫自己不要将章鱼扑脸的画面在脑中反复播放。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走了好一会儿,前面的人忽然停下来,童昭珩茫然抬头:“怎么了?” “到了,”宋星月说,“你干嘛呢,梦游?” 话音刚落,一片冷白的光线便从前方投来——冼观已经打开通向B3实验区的门,一个与观光区浪漫柔和的氛围大相径庭的空间出现了。 幽蓝的光影和舒缓的音乐被抛之身后,通风换气的白噪音立刻明显了很多。研究区的风格冷峻而严肃,色调也是清一色的黑白灰——铅灰色的管道盘踞在天花板上,最大的管道直径超过两米,几乎占据了一半的空间,显得十分压抑。雪白墙壁的下半截已因为数年的使用而蹭上不显眼的脏痕,空间内唯一的色彩便是各种路牌指示和注意事项的标识。 “哇,我还从没来过这边呢。”班长感叹道。 “这是咱们学校提前专门预约好的,”小刘说,“回去要写报告的,大家要认真听。” 因亚特兰蒂斯的双螺旋垂直结构,大面积的开阔区域都让给了观光区,科研区的道路便显得有些七扭八歪。初入的一段人行过道天花板十分低矮,冼观的头顶几乎都要擦到灯箱,几人跟着他爬过一段铁梯,步上一段漫长的下行长廊。 进来之前,童昭珩本以为会看见电影里那种场景——无数穿白大褂戴面罩的研究人员行色匆匆,各类高精尖设备应接不暇,但其实这里冷清空旷得不像话,几乎没有什么工作人员路过。 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想法,冼观解释道:“大型设备是这样的,调试好参数后,除了定期检查之外,所有实验数据都会等电脑统计整理好再进入分析。不大会有人一直盯着,节约人力资源。” 说着,他停在一扇门前再次刷卡,厚重的双层气密闸门应声打开。 “亚特兰蒂斯有亚洲最大、世界第二的三维应力监测网,以及高精度的海底地震预警模型。”冼观介绍道,“整个岩石圈三维应力监测的传感矩阵,是由1200个植入海底断层带的纳米级光纤传感器组成的。量子计算机实时解算地壳应力张量,再由AI预警系统将地震概率转化为色阶图。” 冼观示意他们看墙上的色阶图,蓝色为安全,黄色为异常,而红色则为临界。” “好像在老汪的课上讲过。”班长说,“用什么地磁偏角来算的。” “完全听不进去,”宋星月说,“老师太帅了。” 班长惊恐地转过来:“老汪吗?” 宋星月没好气道:“你傻吗?” “是用应力差,热流值和地磁偏角来计算的,”童昭珩说,“我记得去几年前还成功预报过一次7级地震。” “没错,”冼观道,“提前9小时对千流群岛7.5级地震进行了预测,震中的偏差仅为2.3公里。” “那我有一个问题。”童昭珩说,“假设真的成功预测到了地震,并且确认会对亚特兰蒂斯造成影响,这么大一个水下设施要如何避险呢?” 冼观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深邃,虽是面无表情,但总给人一种很认真的感觉,瞧得童昭珩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讪笑道:“我就随便问问。” “不,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也是亚特兰蒂斯得以存在的基石,所有进入这里工作的员工,无论是在接待处还是在研究所,入馆之前都需要学习一套非常详尽的避险逃生指南。” 冼观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童昭珩微微侧过脸,扬起眉毛,满眼写着“所以到底是什么?” 于是冼观复又开了口:“首先,亚特兰蒂斯的主体框架都是钛合金蜂巢框架,六边形支撑结构,可分散87%的地震波能量。其次,建筑底部有3000吨液态汞池的动态配重系统,可以通过电磁控制实时平衡重心。”徐徐道来的解说音从耳机内外双频道传来,“如果真的遇到突然状况,全馆会立刻启动紧急协议,并且暂时关闭除开生命循环系统之外的非必要供电设施。” “呃啊,别聊这个了吧,”赵爽却打断他,“本来就在大深海里,说这个怪不吉利的。” 童昭珩还想听更详细的内容,但也不好扫兴,只能作罢。 接下来的时间,冼观详细讲解了地质动力研究室的内容,又大致领他们参观了生物声学实验室,总算宣布道:“今天所有的导览内容就结束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 小刘老师立刻接话:“四点钟在B2层的会面处集合,海底信号不好不方便联系,所以同学们一定要看准时间,别迟到。”想了想他又补充:“回到游客中心后,会给大家十五分钟逛纪念商品店,所以大家别乱跑啊。” “嗯。” “好……” 众人懒洋洋地答应了,旋即三两凑队开始商量去哪儿逛逛。童昭珩没挪步——这一下午,他看了也听了太多内容,已经隐隐觉得太阳穴开始跳,是头痛的前兆。 原地站着闭眼休息了一会儿,他头顶忽然传来声音:“你去哪儿?” “什么?”童昭珩愕然抬头,却发现周围只剩下冼观一个人了,手里如同来时般捏着一把耳机。 “哦哦,不好意思。”童昭珩取下耳机递还给他。 “你不舒服吗?”冼观又问。 “没事,就是感觉有点缺氧。”童昭珩本想客气一句“谢谢关心”,奈何冼观无论从音调还是表情都品不出半分关心,仿佛一个走路间无意撞到跌到游客的机器人。 冼观“嗯”了一声,依旧站在他身边不走开,童昭珩开始觉得尴尬了,说:“那我也去转转。” “你去哪?”冼观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童昭珩茫然地说,“去出口附近找个地方坐着吧。” 冼观点点头,说:“我送你。” “啊?”童昭珩意外道,“不用,我身体真没事。” “电梯修好了。”冼观却蹦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反应了片刻,童昭珩才明白过来——之前他问过为何不坐直达的胶囊电梯,冼观解释说清洗藤壶暂时停运。 “哦,哦,那挺好。”童昭珩干巴巴地说。 冼观重复了一遍:“我带你过去。” 童昭珩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他走,心里暗暗吐槽:长这么帅还躲在海底,原来因为是个人机。 两人来到B3的电梯口,童昭珩见他还并肩立在身侧,忍不住问:“你和我一起上去吗?” “嗯。”冼观也没多解释为什么,童昭珩只能没话找话:“您最开始怎么进入这里工作的?” 冼观答:“子承父业。” 童昭珩对于他过于精简的回答有点不适应——刚才参观的时候,不是面对每个问题都能答一大段吗?怎么到自己这就只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 “是您父亲也在亚特兰蒂斯工作吗,实验室的科研员?” 冼观:“对。” 电梯门打开,童昭珩走进去,冼观也跟了进来。 “哦哦,好厉害,”童昭珩又问:“是负责什么实验项目的?” 冼观沉默片刻,说:“项目已经没了。” “……”童昭珩找补道,“啊,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专业今年也被砍了一个项目,都进行了7年、花了不少钱了,但科研成果这东西也没人能保证。” “他们那个项目很失败,”冼观说,“从最开始的方向就不对,失败了正常,成功了也是灾难。” 童昭珩低头盯着自己鞋子,已经能透视到里面蜷缩起来的脚趾。然后他抬头无语凝望天花板——这破电梯上去的速度,怎么比下降时候还慢,快来个人救救我吧! 似是被他的祈祷感召,电梯在B2层时再次开了门,门外站着一对母女——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小裙子,扎着两根羊角辫,应该是逛了半天有点走不动了,赖在妈妈腿上左右腻歪,像一头树懒宝宝。 冼观往后礼貌地让了一步,低头对上小女孩儿好奇的圆眼睛。小女孩儿盯了他半天,又朝童昭珩看过来,童昭珩对她笑了笑。 这小女孩儿一逗就乐,从妈妈身前探出来一点,盯着冼观裤腿目不转睛。 童昭珩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不由得疑惑道:“小观老师,有人给你打电话吗?” “什么?”冼观转过来,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别的表情——一丝诧异。 “没,你的手表在闪。”童昭珩说,“在亮黄光。” 冼观快速地眨了两下眼,抬起左腕看。 “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好像在看定时炸弹。”童昭珩打趣道。 只是他话音未落,地板猛烈一震,伴随巨大的轰响嗡鸣,童昭珩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骤然腾空而起,然后狠狠向一旁摔去。 突如其来的剧烈震荡和颠簸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童昭珩只觉自己腾空半米——失重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随后重重摔下。他脑袋不知在什么硬物上猛磕了一下,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狭小空间内回荡着碰撞声、尖叫声,童昭珩痛呼着睁开眼,却只有一片漆黑,如坠海底深渊。 怎么回事?好痛! 黑暗裹挟着一股巨大的、铺天盖地的恐惧感迎头浇下,口鼻处仿佛真的溺入海水,喘息不得。他心中有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咆哮:要死了,我要死了!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耳边只有沉重的喘息。 三秒后,红光闪烁,电梯内腾地亮起应急灯,童昭珩喘着粗气,皱着眉头努力睁开眼。 电梯内壁的海洋纪录片没了,回到了黑底白字的亚特兰蒂斯Logo初始画面,在应急灯下失真地抖动着。 他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却是软的,低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原来是砸在了冼观身上。童昭珩大吃一惊:“小观老师!小观老师?” 冼观双眼紧闭,脖子歪着,一道血迹从额角流下,顺着眉毛结成血珠,滴滴答答滚落在他脸颊上。 童昭珩仔细看去,发现冼观头顶正上方的金属扶手一角也沾了血迹,顿觉不妙,连忙试探着朝冼观脑后摸。一瞬间,他浑身血液凉透,手指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他的手掌湿漉漉的,温热一片。 第3章 方寸之间 “天啊!他怎么了!”身后的女人尖叫道,手忙脚乱地捂住女儿的眼睛。 童昭珩此刻也是六神无主,他探了探冼观的鼻息,好在还有气,只是双眼紧闭、半点反应也没有。童昭珩只得先脱下自己的外套叠在地上做枕头,撑着冼观轻轻躺在上面,再把冼观的膝盖曲起、腿靠着墙。童昭珩喘着粗气,满脸冷汗,低头看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不敢相信这么短短几十秒内发生了什么。 “有人吗?有人能听见吗!” 他回头见那位母亲正在狂按紧急呼叫铃,怀里的小女孩儿脸埋在她腿间,哇哇大哭。 电梯出故障了?怎么可能,亚特兰蒂斯开业这么多年还从未出过什么重大的安全事故,怎么今天就被自己碰上了? 童昭珩分腿跪在冼观面前,盯着他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呼唤:“小观老师,你还好吗?你醒一醒。” 那位母亲按了很久的紧急呼叫铃,一直未能得到回复,不由得更加慌乱。她回头看童昭珩,童昭珩也无措地抬眼望着她。 她带着哭腔说:“手机没有信号。” 童昭珩也赶忙查看自己的手机,果然,无论是进入飞行模式再解除还是开关机,都收不到一丝信号。 怎么办,怎么办? 他理智上知道,现在慌也没用,但生理上的反应是控制不了的,还是忍不住腿软手抖。他们漂浮在浩瀚深海之中,唯有小小一颗胶囊电梯保护着他们不被巨大的水压和灭顶的海水吞噬,这种认知实在太恐怖了。 冷静一点,先冷静下来。 童昭珩深呼吸了两次,拼命回忆被困电梯应当如何自救。可惜搜刮记忆,想来想去,能得出的结论就只有“保持冷静,等待救援”这八个字而已。 没错,童昭珩努力说服自己:这么大的一个亚特兰蒂斯,设施和设计都如此完备,不可能没有危机保护措施。而且电梯不是密闭空间,没有窒息危险,千万不要冒险去扒拉门。 这样想着,他心反而更沉了——这里是深海,不是陆地,就算他们能找到什么出去的方式,等待在外面的也只有茫茫太平洋。若是将轿厢暴力破坏,搞不好他们本来能安全获救,却作死把自己也淹死了。 童昭珩环视一圈,忽然注意到冼观手上依旧闪着黄光的手表,拿起来一看,这竟然是一个亚特兰蒂斯内部员工的工作手表,上面正亮着黄色三角形感叹号,以及“二级警戒”四个大字。 他连忙将手表摘下来,点开警报内容:「外墙生物附着增重,主体结构失衡,引发建筑倾斜超过安全阈值5°」。 结构失衡?怎么会?童昭珩实在无法理解:除了电梯陡然停止的那次震荡,他并未感觉到任何地震或是海啸的冲击,这么大的一个亚特兰蒂斯怎么会突然歪掉?那海面平台呢,总不至于也翻了吧! 难道这次事故不单纯是电梯本身的故障?如果警戒情况波及整个亚特兰蒂斯,外面暂时没有人响应他们的呼救就能解释了。 可惜除了这条弹出的信息之外,童昭珩无法解锁手表看到更多内容,他用冼观的指纹试了试也不行。 深呼吸了一下,童昭珩尽量让声音平稳:“电梯里还有应急灯,显示屏也能正常工作,说明电力系统是没问题的,或许是因为某种原因导致了建筑倾斜,于是触发了保险系统,故而胶囊电梯暂时停止运营,原地卡滞,但这样至少没有忽然坠落的风险,最好的结果就是冷静地坚持到救援来临的时候。” 前提是外面没有什么更大的乱子。 冼观的手表在这里,其他工作人员应该也能监测到他的位置,这个认知让童昭珩稍稍好受了一点,只希望他不要在缺氧环境下失血过多,造成什么无法挽救的后果才好。 那名母亲点点头,于是两人都不敢乱动,慢慢在电梯地板坐下。 “小观老师?”他又轻声唤了唤。 冼观双目紧闭,连呼吸都轻到几乎难以察觉,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等待的每一分一秒都无比漫长,轿厢逼仄狭窄,警戒灯的红光更添紧张。过了好一阵子,像是无法再忍受这份凝滞的安静,那位母亲再次开了口。 “我叫吴晓燕,这是我女儿甜甜。”对方说,“不知道还要在这里被困多久,你饿不饿,要不要吃饼干?” “不用,谢谢。”童昭珩勉强笑笑。 他忽然想到自己学校曾经的一个传闻:一个女生在暑假前一天从老教学楼出来,结果不幸遇到电梯卡滞。结果一整个暑假里家人老师到处找她,直到开学第一天打开电梯时,才发现已经变成了干尸的她。 “呕……”童昭珩顿时觉得有点反胃,仿佛已经看见那具干尸的脸变成自己的。 “要么还是吃点东西吧,”吴晓燕打开自己鼓鼓囊囊但收纳整洁的包:“带小孩出来,东西一大堆,什么都有。” 童昭珩接过一块巧克力,道了谢,心想——要真发展到食物不够的地步,不知道吴晓燕会不会后悔此刻分给了自己一块巧克力? 不过电梯间就这么大,她有食物也不可能藏着不让我知道,想要活命,小团队里千万不能乱套,还不如早早分我一点,留个好印象。 童昭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被困不到半小时,黑暗的想法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出现。 思及至此,他内心忽然升起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安静片刻,童昭珩开始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个有限空间内的所有细节,无论是设备摆设、温度、湿度、光线,全都被精密且准确地印刻到他脑子里。 很快他便明白了,这份异样感来自何处——周遭静悄悄的。 自从进入亚特兰蒂斯以后的两个小时里,一直萦绕耳畔的白噪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好像关掉一台运转过热的电脑,风扇停止后,空气突然安静。 童昭珩抬起头,终于确认了一件更严重的事:通风换气的声音没了。 普通电梯的确没有窒息风险,但这里是深海,胶囊电梯就是完全封闭的。没有通风换气,就意味着没有任何氧气流通。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趴到电梯内显示楼层和运营状况的小液晶屏上仔细辨别: 「空气质量:良好;气压:1.1倍大气压;内外压差:正常;氧气含量:76L;氧气浓度:23%。」 23%,大气中的氧气含量约为21%,胶囊电梯为了避免减压病,所以刻意将氧气比例调高一点,是富氧环境,但也只有76L。童昭珩脑子飞转,一个成年人在静息状态下,一小时差不多需要呼吸15L氧气,四个人就是60L。纵然现场有一名儿童,以及一名昏迷状态的人,他们的氧气依旧最多连两小时都坚持不到。 16:06分,童昭珩看了一眼手机。随着他们不断呼吸,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越来越高,到五点半的时候,他们就会因为二氧化碳中毒而意识模糊甚至昏厥。 “您继续尝试呼叫外界,我来看看有什么其他的方法。”童昭珩立刻对吴晓燕说,“不过请尽量保持平静,不要大喊大叫消耗体力,也避免……避免浪费氧气。” 吴晓燕听到最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脸上血色顷刻间褪尽。她颤抖地扭头去看液晶屏上的内容,不自觉把女儿搂得更紧。 童昭珩闭上眼睛,游客中心外悬挂的巨幅建筑蓝图一帧一帧地加载在他脑海里。 电梯井纵向贯穿亚特兰蒂斯的双螺旋结构,算是海格力斯之柱的中轴线,也是一根独立的动线。按照常识来推测,为了防止洋流干扰,把电梯井设计成纯粹的外挂式可能性较低,可以大胆猜测采用的至少是半封闭式电梯井。这也就是说,电梯井大概率是一个暂时相对安全的空间,或许有维修用的通道通向建筑主体部分也说不定。 再者而言,刚才冲撞所带来的震荡感非常强烈,但目光所及之处也没有任何轿箱变形的问题,可以侧面佐证他们没有收到直接的撞击。 他又抬眼看了看液晶信息屏——氧气含量:72L;氧气浓度21%。 怎么消耗得这么快!童昭珩精神一凛,死脑子快想啊,有什么办法! 他绝望地在电梯内壁摸来摸去,试图找到什么隐藏在这里的紧急逃生按钮,自然是徒劳无功——整个轿厢宛如一个铁桶,被焊接得密密实实。 与此同时,吴晓燕也在试着把指甲伸进电梯门缝,但她手抖得厉害,又不敢大口呼吸,整张脸憋得通红。 “不对不对,不能扒门。”吴晓燕踉跄地缩回手,“怎么还没有人来救我们?外面的工作人员呢,应急响应呢!” 童昭珩眉头紧锁,满脸是汗,沮丧地仰起头。而就在这时,逆着刺目的红光,他忽然灵光一现。 他将手掌挡在眉毛上,迎着应急灯眯起眼睛,随即立刻垫着脚去够头顶罢工多时的出风口,回头快速问:“有没有什么钥匙之类的,能够当做螺丝刀的?” 第4章 第一滴血 吴晓燕愣了一下,立刻蹲下身在包里开始翻找,递出一个磨指甲的小工具:“这个行么?” 童昭珩接过来:“行,试试看。”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吴晓燕不由得担忧道:“等等,拆开的话水不会漏进来吗?” “不会。”童昭珩斩钉截铁:“如果可以被我轻易拆开,就说明这里通向的肯定不是海水,外面还有控压装置。如果电梯本身是完全独立的压力舱,那么必定十分牢固,不可能被轻易破坏。” 吴晓燕不说话了,她呼出一口气,脱掉高跟鞋,站起来抱着童昭珩小腿把他往上托举。 童昭珩身高接近180,体型虽然偏瘦,但也是个成年男子。可吴晓燕一鼓作气,竟然真的把他抱起离地了几十公分,童昭珩也没有多废话,迅速动手拆卸着通风管道的盖板。 然而修甲刀尺寸不合,十分不顺手,他刚卸掉一个螺丝,就感到吴晓燕的胳膊开始抖了。拆到一半时,他忽然注意到电梯吊顶的其中一块铝扣板边缘有一处凹缝,他将手指卡进去往下一抠,竟然真的能掰动! 盖板打开90度角,露出一个红色的拉环。童昭珩吗没时间犹豫,立刻拽动拉环,九个氧气面罩从天花板垂落。 吴晓燕咬紧牙关抱着他的腿,没看见头顶发生什么事,被垂落的氧气面罩吓了一跳,不慎松手,童昭珩摔了下来。 “啊!对不起!”吴晓燕忙道。 “没事……”童昭珩站稳脚跟,说:“给孩子戴上。” 吴晓燕不需要他说第二次,立刻拽过氧气面罩戴在女儿脸上,童昭珩自己戴上后,也快速给昏迷不醒的冼观戴好。 他看了看时间,16:20分,早已过了原本该集合的时间。不知道班上其他人现在情况如何,是已经被安全疏散,还是也被困在什么地方。 氧气面罩暂时缓解了最紧迫的问题,但童昭珩心里依旧不觉踏实,他抬头看着通风口,还想再试试。 “您能再帮帮我吗?”童昭珩说,“如果有维修管道,我们可以试着至少爬回主体建筑里,比呆在电梯安全。” 吴晓燕迟疑了:“可是……” “如果迟迟没有人来救我们,等到氧气再次耗尽,我们再尝试这些事就晚了。” 吴晓燕想了想,依旧不太赞同:“可如果我们爬进管道里,营救的人来了,没人知道我们在哪儿。又或者……万一中间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况且这个电梯本来核载八人,我们现在只有四个人,氧气能多坚持一倍的时间。” 这个氧气面罩也只能解一时的问题,童昭珩很想这么说,但不得不承认她讲的有道理。目前的核心问题在于冼观负伤昏厥,是四人里面状况最差的,也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等死。况且他们还带着一个儿童,任何风险或难度太高的逃亡计划都不现实。 电梯轿厢里静默无声,童昭珩和吴晓燕再次坐了下来,尽量放缓呼吸。空气中只有非常轻微的LED电流杂音,以及每个人氧气面罩里沉重的呼吸声。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左右,童昭珩不再去频繁看时间和检查是否有信号,手机电量不太足了。他切换成省电模式,以备不时之需。甜甜已经睡了一觉又次醒来,发现自己仍旧困在这个诡异的红色盒子里,吭吭唧唧地哭闹起来。 吴晓燕小声哄着,不愿多说话浪费氧气,但又实在无法让一个小孩儿快速理解自己身处一个什么状况之下。 她肉眼可见地急躁起来,童昭珩看在眼里,心里也十分明白——在这种非常时期,人会自然而然担忧自己每个决策是否正确——激进的策略是否会破坏现有的平衡,遭至更严重的后果。但如果什么也不做,是否又错过了行动的最佳时机? 童昭珩再一呼吸间,忽然觉得神经有些刺痛,这是二氧化碳过滤膜失效了。 “用完了,这个氧气面罩。”童昭珩说。 吴晓燕惊讶道:“这么快!” 童昭珩点点头:“一般民航飞机的紧急氧气面罩只有十五分钟供氧,潜艇内置的有约半小时,看来这个也差不多。” 吴晓燕依旧显得十分惊讶,像是没想到、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一共按照核载八人加一个备用面罩,我们一共九个面罩。很快就要消耗完四个,剩下五个,最多够我们坚持一个半小时,加上电梯里剩余的氧气,总共不到两小时时间。”童昭珩说,“如果两小时内救援还不来,我们就……” 当着甜甜的面,他还是没能说出口“死”这个字,但吴晓燕当然已经明白,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 “我帮你。”吴晓燕说,“至少能试的都要试一遍。” 在她的帮助下,童昭珩再次试图拆卸通风盖板,可拆开之后的结果却是大失所望——两个扇叶背后,通风管道虽有约五十公分宽,但被焊接的铝合金隔板一分为二,分为进气口和出气口。单独一条来看实在太窄小了,连孩子都很难通过,更别提在通道里爬行或转弯了。 面对这个结果,两人都十分沮丧。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电梯内开始变得寒冷,甜甜冻得直打哆嗦,被吴晓燕搂在怀里。童昭珩就更别提了,他的外套被冼观枕在脑后,里面只有一件短袖。他中途帮冼观更换了一个氧气面罩,顺便探了探鼻息——虽然还有气儿,但冼观的皮肤十分冰凉,几乎有些冻手。 吴晓燕从包里拿出一大包抽纸,指了指自己后脑勺说,“你给他用这个吧。”迟疑片刻,她又问:“这个氧气面罩……能不能……” 她话没说完,但童昭珩已经明白了。她想说,这种情况下,珍贵的氧气能不能留给甜甜,而不是本就已经凶多吉少的冼观。 “一共九个面罩,多出的一个给甜甜。”童昭珩说,“这样行吗?” 其实甜甜因为个子小,耗氧比他们都慢,到现在才刚用完第一个面罩。吴晓燕不再说话,童昭珩轻轻抬起冼观的脑袋,将衣服抽出来穿上。他指尖沾着少许血迹已经凉透,大部分已经结痂,干在了冼观头发上。 漫长的等待中,吴晓燕又试了好几次紧急呼救,依旧没有任何人回答。最后呲啦一声,应急灯也灭了,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 这个铜墙铁壁一般的电梯,难道就是他们的活埋之所吗? 甜甜吓得再次大声哭起来,吴晓燕只是抱着她轻轻摇晃,不再制止她,只是不断重复:“甜甜别怕,妈妈爱你,甜甜别怕。” 童昭珩能感觉到呼吸面罩里的二氧化碳吸附已经饱和,他意识昏沉,每吸一口气都觉得刺痛,干脆摘了面罩靠在墙上。如今停了电,液晶显示板上的氧气浓度和含量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也好,童昭珩心想,早知道就先睡一觉了,最好在睡着的时候死掉,像小观老师一样,免得像现在这么痛苦。 而就在这时,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自黑暗中突兀响起:“你在做什么?” 什么? 童昭珩睁大眼,不可置信道:“小观老师!你醒了!你没事吧?” 问出这话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虚弱,又忽觉可笑,惨然道:“你这时候醒过来干嘛,马上就要没氧气了,我们被困在电梯里……”他低头捏亮手机,就着最后一丝电量说:“已经快六个小时了。” 冼观略皱着眉,显然一时间还不能消化这些信息。但童昭珩自己感觉也很不好,没有力气同他多解释。 冼观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伸手摸到脸上的氧气面罩,又摸了摸后脑,回头看垫在地上做枕头的抽纸。 “虽然不抱希望,但小观老师,你会突然掏出一把神奇钥匙……然后……刷开一道神奇的逃生通道,救我们出去吗?”童昭珩微微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 可惜身旁没有传来任何回答,童昭珩扯了扯嘴角闭上眼,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也是。” 他的声音宛如叹息般轻微,手臂也无力地垂落:“小观老师,我要给这次游览打……打差评,零分。怎么会有窒息这么憋屈的死法,还不如……还不如浮潜的时候被鲨鱼吃掉。”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童昭珩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幸亏这么傻的遗言没有别人能听到。 可毫无征兆的,电梯内的平静被悍然打破。伴随剧烈的震动,“咚!”的一声巨响回荡在空间内,震耳欲聋。童昭珩猛地睁开眼,吴晓燕惊恐道:“怎么了?” “不知……”他话没说完,紧接着又是更巨大的一声响,童昭珩几乎被从地板上弹起来一点。 吴晓燕声音颤抖,带着浓浓的恐惧:“有东西……有东西在撞我们。” “咚!”第三声震响,童昭珩下意识将后背紧贴在墙上,膝盖微微打颤——眼前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是什么,鲸鱼吗?”吴晓燕惊惶道。 在又一次撞击下,轿厢内的所有液晶屏幕如蛛网般碎裂,轰鸣声震耳欲聋,轿厢严重扭曲变形。这一次空前强烈的撞击叫童昭珩直接飞离原地,后脑重重一磕,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5章 你人还怪好的 明知自己在清醒梦之中,却无法动弹也无法醒来,这种体验通常被称为鬼压床。童昭珩手脚冰冷不能动弹,眼皮千斤重,仿佛在溺亡的边缘苦苦挣扎。 终于,他大叫一声,强行从梦魇中逃离出来。他睁开眼,映入眼前的却是湛蓝的海水、游动的鱼群和艳丽的珊瑚,他怔愣地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电梯内屏幕播放的宣传片。 童昭珩下意识回头,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站着的并非吴晓燕母女和冼观,而是宋星月,两名女生和四个高中生,现在都齐齐看着他,满脸惊讶。 什么?怎么回事! “你干嘛啊?忽然大叫一声。”宋星月瞧着十分莫名,“怎么连你也会搞这种故意吓人的事。” 童昭珩头痛欲裂,龇牙咧嘴地小声喃喃:“我还没死吗?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宋星月皱起眉头:“你说什么胡话呢,你别吓我啊。” 童昭珩下意识扶着头,把脑袋摸了一圈也没发现外伤,更奇怪的是:电梯轿厢完好无损,没有被撞过的痕迹,屏幕亮着,通风管道也在正常工作,空气中充斥一股氮氧混合气体的味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他这么一打岔,周围其他人都不说话了,安安静静直到电梯门打开。宋星月率先走了出去,童昭珩怔愣地看着就这么顺滑打开的电梯门,满脸不可置信。 “让一下……”后面的人轻轻碰了碰他肩膀,童昭珩这才如梦初醒, 穹顶之下,无论是小刘老师、班长还是其他同学,都好端端地站在大厅中央。他们旁边的巨大立柱,上面写着“会面点”以及“海拔-100米”。 “来这边集合!”小刘老师同他招手。 童昭珩低头看手机:四月十六日,13:59分。 一时间童昭珩脑中同时闪过两个念头:「我出现幻觉了」,以及「我回到过去了」。 他眨了眨眼,迅速环顾四周,整个空间内的所有信息尽收眼底,无论是游客的组合、身高样貌还是说过的话,以及每一块指示牌的文字、每一块砖石的纹路还是每一处人造光源的角度,他都清楚记得,分毫不差,不会有错。 可是这怎么可能? “你干嘛啊,”宋星月回头狐疑地打量他,“还不过来,中邪了?” 如果今天换做其他人,或许会有一时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小时候来过的场面和什么别的记忆弄混,在大脑里加工了些幻想出来。但童昭珩不一样,他对自己唯一最有信心的,就是记忆。 他不会记错,也不可能记错,周遭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即使亚特兰蒂斯的装修数十年来未曾改变,周围游客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也不可能重复一次。 童昭珩几乎是慌乱地在人群中找寻吴晓燕母女,可惜并没有看见,他只记得自己在游客中心见过她们,但却不是一部电梯下来的。 小刘老师的叫声猛地将他注意力拉回:“哎!冼老师,这边这边!” 童昭珩愕然抬头,冼观自人群中走来,头发清爽,领口整洁,未沾一点血迹。 他叫冼观,童昭珩心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不可能会提前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他心中浮现出第三种可能:「我能预知未来」。 “还多了一个。”冼观捏着手里剩下的耳机,眼睛看向他。 或许刚才乘坐电梯的过程中,因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我做了一个“预知梦”,常人醒来后或许梦里的内容会立刻消散,但我记住了。而我记住的这些内容,正在原封不动地继续发生。 如果我梦中所预知的一切都会变成现实,那么在一小时四十分钟以后,某种意外或灾难即将降临,迫使整个亚特兰蒂斯陷入二级警戒状况之中。 他张了张口,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复又闭上。 我该怎么告诉其他人这件事而不被当做玩笑或是疯子? 准确说出几分钟后的事情来证明自己?还是干脆拉响警报触动紧急疏散?可他尚且不知道事故原因,也不确定……事故是不是真的一定会发生。 毕竟……他分明没有死,冼观也没有受伤,还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还有一个耳机,是你的。”见他半晌没有反应,冼观主动走过来把耳机递给他,童昭珩机械地伸手接过,又看见对方手腕上的表。 对了,上次看过二级警戒的报错内容,是因为“外墙生物附着增重,导致主体结构失衡”,生物附着…… 他记得自己问过冼观为什么下楼时不坐电梯,当时得到的回答是“电梯在维修,为了清理藤壶”,等到参观完B3返回楼上时,冼观又说电梯已经修好了。 难不成这个所谓外墙的生物附着,就是指藤壶群吗? 童昭珩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冼观身边,语带迟疑地问:“小观老师,我们等会是要走近路去B3实验室对吗?” 冼观有些意外,嗯了一声,问:“你来过?” 童昭珩没有回答,又问:“为什么要先坐电梯到B1再走下去呢?直接坐电梯到B3不好吗。” 果然,冼观目不斜视地又解释了一遍电梯维修的情况,但这次童昭珩决定问仔细些:“平时经常会这样吗,藤壶附着在建筑外面?藤壶好像是挺烦人的,我看那些鲸鱼海龟和游轮都被藤壶折磨。” 冼观顿了顿,答道:“是,不过亚特兰蒂斯的外墙都有防生物附着的纳米材料包裹,但时间长了还是难免。作为半悬浮海中的建筑,重力平衡非常重要,所以一直会定期清理。” 童昭珩点点头:“那么……假设因为负重或者洋流海啸,确实导致亚特兰蒂斯失衡,会发生什么?” 冼观这次没有宛如百科全书一般立刻作答,而是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如果偏转角度大于5,会触发二级警戒,并启动蜂巢协议。也就是说亚特兰蒂斯的所有消防门都会降下,每个区域都会成为独立的抗压舱,就像蜂巢一样。” “那么电梯呢?”童昭珩又问,“如果有正在行驶的电梯,会怎么样?” “会暂时中止运行,直到警报解除。”冼观说,“怎么了?” “电梯那么小,氧气够用吗?” 冼观答:“电梯内都有通风管道,接入主建筑,可以保持供氧72小时,每一层的通风系统电机也都是独立运转的。” “那供氧万一出问题了怎么办?”童昭珩说,“而且72小时也不短,没有食物还是小事,三天没有水喝也是会死人的。” 这下冼观不得不认真地看着他:“听起来,你是在一种很具体的假设下问问题,不如你直接一点告诉我,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或者在担心什么,我也好给你更高效的答案。” 童昭珩却迟疑了。 说实话,他完全不了解冼观这个人,他们的接触十分有限,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时间冼观还处于失去意识的状态。对于自己的经历……或者幻想,他无法预判对方会给出怎样的反应。 按照之前三言两语的闲聊内容,冼观的父亲是科研人员,他甚至还十分不留情面地评价过自己父亲的实验项目,可见性格应该也比较严谨。对于这种怪力乱神、完全没影儿的假设,估计听都不想听吧。 可是在这里……在这海底深处,童昭珩所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冼观对这座建筑最为了解。要如何逃命,或者要如何生存,问他是最靠谱的。 “我只是有点担心,”童昭珩憋了半天,只蹦出一句:“我生性多疑。” 冼观:“……” 童昭珩还在绞尽脑汁怎么不可疑地把亚特兰蒂斯的逃生通道全部打听清楚,冼观已抬起手腕,在智能手表上点了点,一个掌机大小的全息投屏升起来,整座海下建筑以海格力斯之柱为轴心徐徐旋转着,温和的蓝光映在冼观镜片上。 “同学你对应急流程很感兴趣?下周有消防演习,我可以帮你报名。” 童昭珩干笑道:“不了不了,我又不在这工作,就不参加了。” 冼观收回表,抖了下手腕让袖子自然垂落:“那也说不一定,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没想过一呆就是这么多年。” 闻言童昭珩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冼观看着不超过二十六七岁,就算是刚大学毕业就过来工作,也无非四年时间,不过听他讲解,无论问到什么专业的知识都能娓娓道来,几乎没有答不上来的情况。 对了,讲解,如果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那些他以前从未听过的海洋生物地质知识又该怎么解释? 犹豫再三,他还是试探地小声说:“小观老师……我……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嗯?”冼观偏过头,语调中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鼻音:“怎么了?” “就是……自从我坐电梯下来之后,眼皮就直跳,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童昭珩斟酌着措辞,双手胡乱比划道:“比如……大楼歪了啊,电梯卡住了啊,氧气没了啊……之类的。” 冼观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视线从镜框上方飘出来,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童昭珩十分不自在,但也只能任由他盯着看。 良久,冼观才开口:“那你跟紧我,不要乱走,我去哪你去哪。” 你人还怪好的嘞,童昭珩心想,上次就是因为跟着你走我才挂了的好吗! 不行,不管怎么想目前的情况也实在太过诡异。童昭珩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我……我感觉身体不太舒服,想要先出去,可以吗?如果你们能陪我一起的话更好……” “怎么了?”小刘立刻紧张地问,“哪里不舒服?” 童昭珩不善说谎,只得蹩脚地支支吾吾:“就是觉得……脑袋疼,胸口难受……” 小刘面露为难,还没作答,冼观却出声道:“电梯已经停了。” “什么?”童昭珩诧异地抬头。 “B1段的电梯目前已经停运,”他晃动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刚接到通知。” 童昭珩不禁愕然:“电梯停了?什么意思?” 不对劲啊?时间上也太早了吧!难不成真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 “是藤壶清理进行到B1段了,你们刚才下来应该是赶上了末班车。”冼观答。 “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真的不太好,”小刘担忧地说,“要么我陪你从游览步道一路走上去?” “要走吗?”班长问,“从这里回游客中心,正常游览路线我记得两个小时吧。” 冼观又补充道:“两小时后,电梯应该也恢复了。” “这样啊,那要不给你找个地方坐着等我们回来?”宋星月说,“你小脸刷白,看起来确实不太对劲。” “这……”童昭珩犹豫了——退一万步说,如果真发生了任何状况,还是和所有人呆在一起更安全。 于是他摇摇头:“算了,我还能坚持,走吧。” 迈步前,他抗拒地看了眼巨型观景玻璃,没有再问关于幽灵章鱼的事。那赤红色的章鱼也没再扑过来,而是一直躲在一个石头缝里发呆。 很快几人再次站到安全门前,冼观用工作证刷开门锁,那个布满铅灰色管道的纯白空间再次映入童昭珩眼中,此时此刻,他终于完全确定——这一切,他确确实实已经历过一遍。 因为记忆太好,就像录像一样,不会随着时间过去而逐渐模糊,所以他对时间轴上的概念反而很模糊。比如一件事具体是昨天发生的,还是一年前发生的,如果记忆里没有特定细节作为时间指向,单就这个画面而言,在童昭珩脑中其实没有区别,导致他确实一度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把什么小时候游览的记忆和恐怖片给弄混了。 可惜并非如此,所有可能性坍缩成了令人不安的事实——他的时间,循环了。 所以方才被困电梯的最后,他其实是……死了吗? 童昭珩不由得止步不前,现如今他现在十分后悔,刚才为什么要花那么长时间怀疑自己,应该根本就不要从电梯里出来,直接返程才对! 就在这时,冼观朝他走了过来,到很近的地方才站定,伸出手臂,童昭珩睁大眼睛看着他的举动,不明所以地往一旁让了让。 冼观只是拉住他背后的安全门,旋紧上锁,彻底隔绝了他回头的路。 第6章 星河肺叶 白色走廊在面前分成三条路,均呈现一个顺时针的弧度以及微微下行的缓坡,冼观几步掠过他又走到了最前头,领着所有人刷卡进了右侧第二扇门,便是他们原定参观计划的地质动力实验室。蓝牙耳机里再次传来平静无波的科普内容,童昭珩难免有些恍惚,根本不想跟进去,只想着等会儿结束后说什么也不能再坐电梯了,最好让冼观也别进。 顺着右侧的走廊向前走,隔着很长一段白墙才看见第三间实验室,随后是第四间、第五间……这里研究的内容确实丰富,门类也分得很细,童昭珩一边走,心里默念着门上的名牌:智能声学观测室、生物荧光应用实验室、深海矿物原位分析站…… 或许是因为没有人气的原因,童昭珩总觉得整个实验区都透着一股不详——惨白的灯光电压偏低,显得墙面和管道都脏兮兮的,不像是世界一流的科研集群,反而透露着一股破败的气息。 话说回来,上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触发二级警戒?他实在想不明白,是漏水了?海底火山喷发了?还是被什么大型海怪给撞了? 他脑子里的猜想越来越没谱,直到耳机里来自冼观的声音突然消失才反应过来。 糟糕,走神太久,一不小心距离太远了,童昭珩连忙拔腿往回走。迈步前,他情不自禁又回头看了看——纯白的走廊似乎无穷无尽,宛如一根巨大的基因树般盘旋下行。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似乎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被某种宏大无形的命运所牵引着,手脚都没有着力点,只能无助地下陷。 刚走回到生物声学实验室门口,童昭珩迎面便见班长朝自己匆匆走来,他正欲开口,对方却抢先说:“你跑哪去了?我找半天了,快回去吧。” 童昭珩抱歉地笑笑,跟在班长身后,一路还在被他念叨。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这么大个人了,参观海洋馆还乱跑。”班长回头瞪他:“赵爽他们也是,让进门了跑去买纪念品,让下楼了跑去和珊瑚拍照,让拍照了又去预约全息剧场,怎么这么难招呼?” “宋星月也是,开直播也不分个场合,也不管别人想不想入镜,现在连你也……” “好了好了,”童昭珩忙道:“我错了还不行吗,等会我保证不掉队,帮你一起催他们。” “哎!”班长似是对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很不买账,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 这位班长因为复读了两年,年纪比同龄人都大一些,做事一向认真。就是太认真了,又容易焦虑,比起同学,很多时候他更像个老妈子,有时候难免惹人嫌弃。但童昭珩并不讨厌他,便赔着笑脸又哄了几句。 眼见着两人快要走回地质动力研究所了,弧形的墙壁已传来赵爽大嗓门的回音,童昭珩连忙快走几步越过班长,和众人打招呼道:“回来了回来了,不好意思,一没留神溜达太远了。” 他回头正要招手叫班长一起来,余光却忽然瞥见他头顶有一团模糊的阴影,像是丝线在随风飘扬。 “嗯?”童昭珩疑惑地上前半步:“通风口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班长不甚在意地抬头看去,“不就是蜘蛛网吗?” “蜘蛛网?”童昭珩略带疑惑地小声重复着,正欲凑近看清楚些,头顶通风管道的嗡鸣声却突然变了调。一连串沉闷的砰响由远及近,好像什么气体在管道里爆炸了的声音,管道连接处的金属部件挤压摩擦,发出指甲刮擦金属内壁的刺耳声音,童昭珩从头皮到脖子瞬间麻透。 “啊!!!”众人都捂着耳朵叫起来:“什么声音!” 在刺耳的刮擦声中,童昭珩隐约分辨出一种更加不详的动静——头顶右侧那条粗大的灰色管道,焊接处附近发出了阵阵细微的龟裂声,好像什么重物快要把管道撑坏了!而站在正下方的,就是刚出来寻他的班长! 童昭珩顾不得其他,立刻要朝班长扑过去,可几乎是同时,他被人拉住外套帽子猛地向后一拽,屁股重重摔在地上。连帽衫将他脖子紧紧一勒,童昭珩差点没翻白眼,立刻趴跪着生理性干呕起来。 下一刻,管道终于不堪重负,轰然炸开,黏稠的液体瀑布般喷涌而出,童昭珩吓得原地起飞,手脚并用地往后爬。那些浓稠的液体泛着荧蓝色的光,类似某种化学试剂,表面飘荡着蛛网般的细丝,还鼓着一颗颗乳白色的气泡。 “这是什么鬼东西!”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救命!救命!快来人!” “躲开点!”洗观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身后,双臂伸到他胳膊下面架着,把他又往后拖行了几米,回头道:“所有人,不要乱跑!我已经按了警报!进入隔离室关好门,等待救援!” “小观老师!”童昭珩大叫道,“怎么回事,这些是什么?” “不知道,快站直,不要被碰到!”冼观言简意赅。 童昭珩来不及多说什么,突然听见班长惨叫一声——他被这些忽然奔涌而出的液体阻隔在走廊那头,踉跄后退间,鞋子踩进荧光黏液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童昭珩这才发现自己手背溅了两滴黏液,皮肤瞬间灼出硬币大的水泡。 “啊!啊啊啊!”班长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莹蓝色的粘液之中,发疯似地大叫起来。乳白色根须从黏液里暴凸出来,一丛一丛地,蛇群般缠上班长的左腿,整条胳膊更是刺啦冒烟,他撕心裂肺地大叫:“救命!救命啊!!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童昭珩也看呆了,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只觉得眼前一幕又恶心又恐怖。 “是……藤壶?”冼观满是疑问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藤壶?童昭珩这才看清,原来压断管道的并非只是浓稠的胶液,而是一些螺状的晶丛——它们从管道的断口处源源不断地滚落,立刻便附着在了光滑的地板上,有些甚至还没完全掉下来,便已经和天花板与墙壁粘黏在了一起。而那些捆住班长小腿的根须,就是从这些巨型藤壶的碗口处生出来的。 “不太正常,”冼观又快速说,“看着像基因突变了。” 童昭珩此时深刻体会到了冼观宛如解说旁白一般的声音在特定环境下是多么大的慰藉,简直和镇静剂有一拼。眼看着班长的小腿已被迅速膨胀的藤壶丛层层绊住,童昭珩四下一看,不再犹豫,火速冲到墙角。 冼观:“等等,你干什么!” 没有时间解释,童昭珩曲肘撞碎玻璃,取出里面的消防斧,大踏步地奔回来。 不知是不是他举着斧头的模样过于有魄力,冼观半张着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退了半步让开路。 “救我!快救我!”班长半脸眼泪,或许是吓的,也可能是疼的,语无伦次地喊叫:“别砍到我的腿!别砍我!哇哇哇,等等你先在旁边练习一下!” “什么时候了还练习!”童昭珩怒道,“你以为演泰坦尼克号呢!” 虽是这样说,但他握着斧柄的手心很快出汗了,他小臂肌肉发颤、根本下不了手。 冼观忽然出声提醒:“别横着砍,照着根部和地面的地方砸下去。” 童昭珩看了看手里的消防斧,又观察了一下不断冒出的藤壶丛,吞了口唾沫,点点头。 他先朝着靠近自己的晶丛试着挥了一斧头,斧刃卡进根须时发出砍进湿木头的闷响,更多黏液从断口喷溅出来,荧光孢子团雾似的腾起。 “等等!”冼观忽然拉住他。 “等不了了,来不及了!”童昭珩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强行按住。冼观将一个防毒面罩盖在他脸上,一手拉住系带,利落地一扣,然后松手退开。 童昭珩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他朝冼观一点头,将握柄的双手略分开一些,重新抡圆了斧子。这次他瞄准根须与地板连接处,胳膊发力,狠狠砍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过去一小时里他始终心神不宁,在等着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所以当变故突降的此刻,他竟有一种诡异的放心感。 第二斧切中了藤壶丛的边缘,好几簇晶丛立刻被砸得粉碎,童昭珩立刻再次举起斧头,略微调整了一下准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不料斧刃切开胶质层时,脓血似的蓝浆骤然喷了他满身,孢子雾腾空而起,浓得几乎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即便隔着面罩都能闻到腐烂海藻的腥气,童昭珩下意识将斧柄脱了手,要去挥开眼前蛛网般的蓝雾。 糟糕!童昭珩暗道不好,这颜色,不会有辐射吧! 紧接着他的腹部被撞了一下,童昭珩吃惊地低头一看,班长竟已连滚带爬地脱离了藤壶根系的缠绕——他膝盖往下鲜血淋漓,裤子破破烂烂,但所幸总算把腿抽了出来。童昭珩忙扶着他往远处奋力挪动,手心满是化学灼烧的剧痛,浑身都是冷汗。 “其他人呢?太吓人了,这个地方不能呆了!”童昭珩大声喊道,“快叫医生,不对,快叫警察。”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感觉耳后的皮肤发痒,似乎是有几粒孢子钻进了面罩缝隙,并顺着他大张的嘴巴钻进了喉咙里。 冼观力气很大,一手一个,将童昭珩和班长抓了起来,然后用背撞开安全门的弹压开关,把两人推了进去。 第一声咳嗽震得他眼前发黑。童昭珩跪在安全通道的台阶上,咳出的血沫在应急灯下泛着诡异的蓝光。洗观正用对讲机呼叫救援的手指顿了顿,突然扯开他的面罩,双手捧着他的脸掰正凑近了仔细观察。童昭珩气管里好像有一千只小虫子在啃咬,为了忍咳而憋得脸通红,眼睛里泛起一层泪花。 冼观取下手腕上的智能表,调试几下后贴在了童昭珩颈动脉上,金属的表面还带着他人的温度。童昭珩感到脖颈处一阵轻微的刺痛,便见冼观拿走仪器,严肃地盯着屏幕上的读数。 “肺功能衰竭……百分之八十六,八十七。”洗观的声音像隔着水幕,朦朦胧胧。 “八十……七……?”童昭珩一开口,又是一声咳嗽,这次他真切尝到了铁锈味——咳出的血沫里浮动着细小的光点,像是把银河系碎在了肺叶里。冼观忙扶着他坐下:“别太担心,我刚已经叫了救援。” 童昭珩绝望地点点头,身体根本没有半点力气,手脚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痉挛,只能勉力靠在冼观身上。视野开始出现雪花噪点,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孢子正在他的肺泡里生根发芽,每一次喘息都带出荧光的血雾。他低头看自己手心的血,又将手翻成背面,茫然地抬头问:“我的手怎么了?” 童昭珩十指的指甲开始剥落,露出下面水晶化的甲床。 冼观双唇紧抿,眉头死锁,答不上来。 “还有五分钟不到,”他只能一再重复,“医疗队五分钟后到。” 可惜,五分钟,对于此刻的他而言实在太漫长了。 生命之火渐熄,童昭珩竟莫名有些想笑——上轮他被困死在电梯里花了六小时,这次居然只要五分钟。他双目失焦,迷茫地落在洗观衬衣领子上——又弄脏了,他心想,不过这次是因为自己的血。 不对,自己的血是有毒的。 糟糕……童昭珩迷糊间挣扎起来,想着把冼观推远一些。冼观没有防备,被童昭珩整个人从自己怀里滚了出去,差点摔下楼梯。 “别靠近我,我……咳咳,我肯定感染了,”童昭珩满嘴血沫,“小心变丧尸,咳咳,藤壶丧尸。” 冼观没有说话,只曲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面罩,像是在说“不碍事”,又伸手把他捞回来,枕在自己膝盖,单手托住他的后脑。 童昭珩实在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能做到这么淡定的,可惜他意识模糊,四肢无力,喉咙里翻涌的血块堵住了所有声音,连话也说不太出了。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他可能是太痛了,痛到快要感觉不到痛。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垫在他脑后的那只手传来的温度。 意识在逐渐远去,他想问问班长怎么样了,又觉得似乎没有问的必要了。 他闭上眼睛,安静的消防楼梯间里,班长的抽泣声逐渐变为痛苦的呻吟,最后连呜咽声也渐渐远了。 第7章 过度呼吸 口耳鼻眼全都失去了感官,童昭珩的世界变成一片混沌,他深陷在粘稠的梦魇里,四周是绝对的黑暗。这份黑暗把所有光全部吸走,留下一个吞噬万物的空洞,这个空洞无限扩大,最后比宇宙还大,世间万物最终归于一个奇点,然后无声地爆炸。 童昭珩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空气重新进入肺部,他再次活了过来。 他大口喘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冒金星,肚子一阵阵反胃。童昭下意识快速环顾四周,试图快速分辨出那些藤壶孢子会从什么方向袭来,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惊呆了。 没有藤壶、也没有触手,他甚至根本不在什么实验区的安全通道里,而是站在一个圆弧形的玻璃通道前——蓝色的幽光映照着景观栈道,鱼群穿梭于水草之间,游客们小声聊天、拍照,景象一片祥和。 等等,这里是……B2层?童昭珩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冷汗顺着脊椎滑落。他缓缓回头——巨大观景玻璃前,冼观第三次安静地等在那里,而他的身边,站着小刘老师以及完好无损的班长。 注意到他的目光,班长疑惑道:“发什么呆?走了。” “什么?”童昭珩一怔,出口的声音像生锈一样沙哑,“去哪?” “你梦游呢?”班长好笑地走上来拍拍他肩膀,“要下楼了啊,去B3的实验区。” 听到这话,童昭珩登时清醒了过来,他又活了? 立刻看表,14:30分。 他又复活了,或者说是……循环了。 童昭珩眨巴了好几次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但肺叶灼烧的痛楚依旧残留在胸腔,猛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童昭珩张了张嘴,憋了半天只吐出干巴巴的几个字:“我不下去。” “干嘛,你要上厕所?”班长不明所以道。 “我……我……”童昭珩想要解释,舌头却好像中毒般麻痹,怎么也说不清楚,只能不断重复:“我不下去,你们也不要,不要下去,千万不要……” 只要想到几分钟前发生了什么,童昭珩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发抖。不同于第一次被困电梯时的体验——那时候因为长时间的等待和缺氧,其实到最后他的意识已经很不清晰,算是在昏沉睡眠中死亡的。 但这次不一样,手心的灼烧、肺叶仿佛被穿刺、气管千疮百孔……所有的感受都还仍旧那么鲜明,那种濒死的体验十分真切地残留在每一颗细胞上,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一旦开始回想,死亡的记忆便在他脑中分毫不差地不断重现,童昭珩抑制不住地过度呼吸,心跳加速到悸痛,手脚发麻到近乎失去控制。他弯下腰来,死死抓住胸口的衣领,只觉得天旋地转。 跪倒在地的前一刻,冼观一个箭步迈上来扶住了他,撑着他的肩膀。 “和我一起呼吸,慢慢的,”冼观将手掌贴在他小腹,声音像深海般平稳:“吸气……1,2,3……呼气……” 老师同学也才反应过来,七嘴八舌道:“怎么回事?” “他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 “吃坏肚子了?” “童同学可能需要休息。”冼观侧目看着小刘老师,“看症状像是恐慌发作了,值班室备有镇静剂,我先带他过去,然后通知医疗小组来。你们……” 小刘老师愣神了三秒,随即了然:“那我们先在这一层随便转转,等等看他状况如果没有好转,我就先带他出去。” 冼观点点头:“虽然亚特兰蒂斯很大也很安全,但某些深海恐惧和幽闭恐惧的游客还是会感到不适。医疗团队都很有经验,你们不用太担心。” 他扶着童昭珩站起来,一手揽着他肩膀,一手横在他腰间微微用力示意他注意呼吸的节奏,童昭珩救命稻草般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双眼被冷汗蒙住,神志不清地被牵着走。 不知几分钟后,他的眼皮感受到一阵光亮……不再是水族馆里那种幽蓝静溢的环境光,而是暖黄色的灯光。 童昭珩被放躺在一个单人床上,冼观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自己,童昭珩迟钝地一根根松开手指头,茫然地看着他。 但冼观没有离开,而是又握住了他手腕,良久,他才开口道:“心跳下来了。” 冼观回身取了一瓶纯净水,拧开后弯腰凑近观察他:“好像不再过度换气了,喝点水吗?” 他伸手撑着童昭珩的背:“坐起来点,别呛着。” 童昭珩仿佛一个提线木偶,呆呆的,对方说什么他就照做。 喝了两口水后,冼观示意他再躺一会儿,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似乎是觉得有点凉,于是回头拽了一张毛毯盖在他身上。 童昭珩呆愣地盯着天花板,不自觉将目光放到出风口上,幻视那里什么时候又冒出一大堆怪物来。 现在要怎么办呢?童昭珩心想,能一直躲在这里么?等到危险过去。可是那些变异藤壶万一会传染,整个亚特兰蒂斯会不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隔离区,一个海底坟场? 童昭珩在毯子底下攥了攥手,指尖传来麻麻的痛感。 “小观老师,对不起。” 冼观本低头看手机,闻言略意外地抬起头:“什么事?” 童昭珩口腔发麻,半晌才蹦出几个字:“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冼观始终很平静,没有多安慰他,语气也不像是客套。 “我可能是疯了。”童昭珩轻声说。 “恐慌发作的时候,人都会有负面的想法。” “不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一直看到一些幻想的画面,我们在这里遇到了危险。可我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他纠正措辞:“发生过的。” “可是你没有遇到危险,”冼观说,想了想也改口道:“我们好像没有遇到过危险。” “我知道。”童昭珩沮丧地低下头,“所以我说我好像疯了。” 沉默良久,冼观问:“你都看到了些什么?所谓幻想的画面。” 童昭珩抬起头:“你相信我?” “我只是觉得,你如果对亚特兰蒂斯有什么恐惧和担忧,说出来告诉我,我也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回答你。” 童昭珩不太明白。 “比如……上次有个游客,看见翻车鱼肚皮朝上,以为鱼被他拍玻璃给吓死了,哭了半个小时,刚好旁边的章鱼又在吃触手,其实只是那个品种交配后的自然行为。” 童昭珩越听越不对劲,打断道:“等等,你说的这个游客他……几岁?” 冼观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六岁左右。” 童昭珩哭笑不得,这是把他当小孩儿了。 明白对方以为自己被害妄想症发作,想要用理性逻辑的方式来告诉他这里是安全的,虽然感谢,但童昭珩还是摇头:“算了,没事,我坐一会儿就好。” “好吧,”冼观点点头,“我陪着你。” 冼观给人的感觉十分奇妙,气场舒适柔和,明明外形十分亮眼,但却一点攻击性也没有,他博学且有问必答,非常耐心,遇事波澜不惊,包容、沉静,就像无风的大海。 在冼观的陪伴中,童昭珩也逐渐冷静下来,先前那种濒死的恐慌感已经彻底消失,过载的大脑重新开始转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真的时间回溯、死而复生?亦或他因不知名的原因而以一种十分真实的方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无论怎么说也实在太超现实了,童昭珩从未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自从进入亚特兰蒂斯,短短几个小时里,他已经两度“死亡”。但很显然,经历这一切的人只有他,无论是第一次和自己一起被困在电梯轿厢的冼观,还是第二次同自己一起死在安全楼梯间的班长,看上去对此都毫无记忆。 第一次,事故出现于15:38分左右,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整馆进入二级警戒,导致他彼时乘坐的胶囊电梯紧急制动。但本该维持三天供养的管道却歇了菜,导致他们几人在几小时后窒息死亡。 第二次,他循环回13:59分,也就是初次乘坐胶囊电梯从游客中心进入到B2的时候,并顺着原定的游览计划继续前进。可是没想到,B3的管道里忽然冒出很多变态藤壶,而这些是第一次循环时没有发生过的。倒推时间,当时他们还没有完成全部参观,时间预估在15:15左右,明显早于电梯卡滞、二级警戒的发生时间,那么有没有可能,这种奇怪的藤壶,就是前一次导致警戒和通风管道故障的原因呢? 而这一次,他重生在14:30分,比前次晚了半个小时,已经彻底错过直接坐胶囊电梯回到海面的机会。按照这个规律,他的每一次重生都会比上一次更晚,直到彻底无法规避死亡的结局。 前提是……他下次还能循环重生的话。 思及至此,童昭珩脸色又黯淡下来。 “休息好之后,还继续参观吗?”冼观的声音响起。 闻言童昭珩坚定摇头:“等会我就和老师说,今天先回去了。”就算走两个小时也要出去,一秒也不多呆! 冼观也没有多劝阻,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童昭珩掀开毯子,叠好放在床尾,冼观拉开休息室的门,正欲出门,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两人对视一眼,未交换一个字,便齐齐冲了出去。 第8章 第8章 章鱼王冠 医疗休息室隔着游客观光区还衔着一段走廊,来的时候童昭珩浑浑噩噩,根本没看清路线,跑出去后不由得大吃一惊——二十分钟前还一片祥和的观光区现在竟然已经乱成一锅粥,所有人四散奔逃,尖叫声连连。 “这是怎么一回事?”童昭珩懵了,大喊道:“其他人呢?班长!小刘!宋星月!” 他的叫喊声根本完全被淹没,整个大厅的人没头苍蝇般横冲直撞,惨叫连连。人群踩踏中,一个小女孩被撞得摔下去,只一瞬间她母亲就被挤开了。 童昭珩连忙冲上去护住孩子的头,可周遭人根本失去理智,完全没看脚下,童昭珩被一个人猛地膝盖踢到脸,颧骨剧痛,几乎休克。 下一刻,他头顶的阴影散去,重新现出光亮,抬头一看,冼观揪着对方领口,眼神冷得像要杀人。 那男人瞎跑到一半忽然被抓住拎起来,双脚几乎腾空,整个人都懵了。冼观眉头一皱,把他丢开,而后一手拽起童昭珩的胳膊,一手将小女孩儿拦腰抱起,像一袋大米一样夹在胳膊底下,带着两人来到相对安全的角落里。 童昭珩这才发现这小女孩儿竟然就是第一次循环时和他一起被困在电梯间的人,那她妈妈…… 果然,下一秒,一个女人高喊着“甜甜!甜甜!”冲了过来。 吴晓燕先是将甜甜上下左右翻来翻去检查了一遍,确认没事后赶紧将女儿搂在怀里,朝童昭珩和冼观不住道谢。童昭珩看她明显不认识自己,心里五味杂陈。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童昭珩问。 吴晓燕闻言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二人的确一头雾水,便说:“水里的鱼发疯了,飞出来攻击人。” “怎么可能。”童昭珩下意识说,复又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是开放水域池子里的鱼跳出来了?” “对,不止如此,你看。”吴晓燕指着巨大的全景玻璃墙。 童昭珩定睛一看,当即愣在原地,巨大的水箱内全是气泡,泥沙翻腾,用来丰容的贝壳碎石被搅和得一塌糊涂,正因为所有水中所有生物,无论鱼虾、不论大小,居然全体呈现出狂躁疯魔的状态——海鳗张着满是尖牙的巨口,痉挛地缠绕在巨型石斑身上收缩;狮子鱼的背鳍全部炸开,癫狂地攻击着旁边抽搐的鳐鱼;体型近四米的黑鳍鲨用头“咚咚”猛撞玻璃,撞得鼻子都瘪进去,那力道和气势简直不冲破玻璃不罢休。 童昭珩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更大的骚乱又从人群中传出。 “救命!救命啊!”原本推搡挤挨作一团的游客忽然“哗”地散开一个圈。空地中心,一个男生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把贴在他胳膊上的章鱼甩掉,那章鱼腕足泛着荧光,通体幽蓝,模样十分诡异,周围所有人都退避三尺,童昭珩见了更是瞬间一激灵。 “那不是!”他激动地抓着冼观胳膊,“也是荧光蓝色的!” 冼观被他摇得乱晃,表情却显得不明所以,童昭珩这才反应过来变异藤壶是循环前的事情了,对方根本不记得。 可就算没有记忆,眼前的场面也绝对不正常。 “退开离远些,”冼观说着曲肘击碎了墙上的警报器盖罩,整个空间所有光线霎时间变成红色,只有绿色应急出口的标志十分醒目,“跟我过来。” 他带着童昭珩和吴晓燕母女绕过隔断用的荧屏——方才他们就是从这里出来的,想要原路返回到休息室去。然而员工卡贴在读卡器上,红色信号灯却伴随短促的滴滴声拒绝了他的来访。 明明几分钟前,这条路还畅通无阻的。 冼观又试了两次,在手表上确认后,沉着脸道:“全馆启动了二级警戒,现在每个区域都被单独隔离了,我们暂时哪里也去不了。” 吴晓燕闻言顿时慌了:“那怎么办?电梯呢,我们不能出去了吗?” 童昭珩倒是没有太意外,反而觉得不幸中的万幸是自己没再被困在狭小的电梯里。 只是再看那只紧紧吸附在男生胳膊上的章鱼,其腕足的根部裂开菊花状口器,六排螺旋利齿间喷出化学试剂般荧光的蓝色孢子雾,一口啃咬在男生肩头,对方即刻发出尖利的惨叫。 这惨叫无异混乱的催化剂,所有人都吓得六神无主,但先跑出大厅的人意识到自己进不了电梯、珊瑚步道也被封锁,根本无处可去,恐慌的情绪又反向传递了回来。 “小观老师,”童昭珩说,“有防毒面具吗,或是氧气面罩?” 冼观正欲转身,脚步顿住,摇头道:“这里没有,锁在医疗休息室了。” 这下完了,童昭珩刚从阴霾中缓和少许,如今再次心如死灰——那些蓝色孢子的侵蚀程度他亲身体会过,就算戴了面罩尚且不能完全隔离,何况所有人都挤在这么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吴晓燕满心疑问:“什么意思,这玩意儿有毒?” “不知道,”童昭珩实话道,“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 既然上一次藤壶孢子能够通过管道移动,而整个亚特兰蒂斯都是被管道连接在一起的,封闭成独立的抗压舱的确是最好的紧急手段,只不过……他们这个厅很明显属于运气不太好的“污染区”。 他回头去看那个被章鱼缠住的男生,章鱼已咬着他的肩头攀附到脸上,而男生彻底失去视野,摔倒在地,只能胡乱撕扯着脸部的寄生怪物,抓挠之间,他指甲缝里竟然落下冰屑般的碎末。 童昭珩瞪大眼睛,是的,上次他被藤壶孢子感染之后,指甲也结晶了。 不出一刻钟,男生的惨叫声逐渐衰弱,挣扎的力气也变小了许多,其他游客们无处可躲,除了不敢靠近开放水域片区之外,其他都和童昭珩他们一样紧紧贴着墙根,满眼惊惧。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男生的双臂终于无力地垂落,已经结晶的皮肤发出“当啷”一声。而他的耳孔里居然钻出细如发丝的触须——变异章鱼像一顶活体王冠扣在他头顶,随着颅骨结晶化的脆响,那些触须突然绷直成水晶棱柱,从他身体里突刺出来。幽蓝色的纹路在晶体表面疯狂增殖,男生破碎的面容在晶簇中若隐若现。 短短几分钟时间,眼前的场面堪称匪夷所思,超乎任何人最糟糕的噩梦——一个活生生的人,竟就这么变成了一座冰晶、一个恶劣猎奇的邪典艺术装置,而他头顶的章鱼像是酒足饭饱,只缓缓蠕动着触手,并未发起新的攻击。 目睹这一切,人群中发出呕吐的动静和崩溃的哭声,更有人直接昏了过去。突如其来的灾变之下,唯有两个相对显得冷静的人,一个是已经三度经历死亡的童昭珩——他对这些恐怖的画面与其说是习惯了,倒不如说是已经怕累了,而另一个就是冼观。 童昭珩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无论是发现自己失血昏厥在封闭窒息的电梯间,还是管道里长出触手藤壶,冼观每次的反应都淡定得令人疑惑。 可细一观察,童昭珩才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手背上浮起淡淡青筋。有些意外地,童昭珩发现他眉头紧蹙,额角和脖子都挂上细密的汗珠,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小观老师,”童昭珩轻轻推了推他胳膊,“你还好吗?” “嗯?”冼观有些迟钝地应了一声,“没事,只是……太惊讶了,毕竟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那是当然的吧,”童昭珩简直有点气笑了:“每天都发生这样的事那还得了。” “嗯。”冼观垂下睫毛,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目前谁也联系不上,没有回复,外面估计也着急着。”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这些鱼到底怎么了,”吴晓燕六神无主地反复念叨,“你们说,玻璃会被撞坏吗?那些鱼好像都疯了。” “不会,那是特种加厚的亚克力,可以承载30个MPa的压力,柔韧性很高。”短暂地失态后,冼观的声音又恢复正常:“柔性材质可通过弹性变形耗能,也可以抵抗裂纹扩展。况且撞击的压力分散,冲力还会被阻尼消耗很多。” 阻尼?童昭珩看了一眼,了然道:“是说水吗?” “对,水可以充当阻尼的作用,吸收压力。” 童昭珩迟疑地问:“那……要是撞击不是分散的呢?” 他抬手指向的区域,鱼群聚拢在一处,密密麻麻地铺满了一整面墙,黑压压地盖在全景栈道的顶端,无数浑噩的鱼眼直勾勾地望着外面瑟缩的人类,掠食的残忍气息直白地释放出来。 更可怕的是,鱼群不再彼此攻击,而是集体用头冲撞着面前的透明墙体。厅内其他游客也注意到了,全因鱼群撞击玻璃的节奏逐渐开始趋同,咚、咚、咚的沉闷回声宛如催命的钟声,一下一下标记着死亡的倒计时。 所有人背贴着墙壁退无可退,绝望与恐慌无孔不入地蔓延。 童昭珩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15:19分。他苦笑了一下——原本他以为呆在馆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比被困电梯隔间窒息要好,但眼下也不太确定了。 因为太多鱼群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清一色泛着幽蓝的荧光,有一些甚至从连通的开放水域被挤了出来,一时间,满地都是变异的怪鱼和湿漉漉的海水。其中一条疯狂挣动间竟然飞到童昭珩眼前——那是一条狮子鱼,但它的脊椎刺破表皮,眼球分裂成复眼结构,鱼鳍末端竟然伸出了章鱼般的吸盘。 童昭珩:“!!!” 情急之下,他只来得及把手举起护在脸前,浑身肌肉绷紧,叫都叫不出。 但同一时刻,冼观已迅速闪到他身前并回身飞起一脚——坚硬的靴头结结实实地踹在狮子鱼肚子上,怪鱼以抛物线划过半个厅,狠狠砸扁在墙上,然后啪叽一声拍在地上不动弹了。 这一番操作直接给童昭珩看呆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消防斧暴砍变异藤壶已经足够莽撞,这人倒好,干脆飞踢变异狮子鱼。 不愧是亚特兰蒂斯的老员工,童昭珩汗颜,见过的世面就是多。 第9章 陶瓷刀刃 可其他游客却没有这么幸运,一声声惨叫此起彼伏——那些怪鱼纷纷长出了带着吸盘和口器的触手,一旦被咬住根本挣脱不开,但凡身边的人想要帮忙,又会不小心吸入的蓝色孢子,痛苦地抓着胸口咳嗽。 这下本就不算太大的空间,慌乱的众人既要躲避怪鱼飞扑,又要防着已经感染的人,都缩着肩膀拼命往后挤,后面的人又使劲朝前推。 一个女生被跑开的人群撞到,手还被踩了一下,好不容易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和人群中间已横着一条露出尖牙的虎鳗,吓得大叫起来。 和她跑散的朋友回头一看,登时急疯了,童昭珩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和自己一起坐电梯下来的人。 冼观奇怪道:“你去哪?”。 童昭珩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去帮忙啊!” 冼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抿了抿嘴唇,终究没说什么,只松开抓着他胳膊的手。 童昭珩试探着靠近一些,弯着腰问:“你别怕,能站起来吗?” 孤立无援的女生满脸眼泪,只看了一眼虎鳗便使劲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望向他的双眼里全是无助的求救。 “我帮你弄开它,你站起来跑。”童昭珩说,“不要滑倒,能做到吗?” 女生依旧哭得停不下来,却努力点头道:“可,我可以。” 童昭珩勉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转头对上面目狰狞的虎鳗又犯了愁。体长超过两米、几乎浑身都是肌肉,那虎鳗就像一条巨蟒,长得还很恐怖,锯齿状的牙寒光闪闪,看起来咬合力就很强。 “呃啊……”童昭珩不禁痛苦面具,浑身鸡皮疙瘩,只敢小心翼翼地从尾部靠近海鳗。他很想学冼观那样帅气地一脚将其踢开,但左右实在是下不去脚。 就在这时,水池里猛地飞出一条巨大的剑鱼破空而来,好巧不巧,剑鱼长矛一般的尖吻居然正正好插进了虎鳗的腹部,直接将其钉在了地上。 “我靠!”童昭珩吓了一跳。 冼观见机立刻拉起地上的女生往前一推,被她朋友稳稳接住。 童昭珩张大嘴巴回过头,阿巴阿巴说不出话,只瞪着眼拼命指地上的“剑鱼刺鳗”,满眼不可置信。 冼观已拎着他退回到安全的墙边,嘴上敷衍道:“看见了看见了。” “放我们出去,到底有没有人管!” “要把我们关死在这里吗!我要投诉,我要你们永远再也营不了业!” “把门砸开,让开!” 众人连捶带踹,根本无法对合金门造成分毫损坏,亚特兰蒂斯建筑无坚不摧固然是针对残忍无情的大自然而设计,但面对人类自然也是一视同仁。童昭珩在人群里还见到了其他熟悉的面孔——和他一起入馆的高中生、游客中心见到的老夫妻,以及…… “宋星月!”童昭珩喊道。 宋星月一个激灵抬起头来,茫然地找了好几圈才发现横跨大厅对面的童昭珩。 “你怎么在这!其他人呢?”童昭珩问,见对方想要挤过来,他忙摆手:“别过来!中间危险!” 他朝对方扬了扬手机,示意打字交流——但发了好几条消息之后都显示传输失败。 宋星月已经大喊道:“我拍视频没跟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其他人走散了!” 童昭珩表示知道了,摆摆手示意她往边上去一点注意安全,却不料就在此刻,又一团虚影从空气中飞掠而过,直朝着宋星月而去。 宋星月倒是反应极快,当机立断蹲下身去,而她身后的中年男人则直接被一条变异刺尾鱼贯穿了太阳穴。不可置信的错愕凝固在他的脸上,几秒后,男人才双目圆睁地直挺挺倒了下去。 宋星月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旁,却仍被男人的鲜血喷溅到了脸上,她捂着脸疯狂大叫起来,而地板上溅到血液的部分更是蚀刻出焦黑的痕迹。 童昭珩见状立刻就要冲过去,被冼观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几乎是同时,一只水母堪堪擦着他的脸前飞过,童昭珩连连后退,绊得冼观一起跌坐在地上。 “我靠,”童昭珩骂了一声,“这怎么办,早晚全飞出来,而且……” 先前被刺中太阳穴倒地而死的男人周围无人敢靠近,散开一圈,露出他已半边身子结晶化的身躯。 越来越多的鱼从开放水域跳了出来,地板滑不溜秋,满地都是发狂的深海鱼,离得近的都被冼观东一脚西一脚地踢远了。空气中升腾着蓝色的孢子雾,几乎溢满整个空间。被攻击后全身晶体化的人已经有十数个,咳嗽声和哭声此起彼伏,而剩余的鱼群仍聚在一处,咚咚撞墙。 难道自己初次被困电梯时,这里竟然发生了这种事吗? 他记得感受过好几次剧烈的撞击,不会就是鱼群撞墙的声音吧。 虽然众人早已尝试过,但童昭珩还是不信邪地顺着墙根和门缝摸了个遍,把手边能找到的工具都用上了,也没能撬开一丝希望的缝。他忽然叹了口气,靠在墙上抬起头,仰着脖子去看高高穹顶上的通风口,轻声问:“小观老师,蜂巢协议的意思就是说,所有区域的空气和供氧系统都是隔离的,对吗?” “是这样,”冼观也有点累了,倚着墙随口答道:“氧气不再依赖中央系统,而是通过舱内高压氧罐组或电解水装置维持。为了预防大规模的传染病,也为了预防渗水事故。” “我明白了,”童昭珩点点头,“所以就算鱼没有撞破玻璃冲出来,我们也可能因为氧气耗尽而死;就算氧气还有剩,也可能被浓度越来越高的有毒孢子感染而死;就算没有被感染,也有可能被飞出来的鱼攻击而死;就算没有被直接攻击,被那些腐蚀性粘液溅到也会掉一层皮。总之一句话,横竖都是死。” 冼观蹲到他面前,正想出声安慰几句,看清他的表情之后却顿住了——童昭珩并未如预想般露出绝望崩溃的表情,反而是双眼澄澈、目光坚定。 “既然是这样,”他说,“那我想尝试一件事。” 身侧的吴晓燕绝望地抱着甜甜,手紧紧按压在她脑后,不叫她看这炼狱般的景象。她满脸泪痕,无数次试图拨打求救电话,但都搜不到信号,最终只能打开手机记事本写遗书。她打字的双手颤抖,反反复复在女儿耳边重复:“甜甜,妈妈爱你,知道吗,妈妈最爱你了。” 童昭珩见了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虽然对方不记得,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和吴晓燕母女一起绝望地等死了。吴晓燕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愣了一下,童昭珩也因她的反应愣了一下。 “怎么了?”童昭珩问。 “你们,你们都……”吴晓燕眼神在他和冼观脸上转了一个来回,“你们都不害怕的吗?” 童昭珩和冼观对视一眼,还没组织好什么安慰的话语,冼观却蹲下身来,平视着她,说:“个人的命运在集体的宿命面前不值一提,尝试过所有方法也没有出路的话,接受结局就是唯一的答案。” “什,什么意思,”吴晓燕茫然道:“你也觉得我们全部死定了吗?” 冼观顿了顿,说:“当然不是,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只需要保持耐心和冷静。” 吴晓燕显然觉得他这番笃定的发言实在没有事实根据,毕竟直到现在,他们连外界一点消息也没收到。但看着冼观的工作人员证,又觉得除了相信他之外似乎别无他法。 冼观还要说什么,注意力忽然被拽走:“你又要去哪里?” “嗯?”童昭珩一边把外套脱下来缠在手上,一边朝大厅中央走:“没事,不用管我。” 他停在第一个死去的男生身边三米处蹲下身,用衣服擦干一小片血迹露出地板——已被腐蚀出一个焦黑的坑。 他又掏出自己的钥匙抵在荧蓝色的血液上,金属的尖端很快就融掉了一块。 冼观背着手弯下腰,好奇地问:“你在做什么?” “这东西有腐蚀性。”童昭珩说。 “显而易见。”冼观平静地答。 “也能腐蚀金属。”童昭珩又说。 冼观道:“还能腐蚀布料呢,你看你手上的衣服。” “那塑料呢?”童昭珩仰着脸看他,“强酸无法腐蚀聚乙烯,对不对?” “你想收集一桶子回去做实验吗?”冼观猛地截住话头,明白了,“啊,液压门是合金的,你想收集一桶子去开门。” 童昭珩笑起来:“你真懂我。” 大厅此刻变得鸦雀无声——虽然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俩蹲在一具死状狰狞的尸体面前有说有笑。 不过冼观完全没有质疑他的想法,只道:“我帮你。” 他直起身子扫视一圈,目光锁定角落里的一排金属垃圾桶。他掀掉可回收桶的盖子,将里面所有塑料瓶都倒在地上。童昭珩见状也立刻行动,他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四处翻找,只找到几个和现场观众互动问卷用的A3写字板。 冼观看着他手里的写字板,用眼神问出一个问号。 童昭珩捏着皮筋把写字板挡在脸前,又移开,干笑道:“盾牌。” 冼观点了点头,从靴筒外侧摸出一把白色的小刀,递给他。 童昭珩接过来,用眼神问出一个问号。 “光地上这点血不够吧,而且也不好灌装到瓶子里,这是陶瓷刀,不会腐蚀的。”冼观解释道。 “这不是问题吧……”他有点被冼观的想法吓到——对方的意思明显是想让他在尸体身上割出更大的伤口,以供灌装腐蚀血液用。 “呃……他现在已经心脏停跳,没有血压,出血量会很小,更何况好多部位都变成冰晶了。”童昭珩挣扎道,“而且……” 他抬头看着从男生头顶长出的大章鱼——威风凛凛的章鱼王冠虽然动作迟缓、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可还是实打实地盘踞在原处,只得老实说:“我不敢靠近。” 冼观表示理解,招了招手指:“那我来。” 童昭珩把陶瓷刀放回他手心,眼神中还带着一丝疑惑,看着对方一同抽走了自己怀里的写字板盾牌。 只见冼观大步流星直直朝尸体头部走去,手腕一翻,握着刀柄猛地朝前一刺,洁白的刀刃瞬间没入章鱼头部。随即冼观扬手一挥,章鱼脑袋被整个削下来,飞出一道弧线,还在地上弹了两下。而章鱼颈断口处飞溅出蓝色的血雾,尽数被挡在黑色的写字板背面。 冼观一甩手,写字板上多余的血迹在地上扫出一道锋利的直线。 童昭珩目瞪口呆,现场一片哗然。 他弯腰,在尸体裤腿上擦干净刀刃,才走回到童昭珩身边,捏着刀尖递给他:“好了。” 童昭珩依旧大张着嘴,下巴快要掉到地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要……要不然我就别毁坏尸体了,用那个章鱼脑袋试试看吧,那个刚死,新鲜。” 冼观侧目看了看,点头认可道:“也行。” 章鱼脑袋还在地板上抽抽,童昭珩围着它来回转,最终眼一闭、心一横,用陶瓷刀扎着拎了起来,手腕沉甸甸的。 “小观老师,你吃过章鱼小丸子没。”童昭珩看起来要哭了。 “没有,那是什么?”冼观很谦虚地问。 “没什么,是一种我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想吃了的东西。” 第10章 水晶皮肤 挡在舱门前的人原本非常多,毕竟这是逃出的唯一通道,然而童昭珩手里举着这么一个东西,他每往前一步,前面的人群都散开三步。 童昭珩:“……”我也很不想拿着这玩意儿啊! 章鱼头血流不止,滴滴答答淌了一地,在童昭珩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他畅通无阻地来到紧闭的舱门面前,攥着刀柄把章鱼头断口处按在合金门的合页上,滋滋啦啦的声音立刻响起,味道十分刺鼻,是某种海藻腐烂后的腥味混合焦糊的气味。 有几个胆大又好奇的旅客远远跟了过来,似乎也看明白了他们在试图做什么,人群重新恢复嗡嗡的交谈声。 童昭珩把鼻子埋在衣袖里,但饶是如此,喉咙里还是止不住地刺挠起来。他看见自己手背上的静脉血管隐隐浮现出了淡蓝色的脉络,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指甲盖的根部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回头看冼观,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冼观诧异地回望过来,童昭珩给他看自己手指上沾着的一点晶体粉尘。 冼观反应过来,也摸了一把自己的脖子,不知指尖触到了什么,他脸色微变,但却什么也没说。 童昭珩却警觉起来:“怎么了?” 冼观正摇头,童昭珩却已一把揪住他员工证的挂绳,扒开他衣领往里瞧。对方反应极快地一躲,但还是被童昭珩瞥见他锁骨到肩膀一片亮晶晶的。 冼观不自然地拢了拢领口,童昭珩难以理解地问道:“怎么会这么快,你被咬了吗?” “没有。”冼观飞快地回答。 童昭珩自然不信,他将章鱼头往旁边一插,强行上手扒拉。可里里外外检查了一圈,冼观身上确实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伤口,只是皮肤表面结了一些冰晶,虽然薄薄一层,但他试图用手指强行抠掉时,冼观却“嘶”地抽了一声气。 “啊……对不起,疼吗?”童昭珩抱歉地松开手。 冼观被他放开的时候眼镜都歪了,头发也乱糟糟的,狼狈得不行。他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角,有些埋怨地看了童昭珩一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童昭珩才不管他,继续追问:“是不是吸入了太多孢子?你左一条右一条的踢,被击中的瞬间,那些变异怪鱼喷出了更多孢子,肯定都沾你身上了。” 冼观静了静,居然很坦诚地点头道:“可能是这样。”随后他往一旁走了几步,说:“那你离我远点。” 童昭珩瞪着眼睛——他是那个意思吗?不料原本凑得近的几人闻言立刻退开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们,仿佛下一秒两人就要变异似的。 童昭珩无奈地摇摇头,可以理解,毕竟他们都还是第一次死。 于是他重新拾起章鱼头——黑烟之下,可以看见厚实金属门的合页确实被腐蚀得凹陷了一块,但也只是浅浅的一层,效果远不及预期。按照这个进度,至少要几个小时才能弄断一个合页,他有些失望,又有些意料之中。 章鱼头还挺沉,童昭珩手举酸了,干脆盘腿坐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维持着动作把章鱼头的断口贴紧门缝。同时心想:与其在一个死局里挣扎,还不如想想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如何能够效率最高地躲避危险。 童昭珩不愿去想“无法再重生”这种可能性,而是仔细盘算起来。 假设他下次重生的时间比这次再晚半个小时,那将是15点左右,立刻返程顺着步道返程上楼来得及吗? 按照正常游览路线来测算,每一层的观光时间设定在两小时左右,就算什么也不看只是赶路,估计至少也要走半小时。这全因亚特兰蒂斯是个双螺旋形状的巨型建筑,直线距离很近的两点之间却要绕一大圈才能到,而所有链接的步道都带着一定弧度,上下坡也很和缓,以避免减压病的发生。 “小观老师,你来。”他朝冼观招招手。 冼观警惕地看了他一会儿,还是走过来蹲下身和童昭珩视线齐平。整个B2的穹顶大厅里,四处是恐惧的哭嚎和愤怒的叫骂,唯有这个角落一片祥和。 “假设没有通行管制,也不坐胶囊电梯的话,从这里怎么出去是最快的?”童昭珩指着自己头顶问。 冼观想了想,答:“走路。” “果然是这样吗……”童昭珩点点头。 “走路去B3,然后坐应急逃生艇上去。”冼观补充道。 “嗯?”童昭珩意外道。 “从这里往回走,需要穿过整个巨藻森林和潮间带剧场,然后通过压力步道才能回到B1。B1本来就是亚特兰蒂斯面积最大的一层,就算对直穿过,再顺着珊瑚步道,全程也要一小时十五分钟左右才能回到海面。”冼观往身后指了指,“但从这里到B3的话,穿过这扇门,二十分钟就到了。” 童昭珩点点头:“你说的应急逃生艇是什么?” “实验区设备多、深海情况又复杂,所以每两个科室配备了一艘应急逃生艇。”冼观说,“磁轨弹射,直达海面平台。” 童昭珩眼睛登时亮了:“每艘艇能装多少人?” 冼观做了个手势,童昭珩不可思议道:“才6个?” 冼观面无表情道:“所以叫应急逃生艇,只是以防万一。当初设计亚特兰蒂斯的人,一定觉得这里完美无缺、固若金汤,根本用不上这么极端的手段吧。” “还真是跟泰坦尼克号似的。”童昭珩叹了口气,“没想到也有今天。” “可你之前不是说,这里平时有很多紧急预案和演习吗?”他又问。 “都是在亚特兰蒂斯开始实际运营之后逐渐完善的,”冼观说,“这么大一个海底建筑,对外开放并且人流量这么大,在人类历史上都史无前例。就算前期理论测算得再好,也不可能将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全部预知到。” “毕竟要接待公众游客,用科研基地的舒适程度来对标可不够。”童昭珩了然地点点头。他还记得小时候亚特兰蒂斯刚开放时,全国刷屏式的热度之下,仍然掩盖不了大量的投诉——有嫌贵嫌远的、有说设施里空气不好不舒服的、有抱怨休息区不够走断腿的、有不满饮食种类和周边品类匮乏的,但这些都是“拔草”级别的小事。比较严重的一次事故是五年前遇到了海底地震引发的海啸,虽然建筑本体并未受损,但当时在里面的游客精神受创可是很严重,记得还赔了好大一笔钱。该事件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作为公共安全的案例被讨论了很久。 不过自那之后,童昭珩就几乎再未听过关于亚特兰蒂斯的任何负面新闻了,想来那之后管理团队也是花了不少心思在优化游客体验上,虽然就他自己而言,并没有体会到多大的区别。 倒不如说,这一次的进馆经历简直是糟糕透了。 “那个应急逃生舱,你有权限使用吗?”童昭珩又问。 可惜冼观摇了摇头:“只有每个研究室的负责人有权限,但研究室的负责人不是每天都在馆内,需要通过邮件书面申请,获批后才能使用。” 童昭珩表情不由得裂开,抓狂道:“都叫应急逃生了,谁还有空写书面申请啊!而且现在我们连电话短信都送不出去,我还发邮件呢,要不要飞鸽……飞鱼穿书算了!” 冼观摊开手,表示这也不是他规定的。 童昭珩只得重新关注走路出馆的方案。一小时一刻钟,时间根本不够。上一次管道破裂在15点一刻左右,第一次的电梯卡滞和本次鱼群发疯都在15:40左右,也就是说全馆进入二级警戒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了。那么从下次循环开始到被困,将只有四十分钟随意活动的窗口,他们最多来得及回到B1层而已。 不过不同区域的鱼群是隔离饲养的,应该不至于会交叉传染,或许B1真的更安全? 但问题的核心是,那些古怪的荧光藤壶真的就是问题的源头吗?那它们都是从哪来的,又是通过何种渠道污染B2层的呢? 管道,对了,是管道! “B3层有一种管道,大概八十厘米的直径,管身是灰色的,贴了这样……这样的标志。”童昭珩掏出手机打开绘图APP,几乎一比一还原地复制出一个图标。他递到冼观面前,问:“这是做什么的管道?” 这一次冼观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我小时候见过,哎你就别管了,满足一下我临死前的好奇心不行吗?”童昭珩也不怕露馅,反正如果死掉,一切又要重来。 “是采集管道,原来用于采集海底泥沙以分析海洋环境、矿物质含量和微生物提取。”冼观说,“不过早已经废弃不用了,为什么问这个?” 童昭珩思忖片刻,心一横道:“我说……我其实经历了时间循环,你信吗?” 第11章 珊瑚步道 冼观尚未回答,原本沉寂少许的大厅忽地又吵闹起来,连声惊呼叫两人同时抬头看去,竟发现巨大的观景玻璃墙不知何时出现了若干放射状裂纹。原本已经被耳朵屏蔽的撞击声再次清晰起来,“咚咚”的声音变得存在感极强,仿佛下一秒,岌岌可危的玻璃幕墙就会全部碎裂,而他们所有人都会被万吨海水淹没,沦为变异怪鱼的饵料。 童昭珩也有些坐不住了——理智上知道自己无计可施是一回事,但生理上对死亡的恐惧却难以忽视。他眼神开始乱飘,脑子里胡乱想着,自己一口气能憋多久,浮上房顶后能不能躲进什么管道里之类荒唐的计划。只是所有念头还未来得及成型就被大脑胡乱搅碎,变成纷杂的噪音,让他烦躁不已。 肩膀被搭上一只手,童昭珩不耐烦地回过头:“怎么了?” “你在发抖。”冼观说。 “我,我……”童昭珩一时语塞,“能不发抖吗,玻璃要碎了,我们所有人马上全都要死了。” “救援呢?你不是说会有救援的吗!”吴晓燕大哭起来,“为什么还没人来!” 冼观沉默片刻,只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这明明不是他的错,他也只是一个受害者,却仍旧不断安抚周围人的情绪,在危机关头做力所能及之事,面对一位母亲绝望的质问,却还是下意识地道歉。 尖叫与哀嚎声四起,原本已经放弃的人们再次疯了般冲上来,强硬地挤开童昭珩和冼观,围堵在纹丝不动的安全门前死命拍打。与此同时,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此起彼此,裂纹已经扩大到整片玻璃墙,甚至不少地方因为高压呲出水来。童昭珩望着眼前一幕,控制不住双腿打颤,嘴里喃喃道:“要死就快点死吧,别再折磨人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之时,玻璃幕墙终于承受不住,轰然碎裂。伴随着漫天银光,成吨的海水裹挟着成吨的深海鱼溃坝而出,顷刻间将大厅里的一切冲散。童昭珩只觉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掀翻,而后狠狠拍在墙上,几乎当场昏厥过去。他下意识想要张口大叫,却猛灌了一大口腥咸的海水,口鼻被呛满,溺水和失重的恐慌铺天盖地。 救命,救…… 在这一刻童昭珩才发觉,面临强悍的威压,他此前设想的种种逃生之法简直就是儿戏,他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只能徒劳地摆动四肢试图往上游。但偌大的穹顶大厅片刻就被水灌满了,严丝合缝,好像一个巨大的鱼缸,而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更快耗尽氧气而已。 在水中,他也完全看不清周围,到处都是翻腾的气泡,游客的背包杂物及桌椅物件上下沉浮,各种形状不详的阴影将他团团围住,还冒着诡异的荧光蓝色。 所幸他的痛苦并未持续太久,恐慌的挣扎之下,肺部的氧气很快耗尽,眼前的景象终于退成一片黑暗,将童昭珩完全吞没。 五、四、三、二、一。 些许亮光传递到他眼皮上,童昭珩猛洗一大口空气,再次醒了过来。 “童昭珩,你……你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 被水堵住的五官逐渐恢复知觉,熟悉的人声钻进他耳朵里,童昭珩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没明白自己身处何处。直到旁边的人来拉他,才看清原来面前占据视野的墙壁其实是地板,而他正膝盖发软、冷汗岑岑地跪在地上。 小刘、班长和赵爽围在他身边,架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童昭珩茫然了一瞬,立刻甩开他们看手机。 14:49分。再一抬头,众人依旧身处B2层的大厅里——此刻玻璃墙后的鱼群尚且举止正常,而正准备刷卡开B3通道的冼观从门前回过头来,问:“怎么了,这位同学身体不舒服?”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童昭珩一跃而起,抓住他的胳膊,急促地说:“小观老师!” “嗯,”冼观应了声,又愣道:“嗯?” “我们不去参观实验区了,现在、立刻,带我们出去。”童昭珩说,“快走,立刻上楼,没时间解释了!” 小刘出来打圆场:“别闹了哈哈,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要不要找地方坐着休息一会儿?” “我好得很,快走,不坐电梯,从步道走上去。”童昭珩推着他的背,一手抓住冼观手腕:“边走我边解释。班长,闭嘴,赵爽,跟上!宋星月,收起手机,快走!” 他一番点名,所有人都被他震得懵住,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而后反应过来:“不是你突然之间发什么疯呢?” 童昭珩略皱眉,只得小声对他们说:“有病毒感染了水生动物,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小刘一听,惊得非同小可:“你瞎说什么呢,你怎么知道的?” “你确定要在这里耽误时间?”童昭珩表情严厉,“现在听我的速速离开,就算没出什么事我们也没什么损失,你确定要等会再来后悔自己现在墨迹?” 听罢宋星月倒是脸色变了变:“这也太不吉利了,那我也出去了。” 班长一把拉住她:“等等,什么空穴来风的话你也信。” “我不管你们信不信,但人有时候是有第六感的,”宋星月甩开他的手,“上飞机之前突然觉得不对劲,结果只有没上飞机的那一个人活了下来,这种故事你们没听过?” 被她这么一说,其他人面上也显出动摇的神色,童昭珩趁热打铁:“对,加快脚步。小观老师,这里你最熟悉,麻烦你在前面带路,找最便捷的路上去。” 数人同时眼含期待地看向冼观——有期待他带路的,也有期待他拒绝的,但冼观只是点了点头,说:“好吧。” “啊?”小刘和班长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亚特兰蒂斯位置特殊,游客进来之后会感到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冼观说,“身体不适的游客不能强行挽留,我尊重各位的想法。” “这……”小刘语塞道,“这也太胡闹……” “小刘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们走了。”宋星月说,“虽然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但是校外活动如果出了任何安全事故,你责任很大吧。” 这句话算是戳中了小刘痛处——他本人做辅导员时间还短,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本就没有什么威严,但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份工作可就危险了。 不过大老远带学生到这里来参观科研所,却连研究区的门都没进,无功而返,回去之后也交不了差。 可童昭珩不会给他更多时间犹豫,已经半拉半拽地将所有人推回到了玻璃栈道。他脚步飞快,只期望能够越快离开这个地方越好。 “我靠童昭珩你是在赛跑吗?走慢点!”赵爽哇哇大叫。 “闭上嘴你就走得快了。”童昭珩没好气道,又对冼观说:“不坐胶囊电梯,从最便捷的步道上去,原因我晚点再解释。” 不过冼观倒是很好说话,也没多问什么:“知道了,那我们从潮间带剧场穿回去。” 在童昭珩的不断催促下,众人脚步匆匆地穿过全息剧场,终于见到离开B2通向B1的指示牌。童昭珩胸膛起伏,半是因为紧张,半是因为走太快喘的,他不住看表:15点10分了,再过不久,二级警戒就会响彻全馆,那时候就只能被困在原地、去不了其他区域。 “这条珊瑚步道全长389米,穿出去就是B1的入口处,B1只在水深50米处的浅海区,大概再十五分钟左右就能走出去了。”冼观说。 童昭珩抬眼看着眼前的通道,心中燃起了一丝不踏实的希望。 五十米,离海面只有五十米的高度了。如果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呆在游客中心不要下来。虽然他也曾想过有没有什么方法阻止更多人遇难,比如吴晓燕和甜甜,但他个人的能力实在太微弱,给他的时间也太短暂,目前连救下自己都成问题,保护认识的身边人已是极限。 而这份不踏实,则是源于一种生理的本能反应。周围实在太安静了,这份宁静对比即将到来的混乱,简直比混乱本身还令人恐惧。 而眼前的弧形通道是又一条观景隧道,然而只有单侧是透明玻璃,另一侧是绒面的吸音墙。比起B2的玻璃栈道,这条通道的长度在四倍左右,坡度平缓,尽头的拐弯处平滑地消失,通向着看不见的前方。头顶氛围灯随心跳节奏而闪烁变化,观景玻璃外展示着美丽的珊瑚红树林,可此刻并不显得瑰丽壮美,而透着一股森森鬼气。 “怎么鱼全都凑过来了。”赵爽奇怪地说,回头道:“走啊,你之前不是一直闹着让我们走快点吗?” 赵爽说的没错,童昭珩也发现了,目光所及之处,无数雀鲷、小丑鱼、黄鳍鲳和叫不出名字的鱼围拢过来,毫无生机的鱼眼齐齐注视着这一行移动的人类。虽还看不出它们异化的迹象,但童昭珩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不妙。 “离玻璃远点,”童昭珩说,“走快些。” “还要走快些?已经够快了,我都要走不动了好吗。”宋星月抱怨道,但也并未放慢脚步。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异常,频频侧目:“这些鱼干什么啊,为什么全部追着我们,这正常吗?” 当然是不正常的,童昭珩心想,同时又不禁疑问:每个水域明明都是隔离饲育的,就算有什么传染性病毒,怎么可能这么快污染全馆生物? 只是除了童昭珩之外,其他人丝毫察觉不到危机逼近的紧迫感,还在嘻嘻哈哈地有说有笑。 “这条路好长啊,我好喘。” “上行速度太快了,不会得减压病吧?” “而且有没有感觉这路越走越窄了。” “哈哈,你才路越走最窄……” 抱怨声不停,童昭珩也无心去听,可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对劲了——他突然注意到步道“越来越窄”,仿佛不是一种错觉。 本来是五个人并排都绰绰有余的宽度,但现在两两并排都有点挤了,跑动摆臂幅度大的时候甚至会撞到旁边的人。 童昭珩猛地刹住脚步往回看,这一看非同小可。他们刚才畅通无阻的来时路此刻竟然已经完全封死了——不是被人为地上锁,而是仿若从外部被扎了起来,墙壁黏在一起,形成一个死胡同。更可怖的是,原本平滑的通道如今变得扭曲蜿蜒、凹凸不平,并且宛如肠道一般蠕动收缩着。 第12章 你不会痛苦吗 看清眼前景象的一瞬间,童昭珩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全部凉透,过电一般浑身毛发竖立,他深吸一口气,狂吼道:“快跑!” “啊?又跑,都跟你说跑不动了……”宋星月回头抱怨,话头顷刻间停住,她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嘴,瞳孔颤动:“这是……什么?” 其他人也陆续回头看见了这骇人的一幕,全都双目圆睁,腿如灌铅,动弹不得。 眼前的景象实在过于恐怖,整条珊瑚步道扭曲变形,仿佛活过来的血肉迷宫。方才还光滑平整的走廊墙上鼓着无数巨大的囊包,呼吸般一起一伏。而囊块最为肿大的地方已经被撑得很薄,甚至能透过“皮肤”隐隐看见里面蓝色的幽光,似乎下一刻就会爆发出来。 “别发呆,快跑起来!”童昭珩大喝一声,拔腿狂奔,众人也这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可是同一时间他们发现自己越是努力想要迈开步子逃跑,步伐就越是沉重,仿佛被什么泥潭向下拖拽着。墙壁蠕动着——不,那根本不是墙壁,而是某种未知的生物组织,表面血管般的细密脉络突突跳动,肌肉纤维柔软地收缩和舒展,仔细感受的话,脚下踩着的怪异触感,就好像……踩在生肉上。 所有人心中都同时涌现出一个念头:这条走廊是某种“活物”,他们正处于某个巨大生命体的内部,并且马上就会被其吞噬、消化,连渣都不剩。这份荒唐的念头一旦涌现,更多猎奇怪诞的想法就根本无法压制,邪恶的气息肆意滋生,直到人彻底陷入疯狂。 而通道的尽头,原本应该是通往游客中心的光明出口,此刻更是抽搐着收缩起来。 “这些是什么!啊啊啊!“地板因蠕动而很不平整,如海浪般颠簸,赵爽不慎摔了一跤,下意识双手撑地,当即惨叫起来。他努力直起上半身,手掌像按住老鼠粘一样被牢牢黏住,想要挣脱却拉出胶状的丝——这些猩红的胶丝看起来柔软,却坚韧得可怕,表面还有细小的吸盘似的颗粒,正贪婪地吸附着他的血肉。 赵爽崩溃地大喊:“这是什么!快救我!救我!” 众人一齐回头,又都下意识都迟疑了,空气凝滞片刻。毕竟没人清楚这玩意儿接触皮肤会有什么后果,只有童昭珩径直冲到他身边拽住他胳膊。 “痛痛痛!皮要掉了!”赵爽痛呼道。 血肉已经和黏胶长在了一起,硬扯一定会伤害手心的皮肤,童昭珩左右环顾,见冼观也跑到他身边,连忙道:“小观老师,刀!陶瓷刀!” 冼观愣了一下,立刻从靴侧掏出陶瓷刀,把粘连的部分割断了。 赵爽持续撕心裂肺地大叫,半是因为恐惧,半是因为疼痛,根本停不下来。童昭珩着急万分地拉起他,余光瞥见通道末端的粘合处已经距离他们不到十米了。 怎么会这样!童昭珩一边狂奔一边试图思考,前几次也是这样吗?之前他从未成功到过上层,原来楼上的状况比楼下更糟糕吗? 难怪之前一直没有人响应救援,这么看来,发生事故的不是孤立的某几个区域,而是整个亚特兰蒂斯都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沦陷了。 那他要怎么办,他该怎么办?要怎么样才能避免死亡的结局? 眼前的景象愈发扭曲变形,童昭珩已经没有余裕思考这里的空气中漂浮着多少致幻孢子,凭吊着一股气朝前奔跑。 第一个跑到出口的人是宋星月,通道已经收缩得非常狭窄,她侧着身子尽量快速地跑了出去,飘起的几缕头发黏在血肉的墙壁上,她没有迟疑,立刻皱着脸拽断了头发。 其他同学也陆陆续续地跑了出去,小刘垫底,焦急地招呼着因为帮赵爽而进度落后的三人:“快点!” 一路跑在颠簸黏腻的路上,又要小心失去重心而碰到墙壁,这过程出奇地耗费体力,童昭珩上气不接下气:“你快过去!别耽误时间!” 于是小刘一咬牙,闪身挤出了只有半米宽的出口,随后是赵爽——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膝盖发软,但总算撑到了出口。 通道只有四十公分宽了。 倒数第二个人是冼观,他来到出口跟前,再有一步就能迈出去了,却忽然停下转身,看童昭珩跟上来没有。 可出口马上就要关闭了!童昭珩顾不得多想,冲上前去双手猛地一推,愣是将冼观整个人撞飞出去,然后自己膝盖发力,猛地一扑。 年轻的导游被他推得朝前踉跄了几步才站定,回过头来,登时满脸诧异。他双眼瞪大,快步回到童昭珩面前质问:“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先推我出来!” 可童昭珩根本无心回答——他肩膀处猛地传来很强的阻碍感——通道收缩得只有不到三十厘米宽,他外套的袖子被黏住了。 “快脱掉!”冼观喊道。 童昭珩扭着身子想要从外套中挣脱出来,然而手心和脖子也传来灼烧般的剧痛——他被抓住了。 他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向后拖拽,只几秒钟四肢就几乎完全无法动弹。血肉墙壁的触感令人作呕——不是冰冷,而是滚烫、湿润的,带着令人作呕的生命气息。它们像章鱼触手般缠绕,收缩,挤压。他感受到自己的骨骼在咔嚓作响,皮肤和肌肉被一点点撕裂。他想尖叫,但喉咙里只发出模糊的呜咽。 “你还在这干嘛?快跑啊!”童昭珩喊出这句话后,眼耳口鼻也被腥臭的肉块捂住了,只在他视网膜上留下一片血红。周围是脉动的肉色,是令人作呕的湿润声响,是骨骼被挤压的嘎吱脆响。 终于,血肉墙壁完全合拢,贪婪地将他彻底吞没。 五,四,三…… 这次童昭珩没有立刻醒来,而是感觉自己在黑暗的海面上漂浮了很久。他的意识昏昏沉沉,但已逐渐感觉不到四肢被生生折断的疼痛。海面上似乎升起了一轮月亮,隐藏在云雾后面散发着模糊的光芒,柔和但冷漠地照耀着自己。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明月其实是头顶的灯光。 他又重生了。 童昭珩先是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恐惧后知后觉地袭上心头——有过三次循环的经历后,他便下意识认为自己能够总归能够重生,所以情急之中才优先救了别人。可现在,他开始后怕了,即使能够复活,但死亡的感受却又那么真实,如果下次死了就是真死了怎么办,如果他永远地漂浮在那片漆黑的海水上再也无法醒来怎么办? 必须冷静下来,童昭珩心道:上次重生后完全没有观察彼时彼刻的情况,只顾仓促逃跑,结果简直是光速作死。可是重生的时间一直在延后,根本没有时间给他思考。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手机:15:01分,果然,时间又推后了。 按照目前所收集的信息来看,再过15分钟左右不到,整个亚特兰蒂斯所有区域就会彼此隔绝,并且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安全的。单纯地想要靠时间差逃出去看来是不现实的,找地方躲着也没有任何意义,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找到感染的源头,试着阻止这种变异藤壶病毒的进一步扩散。 这有可能吗?童昭珩不知道,但眼下他也没有别的方法。 但至少凭我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我需要帮助。童昭珩得出这个结论,但告诉谁呢? 谁有可能在最短时间内理解状况而不至于不陷入恐慌,同时还能提供信息、有效贡献力量,其实答案不言而喻。 他拍了拍脸颊,三两步追上目前都还全须全尾的同学老师们,从身后拍了拍冼观的肩膀,一脸菜色地捂着肚子。 小刘挑眉惊讶道:“怎么了?” “小观老师,我身体不太舒服,”童昭珩主动说,“你能不能带我去医疗室休息一下?” 冼观定神看着他的脸。 眼前的年轻人面色苍白、眼珠乌黑,眉间藏着一丝虚弱的忧郁,白皙脖颈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脸上的痛苦不似作假。 冼观点点头:“当然可以。” 一如上次那般,冼观带着他来到休息室,而班上的其他人则在B2层随意转转。休息室的灯光依旧温暖柔和,童昭珩总算喘了一口气,刚才被血肉活生生绞杀的感觉依旧残留在他每一寸骨头上,但他现在没有时间为此沮丧或不适了。 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说服面前这个冷静、理性的男人。 童昭珩坐在病床上,清了清嗓子,选择直击重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我已经死过四次了。” 他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但仍然掩饰不住细微的颤抖。 冼观本在取用测量血压和体温的设备,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回过头,静静地注视着他,童昭珩紧张地接受着他的目光,大气不敢出。 “这就是你说的身体不舒服吗?”冼观伸手要来探他额头。 童昭珩没有躲开,眼睛直直看着他,认真地一字一句:“我是认真的,对于你而言,我进入亚特兰蒂斯是在不到一小时前,但对于我而言,已经过去快十二个小时了。我不断地进入这里,然后发生意外死去,再重来一遍,这已经是我们第四次相遇。” 冼观露出困惑的神色,但却礼貌地没有骂他神经病,童昭珩赶忙接着道:“等会儿你会带我们去负三层的海洋地质实验室对不对?亚特兰蒂斯有亚洲最大、世界第二的三维应力监测网,以及高精度的海底地震预警模型。整个岩石圈三维应力监测的传感矩阵,是由1200个植入海底断层带的纳米级光纤传感器组成的。量子计算机实时解算地壳应力张量,再由AI预警系统将地震概率转化为色阶图……这些我都听过一遍了。” 冼观看了看手里的体温计,似乎意识到并不需要了,于是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在床边。 “这些在网上也能查到,或者是你之前来参观过。”冼观淡淡地说,“你别这个表情,我只是在陈述合理的可能性。不过参访都是实名登记的,我当然可以立刻去验证你是否来过,但要花费一些时间,而你看起来很着急,所以你接着说吧。” 于是童昭珩感激地点点头,开始讲述。 他的记忆如同高清录像带,一帧一帧地展现那些恐怖的场景。第一次,被困在电梯里,氧气系统失效,窒息的绝望;第二次,负三层研究所区域,变异的藤壶喷射致命孢子,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第三次,水族箱中暴动的怪鱼,以及被数万吨水埋葬的恐慌;以及五分钟以前的珊瑚步道上,肉质触手从缝隙中钻出,将他拖入不可名状的血肉陷阱。 他没有提及自己舍身救下对方的事——既然对方没有记忆,就不要给他增添这种沉重的信息了。 “每一次死亡都发生在不同的地点,但本质是一样的。”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墙壁在蠕动,空气在呼吸,这座馆不是我们看到的样子。它更像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一个随时会吞噬我们的怪物。” 冼观没有打断他,这让童昭珩稍稍松了口气。 “我记得每一个细节,”童昭珩强调,“从触手纹路的质感,到致幻气体的颜色,甚至死亡瞬间肌肉收缩的微妙感觉。这不是梦,不是幻觉,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你说的这些,都将在15分钟后发生?”冼观问。 “没错。每一次重生,时间都会略微推迟。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童昭珩近乎绝望地说。 长长的沉默在休息区蔓延,童昭珩心里急迫,但他清楚此刻必须耐心——只要这次冼观能够相信他的说辞,就说明之后即使再次进入循环,也还是可以找对方求助。 而冼观也确实在认真思考,镜片后的目光仿佛有实体一般,穿透他的内心,在搜寻着真相。 半晌,他终于开口:“你说的变异藤壶在哪个具体位置?负三层的哪个研究区域?” 童昭珩愣了一下,他迅速说:“西北角……在生物荧光应用实验室和深海矿物原位分析站之间,那里有一条废弃的采集管道,旁边还有一扇安全门。” 冼观的表情微微变化。他亮出智能手表,快速调出某个内部地图。童昭珩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时略微颤抖,并不似表面那么平静。 “这里?”冼观盯着他,“你怎么知道那个区域?你说你上次是小学来的,当时应该还没有开放B3层实验室部分的参观。” 童昭珩深吸一口气,知道有戏了:“因为我已经在那里死过了,自然记得每一个细节。或许你想说,这些内容网上也能查到,或者我之前跟其他的团参观过。可我还知道,生态实验室的第三个培养罐,从左数,罐子上有一道不规则的划痕,像是被某种腐蚀性物质磨损的。罐子上贴着一张黄色标签,编号是BT-2039,时间是2025年2月4日。” 他说着忽然止住了。他忽然意识到,就算自己能说出这些细节也没有意义——他记得,但别人不记得,冼观不可能现在跑去实验室拿罐子对照编号,就算他做了,那也为时已晚。 冼观再次陷入了沉默,童昭珩心急如焚,他明白自己必须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一切信息,彻底地坦诚才能换来信任的可能。 “我叫童昭珩,我患有超忆症。”他直视冼观的眼睛,“这意味着我能够精确地记住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从我五岁生日蛋糕上的奶油颜色,到昨天早餐时咖啡杯上的裂纹,进入亚特兰蒂斯后每一个游客的衣着、举止,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完整回忆。这种记忆是完全被动的,画面、声音当时空气的温度、湿度……这些信息流入我的脑子里,然后我就再也忘不掉了。” 冼观的目光微微变化,显出几分审视的意味。 冼观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超忆症。” “是的。” “你记得所有事?” “对。”童昭珩说,“想忘也忘不掉。”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冼观顿了顿,才轻声缓缓道:“那不会很痛苦吗?死亡的记忆历历在目。” 童昭珩愣了一下:“什么?” “正常人应对创伤都会有一套心理保护机制,可你的大脑无法选择屏蔽痛苦,即使过去几十年,每次想起,你都必须重新经历一次。” 他没有想到冼观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他以为自己会质疑自己的记忆,或者质疑他话里的细节,故而每一问一答间都在脑内飞速盘算着所有应对,可对方关心的,居然是他的心情? 第13章 物理手段 童昭珩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超忆症……自他初次确认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后,对这份不同就一直很敏感。小的时候他还不明白,人类的社交礼仪下,一定阈值的谎言是被默许的,是让大家都好过的遮羞布,是心照不宣的轻轻揭过。并不需要谁把所有无心之言和嘴上说说全部记下,并在之后对峙时掏出来做武器和刑具。 所以一直以来,只有别人介意他的份儿,还从未有人说过:你也很痛苦吧。 短暂的失神后,童昭珩反应过来:“小观老师,你相信我了吗?” 冼观缓慢地点点头:“要么相信你有超忆症,要么断定你有臆想症,这二者间,我暂时选择相信前一种可能。” 童昭珩大大松了一口气。 冼观沉吟道:“按照你的说法,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在今天之内死了很多次了,区别是我们其他人的记忆都随循环一起被重置了,而你因为超忆的bug,所以没有被清除记忆。” 童昭珩登时愣住——居然是这么一回事,他呆呆道:“对哦,好有道理,你好聪明。” 冼观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可就算我相信你又有什么用?”他看了一眼表,“还有十分钟不到,我没把握能在十分钟之内说服任何安全机构相信这一套说辞,就算可以,照你前几次的尝试,等不到任何人来救我们,我们就已经在不同地方以不同方式死去,再重来。” 他顿了顿,又道:“重来一次,我不会记得你和我说的这些,而循环时间如果一直在滞后,我们每次只会死得越来越快不是吗?” 童昭珩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死了四次才接受的命运,并且已经想了这么多,自己选择和他说真的是太对了! 冼观显然对他喜出望外的表情十分困惑:“你听明白了吗?我在说,针对你所阐述的困局,我目前也根本没有任何好办法。” 童昭珩听话道:“嗯嗯。” 冼观扶额:“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童昭珩笑眯眯地,乖巧摇头:“不知道。” 冼观没脾气了,试图总结刚才得到的信息:“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尝试过坐电梯离开、走通道从B1离开、或者呆在B2不动,但都没有用对不对?B3的实验区也被攻陷了,那不就是无处可逃了吗?” “是呀,”童昭珩点点头,又道:“不对,B3的实验区虽然污染了,但只是走廊而已,因为每个实验室不都有单独的隔离门吗?那里面应该暂时是安全的。” “但是如果需要长久地保证存活、等待救援,实验室并不理想。”冼观说,“空气、食物、温度、水……实验室的优先级不是保证人的生存,而是保证实验器材或者样本的状况。” “其实我比较在意的是上一次的状况。”童昭珩说,“之前都可以理解为某种变异的生物污染了海水或者空气,导致其他海洋生物以及人类受感染。可上次的情况太诡异也太恐怖了,走廊步道根本是无机物,怎么可能变成那样呢?” 冼观思索了一会儿,问:“你确定吗,是走廊变成了那样。” 童昭珩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你之前说过,那种蓝色的变异藤壶,会喷射出某种烟雾状的孢子,有没有可能是孢子带毒,并且也有某种致幻的效果?”冼观问。 童昭珩迟疑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走廊变成血肉管道只是我们的幻觉?” “或许不全是幻觉,有可能变异生物确实入侵了那里,毕竟实打实地对你造成了伤害,但你能确保自己看到的所有景象都是百分之百的事实吗?” 因为有超忆症的缘故,童昭珩几乎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有任何问题,更没有想过记忆本身就来自扭曲的事实。 “算了,这个暂且不谈,我还有一个问题,”童昭珩总算找到人商量了,恨不得把所有疑惑都一股脑倒出来,“我不是说每次循环开始的时间都会推后吗?所以每次死亡的速度也变快了,毕竟越来越接近变异怪物暴动的时间。但我现在仔细想想,好像并不是这样。” 冼观歪了歪头:“怎么说?” “第一次电梯卡滞的时候,差不多在三点四十左右,第二次从废弃管道掉出藤壶,约摸在三点一刻刚刚结束参观的时候,第三次水族箱里的鱼开始发疯,大概是三点出头。”童昭珩说,“上一次状况有点慌乱,具体的时间不太确定了。” “嗯。”冼观认真听着,“你的意思是,每次发生变故的时间也在提前?那不是更糟糕了吗?循环的起点延后,但危险却来得更快了。” “是这样,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童昭珩说,“按理说,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保留着上一次的记忆,而我的所作所为也毫无建树,按理说根本不可能影响那些变异怪物活动的轨迹,为什么它们每次暴动得更早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冼观略一思索,很快说:“我目前能想到两种可能,第一,除了你之外还有人保留着记忆,并且那人的行动影响了时间线的进程。第二,每次世界线的重置并没能完全重置了亚特兰蒂斯受感染的进度,所以每次循环的起点,感染的面积和速度都比上次严重了一点点。” 童昭珩瞠目结舌——他本来只是隐隐想到了第二点,但思路并不清晰,第一点的可能性更是完全没有考虑过。 “那……”童昭珩犹豫道,“如果是第一点,你是说,这次事故不一定是完全的意外,可能背后有人为干预的因素?” “不好说,目前只是一个猜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冼观说,“况且就算还有人能保存记忆,也不能断定其就是幕后黑手,你不也是无辜的吗?” “嗯,也是。”童昭珩点点头,“但第二种可能性也很可怕,就好像在说,亚特兰蒂斯像是一个巨大的生物,因为感染了病毒,所以免疫系统启动,在和病毒不断对抗一样。” 对于这种荒唐的假设,冼观倒是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斟酌片刻后才徐徐开口:“如果是这样,那什么方法可以帮助亚特兰蒂斯一把呢?如果是一个人被感染生病了,应该怎么办?” “吃药?抗生素?”童昭珩显得有些迷茫,“可我们连这种变异藤壶是什么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对抗的药?” 说罢他又推翻了自己:“变异生物大概率是从废弃的采集管道溜进来的对吧,就好像人受了外伤,首先要做的是清创,然后缝合伤口,避免进一步的感染,对吧?” “管道系统是亚特兰蒂斯最复杂的生态调节网络,”冼观面无表情道,“它不仅仅是输送水和能源的通道,更是整个建筑的血液循环系统。如果出现异变,影响势必非常广泛,如果真有泄露的风险,不止馆内,周遭的海域、甚至整个海洋生态环节都会收到影响。” “退一万步说,如果你我的死亡已经是注定的结局,但这里还有六百多名其他的游客,他们的结局也是必死吗?”冼观说,“还有整个大洋里的所有生物呢,沿海的渔民和城市呢?” 童昭珩沉默良久,诚实地说:“我之前完全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只顾上自己跑了。” 这话其实有失偏颇,虽然没有畅想过什么拯救全人类的伟业,但童昭珩每次确实都在尽力帮助身边的人——无论是同学,还是刚刚认识的冼观亦或是素未谋面的吴晓燕母女。但对面的人自然不清楚这些事,所以并未纠正他,但更没有指责,只说:“人之常情。”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去的地方其实是……B3的采集管道入口?”童昭珩不确定地问。 “采集管道的入口在海底,虹吸原理,正常而言总机关闭之后,管道内部是负压力的,不会再吸收任何物质上来。而藤壶虽然很流氓,但也只会寄生在建筑外部,到底是怎么渗透到管道里面来的呢?” 童昭珩已经开始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只能顺着问:“会不会是有管道破裂了?” “有这种可能,要么就是总机站出了问题,莫名启动了管道采集。”冼观说,“你不是说第一次被困电梯的时候,供养管道也出问题了吗?按理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会立刻有人去总机室手动调试的,或许是因为隔离发生得太突然来不及,也或许是负责的工作人员自己也遇到了危险。” 童昭珩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情的点头机器人。 “你知道亚特兰蒂斯的日常运营,都是由AI自动控制的吧?”冼观忽然问。 “嗯,是叫‘深海之心’对吧,”童昭珩点头,“所以但凡检测到异常,不同级别的紧急状况就会自动响应,包括停止电梯等等,对吗?” 冼观颔首:“是这样,这么庞大的一个系统,在设计的时候很难完全考虑每一种意外的情况,也是在过去多年里不断打补丁完善的。” “可以理解,那么有没有可能手动覆盖Ai的权限呢?这么大一个设施,怎么可能没有人为操作AI决策的方法?”童昭珩问,“让它把门打开,或者启动应急逃生舱之类的。” 冼观摇摇头:“覆盖系统权限的过程非常复杂,正常是要董事会开会表决通过的。” “可是……”童昭珩还在挣扎,“但那是流程上的阻碍对吗,如果不存在这层阻碍,要怎么做才能解除蜂巢协议??” “我想想……AI覆写权限的密钥一共有三把,一把由董事会秘书保管,一把展览在亚特兰蒂斯博物馆,一把在深海之心的日常运营维护组手中。正常而言,如果表决通过了,由维护组的主管拿着密钥插入海洋之心主机,再验证权限,通过后就可以操作了。” “那之前主管为什么不这样做?”童昭珩问,“覆写AI权限,打开各舱之间的门,至少让所有人都能够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或者尽可能靠近海面也好。” “我回答不了你,”冼观耸耸肩,“但要我猜测一下……” “危险等级太高了,而且有很大可能带传染性,如果没等到专业的海下救援队和传染防疫人员,就贸然开门让游客到处乱跑的话,危险性是完全不可控的——这不只是对海洋环境和岸上的千万人而言,对馆内的人同样危险。”冼观说,“鉴于这种情况,在联系不上董事会要权限的前提下,擅自决定覆写AI程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担不起责任。” “这算什么电车问题,馆里就算只有一个人难道就不救了吗?”童昭珩挣扎道:“至少可以通过一些引导性的指示话语,安抚大家不要惊慌。从发生事情到现在,连个广播都没有,茫茫深海静悄悄,这才是最吓人的好吗?” 对此冼观不置可否。 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信任后原本兴致勃勃的男孩儿,如今又蔫儿耷了下去,冼观看着他垂下的眼睫,又开口道:“虽然现在没有条件用常规手段覆写,但或许……有物理手段干预。” 童昭珩重新竖起耳朵:“什么物理手段?” “总机房。”冼观言简意赅三个字,“按照你的描述,几分钟后,全馆会进入各区域封闭的紧急状态,这些独立的区域又各有各的危险,但总机房是一个供电枢纽,并且能监测到全馆所有区域的情况,包括具体哪些线路除了问题,也能看到还运行良好的区域。” “这样就算有下次,我们也知道该往哪逃了!”童昭珩明白过来,惊喜了不到两秒钟,又迟疑道:“可是按时间算,B3的走廊应该已经被侵入了,我们走的过去吗?” “反正就算死了,还会循环重来不是吗?”冼观说,“呆在原地是不可能有任何改变的,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情报,也不都是你一遍遍尝试不同的路线才获得的吗?” 说罢冼观立刻站起身,打开柜子取出两套类似无菌室用的防护服递给他,童昭珩还有些愣神,下意识抖开防护服就要往身上套。冼观将一个全透明的面罩塞进他怀里,说:“先拿好,出去再穿。” “哦哦。”童昭珩忙把防护服夹在胳膊底下,又傻乎乎地看着对方从抽屉里和医药箱中选了几样东西揣好。 冼观转过身来,对上他清澈到有些犯傻的眼神,拧着眉道:“动作快,还有2分钟,再不离开这里,就要关闸门了。” 童昭珩精神一凛,速速跟上。 第14章 我的名字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医务室,刚过了通向B3的安全门,脚下的地板便猛地一晃,身后的绿色通行灯即刻变红,冼观回身试着用门禁卡刷了一下,果然被限制通行了。 他的手表也十分应景地弹出了二级警戒的提示,冼观象征性地试着联系了几名同事和保卫科,不出所料没有回应。他面上显不出什么情绪,语气反而还有点放心地说:“居然真的锁了。” 童昭珩噎了一下,打圆场道:“其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事情离谱,也没想到你真的信了。万一我是胡说的怎么办?” “你是胡说的那不是更好?”冼观反问,“那不就说明什么事都没有吗?什么事都没有其实是最好的,可惜了。” 童昭珩不得不再一次为他的心态和心理素质叹为观止。 两人背对着安全门,穿好防护服,戴好面罩,童昭珩左右看看,从墙上取下一把消防斧。面对冼观投来的质疑目光,他解释道:“这个好用,亲测。” “我的意思是……不沉吗?”冼观说,“B3也有消防斧。” 从这里走到B3确实还有一段距离,童昭珩看着手里的消防斧,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憋了半天只得说:“我不嫌沉,我身体好。” 于是冼观没再多说什么。 戴上面罩之后,细微的呼吸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如闷雷般轰隆作响,点缀着沉重的心跳。之前几次他都在混乱中试着逃离危机,这次反而要迎难而上,后知后觉紧张了起来。 冼观这次带着他朝实验室群的反方向而去,两人沿着减压廊一路下行,童昭珩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霾,他伸出手捻了捻,对光一看——防护服的白色手套上果然沾染着浅蓝色的粉尘。 “就是这个。”他示意冼观看。 两人又继续前行了十来分钟,墙壁上逐渐爬满了一种黏稠的、乳白色半透明的生长物,看起来像是某种膨大的菌丝。那些生长物并非均匀一致,而是呈现出令人不适的不规则形状,带着某种恶念在蠕动、生长、交错、纠缠,形成复杂的网络,像是要突破走廊的物理边界。 即使隔着面罩,空气中依旧渗透过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臭味,那是介于海洋生物和腐烂有机物之间的气味。冼观调整了防毒面具,应该也是在试图隔绝这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进入B3层的一瞬间,童昭珩倒吸一口冷气,记忆中简洁素白的墙壁已经完全消失,铅灰色的管道已被包裹得完全看不出原貌,天花板上悬挂着无数大大小小的荧蓝色藤壶,其攀附在墙壁的连接处还渗透着大量粘液。那些粘液缓慢滴落、凝固,在地板上滴落成一个个蓝白色的小丘,而天花板上也悬挂着无数钟乳石状的尖锥。整条走廊入目满是怪石嶙峋,根本无处下脚,连建筑原本的构造都看不清了,全是危险的障碍物。 这里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科研实验室,更像是一个生化武器的孵化场,而他们也不仅仅是在调查一起异常事件,更像是在探索一个即将失控的噩梦。 “你……上次来B3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冼观迟疑地开口。 “没有,完全不是。”童昭珩喉咙干痒,强忍着不适用手比划着,“上次只有这么一小片。” “那看来你想的没错。”冼观说,“每次循环的时候,这些怪物的生长并没有被重置,所以每次只有你仿佛回到了起点,但馆内的情况却在持续变得越来越糟。” 童昭珩背后冒汗,防护服紧紧黏在皮肤上,他紧了紧消防斧的握柄,问:“那个总机站在哪里?” 冼观按亮手表——每次灾变开始之时,他手表的通讯功能就形同虚设了,这次也是一样,只剩一些无需联网的功能可以使用。他调出一个亚特兰蒂斯的3D地图,把第三层放大,指着双螺旋建筑接近底部的一段说:“这儿,离这里大约三百米的距离。” 又是三百米,童昭珩有点PTSD了。 他看着眼前满地满墙的藤壶丛,举起手中的消防斧扬了扬:“我说什么来着,亲测好用。” 冼观左右思忖一番,指着一个角落说:“你帮我把这里砍开一点,我要拿里面的东西。” “来咯!”童昭珩喜滋滋地走过来,抡起消防斧就要往下劈。 “等等,”冼观拦了拦:“往旁边一点,别把灭火器砍豁了。” “哦哦,好的。不过要拿灭火器干什么?” “二氧化碳干冰混合液氮,”冼观解释,“如果有任何生物动起来,试试看能不能用这个暂时冻结或者缓解它们的行动。” 童昭珩了然点头,发愁地看着前路荆棘,选了一条看起来阻碍最少的路,对着面前的藤壶丛猛砍了下去。斧刃劈开藤壶坚硬外壳的瞬间,一大团混杂粘液的蓝色孢子雾立刻喷溅出来,滴落在防护服上腐蚀成焦黑的圆斑。 童昭珩吓了一跳,斧头差点脱手。 “过来。”冼观拉过他胳膊,仔细查看后道:“还好,没有穿孔,但估计坚持不了几次。不砍掉这些藤壶,绕着走不行吗?” 童昭珩摇摇头:“会伸出触手来的,可恶心了,会把你胳膊腿儿都缠住。” 冼观想了想,又说:“用这个试试呢?” 他拉开灭火器,对着近处的藤壶一阵喷,白烟散去后,两米见方的藤壶表面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童昭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了一下, 惊喜道:“嚯!真不动弹了!” 霜层覆盖之下,藤壶内里有气无力地伸出几根触手,然后耷拉着没反应了。 “太牛逼了,厉害啊,”童昭珩立刻指着前面一大片,点菜一样嚷嚷:“还有这里,快快,全喷上。” 冰冻过后的藤壶变得十分脆生,童昭珩一斧头下去,藤壶壳的裂片立刻随冰碴子一起到处飞,过程相当解压。于是童昭珩抡圆了胳膊,在前面左右挥舞斧头,要把自己过去近二十四个小时里受的惊吓、委屈和愤怒一股脑全都发泄出来。一时间冰霜四溅,要是有人在监控上看着这一幕,保不齐以为是什么迪士尼动画片的主题曲背景。 他正砍得高兴,冼观忽然大叫一声:“小心!” 童昭珩低头,竟见一处藤壶的断口处窜出一支小臂粗细的腕足,直直朝着他小腿而来!冼观二话不说,朝着触手猛踹了一脚,而后用鞋跟狠踩住腕足的尖端,果断扣动灭火器喷嘴,白色的冰雾即刻将其笼罩。 童昭珩迅速爬起,再次挥斧,这次彻底切断了已经半冻的触手。被切断的部分在地上抽搐了两下,死透了。 他惊魂未定,感叹道:“你这个飞踢怎么这么万能……” “嗯?”冼观回过头来,眼神中满是不赞同:“你要多小心一点,别冲得太快。” 童昭珩也老实了,跟在冼观后面清扫确定被冻住的藤壶丛,结结巴巴地问:“小观老师,你是不是学过什么跆拳道之类的?” “瞎说什么呢。”冼观淡定地走在前面,宛如手里拿的不是灭火器,而是火箭炮,对着满地变异怪物一路喷喷喷。 童昭珩跟在他后面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开口:“您知道咱们这有哪个实验室做相关的基因实验吗?比如什么实验有可能泄露,引起类似的感染?” 冼观十分莫名其妙:“你怎么忽然叫上您了?” “因为我觉得你很帅,”童昭珩干笑道,“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但其实你已经救过我好几次了,在以前的循环里。” “是吗?”冼观听罢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反问道:“那你呢?” “我?”童昭珩苦笑着摇摇头,“我次次死,但次次都吓呆,根本没有任何长进,然后换个死法再死一次。但你每回遇到危机,明明是第一次,却都反应特别快、特别冷静,你是怎么做到的?” 冼观沉默了一会儿,举着灭火器四下打量了一圈——一整个走廊都布满了嶙峋的白霜,好像藤壶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蛛网。确定没有漏网之鱼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天生的。” “那怎么样才能变得天生这么酷?我也想变得这么酷。”童昭珩絮絮叨叨地小声说,“稍微有点什么事一吓我,我就吱哇乱叫。” “你也没有特别吱哇乱叫吧,比其他人好多了。” “那你是没看见……哎,不说了。”童昭珩心道,他们这次在灾变之前就脱离人群下楼了,冼观根本就没机会目睹众生混乱的场面,这么不走心的敷衍安慰也亏他说的出口。 算了,毕竟按照现在的世界线,他俩也不是什么出生入死多次的同伴,自己只是一个冼观刚见面不到两小时的大学生,说到底,对方竟然愿意相信自己的说辞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人一边缓慢朝前推进,渐渐地培养出了一些默契来,童昭珩机械性地砍伐着沿路的冰冻藤壶,随口问:“小观老师,你本来是学什么专业的?我看你什么都能介绍,你是我们学长吗?” 冼观挑眉问:“你不知道?” 童昭珩有些诧异:“我为什么会知道?” 冼观耸耸肩:“我以为之前的循环里你已经问过我了。” “没有,”不过这倒是提醒了童昭珩:“对哦,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只有你知道的,就像我们俩的暗号一样。下次循环的时候我只要用这些信息就能让你快速地相信我了。” “下次?”冼观眯起眼睛,莫名透着一股子危险的味道:“你已经打定主意这次又是必死的失败结局?” 童昭珩结巴:“这……” “该说你是乐观好还是悲观呢?”冼观蹙眉看他,“你怎么就那么确定这次死亡还会有下一次的重生,或者等到重生的起点无限推后,睁眼就是全馆都已经被怪物吞噬的情况,又该怎么办呢?” 童昭珩声音更小了:“这……” “这就是你为什么莽莽撞撞不当心的原因吗?”他指着之前差点袭击童昭珩最后被冻成章鱼干的触手:“因为觉得反正自己死了还能重来?” 童昭珩苦着脸:“别骂了别骂了。” 他垂头丧气地跟在冼观身后——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靠谱的队友,不用独自面临残酷的命运,无奈自己一紧张就话多,这下好了,说错话了。而反观对方,除了做讲解员的工作时间,其余场合都并不健谈,明显不想跟他闲聊天。 沉默片刻后,冼观主动开口:“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我觉得你很勇敢,也很理智,在这么极端的情况下,你没有放弃,也没有歇斯底里。” “我知道,我没不高兴。”童昭珩冲他笑笑,“不过还是谢谢你。” 面罩因为呼吸起了一层水汽,而年轻人的笑容隐藏在雾气后方,看不真切。 片刻后,冼观又说:“青学。” 童昭珩没听明白:“嗯?” “冼青学,我原本的名字,是出生的时候我姥爷给我取的,”冼观一边低头检查还有没有漏网之藤壶,一边说:“后来我爸拿去算命说寓意不好,才改成了观。” “啊……”童昭珩依旧有些不明所以,“你爸爸不是科研人员吗,还信算命这一套啊?” 冼观只疑惑了一瞬,就反应了过来:“哦,我还和你聊过他啊。” “没有聊什么,”童昭珩答,“就随口提了一嘴。” “然后你就记住了。”冼观淡淡道。 这个反应童昭珩再熟悉不过,指定是他这个该死的超忆症又惹人家不舒服了,连忙干笑着解释:“你就提过他以前也在亚特兰蒂斯工作,其他也没说什么,真的。” 冼观凝视他良久,忽然轻声问:“你很讨厌自己的超忆症吗?” 童昭珩惊了一跳,瞬间以为对方能读心。他眼睛乱瞟,有点尴尬地解释:“是不太喜欢,现在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小时候真的非常讨厌,为什么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又不是故意要全都记住的。” “可也有人希望能被一直记住的吧。”冼观说。 “你是说海誓山盟那种吗?”童昭珩不太确定地歪了歪脑袋:“可‘记住’和‘能做到’也不一样吧?那些个渣男渣女背弃了自己的诺言,不见得是因为忘记自己曾经说过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冼观明显还有话没说完,却摇了摇头道:“你不是要一个暗号吗?现在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所以要是还有下次,你就和我说这个名字。” 童昭珩总算明白过来,立刻露出一个更为真心实意的笑容:“嗯!” 第15章 蓝色巢穴 两人花费近一个小时,终于艰难地通行过这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抵达总机房门口之时,冼观手中的灭火器只剩最后一点余量,他将攀附在钢门表面的附生物全部冻住后把空瓶丢到一边,两人隔着手套徒手扒拉掉冰萃藤丝,总算露出门上“环境控制系统-管道总机“字样的标志,以及下面一排“机房重地,闲人免进”的小字。 童昭珩将斧柄靠在门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冼观奇怪地问:“你在干嘛?” “我在祈祷里面不要有更变态的东西了,”童昭珩虔诚道,“我手累了,砍不动了,心更累。” 冼观有点无语:“敢问你在向什么神祈祷呢?” 童昭珩想了想,说:“波塞冬吧,他管吗?这里是他的地界诶。” 冼观不理他了,说:“躲开,我要开门了。” 童昭珩本还有点担心冼观的门禁卡是否已经失效,不料他却从内兜里掏出了一把机械钥匙,顺利开门。童昭珩警惕地将斧头举在胸前,严阵以待,但厚实大门的背后一片漆黑,只有些许设备灯在远处幽幽亮着。 冼观在墙上摸了摸,打开灯,白炽光非常缓慢地盈满周遭的空间,等了许久光线依旧十分黯淡,一个相当壮观宏伟的房间勉强显出形貌。入眼全是各类阀门和控制面板,手臂粗的橡胶皮电线拧成一团埋入地面,电缆外皮皲裂成蛇蜕的纹路。控制台上都是传统的机械按钮,而空中八块个大屏幕围成一个半圆形,但都没有亮,远处似乎还有无数设备电箱隐在昏暗灯光投射的阴影中。 这地方简直就像许多年没人维护过一样,从墙缝中渗透着一股子腐朽陈旧的气息,近处一个锈红的阀门覆着厚厚一层灰,齿轮咬合处结着盐霜般的钙化物。明明是布满电器和电线的重要地方,空气却像一团吸饱了霉菌的棉花,隔着防护罩都能闻见,而被过滤出去的废气,又被潮湿且满是杂质的空气裹成了絮状物。 冼观似乎觉得有些奇怪,开关了好几次灯,终于接受了这就是最大的亮度。 “小……小观老师,别玩儿灯了,”童昭珩哆嗦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那是什么?” 两人目光同时落在房间正中间的半弧形中央控制台上,更准确地说,是其表面攀附着的增生体上。那诡异的巨大阴影是灰白色,和控制台的器械非常相似,几乎是一种拟态,所以他们才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那仿佛是一颗脉动的心脏,核心部分就有近两米宽,表面布满了细小的突起,每一个突起中都能看到微小的、畸形的藤壶轮廓,可是个头很小也没有开口。而从心脏的底盘处则延伸出了无数细小的“血管”,有的如发丝一般纤细,有的如手指一般粗,连接到各个控制面板上紧紧缠绕。 童昭珩眨了眨眼,终于适应这个光线,也终于彻底看清眼前的场面——从操作台到八块液晶大幕全部被这种半透明的有机物质所侵占,形成一片起伏不平的、毛茸茸的“地毯”。 “这些是什么东西?你之前见过吗?”冼观小心选择着落脚处,尽力避开那些蠕动的“血管”,皱着眉道:“它看起来……和操作台长在了一起。” 童昭珩鼓着腮帮子:“我……我有点想吐……” 他们本是希望来总机室的监控屏看看各区域的状况,但眼下这情况,屏幕根本没法看,全都被覆盖满了。冼观试探性地晃了晃手臂,面前徐徐搏动的怪物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他在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个讲解耳机,面无表情地丢了出去。耳机砸在肉块表面无声地弹飞,肉块蠕动了一下,灰色的拟态瞬间褪去一点,很快又恢复正常。 两人屏息等了半晌,肉块始终没有展现任何攻击行为。 童昭珩声如蚊蝇:“如果我吐在面具里会怎么样?” 冼观冷漠道:“会很麻烦,所以别吐。” 他小心地又上前一步,靴底踩在灰绒绒的地面上碾了碾,随后又用手扒拉开附着在控制台边缘的“蛛网”——那些丝线意外地脆弱,一碰就像灰尘一样散掉了。 “这些线好像已经死掉了。”冼观避开正中央的巨大心脏,拍掉一片发脆的丝网,终于清理出控制台侧面的一个接口,摘下手表接上。 等待几秒钟,手表“滴”了一声。 “能用,”他说,“可以接入控制面板。” 童昭珩顿时来了精神,凑上前去——表盘上只显示着一段读条,当进展到100%时,头顶的屏幕忽然滋啦一声,随后一块块亮起。 “牛逼!”童昭珩惊喜道。 冼观在手机上操作了几下,头顶屏幕先是切换成供电线路图,然后切换成氧气循环图,再变成红外温测图,最后换成各区域的气压图。他切换的速度非常快,正常人估计都还来不及分清东南西北,但他知道童昭珩不需要——只看一眼就够,所有其他细节童昭珩可以之后在脑内自己慢慢还原。 “都记住了吗?”冼观问,“有哪里怪的?” “嗯?”童昭珩愣了一下,下意识问:“怎么看哪里怪?有几个地方特别红,是说那里吗?” 于是冼观切回到红外测温图上:“红色只是代表这里温度相对较高,浅层海水极其适应的鱼类需要更高的温度。” 童昭珩指着B1区一块深蓝色的区域问:“这是哪里,我好像没印象。” “极地寒冰区,看企鹅的地方,我们的参观路线不路过那里,所以你应该没去过。” 童昭珩应了声,又指着B3层的蓝色区域说:“嗯,我们现在是在这里是吗?” “对。”冼观答。 童昭珩注意到有一个地方的温度显示几乎是深红色,就在B3层下方,疑惑道:“这是什么地方?难道这个馆还有负四层吗?怎么会这么热?” “不是的,那是裂变反应堆。”冼观说,“反应堆需要用大量海水冷却,经由冷却系统再排出温水。整个亚特兰蒂斯超过90%的供电都是这个小的核反应堆在支撑,潮汐能和海底沉积物中的微生物燃料电池只起到一个调节的作用。” 童昭珩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些温度较高的地方,包含B2层的海藻森林、珊瑚步道和全景鲸鲨厅,都是他们之前呆过的地方。 “难道藤壶喜欢热的地方,讨厌寒冷吗?”童昭珩迟疑地得出一个结论,“所以液氮能够有效地阻止它们的行动,这个房间温度较低,所以也没有外面那种触手大藤壶寄生。” “能把区域情况放大看看吗?”他问。 于是冼观又点了几下屏幕,选择“显示所有报错信息”。 一条带着黄色三角形标志的警示信息弹出:胶囊电梯B3段检测到不明物体附着,请相关人员尽快处理。 随后又是一条信息弹出:胶囊电梯B2段检测到不明物体附着,附着面积超过百分之20%,请相关人员尽快处理。 第三条:B3层东区走廊空气质量差,请相关人员尽快处理。 第四条:亚格力斯之柱受压不均,A49号点位有破裂风险,相关人员尽快处理。 第五条:亚格力斯之柱受压不均,AE16号点位有破裂风险,相关人员尽快处理。 …… 随即是第六条、第七条、第十条、第二十条……消息越弹越多、越弹越快,报错警示音滴滴滴响个不停,连续弹窗了几分钟,整整八块屏幕全部被报错信息填满,映得两人的面庞都黄澄澄一片。 童昭珩瞠目结舌:“太多了……有哪里是安全的吗,我来不及看清。” 冼观在不停手动关闭报错窗口,但根本赶不上弹出的速度,界面重重叠叠,最终卡死了。 “我重连试试。”冼观话音未落,头顶的一块屏幕忽然熄灭了。 他皱着眉抬起头,却见屏幕接二连三地变暗,伴随着微弱的引擎熄火、风扇停转的声音。 “什么意思,停电了?不对啊,灯还亮着呢。”童昭珩茫然道,却见冼观插在面板上的手表居然也弹了两下红色的电池标志,随后黑了屏。 冼观拿起手表,也显得莫名其妙:“刚才还有百分之八十的电。” 童昭珩环顾四周,茫然的眼睛忽然睁大,声音颤抖起来:“小观老师,是这个东西……它在吃电!” 他指着那个巨大的灰色心脏——黯淡光线下,能够明显看到一些莹蓝色的小光点顺着盘踞控制台上的庞杂管线在流动,最终汇聚到中心的心脏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心脏体积又变大了一些,边缘甚至要溢出操作台,好像一座巨大的灰色肉山。而它表面不知何时结出了更多突起的轮廓,附生于原本畸形干瘪的藤壶壳上。 童昭珩忙拉着冼观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那怪物,冼观也瞬间明白了:“怪不得这里的灯一直暗暗的,电压不稳,之前你说供氧管道出问题,一定也是因为这个——不是藤壶寄生阻碍了通风,而是吃掉了供氧电机的电。” 童昭珩也联想到了什么:“上一次我们在B2鲸鲨厅的时候,所有鱼都在齐齐撞墙,因为唯一的光源是鲸鲨大厅里的应急灯,吸引了它们。” 这个发现叫两人一时之间都有点接受不了,实在是太超出认知了。 “但还是很难解释这些藤壶到底是怎么变异成这样的,”冼观说,“以电流为食物,简直闻所未闻。” “也许它们本来就变异了,可能因为海洋污染或者核废水,”童昭珩说,“然后亚特兰蒂斯作为一个日夜发光发热的大信标,把这些深海中随洋流漂浮的变态藤壶全吸引到自己身上了?” “有这种可能,不考虑这种变异藤壶的习性,普通藤壶确实生活在20度左右的海域里,”冼观说,“海水温度升高时,会使得他们繁殖更为活跃,但过高当然也不行,会烫死的,尤其是藤壶幼虫。” 不等童昭珩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有一个方法能够试验。” 冼观说罢果断打开总机室大门,用陶瓷刀撬了一小块冻僵的藤壶下来丢到地上,并打开高功率的手电筒将其对准。过了一会儿,藤壶表面的霜层在强光照耀下融化,从里头伸出一个长身体数倍的触手,恹恹地去够手电的光。 童昭珩看得汗毛树立。 门口不少藤壶都已经从白霜下缓过来,试探着想要把触手伸进总控室。冼观见状立刻收起电筒,关上了门。 “趋光性?”冼观摇头否认自己:“这不可能,普通藤壶根本不进行光合作用。” 童昭珩气若游丝:“普通藤壶也不会释放孢子、控制海洋生物攻击人类啊……” “也是。”冼观认同地点头:“大部分藤壶是雌雄同体的,只是需要异体受精,虽然这些总归也算不上是正常藤壶……” “你想说什么?”童昭珩在这呆着浑身不舒服,扭来扭去静不下来。 “所以,我有一个模糊的猜测,”冼观指着主控台中央膨大的怪物,“这玩意儿有没有可能是个……卵巢。” “卵巢?”童昭珩诧异地看过去。 “嗯,你看,它和外面那些藤壶长得完全不一样,也没有攻击性,更没有防御手段。反倒是像一个母体,盘踞在电流最充分最集中的地方,不断吸取营养和能量。”冼观说,“正常的藤壶因为无法移动,所以在需要交配的时候,会把yin茎伸长到自己身体数倍的长度,再将精子传递给附近的个体。” 童昭珩对这一番藤壶生态科普完全没有防备,听明白后,他两眼一黑:“你说,那些触手……那些从藤壶里伸出来的长长的触手……是它的……是它们的……” “yin茎。”冼观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你还好吗?你看起来要昏过去了。” 第16章 森罗鬼眼 yin茎……yin茎……yin茎……这个词在童昭珩脑子里咣咣回响,震得他摇摇欲坠。 “我不好,我好不了一点。”他一脸生无可恋:“你说这个不一样的意思是,你认为为了繁殖,有一个藤壶变成了雌性,成为了所有藤壶的妈妈……呃,类似蚁后或者蜂王那样的东西吗?” 冼观或许是见他脸色不太好,刻意柔声说:“对,你真聪明。” “谢……谢谢。”童昭珩虚脱地客套道,“这么看来,外面那些藤壶都是从这里培育出来的?”细看其延伸出来的万千根系,其中还有蓝色的莹莹光点在游走,一旦将这些光点理解为营养物质,一切都变得合理了,“好了你别丢它了,东西都被你扔光了!” 冼观见那巨大的藤壶心脏似乎没有任何攻击或防卫的能力,随手抄起桌边的水杯、鼠标、温度计统统丢了过去,肉块每次被击中都收缩一下,似乎是疼的,但既不反抗也逃不掉,只是抽抽而已。 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 “好像是有点那意思,”童昭珩感到不可思议,“难不成这东西不但可以寄生在鱼虾身上控制它们的行为,还能够寄生在电路系统里吗?这不太科学吧?不不不……说到底,科学究竟是什么。” 童昭珩混乱地抱住脑袋,最后怯生生地问:“所以我们是一不小心进入到了副本最深处,现在遇到老鬼了?不科学啊,老鬼周围不应该有很多精英怪在守护吗?” 冼观似乎不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只道:“如果真是‘蚁后’,那么或许……把这个东西破坏掉,藤壶就不会繁殖了呢?” 童昭珩霎时间静了。 “这个生物体已经与系统深度融合,它或许已经控制了氧气供应、水循环、安全闸门,这也是为什么,无论你之前逃到哪里,都是死路。”冼观解释道:“电梯里的氧气管道失效,水族箱的供水系统被污染,安全闸门打不开,以及你上次被吞噬的珊瑚步道……” “珊瑚步道怎么了?”童昭珩问,“你之前说可能是我看到的幻觉。” “对,或许是因为空气中的孢子对你……对我们产生了致幻作用,我们以为自己在朝出口跑,然而只是跑进了它的消化道。” 童昭珩打了个冷颤。 “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但凡这东西还和电路系统捆绑在一起,我们永远都是被动的。”冼观说。 “可是……”童昭珩还是犹豫,“证据太少了,这些还都只是我们的推测。” “想要确定是不是真的,只有一种方法。”冼观用眼神示意到。 童昭珩愣愣地瞧了眼手里的斧头,四下看看,又十分莫名其妙地指着自己:“我?我打老鬼?” 冼观颔首:“把这个巢穴破坏掉,就算它不是唯一的母体,但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是这个道理,但……但我要怎么做,用斧头劈?”童昭珩感觉自己跟不上对方的脑回路:“万一把这些电路板弄坏了怎么办?” 冼观却显得很无所谓:“这玩意儿寄生在上面,本来也根本没人能够控制总机了。而且很明显,但凡想用电,电只会被它吃得更快,它繁殖得也就更快。” 童昭珩直觉不是这样——电路系统现在无人操控是一回事,但如果被破坏,那不会影响整个亚特兰蒂斯的供电吗? 可是既然冼观是工作人员,按理说应该最了解这些设施构造,既然他说没问题…… 他迷迷糊糊地举起消防斧,不确定道:“那我砍了?” 冼观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童昭珩围着藤壶卵巢走来走去,觉得事情发展的进度有些超乎想象:“我真砍了?你确定?亚特兰蒂斯就这么沉了可怎么办,我不是成了千古罪人,我可没钱赔。” “哪有那么容易沉,”冼观忽然笑起来:“你怕什么?” 童昭珩似乎还是第一次见他明确地露出笑容,隔着透明的防护罩,那本就精致的眉眼五官瞬间变得艳丽无比,竟然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这实在相当奇怪,因为冼观个子很高,从性格到声音也都没有任何女性化的特质,但这一刻,童昭珩感到自己某种取向动摇了。 “嗯?”童昭珩晕晕乎乎的,眼睛转圈圈:“没怕什么。” “那你还不动手,”冼观似乎觉得他这幅傻样很逗,又笑起来:“不担心老鬼召唤精英怪回来吗?” “哦,哦哦,好的。”童昭珩点点头,手指紧了紧,把斧头举过肩,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别怕,大不了我陪你一起重来。”冼观说,“下次你见到我,我也一定会再帮你的。” 这话一出,于是童昭珩再无犹豫,抡圆了胳膊,狠狠朝巨大的灰色心脏砍了下去。 第一斧砍在藤壶卵巢上的时候,那巨大的肉块顿时收缩呈一团,灰色拟态消失,显出其原本的暗红色。肉瘤表面所有的凸起颤动着,隐隐浮现出痛苦咆哮的人脸,空气中的孢子浓度陡然升高,他甚至分不清眼前的是真实还是幻觉。 下一秒,他看见那些包裹着卵巢的肉块从尖端张开,像霸王花一样裂开数瓣儿,剧烈抽搐的同时还爆发出一阵几乎要超过人耳听觉范围的高频尖啸。童昭珩缓缓张大嘴,以为自己要聋了。 “别松手。”冼观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紧紧攥在斧柄上。 “我……我我我不行了,”童昭珩语无伦次,“这什么,我耳朵!耳朵痛!” 大脑中尖啸的余威震荡,简直要把他的脑浆都搅碎了!但下一刻,耳畔又传来清晰可闻的低沉嗓音:“别松手,别怕。” 童昭珩感到一双略带凉意的手捂上自己耳朵,不但隔绝了那恐怖的噪音,同时还施加了一点令人安心的压力,世界顿时陷入一片安静,只余嗡嗡的白噪音,和自己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童昭珩定了定神,重新抡起斧头,再次劈砍在肉块上,一股浓稠的蓝色粘液被吐了出来,童昭珩惊得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冼观胸口。 “仔细看,”冼观稍微松开一点左手,贴着他耳廓说:“中间露出来的是什么?” 童昭珩实在不想认真去看那坨东西,感觉多看一眼都要吐出来,可冼观扶着他的脑袋,叫他根本无法转头,只能表情扭曲地瞧过去。 深红色的肉质皮开肉绽,颤抖地痉挛着,似乎痛苦得厉害。带着莹莹蓝光的粘液一股一股地往外涌,仔细一看,那些蓝色的光点似乎是一颗又一颗的半透明小球,里面还悬浮着什么形状不规则的东西。 “这是什么,卵吗?”童昭珩瞠目结舌。 “嗯,”冼观柔声道:“那些触手,可能是脐带,把卵运送到寄生物的表面,再孵化出来。” 他用十分正常冷静的声音说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我怀疑这些怪物吸收电流转化成营养,从而快速繁殖,再分泌腐蚀性胶质附着在电器设备上,并且能导电,形成生物电路,从而控制电路、干扰系统,然后吸收更多能量,扩大繁殖范围。” 童昭珩彻底听懵了,还想说点什么,但冼观已经重新捂住他的耳朵,下巴轻轻搁在他头顶,意思很明显:继续吧。 他只得凝神盯住面前极度令人不适的场面——肉块心脏已被他削去一瓣,只靠一点纤维组织堪堪挂着,暴露内里一个圆形的核——黑色的、光滑的,球面甚至映照着失真的自己。 童昭珩不敢多犹豫,用尽全力将斧头的尖角抡向卵巢的中心。 他没有料到,那光滑核心的质感竟然完全不同于外部包裹的肉块,而是一种近似玻璃或晶石的材质。方才他用了大力气,此刻被反弹得力道震得够呛,从手心到手臂都在发麻,而芯核也只是裂开了一道十公分长的细缝。 “痛死我了,这玩意儿好硬!”童昭珩龇牙咧嘴道,他想要把消防斧递给冼观,对方却不接,只是摇了摇头。 童昭珩不太明白,疑惑地看着他。 冼观收回手,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拉下防护服的拉链,再用食指勾开一点领口给他看——熟悉的结晶片布满他胸口和肩膀,正如上次一样。童昭珩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感染的,你怎么不说?” 冼观干脆一把掀掉面罩,他的头发因为汗湿贴在脸颊两侧,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有一会儿了,怕你担心。可能是面具密封性有问题,或者防护服什么地方漏了。” 童昭珩彻底慌了:“这怎么办,这个房间孢子浓度太高了对不对?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你快把面罩戴回去。” 冼观还是摇头,说:“不能回头,下次不一定还能走到这里,记得吗?藤壶的繁殖是不会被重置的,现在是我们唯一破坏它的机会。” “这……”童昭珩急得原地转圈。 一方面他想要立刻拉着冼观跑路,但又忍不住回头看那硕大的卵巢——被他劈开的肉瓣无力地垂落着,但隐约能看见相连处的有蛛丝般的细线在反光——它在自我修复。 “我现在没有力气,身体很痛,只能靠你了。”冼观语气虚弱地说。 晶体芯核被砸开一道裂缝后,控制台上的所有管线状触手都蜷缩抽搐起来,每一颗吸盘都扭曲出痛苦的人脸。那些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口鼻俱被封住,只是无声地挣扎着。 童昭珩数次深呼吸,透明面罩的内部浮上一层薄薄的水汽,阻碍了部分他的视线,让他不用直视那怪诞的活物,反而好受了一点。 然而下一刻,那开裂的玻璃珠里忽然滚动了一圈,一颗巨大的眼珠倏然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童昭珩浑身汗毛竖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挥斧劈下。 开裂处更大了,里头的巨大眼珠分裂成无数个小眼珠,在漆黑的浓雾中抖动着。 “啊啊啊啊!”童昭珩终于受不了般放声大叫起来:“我!讨厌!藤壶!也讨厌!触手!” 他每叫一嗓子,就挥下一斧头,纵然感觉手臂的骨头都要震断了,也不敢停下来:“讨厌荧光色!讨厌恐怖片!和所有!跳出来吓我的东西!” 晶石的碎片漫天乱飞,他发疯般地劈砍核心晶球,直到眼前火花一闪。 “小心!” 童昭珩只觉得腹部一紧,下一刻,他双脚离地,被扑到地上,紧随其后的巨大爆炸声响彻整个亚特兰蒂斯。 他感觉自己仿佛昏迷了几秒钟,亦或只是因为爆炸的强光而短暂失明。其次感受到的是皮肤上的灼热,原本潮湿结块的空气被瞬间蒸干,童昭珩大张着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他视力缓缓恢复,入眼满是滚滚黑烟。他茫然地睁大眼低头检查——胳膊腿儿都在,刚才这么剧烈的爆炸,他居然没死? 隐约间,童昭珩听见有人在和他说话,可耳鸣实在太严重了,他非常费劲地说出几个字:“什么?我……听不清……” “线路板!”冼观提高音量,“被你砍坏了,小心!” 接二连三的爆炸随即响起,童昭珩发现自己背靠墙角缩在地上,而搂住他的冼观挡在面前。他伸手去摸冼观的背,立刻被飞溅的火星子被烫伤了。 冼观身后,控制台已燃起熊熊烈火,童昭珩这才发现,耳朵里久久不退的耳鸣声一部分来自于凄惨嘶鸣的藤壶卵巢。 惨了,自己搞砸了! 但他的头再次被护在怀里,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见噼里啪啦的电火花声,闻见鼻尖传来的焦糊味儿。 “呲————” “啊啊啊!又怎么了!好凉!”童昭珩叫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干冰而已。”冼观松开他退开来——房顶伸出了数个消防喷头,大量干冰倾泻而下,童昭珩头上面罩上全是白霜,一脸懵逼。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控制台上的触手全都被烧焦了,然后又冻成了冰碴子,玻璃球被削去了三分之一,再无一丝光泽,泛着灰黑色。 “死了?这算是死了吗?”童昭珩总算回过劲儿来,小心翼翼凑上去看了半天,终于欣喜道:“好像真的没动静了!” 冼观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又高兴起来,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你真的是……” 突然之间,冼观笑容凝固了。 “怎么了?”童昭珩想向前走一步,却发现自己移动不了分毫。他后知后觉低下头,看见一根坚硬、细长的黑色触手,贯穿自己的胸口刺了出来。 童昭珩缓缓睁大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为什么……” 他一张嘴,一大口血就从嘴里“哇”地涌了出来。 下一刻,他胸口的触手猛地收了回去,连带内脏骨肉钻心的剧痛,眼前的冼观和整个房间全部失去平衡,轰然倾倒。 童昭珩仰面倒了下去,嘴角源源不断溢出鲜血。 黑暗徐徐笼下,失去意识前他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浓黑的烟雾从那破碎内核中升腾而起,那巨大而不详的阴影笼罩在头顶。黑雾中百千只眼珠转来转去,最终全部落在站在其对面的冼观身上。 “快,快跑,小观老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真的发出声音,但更大的爆炸声轰然响起,熊熊火焰瞬间吞灭眼前的一切。 第17章 黑匣子 童昭珩再次睁眼时,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黑暗如墨汁般浓稠,隐隐传来哭声,仿佛自己已经来到三途川,而溺亡的水鬼在啜泣、在哀嚎、在悲鸣,伸出枯槁的手试图将他一齐拽入深渊。 胸腔被刺穿的感觉依旧残留在他血肉上,童昭珩摸了摸胸口——完好无损的,他劫后余生般地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跌跌撞撞试图站起来。可周围实在太黑,他不慎脚下一绊,整个人横着摔了出去,被砸中的人登时发出痛叫。 “你他妈干嘛呢!” 听声音童昭珩愣了,疑惑出声:“赵爽?” “啊,怎么了,”赵爽没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只道:“你坐下消停会儿,别等会又把怪物引过来了。” “怪物?这是怎么回事,”童昭珩问,“我们在哪儿呢,什么都看不见。” “废话,断电了当然黑,我们现在是在海底啊。”赵爽没好气的声音响起,“你干嘛,失忆了?” “我……”童昭珩不得不坐回原处,他想打开手机电筒看下周围情况,不料刚按开立刻被旁人拍掉了。 “你找死是不是!”赵爽咬牙切齿道。 “怎么了?”童昭珩茫然道,手在地板上摸来摸去找手机。 赵爽不悦道:“你不知道那些怪物会被光线吸引吗?你真是疯了是不是!” 童昭珩心下一惊——他怎么知道? 虽不能打开手机看时间,但按照上一次循环的起点后推,想来现在怕不是已经错过了二级警戒开始的节点。既然赵爽都说到有“怪物”,看来是没跑了。 童昭珩再次开口唤道:“小观老师呢?” “嗯?”赵爽显然没料到他找冼观干什么。 黑暗中,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我在这。” “在哪?”童昭珩立刻伸手探去,他的手臂悬在空中左右晃动,好像一条失去桅灯的船,在黑色夜海中漫无目的地航行,根本不知道前方是漩涡还是冰山。 下一刻,他的手被人稳稳接住了,那是一只指节修长又带着凉意的手。童昭珩立刻回握住他:“小观老师?” “是我。”还是熟悉又令人安定的声音,冼观拽着他向自己靠近了点,问:“怎么了?” “周围还有谁在?”童昭珩问:“赵爽,小刘和班长他们呢?” “不知道,跑丢了。”赵爽声音变得略微沙哑,“我刚才……我刚才好像看到陈鑫被一条触手抓住了,我……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我太害怕了,只想着自己躲起来。” 陈鑫是班上和赵爽关系最好的人,两人是老乡还是室友,一直以来都形影不离。童昭珩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安慰道:“不怪你,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慌了。” “我也在。”宋星月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传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童昭珩点点头,才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开口道:“我们在哪里,你们有谁知道吗?” “是一个维修井……算是杂物间里。”冼观说。 “第几层?”童昭珩问。 “B3。”冼观答。 “B3?”童昭珩惊讶道,“我们已经在B3了?” 赵爽不耐烦道:“对啊,我们在参观地质动力实验室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童昭珩没理他,又问:“那是什么时候断电的?” 冼观道:“大约五分钟前。” 赵爽打断他:“你到底怎么了,好像刚才你不在似的,你反复问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吗?屁用没有!能救我们出去吗!” 宋星月忍不住开麦:“你对他发火干什么!你有病吗?” 童昭珩说着“没事”,撑着冼观的手小心翼翼地跪起来,他顺着墙摸了一圈——房间很小,一侧是不锈钢架子,一侧是门,一侧是墙,剩下一侧摸着也是实心的,还有些凸起的金属部件。 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他纳闷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头发。”宋星月无语得很。 “哦哦,对不起。”童昭珩收回手,蜷着膝盖坐下了,又问:“门都关上了,为什么不能开灯?” “万,万一透光呢?”赵爽结巴道,“那些怪物无孔不入,要真进来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童昭珩感觉到自己手心被捏了捏,冼观的声音问:“你刚才找我,是要说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冼观的手,连忙松开,说:“好吧,那我就摸黑说,事情是这样的,停电可能是因为我。” 空气中安静了几秒,半晌赵爽才疑惑地开口:“什么意思?” “我不小心把总机房主控室的电路板砍坏了,一大堆设备都爆炸了,大概造成了短路。”童昭珩说。 “啊?”宋星月懵了:“什么时候的事?” 冼观也很奇怪:“你怎么能进去总机房?” “是你给我开门的,小观老师,”童昭珩语速飞快,一口气道:“上次我和你说,我已经死过四次、在亚特兰蒂斯经历过四次循环了,然后你相信了我,也帮了我,并带我到主控室去查看全馆所有线路管线的情况。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藤壶卵巢……呃就是那种怪物的老窝。为了阻止卵巢继续繁衍新的怪物,我把它砍裂了,但同时不小心也破坏了下面的电路板,发生了爆炸……” “等等等等会儿,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宋星月插嘴道,“我怎么听不懂?” “我也不太明白,”冼观缓缓道,“不过听起来……是说这位同学经历了平行时空或者时间循环,而上一次他破坏电机的行为,影响了如今的现实,所以我们才停电了。” 童昭珩在黑暗里无声地微笑了一下,他就知道冼观立刻能明白。 “根据之前的实验,这种怪物确实具有趋光性,它们附着在电器设备上,分泌腐蚀性粘液,形成生物电然后影响电力系统,吸收能量,用于繁殖。”似乎察觉到了冼观的疑问,他主动补充:“这是小观老师的推测。” “它们也会感染海洋生物和人类,海洋生物被感染之后会变得极具攻击性,外观也会跟着变异。但人类被感染之后,会迅速中毒死亡。肉体成为宿主,成为释放更多孢子的移动基站,”童昭珩继续道,“这些是我的观察和推测。” 空气安静了半晌,冼观率先开口问:“有没有发现这些藤壶是从哪儿来的?” 童昭珩答:“目前怀疑是从废弃的采集管道进来的,但具体是在入馆前还是入馆后发生的变异,变异的原因又是什么,这些我还不清楚。” 他听见赵爽侧过头去问宋星月:“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呃……“宋星月也沉默了。 “我不是想要赞同赵爽,但是……”良久后她才开口:“虽然难以置信,但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都是对的,于我们目前的处境有什么帮助吗?” “是这样,我们之前还发现,这种怪物虽然繁殖能力强,但生命力不算太坚韧,极端低温和高温都能有效地控制它们。”童昭珩说,“当然了,在亚特兰蒂斯放一把火不太现实,可能会过快地消耗氧气,也容易引起其他的故障和问题,但液氮灭火器还挺好用。” 一时间众人都陷入思索,过了一会儿,冼观问:“你说总控室有个巢穴,然后被你砍坏了,是死了吗?死了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不会有新的藤壶被繁衍出来了?” “不确定。”童昭珩叹了口气,“第一,不知道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类似的巢穴,第二,我没来得及确认它是不是死透,就被它回光返照地捅死了。那个巢穴的结局如何,只能和上个世界线的冼观确认了。” “为什么只有你能循环?”赵爽总算找到一个参与对话的角度,“为什么我们什么都不记得?” “我不知道,”童昭珩没有多解释自己超忆症的事,只道:“我也很崩溃好吗,我死来死去的都快死麻木了。” “所以,我们要找一些液氮灭火器,一路喷喷喷,杀出一条血路,然后逃到海面去?”宋星月听起来比想象中冷静很多,“难度有点大啊,不过总归你死了就能重开对吧,什么时候能结束循环呢?是你活着逃出去,还是这些怪物全部死亡为结束?” 童昭珩一愣,他还从没想过这件事。 “如果你逃出去了,但我不小心死了,循环却结束了,怎么办?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办?”宋星月又问。 “我回答不上来。”童昭珩老实说。 “哎,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对吧。”她叹了口气。 “是,”童昭珩沉声道,“最关键的问题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逃去海面。” “什么意思。”赵爽不解道。 “哦,你们还不知道吧,亚特兰蒂斯每次进入二级警戒状态之后,所有区域之间的安全门就会立刻自动锁死,不允许通行。”童昭珩说,“除此之外电梯也卡死了,而且是在断电之前就已经卡死了。我之前带着你们走过游览路线的步道,但也是一条死路……” “确实是这样,”冼观肯定了他的说法,“这是馆内自带的程序。” “所以我刚才问我们所在的位置,”童昭珩说,“因为即使通过之前的经历获得了一些情报,我们如今也只能考虑眼下,以这个黑漆漆的小房间为起点,要如何逃生。” “逃生……”赵爽声音中满是恐惧,想必刚才经历的事情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凭空冒出怪物是一回事,而他抛下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逃命则是另一回事。如果时间不再循环,陈鑫又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将背负这桩悔恨一辈子。 他颓然道:“我们不能就在这里苟到救援来吗?” “可惜时间并没有那么充裕,”冼观拨了拨手表——他只看了一瞬就熄灭了,赵爽想出声阻止都没来得及,“目前显示建筑倾斜10°,整个建筑约60%都被不明生物覆盖。且不说氧气、水和食物有限,如果藤壶的繁衍没有停止,亚特兰蒂斯最后也可能倒塌。” “可是……要怎么办呢?至少已经失败过的路就没必要再尝试一遍了吧。”宋星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啊?”赵爽十分诧异,“为什么。” “因为未知很吓人吧,现在知道那些怪物是藤壶,并且有方法对付,接下来只需要找办法就行了对不对。”宋星月说,“而且你既然可以记得所有事,所以下一次循环的时候,我们只要规避错误选项就行,就一定能成功。” 赵爽闻言简直不可置信:“你疯了吗?” 童昭珩无奈道:“可惜,每次循环的开始时间都会延后半个小时,比如这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你们来到这个房间的。上次开始循环时,我们大家还在鲸鲨厅呢。” 说罢他又喃喃自语:“说起来也确实有点奇怪,我没有记忆的情况下,人是怎么活动的呢?是顺着哪一条时间线前进的呢?这个维修井我确定从来没进过。” “是小观老师开的门,”宋星月说,“刚才参观道一半的时候,旁边的培养舱玻璃忽然脆化爆炸了。里面的生物实验体接触空气后,瞬间感染变异,满地乱弹,到处发射毒刺,小刘不小心被击中了。大家都在躲,就你一直站着发呆,是小观老师把你拉走的。” 童昭珩惊讶道:“小刘被刺中了吗?” “嗯。”宋星月闷闷地应了声。 “我都没注意到……”赵爽好像也是刚知道这件事,“刚才实在是吓晕了。” “那咱们所在的维修井具体是在哪里啊?”童昭珩问。 “就在实验室里啊。”宋星月说。 童昭珩想了想,明白了:“地质动力实验室?” “对,怪物一蹦出来,班长他们离门站着近,直接打开门冲出去了,刚才也根本顾不上别人,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宋星月答,“不过按照你刚才的说法,他们应该也跑不远,估计还困在这一层吧。” 童昭珩又问:“那你们是怎么发现怪物会追着光走?” “因为突然停电之后,世界一下子静了,怪物的声音好像忽然小了很多。”宋星月回忆道,“几秒钟后,应该是应急电力系统启动,有几台仪器的灯忽然亮了,结果所有怪物都围了过去。就是这时候小观老师悄悄开了这扇门,把还困在房间里的我们几个人带了进来。” 原来如此,童昭珩至此终于理顺了本次循环的开端。同时他也不禁有点佩服宋星月——第一次经历这种恐怖场景,就能迅速恢复心态,情绪稳定,脑子也很清楚。 “你好强。”童昭珩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你才强呢,死了那么多次还没精神崩溃。”宋星月感慨道,“而且听你的意思,应该在上一个时间线里你刚死不久就穿回来了吧,居然秒速进入状态,开始哐哐一顿分析。” “是这样。”冼观也表示认可。 在场就只有赵爽完全理解不了:“什么时候了,你们就别商业互夸了。” 只有童昭珩自己知道——他不是进入状况快,而是已经失控过好几次,被迫有些习惯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出声问:“对了,小观老师。” “嗯?”冼观轻声应道。 “之前看地图的时候,我发现B4还有一个小区域,门口的游客大地图上没有画,但你手表里有显示,是灰色的。”童昭珩用鞋跟点了点地板,“就在这楼下。你之前和我说是裂变反应堆,我上次忘了问,会不会就是采集管道的入口也在B4层?” 冼观还没来得及回答,赵爽已经嚷起来:“等等等等,你问这个干嘛?我们不是在讨论如何逃生吗?那不应该是到楼上去吗?” “不解决藤壶泛滥的问题怎么向上走?”童昭珩顿觉颇为无力——感情自己刚才解释了一大堆都白说了。 “解决藤壶?凭我们几个?这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情吗!”赵爽语气带上了情绪,“这又不是什么游戏通关,我说你别太离谱了,你死了或许能重来,我们死了可就真的死了!” “你死了就死了,反正你也记不得,”冼观冷声打断,出口的内容毫不留情:“他死了却能记得每次死亡的景象,到底是谁儿戏?” 第18章 团队颜值 “你!”赵爽气结:“什么叫我死了就死了!你怎么说话呢!” 上次和冼观两个人单独行动的时候,几乎没有发生过意见不统一的情况,现在不过是多出两个人,却说不了几句话就能起争执。童昭珩打圆场道:“我只是探讨可行性,也没有非要拉着你和我一起去。” “哦,那就好,你自己去送死吧,”赵爽讲话很不客气,“不过奉劝你小心点,不要再砍坏什么要命的东西,害了其他人。” 童昭珩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然而宋星月更不客气:“赵爽,闭嘴吧你。” “你们两个为什么都站在他这边,就凭他这些信口开河的荒唐内容?”赵爽被屡次针对,感到难以理解,他质问冼观:“还有你,你之前根本也不认识他,也在这边拉偏架。” “偏心?”冼观的声音依旧淡定低沉,“你这么烦人,你和他比?” 赵爽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童昭珩也有些意外——冼观能够这么快再次相信他已是不易,他准备的暗号甚至都还没有用武之地,对方居然还一直帮他说话,叫他既感动又隐隐有些奇怪。 冼观又冲着童昭珩的方向道:“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这里楼下确实还有B4层,用作设备存储和备份,但我没有通行的权限。” “啊,这样。”童昭珩有些失望。 总机房这样的重地冼观都有钥匙,但设备存储区和应急逃生舱却没有,不知道亚特兰蒂斯的工作人员权限是怎么安排的。 冼观适时地解释道:“我不是什么核心科研人员,只不过之前轮岗过机电室值班。” 童昭珩仍旧觉得不对劲:“还有呢?除了裂变反应堆之外,B4还有什么?” 冼观沉默几秒,忽然笑起来,他胸腔微微震动,带着尾音都染上笑意:“你很聪明。” “是深海之心。”他说。 “什么意思……”童昭珩迷惑了一瞬,随即立刻想通了:“是说深海之心的本体在那吗?” 宋星月也反应过来:“量子计算机?” 冼观嗯了一声:“对。” 赵爽奇怪道:“怎么连你也知道?” “这是常识吧,深海之心,小型核电站驱动的独立量子计算机,控制亚特兰蒂斯所有运营系统和科研计算的自主AI,”宋星月语气很冲,“你是生活在山洞里吗?没读过书还没看过新闻?” 眼前两人又要吵起来,童昭珩忙道:“我想起来了,之前小观老师说要想解除蜂巢权限,就需要密钥,插入深海之心,才能覆写AI程序。所以按照这个意思的话,机房其实只是一个遥控器,B4才是终端?” “可以这么理解,机房是心脏,切断后血液不会流动。”不知为何,冼观的语气似乎轻松了不少,“深海之心是大脑,是决策中心。” “等等,你之前说能够覆写AI权限的密钥一共有三把,其中两把密钥都在馆外,还有一把捏在深海之心运营维护组的主管手里。”童昭珩灵光一闪:“我之前只想到要猜他为什么不针对当前的情况做点什么,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难理解,因为截止目前为止,对馆内情况最清楚的人是我才对不是吗?” “是……吧?”宋星月没太明白地附和着。 “蜂巢协议启动之后,对外的链接通信也出了问题,就算负责人想要做点什么,对于个人而言这责任实在太大,也根本不可能在有限时间里要到权限的。”童昭珩说,“所以我必须要想办法和关键人物信息共享,得告诉他危机的程度才行,现在可没时间浪费给官僚制度了。” “我迷糊了,所以现在我们要去哪找这个人?”宋星月问。 “深海之心特别办公室,对吧?”童昭珩向冼观求证,“我记得就在B3层,西区往南的通道,第四个房间!” 赵爽听起来更困惑了:“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门口看过地图啊,等你买东西的时候。”童昭珩答。 “啊?”赵爽懵了,“那么大个地图,看了一眼你就能记住这些?” “别管这些了,”童昭珩不想和他多废话,“小观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你还真的总能想到办法。”冼观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如果你们想去深海之心办公室试试运气,我可以帮忙。” 童昭珩眼睛瞬间亮了:“真的?” “而且从这里应该可以走个捷径,”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旁边的金属盖板,“通过这个维修井,应该可以一路到西侧的走廊。” “西侧……”童昭珩回忆道,“你说总机房外面?” “对,虽然我也没有实际尝试过,印象中这个维修井好像从没派上过用场。如果真要去的话……”冼观说,“我还想到一件事,你说藤壶可以被低温冻住是吗?” “对的,”童昭珩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通,然而根本没人看见,“你之前把液氮灭火器当火箭筒使,可好用了。” “那……这里可能还有,”冼观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从不锈钢架子上取下几个沉甸甸的东西。“灭火器,还有一个液氮切割器,这样就算到了办公室门口,值班人却不在办公室,我们也可以用切割器撬开门自己找找看。” 童昭珩喜出望外,大力猛拍他肩膀:“小观老师,你可太靠谱了!” 冼观没答话,只是闷哼一声,童昭珩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冼观无奈道,“你手劲儿有点大。” 赵爽出声打断两人:“不是吧……你们真要去?” 童昭珩懒得理他,只问宋星月:“你怎么想?不想去你也可以在这里等我们。” 宋星月思考了一会儿,问:“那去了你们还会回来吗?” 童昭珩老实说:“不确定。” 宋星月又想了老半天,还是决定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什么?”赵爽惊了,“你疯啦!” “总比呆着这里干等好吧,黑漆漆的又没个盼头,”宋星月说,“要是在这呆几个小时,又完全不知颜与道外面发生什么事,只能乱猜乱想,人肯定会出毛病的。” 赵爽呼吸沉重,憋了半天才蹦出几个字:“随便你吧,我可不去。” “对,你别跟来,”宋星月哼了一声,“你加入我们就是拉低团队颜值。” 既然做好决定,三人决定不再推迟、立刻出发。冼观又取了几只冷光棒带在身上,而后打开墙上的金属扣板——维修井的入口不过半米见方,里头是一个向下的井梯。 冼观第一个上,然后是宋星月,最后是童昭珩自己。他再次和赵爽确认对方不跟来,只得交代他在自己走后务必关好这个维修井的门。 赵爽抱着他们留下的一个液氮灭火器盘腿坐在地上,有些不耐烦:“你放心吧,就算你们逃回来求我也不会开门的。” 童昭珩无所谓地笑笑,赵爽忽又站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说:“我开玩笑的,你们……注意安全,小心。我……我在这里等一等,万一陈鑫回来呢……” 童昭珩理解地点点头,踩上井梯抓牢——铁梯的锈蚀纹路在掌心烙下微微刺痛的凉意,他搓了搓手指,没有发现莹蓝色的孢子粉,看来维修井里暂时还比较干净。 “希望我们有好消息,希望我们都能早点回家。”说罢,他的头消失在井梯口,头顶的盖板也很快被关上了。 竖直的井梯只有几米高,落地后便是水平的维修井主通道。不过这空间实在算不上宽敞,冼观站不直,只能微微躬着腰歪着脖子,他坚硬的靴底踏在铁板上,于逼仄的空间内响起隆隆回声。腐殖质的腥气混着铁锈味在鼻腔里凝结成块,而对于这种腐烂海藻的味道,童昭珩已经很熟悉了。 这个维修井里没有排布管线,平时也无人使用,此刻却成为了最安全的地方。但以防万一,他们不敢开灯,只能凭借冼观的记忆纯摸黑前进。童昭珩感觉自己像一把钝刀在粘稠的沥青中搅动——他的意识在奋力向前,但沉重的身体却被拖拽着下坠,反反复复回到故事的起点。 走了一小段儿之后,宋星月忽然出声问:“童昭珩,我能不能牵着你走?” 他应声道:“嗯?怎么了?” “你没看过那种恐怖片吗,走着走着周围人就不见了,”在这种环境里,宋星月听起来是真的有些害怕,“还有那种……走着走着忽然多出来一个人。” 童昭珩快哭了:“你行行好吧,我犯了什么罪可以让深海之心审判我,而不是在这种时候给我讲恐怖故事。” 宋星月干笑两声:“您太谦虚了,你刚才说的那些循环的事情才恐怖呢。” “我牵着你,”走在最前的冼观倒是主动伸出手说,“然后你牵着她,不要掉队。” “好好好。”宋星月立刻答应。 于是童昭珩前面拉着冼观,后面牵着宋星月,像一个螃蟹般在管道里横着走。 三人又前进了一会儿,宋星月再次开口:“太吓人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我们聊聊天吧。” “你想聊什么?”童昭珩搭腔道。 “我想想……”宋星月说,“想点开心的事吧,比如从这出去之后要吃什么?” 童昭珩立刻道:“首先,我绝不再吃章鱼小丸子。” 宋星月忙制止他:“别和我解释,我不想知道。” “小观老师呢?你喜欢吃什么?”她又问。 “我?”冼观语气平平,“我没什么特别的,也很少去岸上。” 宋星月:“?” “什么意思,”童昭珩问,“你平时也一直在馆里呆着?下班也是?休假也是?” “嗯,我不太爱和人来往,休息时间就住员工宿舍,”冼观说,“吃饭就是食堂,连游客中心都很少去。” “啊……”宋星月发出惋惜的声音,她清了清嗓子:“但这次之后,我们就是革命战友了对吧,你可以找我们玩啊,还可以去我们学校,童昭珩和我一定会带你吃很多好吃的,对吧?” 童昭珩嗤笑道:“你就是看小观老师长得帅,想骗他帮你拍视频吧。” “怎么可能呢,瞧你说的!”说罢宋星月又叹了口气:“就这种经历,我拍视频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他们都在默契地刻意美化“一定能活着出去”这个未知的畅想,谁也没提如果再也出不去怎么办。 童昭珩无声地练习了一下微笑的表情,语气轻快地说:“不会的,到时候你就是亚特兰蒂斯特大事故的幸存者之一,肯定会一夜之间涨粉千万的。” 第19章 钟表停摆 几人顺着维修井爬了一段,管道内忽然响起轰隆轰隆的巨大声响,由远及近不断回荡。童昭珩脚下不稳,前拉一个后拽一个,三人登时摔成一团。 “哎哎,都怪我都怪我,”他忙不迭爬起来,“你俩没事吧?” “外墙生物附着增重至63%,”冼观看了一眼手表,实时播报:“建筑倾斜角度11%。” 看来亚特兰蒂斯这座海底巨人,已是不堪重负,每一寸关节都在发出抗议,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藤壶的繁殖恐怕并没有完全停止。”童昭珩说,“但好像是比之前慢了些,哎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不确定,不过应该是快到西侧走廊的出口了。”为避免错过出口的盖板,冼观一边向前走,左手一边顺着墙摸索。 “你们觉不觉得好冷?”宋星月斯哈斯哈地,“越走越冷。” “是有点冷。”童昭珩皱了皱脸,感觉鼻子冰冰的,还有点想流鼻涕。没等他多说什么,冼观已停下脚步,开口提醒:“到了。”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维修井盖板,另外两人大气儿不敢出。冼观没有立刻往外探,而是先掰亮一根冷光管从维修井口丢出去,再静息等了一会儿。 “好像没什么动静。”童昭珩用气音说,呼出的空气都起了一层白雾。 于是冼观爬上井梯,观察了片刻,回头道:“可以出来了。” 两人也先后爬出来,在冷光灯管的幽幽照射下,童昭珩惊讶地发现先前液氮灭火器留下的白霜没有消失,所有藤壶依旧维持着被冻住再劈砍的模样。 宋星月本来没看清走廊上都是什么,她弯着腰凑近盯了半天,直到看清才吓得连连后退:“这啥!好恶心!” 她原地蹦了好几次,发现根本无处可逃,每个方向满墙满地都是这些冰洞藤壶,只有一条蜿蜒的窄路可以通行:“这些……是谁做的?之前有人来过这里了?” “是我和小观老师,上次来的时候。”童昭珩说。他遥望着走廊尽头的方向,难免再次回想起胸口被刺穿的场景,咽了口口水,他有些紧张道,“前面,就是总机房。” “总机……哦,那里啊。”宋星月想起来了,“你还好吗,还是……你想去看看?” 童昭珩想了想,还是应道:“嗯,我想检查一下那个巢穴究竟怎么样了,这样才能放心,不然上次不是白死了吗?” 走廊尽头总机房的房间门虚掩着,已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色泽,连带门口的地面都焦黑一片,明显经历过非常夸张的爆炸和焚烧。童昭珩小心翼翼推开门,不少焦脆的黑灰扑簌簌地落下来。 屋内的景象堪称面目全非、一片狼藉,比他记忆中最后看到的画面还要惨烈许多。八个屏幕全碎了,剩下的一点框架也融得不成样子,只勉强能看出原来的结构。而主控台更是炸得连线路板零件都暴露在外面,原来寄生在其上的黑色晶球已四分五裂,只剩一个底座,依旧被粘性极强的生物黏胶牢牢固定在控制台的残骸上,但晶球的上半截却不翼而飞,仿佛被直接削去了。而里面的焦黑眼球如今蜷缩成一团,萎缩之后只有原来三分之一大小,看起来确实已经死得透透。 童昭珩缓缓向前凑了点,仔细去看晶核原本盘踞的地方,旁边确实留有一些斧头劈砍过的痕迹,那痕迹歪七扭八,力道和方向都不一样,显然出自一个吓昏头的菜鸟之手。再上前一步,他脚下却传来奇怪的触感,还伴随着一些“嘎吱”声。童昭珩移开鞋子,看见了地上散落着的几截触手的断肢。 他惊得退了一步——就是这个东西!上次刺穿他心口的,就是这个玩意儿! 触手断肢七零八落、散落一地,每段都只有几厘米长,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给剁碎了,几乎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但其中有几段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 童昭珩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胸口,同时不免感到吃惊:“这是我干的?还是爆炸导致的?”他歪着脑袋眯起眼睛:“可是这看起来又像是物理切割造成的……” 这时候,忽然从旁“咻”地飞过一根冷光棒,砸在卵巢核心的尸体上,弹开掉在一旁。 这画面是何等地似曾相识,童昭珩无语地回头看去——冼观走近他,背着手凑到巢穴上方仔细观察一番,发表结论:“好像有点死了。” “嗯,你别再扔东西了啊。”童昭珩想了想,又说:“但既然藤壶还在繁殖,那就只能说明,馆内恐怕不止这一处巢穴。” “太好了,死了好啊,”宋星月语无伦次道,她一秒不想多呆,眼睛乱转,努力不去看怪物的尸体,同时不停搓胳膊,“死了我们就赶紧走吧,好冷啊。” “应该是控温系统失灵了。”冼观说,“主控板炸掉之后,所有的应急电力都被分配去保证气压和供氧,以及部分实验设备的持续运转。现在外面的海水只有10度左右,到了晚上会更低。” “那我们快点,你们说的那个深海之心特别办公室在哪?”宋星月问,“话说这都变成这样了也没人管,确定办公室里有人吗?” “只能去看看了。”童昭珩也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萎缩成一团的卵巢尸体。 从总机房的位置抵达深海之心特别办公室还有一小段距离,这部分走廊依旧是满墙满地的藤壶,童昭珩对此已然习惯,宋星月只看了一眼就尖叫起来:“好恶心!好恶心!比刚才还恶心一万倍!”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处的母体已被杀死,失去了营养供给,或是因为周遭气温太低,这些藤壶都蔫耷耷的,动作十分迟缓。 冼观在前面用液氮切割器开路——这东西的造型有些像一把电锯,巨大半圆形握柄,前方是刀鞘形状的喷管,喷出的冷气也如刀刃般锋利,转瞬间就把一小片区域清理得很干净,整个过程十分解压。宋星月看了一会儿,问:“我能试试吗?” 冼观回过头道:“可以,就是有点沉。” 宋星月点点头,不成想两只手险些没接住:“这么重!我看你单手拎了一路还以为很轻呢!” 冼观帮她拽了几次拉绳启动器蓄力,松开手,侧身让出前路。 宋星月吃力地端着切割器,扣动扳机,一道冷气瞬间强势窜出。然而这东西后坐力实在太强,她后退了几步仍有点控制不住,喷口向上一斜,天花板上的灯管立刻被削去半截,“哐!”地一声砸在地上。 童昭珩连忙上手扶住,宋星月也赶紧松了拉栓。 童昭珩:“……” 不料宋星月竟十分高兴:“哦哦哦!这就是你们在游戏里拿到屠龙刀的感觉吗!” “你小心点啊!”童昭珩惊魂未定,“我手指头差点没了!” “太沉了,我不想玩了。”她把液氮切割器递给童昭珩,问:“你要玩吗?” 童昭珩:“我……不……诶,好吧。” 好在拦路的藤壶都没什么斗志,三人还算顺利地来到深海之心特别办公室门前,宋星月抬头看看门牌,果断伸手敲门。 没有回应。 她和童昭珩面面相觑,宋星月又更大力地敲了十几声。 于是她退开几步,用眼神示意:你来。 童昭珩了然地点点头,架起切割器对准办公室的锁头猛拽了几次拉栓。一时间,银白色的金属混杂寒霜四处飞溅,噪音堪比施工现场。嘈杂间,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当啷”一声,锁头断了。 三人在门前定定站着,还是冼观率先推开了门,屋内依旧是一片漆黑,他回头道:“你们先等一下。” 两人听话地站在原地,此时也没什么心情说废话了——屋内显然是最坏的那一种情况,也是他们进入亚特兰蒂斯之后反复遇到的情况——没有负责人,没有救援小组,也没有医疗团队。 片刻后,冼观出来道:“进来吧,这边没有藤壶。” 好吧,也没有藤壶,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童昭珩回身关上门,然而锁头已经被他锯断了,他不放心地用椅子卡在门口,这才按开手电筒。 灰尘在手电筒的光柱中翻滚,椭圆形的光斑先是落在面前最近的L型办公桌上。 桌角摆放的金属名牌刻着“D.Liu”的字样,想来应该是工位的主人。桌下的键盘抽屉半开着,露出半包皱巴巴的红双喜香烟,和两支没有笔帽的圆珠笔。桌面满是落灰的玻璃板下压着张合影——是一对男女并肩站在游客中心的照片,背后还有亚特兰蒂斯落成剪裁的横幅。 童昭珩把手电调成散光,终于将这个六十平米的开放式办公室尽收眼底。 六张灰蓝色的L型办公桌平行排列着,每个工位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马克杯里的速溶咖啡残液已经完全干巴了,凝结出龟裂的纹路,而旁边放着一颗啃了一半的小蛋糕,表面已长满了绿毛。 宋星月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身处墓园,害怕惊扰此处的灵魂一般:“不对劲啊,这个地方……很多年没人来过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温度随着夜晚来到而变得更低,童昭珩打了个冷战,喃喃道:“我不明白……” “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啊?”宋星月十分不安,“小观老师,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从不和深海之心特别办公室直接对接,但……我们应该没有找错房间。”说着,他试着就近按开一台电脑主机,果然没有任何反应,连电源灯都不亮。冼观又掏出一根冷光棒掰亮,放在办公桌上照明:“这里好像已经断电很久了,难怪没有藤壶过来。” “这不是没有藤壶的问题吧,人类也没有啊,而且感觉撤离得特别突然,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宋星月哭丧着脸,“家人们,我有点害怕……” “我也害怕。”童昭珩心脏沉到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不得一直没有救援和医疗队响应呢,难不成这馆里根本没有工作人员。” 冼观不乐意了:“我不就是工作人员?” “呃……是,”童昭珩噎了一下:“不过你不也一直联系不上其他人吗?” 冼观没有反驳,半张侧脸隐在冷光的阴影中。 沉默在这种环境下显得尤为难以忍受,童昭珩清了清嗓子,轻声问:“怎么办?走,还是留?” 第20章 普罗米修斯 宋星月显得很沮丧:“走要走去哪?现在还能去什么地方……” 童昭珩勉强打起精神,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要不要找找看呢,万一密钥没有被人带走,而是锁在什么柜子里。” “真的假的,我怎么觉得不大可能。”宋星月虽是这么说,但依旧小步挪动着。她把袖子垫在手指上,拉开文件柜和抽屉往里看:“要找什么啊,是一串密码吗?还是一把钥匙?” 童昭珩看向冼观,对方摇了摇头,只得叹气道:“不知道,说是密钥,但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是个U盘之类的。总之我们分头找找看吧。” 他把手电举到脸的高度左右晃了晃,说:“我去看看那个……是资料档案室吧。” “好吧,”宋星月说,“那我去里面看看。” 童昭珩绕过大厅中央的数张办公桌,来到一个写着“资料档案室”的侧间。档案室的铁栅门半开着,并没有上锁,里面靠墙是一排灰绿色的金属文件柜,把手都有些氧化了。右侧立着四排文件架,架子的中层是竖着插立的厚文件夹,上下两层码放着纸箱子,上面都浮着一层灰。 童昭珩左右看了半天不知从哪下手,只能就近抽出眼前没塞好的半截档案袋,牛皮的纸袋已经有些发脆。档案袋页角印着“物资运输豁免申请”,底下的盖章日期是2019年3月19日。 2019……已经是五年前。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 难不成…… 难不成他其实并非今天中午才进入的亚特兰蒂斯,而是早已在这个循环里困了不知多少年。 也许他在第一次电梯坠落事故时就已经死了,却还作为一个无知的孤魂野鬼徘徊流连在海洋深处,久到亚特兰蒂斯其实早已荒废,他都不知道,还在一遍遍重复生前的故事。 这个想法让他毛骨悚然,童昭珩朝档案室门外看去——黑暗中偶有手电光划过的痕迹,配合翻找东西的声音,但他脚下灌铅,一步也走不动,生怕出去一看空无一人,宋星月和冼观都只是他濒死的幻觉而已。 “这间是不是主管办公室?”宋星月清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小观老师,你来看看。” “好。”冼观沉声回答。 童昭珩闭眼摇了摇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回面前。 他又抽出几耷零散的资料,均是一些行政日志和项目备案,记录着琐碎的行政通知和维修日常。走马观花地翻阅了好几份之后,童昭珩注意到一个项目log被反复提及——PPR13。 童昭珩又把目光落到那些归类整齐的文件夹,果然看见四本厚厚的册子并排立在一起,封脊印着“普罗米修斯计划”,底下一排英文的项目代号“Project Prometheus 13”。 应该就是这个吧,童昭珩不走心地想——说到底,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不过绝对没心情硬啃这么厚的实验报告。然而正欲移开目光时,却意外瞥见了底部项目负责人的名字:冼栋。 嗯?童昭珩手指一顿,姓冼? 厚实的硬壳文件封面带起一阵扬尘。 「项目启动时间:2014年1月1日」 「项目背景:2013年9月,欧盟“深渊探索者联盟Abyss Explorer Association” (EUAEA) 在大西洋热液喷口区发现深海蠕虫,其声波信号可被万里之外的“海洋之心”量子计算机实时捕获并建模。作为全球首台耐高压水下量子设备,该计算机搭载512量子比特处理器,专为深海高压环境设计,能直接在海底完成声波-神经关联性计算,避免数据传输延迟。」 「经模型推算,此类声波或可应用于神经退行性疾病的治疗,并作为新型脑机接口的激活信号。此外,海洋之心可有效提升海洋地质勘探精度,并降低生态破坏风险。」 「普罗米修斯计划是首个将生物行为、量子计算、地质动力学三者闭环的研究框架,有望掀起“21世纪海洋学范式革命”,具有不可估量的资源经济价值、灾害防控价值及海洋战略价值。 童昭珩往后翻了两页,是当时的立项备案和董事会投票记录,并指定了冼栋教授作为项目负责人。 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小观老师的爸爸吧。 可他还记得对方曾说过自己父亲负责的实验项目很失败,原话是:“从最开始方向就不对,失败了正常,成功了也是灾难”,说的莫非就是这个计划? 童昭珩直觉自己似乎不该继续看,仿佛在背着小观老师偷窥他家的隐私,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心。 「执行摘要:」 「2014-2017年,普罗米修斯一期项目实现了三大主要突破:」 「 1. 地质预警:通过生物声波与海底磁异常关系的量子计算,提前预测7级以上地震一次,7级以下地震及余震26次,减少直接及间接经济损失270亿美元;」 「 2. 生物医疗成果:基于海底声波参数开发的“神经共振疗法”,在临床中有效使得阿尔茨海默症小鼠记忆恢复61%。」 「 3. 生态-地质关联性成果:解析了蠕虫声波频率偏移与海底磁异常的对应关系。经测试,该类生物通过声波“采集”地壳应力释放的能量,此发现将生物学行为与海洋地质动力学直接关联,为地震预测与矿产资源定位提供跨界研究切口。」 后面是大量的实验日志,包含了详细的数据和实验结论,这厚厚一本资料,从大约三分之一篇幅起就全部都是附录了,甚至还有不少政策杠杆和政府合作的备忘录。 童昭珩放下这一本,把手电咬在嘴里,做贼心虚地抬头看了看门外,又快速翻开距今更近的一本册子。 「实验日志(Log No.143):AI误判混沌信号为“意识体”(2016.12.24)」 「事件还原:量子计算机“深海之心”运行地壳应力模拟时生成异常数据流,AI翻译模块将混沌信号误编码为类脑电波图谱(误触发意识检测协议)。」 「误判证据:所谓“意识信号”实为板块摩擦声波与量子噪声的叠加产物。」 「人工复核显示,信号无信息熵特征(香农熵值0.07,人类语言基准≥1.2)。」 「改进措施:禁用AI的拟人化信号翻译功能,改用纯物理参数量化输出。」 信息熵是什么玩意儿,香浓值又是什么,听起来像拉面的汤头,童昭珩满眼转圈圈。 他摇了摇头,努力眨眼强迫自己不要过度纠结,尽快往下看,免得又开始头痛。 「实验日志(Log No.144):实验舱次声波共振事故(2017.02.08)」 「事件过程还原:东太平洋海隆岩浆房周期性膨胀,释放次声波(0.17Hz)。实验舱通风系统(0.17Hz为其固有频率),故而形成机械共振,引发结构裂纹。」 「数据对比:舱体震动波形 vs. 海底地震仪记录:相似度98.3%。」 「误判原因:团队未共享地质部门实时地壳运动数据,因信息孤岛导致误判为“设备故障”。」 「后续应对:加装次声波滤波器,杜绝共振风险;强制要求实验数据与全球地震网络(GSN)实时同步。」 童昭珩快速往后翻,均是一些小型“事故”的实验日志,虽然他不太明白其中涉及的术语,但也能感觉出来普罗米修斯项目的进展没有几年前那么顺利了,似乎“深海之心”一直在受到信号干扰、产生误判,有时是报假警报,有时甚至误把普通的地壳运动数据认作智慧生物的脑电波,这就更荒唐了。 这一本实验记录截止于2017年2月底。 还有吗?童昭珩快速在架子上翻找,但整个17年后面三个季度的资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堆放在一起。终于,他从两排架子的连接处抽出一本薄册子,上面打着PPR13-2018年的标志。 「实验日志(Log No.145):普罗米修斯子项目:生命之火 - II期临床试验(2018.01.29)」 「背景介绍:经由董事会讨论及表决通过,决定正式调整普罗米修斯项目实验方向,以生物声波参数开发的“神经共振疗法”为主要研究重点,项目编号PPR13-1。目的为早日攻克退行性病变的有效疗法,提高项目中期ROI,从而反哺其他子项目及深海之心运维成本。故此特批提前开始II期临床试验,以下为首批受试对象名单。」 下一页是实验名单,但受试患者的姓名都被涂黑了,只能看出是5人一组,一共有四组。而每一组负责的工作人员也以员工编号代表,类似:PR001、PR002之类的代号。 童昭珩一目十行地往下翻,心里不免打了个问号:怎么一个海底地质的项目就已经转到人身上去实验了? 他看得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无声地推门进来了。 “你也来看看,那个女生找到一个保险箱……” 冼观忽然出声,吓得童昭珩直接原地起飞,满脸做坏事被抓包的模样,缩着脖子与他四目相对。 当冼观看清他手里的东西,话音戛然而止,眼中一闪而过晦暗不明的光。 童昭珩被他盯住,动弹不得,大脑飞速旋转要怎么解释才好,故而没有看见在平静无风的室内,自己手上的纸页竟然莫名翻动了一角,又缓缓落下。 20-30 第21章 解谜大王 冼观眼中晦暗不明的压迫感叫童昭珩下意识退了一步,这一步后光线改变,那一闪而过的危险气息又似乎只是错觉。 冼观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转身走了,童昭珩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跟上。他连忙把手中的文件夹一合,心神不宁地尾随在冼观身后。 “这边!”宋星月叫道。 主管办公室坐落于办公室的尽头,是一个扇形的单间,玻璃隔断挂着木制百叶窗帘,每一根木条上自然也是厚厚的积灰。门上订着“深海之心特别所主管办公室”的字样,黄铜色把手被摸得有些掉漆了。 办公室内的布置十分简单,胡桃木色的大办公桌占据了近一半空间,更显眼的是其背后墙上的挂画——云腾雾绕的海面上,一位女神站在巨大海马牵引的战车上,她海藻般的墨绿长发编织成繁复的波浪形发辫,身上坠满珍珠和珊瑚的装饰品,丝质的希顿长袍反射着柔光。女神本该是祥和微笑的表情,但在惨白手电光的直射阴影中,却叫人不知怎的品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嘲弄。 办公室还做了一扇假窗户,贴着森林的窗景,而窗台盆栽的龟背竹早已枯死,叶片蜷缩成一枚枚蚕蛹的形状,陶土花盆底部渗出的水渍在红木桌面上晕出深色圆斑。半月形接待桌上,打字机滚筒卡着张未完成的调岗申请书,日期是2019年3月20日,桌后的皮质转椅靠背还挂着件西服外套,肩膀上落满绒绒的灰尘。 童昭珩手指在日期上点了点:“所有的资料、文件和记录,都截止于五年前。2019年3月20日是最后的日期,再之后……好像就没有了。” 宋星月皱着眉头,犹豫地说:“是不是之后都变成电子记录了呢,呃……就是为了环保,去纸化。” “或许吧。”童昭珩说,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就算系统更新了,那这些散落此处无人整理的资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宛如时光冻结的办公室又是怎么回事呢?更为关键的是,当初在这里工作的人,无论是主管还是D.Liu,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总之,刚才这位女同学找到一个保险箱。”冼观出声提醒。 “哦哦对,看我给你演示。”宋星月拉开转椅,伸手在办公桌下面摸了摸,不知触动了什么按钮,只听“咔哒”一声,办公桌侧边的挡腿竟然弹开了。 “哦哦哦哦!”童昭珩也跟着叫唤起来。 “厉害吧?嘿嘿。”宋星月有些得意,“我就说这个抽屉的厚度不对劲,怎么有这么厚的桌腿,果然逃不过老娘的火眼金睛。” 两人在桌腿旁边蹲下,凑近去看,里面嵌着一个小保险柜,约摸只有六十厘米长宽。童昭珩兴致勃勃地搓手:“我来!待我去拿我的液氮切割神器。” “你先别来。”冼观手搭在他肩膀上,“这个保险柜可能有安全措施,如果暴力破坏的话,里面的东西也会跟着被毁掉。” “不会吧!”两人一齐哀嚎起来。 宋星月满脸不能接受:“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这可是暗格诶,跟电影里一样!” 童昭珩也犯起了愁:“这会儿找谁要密码去,穿越时空吗!” 宋星月怒道:“你不是能时间循环吗?” 童昭珩十分委屈:“我那是被动技能,而且只能回到今天早些时候,回不到五年前!” “哎。” 宋星月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哀叹道:“当人怎么这么难。” 童昭珩也无言以对,他实在是很累了,肉体和精神上饱受折磨,一口气儿都歇不下来。他坐到转椅上,不抱希望地四下打量了一圈,顺手检查有没有什么其他线索。 他先是拉开所有抽屉,把里面的书和笔记本都侧过来拎着抖落,又将键盘和显示器抬起来看,企图奇迹般地找到一张写着密码的便签纸。 空气中一时间只有他翻找东西的声音,宋星月抱膝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他动来动去,一副对生活失去希望的颓然表情。 童昭珩翻遍了书桌,终究是一无所获,叹气间,他余光瞥见桌上摆着的台历,上面简单圈了一些注释,忽然有了点灵感。 他拿起台历来一页页翻,发现7月6号这一天用红笔圈了出来。 “试试0706。”他忽然说。 宋星月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可惜保险箱没有反应。 “好像密码是六位数字。”她说。 “嗯……六位密码啊,是要加上年份吗?”童昭珩想了想,又说:“那试试180706。” “滴滴滴。”保险箱发出短促的报错声,宋星月:“不对。” 童昭珩站起来,叉着腰环视这间不大的办公室,每个角落都翻翻找找,连花盆底座都看了。冼观根本没地方站,被他推来推去地挪动,好像在玩什么推箱子的小游戏。最后,他将目光落到了那副最显眼的巨大女神画像上, 他捏着画像一角抬起来,说:“小观老师,打光。” 冼观抬手照亮画像的背面,也露出了画背角落里艺术家的落款,时间是2009年6月15日。 宋星月试了这个日期的几种组合方式,保险柜依旧没有反应。她摇摇头:“错误次数太多,十五分钟内不能再试了。” “哎!”童昭珩大叹一口气,瘫坐在椅子里,空洞呆滞的眼神和宋星月如出一辙。 过了片刻,童昭珩忽然站起来,蹲到宋星月身边,哔哔叭叭按了几个数字,随着“滴滴”两声响,保险箱门一松,居然就这么开了一条缝。 宋星月张大嘴巴:“你输入了什么?” “090418。”童昭珩说,“亚特兰蒂斯落成仪式的日子。” 宋星月的下巴仍在地上:“你怎么知道的?” “门口办公桌玻璃下压着的合照,是在落成仪式当天拍的。”童昭珩指了指,“照片角落的胶片日期,09年4月18号。” “牛逼啊!你这记性也太逆天了吧!”宋星月叹为观止,“快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三颗脑袋同时凑近,童昭珩打开柜门,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只摆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他拿出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张金属磁卡,做工精致还颇有些分量,盒子的海绵凹槽里,放着一枚像口红一样的小物件。 宋星月接过口红旋开,露出里面的插口。 “我感觉中了,”童昭珩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你看这东西,像不像个密钥?我觉得很像!” “是……是吗?”宋星月面露困惑,“可能吧,你这么一说,倒是和我妈的银行u盾长得有点像。” “绝对是密钥!”童昭珩已经兴奋到模糊,“可以去B4了!可以控制深海之心了!哇哈哈哈!” 宋星月倒是没有他这么激动,问:“怎么去,你不是说所有路都关死了吗?” 童昭珩忽然愣住,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解锁区域之间的通行禁令,与前往深海之心主机插入密钥这两件事,本就是互为因果的,根本就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悖论。 “这合理吗?”他懵了,“我不去B4怎么开门?” 宋星月有些无语:“你不开门,怎么去B4?” 看他情绪从天堂瞬间跌落地狱,显得太过沮丧,宋星月从地上爬起来,于心不忍道:“肯定有办法的,你别急。那什么,你先琢磨着,我……我想上个厕所。” 她抬头四处看看,瞧见了办公室尽头的茶水间和洗手间标志,走了两步又回头为难道:“你们能不能陪我一起过去,我有点害怕。” “陪你上厕所吗?”童昭珩惊了。 “不不不,就在门外等一下我,行吗?”宋星月拜托道,“恐怖片里独自去上厕所的人肯定会死的。” 童昭珩还是有些垂头丧气,甚至没有精神去指控她的吓人言论,只点点头道:“当然可以啊。” 三人走到洗手间门口,宋星月进去看了看,又探出头来,说:“还行,不算太脏,不过你们站太近了。” “怎么了,”童昭珩呆呆地说,“不会偷看的。” “不是,”宋星月面露难色,“这太安静了,我……我不想你们听我尿尿。” 童昭珩脸颊抽搐,终于控制不住大笑起来。 宋星月摆了摆手,面如死灰:“我真的脸都不要了,难得有这种和帅哥近距离相处的好事,却在这么一个剧情里,实属崩溃。” 童昭珩配合地远离洗手间走了两步:“这儿可以吗?” “非常好。”宋星月一脸麻木地又进去了。 于是他和冼观一人一边,把守着洗手间外的通道,两人相顾无言。 片刻的寂静后,童昭珩率先开口了:“小观老师,你生气了吗?” “没有。”冼观面无表情道。 “你答得太快了,那就是生气了。”童昭珩说。 冼观看也不看他,干巴巴道:“我没有生气,我不会生气。” “什么叫不会生气,人都会生气的。而且你声音都变低了,嘴角也……”他闭上一只眼睛,平举胳膊竖起手指,像是画素描时在找比例一样,“你的嘴角下降了一个像素点。” 冼观不为所动:“那是你的错觉,我一直都这样。” 童昭珩不死心地问:“你没生气,那你刚才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说话?” 冼观眼睛终于转过来直视着他,抱着胳膊问:“好啊,那你说说看,我有什么理由生气?” 第22章 记忆虹吸 冼观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问:“我有什么理由生气?” “肯定是因为我刚才在资料库乱看东西,翻到你父亲之前的项目了。”童昭珩立刻作答,“那是你爸爸对吧?冼栋。” 冼观依旧斜眼睨着他,不否认也不吱声。 “什么普罗米修斯计划的,我就是好奇,真不是在故意探你家隐私。”童昭珩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你别生气了。” 冼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于是童昭珩只得更加死皮赖脸地嘿嘿笑。终于,冼观叹了一口气:“我真没生气,那些内容本来也是事实,只是……你有什么关于我的事想知道的,都可以来问我本人,没必要看那些。” 童昭珩见他表情松动,立刻高兴起来,乖巧点头:“嗯嗯!” 冼观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可童昭珩满眼只有清澈的愚蠢:“嗯?” 无奈,冼观只得出声道:“那你倒是问啊。” “哦哦,真的能问?”童昭珩有些意外,他想了一会儿,老实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我压根没怎么看懂。” 闻言冼观不禁失笑,他没脾气地摇了摇头:“我看你咬着手电筒看得那么认真,一脸严肃的,结果根本没看懂?” “对啊,就是因为没看懂才严肃呢。”童昭珩大言不惭,“反正是一个利用深海之心量子计算能力的项目对不对?一方面可以探勘海洋地质和矿物,预测地震等自然灾害,另一方面还可以治病。” 他摊手耸肩:“主要是治病那部分我完全没明白,为什么海洋声波可以治病?为什么头一年还在预测地震,后一年就跑去做临床实验了?” 冼观点点头:“听起来的确像是天方夜谭,但实验初期确实发现了捕获的深海声波似乎可以刺激大脑神经元,恢复已经死亡的神经元和突触活性,经过建模后的特定频率组合,有希望治疗某些原本是不治之症的退行性病变。” “哦哦哦,我有看到,好像在动物身上试验成功了对吧?”童昭珩说。 “嗯,这确实是一个意外又令人振奋的发现,反而正式立项之后,实验就频频陷入瓶颈,鲜有突破。”冼观说,“普罗米修斯项目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成本,叠加在亚特兰蒂斯本身十分高昂的运行成本上,已经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沉重负担,每年都是巨大赤字,年报很不好看。” “啊……”童昭珩发出理解的声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这种科研项目怎么可能三年成功五年回本呢?” 冼观摇摇头:“但董事会不这么想,估计是施了不少压。” 童昭珩抓住一个关键词:“估计?” “嗯,这些都是我在外部听说的,”冼观说,“虽然我父亲是项目负责人,但他很少说工作的内容。嗯……不如说,他其实很少和我说任何事情。” 童昭珩没听懂:“啊?” “作为父子,我们还挺不熟的,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冼观平静地说,“他和同事相处见面的时间比和家人时间要长很多,我母亲去世得早,我是姥爷带大的。” 童昭珩心念一动,出声道:“冼青学。” “嗯?”突然被叫到这个名字,冼观诧异抬头。 “啊不是,我忽然想到你之前说过冼青学是你姥爷给你起的名字,下意识叫出来了。”童昭珩挠挠头。 冼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睫垂下,嘴角微微勾起,“嗯”了一声。 这一瞬间,他的五官罕见地变得柔和,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虽然只是一瞬间,又恢复到原本的1号表情。 “后来呢?你应该还是想和你爸爸搞好关系的吧,不然怎么也会到亚特兰蒂斯工作呢?”童昭珩继续问。 闻言冼观却沉默了,半晌才说:“倒还真不是为了他。不过……说来也好笑,我当时居然也天真的认为普罗米修斯项目会成功,所以才想近距离……算了,我的事不重要。总之,实验屡屡受挫,一直无法突破,得到的数据也是乱七八糟,根本没法用。实验源数据不准确这是最致命的,连一丝成功的影子都看不见,出资人怎么可能继续往里面投钱?” 童昭珩本想追问一下他含糊盖过的“不重要的事”,听到后半截又被转移了注意力:“我有看到,深海之心做了很多误报误判,什么香浓值,那是什么?” 冼观想了想,道:“香农值……简而言之,是指一个事情的预测难度有多高,但我不清楚你的上下文,也不太好说……” “是有一个报错记录,说接收到了某种类似意识信号的数据,但经复核后发现信号并没有信息熵的特征,香农值过低。”就算并不理解内容,但童昭珩依旧把一扫而过的报告内容复述出来了。 冼观点点头:“信息熵是用来衡量一段信号或数据的不可预测性,熵值越高,代表这个信息系统里的数据越复杂、越混乱。假设你现在怀孕了,未来生出男孩和女孩的几率各占约50%,那么香农值约等于1比特,也就是说结果是很难预测的。” 这个另类的假设叫童昭珩嘴角抽搐,强忍着没插话。 冼观继续说:“但如果你提前做产检,把所有女婴的胎儿都打掉了,那么你生出小孩的性别预测将变得很准确,香农值也就低了。” “哦,我还挺重男轻女,这不是我的风格。”童昭珩黑着脸道。 “只是打个比方,你不喜欢的话,那我们就把男孩儿全打掉。”冼观很谦虚地接受了意见。 “不用打掉任何小孩!好了不要再讨论这个不存在的虚拟婴儿了!”童昭珩抓狂道,“然后呢,所以熵值很低很低是什么意思?” “所谓意识信号,比如像人类的语言体系,信息密度大,熵值高,有规律且复杂。”冼观解释道,“反之,熵值趋近于零,说明信息高度重复或完全随机,几乎没有意义。比如通风扇叶旋转的白噪音,机械运转的固定节奏等。” “嗯……我理解下来就是深海之心拾取了一些海底波动的信号,不知怎的以为是某种智慧意识,结果一对比才发现,根本就是无意义的单一数值而已,对吧?”童昭珩勉强理清楚了:“类似于深海之心误以为是波塞冬要生男孩儿了,但定睛一看,只是胃胀气。” 这下轮到冼观嘴角抽搐了。 “是你先开始这个比喻的。”童昭珩理直气壮,“这深海之心也太二了吧,这都能弄错的。” 冼观倒是没有反驳,点点头道:“所以挣扎了大半年后,整个项目最终只能以失败告终,原来的普罗米修斯项目组拆分成了一些子部门,比如现在的地质动力研究室就是一部分,还保留着矿物勘探和灾害预警的功能。” “是五年前对吗?2018年的三月,也就是这个办公室撤离的时间。”童昭珩问,“所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忽然一整个深海之心特别办公室的人都消失了。” 不料冼观却摇摇头:“我不知道。” “嗯?”童昭珩疑惑道,“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因为我几乎没有和我父亲共事过,即使实验濒临被砍,他也没有和我解释过什么。”冼观说,“当然,他没有义务要跟我解释,我当时不过是个刚出学校的学生,在亚特兰蒂斯打杂、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大部分人也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只听说很多实验人员临时被通知解雇,要求半小时内收拾好东西撤离,门禁卡和权限也立刻被回收了。” “怎么这样啊……有点太冷漠了吧,黑心工厂啊。”童昭珩咂舌,又好奇道:“所以你父亲现在去哪了?” “谁知道,可能死了吧。”冼观表情十分淡漠,语气也是满不在乎,“说实在的,他怎么样我是真的不关心,没想到现在还要面对他留下的烂摊子。” 童昭珩不太适应他这个态度,似乎一提起父亲冼观就不愿多说,虽然对方表明了“都可以问”,但他实在很难追根刨底。 正在这时,宋星月忽然从厕所里间冲了出来,尖叫道:“快跑!” 童昭珩吓了一跳,立刻看向她身后,但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对不起!我顺手冲了厕所,我也没想到还有自来水,结果因为马桶的那个什么鬼虹吸原理,里面冒出了好多孢子雾,还伸出一根触手,我以为是蛇啊啊啊啊吓死我了啊啊啊快跑啊啊啊啊!” 两人不需要她多说什么,没等她说完便已经拔腿就往办公室外面冲,宋星月同样脚步不停,最后两句话更是一边狂奔一边喊出来的。 跑了两步,童昭珩忽然想起自己的液氮切割器:“等等,我的神装!” 冼观抵着门,对宋星月说:“先回维修井里,我等他!” “好!”宋星月不需要他催第二次,丢开抵门的椅子便一骑绝尘而去。 液氮切割器先前被童昭珩随手放在一张办公桌上了,他拿得急,不慎带翻了一摞文件——纸片像雪崩一样撒了满地,先前冼观临时放着照明的冷光棒也一齐滚落。 童昭珩转身朝出口跑了几步,忽然猛地刹住车。 冼观还站在门口,用手电帮他照着路,整个人陷在阴影里。 见童昭珩一动不动,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冼观从门口走近:“怎么了?”他眼睛朝洗手间方向瞥了一眼,手电光一去,立刻能看清从门内飘散出的大量荧蓝色团雾,一股浓郁的海藻腥气也迅速弥漫开来。 童昭珩不答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从脸上下移到胸口。冼观不明所以,又上前两步拉住他胳膊拽到自己身前,可检查了半天,也没发现他哪里受伤或者后背被什么东西抓住。 然后冼观看见了,随着文件一起滑落在地的,还有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研究人员的合照,其中一个人个子很高,即使光线昏暗、即使时过境迁,也不难认出——被冷光灯幽幽照亮的,正是冼观的脸。 照片角落的胶卷日期显示着:2018年2月1日。 童昭珩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盯着他胸口出神,然后他缓缓抬手,捏住对方胸前挂着的员工卡。 冼观一直是反着挂员工卡的,只有自我介绍的时候翻过来给众人看了眼,当时周围人还在感叹怎么有人证件照也拍得这么好看,但童昭珩入馆时在人群后面发呆,自然没看见。 直到现在,他看见了。 员工姓名:冼观,员工编号:PR001。 第23章 遗忘之苦 普罗米修斯子项目生命之火II期临床试验,于2018年1月29日立项,首批试验对象共4组20人。一组负责的工作人员,员工编号:PR001。 童昭珩看着手中的工牌,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脸色已苍白如纸,更没有心思关注身侧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有毒孢子。 为什么撒谎,为什么撒谎说从没参与过研究项目,为什么撒谎说自己在亚特兰蒂斯只是打杂? 退一万步说,一个打杂的导游,真能做到如此全知全能吗?这件事本就有很多蹊跷,他之前也不是没奇怪过。 更不合理的是,五年前只是毕业生的冼观,又怎么可能会已经在董事会最后押注的子项目里做小组负责人? 他对我到底还有多少隐瞒? 不,应该问的是,他说的所有事情里,到底有多少是真话? “我可以解释。”冼观飞快地说。 “解释什么,和我解释吗?”童昭珩茫然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惶然无措,好像一条被扔在森林的小狗,眼看自己的主人关上车门要走,却没有叫他。 “五年前我之所以来到亚特兰蒂斯,是听说这里有机会能治愈退行性病变,”冼观语调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急切,“临床试验其中一个的患者志愿者是我姥爷,是因为这层关系,我才被选做那组的记录员。” “志愿者的名字已经被涂掉了,没有办法验证你的说法。”童昭珩几乎立刻脱口而出,冼观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时愣住了。 童昭珩的声音倒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而且你之前说自己是进入亚特兰蒂斯是打杂的,还去机电室轮岗值班过,不是什么核心科研人员。” 冼观眉头拧着,表情似乎有些懊悔:“普罗米修斯项目被取缔、拆分之后,我自然也被移除实验组了,所以之后的几年我一直……” 他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雾,许许多多的话语仿佛碰上无形的墙壁,纷纷掉落到地上,完全进不了童昭珩耳朵里。 不想听,童昭珩退了一步——他又在骗我了。 然而就在此刻,余光扫见一道鞭子般的残影袭来,童昭珩稍显迟钝地扭过头去——一条大腿粗的荧蓝腕足朝他直直拍了下来,那腕足尖端咧开双重菊花状口器,两层尖牙寒光闪闪。 冼观反应极快地拉开他,那沉重的腕足砸在地板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激起一圈扬尘。 “先离开这里,等等再说!”冼观提高音量。 童昭珩却如同被烫到一般甩开了他的手,冼观诧异地看着他,但童昭珩却撇过头去,不愿和他对视。 冼观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不过好在童昭珩已经速速拎起液氮切割器,对着脚边在脚边蓄势待发的腕足就是一顿开炮——那腕足头被利落地切下,平整切口蓝血横流。童昭珩退了一步,让自己鞋子不要沾到。 “走吧。”他沉声道,旋即转身出了门。 两人快步穿过走廊,回到了维修井,早已等在里面的宋星月都快要急死了:“你们俩怎么现在才来!” 她把两人让进来,又检查了下走廊没有异动,赶紧关上了井梯盖子。 “我的锅,都是我的锅,我刚才没动脑子,怎么莫名其妙按了冲水,你们半天没回来,我以为我把你俩害死了,吓死我了……”宋星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但无人搭腔,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左右观察了半晌,宋星月戳了戳童昭珩:“怎么了,你和小观老师吵架了?” 她虽是压低了嗓音,但毕竟就这么大个空间,根本没起到任何悄悄话的作用。 “没吵架。”童昭珩硬邦邦地蹦出三个字。 不久之前,他还是那个问“生气了没”的人,如今角色倒转,答话的变成了他,这反转来得实在太快,然而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宋星月借着些许冷光棒的亮度凑近打量:“没吵架为什么臭着脸?” “没吵架,”童昭珩不爽道,“是我单方面在生气。” “生气什么?”宋星月显得很吃惊,又忽然笑起来:“你好像小学生。” 童昭珩忽然怒了:“是他撒谎在先的!” 冼观不置可否,只冷冷道:“在我姥爷的事情上,我绝对不可能说谎。” “什么姥爷?”宋星月一头雾水。 “没什么,刚才他看见了一些过去的实验资料,里面也有我和我姥爷的参与,所以他认为我是在冒充导游,没说实话,撒谎骗他。”冼观说。 “哈哈……”宋星月似懂非懂:“导游有什么好冒充的。” “我姥爷年纪大了,得了阿兹海默,也就是老年痴呆症,怎么回家都不记得,连我也一并忘记了。我去看他,他不让我进门,看我就像看陌生人。”冼观声音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漂亮的眉眼也染上忧郁,“五年前,我听说了生命之火这个项目,虽然心里不敢抱太大希望,但为了那么微乎其微的一丝可能性,还是带他一起来报了名。我姥爷是受试者,我是负责观察记录的工作人员。” 他竖起三根手指,镜片后面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童昭珩:“这是真的,我用我姥爷的名义发誓。” “啊……这有什么好发誓的,你不用这样。”宋星月露出抱歉的表情,有些埋怨地看了童昭珩一眼。 见他说得这么认真,童昭珩有些不自在地错开了目光。 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设身处地来想,如果自己打小就没了妈妈,爸爸也一心扑在工作上对自己爱答不理,唯一亲近的姥爷得了阿兹海默,那也太可怜了。 从小到大,童昭珩只受困于记忆太好之苦,还从未去想象过遗忘之苦。 他又忽然想到,之前冼观问过自己是不是很讨厌超忆症。 当时,冼观看似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总有人希望被记住吧”,当时他不理解,如今终于能说通了。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我会告诉你,”冼观又开口道,他低垂的睫毛颤了一下,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声音放得很轻,“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童昭珩感觉自己良心又被扎了一箭——他刚才为了自己擅自探究冼观家人的隐私道了一通歉,结果不出片刻又开始怀疑他。仔细想想,单纯是做临床试验对照组的记录员,似乎确实没有什么技术难度,一个毕业学生也能胜任。再者,冼观也不至于主动欺骗他什么,说到底对方没有循环前的记忆,之于对方而言,两人至今也刚认识了几个小时而已。 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 宋星月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你要道歉吗?” 童昭珩本还在天人交战,闻言应激地弹起来:“为什么我要道歉!?” 宋星月为难道:“因为你一脸打算道歉的表情。” 童昭珩一时语塞,脸都憋红了也没能说出一个不字。 “没关系的。”冼观清了清嗓子,语气恢复成与平时无异,“我们还是趁现在整理一下目前知道的情报吧,想好下一步行动之前,暂时在这里躲一下。” 见他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童昭珩憋闷得快吐血——怎么就没关系了,好像自己被大人有大量地宽恕了一样!但冼观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去计较,眼下确实还是活命的事更重要。 “我同意。”宋星月说,“我们刚才走这一遭,大概确定了三件事。” 童昭珩有点惊讶,不禁正色地看着她。 “第一,那些变异怪物目前已经污染了所有循环水,但没有活跃能量的地方——比如联通的电路,它们就不会特意繁殖过去,就像这个维修井,以及没有被我污染之前的深海之心办公室。” “只不过大部分的公共区域都有通风管道、用电线路和自来水三路循环,故而成为藤壶繁殖的必经之地。”童昭珩点点头,“根据这个原理,我们可以好好梳理一下地图上有什么其他的安全屋。这样就算要朝着其他区域移动,也至少可以缩短暴露在外面走廊的时间。” 维修井里空间实在逼仄,冼观听着听着蹲下来,手肘搁在膝盖上,另外两人也坐到地上。 宋星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次,这个馆的确很有问题,不是今天才出问题的,而是从几年前就不对劲了。我刚才一直在想,小时候亚特兰蒂斯明明非常热门,连预约都要排队很久,近几年却完全像是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要不是学校这次组织活动,我都快忘了有这么个地方了。办公室里没有工作人员,实验区也没有研究员,甚至连游客都寥寥无几。” “是的,”童昭珩猛猛点头,“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 宋星月摇了摇手指:“想来想去,我认为大概是有人不希望我们注意到亚特兰蒂斯。” “谁?”童昭珩惊悚地看着她。 “我指的不是我们。”宋星月圈出在场的三个人,比划道:“我的意思是,有人不希望这个馆被外界注意到。或许是某种势力在试图掩盖亚特兰蒂斯内部问题重重、经营不善的真相,我看小观老师说的那个董事会就挺可疑的。” 第24章 狂野计划 初听这番推断似乎不着边际,但仔细想想,童昭珩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几分道理。退一万步讲,假设冼观真的是一个普通员工,实在不了解这些内部的变化还情有可原,但上面的管理层一定是知道的。 “难不成亚特兰蒂斯是要倒闭了?”童昭珩道,“既然五年前都因为项目开销过大而陷入赤字危机,如今游客这么少,光是要养活那些动物就够费劲的了吧。” 宋星月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啊!”她忽然叫起来,“我的指甲!” “怎么了!”童昭珩脑中瞬间划过自己曾经变成水晶的甲床,紧张得不行:“是不是被感染了!” “嗯?”宋星月疑惑歪头,“我穿戴甲掉了,算了没事。” 童昭珩:“……” “我说第三……”她手指头在童昭珩眼前晃了晃,“我觉得B4层还是很有必要去一趟的。” “B4?” “深海之心控制着所有出逃路线也就算了,更进一步想,这个量子计算机是什么驱动的?是裂变反应堆,所以我们脚下一直在生产源源不断的核动力能源!”宋星月一拍大腿,怒气冲冲:“难怪那些怪物之所以变异得这么快、吃得这么饱呢。有这玩意儿在,我们冻住再多怪物也是治标不治本。” 童昭珩不由得正襟危坐——其实这个假设他之前也想到过,不过是经过了好几次循环之后才隐隐冒出的一种猜测,宋星月竟然这么快便也有了相同的想法。 “你这么聪明,”他真心实意地发问,“为什么每天不好好上课,要去搞直播啊?” 不料宋星月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他头上:“不搞直播我学费从哪来?你以为我想啊,别以为你长得帅我就不打你!” 童昭珩直接被她打愣了——他想起自己之前听小刘提过班上有人申请了特困生补助,可惜名额被别人拿走了,当时为了保护学生隐私,小刘也没讲名字,他也从未往宋星月身上联想过。 所以原来……其实她经济状况很不好,是因为没拿到补助名额,所以才被迫做副业给自己赚学费生活费吗? 宋星月那一巴掌听起来相当瓷实,冼观坐不住了,伸手拦了拦:“这里情况本来就够危险了,你别打出个什么好歹。” 宋星月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又这一幅可怜巴巴的表情,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童昭珩自知说错了话,不敢吭声,只小幅度地点点头。 “总之,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去B4,对吧?”宋星月总结道。 童昭珩再点头。 她扭头看冼观:“小观老师,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 冼观略偏过头,没有说话。 “我们要把思路打开,”宋星月比划道,“打开!” 童昭珩沉吟道:“常规而言,在每个楼层之间穿梭只有两条路,电梯和步道。” 冼观颔首:“是的。” “那有没有像这样的维修井,但是垂直分布的呢?”宋星月问。 冼观摇了摇头,把建筑地图调出来给她看:“建筑是双螺旋结构的,所有区域和舱室都一定排布在这个螺旋结构里面。唯一的例外就是电梯井,处于螺旋结构的物理中心,是一根独立的动线。” 童昭珩:“海格力斯之柱。” “所以要每一层之间直线距离再近,实际的步行距离却很远,是因为要顺着螺旋的弧度慢慢绕。”冼观在地图上画了几根线,像是DNA结构上的氢键一样,“如果有太多横纵的通道,会破坏亚特兰蒂斯外墙的流畅度,这样受到洋流的影响会增大,不利于平衡。” 童昭珩盯着这幅他已经烂熟于心的地图,忽然问:“如果从外面走呢?建筑内部通行的路都封死了,那绕开地图里的门,从地图外面走呢?” “什么意思……游,游泳吗?”宋星月十分迷惑:“要是能到建筑外面去,我们还在这玩什么大逃杀,直接回家了呀。” 他伸手把地图放大,指着上面顺着建筑表面蜿蜒的一条虚线说:“B3层特色游览项目,深渊探索,磁悬浮潜艇舱。” 冼观沉默不语,宋星月倒是先开口了:“电梯都卡住了,这玩意儿确定还能开?电机不是都被你破坏了吗?” “还有备用的紧急电源啊,实验室那些设备不都还亮着吗?”童昭珩说,“馆内不是完全没有电力,只是电流被限制了。比如胶囊电梯本来就是AI控制运行的,遇到紧急状况肯定自动锁死。但这个游览舱,应该是人为操控的吧。” “我小时候坐过,就像过山车一样,有人买票了才会开启,一个工作人员站在岗亭里拉闸,算着间隔时间发车,一车还配一个讲解呢。”他回忆道,用手框出一个圆,“虽然舷窗只有这么一点儿大,而且外头都是海水,黑漆麻乌的基本看不见啥,开着探照灯也只有十几米的能见度。” “救命啊……”宋星月立刻戴上痛苦面具,“我不想要这种时候坐海底过山车。” “不是过山车,很平缓的,就是顺着外墙走一圈,让游客有身临深海的感觉。”冼观严谨地补充道。 宋星月:“……” “总之,我记得这个观光舱是顺着外墙一直下到很深的地方,隔五十米停靠一次,那个讲解还专门介绍了深海之心量子计算机,”无数过往的细节在童昭珩脑中被调取出来,“现在想来,当时做这段讲解的时候,应该就是停靠在B4外墙附近。” 他拉过冼观手腕,把B4层放到最大,左右旋转仔细检查——虽然B4层本身的内容依旧是一片灰色,但转个方向就能发现不同的细节。“你们看这个标志,和虚线交叉的地方,和B3的上车点标志是不是一样的,说明二者应该是构造相似的进出口,对不对?” “我们现在就在B3层,利用我的液氮大剑开路,到深渊探索舱的上车点……我算算……差不多四五百米的距离,然后小观老师刷工作卡启动探索舱,我们趁着藤壶顺着电网爬过来之前,尽快上车开溜。”童昭珩越说越觉得有戏,情绪跟着激昂起来,“到B4层之后,我们从外墙进入,插上密钥,覆写深海之心控制权限,关掉反应堆,开启所有区域间的门闸,军队武警冲进来秒杀藤壶,最终所有人安全回家。” “就算你吟唱得这么顺嘴,也不能掩饰其内容的癫狂。”宋星月张大嘴,“你以为反应堆是电磁炉,说关就关呢?” 但童昭珩眼睛睁得圆圆,十分期待地看着她:“不是你让我把思路打开的吗?” 她面容扭曲,三秒换了五个表情,结巴道:“能……能行吗?”她又看向冼观求证:“能行吗?这个想法会否太狂野了一些?” 微微发亮的3D投影地图映照在冼观的镜片上,他注视着童昭珩圈出来的那条虚线,忽然弯起嘴角,有些不着边际地感叹了一句:“真的好有意思。” 童昭珩和宋星月面面相觑:“?” 宋星月连连摆手:“不有意思吧,小观老师你正常一点,很吓人的,你快否决他的这个提议。” 冼观歪头想了片刻,松口道:“或许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童昭珩欢呼:“好耶!” 宋星月目瞪口呆:“不会吧……” 然而冼观又说:“只是,就算一切出奇地顺利,我们真能利用磁悬浮轨道进入B4,并且你手里这个竟然真的是深海之心秘钥,最终还奇迹般覆写了AI权限,开启了区域之间的门。” 冼观每加一个“出奇的”“奇迹般的”形容词,童昭珩脸就黑一分。 “我们还有机会从B4那么深的地方回到海面平台吗?这中间可全部都被藤壶占领了。”冼观用手指在地图上切了一道,“搞不好,本来状况不那么糟的地方,感染也会因为通道忽然打开而加剧。说不准有些游客本在安全的地方躲着好好的,忽然门户大开,怪物蜂拥而至,他们再一窝蜂地开始乱跑,混乱中最容易出事。” “呃……”被他这么一盆冷水浇下来,童昭珩也打起了退堂鼓。 “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我只是实话实说。”冼观有些抱歉地说。 三人不做声地在黑暗里蹲了一会儿,宋星月重新开口:“有谁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没有对吧,我也没有。所以我们来投票吧。” 她指着童昭珩:“同意他刚才的狂野计划的人,请举手。” 她用手电光一照,出乎意料地,除了童昭珩自己之外,另外两人都举手了。 童昭珩瞪大双眼:“嗯嗯嗯?” 冼观轻轻笑了声:“怎么你自己不举手。” 他结巴道:“我……我以为你们不……” “哎!”宋星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走吧。” 童昭珩还在发愣:“真的去?可是还有好多事情没计划清楚,刚才小观老师说的那些……” “呆在这里再久也是想不明白的,只有去看看才知道。如果实在不行,你循环回来之后再叫上我俩呗。”宋星月拍了拍他胳膊:“勇敢小狗,不怕困难,童昭珩,go!” 第25章 深渊探索 虽然从维修井出发,距离目的地不过几百米,但已有过许多次前车之鉴,童昭珩深知短短的几百米也可以送走他很多次,故而谨慎起见,他还是请冼观在地图上事先标注了沿途或可被用于歇脚的“安全屋”。按照计划,他们应该是要一鼓作气地冲到深渊探索舱的月台,但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也可以快速集合到某个安全屋里暂时躲一会儿。可惜,符合条件的房间并不多,安全屋必须得是人迹罕至、平时几乎没人使用的地方,没有大功率电器也没有排布密集的管线,所有到头来只选出零星几个保洁杂物室和茶水间。 那个装着“疑似深海之心密钥”的小盒子被他贴身揣着,有点硌人,存在感十足。液氮切割器还有百分之六十的余量,灭火器还有一瓶全新的,不知道中途能不能捡到补给。默默检查完装备之后,三人再次出发了。 出发前,童昭珩内心十分忐忑——他已经好久没死过了,还挺不适应的,每多活一秒都感觉像赚的。 前面几次,他还从未涉足过B3层的东区,地图显示离着最近的维修井盖在东区长廊的入口,所以他们势必得先原路返回。在路过地质动力实验室的时候,童昭珩示意二人等一等,然后独自爬上井梯敲了敲盖板。 等待许久之后,他又试着叫了两声“赵爽?”,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睡着了?还是……逃走了?”他喃喃道。 宋星月撇了撇嘴:“一个人在那种狭小的隔间里坚持不了多久的,可能碰运气开门出去了吧,别管了。” 童昭珩只能作罢。 抵达维修井出口后,还是冼观先开门出去探了探,他看了一眼便回头道:“情况不太乐观,这个岔路口是所有管线交叉汇集的地方,污染很严重。” 宋星月脸色立刻变得不太好看,不过童昭珩早有心理准备:“好的,我们走吧。” 走廊静得出奇,只有天花板上缓缓滴落的粘液发出断断续续的“啪嗒”声,像是某种节律缓慢的心跳。走廊仿佛是被遗忘在时间底部的巨兽食道。大大小小的管道俱被腐蚀得不成样子,裸露在外的残体像失去血肉的骨架,在微弱的应急出口指示灯光中拉长成扭曲的影子。 走廊头顶依旧垂挂着密密麻麻的藤壶群落,体型甚至比西侧更为庞大——部分壳体由于过分膨大,透过裂开的缝隙甚至能窥见里面触须形状的肉质组织。每一滴滴落的粘液都在地面凝固成像晶簇般的瘤体,内部隐隐闪着幽蓝色的磷光。好在因为电流切断、气温降低,它们的活性也显著下降了,仅有部分新生的“芽体”有气无力地伸展着,试图向四周寻找新鲜的能量。 宋星月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呕,但很快忍住了。 “我们要从那下面通过吗?”她指着天花板上一颗几乎占据半个走廊的藤壶,“家人们……我可能不行,这个计划还是有点太狂野了。” 确实,如果硬闯过去,难度实在太高,也太耗费资源。童昭珩没有立刻答话,脑子却在飞转,他努力观察着所有藤壶的排布,试图计算出一条代价最小、效率最高的路线,但无论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行。 忽然,一段记忆闪回他脑海里——他站在B2的鲸鲨厅里,所有鱼群聚在一处,宛如发疯般地撞击着玻璃…… “小观老师,那个强光手电筒,你还带着吗?”他问。 “嗯,但现在不敢开吧。”冼观说,“那东西功率太高,连续开着还会迅速发热。” “就是要又亮又热才好,”童昭珩说,“把它开到最强档位作为诱饵,扔到走廊末端,当所有触手都被吸引过去时,我们再贴着墙根快速通过。” 宋星月倒是听懂了,紧张地问:“万一摔坏了呢?” “这是深海作业的标准装备,”冼观说,“工业级,应该很耐摔,不过也只有一次机会。” “我当然也随时准备好液氮切割器,但凡有靠近的藤壶就全部冻住,”童昭珩道,“目标是尽量快速地通过这里,越拖情况只会越危险,等会我说跑就跑,怎么样?” “可以。”冼观果断应道。 冼观同意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打算留更多讨论的时间,说罢便直接将手电筒调到最强光束模式——强烈的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走廊,那些藤壶在光线下顿时显得更加恶心可怖,童昭珩一瞬间甚至有些看不清东西,太亮了,他要瞎了! 下一秒,冼观用力将手电筒滑行抛向走廊的另一端,手电筒在地面上翻滚几圈后停住,强光持续照射着右侧墙面,角度非常完美! 效果立竿见影。整个走廊的藤壶都开始躁动起来,触手们挣扎着从壳体里复苏,癫狂地向着强光的方向挥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手电筒的高功率LED灯珠在连续工作下迅速升温,散发出的热量成功吸引了这些温度敏感的怪物。甚至连头顶粘液滴落的速度明显加快,晶丛也开始疯狂生长——但不再是竖直的,而是全都朝向光源的方向。 事不宜迟,三人立刻行动起来。 童昭珩沿着左侧的墙根,用切割器劈出一条半米宽的小径,-196℃的冰冷气体于惨白灯光中凝成雾凇般的结晶。他抬眼看见那颗最大的藤壶裂口张开,里头缓缓伸出一只沉甸甸的触手——那触手尖端有拳头大小,根部直径更是接近一米,比他之前见过的体型都要大。 所幸这头怪物目前完全被手电强光所吸引,朝着光源如巨蟒一般蜿蜒滑行着,眼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远。 就是现在! “跑!” 他喊出口的同时,立刻拔腿狂奔,宋星月紧跟着他,冼观殿后。前方所剩的拦路藤壶都被切割器无情劈开,四分五裂,其余后知后觉调转方向袭来的触手又被冼观拿灭火器解决,动弹不得。走廊中回响着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冰渣被踩碎的咯吱响声,只是这一番动静彻底唤醒了所有原在沉睡的藤壶,触手如雨点般从天花板垂下,走廊内壁长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蠕动的触须,于人体的温度和强光的热源之间左右徘徊。 三人自然没有放过这难得的时间差,一路狂奔,最后十多米的距离,他们几乎是在触手的包围中穿行而过,数次化险为夷,竟奇迹般地没有任何人被抓住或受伤。这都多亏了自从馆内温度骤降后,怪物们的行动速度远远不如从前了。 童昭珩不敢回头看,只能没命似的撒腿跑,肺部都涌起血腥味也不敢停,直到走廊尽头已经完全看不见诱饵手电筒发出的任何光亮,他才终于放慢脚步。 “我……我要死了,我……跑不动……”宋星月哑着嗓子,“你也跑……跑太快了,我腿软了。” “你每次都说跑不动,每次跑最快。”童昭珩上气不接下气,“稍微休息一下,我也有点不行了。” 虽是这么说,但他依旧端着切割器不敢放松警惕。冼观拿冷光管照了一下,说:“这边情况好多了。” 通过受灾最严重的一段走廊之后,藤壶的数量逐渐下降,分布也稀疏了不少。冼观解释说近几年亚特兰蒂斯访客实在不多,能逛到B3这么深的普通游客自然更少。深渊探索舱没什么人气,按需才会开放,其余时间基本关灯节能省电。 “得亏了节能减排的伟大号召……”童昭珩用袖子蹭了蹭脸上的汗,“希望到时候能顺利开机就是了。” 只是听闻深渊探索舱人气衰落,他心里还有些失落,因为他小时候还挺喜欢的。 作为B3层唯一一个观光性质的设施,深渊探索的主要功能是满足普通人尝试潜艇和深海探险的好奇心,故而还耗巨资在海底打造了一艘沉船遗址——当舱体转过第一道弯时,沉船就会豁然出现在左侧舷窗,在漂亮的灯影布置中,显得既壮观又神秘。 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也被变异藤壶占做客厅了。 有惊无险地走过最后一段路,三人终于来到了“Abyss Tour”的拱形门楣之下。冼观高举冷光棒,也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范围。 “这里好冷,比外面更冷了。”宋星月顿了顿,奇怪道:“咦?有回音,这里很大吗?” “嗯,”童昭珩说,“小时候为了坐这个,在这排了快一小时的队呢,从门口绕到里面,等着的全是人。” 说罢,他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牵起他,疑惑之际,冼观说:“太黑了,地方大,牵着别走丢。” “哦哦。”他回头看宋星月,“我还得拿我的神装,没多余的手了,你拉着我衣服吧。” 宋星月也不计较:“行。” 深渊探索的入口处是一个类似问询台的大圆桌,童昭珩记得这里是集邮盖章兑换奖励的地方,还会定期举办互动小游戏。他用手指在台面上蹭了一下,果然全是灰。 步下三节台阶后,他踏上了防滑玻璃做的地板——正常情况下,脚底应当模拟着深海水域的投影,巨型乌贼、发光水母和闪光电鳗游来游去,偶尔还有巨大鱼影掠过,四周音效模拟海水低鸣、鲸鱼歌唱和潜水器通讯的对讲音,但此刻,童昭珩只能庆幸这玩意儿没电了。 再往前走,他们路过了“深海纪念站”小型商店,老式报刊亭大小,拉下的卷帘门上还贴着主题周边的海报,包括探索舱模型钥匙扣、发光水母抱枕和深渊鱼类贴纸。商店旁边摆着一台扭蛋机,童昭珩瞄了一眼,本期的隐藏扭蛋是“大王酸浆鱿”。 童昭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谢谢,真的很不想要。 第26章 失落乐园 虽然这里空无他人,甚至连贴着“请靠右排队”的亚克力标牌都已经倾斜,但根据原本的设计规划,三人这时也只能顺着曲折的排队栏杆前行——冼观牵着童昭珩,宋星月在后面拽着他衣服,三人顺着栏杆直直走到尽头再转弯,像一条贪吃蛇。每隔几米,栏杆上都设有互动展板,印着与深渊生物相关的知识,如“热液喷口生态圈”、“魔鬼鱼的眼睛结构”、“深海无光如何生存”等,配着相关插图或仿生模型。 排过这一段长长的“幽灵”队伍,几人终于来到了登舱月台。 月台边目前静静停靠着两辆探索舱,舱体呈一个前宽后窄的椭圆形,尾部是个锥形,像一颗水滴。舱体表面覆以深灰哑光防腐涂层,局部涂装有醒目的黄白警示线条和舱号。舱头的前视窗下方,一排探照灯环绕排布,目前灯盖都是阖上的。而舱体两侧的舷窗面积则很小,只有约六十公分直径,是一个鱼眼模样的圆形视窗。 宋星月有些好奇地拍了拍舱体:“这么小一个探索舱,能抗住水压?” 童昭珩点点头:“我小时候坐的就是这个,但当时感觉还挺大的。” 冼观走到一旁,说:“这个就是工作人员的操作岗亭了吧。” 岗亭紧贴轨道系统的起始点,约三米长,两米宽,正面是透明防爆玻璃墙,应该是方便工作人员观察登舱状况与轨道区域安全。岗亭旁侧配有一块朝向游客的显示屏,估计是用于显示当前舱体运行状态与下一班次倒计时。岗亭本身只挂了一道老式的锁,童昭珩见状立刻会意,用切割器把锁头锯掉了。 打开门后,童昭珩看见岗亭内部中央是一张环形控制台,嵌入式的显示屏目前黑着,什么也看不出。但所幸控制台左侧还设有两排物理按钮,甚至被前人很方便地贴好了便签——蓝色按钮对应着“启动/停止出发程序”,下面一排红色按钮则可对个别舱体进行独立调度,如紧急返航、暂停观光等。岗亭后墙是一组壁挂式工具柜,挂着通讯耳机、手电、小型氧气瓶等。角落处安置一张可折叠座椅与便捷式储物格,大概是方便工作人员轮班休息用的。 “能启动吗?”童昭珩问。 “只有试试才知道,”冼观指着控制台下方的员工卡卡槽,“一旦通电,很快就会有藤壶顺着找过来,但这么大个设施想完全启动,少说也要个十分钟。” 然而这个空间空旷得要命,藤壶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袭来,好处是他们很难被堵在一个死角,坏处是根本无法防守。 毕竟藤壶又不会排队。 童昭珩低头看手里余量所剩无几的液氮切割器,将之放在冼观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四下张望着:“得省着点用,万一到了B4还需要呢?我去找个别的东西。” 冼观扬眉,指着岗亭外侧一角:“那有你最喜欢的,消防斧。” “哦哦哦,消防斧,我的最爱。”童昭珩一溜小跑,取下红柄斧头握在手中掂了掂,立刻感觉安心不少。 “那我开机了?”冼观问。 童昭珩端着消防斧,宋星月拎着灭火器,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冼观将员工卡插入卡槽,经过漫长的三秒钟等待,电源灯闪烁了两下,控制面板的灯依次亮起,与之相伴的是电机风扇运转的轰隆声响。 首先亮起的月台下沿的导光灯带,一节接一节,如深海生物体内复苏的神经线,在黑暗中缓缓点亮。蓝白色的冷光从地面蜿蜒而出,自黑暗中来,又去往黑暗,从虚无延伸至虚无。 紧接着,探索舱轨道两侧的维护灯带启动,一圈圈灯环像潜伏巨兽的脊椎胸骨,从远处漆黑的末端一路蔓延至游客月台,照亮积尘斑驳的钢轨,也投下无数模糊的残影。下一刻,月台区域骤然灯火通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近十米高的穹顶之下,曾经载满游客、如今空无一人的等候区显得尤为清冷空旷。 一阵电磁干扰的杂讯过后,头顶忽然开始播放一段音乐,随后断断续续响起一段久违的广播:“欢迎来到……深渊探索……” 只是音频或许因为受潮,那广播的语调忽远忽近,如从水底传来的回音,古怪的变调和场内的回声都让原本轻快的音乐只剩阴森诡异。 童昭珩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远处的纪念品商店和扭蛋机也亮了,展示货架从磨砂变得透明,里面的机械臂空挥了几次,五爪试着收拢又松开。微弱的感应灯亮起,水母玩偶圆滚滚、笑眯眯地,等待着不存在的主人带它回家。 而更远的入口处,打卡墙的LED屏幕依次亮起,上面闪过系统存储的游客照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笑容定格,是孩子们趴在舷窗上向外看的瞬间,是孩子兴奋地举起集章本的瞬间,是亚特兰蒂斯曾经辉煌的记忆残影。 最终,整片区域被彻底点亮,如同某种离奇的“复活节”仪式,灯火通明,程序运转,每一盏灯、每一条广播、每一条轨道都在正常运行。 只是,没有游客。 曾经的欢声笑语还依稀回荡在墙角,但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迟到的欢迎,一场空壳的热闹,一场无人欣赏的表演。宛如游乐园被拆除前的最后一夜,面漆斑驳的旋转木马在孤独地唱着歌。 下一刻,童昭珩感到脚底传来轻微的震动,他回过头,发现沉睡已久的钢铁生物终于被唤醒,两艘探索舱的车灯逐个点亮——探照灯先是闪了两次,然后骤然睁开,光柱照亮了通道前方紧闭的双重卡齿合金大门,那之外便是漆黑的外海。 “成功了!”宋星月喜道。 “还没好,”冼观一边调试着控制台,头也不回地说,“这个探索舱不能立刻出发,还有五分钟的预热自检程序。” “嗯,好像也有其他客人来了。”童昭珩指着远处问询台的方向——光束之下,雾霾般的的粉尘从门外飘入,成团地浮在照片背景墙的一张张笑脸前。 童昭珩紧了紧手里的握把:“宋星月,灭火器就位。” 宋星月咽了口口水,结巴道:“好,好嘞。” 童昭珩朝前迎了几步,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猛地刹住脚步,喃喃自语:“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啊?”宋星月没听清,“知道什么?” “消防斧,”他没有理会宋星月,只是扭头盯着冼观背影,“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消防斧的,我没有说过。” 冼观背影微微一顿,只侧过半张脸来,声音平静地反问:“什么消防斧?” 童昭珩喉咙发紧,一字一顿道:“你刚才说,我最喜欢的消防斧,你怎么知道我爱用这个?” 于是冼观回过头来,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似乎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宋星月急得要死:“什么消防斧,门口进来了好多孢子雾,等等角落那个阴影是什么,好大一只……什么东西过来了?!” 童昭珩却充耳不闻,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冼观。 冼观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慢吞吞道:“你之前不是说,用斧子砍坏了电路板吗?在维修井里的时候。” 童昭珩声音低沉但清晰:“我只说过电路板被我砍坏了,但我没说过是用什么工具,更从来没有说过消防斧这三个字。” 随着“卡嗒”的清脆金属声,机械臂自动落下锁定轨道,探索舱的舱门终于缓缓划开。舱内灯光幽幽亮起,座椅自动调节启动,舱顶的OLED星图开始旋转模拟星辰图景。 “欢迎乘坐深渊探索舱,”敞开的舱门内响起温柔的电子女声 ,“上下车请注意脚下。” 宋星月紧张地来回看两人,一头雾水:“什么意思?这件事重要吗……你之前说过吗,没说过吗?我记不清了,话说我们现在到底为什么在讨论这个?” 冼观肩膀下垂,轻轻叹了一口气。 童昭珩屏住呼吸瞪着他。 其实就算是瞎猜的消防斧也不难理解,毕竟馆内能利用的道具也就这些,结合总机房控制台上留下的那些痕迹,自然而然联想到消防斧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无论怎么讲都说得通。 连童昭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内心深处其实非常希望冼观就这么解释给他听。 可惜冼观没有。 “如果是别人,我会说你记错了,但你不行,对吗?”冼观嘴角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因为你记得所有事,所以糊弄不了你。” 童昭珩手臂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是某种不受控制的生理现象,是人遇到危险后的本能反应。 他的大脑还根本无法消化这句话和其背后隐藏的信息,双脚也如灌铅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冼观从岗亭里迈出,一步一步来到面前,似乎有些懊恼地又小声叹了口气。 “家人们我真听不懂了,”宋星月满脸懵逼,语速飞快,“你们能关心一下那边的怪物吗,还有这个探索舱现在是能上车了吗?” 闻言,冼观瞥了她一眼,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当然可以。” 随即,他朝宋星月的方向抬起一只手。 下一刻,宋星月竟然被一股怪力凭空掀飞,直接飞出十余米,而后重重摔进其中一个探索舱里!冼观手指微微一动,舱门便又“哗”地关上了。 “对不起啊,本来你是不该看到这些的,”冼观眉毛皱了一下,好像真的很抱歉似的,“可是你太聪明了,我也很苦恼。” 第27章 冰霜结界 在根本没有产生物理接触的情况下,一个成年人居然活生生被原地干拔、扔出十几米,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力量! 宋星月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无论如何也拉不开舱门,她只能拼命地拍打圆形的舷窗,大喊大叫,五官都在鱼眼透视下变形,但她的声音被密闭的舱室完全隔绝,什么都听不见。 “别这个表情,”冼观表情有些疲惫,语调平平带着一丝厌倦,“下次循环的时候,她就会复活了,而且什么也不会记得。” 听闻此话,童昭珩不禁双腿打颤,背后发凉,固然已经“死”过几次了,但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如此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力。 “看来就到此为止了,你的探险小游戏。不过真的非常厉害,我已经很久没遇过这么有趣的事了。”冼观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不能让你再往前走了。” “为……为什么?”童昭珩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说出这三个字,他嗓子干哑得厉害,颤抖到甚至有些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了。 “因为太危险了。”冼观说。 “危险?”在此情此景中,童昭珩竟然有些气笑了,“对于谁而言太危险了?” “当然是对你而言。”冼观彬彬有礼地答。 不能再往前,是不能让他去B4的意思吗?童昭珩不明白。 只是一旦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很多线索便呼之欲出,甚至明显到了怀疑自己之前为什么毫无察觉,还一次次听信对方千疮百孔的解释。 是因为害怕,所以故意选择视而不见吗? 因为害怕真相,害怕失去唯一真正意义上的伙伴,在这个无尽循环的迷宫里,在这个无法逃离的轮回中,所以可以规避掉了那一种可能。 自己身边站着的,或许不是一起逃亡的队友,而是迷宫的一部分。对方一直和自己呆在一起,也不是为了帮助他,不过是在近距离欣赏这一场闹剧在取乐罢了。 “有什么能比死亡还危险?”童昭珩努力冷下声音,“你又到底是谁?” 说话间,门口角落溢出的孢子雾已经多到无法忽视,浓稠的荧蓝色瘴气里埋伏着巨大的阴影,伴随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某种被病毒寄生的巨型海怪缓缓登陆而至,肉瘤在粘稠的胶液中滑动,粗大的节肢在空中舞动。 近处也有不少藤壶从通风管道噗呲噗呲地掉落下来,砸在扭蛋机的蛋壳上、砸在问询台的看板上……瞬间垒成一座座小山,静止多年的空间转瞬被破坏,被邪恶侵占。 冼观只瞥了一眼,啧了声,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 他朝着门口的方向再次抬起手,下一刻,童昭珩脸前刮过一阵刺骨寒风,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想后退却发现双脚被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低头看去,震惊地发现脚底的地板已冻成厚厚一层冰。 冼观站在不远处,衣角因气流而微微扬起,在他脚下,冰,无声无息地诞生了。 一圈淡青色的冰晕自他脚下无声绽开,如水面荡漾,但光芒反射之下,那些波纹便瞬间冻结。地砖逐块泛白,晶霜如羽毛般铺展开来,沿着地面缝隙向四周无声地爬行。 短短几十秒钟,这层冰便强势蔓延过整个大厅——排队的金属栏杆、纪念品商店、将落未落的藤壶群、爬行至照片墙的巨怪、写着“Abyss Tour”的拱形门楣……眼前所见的一切顷刻间全部冻成了冰块。彩灯在冰层之下折射出扭曲成折断的虹光,液晶屏幕开出六角冰花,随即“啪”地龟裂开。就连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孢子,也被冻结呈一朵一朵荧蓝色的冰花,洋洋洒洒飘舞着。 整个过程只有极低频的细碎声音,如千万根细针在玻璃上轻轻滑过,像霜花悄然开放的声音,若有若无。当寒冰的蔓延终于停止,万物归于最极致的寂静,仿佛连温度这个概念都消失了,世界就此熄灭。 冰面形成了一个近百米范围的扇面,而冼观站在扇钉的位置,衣角缓缓落下,收回手来。 童昭珩吓得几乎破音:“你!你怎么做到的?” “你不是讨厌这些东西吗?”冼观微微歪头,“我也不喜欢。” “我不明白……是你策划了这一切?”童昭珩彻底混乱了,“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真的是在帮我吗?你到底什么目的!” “因为很有趣啊,”冼观理所当然道,“最开始注意到你在重置后居然没有失去记忆,确实有些意外,而你又不断地带给我惊喜,我就忍不住想看看,区区一个凡人究竟做到什么程度。” “凡人,”童昭珩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字眼,“那你呢?你是人类吗,还是和它们是一伙的?” 冼观看着童昭珩指向的藤壶冰山皱起了眉,显得不太高兴。 “你从头到尾都保留着记忆,却每次都在我面前演戏,为什么!”童昭珩脑子快要炸掉,“你之前发誓说没有骗我,可这些又算什么?” 但冼观显然没有解释的兴趣,只兴致缺缺道:“你就呆在这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他抬腿想走,扭头又看了看不知何时还会袭来的藤壶军队,手指一动,童昭珩脚下的冰块登时炸裂。 “你要去哪?”童昭珩仓皇大叫:“等等,等等你干嘛!” 可冼观一个字不想听他多说,直接故技重施将他丢进另一个探索舱里。 “这次我会给你留足氧气的,不要乱跑。”冼观淡淡道。 童昭珩摔得头晕眼花,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但舱门已在他面前无情合上,并瞬间卡死了。 冼观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明明根本没有碰到舱门,锁头的金属却像是熔断冷却后一般牢牢黏在了一起。 “放我出去!你别走!别走啊!!!回来把话说清楚!” 童昭珩跳起来对着门又撞又踹,双眼通红,一拳一拳砸在门上,直到拳峰上留下血迹也未能将其撼动分毫。 其实他根本没有期待自己能够轻松打开门,但他胸腔里有太多情绪奔腾翻涌,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有被欺骗的气愤、被愚弄的恼怒,对自身愚蠢的羞愧以及……伤心。 对着空气发了一大通火之后,童昭珩背靠冰冷的舱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无人看见的角落,他鼻子发酸,眼泪很快蓄满了眼眶。 眼泪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晕湿了一块块小圆斑。 他是真的很伤心。 怎么能这样……他明明那么信任小观老师,虽然他们细数起来认识不过24个小时,但一起出生入死、经历了那么多事,居然全都是假的吗? 冼观过去一直知无不言、有问必答,耐心又可靠,但刚才自己质问了他那么多话,对方竟然一句都不答,只是冷冰冰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中带着冷漠的俯视,和之前他从镜片上方投来的专注目光形成鲜明反差。 第一次从胶囊电梯下来开门后见到冼观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所以第一次被困电梯的时候,冼观是真的昏过去了吗?他在几个小时后氧气几乎耗尽的时候突然醒了,现在想来的确很奇怪。 第二次在地质实验室门口遇到通风管道掉下来的藤壶,冼观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却在旁边看着他用消防斧一顿乱砍,还给他支招,明显就是在看他笑话。死前他在楼梯间躺在冼观怀里,那传来的温度分明是与自己毫无二致的人类,怎么会这样呢? 第三次他们被困在鲸鲨观景厅,冼观救了自己好多次,还帮他切了个章鱼头,耐心地蹲在旁边看他在那边熔门。现在想来,怎么会有人不知道章鱼小丸子是什么呢? 那么……关于他自己的那些事,关于他父亲和姥爷的那些事,难道都是假的、都是骗他的吗? 可自己分明在资料室看见了那些陈旧的研究资料,负责人也的确姓冼——他没道理从那么早就开始做局骗他吧?得知他父亲是研究员还早在循环未开始时,应该不至于吧。 但也许那个办公室就是被冼观引导着去的,就像总机室……不对,办公室好像是我自己要去的,到底是不是……童昭珩感觉自己精神快要崩溃了。 对了,总机室,冼观为何当时希望自己去总机室?目的是让自己破坏电路板、让全馆陷入停电?事实证明停电确实有效抑制了藤壶的繁殖和传播,或许冼观和那些怪物真的不是一伙的?就算如此,破坏总机的事情他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做到,为什么非得带上我不可。 更何况,骗他有什么好处呢?童昭珩实在想不通,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既没什么特别的身份、也没什么出色的本事,骗我有什么收益呢? 而且当时被炸毁的藤壶卵巢中突然刺中自己,冼观脸上的错愕不似假的,后来房间里砍杀藤壶留下的痕迹,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有很多痕迹不是自己造成的,而是自己死后的冼观。 他完全无法理解冼观的行为逻辑,如果不希望自己去B4,为什么又一直帮忙、一直配合呢?还数次救他于危难之间。如果他刚才没有主动拆穿冼观话里的漏洞,或许他还会继续演下去。 那么按照原颜与定计划,他究竟会演到什么时候呢,真到了B4门口才算完吗?童昭珩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B4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去,童昭珩从裤兜里摸出那只小小的u盘,拿在手里翻过来转过去地看,这真的是深海之心的密钥吗? 真要让自己不乱跑,杀了不就好了,把他关在这算什么。 思及至此,童昭珩动作顿住,他脑子里灵光一现,猛地站起来。 冼观走后,整个空间重新陷入了黑暗,从圆形的舷窗看出去视野有限,只能看见他冻住的藤壶冰山散发着微弱的蓝色荧光。 为什么不杀了他,而是把他关在这里,其实只要逆转一下思维就很好理解了。他和全馆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无外乎就是他的记忆不会重置,杀了他根本没意义。即使现在杀了他,重生之后,他依旧可以乱跑。 那既然这样…… 离开这里的出路,不就摆在眼前吗! 第28章 降临 他在这不大的游览舱里四下找了一圈,连座椅下方都摸了个遍,只找到一根类似安全带的缆绳。他牵着绳子的一头,抬头目测舱室的高度,看有什么能悬挂的地方。 没想到啊,童昭珩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想要自杀。 探索舱外的一切都被冰层包裹着,舱内的温度早已与外界同步,金属内壁上凝结着一层薄霜,每一次呼吸都会在他面前形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没事的,不痛的,比这更痛的都经历过了。”他捏着绳子尾端,焦躁地在探索舱里不住兜圈子,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慰自己,“一下子就过去了。” 他先是把绳子绕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粗粝的编织物一挨上皮肤,他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不由自主从胃里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 不行,好可怕,他摇了摇头,把绳子拿远了些,仿佛一个精神病人,脑内有两副人格在争抢这具身体,做着完全矛盾的行为。他左看右看,可这次没有任何人会帮助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 童昭珩喘着粗气,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舱门上,控制不住地哭了两声,迅速又收住眼泪,板起脸继续碎念:“没事的,怕什么,我一点都不怕。” 他再次试着把绳子横在喉头,只是略微使劲一勒,他的身体立刻背叛了他——气管受到压迫的瞬间,童昭珩便生理性干呕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抓在扶手上的手之用力,指节都泛起了青白。 好容易停止了咳嗽,童昭珩静了许久,长长吁出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直起腰,踩在座椅上站着,将安全绳穿过探索舱顶部的碳合金支架,用力拽了拽。 这个碳合金支架式是整个舱室最坚固的部分,原本设计用来承受深海巨大的压力。现在,它将承受另一种压力。 他手指笨拙地打着结,试了好几次都绑不好,其实他曾在视频里看过各种野外求生的绳结教学,但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系出一个简单的活套,绳子摩擦支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死寂的舱内又显得格外刺耳。 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制作的绞刑结,童昭珩手抖得厉害,不知是紧张、是害怕还是单纯因为冷。他恨自己不争气,手捏紧成拳头狠狠锤了几下大腿,努力控制肌肉、平复呼吸,只有沉重且急速的心跳声无法掩盖。 下不了手,实在是下不了手啊……童昭珩咬紧牙关,同时也意识到一件事——他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更害怕。 干什么啊,我不是都死过好多次了吗,比这更痛苦的死法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到底在怕什么啊! 他愤怒地又猛掼了探索舱顶盖几拳,鲜血顺着拳峰流到手腕上,疼痛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快感,暂时盖过了恐惧。 童昭珩闭了闭眼,还是咬着牙把绳结套在了自己脖子上。 未免自己后悔,童昭珩索性脚一蹬,干脆地跳下了座椅,霎时间,颈部骤然传来几乎要被勒断的剧烈压迫感,比他想象中更加痛苦千倍万倍! 世界在瞬间收缩成脖子上那圈灼热的疼痛,绳索深深陷入皮肉,切断空气,压迫血管。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身体像被钓上岸的鱼一样剧烈扭动,两腿在空中乱蹬一气。他试图把手指抠进绳套里,但怎么也抵抗不了体重,只是硬生生用指甲把喉咙处挠出血。 眼前一片模糊,耳边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震耳欲聋,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喉骨骨折的尖锐疼痛。不要……不要!我后悔了,我不要死!可他眼前闪过一片片耀目白光,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双脚也完全找不着也够不到可以落脚的座椅。 终于,他挣动的幅度渐渐小了,虽然肌肉还在痉挛,但双臂已无力地垂落在了身侧。 就这样,在双腿完成最后一次抽搐后,探索舱重归寂静,只有绳索偶尔摩擦支架的细微声响。废弃多年的海底乐园中,莹蓝色的冰山散射出淡淡幽光,紧闭的探索舱内悄然垂挂着一具刚刚失去生气的尸体,无声无息。 几次死亡的体验里,童昭珩这次失去意识的时间尤其短,几乎上一秒他还溺亡在机械性窒息带来的绝望中,下一秒他便双脚落地,向前踉跄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漆黑一片的室内,唯有冷光棒这一团光源,照亮着办公桌上“D.Liu”的名牌,而宋星月正哭丧着脸:“这个地方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啊?” 童昭珩双眼陡然睁大,瞬间明白了这是哪个时间点。 他猛一扭头,快速看向冼观,对方也正看过来,眼中满是震惊。两人一个照面,四目相对的刹那无数往事倏然坍缩,万千思绪激撞在一起,电光火石。 冼观迟疑地上前一步,张了张嘴,但童昭珩已经朝宋星月大喊一声:“跑!” 宋星月:“?” 冼观:“!” 说罢他没多犹豫半秒钟,直接一个闪身绕过办公桌,顺手拉翻了比人还高的文件箱,一时间尘烟飞扬,呛得人睁不开眼。 “等等!”他听见冼观大喊道。 我才不等呢!我才不会再信你说的鬼话!童昭珩头也不回撒腿狂奔,漆黑的走廊一片幽暗,墙上地上全是结霜的藤壶,前方可能还有卵巢心脏或者更吓人的怪物,但这一切远远没有身后传来的压迫感恐怖。 他没命地向前冲,其实压根没有想好要跑去哪——前几次循环里,他要么是和冼观一起行动,要么事无巨细地把自己所思所想抖落了个清楚明白,如今还有什么地方是他能顺利到达而冼观不知道的呢? 不管了,先跑远一点!就算只能在B3层活动,但B3层是整个亚特兰蒂斯面积最大的一层,几乎和海面平台相等,势必能找到一个地方躲一躲。 总之先苟起来,再想办法去B4! 童昭珩一边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见弯就转、见缝就钻,一个三维立体的地图同步浮现在脑海里——排除几人之前停留过的维修井,再筛选掉讨论过可以做中继休息站的杂物间,能够落脚的选项还剩两个地方。 一个是西三段走廊的储藏室,一个是东二段走廊的一个气闸舱,按照距离而言,后者应该更近一点。 他埋头狂奔,根本不敢回头看冼观有没有追上来,跑动间,他隐约感觉自己兜里似乎有个硬硬的小东西,脑中划过短暂的疑惑后,旋即明白了。 深海之心的密钥!明明时间已经回到过去,可这密钥居然没有被重置?! 还是说这条时间线上的他们已经解锁过密码箱了? 童昭珩脑子一团乱麻——他刚才跑走得太过果断,属实没功夫观察周围的情况,一时间竟有些无从判断。 他终于连滚带爬地跑出西侧走廊,正欲往交叉口拐弯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却叫他生生刹住脚步。 密密麻麻铺满整条通道的藤壶群落横在眼前,已经把整条通道近乎填满,大大小小的扭曲甲壳重重叠叠摞在一起,起码有几百只,从几厘米到几米直径不等。他以前还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藤壶上又寄生了藤壶,怪物上又附着了更多怪物,而藤壶聚集最密集的地方,童昭珩认出来了,就是他们上一次扔强光手电筒的地方。 糟糕……他居然犯了这种错误——变异藤壶的繁衍同样不会被重置,他选错路了。 原本在低温中昏昏欲睡的藤壶们感知到了一丝来自活人的热源,全部蠢蠢欲动起来。数百只畸形的、根本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恐怖怪物齐刷刷地挪动起来,上千条触手此起彼伏,并尽数向他伸了过来,这画面简直绝了。 童昭珩在原地站定,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铺天盖地袭来的触手,他不想跑、也不想躲了。 无所谓了,就这样吧,他任命地闭上眼睛。 只是命运从不如他所愿,在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从身后而至的寒冰绵绵不绝,裹挟着凛冽冷风,顷刻间就将整个空间全部冻结。 童昭珩睁开眼睛,看着堪堪凝固在他鼻尖的狰狞怪物,又看看脚下的冰面,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冼观站在他身后约二十米远的地方,大步踏来的身影在霜雾纷飞间有些模糊。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与此同时,寒冰的扩散并未停止,墙壁开始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安全出口的塑料灯罩因为低温收缩瞬间断成两节,漂浮孢子结成的霜长得飞快——不是雪花图案,而是像无数根银针刺了出来,而后突然“啪”的一声,全部碎成一地亮晶晶的渣子。 冰层还在加厚,无数冰晶从冻结的藤壶上生长出来——周遭所有水汽几乎全被吸收,空气顿时变得无比干燥,连童昭珩身上的汗都被瞬间蒸干了。 温度持续降低,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刺痛,极寒空气叫他呼吸也变得困难。他毫不怀疑冼观要把他和藤壶一起冻死在这里! 只是当冼观走得足够近时,童昭珩才发现对方的模样有些异常。 冼观脖子处的皮肤覆盖着一层结晶,一路伸进领口看不见的地方,又从手腕蔓延至手背。他皱着眉,镜片后的瞳色变得极浅,隐约还泛着一层翡翠绿的光泽,发丝衣角都因为气流而鼓动翻飞着——他此刻已经完全不像个人类了,更似古代神话里某种似神似妖的存在,不容置疑地降临在了这个噩梦里。 而且,他好像生了很大的气。 第29章 答非所问 “你……你别过来!”童昭珩虚张声势地嚷嚷道,但颤抖的声线已然将他内心的恐慌暴露无遗:“我警告你啊……我可警告你……” 冼观充耳不闻,走到与他只有一臂距离时才停下,他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从未如此明显过,那过分妖艳的五官放大在脸前,带着骇人的寒气,浅绿色的瞳孔微微眯起,明晃晃透露着危险的讯息。 童昭珩一个字也说不出了,他半张着嘴,冷气过肺刺得生疼,但他打定主意绝不能露怯,于是摆出了一副英勇就义的悲壮表情,纯靠意志力和冼观对峙着。 “我和你说什么,”冼观出口便是质问:“让你不要乱跑,为什么不听话?” 倒反天罡!童昭珩闻言一肚子邪火蹭地窜上来:“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一直都在骗我!演戏演得爽吗?看我反反复复地挣扎然后死掉看得开心吗!亏我还真的以为自己误会你了,还真心实意地后悔自责过,结果你呢?”他越说越委屈,愤怒得双眼通红,眉毛却委屈地耷拉着,“而且你还把冷气开这么大,还想冻死我,看我花样百出一直死还没看够吗……” 冼观听了前半截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微微怔了下,像是才意识到冰霜的扩散并未停止,而周遭已经远低于人类可以正常耐受的温度。 他咬肌紧了紧,那只已被结晶完全覆盖的手小幅度地抽动着,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先离开这……”他似是妥协道。 童昭珩当然不听:“又去哪?又想骗我去哪!我告诉你,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任你这次说什么我也……” 然而冼观等不了他说完便已耐心告罄——一股蛮力揪起童昭珩的连帽衫,直接不由分说地将他拎离地面。 童昭珩下意思捂住自己的喉咙——刚才机械性窒息的痛苦还过于鲜明,他一下应激地哇哇大叫起来:“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冼观一愣,松开手,思考了半秒钟,转而把他拦腰抱起夹在胳膊下,不容反抗地把他带走了。 童昭珩头重脚轻、视野倒转,整个人难受得不行。但他有点失温了,手指僵硬得厉害,心率和呼吸都快过了头,只能死命揪着冼观衬衣后摆表示抗议。 冼观轻车熟路地东拐西走,终于停在一个实验室员工休息隔间前,刷开门把童昭珩丢了进去。因为是气闸门隔离,里面温度还不算太离谱,外壁攀附的少许藤壶也被他三下五除二地给清理掉了。 童昭珩手忙脚乱地理顺颈后的帽子,像一只炸毛的猫。他背贴着墙,警惕地看着冼观,但对方只是走到一张休息用的单人床边坐下了——他肤色白得近乎透明,下垂的睫毛盖住了异样的瞳色,眉眼间是浓浓的倦怠,手肘撑着膝盖,其中一只手上的结晶反着光。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妖怪也会不舒服吗?童昭珩又想。 不过刚才在走廊上,很明显他的力量失控了,温度急剧下降的程度似乎令冼观自己也很意外。 这人到底要干什么,是和我有仇吗?他发现我兜里的密钥了吗?宋星月又怎么样了……童昭珩脑子里一大堆疑问,见冼观不搭理他,便眼珠乱转四处观察,又开始动心思想遛走。 “我没有骗你……”冼观忽然出声了。 童昭珩手都已经摸到门把手上,闻言猛地顿住,缩着脖子僵硬地转过来。但他冼观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依旧低着头垂眸坐在床边。 下一秒,他忽然反应过来冼观说了什么,气得一蹦老高,怒道:“你还不承认!你骗我骗得还少了?从头到尾你都在演戏,演自己一无所知、演自己随着循环失去记忆,然后把我当猴耍,你,你……你!”童昭珩憋了半天也选不出合适的词,“简直太恶劣了!没见过你这么坏的人!” “是吗?那是你见的坏人太少了。”冼观抬起头,翠绿的眼珠自镜片上方看过来:“我不否认自己恶劣,但我也从没主动说过自己失忆了。” 童昭珩迷惑了一瞬:“什么?” “都是你先入为主地认定我没有循环前的记忆的,我自己从没主动说过。”冼观平静地指出。 童昭珩瞠目结舌,被对方的无耻震惊了。 他结巴道:“那反正……总之你……你根本就不是人类,就算你和那些藤壶不是一伙的,你也……也是个别的什么怪物!” 一瞬间,原本已逼至零下的空气又低了好几度,冼观收敛了表情,站直身子,下巴微抬,冰冷无慈悲地俯视着他。 童昭珩一下怂了,但还是不甘示弱地嘟囔:“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没错,你说的很对。”冼观一字一顿道,他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既然知道我是怪物,既然知道这馆里全是怪物,那你就不能听话一点,非要急着找死吗?” “你觉得我还怕死吗?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啊!”童昭珩怒不可遏,“反正都死了这么多次了,你以为我怕你?” 冼观冷笑了一声:“好啊,那你就去死好了,正好没有人在馆里到处乱跑地干扰我。” “别……别以为我不敢,你关不住我的!你把我关起来我就会自杀重启循环,然后再跑!”刚才窒息濒死前的那种恐惧和无助再次涌上心头,童昭珩悲愤不已:“正好我可以重来一次,躲着你走!你不是说你有事要做吗,看你能追着我撵到什么时候。” 冼观眯起眼睛,打量了他半天,才问:“你认为,每次时间循环重置,是因为你死了?” 童昭珩下意识反问:“难道不是吗?” 冼观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所以你才选择上吊自杀?” 这个问题叫童昭珩一时间忘记呲牙,陷入思考——冼观这话的意思是,时间重置另有规律,并非以他的死亡为契机? 因为每次死亡之后,睁眼后都回到了过去,所以他在一直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发生了循环,难道不是吗? 仔细想想,或许这就和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其他人没有循环前的记忆,所以冼观也没有循环前的记忆”一样,是一个先入为主的误解,毕竟每次死后发生的事情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如果真是以他的死亡为循环节点的话,那么上上个循环里的冼观就不会还有时间对总机房的巢穴进行鞭尸。 但他又及时制止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判断失误和冼观不说实话不是一个性质的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于是他继续充满警惕地怒视着对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上吊的?” 难不成刚才冼观没有走,还是说走了又回来了? 他回来干嘛,总不至于是良心发现要放了他吧。 冼观几步迈上来,转眼间便缩短了和他的距离,并高高举起了手。童昭珩以为自己要挨揍,本能反应地缩起肩膀闭上眼。 然而冼观只是一手猛地撑在童昭珩脸侧的门板上,力道很大,刚被童昭珩悄然旋开一道缝的门板“砰!”地合拢,吓得他又睁开眼。 他下意识就想往反方向跑,可躲闪不急,又被一把抓住了胳膊——冼观整条右臂到指尖全都是结晶,触感坚硬而冰冷,这种浓浓的非人感让童昭珩打了个寒颤。 “你就这么想去B4吗?不惜自杀也非要去?”冼观语气差到极点,“你又不是怪物,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让自己死掉,到底有没有脑子。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次不能循环怎么办?” 哦,以前有事没事就夸我聪明,现在演都不演了,开始骂我没脑子了。 童昭珩不服输地瞪回去:“那你就这么不想要我去B4吗,那里有什么不能被我看见的?你既然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怕我知道什么?你既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什么之前非得让我去对付藤壶巢穴,又为什么在看见我被杀死之后,假惺惺地伤心?”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冼观移开了和他对视的目光。 在这个距离下,他脸上的每一寸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总是妥帖梳齐的额发如今散乱在眉间,睫毛浓密纤长,鼻梁上落着一颗小痣,嘴唇略显干燥……这些无用的细节又让童昭珩觉得,眼前的生物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他到底是什么,海妖吗?还是被亚特兰蒂斯非法改造出来的变异人?海妖也有爸爸和姥爷吗? 手臂上传来的痛感及时止住了他脑内的天马行空——冼观死死钳制住他胳膊的手微微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气什么?我还没生气呢!”童昭珩简直不明白对方脑回路,死命掰他手指:“你要是不乐意回答我的问题就走远点,心情不好就出去杀几只藤壶,一直阴阳怪气地凶我算什么本事,疼死了……你松开我!” 冼观忽然出声打断他:“好啊,你这么想去B4,我带你去。” 童昭珩呆愣原地,忘记挣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不是想去B4吗,我们现在就去。”冼观用手指点了点童昭珩的太阳穴,表情阴翳,邪气十足:“到时候可别眨眼,然后好好记住你看见的一切。” 第30章 地心深处 说罢冼观直接伸手旋开了门把,童昭珩原本紧靠在门上,身后忽然一空,没留神差点摔飞出去。 他正要怒斥冼观此举纯为打击报复,却见对方绕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个果决的背影。童昭珩惊疑不定地目送了半晌,直到冼观快要在拐角消失,才认识到对方似乎真的并不打算关押自己。 他迟疑地跟上两步,然而冼观完全没有要等自己的意思,在前方走得飞快。 好阴晴不定一男的,他在心里腹诽。 “等等我,去哪儿?”童昭珩一溜小跑,凑在冼观身边追问,“真去B4?不是不让我去吗?” 下一刻,他额头撞在冼观背上,嗷地叫起来:“干嘛忽然停下!” “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吗?”冼观半侧过脸,用眼角睨着他。 “不去……是不可能的。”童昭珩别扭道。 冼观不理他了,重新加快脚步。 “哎哎你这人怎么脾气这么大呢,谁又惹你了。”童昭珩三步并作两步,“所以B4到底有什么……哦好好,我不问了,你别瞪我,去看了就知道了对吧。” 两人你追我赶了一段路后,来到一道液压合金门面前——这道门和鲸鲨厅那道曾困住他们的门一模一样,坚固而冰冷,且在深海之心的控制下紧紧闭合着,连腐蚀性极强的变异章鱼血都奈何不了。然而冼观只是在门前站定,把眼镜摘下叠好,仔细收进了胸前的口袋。 童昭珩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释放一个什么魔法把门一劈两半。 然而冼观只是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摸上金属竖握把——一道绿光在他脸上扫描过去,伴随着滴滴两声响起,门应声而开。 童昭珩张大了嘴巴。 一道机械的AI女声播报道:“欢迎回来,管理员。” “管理员?”童昭珩震惊不已,“你吗?你是管理员?等等,管理员是什么,是亚特兰蒂斯的管理员吗?” 冼观不答话,他也不气馁,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为什么你可以无视蜂巢协议,还是说蜂巢协议根本就是你编出来骗我的?” “都说了没骗你。”冼观被闹得烦不胜烦,说完这句话又抿紧了嘴巴。 “管理员的权限很高吗?比深海之心权限还高?”童昭珩又问,“那你之前为什么还让我们去拿密钥,话说那真是深海之心的密钥吗?” “哈喽,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见冼观完全不搭理他,童昭珩干脆彻底放飞,“你是不是有人格分裂,之前那个又温柔又耐心的是另外一个人格对不对,能把他叫出来吗?我比较喜欢那个人格。” 冼观再次止住脚步,蹙着眉,显得头很痛的样子。 “你知道怎么样能让我闭嘴吗?”童昭珩露出一个贱嗖嗖的假笑,“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啦。” “回答完一个,你还有千千万万个问题。”冼观冷漠道。 童昭珩无法反驳,又低头看他的手臂,问:“还有,我早就想问了,你手怎么回事,以前还只有胸口长了结晶,现在半拉身子都是,这是什么技能的副作用吗?” 冼观叹了口气,终于选了一个问题回答:“藤壶感染的,你之前没见过?” 于是童昭珩想起了那个倒霉戴上了章鱼王冠的男生——那人从被袭击到全身结晶化也不出五分钟时间,再之前的一次循环里,自己只是于B3实验室吸了两口孢子粉尘,肺部立马纤维化,指甲也是很快便脱落了。 “因为藤壶不能被重置掉,所以感染也不能,对吗?”童昭珩明白了,“你果然和那些怪物不是一伙的,不过……既然你被寄生感染了,所以其实你还是人类,对不对?” “不对。”冼观扔下这干巴巴的两个字,也不知道是针对他哪一个问题的,又迈开腿向前走。 童昭珩连忙追上,换了个方向提问:“那你以前真的叫冼青学吗?” 冼观不可思议:“这就是你关心的事?” “我关心你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在一直骗我,可你不是拒绝回答这个吗!”童昭珩恼火道。 冼观语气不善,阴恻恻地开口:“说了是因为好玩,你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好玩?”童昭珩难以理解,“看着我……看着所有人为了活命一遍遍挣扎哀求再痛苦地死掉,对你来说很有趣吗?” “这一部分确实称不上特别有趣,但却是必要的。”冼观语焉不详道,“好了,就此打住,别逼我打晕你。” 童昭珩撇了撇嘴,只得万般不乐意地闭嘴了。 有冼观在前面大步流星,下行之路竟畅通无阻,拦路藤壶尽数跟切菜一样被冰刀碾碎,什么蜂巢协议更是形同虚设,所有关卡纷纷为“管理员”大亮绿灯。童昭珩自从进馆之后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几十个小时,还从没体验过这种的待遇,简直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几十分钟后,他们步上了笔直的一段走廊——这在亚特兰蒂斯里相当罕见,毕竟其他通道或多或少都是带着一定弧度的,童昭珩敏锐地察觉出应该是快到地方了。 此地的深度已是离海底也不远了,自从控温系统失灵、冼观还不加掩饰地四处释放冰属性技能之后,周遭的空气在零度左右徘徊。童昭珩冻得嘴唇发白,需要狠狠咬着腮帮子才不至于牙齿打架,反观冼观,T恤外面是一件单薄的衬衣,背停得很直,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 路到尽头,一道宏伟的银白色大门伫立在眼前,并意外地没有任何标识。冼观于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朝他伸出手。 “干什么……?”童昭珩不明所以地盯着他手心——冼观左手目前还勉强能看,只有一层淡淡的结晶覆盖在手腕处。 冼观耐心地伸着手,童昭珩不想多问又被他训,左思右想,犹豫再三,还是满腹疑问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冼观:“……” 他欲言又止了半晌才从牙缝漏出两个字:“密钥。” 童昭珩恍然大悟,尴尬不已地收回手,从兜里翻出小盒子,正要递给他的时候,又警惕地收回来:“你怎么知道在我身上?” 冼观十分无语,朝一旁迈开一步,示意他自己开。 于是童昭珩滑开盒子,看着里面的两样东西,又看看面前的大门。 冼观出声提醒:“磁卡。” “我……我知道!不要你说!”童昭珩自然清楚自己这种无异于杠精的行为很幼稚,但他心里憋着一股火,怎么都消不下去。 冼观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但那事不关己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来气。童昭珩狠狠瞪了他一眼,掏出磁卡贴到读卡器上,机械女声再次响起:“请验证虹膜。” 虹膜?童昭珩犯了难。 虽是百般不愿,但他只能看向身边的冼观:“喂,她说虹膜。” 冼观扬了扬眉,手背在身后弯下腰来,把眼睛贴在识别器上照了一下。 “欢迎回来,管理员。”机械女声道。 “又是这个,”童昭珩不死心地问,“管理员到底是什么?” “就是管理员咯,”冼观说,“类似看大门的,保安。” 这下童昭珩也不想理他了:“满口谎话,一会儿装导游,一会儿演保安。” 冼观无所谓道:“反正你又不信,还问我做什么。” 童昭珩觉得自己如果最后真的死在亚特兰蒂斯,一定是被冼观气死的,会变成一只戾气很重的水鬼。什么温柔、理智、靠谱的好队友,全部都是假的,彻头彻尾的骗局!所幸“授权通过”的电子提示音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门框边缘的红色灯带转为绿色,门开了。 首先是防弹玻璃内侧的磨砂镀膜如同融化的薄冰般褪去,金属摩擦声从墙体深处传来,却像是被蒙在厚重的棉絮里影影绰绰。 而后,四十厘米厚的门体微微震颤,六组隐藏式液压杆开始同步运转,门轴处的钛合金骨架与复合装甲接缝处亮起细密的绿色光点,门板以近乎仪式感的缓慢速度向外旋开,在门框边缘形成一道肉眼难辨的湍流屏障,吹散了试图涌入的尘埃,也微微吹动两人的发丝。 整扇门从死亡般的静默状态缓缓过渡到开放姿态,这过程如同深海潜艇上浮般带着精密机械特有的优雅与肃穆,最后,画面窗口定格成通向亚特兰蒂斯最神秘区域的庄严入口,而童昭珩也终于看清了里头的景象。 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却也愈发令人窒息,仿佛从幽闭的矿井一步迈入了另一重维度。 那是一个环形洞室,面积大得惊人,穹顶高悬,肉眼几不可见。而洞室的正中央,静默伫立着一台不知名的庞然巨构——它像是一个大型反应炉,外形如半球嵌入地底,炉壁表面覆盖着不规则的光滑曲面与嵌入式晶体结构,像液态金属冷凝而成,泛着偏光的虹彩。成束的能量导管与机械臂从洞壁四方延伸而至,像无数粗壮的神经脉络,扎入反应炉周身。 它的结构本身就像一个正在自我演算的逻辑空间,独立于真实的存在之外,正在以一种俯瞰的角度内视世界。 童昭珩很无法形容眼前之物给他的感觉——除了实物带来的震撼之外,更多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肉眼不可见的压力。那压力就像重力一样,是现行宇宙无法摆脱的真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上。 他不想看了,但又无法移开眼睛。他仿佛《发条橙》里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主——头被死死固定住,眼皮也被夹子撑着,不允许他移开目光半寸。 这就是深海之心吗?他茫然地想,这到底是什么。 眼前的钢铁巨兽不像一个量子计算机主脑,反倒像一座祭坛。 更为吊诡的是,大量金属碎片和残骸漂浮在其周围的重力场中——那些脱落的金属构件悬停在漆黑的半空,并围绕某个不可见的中心轨迹缓慢旋转。一瞬间,童昭珩甚至忘记自己此刻身处海底,还以为来到了月影暗面。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近乎超现实的画面——仿佛时空本身在此被撕裂又重组。整个空间就像是死星内腔翻开的剖面,冷峻而庄严,怪诞但荒芜。而人类站在其面前,渺小至极,不如银河系里的一粒沙。 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直觉从童昭珩胸腔升起——这不只是一个计算单元,而是一种具象化的意识,一道沉睡中的神谕。 冼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童昭珩猛然回神,深吸了一大口气,心脏砰砰直跳——他刚才竟然忘记呼吸了。明明手脚冰凉,他却满头冷汗。 “怎么了,这就走不动了?”冼观嘴角勾起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他伸手指着远处的巨型“反应炉”,说:“还没到呢,深海之心在那里面。” 30-40 第31章 潮落 童昭珩根本无法回答,沉重的压力宛如无形桎梏,压得他喘不上气,他撑着膝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脸颊啪嗒啪嗒滴落,在脚边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斑。 “所以嘛,”冼观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我就说让你不要来……” “不,我要……我要继续。”童昭珩打断他。 童昭珩用袖子粗暴地擦掉脸上的冷汗,努力呼吸、平复心跳。他这才真正注意到脚下的通道:一条由斑驳锈蚀的钢板焊接而成的栈桥,从他们所站的平台笔直延伸向前,孤悬于深渊之上,直至球形反应炉下方的大门。 他根本看不出这条栈桥是以什么受力方式支撑着的,两侧的深渊黑如浓墨,就像根本没有底一样。试着朝前迈了一步,膝盖忍不住发软,如果从这里掉下去是什么后果?他根本不敢放任自己的想象——届时死亡或许将成为一种恩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就是知道。 每向前一步都无比艰难,好像有什么生理的本能在对抗着这一切,明明面前根本没有什么特别恐怖的画面,没有藤壶也没有怪物,但其散发出来的邪恶和不想就像蒸汽一样,渗透进了他每一根发丝、每一个毛囊。 为什么,他无法理解自己这种感受,可他清楚向前是唯一的路,但凡回头,他就只能回到没有出口的无尽循环中去。 于是他直了直腰,又大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胳膊却忽然被人拉住。童昭珩吓了一跳,差点膝盖一软栽在冼观身上,他回头道:“怎么了?” 冼观表情看起来很严肃认真,恍惚间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导游:“我说真的,不要再往前走了,再往前,就真的没办法回头了。” 童昭珩看起来有些困惑:“可你不是都把我带过来了吗?” “是,但……”冼观抿了抿嘴,“我现在后悔了。” “为什么?”童昭珩眼中都是不解,“你要是不想我来的话,有成百上千种方式可以阻拦我,不是吗?” 他说着缓缓睁大了眼睛,光芒又重新回到了他瞳孔里:“对啊,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呢?就算我会到处乱跑,但能去的地方终究也很有限……更何况,我拿了磁卡和密钥根本不够,这里连大门都需要生物认证。” 冼观松开手,略皱着眉,表情有些烦躁地看向一边。 童昭珩看看他,又看看远方的栈桥尽头——半圆形球体的底部,有一扇双开玻璃门,因球体的巨大比例而显得十分不起眼,但童昭珩知道,在那扇门后,就是深海之心主机了。 “走过那扇门,就能有答案了,是吗?关于你究竟是谁的答案。”童昭珩说出这句话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愣了一下,仿佛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个念头。 “那不是什么值得探究的答案,”冼观说,“你很聪明,所以好奇心也重,但有些真相你承受不了。” 他脸依旧朝着球体的方向,只有眼珠静静地转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尤其是你。” 童昭珩看他这样谜语人就来气,下意识反驳:“我怎么就不行了!我……” 他倏地静了。 “因为我不会忘记,对吗?”童昭珩轻声问,“因为门后的真相无比恐怖,比被困海底循环死亡还恐怖,比变异怪物屠杀人类还恐怖,比被信任的人欺骗背叛还恐怖。” 冼观静静注视着他,在听到“信任的人”四个字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刺痛,但还是点点头:“对,比你说的所有加起来都恐怖,你看了就忘不掉,直到你死,直到你求死不得的那一天。” 童昭珩霎时间明白了。 原来的冼观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因为那些都是本就可以公之于众的事实,就算告诉他也无妨。可自从对方身份暴露,关于真相的一星半点内容也不愿意吐露,因为自己知道了就不会忘。 因为一旦告诉了他,就得做好不让他带着这些秘密活着离开的打算。 那么冼观的沉默,难道是在控制自己知道的信息量?目的……或许,只是可能……是在保护他。 “所以,我反悔了。”冼观轻声说,“回去吧,算我……就算我求你了。” 童昭珩满脸错愕地看着他。 求我……?为什么? 他脑子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相信他,他一直都在骗你,现在也是玩弄你的新手段,这个坏男人心里指不定在偷笑呢。 可是,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可他看起来是认真的,他没道理花这么大功夫骗你,他之前不和你说真相,都是为了保护你。 童昭珩遥遥凝望着远方的那扇门,说实在的,冼观说那背后隐藏着某种更为宏大、更为邪恶的存在,对此他丝毫不怀疑。 他之所以仍犹豫不决,是因为最后一件想不通的事。 “如果我不过去……那接下来会怎样呢?”童昭珩问,“就老老实实呆着等死吗?” 闻言冼观顿时松了一口气,摇头道:“不,很快就会结束了,然后我会放你出去。” “放我出去……”童昭珩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所以这一切……果然是你在背后操控吗?” 冼观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别问了。” 童昭珩暴躁地抓了抓头发,脑子里一团乱麻,又问:“我现在决定了,之后还能反悔吗?” “当然不行。”冼观斩钉截铁。 “那……那我想一想。”童昭珩为难道。 “你抓紧时间,”冼观抱着胳膊,略显不耐:“你不该在这里呆太久。” 经由漫长的十数分钟后,童昭珩终于松口:“好吧。” 此话尚未落地,冼观没给他任何反悔的机会——一道巨大的推力之下,童昭珩双脚离地,被拎着腾空后退数米,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液压门在自己面前缓缓合上了。 童昭珩:“……你别老提溜我。” 冼观明显心情好了一点,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童昭珩还有点懵,他盯着面前重新闭合的B4大门,问:“那现在我要干嘛?” “你想去哪?”冼观说,“事情结束之前,你选个老实呆着的地方,我送你过去。” 童昭珩讶异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冼观皱着眉:“笑什么?” “第一次也是这样。”童昭珩说。 冼观没听懂:“什么?” “你问我要去哪,然后非要送我上电梯,结果在里面被困六个小时,这就是梦的开始。”现在讲起这一段经历,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但其实看日期不过也就是今天的事。 冼观似乎也陷入了回忆,脸不再板着,表情略微柔和了些。 可童昭珩一记回旋镖立刻插了过来:“呵呵,当时你受伤昏迷了,把我急得够呛,就那么一点氧气,不匀给甜甜也要留给你。现在想来,我可真傻啊。” 冼观喉结动了动,半晌才含混地说了句“对不起”。 童昭珩摆了摆手——直到此刻,他胸腔里翻涌的各种复杂情绪才终于沉淀下来——被欺骗的愤怒已消失得差不多,只余下伤心和难过。 而他又要选择相信对方一次,即使对方什么都不愿意和他说清楚。 “你送我回B2的医疗室吧,我喜欢哪儿。”童昭珩说。 冼观似乎没料到这个答案,点点头:“好。” 冼观走在前面,童昭珩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言。没有了藤壶的阻拦和围追堵截,过去几十个小时的惊心动魄像是一场笑话。 终于回到医疗室门前,冼观打开门,童昭珩去开灯,开关来回按了两次也没反应,才反应过来:“哦,没电了。” “你能把宋星月也带过来吗?”他又问。 冼观想也不想就说:“不行。” “为什么?” “没那闲工夫。”冼观冷漠道。 童昭珩撇了撇嘴,拿过角落里的小毯子抱在怀里,坐在病床上发愣。 早先第二次循环之后,他还没适应死亡的体验,彼时恐慌发作,好像心脏病犯了一样,难受得要命。那时候,这间房里温和的暖光以及冼观安静的陪伴发挥了奇效,让他迅速镇定了下来。虽然现在电也停了,冼观也并不是那个冼观,但他还是本能地觉得这里是全馆唯一安全的空间。 冼观在桌上留了一些冷光棒,又检查了一下房间四个角落和天花板的风口,最后看了童昭珩头顶的发旋儿一会儿,总算出声道:“好了,我走了。” “等等,”童昭珩迟钝地抬起头,“你去哪?” 冼观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走到门边。 “你要做什么?我也可以帮忙。”童昭珩又说。 冼观的回答依旧相当冷硬:“不用。” “不用?还是我帮不上忙?”童昭珩说,“别误会,我不是为了帮你,而是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离开这里。”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如果完全不需要我,为什么之前大费周章地把我引去总机房,让我来破坏那个卵巢?” 冼观回过头来:“馆里还有三处卵巢,但最难搞的已经死了,剩下的我自己就可以。” 说罢他直接便闪身消失在了门口,门锁轻轻落下。 于是童昭珩只得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他盖好毯子,把四个角都压在身下,试图恢复一点体温,同时思考着:为什么总机房那个是最难搞的?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是个头大小、还是功能体质、亦或所处位置? 说到底他也没见过其他卵巢,很难对比出个什么结果。 他又累又困,紧绷了近20个小时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眼皮越来越重,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第一卷·潮起·完===== 第32章 食言而肥 经历过那样跌宕起伏的若干极端情况,生死来回数度,恐怖经历无限,按理说,这样的精神状态该让人在今后无数个日夜都难以入眠,可童昭珩却反常地睡得格外沉,连个梦都没做。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猛地惊醒过来,眼睛倏地睁开,一瞬间大脑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因周遭总是黑漆漆的一片,此刻又极度安静,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看表才发现仅仅过了一个多小时。 从床上坐起来的那一刻,饥饿感顿时蜂拥而至,他一脸毛躁地坐在床上,卡顿的脑瓜重新转动起来,砸吧着嘴琢磨道:也不知道放眼整个亚特兰蒂斯,究竟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空气依旧冰冷,他裹着毯子跳下床,掰亮一根冷光棒开始翻箱倒柜。他翻了桌柜、查了药箱,又拽开墙角堆着的破旧铁柜,好容易从诊疗桌下拖出半箱矿泉水,一口下肚简直透心凉。 由于实在饿得慌,童昭珩咕咚咕咚猛灌了大半瓶凉水,只可惜喝完后饥饿感非但没有丝毫减轻,胃里反而更加空虚,胃液翻腾的感觉愈发清晰,简直前胸贴后背的。 终于,他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药品盒子后面发现了两袋小饼干。然而包装纸早已发黄,封口处有些破损,标注的保质期赫然已经过期两年。童昭珩将其拿在手里,盯着瞧了半天,又凑近嗅了嗅——一股油脂变质的气味。他举着那袋饼干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咬牙把它们放回原处。 哎,真就一点吃的也没有吗?他慢吞吞地爬回病床上,忽又被他刚才扒拉出的一摞诊疗资料吸引了注意。这些就诊记录时间全部集中于2016至2018年,不晚于2018年初,和普罗米修斯实验的记录几乎完全重合,但更重要的是,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幻觉”、“情绪失控”、“记忆错乱”之类的词语便出现了好几次,几乎写满了每一份。 童昭珩随机抓起几叠记录,就着冷光棒,盘腿坐在床上读了起来。 「时间:2016年12月5日」 「就诊人:林文静」 「主诉:」 「患者自述有耳鸣/幻听:“耳朵里一直有低沉的震动声,像海底钻井打桩的声音。” 」 「患者走路频繁撞到门框,患者自述“眼睛看到的和身体感知的距离不一致。” 」 「患者自述看直线物体时偶尔扭曲成波浪形,或有认知失调。」 「医生处理:」 「诊断:前庭功能紊乱,建议避免接触振动环境。」 「开药:改善内耳循环药物(具体药名是一个潦草的手写处方)」 「备注:无 」 「时间:2017年3月18日」 「就诊人:张浩」 「主诉:」 「患者自述“总觉得时间忽快忽慢,手表和手机时间对不上。” 」 「反复检查实验室抽屉锁扣,“明明锁好了,总觉得没关严。”或有轻微强迫症,但此前生活中从未有过类似强迫行为,为最近出现的。 」 「有监控记录患者夜班时无意识关闭通风系统,清醒后无法解释动机。」 「医生处理:」 「诊断:焦虑引发的强迫行为,建议调岗至文职。」 「处置:暂批两周病假,要求每日心理评估。」 「备注:无」 「时间:2017年7月9日」 「就诊人:王雅茹」 「主诉:」 「患者自述右手间歇性刺痛,“像被针扎”,但检查后发现皮肤并无损伤。」 「患者曾用刀片划开手臂寻找“钻进皮肤的虫子”,被同事发现后制止,送至医疗室观察。」 「将消毒水气味描述为“发臭的咸鱼味”。」 「医生处理:」 「诊断:幻觉型精神障碍,强制转三甲医院住院观察。」 「处置:约束防护,注射镇静药物。」 「备注:患者岗位涉及深海生物样本管理,发病前两周未戴手套操作。」 「时间:2018年1月12日」 「就诊人:陈小雨(实习生)」 「主诉:」 「患者突然无法说话,丧失语言功能,只能发出“嗡嗡”声,初筛耳鼻喉无功能性性障碍。」 「在实验日志上画满杂乱螺旋线,患者表示“感觉有东西在脑子里转。” 」 「脑电图显示异常慢波,但无法确诊癫痫。」 「医生处理:」 「诊断:急性癔症性失语,建议居家隔离。」 「备注:患者离岗后症状自行缓解,但拒绝返回原有岗位,但实习期未结束,暂时安排在B2做志愿者导览。」 童昭珩往前翻了几页,找到一份医务室年度总结,其中统计了有记录的所有异常病例,其中光是2017年一年就登记23例相似症状,对比2016年仅1例十分反常,彼时也引起了医疗组的关注。上面还特别备注了这些异常病例主要集中在“普罗米修斯实验组的深海环境研究部门”。 其中最为高频症状是耳鸣,近七成的患者都有中招,其次是空间感知错乱(52%)和强迫行为(33%)。 医疗组也采取了一些对应措施——17年6月起,医疗组向上级反映后,强制深海环境研究部门全员工作时佩戴防护耳塞,可惜效果存疑,患者后续仍在陆续反映有某种穿透力很强的低频声,根本无视耳塞,直接传递进了人脑子里。三个月后,在2017年9月,亚特兰蒂斯又增设了心理干预小组,但没多久,这些外聘的心理咨询师就因压力过大申请调岗了,文件里甚至还有他们的调岗申请附件,时间相隔不过几周空档。 文件最后有一段彼时医疗室负责人的手写备忘,名为“待解决问题”: 「患者症状与实验室设备低频噪声的关联性证据不足(上级拒绝提供环境监测数据); 」 「实习生陈小雨康复后称“听到的声音有规律节奏”,疑似与设备运行周期相关。」 童昭珩越看越不对劲,就算海底这种不见天日的封闭环境里可能更容易引起工作人员的情绪问题,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频繁了,而且全都是一些和神经类有关的幻觉障碍。 而且“听到的声音有规律节奏”,是幻听?还是某种设备运行的白噪音?如果是前者,可能时间长了确实会让人抓狂。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冼观此前给他解释过的信息熵——深海之心曾经捕获过某种信号,被错误判断为了意识信号,但解码后发现只是一些无意义的规律信息,会和这个陈小雨听到的声音有关吗? 亚特兰蒂斯,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冼观?冼观?你能听见吗?”童昭珩朝房间四个角落喊了几声,又爬到桌子上冲着黑洞洞的监控摄像头挥手,“哈喽?你在吗?我有话要问你。” 喊完之后,他贼眉鼠眼地等了一会儿,但四周依旧静悄悄,连只蚊子都没有。 “我饿了!我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再不吃东西要饿死了!”他继续喊道,一个人的声音在房间内回响,“我好像有点低血糖了,我脑瓜疼!” 从外人的角度看,我这样更像神经病吧……童昭珩从桌上爬下来,走到门边,又不死心地回头说:“我要出去咯?我要出去捣乱咯?” 他的独角戏根本没有观众,童昭珩狐疑地嘀咕道:“真看不见我?” 可之前冼观分明不知怎的知道了他是上吊自杀的,并且在他一顿无头苍蝇般的疯跑之后,还精准地在走廊抓住了他,难不成只是蒙的? 他手腕一用力,出乎意料地,门没有上锁。门把轻松旋开的同时,一股冷空气迎面而来,童昭珩立刻打了个冷颤,同时觉得胃里更空了。他回头把毯子捞起来裹在身上饶了一圈,抱着胳膊,小心翼翼地来到走廊上。只是往前没走几步,头顶忽然响起一阵电流的滋啦声,广播里,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你又要干什么?” “切,你能看见啊,”童昭珩放弃了鬼鬼祟祟的姿势,站直身体,“我叫你半天了,为什么刚才不理我?” 又没回应了。 “你在忙什么?带我一起玩嘛,”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喊话,眼睛一边滴溜溜地转,试图找出冼观到底是在通过什么监视他,“我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好了。” 而且,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或者说是直觉,他觉得冼观好像并不可怕,虽然对方拥有神秘的身份和非人的力量,但又似乎真的不会伤害他,也不希望他死掉。 冼观不再答话,童昭珩没有权限,能够去的地方有限,很快溜达到了通向B2的门前——这扇门背后就是鲸鲨厅了,之前某一次循环里的他,曾在门的另一边被困得抓狂绝望,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现在变什么样了。 他伸手敲了敲门:“哈喽,帮我开门。” 广播再次响起,冼观毫不留情面地拒绝道:“不开,你过去要干什么。” “我饿了,我要找吃的,”童昭珩大言不惭,“我记得B2层的会面点那边不是有自动贩卖机吗?好歹有个糖啊、饮料啊什么的,补充点糖分也行啊。” 冼观自然不理他,无论他如何费劲心思好说歹说,广播也不再响起。童昭珩饿得发慌,很快就急了眼,开始趴在门上鬼哭狼嚎:“我都帮你杀藤壶了,喂我口吃的怎么了,没有这样让人打白工的!等你不知道哪年哪月解决完事情,我要是已经饿死了怎么办!” 干嚎了一阵子,肚子响亮的咕噜声打断了他的施法,童昭珩皱着脸,抬头左看右看:真不理我了? 他把裹在身上的毯子紧了紧,正打算放弃回去医疗室呆着,眼前的大门却忽然动了。 合金门朝两侧滑开,露出背后黑着脸的冼观,他双臂交叉,语气十分不悦:“你不是答应我会乖乖呆着吗?地方也是你选的,怎么转眼就食言了?” 第33章 水下庞贝 “什么转眼,我都睡一觉了!”童昭珩大声反驳道,他越过冼观肩膀去看他后面的鲸鲨厅,不看还好,看清后他顿时惊得退了一大步。 饶是他已经看过各种猎奇恐怖的场面,但眼前的一幕还是超出了想象——整个鲸鲨厅一片狼藉,大厅四周散落着数十具尸体,动作扭曲,表情惊恐,在生命尽头被瞬间定格,凝固成了一丛丛巨大的冰晶。不规则的晶柱状从他们体内生长出来——透过破裂的衣物缝隙,甚至可以看到骨骼与器官一并被藤壶状的结构包裹,泛着微弱蓝白荧光。 尸体表面最常见的特征是从口鼻和眼眶中蔓延出的孢囊触须,透明且脆弱,在空气中风干后显出蓝白色的脉络。部分尸体已被藤壶状孢子完全侵蚀,体表鼓起、开裂,坚固的晶体从体内向外生长,悍然刺穿了皮肤与衣物,连骨骼也泛出玻璃质感的微光。有的人半跪在地,仰头张口,像是在痛苦中凝固成雕像;也有的双臂紧紧抱头,蜷缩在角落,身上结晶密布,像一块剥裂的矿石。最令人不适的是——远处水池边缘隐约趴伏着一具小小的尸体,背部鼓起一个半透明的孢囊包块,看身形绝对不超过10岁。 童昭珩不敢细看,他怕那是甜甜。 无数死魂灵被永远囚禁于深海之中,无声地惨叫着、哀嚎着、哭诉着,火山喷发后的庞贝古城也不过如此。 巨幕观景玻璃依然完整,但表面布满了抓痕与擦痕,水箱内水体浑浊,漂浮着无数破碎的饰景和不明生物残片。巨大的鲸鲨尸体悬浮在水中,万宛如一搜沉船,皮肤上附着密密麻麻的藤壶状寄生物——缸里的海洋生物也几乎全死了。 地面上满是水渍,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细小孢子,湿滑黏腻。展板倾倒,宣传册散落一地,从水箱边缘一路延伸到大厅四周,混着展板碎屑、倒塌的扶手和洒落的个人物品,狼藉不堪。角落里,最后一只体型异常的章鱼尸体盘伏在自动导览装置上,八只触腕悉数断裂,但仍在苟延残喘,它吸盘中还残留变异孢体,荧蓝色的液体与血迹混合,粘稠地淌了一地。 在鲸鲨厅末端的主出口处,一道厚重的液压门前堆满尸体,大多数面朝出口,重重叠叠地倒在地上,脚下满是滑动踩踏的痕迹,血迹混着孢子残渣涂满地板。独剩头顶的应急灯仍在闪烁微弱绿光,孤独地照亮门口这片尸堆。残肢断臂的轮廓全都扭曲模糊在一起,投下幽灵般的鬼魅投影。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鲸鲨厅,整个大厅仿若一个乱葬岗,一座死坟,没有声音,也彻底失去了秩序,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生命是这么轻贱的东西。 童昭珩喉头一紧,背过身去“哇”地一声吐了。 从食管里翻涌上来的没有什么固体,几乎全是酸水,刚才下肚的一点凉水也被尽数吐了个干净。冼观从门的那边跨过来,走到童昭珩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自语道:“真这么饿?” 童昭珩闻言差点没晕过去,面带菜色,有气无力地反问:“你看我这反应……像是很有食欲的样子吗?” 冼观像是没太听懂,只道:“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吃的,你在这等我,我去拿。” 童昭珩胃里翻江倒海,顾不上阻拦他,只能弯着腰见他又回到了鲸鲨厅里,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靴印。 童昭珩吐掉嘴里最后一口酸水,直起腰来,大着胆子往大厅方向迈了几步。他注意到大厅天花板上、墙上盘踞的所有藤壶已全部死光,想来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唯剩少数几只还奄奄一息在地上蠕动,但纷纷没了活力,这模样说起来……倒是很像B3卵巢被杀死后,外面走廊上藤壶的反应。 冼观之前说过,藤壶巢穴在馆内还有三处,难道说这一层就有一个?童昭珩忽然想,看这样子,似乎B2层的巢穴已经被解决了。 那么如果上三层的藤壶巢穴全部解决,是不是就可以开门放大家走了? 可人都死了,就算开门也…… 不对,如果控制循环的人真是冼观,他就可以把时间倒退!童昭珩清醒过来,唯一不能重置只有这些诡异的变异藤壶而已,如果将其彻底杀死,再最后一次发动循环,那么所有人和海洋动物都能回到过去、活着离开,并且完全没有这些恐怖经历的记忆。 当然,除了他自己。不过这么一想,看到这满坑满谷尸体的沉重心情瞬间好转许多。 而冼观一遍遍重置馆内的时间、看着所有人一次次死亡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似乎也终于有点摸到边了。 片刻后,冼观回来了,怀里抱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包装袋,有巧克力、糖、小面包、饼干等等。童昭珩不抱希望地拿起几袋翻过来看了看,惊喜地发现保质期竟然都很新鲜。他二话不说,立刻拆了一个面包开始狼吞虎咽,口齿不清地问:“你从哪儿找来的?” “贩卖机里的都不能吃了,”冼观说,“所以我在其他游客的包里拿了些。” 其他游客……那不就是死掉的人的食物?那不就是这满厅结晶尸体的食物? 面包登时卡在童昭珩食管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怎么了?噎着了?”冼观凑近观察他的脸,说:“还有饮料,但已经被开封过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喝。” 童昭珩连忙猛摇头。 “那是……不好吃?”冼观蹙眉想了想,“我再去找找。” “别别别去了,”童昭珩忙吞下面包,拉住他的袖子,“积点德吧。” 冼观有些不明所以,看着他面色复杂地吃完面包,问:“现在好了吗?可以回去了吗?” 童昭珩摇摇头:“不回去了。” 冼观马上竖起眉毛,不高兴道:“你怎么又不听话!” “我不想一个人呆着,反正我已经答应你不去B4了,其他的……”童昭珩指了指他身后的惨烈景象,“有什么猎奇画面,就算被我看到也没事儿吧,毕竟都已经这样了。” 冼观没回头看,但眼睛微微放大了些,好像忽然意识到童昭珩刚才为什么吐了。 “你要往楼上走,去清理B1和0层的藤壶巢穴对不对?”童昭珩说,“我和你一起。” 冼观看着他,显得有些吃惊,童昭珩了然道:“猜中了?” 对方撇过头,又开始玩老一套沉默以对。 童昭珩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拍拍手道:“留我一个人在医疗室也怪害怕的,又没有灯,也没有暖气。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武器,万一怪物来了呢?我是跑还是不跑?” 不料冼观却迅速回道:“不会,我看着呢。” “嗯?你怎么看的。”童昭珩疑惑看他,“监控?可是我都检查过了,监控都没通电了啊,而且你到处走来走去的怎么看监控,难不成是你的手表?” “不是,你别管我了,”冼观不接茬,“老实呆着,不会让你死了的。” 童昭珩皱着脸,左思右想一番,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兔子单独养是养不活的,兔子会因为分离焦虑而生病,然后突然暴毙。” 冼观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对这个理由显然不太买账:“你又不是兔子。” “我比兔子还不如呢,行行好吧,你就带上我吧,万一你需要搭把手我还能派上用场呢?”童昭珩又开始嚷嚷起来,“你一个人呆在馆里这么久不无聊吗?我陪你聊天。” 不提这个就罢了,一提起来冼观立刻黑脸:“不需要!我这一天说的话,比过去五年还多。” 童昭珩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嘿嘿”干笑两声。 “不过……”冼观又侧过脸来上下打量他,“你怎么又不怕我了?” “我应该要怕你吗?”童昭珩一脸天真地反问,“你会害我吗?” 冼观似是有些无奈:“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笨。” “当然是聪明啦!”他知道冼观这意思就是要答应了,马上又得意忘形起来:“小观老师亲口验证,我聪明得很呢!” 生气的时候直呼冼观,现在又叫回小观老师了。冼观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一退再退的立场很是恼火,但还是松口道:“好吧,你少说话,不要乱跑,跟在我身后,切记自作主张、以身犯险。” 童昭珩光速收起傻笑,板起脸立正站直表态:“收到!” 第34章 包治百病 童昭珩答应得迅速,昂首阔步就要往前走,脚还没落地又被提溜着帽子拽了回来。“但是你这样到处走还是有风险,空气中依旧残存了很多有毒孢子。” “嗯嗯,”童昭珩表示明白,“我回医疗室拿防护服和面罩。” “面罩也不是万能的,之前还没学到教训吗?”冼观扬起一边眉毛,提醒他之前的面罩泄露事故,顿了顿,他道:“算了,你过来点。” 童昭珩不明所以地靠近几步,见冼观屈起膝盖,从靴筒外侧摸出陶瓷刀,左手握住刀刃用力一划,鲜血顿时从他的拳头缝里滴滴答答地流出来。 童昭珩吓了一跳:“你干嘛呢!” 冼观右手抓住他的手臂往自己身前一带,左手拇指于他脖子上横着抹了一道,立刻在他喉结上留下不少新鲜的血迹。童昭珩虽然不懂但大受震撼,完全忘记反抗,眼睁睁看着对方又拉起自己的手将血蹭在他手腕上,复又蹲下身,拎起他的裤腿,把剩余的血涂抹在他双腿脚踝。 “什,什么意思……?”他喉间手脚都是未干的血迹,结结巴巴地问,“这是在做什么?我被你下咒了吗,这是什么阵法吗?” 冼观没有答话,而是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一番,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并检查完成度是否满意。童昭珩不确定地举起手腕凑近闻了闻:“还是说这样可以辟邪驱蚊……驱藤壶?” 冼观点点头,把刀收好:“差不多吧。” 童昭珩不可思议地把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就算对方已展现过各种非人、超人的能力,但把冼观的血当驱蚊药水,这不管怎么说也实在太诡异了。 而且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刚才吃掉的食物发挥了作用,他好像一下就觉得没那么冷了。 童昭珩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胳膊,试图观察是否真的有驱散藤壶孢子的功效,又奇怪道:“既然你的血有这种功能,那你自己为什么还是会被感染?” “净化的作用低于感染的速度,被完全感染也只是时间的事。”冼观坦然道,“而且血液离开了我,发挥的效能是有限的,能维持的时效也不确定,所以我再说一次,不要离开我身边。” “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啰嗦。”童昭珩左耳进右耳出,还沉浸在自己获得超能力的神奇喜悦之中,甚至萌生了一种自己百毒不侵的错觉,激动得想立刻冲出去和藤壶正面对线。 他兴奋得很,一边随口问:“不过如果血液效果没了,你又要给我涂上?那我最后不是被你抹得血刺呼啦的……不对,在那之前你不会失血过多吗?有没有什么更加廉价……”意识到自己用词有问题,他改口道:“我是说,更加可持续发展的方法。” 冼观淡淡瞥了他一眼,模棱两可道:“按理说,除了血液之外,其他体液也有相似的效果,你要试试吗?” “怎么试……”童昭珩话没说完,卡壳了。 他脑中先是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画面——冼观捧着他的头,像大金毛一样舔他的脸,舔得他满脸湿漉漉的。 他被这个脑补逗笑了,引得冼观又敲过来,可是在对上那双狭长、深邃泛着墨绿光芒的双眼后,他脑内的场景立即切换,变成了另一种少儿不宜的想象。 冼观还是捧着他的脸,只不过神色温柔,还越凑越近,直到将嘴唇贴上他的。 这男人体温向来偏低,嘴唇一定也是冰冰凉凉,但口腔里就不一样了。柔软的舌尖探过来,呼吸交错间,他慷慨地和自己分享稀有且珍贵的津液。那津液必是甜的、温暖的、解渴的、包治百病的,然后被自己全部吃进肚子里。 这样效果一定很好。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贴上他的脸,童昭珩吓得一蹦老高:“你干嘛!” 他声音洪亮,但稍一细听,便能识别出其中透着满满被抓包的心虚。 冼观也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直白地指出:“是你的脸肉眼可见在变红,我以为你是不是刚才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才没有!”童昭珩粗声粗气地反驳,“就算不干净也是你拿给我的,难不成你故意想害我!” 冼观根本不明白自己哪句话没讲对,为什么这小孩儿刚乖了十秒钟,立马又不高兴了。他不敢再多说话,只安抚道:“你没事儿就行,要出发了。” “好,快走快走!”童昭珩大声嚷嚷,埋头大步向前走,心里想:我在脑子里确实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这就是蛊惑人心的海妖吗?好可怕! 冼观在前面领路,一路所过之处俱是尸横遍野——脚边狰狞扭曲的尸体有藤壶的、海洋生物的,也有人类的,景象惨不忍睹,宛如海底炼狱。但童昭珩心里装了别的事儿,魂不守舍,根本没注意看都经过了什么。因他反常地沉默,没有再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倒是冼观有些不习惯了,时不时回头打量他。 次数多了,饶是童昭珩神游天外也难免注意到,不自在地问:“你老看我干嘛?” “我看你是不是在……”冼观想了想,找准了措辞:“作妖。” 童昭珩:“?” 他瞪着眼,不可置信:“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定位?” 冼观耸了耸肩,又刷开面前一扇门,通向B1的通道打开了。 童昭珩此刻终于抬头看了看周围——虽然从天花板到墙壁都满是攀附的藤壶尸体和残留孢子网,满目疮痍不像样子,但他还是勉强认出是一条熟悉的路。 “我们要从珊瑚步道上去?”童昭珩问,“可那条路不是走不通吗?” “是你走不通,我可以。”冼观从容道。 “切……”童昭珩没好气地嗤了声,又问:“所以之前那个变异的通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把我绞死的那个。” “就像我说的,是B1层变异藤壶母巢的肠道。”冼观淡定地吐出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汇。 童昭珩闻言不由得抖了一下,手臂上都是鸡皮疙瘩。 “可是怎么会那么大?那条步道少说有几百米吧。”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圈,“B3层总机房的巢穴只有这么大。” “功能不一样。B3层的巢穴寄宿在电力枢纽上,核心目的就是要把能量电流作为营养传输出去,就像一个超导体。它不攻击其他生物,也没有消化吸收的能力,像是一个电源。”冼观指了指周围,“但上层不一样,这里海洋生物、游客都很多,食物种类和宿主类型都很丰富,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一个完全不同的变体。” “所以那才是最麻烦的一个巢穴吗?因为如果不把电源掐掉,其他变种巢穴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来。”童昭珩若有所思——但这依旧不能解释为什么冼观需要借助他的力量去除掉总机房的巢穴,他狐疑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慢慢查的,”冼观说,“其实关于这个变异藤壶,到目前为止有很多事我也不完全清楚。” “哦。”童昭珩算是接受了这个回答,又想:所以之前冼观“随口猜”那条通道是“消化道”,其实是在提前给他透题。 “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循环后还保留记忆的?”童昭珩又问。 冼观想了想,还是答道:“第二次,你第二次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 童昭珩一回忆,登时惊了——那个时候就连他自己都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正惊慌失措呢。 “因为时间重来一次,如果没有任何变量的前提下,每个人的行为和举动理应是完全不变的。”冼观补充道,“我虽然没有你那种像照片一样的记忆,但你当时忽然开始问我关于藤壶和建筑失衡该如何逃生的事,我就发现不对劲了。” 童昭珩瞠目结舌:“可你当时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冼观侧目看他:“没有异常,是指没有像你发现我并未失忆的时候那样,尖叫然后逃跑吗?” 童昭珩:“……我在和你好好聊天,你干嘛老攻击我。” “没攻击你,”冼观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实事求是。” 童昭珩一脸郁闷:“那我后来好容易做足思想准备和你坦白,费心说那么多话根本纯属浪费,你还装作一副还信不信的样子!” 他这话其实有失偏颇,冼观彼时分明耐心听完他说的话,并且立刻提出了援助。但他毕竟还是被当成傻子一样骗了这么久,原本都淡忘的羞愧感和愤怒再次冒头,看面前这个优哉游哉的人又再次不顺眼起来。 “有很多吗?你一共重置过多少次时间,在我进入馆之前也有过吗?”他几步跑到冼观前面倒着走,一边噼里啪啦地质问:“还有其他和我一样不会忘记、不会被重置记忆的人吗?有多少,你把他们都怎么了?” 冼观叹气——他开始怀念刚才短暂的安静了。 “没有其他人,一个也没有,只有你。”他彻底没脾气了,“你呢,你长这么大,还遇过其他超忆症的人吗?” 见童昭珩依旧皱着眉毛,仍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他伸出左手摸了摸那颗睡得乱糟糟、毛茸茸的脑袋,简直没辙:“好了,这件事还要记恨多久。” 许是没料到他的举动,童昭珩倏地静了。 冼观绕过他继续向前走,童昭珩回头去看他的背影,又下意识也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被烫到般迅速把手收了回来。 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开口,小声问:“等把藤壶都清除干净,这一切就能结束了对吗?” “嗯。”冼观应了声,“到时候你也可以回家了。” 可童昭珩摇摇头:“那你呢,你的手会好吗?” “我?”冼观显得有点诧异,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结晶的右臂,轻轻“嗯”了一声。 “真的吗?”童昭珩眯起眼睛,“你别又想糊弄我。” “然后呢,你会离开这里吗?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是谁。”童昭珩怀疑地扫视他:“你离开海里能活吗?有没有什么禁忌?比如……小美人鱼之类的诅咒?” 冼观啼笑皆非:“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那你真能出去?那等出去了……”话在童昭珩舌尖滚了几圈,却莫名难以出口,只能含混地说:“那你会来找我……们玩吗?就像宋星月说的那样。” 冼观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过身定定看着他:“离开这里之后,你还想要见到我?” 他嗓音低沉,吐字清晰,问得十分认真,他脱口而出的邀约仿佛瞬间有了千斤重,童昭珩忽然就有点没法直视他的眼睛了。 “当然……当然了!”他扯动嘴角,干笑了两声,“我不再见到你,怎么和你好好算你坑我的总账?在陆地上我不一定打不过你。” 他说完这话,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对方的回应,没忍住偷偷转动眼珠去看。 然而冼观却并没有盯着他,而是将目光随意落在一旁某处,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些许释怀,又好像涵盖万千无奈。 “好啊,”冼观说,“等我们都离开这里之后,你再带我去你学校周围吃好吃的吧。” “真的?真的?”童昭珩大为意外——冼观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在承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可思议地反复确认:“你说真的?我可提醒你,我记性很好的,骗我会被我记一辈子。” 冼观垂眸,嘴角勾起一个更明显的幅度,几乎是有些纵容地答应道:“知道了。” 第35章 怒海破冰 只是得到了冼观的口头允诺,童昭珩瞬间感觉心情大好,不知道怎么的特别高兴,整个人都斗志昂扬的。 明明对方也没答应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一句大家从小听到大的客套,类似“有空来我家吃饭”,但却意外地满含希望的味道,那是一种在这个深不见光的海底,罕见到近乎奢侈的东西。 我真的能从这里出去吗?我真的还能回到海面、回到太阳底下吗? 随着被困深海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历的循环越来越多,童昭珩已经很少去设想成功出逃的景象了,仿佛一次次的失败重来才是常态,每次能多活一个小时就是胜利,多一分都是奢望。 但冼观说,等他们两人都离开这里之后,会去找他玩,他们可以在阳光雨露下相见。如果这话换做世上任何一个其他人说,确实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但换做此情此景,所包含的内容就太多了。 可以肯定的是,冼观已在馆内呆了不知多久,原因不详,但一定是出于某种不可抗的要素,或许他必须要留下来彻底解决变异藤壶的灾祸,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但如果能“离开”,就说明届时这个困住他的理由将不复存在。而所有冼观眼下还无法告诉他的事,都仅限于亚特兰蒂斯这个空间,仅限于这个无法逃脱的循环,换言之,这些神秘的缘由,一旦脱离这个封闭的环境就是不成立的。 再设身处地地想,冼观肯定早就受够了这个地方,做梦都想到外面去。就算是最普通的景色、最平淡的日常,也变成了特别的。 因为童昭珩只是在海底呆了24小时,便已经产生了浓烈的这样的想法。 想踩踏干燥粗糙的水泥地,想在烈日下暴晒,想吹风淋雨,想吃学校门口的铁板炒饭,想睡自己窄小的单人床。 什么都好,哪儿都可以,只要不是这里。 那么……如果冼观离开了,他能变回一个正常人吗?他的异能究竟是与生俱来、后天得到,还是亚特兰蒂斯赐予? 不管了,现在就算问他也不会说,但童昭珩还是忍不住畅想:他可以带冼观参观自己的学校,也可以带他到市区玩儿,虽然对方看起来对食物没很大兴趣,但一定是因为缺乏尝试,他可以带着冼观把学校周围吃个遍! 不过以冼观的长相而言,势必会引起围观和很多好奇,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他离开后会先去看自己姥爷吗?关于他过去的事情究竟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冼观突然出声及时制止了他脱缰的脑补:“你当初是为什么选了海洋地质学这个专业?” “我吗?”童昭珩虽不知他这个问题从哪儿联想来的,但还是老实回答了:“我是因为高中的时候生物很好,大学就报了海洋科学,后来考研的时候估了一下,分数差不多也能够上。” “那现在呢?”冼观又问,“现在还感兴趣吗?” “呃……”童昭珩顿时面露菜色:“可能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脱敏。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 “没什么,只是因为之前一直都是你在不停问我问题,关于你的事我还知道得不多。”冼观语气十分自然。 童昭珩颇为新奇地多看了他两眼。 之前冼观还从未展露出对任何好奇,只有当自己提出疑问或者抛出想法时,他才会被动地补充一些信息,或者配合地行动。毕竟他们就身处亚特兰蒂斯,而这里的一切他大概都了若指掌,早已没有什么新鲜的。 可现在居然对自己感兴趣? 难不成……难不成冼观也在期待结束一切后离开这里的场景? 这么想着,童昭珩嘿嘿笑着凑近了些,冼观立刻警觉道:“又怎么了?” “我就说你在这馆里呆着很无聊吧,”童昭珩笑嘻嘻道:“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些外面的事听听啊?嘿嘿嘿。” “不要。”冼观光速拒绝。 童昭珩一副“我都懂”的欠揍表情:“哎哟,别不好意思嘛……” 冼观却打断他:“不要外面的事,是关于你的事。” “关于我?”童昭珩不明所以,“关于我的什么事?” “你不是记性很好吗?所以应该从小到大的所有事都记得,对不对?”冼观说,“只要你看过、听过、经历过,都能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嗯?”童昭珩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对劲:“你这是把我当收音机用吗!” “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小时候的故事,长大后的故事,一切关于你的事。”冼观略低头直视着他:“如果是这些,我想听。” 自从冼观把眼镜收起来后,他目光的存在感就有些过于的强了——是太锐利还是太直接?童昭珩只知道这份不经任何过滤的视线没来由让自己心跳漏了一拍,眼神乱瞟地小声嘟囔:“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就很普通一个人。” “你并不普通吧。”冼观道。 “很普通啊,家庭、长相、成绩、生活,一切都很普通。”童昭珩耸肩,“就算你说要听,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就跟全中国万万千千小孩儿一样,上学、读书、考试、长大。” “你并不普通吧。”冼观又重复了一遍,“我就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亚特兰蒂斯虽然现在没什么人气,但日访游客依旧成百上千,一年下来就是四十万人,五年就是两百万。他们来到这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知道,你并不普通。” 童昭珩看着他,嘴唇微微张着。 冼观继续说:“你知道这座建筑为什么可怕吗?因为它是活的,并不因为这些藤壶和变异生物,这座馆本身都是活的、是邪恶的。它吞噬一切,吞噬一切负面的情绪和恶念,不论是恐惧、绝望、怨憎还是仇恨,统统都是它的食粮。所以这座馆里从不会发生什么好事,除了你,你是唯一的好事。” 童昭珩眨了眨眼,不可置信:“我?” “通常而言,人的崩溃只需要一次直面死亡。就算只是闻到死亡的气息,比如接近事故的地点或者和什么意外擦肩而过,也会立刻陷入无法控制的负面妄想。”冼观说,“可你为什么可以在一次次死掉重来之后,都还能不假思索地继续出发,还愿意对完全不相干的人施以援手?为什么在次次尝试次次失败之后,都还能笑眯眯的,好像一点不受挫似的,继续找寻新的出路和解决方法?我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你并不普通,一点都不。” 这一番话带来的震撼无与伦比,沉甸甸地压在童昭珩心脏上,他移开目光,看着身侧斑驳的墙面,又看看冼观,再将目光移开,复又重新落到冼观脸上。 “我吗?”他还是不敢相信,“你在说我吗?” 冼观退了半步,装模作样地环视了周遭一圈,意思是“还有谁在?” “可你不是嫌我又笨又吵吗?”童昭珩脑子里仿佛塞满缠作一团的毛线,鼓鼓囊囊又令人费解:“还嫌我到处乱跑不听话。” “是啊,”冼观直言不讳,“因为不想你死,不想你再见到恶心可怕的东西,所以才生气你乱跑不听话。没想到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幅度摇了摇头:“结果你居然给我自杀?你真是……” 他话没说完,但童昭珩感觉他下半句应该是“气死我了”。 “哦,哦……我不知道……”童昭珩小声嗫嚅着辩驳了两句,忽地反应过来,“不对啊,当时你那么吓人,还一句话不说把我锁起来,我哪知道你要做什么!” 不过冼观已然回过头去:“现在说那些也晚了,反正是你自己一定要跟上来的,准备好了吗?” 拐过这道弯,通向珊瑚步道的大厅便出现在了眼前,金属舱门已经扭曲,门框边缘呈现出不自然的焦黑烧蚀痕迹,像是被某种高温而粘腻的物质从内部“溶穿”了。踏上浅海厅的一瞬间,童昭珩便感到鞋底传来轻微颤动,顺着他的骨骼肌理传达至头皮,随之响起的是某种低频的“嗡鸣”声——像是设备故障的噪音,又像是一种有意识的残响,在钢铁与血肉的交界间回荡不止。 是的,血肉,曾经透明通透的步道,如今被一种半透明的红黑肉膜所覆盖。它缓缓起伏,宛如一片正在呼吸的巨大肺叶。膜体表层爬满密集的血管状脉络,有的鼓胀跳动,有的破裂并泄出蓝绿色的黏液,顺着步道内壁缓缓下流。液体所触之处,金属开始起泡、剥落,显露出一层新生物质般的灰白肉芽。童昭珩试图屏息,但那股混合着铁锈、血腥、脂肪与潮湿黏膜的气味,仍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像是某种来自深渊的气息在寻找宿主。 原本的步道入口早已被某种生物结构替代,那里现在是一张巨大的、肉质的“嘴”,似昆虫复眼一般的骨板围绕其上,中央则是一圈圈螺旋状的肉瓣。螺旋状的肉瓣一圈圈向内盘旋,缓慢开合,分泌出荧蓝透明的液体,滴落在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嘴”的边缘由层层骨质结构环绕,仿若某种深海巨兽的骨骼残骸,被重新拼接成了活物。而就在他面对此等恐怖景象无法动弹之时,一根细长的触须悄然从肉瓣缝隙中探出,仿佛活蛇一般,悄无声息地贴上他的鞋底。它柔软、温热,并带着一种诱导性的颤动,仿佛在发出“邀请”。 下一刻,一根锋利的冰棱插在触须上,将之死死钉在了地板上。 童昭珩根本没注意到脚边这番变故,只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寒。他的意识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耳边回响的低语逐渐扩大,直至占据了他所有听觉感官。那不是幻觉,而是一种语言——他绝对从未听过也根本无法听懂这种语言,但他却莫名理解了里面“邀请”的意味。 他本能地后退,更多的杂讯却钻过耳膜进入他脑子里,好像有几十上百个人同时在对他说悄悄话,过载的信息量立刻让他太阳穴尖锐地刺痛了起来。那些呢喃的低语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令人发毛的空洞顺从。 他很确定,眼前的怪物已吞噬了不知多少灵魂,并且正在将他们逐一消化。 冰凉的手掌贴上他的耳朵,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了,童昭珩宛如被捞出水面一般喘着粗气,眼睛被冷汗蒙住,死死抓着冼观胳膊不撒手。 他终于知道那些诊疗记录里的人是怎么疯的了。 “血液的效果看来减弱了,”冼观说,“我给你补一点。” 童昭珩惊魂未定,任由冼观沾血的手指在他脸颊和身上摸来摸去,好半天终于重新镇定下来。他吞了吞口水,鼓足勇气站到珊瑚步道的入口面前,强撑着问:“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对啊,”冼观漫不经心道,“你能帮我做点什么。” 童昭珩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对方不是在重复自己的问题,而是在嘲讽他!恐慌彷徨的情绪立刻退居二线,对冼观的愤怒重新回到顶点。 “你怎么这样!”他悲愤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哦,我以前怎么样?” 冼观敷衍的态度叫他更不爽了,他挂起一张假惺惺的笑颜,咬牙切齿道:“哎呀,你可真聪明啊,真厉害啊,好棒好棒。” 冼观哑然失笑:“我什么时候这样了。” “你刚才不还在夸我吗?呃……你刚才是在夸我对吧。”童昭珩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正常了,和这个男人呆得久了,他的情绪简直上蹿下跳,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他嘴硬道:“总之不是现在这样。” “好吧。”冼观没多反驳,似乎就这样认了下来,但也没有表示出反省的意思。他示意童昭珩往一边让一让,而后面朝洞开的血肉入口,甩了甩手腕。 几滴血液从未愈的伤口处飞溅而出,随即竟然停在空中,直接凝固成了血滴形状的冰锥。他做了个“上捞”的动作,那些猩红色的血珠瞬间如子弹般溅向蠕动的肉墙。 血珠一接触肉膜,便猛地被饥渴地吸入其内。但下一瞬,异变突生。 ——咔! 第一声脆响就打破了嘈杂的呢喃低语。血液侵入的地方闪现出蓝白色的冷光,肉瘤先是泛白、抽搐,然后冰层以诡异的速度迅速扩散开来,沿着管壁如藤蔓般疯长。血肉组织的表皮剧烈鼓动几下,而后像是被冰灼伤一般开始猛烈收缩,冰痕顺着血管纹路飞快蔓延,仿佛一条巨大的神经网络,顺着整条珊瑚步道延伸至百米之外。 寒意蔓延,如怒海破冰。整段血肉通道就这样被强行冻结,仿若时间停止。所有触须脆裂,肉瓣僵化,那张可怖的“吞噬之口”定格在半张的姿态,像被撕裂成两半的深渊咽喉,永远无法再闭合。 细密的冰雾宛如爆炸后的烟尘,腾空而起盈满整个空间,直到周围再次恢复寂静,只余碎冰落地的清脆声响。 冼观把手伸到童昭珩面前,拇指和无名指间还夹着一个创口贴,纸包装都被滴答的血液浸湿了。 “帮我缠上。”他说。 童昭珩目瞪口呆,大张着嘴活像个傻子,他机械性地接过创口贴撕开,缠在冼观手掌的伤口上。 他磕磕巴巴地问:“就……就这样就行了?” “嗯,”冼观点头收回手:“你做的很好,真棒。” 第36章 二次初识 眼前一幕带来的巨大冲击直接给童昭珩整懵了:先前冼观说不需要他帮忙,那不是在糊弄他,更不是在客气。 他是真的不需要! 两人之间实力的差距太大了,根本就是人和神之间的差别! 他蔫头耷脑地跟在冼观身后进了珊瑚步道——洞口如今凝固在了一个半张开的瞬间,肉瓣交叠间透出冰霜的纹理,那些曾试图探出的触手此刻蜷缩如干枯的藤蔓,二者搭配在一起,竟然有一种怪异的美感。它不再狰狞,而更像一扇沉睡的门扉,一段被人遗忘的远古神迹。 整条通道更是晶莹剔透,原来那些恶心恐怖的黑红血肉全都被封在了冰层下面,身在其中,好像步入网上那种芬兰挪威的极地冰屋,除了透骨的寒冷之外,还有一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空灵静溢,仿佛通道的尽头就是极光。 童昭珩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脚下曾被黏液覆盖的地面此刻变得十分坚硬且光滑,每一步踏出都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脆响。天花板上的肉膜冻结后悬挂如冰瀑,冰柱垂落而下,有的内部还能看见被冻结的一只只眼球,死死地盯着路过之人。 童昭珩不适地缩了缩肩膀,往反方向的冼观身侧躲了躲。 冼观眼睛追着他转了半圈,心里也很疑惑:怎么夸完之后,这小孩儿情绪反倒还更低落了? 这时,他忽然眼尖看见童昭珩帽子上黏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藤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贴到身上的,于是快速伸手将之摘走扔到地上。 童昭珩隐隐感到自己帽衫被拽了一下,疑惑回头:“嗯?” “没事。”冼观不动声色踩上那个发育不良的藤壶,还用靴子碾了碾。 “哦。”童昭珩垂着头继续往前走。 他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自不量力地叫嚣着说什么要给冼观帮忙,死活不肯呆在医疗室里,非要跟上来。仔细想想,偌大的亚特兰蒂斯里牵系着几百条人命,而冼观作为少数的知情者,以及唯一有能力处理这些事的人,已经够累够忙的了。他的身体已被感染了那么多,结晶已蔓延到了耳后,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很难受。这还不算,还要分神留意自己在干嘛,还要不停划破手给自己血,而自己只是一个累赘,什么忙也帮不上,尽会添乱。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冼观的声音在光滑的通道里产生了回音。 “啊?嗯……什么不一样?”童昭珩傻不愣登地看着他。 冼观伸出缠着创口贴的手指戳了戳他脑门:“这里,过目不忘,什么时候发现的?” “唔……就是从小到大慢慢发现的。”童昭珩深深自责中,没什么聊天的兴致了,干巴巴道:“小时候我爸妈还夸我记性好呢,后来发现不对劲,带我去附近的医院看。但对于普通医生而言,记性好也不是什么需要治的病,做了核磁之后说没什么问题,就放我回去了。” “嗯,”冼观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童昭珩不确定他想问什么,配合地回忆了一下,说:“大学……大一的时候,当时学校举办了一个讲座,客座嘉宾带来了一个新型的脑波采集设备,当时请同学上去实验。我有点好奇,就也举手了。” 冼观顺着问:“结果如何?” “结果测出来海马体区异常活跃,比常人要大23%。”童昭珩说,“那时候其实我还觉得挺高兴的,因为我和他人不同的这件事,总算被科学地解释了——就是我的大脑主管记忆的片区比其他人更大嘛。不过现在想想,百分之二十三诶,肯定挤掉了什么别的功能区域。” 冼观失笑:“怎么这么说,随随便便就破了三项记录,这是一件很罕见也很厉害的事。”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童昭珩突然顿住脚步:“你怎么知道的?” “嗯?”冼观随意投来一瞥,“知道什么?” “三项记录,当时客座教授也这么说。”童昭珩喃喃道,“47分28秒的视觉记忆保持时长记录,0.3秒完成气味和图像匹配,跨模态信息关联速度记录,以及脑波熵值异常稳定值记录,一共三项。” 冼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哦,这些倒是都记得。” “不是不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你还能读心?你是不是在偷窥我的脑子。”童昭珩毛骨悚然地捂住自己的脑袋,双目溜圆地瞪着他。 “那看来果然是挤掉了脑子一些其他的功能。”冼观浅笑了下,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不对,你是……你在?当时你也在?”童昭珩匪夷所思道,“你是我们学校的?不可能啊,你长这样……我要是见过肯定记得的。到底怎么回事?” “我随讲座一起来的啊,”冼观说,“我戴着口罩坐在角落里翻ppt,你没注意我吧。不过对于你……准确地说是你的大脑,我可是印象很深刻。” “怎么可能!”童昭珩洪亮的声音在通道里来回震荡,“你是认真的吗?我们以前见过?五年前就见过?” 冼观不置可否,似乎看他炸毛的样子很好玩儿,故意不搭腔。 “你别笑了,你说话啊,”童昭珩围着冼观疯狂转圈,搞得冼观寸步难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最开始见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吗?还是后来想起来的?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啊?” “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告诉你干什么?”冼观反问,“而且你不是号称过目不忘吗,等了半天你自己也想不起来,我没耐心了。” “啊?啊!”童昭珩大为震撼,“五年半以前,你在我们学校?你和我处在同一个礼堂?你……你是个普通人类?” 他的问题走向越来越奇怪,冼观眉毛拧着,表情也微妙起来。 “所以你是真的能出去、能离开这对不对?”童昭珩大叫道,“你不是这个馆的什么邪恶实验产物,也不是我幻想出来的深海妖怪,你就是个正常人类,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被迫困在这里,所以暂时不能离开,对不对!” “你的重点好奇怪,而且……”冼观为难道:“至于这么高兴吗?” “啊!当然高兴啊,这可是个大发现啊!你不早说,我一直都可担心了!”童昭珩不围着他转了,张开双臂朝前跑:“哈哈哈!哈哈哈哈!” “冰面滑,你别摔了……”冼观颇为无奈地喊了一声,但见童昭珩猛地刹车,原地转身,又跑了回来。 “五年前你不是加入了生命之火实验组吗?”他又问,“难不成就在来我们学校之后?” 冼观点点头。 “然后……”童昭珩试探地问,“不会就再也没离开过亚特兰蒂斯吧?” 第37章 友好交流 “嗯?离没离开过呢?”冼观明显心不在焉,在随口糊弄,童昭珩正要严厉追究,对方却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快到出口了。” 他回头一看,果然——出口处已近在眼前,也被冻结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姿态。但冰层从几百米外一路蔓延至此,到出口附近已经很薄了。他能够清晰地看到里面短暂封印的血红眼珠滴溜溜地颤动,无数裂缝又像棱镜般将怪物的数量折射成十倍、二十倍。 童昭珩对这里实在有心理阴影。 要说生理上最痛的一次死亡,莫过于被血肉墙壁卷入——窒息的同时又被折断了浑身的骨头。当时疼痛的阈值一下超过了临界点,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但面对这个出口时,一切又鲜明了起来。 他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左右脑来回互搏,脸色变化万千。抬脚正欲往前走时,冼观却一把拉住他,说:“先等等,前方就是最后一个藤壶巢穴了。” “最后一个?”童昭珩疑惑道,“你不说一共有四个吗?” “嗯,不过其他的都解决了。”冼观道,“其中一个是你解决的。” “哦哦。”童昭珩不明所以道,“你效率好高。” “但前方预计是所有巢穴里最大的一个,浅海层的游客太多了,海洋生物密度也高,它一路吃一路繁殖,现在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冼观轻轻摇了摇头,“它实在吞噬感染了太多生物,搞不好已经把整个B1层大厅都快填满了。” 童昭珩立刻配合地打了个哆嗦。 “所以,你身上这点血肯定不够。”冼观招招手指,又从靴筒掏出陶瓷小刀来,“过来点。” 童昭珩一见这架势,忙道:“诶诶,你别,我就在这等你也是一样的,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是吗。” “不行,”不料冼观果断否决了,“这边已经距离太近,而且周围冻得也不结实,放你一个人在这,我也不放心。” 看着他严肃认真的神色,童昭珩心里叹了口气:哎,早知道乖乖待在医疗室就好了。 不容他多质疑什么,冼观已再次划破了手掌,手指旋着刀尖一转,利落收回腿侧。下一刻,他右手勾过童昭珩脖子,左手掌根贴着他嘴唇,温热腥甜的血液顿时顺着流进童昭珩嘴里。 童昭珩大吃一惊,但按在他颈后的手力气很大,根本挣动不了分毫,几乎是半被迫式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一大口鲜血立刻被吞吃下肚。 童昭珩:“唔唔!!” “别说话,呛着。”冼观冷漠斥道。 于是童昭珩不敢再乱动,只能梗着脖子瞪着眼——冼观的俊脸近在咫尺,目光十分专注地盯着他的嘴唇,并随着他吞咽的动作而微微起伏。童昭珩感到自己脸颊和耳根越来越烫——在冰窟这样酷寒的环境下,他怎么脑门都快冒汗了。 冼观手掌的伤口愈合得很快,那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浅变小,童昭珩看得一愣一愣的,茫然地想:所以刚才那个创口贴是在闹哪样? 终于,对方收回血淋淋的手,拇指还在他下唇重重刮蹭了一下,卷着最后一些血液探到他齿间。童昭珩觉得自己绝对是冼观血液中毒了,不然他为什么整个人晕晕乎乎、神志不清的,竟然顺势伸出舌头,把他拇指上的血也舔了个一干二净。 冼观嘴角勾了勾——他下巴微微扬着,俯视的角度让这个笑容莫名带上了一丝轻蔑和晦涩的情绪,但嘴角的弧度却是明明白白地餍足。 他看上去很满意。 童昭珩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全身血液“腾”地冲到头顶。 冼观按在他脑后的手依旧没有松开——那只手满是结晶,坚硬且冰凉,抵在脑后像一把上膛的枪。但冼观的左手也扶上他的脸,而这份触感则截然不同,是轻柔的、温和的,甚至还牵着一丝模糊缠绵的情意。 从冼观墨绿色的透彻瞳孔里,童昭珩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被左一道右一道的血迹蹭得一脸花,模样滑稽得要命。他双眼呆滞,嘴唇还半张着,简直笨到了极点。于是他万分不好意思,又开始小幅度挣扎起来,双手撑在冼观胸口,但支支吾吾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够不够呢?”冼观自言自语了一句。 他半垂着睫毛,手指依旧流连在童昭珩下巴和唇边,饶有兴趣地摸来捻去,像是在把玩喜欢的玩具。片刻后,他又自问自答起来:“还是再加一层保险吧。” 什么保险……?童昭珩晕陶陶地想。 冼观朝着他低下头来,额发垂落,遮住了那因感染结晶而显得非人化的半张脸,冰凉的鼻尖抵住他脸颊,嘴唇不偏不倚印在他唇上。 相触的一瞬间,童昭珩感觉自己像过电一样,从尾椎骨到天灵盖都酥酥麻麻,本就宕机的大脑直接烧炸了。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跳直逼180,周身所有感官全都退化殆尽——什么饥寒、什么疲惫、什么恐惧担忧,全都消失不见,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和冼观接触的部位。 那就是他的后颈、下巴和嘴唇。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明白,为了弄清楚这一点,童昭珩微微打开牙齿,像是要品尝食物一般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点舌尖,却立刻迎上了毫不客气的访客。 他之前的想象一点没错——冼观,冰冰凉凉的冼观,唇舌却如此热情,几乎要将他烫伤。他的嘴唇明明看起来很薄,亲起来竟然如此柔软,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他喉管鼻腔里尽是鲜血的腥气,逐渐被另一种甜腻的气息所压倒、所取代,那是一种混合着荷尔蒙和多巴胺的美妙气味,比夏日炎炎里的第一口冰西瓜还美味。他根本无力反抗,也无心反抗,就这样老老实实地予取予求,任由侵入他口腔的家伙攫取本该属于他的呼吸和口津。 不知过了多久,冼观主动分开一些,两人的嘴唇都泛着红,一团团氤氲的热气浮起,包裹着二人鼻尖和下巴框出的一小块区域。童昭珩迷蒙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撑在冼观胸口的手指不知何时蜷缩了起来,把冼观衬衣领口都揪歪了。他喘着气,惊魂未定,不知该如何是好,冼观也不催他,笑吟吟地任由他拽着自己领口。 童昭珩语无伦次:“舌头……舌头……” “嗯,舌头碰到了。”冼观好心地帮他补全不完整的句子。 “口……口水……” “嗯,口水都混在一起给你喝下去了,”冼观彬彬有礼道,一副“不客气”的态度:“是给你增强体质的。” 他用词过于直白,童昭珩更结巴了,颤抖着发出指控:“妖……妖精!” “不是妖精。”冼观不计较地纠正他,很是大度,“是我。” “啊,啊?啊!”发出无数意义不明的怪声后,童昭珩终于勉强说出几个字来:“这,这算什么保险……” “就是保险啊,都和你说了血液和其他体液都有作用,怎么不算保险?”冼观十分坦然,“倒是你,又不是接吻,闭什么眼睛?” “你!?”童昭珩彻底炸毛,脸红得要滴血:“你性骚扰,我去告你,我投诉……” 冼观哈哈大笑起来,他胸腔愉悦地震动着——童昭珩和他贴得极近,所以这份震动也同频传导到了他的身上,惹得他更为恼羞成怒。 他努力拎着冼观领子向上提:“你笑什么,我问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冼观说。 这次童昭珩看清了——那双墨绿色的眸子中笑意盈盈,波光粼粼下确是浓浓的情意,好像蓝洞一样深邃迷人又暗藏危险——但凡多看一秒就会被漩涡卷入,拖入深深海底。 他好喜欢,他真的好喜欢。 他觉得自己好像光脚在滚烫的沙子上徒步了十公里,猝不及防地,就这样滚进了一片绿洲的清泉中。 冼观再次倾身凑近,手在他颈后轻轻捏了捏,然后一路抚摸着滑到背上,再顺着脊柱顺流直下。童昭珩紧张得不行,满脸期待地盯着冼观翘起的嘴角,迫不及待想要将之据为己有。 冼观的手来到他腰间最窄的地方,收紧胳膊用力一搂,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缝隙总算也被填补了。 受到莫大的鼓励和诱惑,童昭珩再半秒也等不下去,踮起脚主动吻上他肖想已久的嘴唇,胳膊也胆大妄为地攀到对方肩膀上。小狗一样,这亲亲那啄啄,换着角度拼命表达自己对这张脸和这个人的喜爱。 冼观好脾气地搂着他,享受着这份黏糊糊的亲昵,但他的耐心实在有限,很快便忍不住捏着童昭珩的下巴,用一个不容拒绝的深吻告诉他应该怎样做才对。 这个吻完全抛却了所有克制,清泉水几近沸腾,所有深陷其中的人都再也无法逃离,也将永远记得这一刻。 “唔唔……” 冼观松开些许,发出一声鼻音极重的“嗯?”。其实他并非真的在意对方要说什么——叽里呱啦的,根本听不进去。但他现在心情很好,所以愿意纵容。 “不太行……”童昭珩小声道。 “怎么又不行了?哪里不行?我看行得很。”冼观每问一句就亲他一下,童昭珩好几次想插嘴都被堵住话头。 “不行……”童昭珩眼睛湿漉漉的,嘴唇艳红还泛着润泽水光,为难地小声说:“有点硬了。” 冼观愣了愣,反应过来,旋即勾起一抹揶揄的笑。 只是他戏弄的话还没出口,童昭珩居然已先发制人:“你也一样,都顶着我了。” 冼观顿时哑口无言,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确信这不是什么适合继续的浪漫场所,甚至还有些阴森恐怖,只得眉毛一挑,松开了手。 童昭珩刚被他摁在怀里一顿乱揉,现在方才注意到自己衣服都被卷到胸口了,难怪后腰凉飕飕的直灌冷风。他手忙脚乱地下拽衣摆,眼睛忽闪忽闪地偷瞄,仿佛突然多长了四条胳膊两条腿儿一样,根本不知手脚往哪里放才好。 冼观清了清嗓子,童昭珩立刻定身一般停下所有动作,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接吻了。”冼观轻描淡写地说,为二人方才这次友好交流定了性。 第38章 肉山 友好交流暂告一段落,冼观退开几步,和他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叉着腰立在一旁,似乎在平复情绪。童昭珩更是害羞得连看都不敢看他,手指紧张地来回搓着裤缝。但不管他眼睛装忙地看向哪个方向,都只有满墙满地的冰冻怪物和他面面相觑。 多看了几只之后,他逐渐冷静了下来。 啊……这破地方。 冼观开口道:“走吧,还有事情没做完呢。” “嗯。” 于是二人重新顺着珊瑚步道继续前进。 但前后不过相差十几分钟,童昭珩此刻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他现在整个人好像踩在云彩上,飘飘然的,看什么都顺眼,甚至连冰层后面盯着他的血眼珠都可爱了起来。 周围固然恐怖,但他却莫名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慢一点。 他落后半步跟在冼观身侧,终于敢偷偷打量他——男人的鼻梁很挺,下颌线清晰,喉结也特别突出,带有非常鲜明的雄性特征,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特别性感。 自己以前明明没有过那方面的取向。 顺着冼观利落的肩膀,童昭珩又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指缝间还有一点干涸的血迹,应该是刚才自己没舔干净的,不过那血迹也已经很淡了,只有一点淡淡的粉色。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完全可以去做那种只露出手的开箱主播,此刻呈现一种自然弯曲的状态,虚握出一个正正好好的空间——正正好好可以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有了这个想法后,童昭珩手指突然变得很痒,心尖儿更痒,他自以为不动声色横着挪了几步,同冼观变成并肩而行——但凡他摆臂的幅度稍微大一点,两人的手就会相碰。 确实也碰在了一起,两只手背短暂地一触即分。 童昭珩顿时屏住呼吸,但见冼观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些小动作,又忍不住窃喜起来。这变成了一个十分有趣且只有他自己乐在其中的的小游戏,没走两步,他又蠢蠢欲动起来,悄无声息地将二人距离拉近。 忽然,他的手被人一把攥住,童昭珩惊了一跳,却只看见冼观的侧脸——对方头也没回,但神奇地精准知道他的手在哪里。 “你不是想牵着?”冼观开口了。 “我没有……想牵……”他条件反射地反驳,然而才说出三个字就开始底气不足,后面的内容声音越来越小,全都听不见了。 “哦,是吗?”冼观漫不经心道,“可是我想牵手。” 他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出口,说:“也只有这么一段路,就牵着吧。” “好,好吧。”童昭珩仿佛是因对方的强烈要求才答应一般,大发慈悲地点点头,煞有介事道:“那就牵着好了。” 其实之前两人也不是没有牵过手,在维修井里的时候,也是冼观在前头牵着他走。 但今时自然不同往日,他们现在可是亲过嘴的关系了,还是两次。这关系可非同一般,四舍五入……四舍五入那不就是…… “到了。”可惜冼观无情破坏了他的幻想,童昭珩诧异地抬眼望去,声音中透着浓浓的遗憾:“啊?这么快。” 冼观偏过头笑了一下,说:“是啊。” 通道尽头无比幽黑,那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沉闷混浊,如一块浸透腐血的幕布遮住了世界的尽头。 迈出珊瑚步道的洞口,他们来到了一片由异化壳质构成的巨大空腔中。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被彻底侵蚀成一座不规则的“壳巢洞窟”。四周原本该是美丽的潮间带红树林风貌,此刻也化身为一片畸变珊瑚与怪物组织融合的异生空间。原本瑰丽多彩的珊瑚礁如今长满了红黑色的病变组织,宛如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血浆般的黏液。曾是珊瑚枝丫的地方,现已化作粗壮触须状的骨刺结构,末端不断滴落混有胆汁与不明蛋白的粘液,每一块岩体表面都爬满软体肉芽,偶尔可见未完全消化的鱼类骨骼嵌在其中,似装饰,也似战利品。 感染泄露的规模果然快要不受控制了。 但童昭珩此时无心关怀珊瑚的命运,因为他发现更令人作呕的是脚下的地面。 原来的地板被一层厚重的、波动的血肉泥沼所取代,仔细看去,他辨出人类的脊椎骨和四肢残段,甚至还有几张残缺的脸皮——整个地面像是某种消化器官的“胃壁”,以游客尸体为原料,供养在这个黑暗的巢穴里。 饶是已做足了心理准备,童昭珩仍难忍喉头酸意上涌,下意识攥紧了冼观的手。 于是下一刻,两人脚下的一小块区域便冻结了起来,变得硬邦邦的,起冰的过程中还能听到被压碎的骨头在肉泥里“咔吧”断裂的回响。这块冰面宛如暴风中的一座孤岛,提供着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这里没有真正的风,海底当然没有风了,却有某种潮湿而腥咸的“呼吸”律动,但厅里实在太黑了,童昭珩只能隐约感觉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庞然大物在俯瞰着他们。 “那边……巢穴就在那边,是不是?”童昭珩指着虚空中的一个方向。 “那边是核,”冼观说,“我们现在已经站在巢穴里了。 一股恶寒爬上童昭珩后背,他看着脚下的血池,终于确定这些不是幻觉,而是已几乎被消化殆尽的游客。 冼观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说:“需要先松开一会儿。” 童昭珩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忙松开他的手,四下一望,冼观却说:“你站在这就行,小心点。” 童昭珩干咽了一下:“你,你才是要小心。” “嗯。”冼观应了声,向前迈了一大步,靴底踏入断肢残骸和白骨搅成的血泥中,发出令人牙根发酸的声响。他又一次掏出陶瓷小刀,左手握住刀刃,右手用力一抽,童昭珩光是看着就替他疼得慌。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他垂落的手滚落,血珠穿成一线,但这些血却并未融入肉泥之中,而是却在触地前就生生冻结,凝于空中,形成一枚深红的棱锥状晶核。 下一刻,地面微微颤动了起来,巢穴内所有水分仿佛受到万有引力般聚拢过来,雾气、潮气、血液、冷凝的水膜尽数朝他掌心汇聚,围绕那枚血核如星轨般旋转。 眼前这番景象让童昭珩莫名联想到了B4深海之心之外那些反重力的碎片。 各种水汽不断汇聚到晶核上,长出一簇簇尖锐的血红色晶丛,最初细如针,随后朝四方暴涨,又在暴涨到极限时猛地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直,变成了一柄深红色的矛状长枪,被冼观握在手中。 但枪柄的生长仍未停止,依旧攀着他的手在逐寸拉长。修长枪身呈树藤般的双螺旋纹路,整体约两米长。而枪头的尖端缓缓分裂出双刃叉首,寒光锋锐,简直像是从神话中降临的刑罚之器。 还有什么东西也是这样的双螺旋结构?童昭珩几乎立刻就想起来了——亚特兰蒂斯,这座馆就是这个形状。 冼观从腰侧摸出一个信号弹,抬手射向空中,红色烟尘拖拽了一条长长的尾巴,顶部一朵强光蓦地炸开,照亮了整座空间,而童昭珩也终于看清了大厅中央盘踞的巨大怪物。 它的身体已与整片巢穴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一部分外壳长成了巢壁,另一部分不断在血肉中蠕动重组。壳体外沿附满白化藤壶,但那些壳内不是寄居蟹,而是某种婴孩大小的类人形生物,它们仰着脸,眼球已经被吸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窝滴落黑色眼泪。 那些原本嵌在珊瑚上的海洋贝类,如今肿胀变形,长出眼状肉瓣和舌状触须。它们看着他,齐声咀嚼,仿佛在窃笑,也仿佛在召唤。 腐臭与血腥混合在潮湿空气中,几乎令人无法呼吸。这里就像被古神遗弃的溃烂子宫,一个永远无法结束吞噬与增殖的深渊孵化器,无尽重复着吞噬、消化、吸收、繁殖、再吞噬的过程,直到整个世界全被寄生才算完。 这是最为纯粹的邪恶,不应当被任何人类直面,因无人能够在直面极致的邪恶后仍保持理智。 冼观手腕一翻,枪头寒光一闪,那庞然大物像是才察觉到闯入者,洞壁顿时收缩,血肉蠕动,整个巢穴如同苏醒的胃袋般,开始发出湿润的咕哝声。 没有片刻犹豫,冼观朝前弓步,左手平举起血红的长枪,后背张开蓄力,紧接着猛地朝前一掷,长枪霎时间破空而出! “嘭!” 音爆声响起,长枪飞出的速度之快,肉眼根本追不上,还以为是凭空消失了,只在原地留下一圈气浪的光晕。 这到底是什么速度和力量!童昭珩迅速扭头,只见几乎整柄长枪全部没入了肉山之中,掀起一圈白蓝色的冰爆旋涡,将藤壶壁上的大量寄生壳体瞬间冻结成霜。但怪物的体型实在太过庞大,壳体在冰雾中骤然膨胀,断裂,仿佛蜕皮的深海蠕虫,从壳内脱出一大群肉瘤,“啪叽啪叽“地掉在地上。 那些肉瘤不像现实世界中的任何生物,而是一团团融合了骨骼、软体、触须与金属的畸形结构。它没有明显的眼睛,却拥有数十条长触须,每一条触须末端都像某个往生者的头骨,口中生出密密麻麻的喉牙。 “轰——!” 触须自四面袭来,速度奇快无比!冼观身形一掠,避开前两条,但第三条从天花板倒挂而下,直朝着童昭珩头顶砸来。冼观一闪身便出现在他面前,迅速和他换了个位置,代替他被一头将击飞进巢壁。 血肉与骨刺撞裂,空气中飘起一片黑红血雾。 “冼观!”童昭珩仓皇大叫。 然而冼观已经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抖落掉身上的尸体残片和碎骨头,摆摆手示意无妨。 然而下一秒,地面肉泥剧烈地鼓动起来,沸腾般冒起一个个巨大的气泡。气膜碎裂后,从血肉中竟生出许多伪装成冼观和童昭珩的人形触体,它们脸孔扭曲,眼耳口鼻都滴出黑色泪水,齐声吟唱起来。 虽然依旧听不懂,但童昭珩立马就辨认出这时他之前在珊瑚步道口感知到过的幻听。 “别听!”冼观喊道。 不需要他多解释,童昭珩立即捂住耳朵——许是他身上冼观血液的威力还在,单单是捂住耳朵这一举动,魔音的精神攻击效果马上减轻了不少。 冼观站直身体,朝肉山的方向虚握了一下,随即往身后一拽,血色长枪刺入的地方登时炸开一个两米见方的血窟窿,枪身如被召唤,逆空疾驰而回,飞入他掌中。 “有意思吗?赶紧死吧。”冼观有些烦躁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而后深吸一口气,脚步向前迈出。他每走一步,地面便有一圈寒霜向外扩散,所有伪形触体在靠近他三米之内竟尽数被冷凝成冰雕。他握着长枪向前用力一推,所有冰雕全部应声震碎。 童昭珩这时候注意到,肉山上那被血色长枪爆开的窟窿里,一枚黑红色的光滑球体正反着光,他一下就认出来——它和之前总机室的心脏构造如出一辙,那就是这怪物的核! 再看冼观,他弯腰屈膝,蹲低了身体,握立在身侧的长枪直指穹顶,像一柄尖锐的战旗。 “咚!” 冼观悍然起跳,高高跃起,同时间地板爆碎,粘腻血肉与骨渣四下飞溅——他原站立的地方竟然被蹬塌了一个坑! 童昭珩目瞪口呆地仰着脖子,半空中,冰晶围绕他身体裂解,又再次凝聚于枪尖。 肉山迅速召回十余条獠牙触须急速收拢,试图挡住核心。但冼观身在空中,双手握枪高举于头顶,身形像一把利刃,带着劈开海水的雷霆之势,任神佛也无法阻挡! 他狠狠俯冲,身影与长枪化为一道红色流星,穿透空气,一矛直刺怪物心核正中! “?!!!” 枪尖贯入的瞬间,大量冻结纹路如冰蛇在怪物体内蔓延开,沿着触须、血管、肌腱狂暴生长。整个巢穴发出撕裂空间的惨叫,层层冰壳从内部炸裂式鼓胀。 冼观没有松手,右膝跪地,左手握在枪柄尾端,强行将其贯穿到底—— 怪物心核轰然炸裂,几乎是一瞬间,整个巢穴里所有的附生物以核为圆心,呈裂放的形状一片片变白,仿若雪崩,正将深海最后的恶梦掩埋。 童昭珩大张着嘴,整整一分钟发不出任何声音,终于,他大叫出来:“牛逼!卧槽,小观老师!太厉害了!” 他撒腿狂奔至冼观身后,正要扑上去搂住他,却见冼观身形一晃,随后仰头倒在了他怀里。 第39章 保暖工作 童昭珩胳膊一沉,一下子没撑住,抱着冼观跪到了地上。冼观肤色向来很苍白,但此刻怀里的他几乎白得透明,身体也和冰块一样,好像下一秒就要蒸发消失了。 “小观老师……小……冼观?”童昭珩将手掌贴着他的脸,尝试传递一些能量给他,“你醒一醒,你别吓我。” 冼观右手的冰晶疯长,沿着脖子处一路蔓延,很快覆盖了半张脸,像一个水晶面具。童昭珩快急死了,可他无论怎么又搓又抠的,都无法阻挡结晶化的速度。他掀起冼观衬衣下摆,莹蓝色的晶壳不出所料也布满了整片胸口和腰部。 童昭珩脑中回想起鲸鲨厅里的一座座冰晶雕像,再看脚下的尸山血海,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浮上心头——如果冼观就这样不再醒来要怎么办? 一切能够循环重来,全因此人在一次次重置时间,但如果他终于被感染的速度追上,也陷入沉默,那届时这座馆该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可是最后一个藤壶巢穴已经被消灭了不是吗?童昭珩抬起头环顾四周——整座大厅布满了灰白色的死壳,感染的鳐鱼沉在海沙里苟延残喘,异化的珊瑚褪呈灰黑色的岩石,入目一片灰败、满眼死寂。 不要……不要这样结束…… 他以前只见识过死亡亲临眼前的恐怖,殊不知对他人命运的担忧和无助竟然更令人绝望。 这座馆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你是唯一的好事。 冼观曾这样说。 不会的,还会有更多好事,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童昭珩把他放在膝盖上搂紧了些——就像曾经在安全楼梯间里冼观搂着濒死的他一样,试着把他捂热。可冼观的身体还是很僵硬,结晶处又硬又尖锐,硌得他肉疼,但童昭珩不肯放松,紧紧抱着他。 为什么没有心跳,为什么也感受不到呼吸?童昭珩忽然想不起冼观本身有没有心跳了。二人紧紧拥吻的画面变得支离破碎——他抱着我的时候有心跳吗?童昭珩怎么都想不起来,他自己当时心跳太快了。 怎么办啊,没有呼吸要怎么办? 他捏着冼观脸颊和鼻子,努力往他嘴巴里吹气,又将手掌放到他胸口——可那里坚硬一片,和石头一样,根本按不动,连一套完整的心肺复苏也做不了。 “咳咳……”怀里的人忽然咳嗽起来,童昭珩猛然回神,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冼观!冼观冼观!” 冼观费力地睁开眼,边咳边断断续续地说:“怎么趁机……咳咳,偷亲我,还边亲边哭。” “没哭没哭!”童昭珩用手背粗暴地擦了擦脸,“你醒啦?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我带你去哪里休息一下!” “眼泪都掉我嘴里了,还说没哭。”冼观用手抹了抹脸,触到脸颊的结晶时,他愣住了。 目睹他诧异的惊愕表情,童昭珩又有点想哭了。 “没事的,藤壶大王已经死了,你不会再加重感染了,对不对?”他满含希望地问:“你的血有净化感染的功效,现在只需要一点时间,已经被感染的地方就能恢复了,对不对?” 冼观举起手指,改为擦了擦他的脸,点头道:“嗯。” 童昭珩非常想要相信他,又有点不放心:“真的吗?” “嗯,”冼观重复了一遍,“刚才有点用力过猛了,消耗太大,得先缓一缓。你扶我起来。” “好。”童昭珩小心翼翼地搀着他站直身体,手臂还环在他身侧,像是在保护一个脆弱的人偶公仔不受磕碰。冼观忍不住想笑,干脆把左臂架在他肩膀上,沉甸甸地压着:“好累啊,我好累啊。” “嗯嗯,”童昭珩立刻用身体架住他,胳膊紧着他的腰,真心实意道:“小观老师辛苦了。” 冼观侧过脸狠狠亲了他头发一口:“还是有你跟着好啊,之前杀了藤壶大王也没人给我加油,也没人夸我牛逼,更没人和我说辛苦了。” “嗯嗯,以后别再把我关笼子里了。”童昭珩顺杆就爬,“我还能当拐杖呢。” 冼观颇为无语地低头看他,童昭珩努力露出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傻兮兮的笑容:“咱们现在去哪儿?” “你别哭了。”冼观有些无奈。 童昭珩本还勉强挂着一个难看的笑容,闻言立刻瘪起嘴:“我,我忍不住哇……” 他的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即使努力摆出笑颜也刹不住,索性放弃地干嚎起来:“你疼不疼啊?是不是很疼啊……肯定很疼哇——” 冼观笑了笑,脑袋轻轻靠在童昭珩头顶,手掌接在他下巴处,好像在把这些为自己而流的眼泪都攒起来。“我们回医疗室好不好,你不是喜欢那里?”他轻声问。 但童昭珩摇摇头:“太远了。” “不远。” 冼观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珊瑚步道的出口一旁竟凭空出现了一道门。童昭珩惊讶地止住眼泪:“怎么做到的?” “没有藤壶大王干扰,亚特兰蒂斯可算又能听话了。” 童昭珩将信将疑地扶着他走到门前,握上门把轻轻一旋,暖黄色的灯光顷刻间泄了满地——门后的小房间,无论是单人病床、医生诊台还是文件柜,一切的一切都和B2的医疗室别无二致。 而且这个房间竟然还有电,就像冼观第一次带他来时一样。 童昭珩惊讶极了,把冼观放到病床边,回身关上门。 再转过头来时,冼观居然已经把衣服脱了。 “你干嘛呢?”童昭珩扑上去抱住他:“你现在要保暖,保暖知不知道,这时候就别色诱我了!” 冼观哈哈大笑起来,虽然这笑声中还透着虚弱:“我是想把脏衣服换掉而已,你这小狗看着纯真,没想到心还挺脏。” 童昭珩狐疑地放开他,退了半步,见冼观打开柜子取出一套备用的医生服,才确信他真的只是想换衣服。 冼观正要把T恤往头上套,忽又停下来,回头道:“干嘛呢,小狗爪,不老实?” 童昭珩微微弯着腰,手指一寸寸抚摸过他身体上结晶片和皮肉的交界处,心疼得不得了:“真的会好吗?看着好疼好难受,到底什么时候好啊……” 冼观迅速把衣服拉下穿好,说:“别看了,痒痒。” 他又蹬掉靴子,解开皮带,把沾满血污的裤子踹到房间角落,童昭珩忍不住又凑上去检查他腿上有没有感染的迹象,被冼观一只手挡在一米距离外,吃力地单手换好了裤子。 他现在换了一身米白色,只有衣领袖口镶着点蓝边,胸口印着一个小小的亚特兰蒂斯logo,俊美得像西部世界里的人工智能接待员,就是裤子有点短,露着一截脚踝。童昭珩拿起一个白色外褂,朝他身上比划:“再多穿点,别冷着。” 冼观顺从地穿上了,童昭珩又从他搭在一旁的脏衣服口袋里翻出那副银框挂绳眼镜,架在他鼻梁上,冼观立刻被他打扮成了一个干净整洁又高知禁欲的大帅哥。 只要忽视他半张脸都是结晶面具这件事。 一旦意识到这点,童昭珩心里又有点难受,他别开目光,嘴里喃喃自语:“还有备用的衣服吗?我也换一身。” “哦,要穿情侣装吗?”冼观打趣道。 童昭珩不理他,取出一套衣服开始换。只是他刚拽掉帽衫,腰后就贴上一只冰凉的手,那感觉无异于大冬天被塞了一把雪。 他原地一蹦老高,躲到转椅后面,一边换衣服一边警惕地盯着冼观。可这个角度又更糟糕了,因为他能够非常清楚地看见冼观的目光是如何随着他脱衣服的动作一步步移动,视线又在他身上哪些部位逐一停留。 “你,你别看了。”童昭珩小声抗议。 “为什么不能看?”冼观大言不惭,“很好看啊。” 他说着,甚至歪了歪头,眯起眼睛,用手指隔空来回比量,又因为没能真的摸到而露出一丝惋惜,轻咬着下唇,再搭配他医生褂和银丝眼镜的造型,造成的视觉冲击简直难以形容。 简直色气性感到爆炸。 童昭珩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他弓着身子埋着头,只露出一双通红的耳朵,手指打结地换好了衣服,试了三次才对准裤腰的扣眼。抬眼再看去时,发现冼观已没再盯着他,而是退了几步。 冼观一屁股坐在病床上,膝盖分开,拍了拍两腿之间的床沿,说:“过来。” 第40章 薛定谔的馆 其实对于这个指令,童昭珩本就不可能拒绝,也根本拒绝不了。他立刻迎上去,站在冼观分开的膝盖之间,环住他的脖子和他接吻。两人的身高差此刻颠倒过来,冼观从容地搂着他的腰,双腿交叉在他身后压着他膝盖,把他往前压。 只是冼观脸上的眼镜有些碍事,童昭珩一下扑得太猛,鼻梁撞在上面,硌得冼观也“嘶”了声,一时间手忙脚乱的。 冼观摘掉眼镜想放在一边,却又被童昭珩接过拿在手里,问:“这个眼镜是干什么的?” 他在脸上试戴了戴,没有度数:“只是为了造型?” “屏蔽用的,”冼观解释说,“戴上之后,亚特兰蒂斯的系统识别不到我的虹膜。” “哦,”童昭珩听明白了,“是骗我用的,假装导游的道具,免得你走到哪扇门前,忽然播报个欢迎管理员,然后门就自己开了,那还怎么演?” 冼观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还在记仇。” 童昭珩手指伸在他头发里,把他散落的额发向后梳顺,又用拇指抚摸他的眉毛,冼观手搁在他腰上,任由他折腾。 “你的脸好凉,鼻子也好凉,”童昭珩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脖子也好凉。” 冼观拉过他的手,不让他在碰那些结晶的地方,“玩够了没?”他说,“再亲亲我。” 于是童昭珩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嘴唇也好凉。” “但你很暖和,”冼观笑笑,“我很喜欢。” 童昭珩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直视他着的眼睛:“只喜欢我暖和?” 冼观表情懒洋洋,声调也慢悠悠的:“还喜欢你记性好,虽然记好也记仇。喜欢你听话的时候,比如我叫你亲亲我,你就会凑过来。不听话的时候,虽然头疼,也没有不喜欢。” 童昭珩闻言心都要化了:“那我以后都会很听话的。” 想了想,他又警惕地补充道:“当然,在合理要求的范围内。” 冼观低低笑起来,捉着他手指头来回摆弄:“还喜欢你安静动脑子的时候,也喜欢你吱哇乱叫的时候。” 童昭珩脸有点黑了:“你不是说我没有吱哇乱叫吗?” “哄你的,”冼观坦然道,“看你不开心,就想哄你高兴。” 童昭珩扬起眉毛:“那现在怎么不哄了?” “你现在不开心吗?”冼观说,“可是我很开心。” “哦,你看我吃瘪你就开心。”童昭珩没好气道,但见他微微阖着眼,似乎很累的样子,又问:“要不要睡一会儿?休息一下,你刚才失了好多血。” “不用。”冼观说。 “用的,你需要吃东西吗?你给我的巧克力还有。”童昭珩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身去口袋里扒拉。 “这个是真不用,你吃吧。”冼观怀里空了,索性把腿往床上一搁——因为身高原因,脚伸出床底一截,指挥道:“你的小毯子呢?” “这呢。”童昭珩立刻放弃巧克力,抱过毯子给他盖好,像对小孩儿一样,给他掖好四个角。 “你给我盖这么严实干什么,你也上来。”冼观道。 童昭珩哭笑不得:“这张床哪里睡得下两个人。” 冼观朝一侧挪了挪,空出一小块地方:“睡得下。” “睡不下,你老实呆着吧,我又不去哪。”童昭珩好笑地低头看着他。 “睡得下,我抱着你。”冼观很坚持。 “小观老师,你好粘人。”童昭珩没办法,只能侧身躺了上去,冼观从背后搂住他,往怀里团了团,又亲亲他的肩膀。 童昭珩头枕在他左臂上,怀里抱着着他的右胳膊,就像肚子上压了一块水晶,根本不舒服,又沉又硬,但他还是很珍惜般地紧紧抱着,好像这样就能逆转感染,让那些霸占冼观身体的异物离开他。 “接下来要怎么办?”童昭珩问,“藤壶四大天王都解决了。” 冼观贴着他后背笑起来:“你都取些什么名字。” “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童昭珩完全没有危机解除、劫后余生的实感,“现在这个馆里,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其他活人吗?” “很快就有了,”冼观说,“只需要最后一次重启。” 童昭珩微微侧过头,但这个姿势下,他不太能看见背后的冼观:“最后一次重启?” “对,”冼观说:“这一次重启,我会尽可能把时间重启点提早,然后发布全馆广播,说今天设备检修要关园,请所有游客立刻离开。” “但我也没把握能提早到什么时候,”他又道,“如果无法早于你进馆之前,到时候你就带着你同学和老师出去就行。但别再分神去管其他人了,我会尽力引导所有人都迅速离开的。” 童昭珩安静听着,却没等到最关键的内容,忍不住问:“那你呢?” “我要等你们出去了之后,我需要清除所有藤壶的痕迹,再最后重启一次。”冼观轻描淡写道,“有游客在这里,会影响我的消杀工作。” “你说了两遍最后一次。”童昭珩抓住他的语言漏洞穷追不舍,“那你呢,你打扫结束后就会出来是吗?清扫会很辛苦吗?清扫痕迹应该不会有危险吧,需要清扫多久?” “嗯。”冼观安抚地亲了亲他后脑勺的头发,“确实不是几分钟能搞定的事,藤壶已经渗透到全馆每一处角角落落,以及所有系统、电机、通风管道,至少需要几周,或者数月才能完全搞定。” “几周!?”童昭珩腾地坐起来,不可置信地扭过身体看他:“或者几个月!??” 冼观依旧躺着,头发散在枕头上,淡然点了点头,似乎在说一件很正常自然的事:“是的。” 童昭珩瞪着眼怒视他良久,粗声粗气道:“那我也不走。” 冼观眉头一沉,声音也冷下来:“你又不听话了。” “我……” 童昭珩自知帮不上忙——冼观要做的事只有他能做,任何人也插不上手,只会成为障碍。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有过充分的认识了。 可要他就此离开亚特兰蒂斯,把冼观一个人留在这深海之中数月,完全没有联系,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这实在太难为人了。 “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我会听话吗,”冼观闭上眼,收回手臂,脸转向墙的一侧:“反正你随时想反悔就反悔呗,就像之前你明明说好会在这里等我,但又闹着要出去,我也拿你没办法。” “我不是……”童昭珩急了,“我没有,你怎么这么说。” 但着实是因为他,才害得冼观失了更多不必要的血——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冼观的血确实就是抵御净化藤壶感染的关键因素,所以对方现在半身结晶化,说到底自己要负很大责任。 童昭珩妥协了:“好吧,我听你的就是了。” 冼观撩起眼皮,斜昵着眼瞥他。 “可你不能骗我,你会尽快处理完这些事,然后离开亚特兰蒂斯对不对?”童昭珩问,“然后你会来找我对不对?” “你能找到我吗,你知道去哪找我吗,你会坐地铁吗?”他一焦虑,又陷入了唠叨的模式,“我把手机号留给你,不过写在哪里才不会被重置掉?” 冼观看不下去了,打断他道:“你学校叫东城理工大学,位于高新区鸿叶街,我去了以后就拿着喇叭在校门口喊,我找海洋地质专业研二的童昭珩,这样可以了吗?” 童昭珩心中忐忑,都没心思反驳,点点头:“嗯。” 看他这么乖,冼观又有点不忍心了,坐起身摸摸他脑袋:“别担心了,你不是知道我在这座馆里是无所不能的吗?” 童昭珩声若蚊蝇:“知道是知道……” “但出去之后就不一样了,我已经好多年没出去过,外面的世界变了很多吧。”冼观把他搅在一起的手指分开、捋顺,轻声道,“现在大家吃什么玩什么用什么我都不了解,还得靠你带我了。你到时候不要嫌弃我,把我丢在路边。” “怎么可能!”童昭珩抬起头,“你把我当什么人。” 冼观微笑了一下,继续交待道:“重启之后,胶囊电梯也会短暂地恢复,虽然应该不会再滋生新的藤壶拦路,但毕竟建筑结构已经受损,而且主体倾斜严重,电梯运行的时间不会很长,所有人都要尽快撤离出去才行。以防万一,在出馆的这段路上,我会给你开好权限。” 他点了点童昭珩的眼睛下方:“这样确保能够畅通无阻。” 童昭珩看了眼被扔在一边的眼镜,明白了,却又产生新的疑问:“你能够完全控制深海之心是吗?你的优先级高于亚特兰蒂斯主脑AI,为什么?” “因为我是‘管理员’啊,”冼观答了又仿佛没答,“你认真听我说,不要打岔。出去之后,不要在海面平台逗留,立刻离开主岛,知道了吗?” 其实童昭珩根本不想听。 过去几小时里,他们俩的关系好像突然变得很近了,连他自己也没完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他本来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对冼观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对方在危急时刻一直为他提供帮助的安心感,也许是因为一起经历很多生死时刻的吊桥效应,也许是因为在拨开他一层又一层的假面之后,些许窥见了他的本质和内心——对方仿佛对其他人漠不关心,连这时候也反复强调让自己不要顾及他人、优先离开这里。但一举一动、每分每秒,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让馆里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一个人说的话可能有假,但做的事一定都是真的。 而他所有缜密的计划里,唯独不曾提及他自己的去路。 也正因这样,他们的关系好像很近,但距离却仍旧很远。 反过来想,他从一开始就隐约察觉冼观对自己不太一样,其实这份特殊也很好解释——在冼观一次次重置时间之后,面前忽然冒出来一个不会失去记忆的人,其行为很可能会影响每条时间线的故事走向,对他报以多一点的关注也实属正常。 并且冼观居然还说两人过去就见过面,远在五年前、外面的世界里,对方就见过他,并且因为他大脑活跃程度非同常人留下了印象。真的是这样吗? 当天现场有没有一位戴着口罩坐在角落翻ppt的工作人员,童昭珩是真的没有印象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很难想起来的事,毕竟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注意、没看见,事后自然也无从检索。 可除了这些之外呢?冼观主动亲了他,是也喜欢他吗? 他刚才那么自然地列举了很多“喜欢他”的点,但这些就是“喜欢”吗? 他不知该怎么理解,此刻似乎也无法求证。 在亚特兰蒂斯发生的一切都带不走,因为冼观会重置时间、重置所有人的记忆,到时候发生过的一切,就只存在于自己脑子里了。 毕竟从时间线上而言,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未来都还没有发生过。 那么如果他真的再也见不到冼观,他要如何证明这一切不是一场漫长的梦境、仅仅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呢? 他忽然觉得亚特兰蒂斯就像一个巨大的盒子,而他们都是身处其中的、薛定谔的猫,处于一种既生又死、似是而非的状态,只有当盖子打开、离开此处的一刹那,所有一切才终能成为定局。 “好吧,”童昭珩点点头,“但我不可能回学校去干等几个月,你这人前科累累,是撒谎的惯犯了。接下来三个月,我每周末都会到海边来的,如果能见到你,早一个小时也好。不过三个月后,就算你到我宿舍楼下拿喇叭喊我,我也只会从窗户朝你泼水。” 冼观笑着亲了亲他的脸,说:“知道了。” 40-50 第41章 后会有期 两人又在医疗室休息了一会儿,这里温度适宜、又很安静,暖黄的灯光柔柔和和,温馨极了,于是反而是童昭珩率先变得昏昏欲睡。他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睁眼后发现自己脑袋搁在冼观颈窝,并且手脚都很不客气地搭在人家身上,像夹着一只大抱枕一样。 他呆滞地抬起头,正对上冼观出神的双眼,见他望过来,那双墨绿的眸子立刻对焦,染上一丝温柔的笑意。 “嗯?”童昭珩茫然道,“你已经醒了,我睡了很久吗?” “不久,也就半小时。”冼观说。 “哦,你怎么没睡,睡不着吗?”童昭珩撑起上半身,检查他脸上和领口处,发现结晶没有再明显地进一步扩大,稍微放心了点。 “没有,已经休息好了。”冼观答,“你饿不饿?” 童昭珩摇摇头,盘腿坐在床上,仍在醒神儿。冼观也坐起来,背靠着墙,长腿没处搁,只能垂在床沿。 “时间也差不多了,”冼观说,“那我们出去吧。” 童昭珩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这就要开始了吗?重启。” 冼观点点头,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要做的?你不想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离开这里吗?” “当然想……”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加入这个校外研习就好了。如果他今天请假了,或者学校另有计划,或者来的车辆半途抛锚……总之,假如时间能够退回到他们进入亚特兰蒂斯之前,这种种一切都不会发生,这所有折磨都不必经历。 但他现在却打心眼里惧怕着这一种可能性。 如果就这么一直留在这,留在这间屋子里,和冼观两个人,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划过童昭珩的脑海,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太可怕了,他小时候看盗梦空间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耽溺在虚假的梦境之中,不愿也无法回到现实世界去,现在他懂了。 因为梦境的世界很简单,规则也很单纯,满打满算只有这一栋建筑、上下四层,不过几百个房间,简直就像一个老式RPG游戏的副本地图一样。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游戏的“管理员”,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点石成金,自由控制馆内的一切。 难不成冼观被困在这座馆,并非出于物理上的桎梏,而是心理上的原因吗? 思及至此,童昭珩忽然意识到,冼观若非真的想要离开,就一定不会真的放自己走——因为这两件事本就是两相矛盾的。 如果他真的喜欢我,不管是哪一种喜欢,喜欢的程度几何,倘若他自己真的不打算离开馆,就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留下来陪他。 甚至冼观还不曾提要求,我自己都动了这样的念头。 毕竟,谁会愿意一个人孤独地活在漆黑海底,就算是坑蒙拐骗,也要留一个人作陪,这样虽不道德,但才算合理。 但他刚才交代我各种出馆细节,事无巨细,不像是随口说说,且他也明知我不会因重置而忘掉。 这么推断的话,冼观应该确实是做好了要离开的打算。童昭珩忽然醍醐灌顶,想通了。 他精神一凛,拍了拍脸,说:“好的,我醒了,那我们开始吧。我需要做什么?你需要去哪儿启动一个什么特殊的装置吗?” “不需要,只是不想在这。”冼观说,“不想弄脏这里。” “嗯?为什么会弄脏?”童昭珩不明所以。 “因为重启的条件不是你的死亡,”冼观说,“而是我的。” “什,什么?”童昭珩愣了半晌,脑子嗡嗡的,勉强干笑道:“你在说什么冷笑话吗?” “当然不是,你之前弄错重启的条件其实也无可厚非,因为几乎每次都是你死在我前面。”冼观平静地解释,“从你死亡后到我完成重启之间的时间,你没有感知,所以会这么认为很正常。” “等等,你认真的?”童昭珩懵了:“你的……死亡?我脑子有点乱……” 第一次受困时,两人一齐死于坠落的胶囊电梯,第二次他因肺功能衰竭死在安全楼梯间,第三次两人一齐死在溺水的鲸鲨厅,然后是珊瑚步道、总机房…… 他嗓子干涩,缓缓发出疑问:“所以每次我感觉死后到重生的时间差略有不同,有时候很漫长,有时候又很快,是取决于你在我之后多久死掉?” 冼观点了点头。 “在总机房的那次,我感觉自己在黑暗中飘了特别久,那是因为你当时……在补刀那个藤壶心脏是吗?” 总控台上密密麻麻的刀痕锋利又深刻,触手几乎全被剁碎了,就算是为了确保藤壶巢穴彻底死亡,现场也过于惨烈。 冼观闻言却有些懊恼:“当时有点大意了,没想到那东西居然垂死挣扎,把你给捅了,我实在生气,杀它耽误了点时间。” 根据事后现场来判断,那根本就是虐杀吧。 诸多线索在童昭珩脑子里一一串联,他又问:“我在探索舱上吊的那一回,几乎是立刻就又醒来了,是因为你察觉到我死了,所以……” 不提这个还好,冼观立刻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再哪样?再这样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用死亡来测试因果,用自杀来改变结局? 可这不就是冼观一直在做的事情吗? 童昭珩深深记得自己自谥于狭窄幽暗的探索舱时,那种孤独和无助几乎比死亡本身还要痛苦,而这就是冼观一遍又一遍在反复经历的命运吗? 就算知道能重来、就算确认可以复活,但每次死亡的痛苦是不会减轻的,这些记忆会层层叠加、长久相伴,最终沉淀为某种剧毒的情绪物质,将人心腐蚀溃烂。 难怪之前冼观对赵爽说:你死了就死了,反正你也不记得,但他却能记得每次死亡的景象。 原来那不是瞬时的理解,而是反反复复的切身体验。 “你……究竟重启过多少次?”童昭珩问。 冼观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 “你告诉我,”童昭珩声音抑制不住有些颤抖,“我想听实话,我能接受得了。” 冼观还是摇头:“实话就是,我记不清了。” 童昭珩慢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份量,他的心都要碎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但第一次的时候,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困在电梯里六个小时的。”冼观忽然解释了一句,“醒来后发现你们居然还帮我止了血,分给我氧气面罩……” 童昭珩也想起来了:“我当时随口说,怎么会有窒息这么憋屈的死法,还不如赶快被鲨鱼吃掉,然后这话说完,电梯瞬间就掉下去了。”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谜底的拼图又凑齐了很多,全貌逐渐明朗,拼凑出的却是极致黑暗的景象,童昭珩颓然地垂着头,简直无法相信。 “没事的,”冼观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又不痛的。” “怎么会不痛呢!怎么可能不痛呢!”童昭珩情绪有点崩溃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承受这些?凭什么……为什么非得是你,这不公平!” “很公平的。”冼观语气依旧平静,“因为馆变成现在这样,是人为的错误导致,而其中也有我的责任。但其他人都不在了,所以我必须得负责到底,把一切都结束掉,这样才能真正的离开这里,到你的世界里去。” 童昭珩听不懂,也全然不在乎能否听懂了:“既然其他人都不在了,你也不要管了,我们就这样离开不行吗?” 冼观有些无奈地微微笑着,仿佛刚才所述一切苦难都与他无关:“不行的,相信我,我已尝试过所有办法。” 童昭珩看着他,千言万语涌到喉头,却无法出口。他能说什么?他要说的所有话语都太轻了,轻得像一片羽毛、一只水母,根本抬不起这沉甸甸的命题。 那是当然的了,冼观在这里少说已经被困了好几年,他既然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又心思缜密、对馆了如指掌,若是真有什么捷径和办法,他想必已经全部尝试过。 全部尝试,然后次次失败,再反复重来。 那么这次会不一样吗?这次和之前的每一次,到底有什么不同,是因为终于彻底解决了所有藤壶的巢穴吗?可为什么冼观之前自己做不到? 是因为我吗?因为我的参与,产生了某种变量,让“最麻烦的”总机房巢穴死亡,所以这场漫长的死局终于有了出口? 童昭珩感到很难相信,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他哀叹自己的平凡和一无所知,又清楚此刻没有时间留给他自怨自艾。 最后,他只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那我们出去吧。” 冼观颔首,站起身来,把毯子叠好放在床尾,然后将转椅扶正,柜门也阖上。仿佛只是临时离家出门一样,把休息室整理得井井有条。 关上门前,两人都情不自禁多看了这间小小的休息室一眼,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而后房门禁闭,屋内的暖光也熄灭了。 门外的一切依旧没有变化——尸横遍野,血流满地,腐腥气冲天。死亡的珊瑚区藤壶巢穴已完全白化,大厅布满乳白色的死胎,表面覆盖着厚实的蛛网状丝线。冼观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医疗室的门就消失了,取而代之凭空出现的是另一扇门——这是一扇银色的金属双开门,带有一个曲面的弧度,看起来很眼熟,就像是胶囊电梯的门。 冼观用手拍掉门侧的蛛网,果然露出两个三角形的电梯按钮。 “好了,你从这里过去就行,如果时间能够逆转回你进馆之前,那是最好。”冼观说,“如果不行,你也会被重置回离胶囊电梯最近的地方,到时候按照我说的,带着同学和老师坐电梯上0层,然后立刻联系大巴,从城亚高速离开海面平台。其他游客你不用管,我会通知的。” “什么意思?”童昭珩举步不前,“我一个人进去?” 这话刚问出口,他立刻就明白了——冼观不想让自己看他死掉的画面。 童昭珩鼻梁发酸,胡乱地答应了声,埋着头朝前走。正要伸手按电梯按钮的时候,冼观忽又出声叫住了他。 “等等,”冼观说,“走之前再亲我一下。” 童昭珩回望着他。 第一次见冼观的模样历历在目——他从会面厅彼端大步走来,白衬衣笔挺,丰神俊朗,比周围人都高出一大截,所有人都忍不住看过来,宋星月还掏出手机偷偷拍他。 如今,他的脸有一半都覆在结晶之下,原本漆黑的瞳孔变成妖冶的绿色,脖子、胸口和右臂已很难活动,为数不多还暴露在外的皮肤也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 童昭珩向前,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就不动了,说:“我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冼观耐心地问,“不喜欢什么?” “最后一吻,”童昭珩说,“好像永别。” “不是永别。”冼观主动向前一步,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帮他按亮身后的电梯。 “回见,童昭珩。”他退了半步,笑着说。 “回见,冼青学。” 第42章 停止营业 银色电镀门无声地滑开,熟悉的轿厢空间出现在眼前,虽然电压很低,但脚边一圈应急灯确实亮着,的确像是运行中的模样。 童昭珩迈了进去,没再多犹豫,果断按亮了0层。 他回身看见缓缓闭合的电梯门后,冼观就这么静静站着,尸山血海中唯有他一尘不染,微笑地目送自己。 整个世界变得安静无比,三秒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有一瞬间。电梯门完全合拢,无论是冼观的脸还是炼狱般的珊瑚大厅都隔绝其后,看不见了。 脚下地板轻微摇晃了一下,电梯竟然真的动了起来,门侧那块显示楼层数和轿厢环境的液晶显示器“呲啦”几下,童昭珩好奇地看去,发现上面乱码了一阵,而后弹出了“0层”的字样,温度、湿度和含氧量的信息也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只是还没等他细看,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叫他脚下不稳,踉跄了两步。 下一秒,轿厢顶的灯腾地亮起,亮得他睁不开眼。童昭珩感觉自己眼睛好久没见过强光,完全不能适应,眯了半天才勉强眨了眨。随即他惊讶地发现:不止顶灯,连周围一圈的墙壁也亮了起来,环形的全景荧幕开始从头播放起亚特兰蒂斯宣传片。 他迟疑地摸了上去,手掌传来一阵刺刺麻麻的静电感,触感十分真实。更意外的是这一伸手他看见了自己的袖子——童昭珩转过头去瞧电梯门的失真反光,连帽衫和休闲裤居然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未曾沾染一丝血污。 情侣装没了?他下意识有点失望。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是重置过后的影响?难不成就刚才这么短短的几秒钟里,重启已经完成了?好快! 可这也说明,电梯门阖上的那一刻,冼观立马就…… 他捏紧拳头,强迫自己不要瞎想。 余光一瞥,童昭珩忽又注意到电梯楼层的读数跳到了负一层,他这才发现刚才那短暂的失重摇晃后,电梯不是在上升,而是在下降。 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把时间进程倒回到自己进馆之前吗? 他把脸凑到液晶显示器前——屏幕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如同微型摄像头一样的黑色圆孔,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这是虹膜读取器。他试着把手放到显示器上,点出左下角的控制栏,一道熟悉的绿光扫过他的脸,半秒后,“验证通过”的字样出现,登录人员显示为“管理员002号”。 居然真的可以覆写深海之心的权限,而且还直接把他登记为了管理员,虽然童昭珩对此已经有所预料,但亲眼所见还是感觉很神奇。 他点了点屏幕上的“停止运行”,脚下顿时一滞,电梯真的停下了。他又试着按通话键,呼叫紧急联系人,然后将耳朵贴上收音的小孔上——轿厢里回荡着宣传片的音乐,只能隐约捕捉到些许讯号杂音。 他傻兮兮地趴在门边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没点回应,正当想要放弃时,一道声音蓦地响起:“怎么了,管理员权限好玩吗?” “冼观!”童昭珩惊喜地又趴回门上。 “果然还是不行啊,这就是最早的回溯点了。”冼观的声音传来,“你进入亚特兰蒂斯好像是一个不可逆的时间点,不过没关系,其他都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童昭珩问,“你在哪呢?” “我就不过来了,我要去疏散B3层的人,”冼观答,“等会门开,你就按我们说好的。” “我知道……”童昭珩额头贴在液晶显示器上,手扶在麦克风口的小孔边,很久没有说出下一句话,冼观也安静着,频道里只有不甚清晰的、两人的呼吸声。 “你,注意安全。”童昭珩嗓音艰涩,“就算超过三个月,我也不会用水泼你的,只要你平安出去就行。” 冼观声音带着笑意,答应道:“嗯。” “好了,你别霸占着电梯了,”他又说,声音显得很轻快,“备用电量不多,还有很多游客需要疏散。” “哦哦,好的。”童昭珩站直身体,点击屏幕上的“恢复运行”,轻微的失重感再次传来,电梯继续下行。 不多时,电梯门复又打开,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B2层的会面点,漫长的寂静被瞬间打破,大厅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得很。没有藤壶蔓延的迹象,缸里的海洋生物也一切如常,所有人自然地聊天、走路、参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的确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只是看见这场面,童昭珩还是不由得愣住了,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怎么做到的?就算藤壶巢穴已经被消灭,但其造成的感染不是不可重置的吗?还是说正因为母巢已死,所以这一规则被打破了? “海拔-100米”的标识牌下面,宋星月率先发现了他,一边招手一边喊道:“你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和我进了同一个电梯,怎么一回头人不见了。” 再次见到宋星月,简直堪称恍若隔世,童昭珩顿时高兴了一些,上前道:“我们出去吧。” 宋星月没听明白:“啊?” 他越过宋星月,径直走向辅导员小刘,说:“今天参观不了了,我们赶紧离开这。” 所有人看过来,都不懂他在说什么。 “离开?我们才刚进来啊。” “刚才进电梯前遇到工作人员了,说馆里遇到点事故,今天得关门了,所以我才耽误了一下,没来得及进上一部电梯。”童昭珩有些意外自己谎话竟然编得如此顺嘴:“可是给你们打语音打不通,可能海底信号不好,所以我下来通知你们。” “你……在说真的?”小刘纳闷地喃喃道,“你不像是会搞这种恶作剧的人啊。” 童昭珩指了指头顶:“马上就要来通知了,现在不走,等下挤电梯等半天。” 他话音刚落,大厅四角的广播喇叭便播放起一段铃声,提示音乐过后,那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彻全馆:“尊敬的各位游客朋友们,你们好,由于突发状况,亚特兰蒂斯今日暂停营业,为了保证您的安全与健康,请所有游客立刻停止参观,有序离场。” “重复一遍,由于突发状况,亚特兰蒂斯今日……” 童昭珩扬了扬眉,一副“看吧”的表情,而后一左一右拉着离自己最近的宋星月和班长就往电梯走。其他游客还在发懵,面面相觑,没有动作。 见他们一行人按了电梯,另一些游客也怀疑地挪动了起来,抱怨声此起彼伏:“不会吧,过来很远诶,怎么早不通知啊……” “订的酒店要怎么办?” “不知道啊,要不要先上楼吃个饭再回去?” “停车费能退吗?” 见小刘满脸忧虑,童昭珩主动安慰道:“没事的,应该会提供无偿退票或者改签的。” 像是有求必应般地,广播继续播报:“今日闭馆是因本馆工作疏忽导致,未能提前通知各位游客,本馆深感抱歉。所有游客的门票和套票都可无偿取消或免费改签,对于带来的不便,我们再次表示深深的抱歉。” 赵爽嗓门很大:“我靠,一个半小时车白坐了?回去又要坐一个半小时?我昨晚都没怎么睡,早上8点就起来了,玩儿我呢!” “别抱怨了,不可抗力。”童昭珩又转向小刘:“今天的事情官网肯定也会通知,回去截个图和学校解释一下,有机会换个时间再来。” 广播继续通知道:“保证每一位游客的安全和体验是亚特兰蒂斯的第一宗旨,我们期待在不久的未来与您重逢。亚特兰蒂斯,竭诚为您服务,期待您的再次选择与光临。” 好久没听过冼观这种人机的讲解音了,童昭珩莫名有些怀念,看着喇叭的方向勾了勾嘴角。 宋星月也抬头看看广播,又看看童昭珩:“怎么感觉你和广播一唱一和的。” 童昭珩笑起来——她还是这么聪明又敏锐,说:“回学校我请你喝奶茶吧。” 宋星月看起来更困惑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童昭珩无所谓道,“发扬同学友爱的精神。” “啊?”宋星月奇怪地看着他,“难不成有什么事要我帮忙?难不成你也要我给你介绍漂亮女主播做女朋友。” 电梯门再次开了,童昭珩按着开门键,招呼其他人快进去,哭笑不得道:“不是,你想哪儿去了。” 电梯龟速上行,楼层数字慢吞吞地跳动,十来分钟后总算顺利抵达“0层”。童昭珩此刻心态万分平和,他觉得无论再出现什么幺蛾子——就算是电梯现在立刻爆炸或者被弹飞到外太空,他也不会意外了。 然而随着“叮”的一声,门外景色瞬间豁然开朗,猝不及防地,阔别已久的游客中心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大门外是宽阔的海面平台,带着淡淡咸腥味的潮湿海风穿堂而过,远处的海面上反射着粼粼波光,云层低矮地堆积在海天交接处,黑压压的一片。 这天色半点称不上美丽,却叫童昭珩鼻梁发酸,心中涌现一股难言的感动。 居然真的出来了! 辅导员小刘不觉有异,跨出电梯后马上掏出手机,回头交代道:“你们在这等一下,别乱跑,我打电话联系包车的司机师傅,哎,这叫什么事儿。” 几人兴致缺缺地应声,只有童昭珩疲惫不已,他走到游客中心的休息凳边坐下,一抬头,面前正对着的又是那副巨大的亚特兰蒂斯地图。 他遥望大门外的景色,不知为何,自己期待许久的逃脱时刻真的来临,心里却谈不上多喜悦,更多的反而是伤感和不安。 游客们陆陆续续鱼贯而出,八座电梯全部满载满员,很快把馆里差不多掏空了,而原本就在B1层参观的游客也直接从珊瑚甬道步行出来。没有人被血肉墙壁吞噬,也没有人被感染怪物攻击,大家说笑自如,就像置身这世界上任意一个平凡的角落。而曾经宛如牢笼一般的亚特兰蒂斯,就这样门户大开,慷慨地送别了所有访客。 童昭珩呆呆坐着,看着他们从自己面前经过,他认出了其中很多张脸,很多本该早已死去的人。 吴晓燕,糖糖,宋星月的女粉丝,被刺穿太阳穴的中年人,被章鱼抱脸的男生……他们脸上如今全都挂着鲜活的表情,或是失望、或是不满、或是无聊。他们从童昭珩面前走过,就像擦肩一个陌生人,无一人朝他投来多余的眼神。 第43章 让我自由 童昭珩麻木地盯着门口的电子牌,上面显示着:游客接待峰值10290人,今日入馆游客623人。 623人,遥想当年,亚特兰蒂斯日日爆满,订票需要提前好几周预约,而且基本上预约时间一放出来就被瞬间抢光,后来强制实名制限购,才止住了被黄牛扰乱市场的乱象。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今日进馆游客只有六百余人,零零散散分布在偌大的馆里,除了每层的大厅,平时都见不着人。 童昭珩在游客中心坐了老半天,出来的游客眼瞅着越来越少,海面平台上大部分的车也都开走了,其余人都分批次坐上了接驳船,只剩少量包括他们一行人在内的依旧等待着。 辅导员小刘从外面走进来,他刚和包车司机吵了一架,一脸焦头烂额:“我们坐下一辆接驳船走,主要出馆时间比预计提早太多了,师傅现在市区里,赶过来还要一会儿。我们先坐船到港口和他汇合,再把你们送回学校。” 童昭珩点点头,在心里计数——目前已经出来了576人,算上可能早于他们离开的人,馆内大概已经基本清空了。 沉闷的海面上划过一声悠长的汽笛,一辆小型渡轮缓缓靠近,此时的天气已比进馆时更为阴霾,气压很低,空气潮湿得能析出水来,灰棉絮般的厚云几乎触手可及,一场暴雨在所难免。 “船来了。”小刘招呼道。 宋星月伸了个懒腰:“早点走也好,好像快下雨了。” 童昭珩点点头,撑着膝盖站起来,尾随众人走到大门口。 亚特兰蒂斯入馆的正门是一个蓝色的巨大拱形,从几年前落成到现在基本没有变过,和他在深海之心办公室里玻璃板下看到的开幕合照一模一样。然而那时候的拱门背后,预告着欣欣向荣的希望,而眼前灰旧的蓝色漆面早已斑驳不堪,“Atlantis”花体字已因陈旧生锈,logo下面的小灯串也有一多半不亮了,只沉淀下衰落的尘埃。 放眼望去,偌大的平台还零星站着十余个身影,海面上风变得很大,童昭珩抹了把脸,手揣进兜里,一时间愣住了。 兜里有个硬邦邦的小东西。 他几乎立刻就知道那是什么了,但还是不可置信的掏出来看:果然,在他手心静静躺着的,是深海之心的密钥。 小刘开始催了:“都快上船,抓紧时间!” 童昭珩无措地看着他——甲板上最后滞留的一批游客也全都上了接驳船,他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游客中心,大厅灯光愈发黯淡,地板上满是脏兮兮的鞋印。 “发什么呆,要开船了。”班长过来半拖半拽地押着童昭珩上了船,接驳船的工作人员在平台上喊了几嗓子,确认没有人后,解开缆索,也回到船上,登船跳板缓缓升起。 为什么深海之心的密钥还在我兜里?童昭珩脑子很乱,我就这么把这个带走没问题吗? 上次自杀回溯后他尚且不能确定,现在看来,深海之心的密钥果然也是不会被重置的,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把密钥的优先级比控制重启的人还要高。 一个答案已经在童昭珩脑子里呼之欲出,抓住这个念头尾巴的刹那,他顺藤摸瓜,一把将那些最后的谜团也揪了出来。 为什么冼观可以像使用魔法一样控制馆中一切,为什么他可以操纵空气里的水和各种元素,为什么他能够快速位移,为什么他可以随意变换馆内的房间布局,为什么他可以更改安保权限、控制水电能量和电梯上下,为什么他可以实时知道童昭珩的所在地,宛如他的眼睛遍布全馆、无处不在一般。 为什么他能够影响亚特兰蒂斯的所有规则,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答案很简单不是吗,想通之后,童昭珩甚至觉得谜底简直就是摊开摆在自己面前一样。 于是在跳板即将完全收起来的一瞬间,他纵身一跃,踩着栏杆跳了出去,堪堪落到了海面平台上。船上众人惊叫声连连,小刘大惊失色,险些破音:“童昭珩!你疯啦!” “你们先回去吧!”童昭珩头也不回地喊,“我有东西忘了,我自己回去!” “什么!绝对不行!你快回来!”小刘哇哇大叫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远,然而童昭珩已一头钻过蓝色的拱门,不曾回头看一眼。 他明白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深海之心是整个亚特兰蒂斯权限最高的东西,它主宰着馆内的一切,空气、湿度、氧气、电力……或许这个量子超级计算机被设计落成的初期并未被赋予如此逆天的能力,但却早已不受控地发展得超乎其造物主的预料。于是只要在亚特兰蒂斯这个范畴里,深海之心就是绝对的真理,就是一切规则的制定者,它无视经典物理法则,简而言之,深海之心就是这片海域的新神。 所以,每一个摄像头都是祂的眼睛,每一个收音器都是祂的耳朵,每一块地板和每一寸墙壁都是祂的皮肤,馆就是祂,馆就是深海之心,而深海之心,就是冼观。 为什么冼观会拥有人类的肌肤血肉,童昭珩不知道,但他知道,要说神的阿克琉斯之踝,想必就是拥有覆写其权限的密钥了。所以不论神如何将馆内的时光倒流,密钥都只会遵循旧世界的法则,呆在它被保存或取走的地方。 童昭珩猛戳电梯按键,却怎么也按不亮——许是知道此处再没有游客,或是电量终于快要告罄,游客中心灯已全灭,非应急设备的电路又被切断了。童昭珩实在等不及,把手拍上B1层的安全门,好在虹膜光扫过,门应声而开。 太好了!权限还没有被收回!大概冼观也没想到,明明已经目送自己离开了海面平台,他却在最后一刻又跑了回来吧。 既然门还能打开,广播也没有响起,说明冼观出于某种原因还没有发现他。童昭珩越走越快,几乎狂奔起来,珊瑚步道两侧的景色飞速后退,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 要这么想来,童昭珩合理怀疑五年前也压根没有什么戴口罩的工作人员。若是冼观真的在现场,那么他只可能是检测他大脑的那个仪器! 所以,早在童昭珩认识他之前,他就已经认识童昭珩的大脑,认识他的灵魂了。 所以他才会问:你很讨厌自己的超忆症吗?所以他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可是…… 如果冼观的本体就是深海之心的话,那么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离开亚特兰蒂斯的,永远没有。深海之心和亚特兰蒂斯是一体的、不可剥离,而冼观编了这么大一番谎言,许下那些美丽的承诺,若不是单纯的恶举,就只有一种可能。 童昭珩跑得肺都开始疼,但脑子前所未有地清楚:这座馆,一定已经没救了。 或许是因为藤壶的感染已经深入骨髓,或许因为建筑的偏移已无法恢复,但总之,亚特兰蒂斯的倾覆已是板上钉钉、不可逆转的命运。而冼观肉体被感染的程度,大概就是整个馆被感染的程度——必定是有非常核心的地方受到了侵蚀,比如……深海之心的主机。 没错了,藤壶本就已电能为食量而繁殖,他们其实早就猜到过不是吗,深海之心的能量源——那个小型裂变反应堆,就是怪物寄生的最佳温床。 正因如此,即使留我下来也只是送死。 既然如此,不如先把我骗出去,因为反正一旦离开此处,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不会忘记又如何呢,就算我会怨恨他一辈子,但也再没有机会找他算账了。 为此亚特兰蒂斯动用了最后的电力,大门敞开,把其余622名游客也一并释放了。 这人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童昭珩牙都快咬碎了,为什么总是做这种自说自话为我好的事情! 而他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今也有了解答:B3层主机房的藤壶巢穴究竟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冼观自己不能处理,反而拖到了感染严重加剧的地步。 因为他和馆本就是一个整体,很有可能出于某种底层的设计悖论,冼观天然无法对馆本体造成损害,更何况是主控台这种核心的设备,所以必须得是童昭珩这个外人来动手。 可事实是:清除了藤壶巢穴,感染并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 童昭珩忽然急刹住脚步,反应了过来:巢穴并没有完全清除。 冼观之前说漏了嘴——藤壶巢穴一共有四个,如果说是一层一个,目前可以确定消灭的只有B3层主机房的巢穴,B2层鲸鲨厅的巢穴,以及B1层的珊瑚步道巢穴。 那么剩余一个在哪里呢?这个答案也很直白明了:只有可能是在B4层。 而B4层是什么地方,是深海之心主机的所在地。假设冼观被程序约束、无法对馆的核心设施造成破坏,那么寄生于深海之心主机的巢穴,他必然无能为力。 想明白这一层后,童昭珩忽然浑身发冷——要怎样才能杀死这最后一处巢穴呢?如果按照总机房的模式来,那深海之心主机届时势必也会遭至毁灭性的损坏,那样整个亚特兰蒂斯会将如何,而冼观又将如何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所以才骗我走。 因为他知道,要彻底除掉藤壶感染的源头,深海之心必将随自己一起毁灭。甚至……他可能曾就是这么打算的,为了保全这片海、为了感染不泄露到更大的范围,他恐怕早已做好和藤壶同归于尽的觉悟。所以他才先引导我去总机房做了试验,看能否借人类之力杀死藤壶巢穴。 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在B4门口的时候,冼观后悔了。 他说:算我求你,别往前走了。 因为我不会忘,因为他不能让我带着杀死他的记忆活下去,所以才把我和真相隔开了。 所以在医疗室的时候,冼观已明知那就是他们最后的相处时刻,而电梯门关前的对视,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怎么还能笑着说谎,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然后童昭珩又想起来了。 “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小时候的故事,长大后的故事,一切关于你的事,如果是这些,我想听。” 童昭珩总算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冼观彼时是在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和机会,尽可能地再多了解他一点。 再多抱一会儿,再多亲一下,在独属于二人的医疗室里,每多呆一秒,就把离别延迟了一秒。 可他最终还是主动催我离开,为什么?童昭珩想,是怕我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还是怕他自己反悔、不想放我走了? 他重新提起脚步,继续拔腿狂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绝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对冼观这么生气,满腔怒火甚至一度盖过了心疼和伤心。骗子,骗子!明明说好了不会骗我,结果居然是这样!自大的混蛋!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你给我等着瞧,我管你是AI还是超级计算机,等我抓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童昭珩已火速奔至了鲸鲨厅,巨大的水幕后空空荡荡,连鱼也不知道哪去了。他无心多留,掠过安全门直朝着B3而去。兜里的深海之心密钥存在感十分鲜明,而这一次,他不会再止步于深海之心门外。 第44章 窄门 童昭珩不要命似的埋头疯跑。 估计是备用电量终于快要耗尽,馆中每一处光源的电压都变得很低,一路上只有应急灯还幽幽亮着。只不过对于童昭珩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是背对出口,朝着反方向在前进,简直像末日里发了失心疯的人。馆内毫无人迹——没有游客,没有感染发疯的怪鱼,甚至连变异藤壶也消失不见,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荡地回响。 跑了好一阵后,童昭珩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一是因为体力不支,二是周遭实在安静得吓人。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十分熟悉亚特兰蒂斯的诡谲和怪异,但不过是出去晒了几分钟太阳,再回到此处,一种更加异常的不安代替了藤壶蔓延时的恐怖。 这是一种认知失调的违和感,熟悉和陌生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深夜的医院走廊、学校教室和办公大楼——那些本该早已熟悉看惯的场景,单单因为“本该有人却空无一人”,竟然转眼间就变得如此怪诞且灵异,好像现实世界出了某种显示“故障”。 从B2到B3的这一段路,他明明已经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走过好几遍,只是过去他从不曾独自一人,而彼时也总有更棘手的危机在分散他的注意力。然而此刻,童昭珩产生了一种无端的联想:仿佛自己不小心卡出了现实世界,跌入时空缝隙,被迫受困在一个“后室”般的阈限空间。而在这个空间里,只有无尽的走廊和层层嵌套的房间——他看似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其实无处可去,他每向前一步,都在“脱实向虚”,而所谓“自由”,竟也莫名成了一种负担。 童昭珩背靠着墙,闭着眼轻轻喘息,刻意不去看周围的景象。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先前冼观留下的血迹也被重置掉了。他不断在脑中提醒自己:我一定是因为失去了免疫,无意识中被馆内残存的孢子毒素影响,才会想东想西。 缓了一会儿后,童昭珩伸手拍了拍脸颊,重新振作精神。他来到下一道安全门前,再次验证身份,等待液压门配合地开启,只是当他在金属门上的反光上看见自己倒影时,忽然有那么一刻愣神。 绿光扫过他瞳孔的刹那,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很像冼观。 这个发现让他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冼观曾说过自己戴眼镜是为了屏蔽信号,只有需要开门时才取下了眼镜。然而力量暴走之后,他的瞳色永久地变成绿色,眼镜也再不戴了。 他果然就是深海之心系统吧,童昭珩觉得自己又抓住了一丝证据,只待揭晓标准答案的时刻来临。想要验证自己猜测的好奇心,和与冼观当面对质的强烈决心,让他四肢百骸重新充满力气,将疲惫短暂地抛到了脑后。不叫他失望地,安全门解锁,“管理员002号”的权限持续畅通无阻,简直就像是有人在冥冥之中期待他回到这里一样。 B3层满墙霜冻已消失不见,可温度还是那么低,童昭珩口鼻呼出白气,牙齿打颤,四肢抖得厉害。但他眼神坚定,执着地、偏执地向前,一步一步,朝海底最深处走去。 不能回头,我绝不回头。他一遍遍默念着,后来干脆大喊出声——馆里总归也没别人了,还有什么关系。 自冲回馆内后,他已马不停蹄地连走带跑了快两个小时,所幸因为超忆症的缘故,他才没有在这偌大的空旷巨馆中迷路。终于,再拐过又一道相似的转弯后,他总算见到了那条熟悉的笔直走廊,而走廊尽头,宏伟的银色大门紧闭着。 门的彼端,则是冼观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他迈入的领域。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再回到这里——那份宏大的压迫感,那种孤独的死寂,那份庄严的冷峻以及怪诞的荒芜,让他光是想到就喘不上气。童昭珩发现,即使没有忘掉任何一丝细节,他却无法在脑中还原重构门后的场景,沉甸甸压在心中的,只是一种抽象的畏惧和抗拒。 他紧张得无以言表,颤抖着将手揣进兜里,死死攥着那枚小小的硬盒子拼命用力,直到掌心传来尖锐痛感,才如蒙大赦般恢复了呼吸。不是梦,也不是什么幻觉,童昭珩心想,这是他必须要去的地方,因为那里面有他必须要拯救的人。 一步一个脚印,他缓步靠近B4层的入口——他总算再次回到了这里。 童昭珩掏出深海之心办公室的磁卡,在读卡器上碰了一下,绿光扫描过他的脸,传出“滴滴”两声。 “欢迎回来,管理员。”电子女声播报道。 童昭珩感觉脚底传来了轻微的颤动,伴随丝滑的金属摩擦声,液压杆开始转动,磨砂玻璃变得透明。裹挟着浓浓死气的风从门后刮到他脸上,他屏息眯了眯眼,直到厚实的门体完全打开。 而后,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去看狭窄栈桥两侧的深渊,更不要抬头仰视那死星内腔一般的巨大反应炉——他的目的地只有栈桥终点的双移门,以及其背后的深海之心主脑。 他膝盖发软,步履艰难地前进,他总忍不住想去注意脚下,深怕自己下一步就会踏空,走得极致小心,位移十分缓慢。他额头后背冒出细细汗珠——童昭珩起初还以为自己是太过紧张导致的,许久后才意识到,周围的温度真的变高了。 他停下脚步顿了顿,才明白过来——他脚下正对着的,想必应该就是核反应堆了。 真是不可思议,他居然会离一个核反应堆这么近。就在不远处,铀棒燃料在堆芯中裂变,释放出源源不断的巨大热能,又被热交换器疏散给循环流动的深海冰水,快速稀释代谢,融入汪洋,成为沧海一粟。 童昭珩深吸一口气——四肢暖了起来,他不再发抖,整个人也稍微冷静了一些。他以前从不知道,没有冼观陪在身边时,独自行走深海竟然是这么可怕又这么孤独的一种体验。 然后他忽然想到,在过去那些没有他的漫长时间里,冼观总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这座桥上。 而在未来的若干岁月中,他或将缓慢地结晶,最终彻底变成海底的一块石头,永世不见阳光。 想要见到对方的心情在此刻达到顶峰,童昭珩忽然不再害怕,脚下摇摇欲坠的窄桥也不再令他胆战心惊。就在通过这座独木桥的时候,他又明白了一件事。 他那些朦胧的好感,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浓烈、炙热得多,他似乎很爱冼观。 这实在太古怪了,他怎么会爱上一个刚认识几十个小时的男人呢?对方的一切他几乎都不了解,可是,他真的需要完全地了解一个人才能爱上他吗? 奇特的是,他确定这份想法时,恰是冼观不在眼前之时。在他逃命、崩溃、害怕的时候,冼观帮助他、保护他,可那时候的他并不能完全确认这份感情。在他心跳加速、荷尔蒙释放、悸动不已的时候,他也不能完全认可这种冲动。反而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想到了“爱”。 因为想到对方,他的心底涌出了勇气,而勇气是何等纯粹的美德,这必定与“爱”相关,没有其他可能。 于是他一边朝前走,一边想到那句话: 「我常常感到,爱情是我最美好的东西,是我所有美德的来源,是让我超越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你,我的天性会堕落到和从前一样平庸。正是因为怀着和你相见的希望,我才永远认为,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 我毫无疑问地深深爱着你,但我又绝望地发现,当你远离我时,我爱你更深。」 是的,正是如此。童昭珩回头看——身后的栈桥简直长得不可思议,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刚才究竟是怎样通过了这里,入口处的那扇宏伟的银色大门宛如远在彼岸,而桥的这一侧,则是一道窄门。 「通向灭亡的门宽大而拥挤,通向永生的门却窄小而冷僻。」 所以我要到窄门里去。 童昭珩再次摸出磁卡,贴在读卡器上,门无声地朝两侧滑开了。 他放轻脚步,像是怕惊扰海底亡魂一般,踏入地心深处。 下一秒,一股淡淡的臭氧气息扑面而来。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庞大的中空圆柱形空间,墙壁呈向上延展的弧面,像一个深井,周围是密密麻麻环绕一圈圈的舱格,高度至少超过五十米——这就是巨型“反应炉”的内壁。 而正前方的半空中,悬浮着一个巨大的赤红色活物。 那东西像一团被烧灼过的肌肉组织,外层缠满了漆黑粗硬的触手或肢体,死死包裹着内部炽红的核心。岩浆般的血丝纹理在其表面滚动着,内部的纤维组织在缓慢蠕动。它不停地涨缩、鼓动,每一下都带着低沉的脉动声,如重锤敲在空气里。 毫无疑问,这就是最后一处藤壶巢穴。 头顶上,从井口圆顶垂吊下来密密麻麻的半透明缆线,自中央散开,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的伞。那些缆线已经完全和藤壶巢穴长在了一起,纠缠扭曲,难以分割。缆线内部有微弱的绿色光斑流动着,带着不可理喻的韵律感,像是神经元在传递信号,或者心脏在泵压鲜血。 主脑室的金属地板不是传统的螺栓拼接,而是一整块无缝的深灰色合金材料,表面布满细密的六边蜂窝纹理,类似某种导热或感应层。童昭珩的脚步声被这地面吃掉了一半,只留下几不可闻的闷响。 而整座空间的正中央,隆起了一个直径约六七米的圆形平台,童昭珩看到它的第一眼,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那平台是由无数具人形模具铸造成的,表面覆有一层银灰色的油润涂层,像是金属被高温焊接后尚未冷却,边缘隐约发红。这些人体模具们赤裸地互相叠压在一起,垒起一座小丘,大多数已经完全扭曲,只剩手臂、脊椎或残缺的头颅,像是程序被格式化后剩下的空壳,当做垃圾丢了满地,只有小部分尚能辨认出五官。 每一具支离破碎的人体,都长着冼观的脸。 而在这些“人形之丘”的正中,背对着童昭珩,坐着一个寂寥身影——对方手肘搁在膝盖上,单手托腮,似乎在发呆。他全身上下百分之七十的面积都已被结晶覆盖,连头颅两侧都布满晶丛,把耳朵也盖住了。 难怪童昭珩都走到这里,他还没听见。 冼观,他的冼观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至此,童昭珩已朝他走了九十九步。 然后,他又向前迈了一步。 第45章 现实坍缩 冼观只剩左臂手肘往下还勉强能看见皮肤,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抠一颗颗攀附在主脑台上的小藤壶。每拔掉一颗,他就将之扔到一边,藤壶被扔得满屋飞,叮叮咣咣的,配合着冼观嘴里的念念有词:“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 童昭珩看了,既是无语又是好笑,他整理表情,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早知道你在玩这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就不回来了。” 冼观显然吓了一大跳,他猛地回头,却因为肩颈处动弹不得,不慎失去平衡,差点从台子上翻下去。童昭珩下意识要上前扶他,但冼观已重新稳住身子——他半跪在废弃人体堆砌的小丘上,停在一个滑稽的姿势,满脸错愕地看着他,像是完全傻掉了一样,童昭珩以前还从没见过冼观这个表情。 他抱着胳膊,故意面无表情地和冼观对视,一言不发。冼观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遍:“你……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走了吗?” 他抬头望向童昭珩身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袭来,也无怪物在追他,不由得更加疑惑:“发生什么事了吗,城亚隧道出问题了?还是……接驳船发生了故障?” “没有,都没有,”童昭珩表情冷淡道,“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 冼观闭嘴不说话了,他从平台上爬下来,因为浑身硬化而显得有些吃力。来到童昭珩面前一步之遥时,他试探性地抬起左手,似乎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又停在了十公分距离的地方,自言自语道:“你是真人吗?还是我脑子也被吃坏了。” “还行吧,”童昭珩说,“看你怎么定义‘真人’了,比如说,你算是真人吗?” 冼观有些迟钝地回头看了看乱七八糟堆成小山“冼观”们,又扭过脸来,迟疑地瞧着童昭珩,而后竟然不再理他,走到一边复又背对着他坐下了。 童昭珩:“?” 这是真把我当幻觉了? 童昭珩简直哭笑不得,心疼之余,又觉得这样的冼观有些可爱——怎么回事啊,平时不都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吗?原来你一个人的时候,居然这么呆。 他走上前去,从身后双手捧住冼观的脸——晶丛有些扎手,他小心翼翼地挪动手指,轻轻摸了摸冼观眼睛下露在外面的一小块皮肤。 脸颊感受到来自人体的温度,冼观的背微微挺直,然后一动不动地僵住了。童昭珩弯下腰,从头顶去瞧他,对上冼观撑大的双眼。 “怎么?就许你骗人,不许我反悔?”童昭珩挑眉笑了笑,“你刚才干嘛呢,学八点档电视剧女主角?人家撕花瓣,你撕变异藤壶?” 冼观睁着翠绿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出现于此处,又怎么会在和自己说话。童昭珩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嗨,小观老师,你坏掉了吗?需要重启一下你吗?” 冼观骤然反应过来,他猛地起身,童昭珩险些被他撞翻,向后踉跄了几步又被死死抓住双臂。 “嘶……你轻一点儿,”他龇牙咧嘴道,“好痛。” “怎么会,你怎么……你怎么进来的?”冼观一下急了,“不对,你怎么回来了!” 童昭珩十分满意他这幅难得一见的慌乱神色,笑道:“你也有语无伦次的一天啊,之前跟我不是头头是道,各种谎话张口就来,编得很溜吗?我就是要回来突击检查,看你有没有按照答应我的事执行,果然,被我抓住了吧。” 冼观深吸一口气,终于彻底反应过来:“你疯了!你怎么可以回来!不是让你离开这里吗?你不是已经上了船吗!” “怎么都说我疯了,我好着呢,”童昭珩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是上船了,但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你,所以决定回来带上你再一起走。” 冼观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张开嘴又闭紧,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最终,他放开童昭珩,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颓然地坐到圆台边沿,双肘撑着膝盖,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童昭珩走到他身边,伸手想把那些报废的“冼观”推开一点,给自己腾一个坐的地方,冼观注意到他的动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支离破碎的肢体残片,像是才意识到一般,张开手臂试图拦住童昭珩的视线,局促地开口:“这些,不是……” “这些是过去的你?”童昭珩倒是显得很淡定,“别挡了,我早看见了。所以你每次死亡的时候,其实都是真的死了,对吗?至少当时的你所使用的那一具肉体躯壳是死了,然后你在下一次循环里找机会把它们回收,放到这个绝不对被其他人看见的地方。” 冼观显得有些无措:“不……没……” “不过有一些身体看起来没什么明显的外伤,为什么也被报废了,是有保质期吗?过段时间自己就会坏掉?”童昭珩伸手去扒拉他的脸,被冼观躲了,也不甚在意:“那你现在身上的结晶呢,换一具身体也不会变好吧,毕竟每次死过之后,结晶也都还在,因为藤壶的感染无法重置,对吧。” 童昭珩拾起一截小臂——那上面的油润涂层摸起来有种奇怪的光滑触感,像是某种硅胶膜,但肌肉捏起来的手感倒是很真实。他张开五指比划了一下,插进断臂的指缝间牢牢握住,恶作剧般地递到冼观面前,笑嘻嘻道:“我还挺喜欢你的手呢,这一只能不能送我?” 冼观看着他,依旧只是重复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能离开了,还要回来?” “我已经说过了呀。”童昭珩在他身边坐下,把断手搁在自己腿上,“你这个人前科累累,我不放心。我是来监督你,并且亲自把你抓走的。” 冼观轻哼一声,露出一个悲凉的笑:“可是我走不了,我是走不了的,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知道冼观其实是深海之心的分身?知道冼观其实和亚特兰蒂斯是一体的?知道冼观拿这东西没办法,只能和它共存亡?”童昭珩指了指头顶勃勃跳动的藤壶巢穴,“可我又不是来找冼观的,我是来找冼青学,并且带他出去,带他回家见他姥爷的。” 冼观的手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嗓音艰涩道:“根本就没有冼青学这个人,那都是我胡说的。” “是吗?我觉得不是,不过没关系,你到现在还不愿意和我说实话,那我们就耗在这里好了。”童昭珩道,“反正最后一辆接驳船也走了,我也不着急。” 冼观眼底泛红,看向他的眼神几乎有些恶狠狠的。 “虽然我不清楚时间循环的具体原理,但如今馆里其他人都回到了现实世界,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未被观测的封闭空间,馆中的现实已经坍缩了,对不对?”童昭珩说,“因为产生了变量,你应该已经无法再故技重施,把时间重置了吧?” “你知道……你既然知道,怎么可以回来!”冼观声音陡然拔高,情绪激动道,“现在要怎么办,我要拿你怎么办?你要是死在这里怎么办!” “是啊,”童昭珩冷冷看着他,“同样的问题我送回给你,你把我骗出去,就没从我的角度想过吗?我回到学校里傻兮兮地等你来找我,等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然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曾经把你独自留下,留在海底死掉了。接下来的几十年都要带着这个记忆活下去,你觉得我又该怎么办?” 冼观低着头,良久后说:“你第一次进馆是在差不多31个小时之前,甚至还不到两天时间,对比你过去以及未来尚未发生的人生而言,不过是短短一瞬。等你回到现实世界中,继续过属于你的生活之后,这一段经历所占的比重会越来越小,越来越不重要。到那时候,你也不会再总是想着这件事、想着我,也不会放不下了。” “哦,是吗?”童昭珩翘着二郎腿,握着断臂去戳他胳膊,“我怎么觉得这不是真心话呢?我看你分明就是欺负我记性好,不会忘,希望我永远念着你吧。就算是恨你、骂你也没关系,不然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放我走,为什么又要亲我呢?” 冼观微微侧过脸看他,眼中总算染上了一丝笑意:“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冤枉你了?不会吧,可你就是很坏啊。”童昭珩十分夸张地惊讶道,“明明做着舍己为人的事,却又不肯做好人到底,明明都演人机导游演了那么久,最后一次反而绷不住了。非要招惹我干什么,不就是存了这种恶劣心思?” 冼观无奈地摇摇头,叹气道:“是我错了。” 童昭珩又凑近些,故意问:“当时是不是很难过啊?是不是觉得我马上走了,再也见不到我了,很伤心啊?” “还好吧,”冼观嘴硬道,“你走了之后,安静多了。” “哦,安静得一个人在这抠藤壶玩儿呢。”童昭珩大笑起来,“你当时就求求我留下多陪你一会儿,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怎么可能,”冼观苦笑道,“你已经在馆里呆了太久,不应该这么久的,十二个小时之内就应该让你出去了。” 童昭珩捕捉他他这句话里的额外信息,问:“这样的循环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对吗?你之前也说过,看所有人反反复复受折磨死掉并不有趣,虽然不有趣,确实必要的,为什么?” 冼观沉默不语,童昭珩又说:“你之前死活不让我进入这里,说这里有我难以承受的真相,可我现在进来了,也看见了这些东西,虽然的确猎奇,但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难道说,你所谓的真相,并不是关于这些尸体?” 冼观又叹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似乎拿童昭珩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放弃道:“好吧。” “好什么好。”童昭珩随口怼他。 “冼青学确实是我小时候的名字,冼观也是我,是身份证上的名字,这点没有骗你。”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起来了,“第一次来到亚特兰蒂斯是五年半以前,为了加入生命之火计划,给我姥爷治病,这一点也是真的。” “嗯?”童昭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嗯嗯?” “你不是要知道真相吗?”冼观道,“真相就是,我原本只是一个普通人,直到来到亚特兰蒂斯。如今,我已经成为了馆、成为了深海之心的一部分,有没有藤壶都是一样,我早已走不了了。” 第46章 我们的世界 “普罗米修斯计划,是一个依靠深海之心的超级计算能力来实现实时勘探、实时测算的多维度计划,其野心之大,实验目的囊括了地质、环境、生物和医疗,所以在实验初期就得到了非常惊人的经费和人员支持。” “这些我都知道了,”童昭珩打断他,“说点我不知道的。” “好好,”冼观接着说,“为什么后续实验频频受阻呢,是因为采集到的海洋声波一直被误读,测算结果也时常乱报警。一整个馆的实验装置都依赖于深海之心的源数据,并且在这个基础上开展实验,再得出各种假设和结论,回头发现源数据本身就是不可信的、是混沌的,其他东西自然也无从谈起了。” 童昭珩点点头:“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呢,是深海之心的设计出了什么问题吗?”他敲了敲冼观的脑袋,“难不成你其实是个笨蛋?” 冼观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这个我之后再说。不过这些实验的失败本就已经够令人绝望了,那么那么多的沉没成本砸下去,到头来发现每个方向都是一条死路,要如何才能和董事会与投资人交代?” “到这个地步,项目的第一责任人压力该有多大,该有多走投无路,也不难想象。”冼观说,“作为科学家的名声扫地,作为知识分子颜面无存,所以男人也要失去工作、断送职业生涯了。” “呃,你说的这个人,不会就是你爸爸吧?”童昭珩迟疑地问。 “你猜得很对。当然了,我在进馆之前是不知道这些情况的,”冼观显得有些无语,“毕竟亚特兰蒂斯在其他方面不谈,在粉饰太平这件事上一直是业界翘楚。谁也不知道里面已经是一团烂账,每周都有人辞职跑路。” “我知道,之前在医疗站看见诊疗记录了,好多人都出了精神方面的问题。”童昭珩说,“那你要加入生命之火计划的时候,你爸没拦着你吗?” “他压根不知道,”冼观说,“当然了,我其实也没刻意瞒着他,不过他一贯如此,从小就连我读到初中还是高中了都闹不清,很多时候,我都怀疑他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个儿子了吧。” “呃,什么垃圾人,下次遇到我替你骂他。”童昭珩显得义愤填膺。 “遇不到了,”冼观指了指脚下,“在这呢。” 童昭珩登时毛骨悚然,抱着断手站起来,惊疑不定地打量这一堆尸山里有无什么中年人的尸体。冼观却拍拍身边,示意他坐:“不是这个意思,你过来点,别抱着那个破手了,牵我。” 童昭珩生怕他又说出什么骇人言论,极不情愿地靠近了半步,却被冼观一把抽掉怀里的断臂,扔到了大厅尽头。 “诶你!”童昭珩怒道,“你怎么抢我东西!” 冼观不理会,拉过他的手——冼观左手的掌心手背皮肤也变得硬硬的,摸着冰冰凉,童昭珩心里一沉,两只手握住他的,挨着他坐下了。 “说来也好笑,他第一次在B3层见到我的时候,跟见了鬼似的。”冼观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嘲讽,“然后他又看见了我身上的工牌,表情更滑稽了。” “当时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他好面子,最忌讳什么以权谋私或者学术品行不端之类的谣言,简直莫名其妙,谁稀罕跟他沾关系啊。”冼观道,“所以当着外人的面,他见着我虽然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我自然更是懒得理他,这么大个馆,就算都在这里工作,平时也很难见上一面。” “好难得啊,你每次提起你爸爸,情绪都特别差,”童昭珩说,“你是真的很不喜欢他了。” 冼观听了后,缓了口气,安抚性地捏了捏他的手,意思是“没事”。 “后来他应该是在实验受试者名单上看见我姥爷的名字了,也顾不上那么多,跑来找到我发了一通脾气,说我胡闹,让我赶紧把姥爷带回去,自己也从实验组里滚出去。”冼观回忆道,“可他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因为出于所谓的职业道德吧。但当时我能怎么想,就忍气吞声乖乖听话吗?” “怎么可能,他又没当过我一天父亲,他也不知道姥爷每天有多辛苦,每天糊里糊涂的,打开煤气也不记得关,锅都烧穿了,差点没酿成事故。我放假回家看他,他根本不记得我,说我是小偷,要把我打出去。” 童昭珩又想起冼观那句话了:“也有人希望能被一直记住吧。” “可是当他状况好的时候,又特别难过自责,一直拉着我道歉,很怕自己再忘记。他为了补偿我,趁自己记得的时候对我好点,大热天专门骑自行车去给我买草莓和零食吃。其实我早不爱吃那些东西了,结果回来的路上,姥爷被电瓶车撞了,髋骨骨折。” “当时把我气坏了,很凶地说了他,但凶完之后,我又更后悔。”冼观懊丧地低着头,“人家医院看他年纪大,不敢给他做手术,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才好,受了不少罪。” 童昭珩听着心里难受极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只能紧紧抓着他的手。 “姥爷一直和我道歉,说他怎么可以忘记我呢,可那根本不是他的错,他是生病了,生病了我想找办法给他治好,有什么错?”冼观道,“他自己儿子根本不管不顾,到头来还要数落我胡闹。” “后来呢?”童昭珩问:“因为深海之心的源数据就是错的,所以那些小白鼠退行性病变改善的实验结果也是假的吗?”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冼观道。 “不是关键?”童昭珩不明白了——明明冼观刚一毕业就选择了这里,还要面对那个自己很讨厌的父亲,就是为了那一丝治愈姥爷的可能,怎么又不是关键了。 “你看到的那些实验记录报告,都是普罗米修斯表层的实验目的,然而其核心还有一个更为宏伟、也更可怕的计划,根本没有办法对外公布。”冼观说,“而这个计划,也是为什么深海之心能得到高额投资的根本原因。你觉得那些亿万富翁关心什么地质勘探、地震预防之类的项目吗?不是的。那个‘通过海底声波参数开发的神经共振疗法’的阶段性成果,其实让他们窥见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成为‘神’的可能性。” 童昭珩越听越迷茫:“神?像你一样吗?他们想要造神……还是成神?你的出现,算是实验成功了吗?” “不是这样,你还记得我们聊过的信息熵吗?”说罢他又笑了一下,“我糊涂了,你当然记得。总之,深海之心探测到的,是一种来自海底深处的特殊声波频率,这种频率对大脑有着惊人的影响,可以像调收音机一样改变脑神经的连接方式,消除人脑的精神熵。所以受试的小白鼠才出现了大脑变活跃、记忆恢复的结果。就这一点而言,通过声波共振方法治疗阿兹海默症,也不算纯然胡言乱语。” 童昭珩听呆了:“啊?” “每个人作为一个个体,脑内的信息只会越来越冗杂,越来越混乱,这个熵增的过程是不可逆的。这就是信息繁殖的必然结果,是宇宙的铁律。”冼观说,“但通过这种特殊声波,再将所有人的大脑都连接到一个神经的共感矩阵上,就能够把那些冗余的思维和记忆全部提纯,存储到一个类似u盘——他们称之为记忆晶体的东西上,从而逆转这条铁律,消除精神熵。” 童昭珩瞪着眼,憋了半天蹦出几个字:“冥想盆。” 冼观:“嗯?” “哈利波特我看过的,这就是冥想盆,对吧?”童昭珩努力理解着冼观所说的话,在这个过程中感觉自己大脑熵增了不少,“觉得脑子事儿太多、太乱的时候,就把一些记忆抽出来放进盆子里。” “我没看过,不过大概是这个意思。”冼观没什么感想道,“简要地总结下来,这个计划的终极目标,是用科技手段强制让全人类的大脑都‘升级进化’,让所有人都能直接共享思想,消除隔阂,从而实现人类作为一整个物种的进化。” 童昭珩瞠目结舌,实在不知如何反应:“这算什么,人类补完计划?2025年了,还有人在做这种梦?” “表层看来,这似乎能实现全人类思维直接互联,消除语言、历史文化背景和信息差的隔阂,仿佛是个爱与和平的计划。退一步讲,又像是在为人类意识全面数字化做铺垫,延续文明的火种,防止灭绝危机,故而被起了‘普罗米修斯’这么个看似很高尚的名字。”冼观说,“但实际上呢?所谓的全面升级、合而为一,不就是等于要抹杀每个人的独立思维?把复杂的人类意识简化为数据信号,完全忽视自由意志的价值,‘进化’不过是把人都变成网络里的零件罢了。到时候,个体差异被逐一消除,没有任何异端和相左的声音,社会空前安定稳固。而那些掌握技术的精英,则能够通过共感矩阵实时监控全人类思想,成为新的‘神’。所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这才是他们想要成的神。” “这……这究竟是救世计划还是灭世计划啊,”童昭珩沉思良久,总算找到一个问题的切入口:“这些核心目的,你父亲知道吗?他不是项目负责人吗?” 冼观点点头:“或许最开始是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已为时太晚。不过我猜,在他冲我发火、让我把姥爷带走的时候,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不过知道是知道了,却什么也不能说,也不敢说。” 童昭珩点点头,稍微有点理解了——任谁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这样一个反人类的逆天计划里,还是深度参与,名字被白纸黑字印在了项目书的封面上,必然是进退两难,纠结万分。只不过若是换做自己,相较于亲人的安全,那些什么尊严啊、职业前景之类的事,根本不必纳入考虑。 想必这也是冼观厌恶自己父亲的又一大原因。 “而且凭我对他的了解,”冼观又说,“以他的傲慢程度,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蠢货、都是愚民、都是浪费时间,不见得完全不赞同这类物种提纯、人类进化的疯狂想法。只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份傲慢,他们无意间打开了一道不容开启的门。” “五年前的某一天,测试用的声波频率竟突然与某种海底生物群发生了共振,猜测应该是海底火山口的一群蠕虫,从而短暂打开了一个量子通道。”冼观继续说,“虽然这条通道开启的时间总共只有几微秒,但尚处beta版的共感矩阵还是连接到了一个信号,来自一个以前从未有人探查到、接触过的信号源。” 听到这,童昭珩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诊断报告里的那些人,都说自己曾听到过某种幻听,某种有节奏的、频率单一的震动。而普罗米修斯实验报告里也曾说过,深海之心误把某种机械性噪音识别为了“有意识的智慧生命体”。 “这次通道的打开,就是人类万劫不复的起点,”冼观说,“深海之心的初判没有错,那信号不仅来自一种智慧生命体,更是一种远超人类理解和认知的、最为古老、接近永恒的高维存在。” “于是乎,这个禁忌的、人类绝对不能触碰的存在,因为那次共振,顺着意外开启的量子通道,就这样来到了我们的世界中。” 第47章 最好的结局 童昭珩已经完全听呆了,他结结巴巴道:“真,真有深海老妖?” 冼观噗嗤一下乐了:“你都哪儿想出来的这些名字,嗯?” 童昭珩一脸傻样儿,茫然道:“啊不是,这不是你说的吗?” “我说藤壶巢穴,你说藤壶大王,我说信息熵,你说波塞冬怀孕,我说智慧生命体,你说深海老妖。”冼观乐不可支,只是一笑起来又忍不住“嘶”了一下,皱起眉头。 “我说你就别笑了,扯着身上的结晶疼了吧?”童昭珩装作不悦的样子,但手上却心疼地轻轻拍了拍他,“我不是怕自己没听懂吗,才用通俗的话术和你确认自己的理解对不对。再说了,波塞冬怀孕那个比喻可不是我先提的。” “好好,”冼观眉头舒展,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你的比喻都很好,被你比喻完之后,这些黑暗又沉重的事情,统统都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你觉得很害怕吗?”童昭珩问,“之前自己一个人在馆里独自面对这些妖魔鬼怪,最开始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啊?” “嗯,怕得要命。”冼观微笑了一下,道:“我接着说。” 童昭珩正襟危坐:“你说。” “时至今日,我也不完全清楚那个存在究竟是什么,我只隐隐有一种直觉,人不能直面它的样貌,也不可直呼它的名字,单纯只是靠近祂的存在本身就是极其危险的事。”冼观似乎有点不知该怎么形容,小心地选择着措辞,“我有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近距离地暴露在了祂的面前,就是五年前通道打开的一刹那。” “起初,实验舱底层忽然响起了有节奏的巨响,咚,咚,咚的,当时周围立刻就有人尖叫起来,我还不明所以。因为我当时刚进馆不久,还没怎么受到馆的影响。”冼观说,“那声音非常沉闷,就从脚下传来,直击人的脑海,就像戴着听诊器在听心跳的感觉。” 童昭珩想象了一下,说:“B3层本就有一大群出现幻听,整日疑神疑鬼的人,忽然听到这么大声的震动,还和自己的幻听是一个节奏,那不得立刻疯了。” “正是如此,当时深海之心办公室主管还冲出来试图安抚大家的情绪,说这是地壳运动的声音,骗鬼呢。”冼观嗤了一声,“而下一刻,量子通道开启的瞬间,共感矩阵被瞬间联通到了一个高维的意识,立刻全乱套了。” 注意到童昭珩疑惑的眼神,冼观主动解释道:“共感矩阵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一个以深海之心为信号基站而建立的局域网,但连接的不是计算机,而是人脑。深海之心首先利用特殊频段的次声波强制激活人脑的θ波——就是你之前在报告里看过的深海声波,令人进入一种深度记忆的催眠状态,使不同大脑的神经活动同步化,这样就算是连上网了。然后再将其所有的记忆和思维提纯、上传、储存,反哺给深海之心,再次通过特殊声波传导出来,这样一来,相连的多个大脑的神经信号就达到了‘同频共振’,实现了思维共享。” “该说不说,这个技术听起来确实挺牛逼的。”童昭珩中肯地评价,“就是不太像科学工作者的实验项目,像是外星人要攻打地球时候用的精神武器。” 冼观笑了笑:“是这样。” “你说把所有人的记忆上传、储存,是放进那个叫‘记忆晶体’里的东西是吗?”童昭珩问,“那是什么,可以理解为深海之心的存储条吗?那这东西是不是现在就在主脑里插着呢?” 冼观却摇了摇头:“记忆晶体是一种纳米级的储存材料,所以这东西虽然叫做晶体,其实非常小,肉眼根本不可能看见。而每一颗记忆晶体都分为AB两枚,A枚的确存储于深海之心的主机里,B枚则附着于人脑的神经元上。” “啊?人脑上?”童昭珩抖了一下,“怎么做到的,做手术放置的?等等,这个beta版的共感矩阵到底是怎么来的,就算是实验志愿者,谁会真的愿意改造自己的大脑啊?” “是通过药物注射,接受改造的人并不清楚矩阵建立的原理,只以为自己是在受试一种新的药物,可以刺激脑活性而已。”冼观说,“而一旦晶体进入大脑,会附着在神经元上,形成量子纠缠网络,所有接入者都能够共享记忆,情绪同步,并且思维也逐步趋同。从此再无独立的个体,每一颗大脑都是蜂巢中的一个隔间。” 童昭珩听得浑身发冷——太恶劣了,也太残忍了,那些抱着治愈可能性的患者和患者家属,因为相信亚特兰蒂斯的招牌和深海之心量子计算机的能力,来到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却竟然是这样反人伦的安排。 “那……你姥爷也?” 童昭珩问得小心翼翼,冼观却答得很快:“是的,都是我的错。” “啊?”童昭珩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怎么可能是你的错!你之前又不知道……” “你不用安慰我,”冼观摆摆手:“在过去这几年里,我有太多的时间,我已将整件事翻来覆去的反刍过几万遍。” “总之,当这个共感矩阵被接入……不,准确地说,是被侵入时,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冼观声音变得很冷很冷,“脆弱的大脑直面强悍且残酷的神力。于是一人恐惧,全体恐慌;一人精神受到污染,所有人都一齐疯狂。” 他停顿了一会儿,翠绿的眼眸中飞速掠过一些光斑,似乎在回忆中重现当时的场景。童昭珩没有催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我刚才不是说过,那份高维的意识远超人类认知,光是直呼其名,或是洞察其存在,都会对人的精神造成伤害。”冼观幽幽道,“而共感矩阵里的所有大脑,就这样毫无屏障地与这份意识直接思维相连,饶是只有几微秒的时间,杀伤力是毁灭性的。”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受试者全体立刻共享痛觉和恐惧,集体意识瞬间崩溃,记忆被虹吸,进入一个无法言说的黑暗空间。”冼观眨了一下眼,那些绿色的光斑消失了,瞳色又恢复成了墨绿色,“每个人的皮肤立刻开始出现晶体化的症状,B3层乱做一团,所有人都在大声哭喊、尖叫,然后抽搐着倒下。但晶体化本就是人的肉体在对抗精神污染时的防御机制,感染立刻传播开来,不出多久,整个B3层已找不到几个幸存者。” 童昭珩被他的描述给震住了,同时又感到十分意外:“等等,晶体化不是因为变异藤壶的感染导致的吗?” “那这些变异藤壶最初又是怎么出现的呢?”冼观反问,“附近海域的水质都被严密监测着,也没有任何核污染的征兆,怎么会好端端的,藤壶群就变异了呢?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变异,是直接进化成以能量为食物、形成生物电来控制电器、传播繁衍的异种,还能寄生其他生物,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基因突变。” 童昭珩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或许是这个……呃,深渊海妖的神力溢出后,滋生的变异?” “这是我的猜测,”冼观点点头:“不过藤壶都是后来的事了。在事件发生的当下,我爸第一时间就去切断了共感矩阵的联网,但很显然,纯属徒劳的挣扎。深渊中的古神已经被唤醒,并且通过愚蠢人类偶然间开启的门缝,窥见了这边的世界。距离祂彻底复苏,降临于此,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你再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当时通道打开,两个世界短暂相连之后,那位……呃,大妖,瞧见了这个世界不错,然后本尊也要过来?”童昭珩脑子混乱了,“祂来干什么,把我们都吃了吗?还是要把地球作为星际殖民地?” “祂目前仍未完全苏醒,但据我观察,邪神以人的濒死前的绝望作为饵料,每吸食一份人类的灵魂,祂就愈发壮大,终将有完全复苏的一天。”冼观侧过身子来直视着他,童昭珩也绷紧了皮——他意识到冼观要说很重要的事了。 “284人,当天在B3层工作的实验人员,受试者和勤杂工,全都成为了基因污染的受害者,284人全部死亡。我父亲当下关闭共感矩阵,并冻结了试验场,但通道一旦曾经建立,已根本没有办法阻挡高维意识的侵入。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准确而言,是替我做了一个决定。” “他在被邪神完全吞噬之前,要求我将他献祭,强行将他的意识数据化,上传至实验设施的主控系统作为防火墙。”冼观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我上一秒在这场实验事故中失去了姥爷,然后这一秒还要献祭自己的父亲,更可悲的是,在那个情境之下,我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如果古神复苏,邪神降临,不止这个馆,整个人类文明社会可能就此覆灭,所以就算当时根本没有时间评估我父亲的方法是否真的有用,我也别无他法。”冼观说,“而献祭他的下一步,就是献祭我自己。” “什么?!”童昭珩腾地站起来,“什么意思?” “将我父亲的意识编程为防火墙,以识别、过滤和拦截来自彼端的污染,这是信息流‘来向’的路径。”冼观做了个手势,分别指向心口和前方,“而所有那些憎恶、怨悔的负面情绪,以及营养最丰富的——濒死前的恐惧和绝望,则是信息流‘去向’的路径。这些来自人类的情绪和思维,不断被虹吸,作为养分,滋养着古神,助力祂尽快现世。” “所以……所以……”童昭珩声音颤抖,“除了防火墙这个输入端的拦截手段之外,输出端也需要一道过滤层,那就是……你,对吗?” 冼观点点头:“我的大脑则嵌入在深海之心里,作为人类意识数据的中转站,承载着所有人的记忆、思维和神经意识等数据流,再回流给古神。或许是因为我和我父亲之间的血缘关系,这份临时搭建的系统兼容性竟然出乎意料地高,运行至今,基本没有什么冲突。” 童昭珩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冼观既然可以利用各种各样的身体重生,那他的本体呢?他原本的大脑又在哪? “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在馆内制造意外,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死亡,再重启时间,因为我发现,古神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假的死亡。在祂的那个维度里,时间、空间和生死应该和我们的概念不太一样,所以才能被我卡上这个bug。” “只要吸食到这些濒死前的激烈情绪,古神的异动就会减轻,然而只要没有真的人死亡,祂就吃不到真实的灵魂,也不会获得真实的能量,只会得到一种虚假的‘饱腹感’。”冼观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所以,过去的五年,我就在这座馆中,不断地杀死所有人,饲喂给邪神,然后再清除他们的记忆,将之复活,然后放他们离开。” “284人死亡前的痛苦记忆,都……都是先通过你,再被邪神吸收的吗?”童昭珩觉得自己快要哭了——怎么会这样,他亲身体验并铭记着足足6次死亡的经历,已经足够痛苦,足够折磨人。但冼观则是承受了所有人死亡前的记忆洪流,无论是最开始的那284人,还是今后五年内在馆中“死亡过”的每一个游客,还是日日不断自杀重启馆中时间的自己。 还有我——我每一次死亡时的痛苦,他也感同身受。 “当然了,凝视深渊的我又怎么可能真的独善其身呢?”冼观叹了口气,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经历:“祂的意识实在过于强烈,就算隔着两道屏障,也在经年累月中不断腐蚀我的记忆和意识。” “我躯体的晶体化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其实受到影响而被改造的部分不止这些。”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下:“你看,是自从有了这颗外神之眼,我才有了随意扭曲空间的能力。” “可是……可是这也不是个办法啊,那你要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一切中解脱?”童昭珩声音里已带上哭腔,可他明知冼观才是那个最该哭的人,“有办法的对不对?你刚才说的这些,本就是一个权宜之策,是为了想到更好的、能够永久关上那道门的方法。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冼观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 “怎么了,你说话啊,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你做的事情,比如对于馆内设施的破坏,还有头顶这个盘踞在深海之心主脑上的巢穴,你没法动手解决对不对?”童昭珩急促地说,“我可以的,我不怕的,我可以帮你。” 冼观还是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啊,摇头是什么意思啊!”童昭珩抱住他的胳膊,“你那么聪明,你聪明到可以骗过古神,肯定能想出办法来的,对不对?” “很可惜,我没能做到,”冼观露出一个伤心的微笑,“转来转去,我只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人类所做一切都是徒劳的。即使我不断饲喂给祂虚假的灵魂,但这茫茫大海之中,总有人真的死去,生命轮回,不断更迭,祂早已逼近了复苏的临界点。而我……” 他抬起晶丛满布的手臂:“又不幸被变异藤壶寄居了本体,它们一直在吸食电力,吸食我的能力。所以这个防御系统崩塌的时间,或许比我预测的都还会来得早一些。” “这么一来,虽然你又不听话,没有按照答应好的离开这里,而是回到了馆中,这件事让我有些生气,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了。”冼观重新伸手牵住他,并稍稍用了些力气,让他抖得不要那么厉害,“因为不久之后,全人类都要完蛋了。每个人都会丧失理智,失去人性,变成行尸走肉,和饲料也没什么区别。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谁也不知道邪神复苏之后,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在世界毁灭的前夕,有你陪着我,我觉得,应该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第二卷 ·朔望间·完========= 第48章 瓶中往事 对于冼观而言,这只是普通的一天。 亚特兰蒂斯普通地开放,迎接新一批一无所知的游客。 男女老少陆陆续续进入馆中,空气中充斥着沉闷的气味,他们身上还残留着些许海风的咸腥气,云层盘旋在海湾,慢慢形成一个漩涡。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冼观亲眼看见的,他此刻躺在亚特兰蒂斯最深处的B4层,身旁堆满了和自己外形相似的残破躯壳——他躺在其中,一动不动,乍眼看去,也分不清他是死是活。 冼观双手交叠放在脑后,将视野从一个个监控摄像头间切换,但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色,他早已看厌,实在无聊至极。 他将视野停留在游客大厅——目前已经入馆413人,按照今日的预约状况来看,总人数也不会超过六百,有些可惜。 他的脚下、地壳深处沉睡着的古神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了,五百号虚假的灵魂恐怕很难填满祂的胃口,没办法,只能让这些人多死几次了。 鉴于冼观和馆早融为一体,馆中每一处微小的变化都能被同步感知,可自从被藤壶寄生之后,他的感官就越来越不灵敏了。这些讨厌的寄生虫攀附在馆中每一道缝隙里,清除了又长,灭也灭不掉,原因他也明白:毕竟他的本体已被侵蚀,深海之心主脑上的藤壶巢穴一日不消灭,藤壶就不可能停止繁衍。反而,他越是调取能力、动用能力,巢穴能够从他本体上吸食的能量也就越多,而他本体的结晶速度也就越快。循环往复,进一步退三步,根本杀不完。 比如现在,他发现在B2层的鲸鲨厅投影仪后面,又长出了新的藤壶,水域变得浑浊,海洋生物们也未能幸免。冼观有点烦了,决定暂时不去理它。 他将视线落回到游客大厅——已经进馆552人,时间应该差不多,可以锁门了。 冼观正准备站起来,忽然看见一道身影。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儿站在纪念品商店外面,专心致志地盯着亚特兰蒂斯的巨幅蓝图瞧,冼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注意到他,不过下一秒,他就在名为“冼观”的记忆中搜寻到了,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 2017年11月6日,他曾经随一位研究中心的博导到东城理工大学做讲座助理,那是关于一种新型脑波采集设备的讲座。这个机会是他特别申请的,因为知道他对脑神经科学和退行性病变的临床手段很感兴趣,他又恰好马上要去亚特兰蒂斯参与相关研究项目了,所以那位专家老师友好地欢迎了他。 当日冼观有些感冒,于是全程戴着口罩,坐在设备台后面帮着翻ppt,以及收集讲座后的学生提问。 就是在那个讲座上,他第一次见过这个男孩儿。记忆中的男孩儿比现在看起来更青涩,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应该是刚剪过头发,整颗脑袋毛茸茸的,露出的额头光洁饱满,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简直像个高中生。 测试结果令全场哗然,可男孩儿自己似乎并不特别惊讶,也不十分高兴,他被动地听专家老师讲解他的大脑测试数据有多么惊人,耳朵慢慢红了,似乎只觉得尴尬。 他好不容易熬到专家表示感谢后请他回座,立刻忙不迭地从台上逃了,逃回到角落里的一个座位上缩起身子,把下巴藏进羽绒服里。 冼观记得自己当初看到他的实验数据时,亦十分惊讶——自己面前的显示屏幕上,男孩儿大脑的海马区亮亮的,像点着无数小灯泡,他应该无论是图形记忆还是关联记忆都很好,看过的事情基本不怎么会忘。 真好啊。冼观记得自己当时这么想,要是姥爷也可以是这样就好了。 现如今的他,头发长长了点,肩膀也长开了些,但依旧很瘦。男孩儿仰着脸盯着地图发呆,好半晌才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挪开目光,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太阳穴。 冼观立刻做了个决定,他随手剪切了一段信息,用人耳听不见的声波频率塞进了与其同行的大人脑子里,对方立刻产生了一段莫须有的记忆——他和亚特兰蒂斯约了导览参观,并且很快会有负责的导游来接待他们。 冼观翻身下地,挂上工作人员的牌子,从地心深处走出,上楼去了。 来到男孩儿面前后,他发现对方似乎比他想象得普通得多,可这种普通又和其他游客有着某种微妙的区别。冼观想和他搭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见他趴在玻璃上,便给他讲了幽灵章鱼的小故事,对方似乎还挺喜欢。 结果那章鱼突然扑过来,吓了男孩儿一跳,冼观不太高兴,心里默默记住了这条章鱼的样子,决定之后再收拾它。 参观时间一转眼就结束了,饶是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补充讲解,可还是悲哀地意识到:关于这座馆的一切都是那么无趣,根本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值得与对方分享。不过说来也没什么所谓,反正不久之后,他们也就全忘了。 冼观看了看时间,到了该给古神献祭的饭点了。 于是他决定为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划上句号,一时间,各类故障发生,蜂巢协议启动,警戒灯亮起,全馆顿时陷入混乱,大量强烈的负面情绪顷刻间扑面而来,从他的身体和灵魂中横穿而过——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次,要同时承受几百人的恐惧和绝望还是令他很难适应。冼观忍耐着这些痛楚,承受着所有人的走马灯——所有美好的记忆全部化为强烈的愤恨和不甘,再将之纷纷回流给深海之心,完成之后虚脱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的意识在馆内各处游走,查看各个地方的状况,忽然发现了些不对劲。 那个男孩儿没有“死”。 他赶紧将意识投射回到原来使用的躯壳里,发现自己仰躺在电梯轿厢地上,脸上竟然戴着氧气面罩,脑后还垫着软软的纸巾——这大概是这副即用即抛的躯体唯一一次被好好对待的时候。 “小观老师…………” 冼观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男孩儿眼睛已经闭起来,嘴唇发紫,气若游丝道:“我要给这次游览打……差评。” 冼观顿感十分自责——自己太不周全了,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适时的延缓死亡来临的确有助于他收集更多的负面情绪,但拖到六小时实在有些过分了。 于是他念头微动,钢索顷刻间断裂,电梯急速下砸,迎来迟到的结局。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更加不对劲的地方——他的重启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不然对方怎么会刚刚进馆,就用这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怎么回事?我确定重置过馆中的时间了啊。 冼观的大脑被古神影响,于无数个日夜中被逐渐同化,留下了一堆“副作用”。除了“外神之眼”,他还被动获得了“五维之力”,能够无视线性规则和因果率,操控时间与空间的顺序,虽然只能作用于亚特兰蒂斯里头,但百试百灵,还没有失败过。 所以,没有发生的事又怎么会留下记忆?而且其他人分明都不记得了。 难道说……因为男孩儿的大脑构造太过特殊,竟然可以无视重置保留记忆? 冼观又想起了脑波扫描图上那些亮亮的小灯泡,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也太可怜了。 冼观一度有点不忍心了,要再杀他一次吗?要么这次干脆就放他们出去吧。 可是……亚特兰蒂斯现如今难道凑齐几百号人,如果一次不投喂个够,万一邪神复苏又该将如何? 甚至,不需要祂完全醒来,只是略有异动,就会引起地震和海啸,后果实在太难控制,几年前就发生过一次。毕竟在馆外死掉的人,他可没有办法复活,而且那些因为海啸波及而死亡的灵魂,若是顺着潮水回到海里,落到邪神肚子里,后果更是严重,毕竟那些可是真实的灵魂。 没办法,冼观只能狠下心。 为了让男孩儿死前的经历不要那么痛苦,冼观选择刻意加速了第二次死亡的进程,并在安全楼道间抱着他,让他不要害怕。 第三次重启之后,冼观发现对方居然还是没有被消除记忆,这实在太罕见、太不可思议了。五年间,他已在馆里“杀”了数十万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而这一次重启之后,男孩儿居然毫不犹豫,立刻选择拉着他们开跑——冼观虽然知道他不会成功,毕竟在循环结束之前,自己已经将馆完全封闭了起来,但又莫名忍不住想帮帮他,让他能感觉自己每次都离成功更近一点。 对了,就这样做吧,直到采集够足量的“死魂灵”前,就看看他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不也挺有趣的吗?冼观心想,这样等对方终于得以离开后,大概会认为是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了所有人惨死的命运,这样一来,成就感和幸存感或许能抵消掉一些他亲历死亡的痛苦。 冼观深知这种想法无非是在试图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罢了,说实在的,对于这份罪恶感,他的体会早已淡薄——看过了太多死亡,甚至连生死本身对他而言,都已显得大同小异、无足轻重了。 那位外世界的神是否也是如此呢?蝼蚁的性命也能称为性命吗?蝼蚁经历过怎样的人生,爱着什么人,被什么人牵挂,亦或怀揣什么样的理想,对于古神而言,无非是让他们在死前的绝望更加鲜活丰满、营养美味一些的调剂罢了。 我是否也变得越来越像祂了呢?说到底,如今的“我”究竟是个什么呢? 真可怕。 而在所有人之中,我的性命是最为轻贱的,冼观始终这样坚定地认为。我并非出于什么崇高的理由留在此处,也没有什么拯救世界、保护人类的伟大愿景,不过是单纯因为没有选择也无法离开而已。在五年前的事故中,真正的我和我所有的家人都已葬身此处,如今还在行走的,无非是一具虚假的躯壳、一具提线木偶,被邪神的意识操纵着,昼夜不息,为他觅来新鲜的食物。 所以我不论是再死一次,还是再死一万次,都没有什么要紧。 所以,当男孩儿用尽全部力气把他推出藤壶巢穴的甬道,而自身却被血肉墙壁所吞噬时,冼观再也无法冷静。他甚至没能等到收集完所有的“死魂灵”,立刻选择了重启。 而第四次的开端,男孩儿竟然率先主动找到了自己。他的肢体语言充满忐忑,肌肉骨骼残留的痛楚也尚未褪尽,但眼神里却怀抱着希冀。 他努力说明着情况,期间不断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表情,最后轻声问:“小观老师,你相信我了吗?” 怎么会这样呢?你不应该已经很痛苦、很痛苦,难受得快要放弃了吗?为何自己只是别扭地表达了一句“在你有超忆症和臆想症之间,我选择相信前者”之后,你就立刻眉开眼笑,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呢? 你不应该已经见识够了馆的可怕以及命运的无常,不应该已经屈服于压在自己头顶的这股神秘力量吗?为何还能全无保留、丝毫没有自我怀疑地立刻开始思考起其他的破局之法呢? 没有破局之法的,没有的,这座馆就是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就算将沉没的过程延长再久,也摆脱不了坠入海底、化身坟场的终极命运。 可是男孩儿就这样瞧着自己,毛茸茸的眼睛睁得溜圆,漆黑的瞳仁充满信任,冼观怎么能说得出口。 然后冼观想起来了。 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到快要放弃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就这一刻,看着男孩儿清澈的双眼,他忽然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理解我吧。 然后,他又忍不住升起了一份更加黑暗的念头。 留下来陪我吧,我好孤独。 第49章 瓶中往事(二) 就留下馆里陪我吧,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闪过冼观脑海,每次被按捺下去,下次萌生时又会变得更加清晰、强烈。 就留下馆里陪我吧,反正即使离开,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事,毕竟脚下不断躁动的强大外神就快要按捺不住,待祂吸食足够的力量醒来,灭世的神罚将会降临,所有人类都会被迫参与到一场最为疯狂的祭典之中,无论是馆内馆外。邪恶将笼罩在整个大洋上空,谁也逃不掉,世间森罗万象,最终归于一寂,这就是他所能看见的未来。 所以,为什么不能就留在这里陪我呢? 他盯着人类男孩儿的头顶——他的头发又黑又亮,看起来手感很好,他动来动去的时候发尾会跟着一蹦一跳,紧张害怕的时候会变得毛炸炸的,安静下来的时候又妥帖顺滑,好像头发就能体现他的心情,十分有趣。 比如此刻,在看见了总机房的拟态巢穴之后,男孩儿明显炸毛了,他盯着主控台上的怪物,不自觉弓起了背。冼观随手扔了一个东西出去,他就回头看过来,然后立刻把目光落回藤壶巢穴上,似乎不紧盯着,那怪物就会突然张嘴把他吃掉。但自己再扔一个东西,他又忍不住看过来。 说实在的,冼观已经对着这个藤壶巢穴发愁很久了,因为自从和深海之心融为了一体之后,他也受到了其程序核心逻辑的制约,所有被检测到可能破坏亚特兰蒂斯核心设施的行为统统会被强制锁定。于是在他找出能够有效绕开限制的方法之前,变异的古神爪牙就已惊人的速度深深嵌入了亚特兰蒂斯所有电力系统之中,变成如今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但男孩儿是一个外人,是第三方,是不受亚特兰蒂斯规则限制的人,而且他聪明又勇敢,所以冼观才会临时起意:或许他可以帮我把这玩意儿收拾掉…… 男孩儿很明显被他的提议吓着了,惊疑不定地来回看,结结巴巴地反复和自己确认。可他哪能想到,身边唯一可以求助的队友,竟然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是那么地信任自己、依赖自己,在这偌大馆中,他就只有自己这一个同伴。对此,冼观甘之如饴。 被毫无防备砍中核心的藤壶巢穴发出刺耳的锐鸣,冼观虽然早已习惯,但这噪音之于人类显然难以忍受。于是他帮对方捂住了耳朵,并且趁机贴上了那些他觊觎已久的柔顺头发——男孩儿头顶的高度用来搁下巴刚刚好,圆圆的后脑勺完美地贴着自己的咽喉,让他有一种温暖又安心的感觉,好像自己脆弱的部位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 对于他的这番体验,男孩儿显然无法感同身受——他的肩膀内扣着,肌肉紧张地绷直,双手死死攥着斧柄,满头冷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太可怜了,又有点可爱。 男孩儿也很争气,连冼观本来都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带他过来的,没想到居然真的将藤壶巢穴成功砍杀,实在可谓意外之喜。那种能量从身体里被源源不断吸食的无力感几乎是立刻就消失了,他放开怀里的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细细体会着那种能够随心所欲操控力量的久违感觉。 其实起初,这种感觉曾让他很恐惧——他怎么能轻易做到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呢?肯定会出问题的、肯定会遭报应的,可是时间久了之后,他已习惯在亚特兰蒂斯畅通无阻、招风唤雨、点石成金,直到这些讨厌的藤壶缠了上来。 那头,男孩儿兴奋地绕着巢穴尸体转来转去,明明刚才还怕得不敢靠近,现在立马一副双眼亮晶晶的邀功表情,明显在期待着夸赞。冼观看在眼里,当然也不打算吝啬一点好听话,而他的大意也立刻迎来了恶果——那明明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怪物竟然没有死透,男孩儿最后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诧异,还带着一丝无助的求救,说出来的话却是“你快跑”。 冼观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其实只要确认巢穴死亡就可以了,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补了好多刀,几处甚至深入操作控制台——饶是主控系统已被判断为作废,深海之心还是立刻响起了警报,害他的身体被锁定住不能动十分钟。 不能让他再死了,冼观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因为他深知无尽的循环和死亡会对一个人造成何种影响。他开始有些害怕了,他害怕某一次循环醒来之后,那些他喜欢的热情、生动、鲜活就这样悄然流逝,他害怕对方变得和自己一样,好像一个在冥河上漂浮的水鬼,麻木地追随着河面上反射的点点光亮。 他的心思四处游离,说的话自然也漏洞百出,于是不出所料地,他暴露了。 这也是难免的事,这也是迟早的事,这样也好。 他脑子里明明是这样想的,可心头的感受却为何大相径庭呢? 男孩儿看向自己的眼神,从原本的信任和依赖,变成了不可置信的震惊,再到害怕和提防。即使内心早有准备,他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刺眼。 他不喜欢这样,于是他再次选择了逃避。 独自走上楼的时候,冼观心中计划着——好了,相对棘手的总机房巢穴已经死亡,现在只要把上三层的藤壶都清理干净,等它们重新从B4繁殖出来之前,也够时间将馆里的这一批人全部放走。目前这一轮的食粮已采集得差不多,没有什么理由继续这场游戏了。 走吧走吧,不想再看见你们,反正最后也都是剩我自己,和海底其他亡灵游魂躺在一起。 可如果就这样一直这样循环下去,又将如何呢?或者我可以趁着他还被关着,放其他人离开,唯独留下他。 之后再随便编个什么借口就好了。 我可以一直把他关起来,就算不是关在那个探索舱里,也可以一直关在馆里。在这有限的4层楼、267个房间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似乎也会很有趣。 就算害怕我,也不可以离开我。 这样想着,冼观切换视角去看深渊探索舱的情况,并且见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 破败荒废的游乐园里,男孩儿像一面破碎的旗帜,毫无生气,孤零零地悬挂着。 这一幕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尚未成型的阴暗想法,打破了他所有萌于私心的可笑念头,这一刻,他忽然就看清了自己最真实的愿望。 我不是希望他和我一起受困于这漆黑的海底,我是想和他一起,走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 我必须放他自由。 即使这是又一次叠加在重重谎言之上的欺骗,没关系的,我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污点,只要我能在馆中再多坚持些年月,他在外面就还有大把美好青春可以享用。不用太久,他就会将我抛之脑后,而这些痛苦的记忆,也终将被时间所抹平。 可是冼观好不甘心,他甚至有一点想哭。 只是他的内心和眼眶都无比干涩,没有一丝水份,他身体中的所有湿度都被深海吸走了,只留下一具干瘪的灵魂。即使现在把他放到海岸上,太阳一晒,他会像火烧过的木柴一样变得又干又脆,而后风吹扬尘,他的存在也会彻底湮灭。 “等我们都离开这里之后,你再带我去你学校周围吃好吃的吧。” 冼观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演技一定很好,因为男孩儿立刻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即使自己信用不佳,故而对方用尽各种方法试探这份苍白的许诺,但最终还是被自己说服,而后真心实意地开心了起来。 真好啊,真想多看看这样的表情。 可冼观深知自己的懦弱和卑劣,每多挽留对方一秒,每多触碰对方一次,他就更不想放他离开了。甚至男孩儿还没跨出门,他就已经开始后悔。 他选择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名”,仿佛把自己作为“人”的一部分也一并交付了出去。 带他走吧,就带着被我舍弃的那一部分的自己离开这里吧。冼观心想,等到男孩儿离开之时,剩余的这个躯壳,也再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不要再想起那些身为人的事了,而留在馆中的将彻底不再是我。 于是他目送男孩儿走进电梯,在阖上的门隔绝二人视线的一刹那,他几乎是毫无迟疑地立刻杀死了自己这具身体。他的意识回到深海之心中,好像被诅咒的冤魂无法离开被杀死之地,又回到了B4层的底部。 他再也不想离开这个房间了,当初离开这个房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可他还是忍不住将视角切换到游客中心去——男孩儿坐在长椅上,头发乱蓬蓬的,盯着巨幅的地图,表情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冼观看着他,也很难说明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久后,有人来叫他,男孩儿站起身,越过拱门,走到了阳光下面。 他从海面平台一跃而起,落到接驳船的甲板上,好像是一只小猫路过监狱的狭窄铁窗,为阴冷的牢房带来了片刻的惊喜,而后又踩着冼观的心脏,就这么跳走了。 第50章 零点核心 世界,就要毁灭了吗?童昭珩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一个小时之前,他还短暂地离开了馆片刻,吹到了海风、见到了日头——外面的世界平平无奇,和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同,但冼观说这就是最后了,他们马上即将迎来结局。 对此,童昭珩实在没有一丝实感。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知道冼观此时周身充斥着消沉沮丧的气息,于是他张开双臂,抱了抱冼观以示亲昵。 冼观立刻回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头顶蹭了蹭,像搂着一个安抚用的大玩具。童昭珩其实觉得那些晶体的尖角膈着有点疼,但他什么也没说,努力扮演好一个抱枕,安安静静地窝着。 但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就呆不住了,开始不安分地挪来挪去,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呢,干等着深渊老妖出来把我们都吃掉吗?” “你想做什么呢?”冼观问,“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哈哈,”童昭珩干笑了两声,“那也只能在亚特兰蒂斯的范围里不是吗。” “是的,不过你要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也可以把它变成别的样子,”冼观抬起手来,“你喜欢什么样的房间,医疗室吗,还是游乐园,喜欢游客大厅的地图吗,我看你一直盯着瞧……” “别别别,”童昭珩把他胳膊按下来,“你省省力气吧。” 童昭珩记得从学生时代开始,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次关于“世界末日”的谣言,一会儿是日本大地震,一会儿是玛雅预言。那些不以为意的人暂且不谈,信以为真的人会极端地开始造避难所和堡垒,亿万富豪会给自己买一个“诺亚方舟”的席位。童昭珩也曾想过,如果知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话,他要做些什么? 这个答案他一直没有得出过,因为似乎到了那个时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就如同现在,什么邪神降世,什么世界毁灭,这一切仿佛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世界的命运总归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这大概就是他和冼观的区别吧,童昭珩心想——面临一样的困境,冼观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献祭自己,迎接痛苦轮回的命运,不止他这样做了,他的父亲也这样做了。 “你的身体好凉,需要换一具吗?”他问,“这些身体是怎么来的,是存放在哪吗,我去帮你拿?” “又不是外套,你以为在柜子里挂了一排?”冼观哭笑不得,又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疑惑神色,“而且你怎么能这么快接受这一切啊?你到底听明白了吗?一切就要完蛋了,而且我也根本不是人类,我是一个怪物啊,你之前自己也说过了。”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童昭珩敷衍地答,又亲亲他的额头,“冼观是怪物,冼青学不是,我知道的。还说我记仇呢,当时被你吓到了随口一说的。” “没记仇,毕竟你说的是事实。”冼观平静地说。 童昭珩突然又想到:“那你原本的身体呢,还在吗?” “在的,”冼观顿了顿,小声道,“可是不想给你看。” 不说还好,童昭珩顿时好奇了:“在?在哪,我想看。” 冼观不应声,童昭珩有些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小观老师,你在害羞吗?你不是说世界都要毁灭了吗?给我看看也没什么吧,就算很丑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冼观眼珠转过来,有些埋怨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童昭珩用手指捏起他的脸颊:“这是穿的谁的皮囊啊?还是深海之心生成的?我就说嘛,怎么可能真的有人长得和建模一样。” 冼观嘴角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童昭珩不住闹他,给他闹得实在没办法,想了想,只能答应道:“你真想看?” 童昭珩猛猛点头。 冼观站起来,示意他让让,童昭珩退了两步,见冼观把小山一样的残体全部推到一边——被废弃的“冼观”们折手断脚地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声,童昭珩看了有点心疼,但又好奇裸露出来的这个圆形平台究竟是做什么的。 下一刻,圆台的中心凭空出现了一条细缝,童昭珩这才注意到那其实是一道门,只不过闭合处太过严丝合缝,几乎像一整块材料。 细缝逐渐开裂,透出幽幽的绿光,童昭珩终于联想起来了——这种绿色很像是小时候那些黑客电影的代码页面,从老式计算机的低帧屏幕中发散出来,这是亚特兰蒂斯每道门验证通过的信号光,也是冼观“外神之眼”的颜色。光芒之下,童昭珩似乎瞥见了水。 他上前两步,终于看清,原来他们原本坐着的地方,是一个“水池”的盖子,而池体内部注满了某种高密度的液体,浓稠到几乎无法流动,带着微光流转的纹理,如同液态的电波。一具青年男性悬浮在其中,全身赤裸,四肢修长舒展,但肌肉已经萎缩得厉害,简直是一具皮包骨。他的脸被一层极薄的透明膜覆盖,仅露出闭合的眼睑。他的口鼻都淹没在水平面之下,没有任何在呼吸的迹象。 不同于童昭珩此前的猜测,这就是冼观的脸,毫无疑问。只是他的表情并不痛苦,也不平静,介于一种复杂的半梦半醒状态。童昭珩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活动的冼观,又低头看了看缸中之人,感觉十分奇异。 缸体内散发出微弱的冷雾,盖子打开不久,侧壁就覆盖了一层细小的“汗珠”。童昭珩下意识想要伸手摸摸看,却被冼观一把拉住手腕,指了指液体上漂浮着的粒粒细小蓝色孢子。 童昭珩这才注意到,有数十条镀铬的细缆从缸体底部放射出去,延伸至整座囊室地面接口,想必就是这些脉络将他大脑的输出同步给整个亚特兰蒂斯。然而每一根细缆又都被藤壶的蛛丝紧紧缠绕、渗透着,几乎不分彼此。 童昭珩新奇地盯着缸中之人,头也不抬地伸出手说:“给我捏一个水母抱枕。” 冼观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递出一个水母抱枕放在他手上,和深渊探索区扭蛋机里的设计一模一样。而在他做这一番事情的时候,缸中之脑的信号显然反馈给了深海之心,那些细缆亮起了绿莹莹的光,如神经末梢抽搐般闪动着,而缸中之人的手指也条件反射般地微微痉挛。 “哇,好神奇。”童昭珩惊叹道。 冼观想要阖上盖子:“你不觉得很难看吗?神奇什么。” “哪里难看了,这不还是你吗?”童昭珩奇怪道,“我以为这是你随便AI生成的美男脸呢,结果居然本人就长这样?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冼观有些无奈又有些莫名地笑了:“都什么时候了,你关注的重点还是这么奇怪。” 其实二人都知道,童昭珩强打精神插科打诨,无非也就是苦中作乐罢了。他坐在水池边沿,感慨道:“谁能想到呢,这就是深海之心的主脑,这就是量子计算机的人格核心,是一具活生生的人。”他又仰起脖子——巨大的藤壶心脏悬挂在其正上方,血肉般的丝线已经和那些脉络完全纠缠生长在了一起,根本无法剥离。 “无论再怎么更换身体,本体的我都拿不出来了。我已经和深海之心长在了一起,也和藤壶巢穴长在了一起,如果要破坏其一,势必将三者全部毁灭。”冼观总结道。 童昭珩点点头——他其实早已想到了,又问:“如果你强行把自己剥离出来,会怎么样呢?深海之心会炸掉?” “亚特兰蒂斯也会随之沉没,而邪神也会彻底复苏。”冼观说。 “邪神,这个邪神到底为什么非得到我们的世界里找不痛快。”童昭珩不禁咬牙切齿,“祂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比如说,他喜欢吃绝望的灵魂,那欢乐的灵魂呢?” 冼观一下被他给问愣住了:“什么意思?” “绝望的灵魂会令祂壮大,那与之相反的,快乐的记忆和幸福的情绪会对祂造成什么影响?是单纯不爱吃,还是吃了会闹肚子?”童昭珩天马行空起来,“会不会难吃的东西吃多了,祂就烦了,不愿意再来了,就此打道回府呢?” “呃……”冼观看似有些无语,“虽然我没试过,但我觉得应该不至于这么简单吧。” “那你现在喂祂吃点。”童昭珩说着忽然凑近,对着冼观的嘴巴亲了一口。 童昭珩双手撑在水池边沿,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冼观不明白他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但还是老实呆着任他亲来亲去,一旁的水池中,瘦骨嶙峋的冼观安静地闭眼漂浮着。 童昭珩退开一点,说:“看你一脸忧郁的样子,是不是想不出那么多快乐的记忆?我立刻给你补充一点。” “邪神是凌驾于人类存在之上的未知智慧体,”冼观面无表情道,“不是我家养的狗,也不会因为误食巧克力就突然暴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57 第51章 他超爱我 “邪神是凌驾于人类存在之上的未知智慧体,”冼观声音干巴巴的,“不是我家养的狗,也不会因为误食巧克力就暴毙。” 童昭珩闻言大笑起来:“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说罢他又响亮地亲了冼观一大口,说:“祂折磨你这么久,你不想恶作剧报复祂一下吗?” 冼观撩起眼皮,虽仍是面无表情,但那眼神,分明像看着自家故意把水杯从桌沿推下去的猫,既烦恼又无可奈何。他扬了扬眉毛:“是哦,我怎么觉得你这个提议就是在恶作剧我。” “怎么会呢?不会啊,哪有这种事……”童昭珩说一句话,就亲他一口,还故意亲得“嘬嘬”响,搞得冼观满脸都是口水。冼观恼火极了,伸出手想把他脑袋按住,童昭珩忽然又说:“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整你呢?” 冼观手臂停住,身体动了动,似乎很是意外。他张了张嘴,明显想说什么,可半天也没有音节从他喉咙里发出,只有嘴唇动着,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童昭珩歪着脑袋观察了他片刻,明白了,顿时觉得他这幅接不住直球的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笑眯眯道:“怎么啦小观老师,你有什么不满?说出来啊,说出来我听听。” 冼观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表情十分认真道:“我也很喜欢你。” 这下轮到童昭珩愣住了。 他还维持着一个半骑在水池边沿的奇特姿势上,脸和冼观只隔着不到十公分。他想说点什么俏皮话糊弄过去,但耳朵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哦,哦……”他结结巴巴道,“我看你就是喜欢逗我吧,喜欢看我上蹿下跳被你耍得团团转,你明明才认识我两天时间。” “你还不是一样?而且纠正一下,我五年前就见过你了,你可是三十个小时前才第一次见我,并且在十分钟以前,甚至都不确定我长什么样子。”冼观指着水池里漂浮的人说,仿佛那不是他自己,只是一具什么不相干的物件。 “那能算数吗?直到三十个小时前你再次见到我为止,肯定也早就忘记我是谁了吧。”童昭珩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聪明,一下找到了突破口,“刚认识我不到两天,就很喜欢我啦?”他还刻意强调了那个“很”字。 冼观不为所动,又说:“我在亚特兰蒂斯呆着是因为出不去,你又不一样,你是从外面进来的。我每天活动范围这么有限,见到的人也有限,见到的小狗就更有限了,所以觉得稀罕,这很正常吧。” “哪里正常了!你之前明明说过的,五年来亚特兰蒂斯往来游客上百万,每个人你都看在眼里,这哪里少了?我记性好着呢。”他本来得意洋洋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忽觉不对:“你说谁是狗!” “没说,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平日惯常胡言乱语。”冼观一副油盐不进的可恶样子,“那话说回来了,现在这情况又怎么解释呢?我留在这里是因为迫不得已,你呢,你都已经出去了,又为什么要回来。” “我那是不知道……”童昭珩嘴硬道,“还不是因为你骗我,要知道这里有个大boss马上毁灭世界了,我才不回来。” “不是的,你知道的,”冼观不认可道,“你都猜到了,对不对?你就是因为知道,才回来找我的,你害怕我死掉,你太舍不得我了,对不对?” 他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总结道:“你好爱我。” “哈!”童昭珩不可置信地怪叫了一声,提高音量道:“你才是吧!你明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boss,所以选择牺牲自己,独自留下为了镇压祂,同时拼了命要把我送出去,你才更爱我吧!” “你都知道我不是人类,是个怪物了,而且我之前还一直骗你,一直害你和你的朋友反复死掉。”冼观一针见血地指出种种证据,“可你都不计较,还说喜欢我呢,你也太爱我了吧。” 童昭珩急得跳下平台开始原地转圈,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你,你……你从我入馆开始就跟着我,一会儿牵一下一会儿抱一下,一会儿又亲我,你你才是……” 他脸通红地站定了,似乎突然反应了过来,不禁疑惑为什么朝对方告白的环节,忽然就变成了证明对方喜欢自己的竞赛。可是既然已经吵到这一步了,而且冼观还表现得那么欠揍,他一时之间停不下来,更没有先行服软的道理! 冼观静静坐在水池边,粼粼波光映射在他侧脸,问:“我怎么了?” “你早就对我图谋不轨了,”童昭珩硬着头皮说出极度羞耻的话,“你才是超爱我。” “我是啊。”冼观很快答了。 童昭珩好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浑身毛都炸起来,耳朵冒烟,尖叫道:“冼观!” “嗯嗯,我在,”冼观心情总算好起来了,张开双臂:“快,再给我加持一点美好记忆,我拌在饭里喂给boss吃。” 童昭珩一下子笑出声来:“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我们在这里大声密谋没关系吗,boss不会听见吗?” “我猜祂和我们目前还不在一个次元、一个维度中,不然怎么会被我投喂了那么多虚假的灵魂都还没发现呢?”冼观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况且如果祂真能洞察这个现实的事,那无论我们是大声说还是小声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有道理。”童昭珩点点头,眼睛转了一圈,“那祂既然没在看,既然没人在看,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其他别的事?” 冼观没太听懂:“什么事?” 童昭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就是……我想想,你先把温度调高一点,然后变一张床出来,最好灯光也别这么惨白惨白的……” 冼观听懂之后不由得惊了,不认识般地看着他:“现在?这里?” “啊,不然呢,”童昭珩害羞地拽着自己连帽衫的绳子,“都要死了不是吗,反正也出不去,还不如让我爽一下。” 冼观瞪着眼,又看了看周围,确定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们现在坐在邪神的棺材板上,我身体百分之七十的部分都结晶化了,而且世界也即将毁灭,这就是你能想到的事?” “对啊,很合理吧。”童昭珩一派跃跃欲试的劲头:“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但你不要担心,你现在身体不舒服,我懂的,我会很温柔的。” “什么意思,”冼观又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没太听懂,更惊了:“你还会很温柔?怎么,你还想上我??!” 童昭珩偷偷抬起眼皮,眸子亮晶晶、水汪汪的,一副含羞带怯的小模样,冼观看在眼里,内心轻微地动摇了。 可没两秒钟,童昭珩忽地勾起嘴角、眯起眼睛,摇身一变,变出另一副恶霸的嘴脸。冼观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只见童昭珩突然发难,一跃而起扑了上来:“小观老师!你不要反抗了,你就从了我吧!” 冼观一个不留神,险些没被他一头给拱进水池中,情急之下伸手拽住一根缆线——但其必定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于是,线缆连带上面缠绕的藤壶丝都被一并拽断了。 “啊!”童昭珩惊叫道。 然后空气中骤然变得十分安静。 童昭珩慢了半拍才发现过来,是因为“心跳声”停止了。 悬停于空中的巨大藤壶巢穴原本一直有序勃动着,虽然声音洪亮,但节奏规律,所以早已被他当做背景音抛之脑后。如今这东西突然停下,还怪吓人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肉瘤忽然加快了收缩,剧烈的鼓动声越来越快,自头顶响彻整个囊室。童昭珩自知犯了错,也不敢再闹腾,手脚并拢老实站好,一脸心虚道:“糟……糟了,怎么办?这东西是不是要爆炸了啊!” 冼观伸手握住线缆断掉的部分用力一攥,松开时线缆已恢复完好,但他表情并未放松,缓缓站起身来,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怎么了?”童昭珩不敢大声,小心翼翼地缩着脖子仔细观察着,然后他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巨大隆隆响声铺天盖地,仿佛是地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而后,脚下的地板猛烈震颤了起来。 “什……”童昭珩膝盖微弯——地板晃动得实在太厉害了,他根本站不稳。悬挂与囊室中央的肉瘤左右摆动,宛如摩天大楼顶层的阻尼摆钟,千万条伞骨般的线缆被绷到最紧!然后又放松,好似下一刻就会全部断裂。 水池中那些粘稠的液体表面鼓起一个夸张的弧度,因为张力支撑才勉强没有碎裂,里头的冼观本体滑动到池壁,所有藤壶孢子全都翻腾搅动着。天花板扑簌簌地落下大量灰尘,所有接缝处都响起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目光所及的所有景物缓缓倾斜成一个不妙的角度——整个建筑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怎么了,地震了?还是海啸?!”童昭珩大喊道。 “都不是!”冼观喊道,“祂醒了!” 第52章 死体降雨 “什么!”童昭珩几乎破音,“这就醒了!怎么这么突然,说醒就醒啊,我还没准备好呢!” “不知道!比预想得早,”冼观显然也没料到,罕见地出现了慌乱的神色,语速极快地解释:“我在深海之心里写过一个程序,能够大概测算祂的饱腹度,不久之前才检查确认过只有78%,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啊?啊……难不成真是被我撞醒的?”童昭珩惨叫起来,“我不知道啊这个封印如此脆弱啊!” “不对劲,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冼观一把拽起童昭珩:“你快往楼上走,先出去再说!” “我出去?”童昭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你呢!” 冼观冷下脸,不欲多说:“别管我了,快走!” 童昭珩气得不行:“不行!你又来了是不是,为什么每次兜兜转转都回到原点,你真觉得我放着船离开自己回来找你,是因为我比别人傻吗?是因为我头脑发热吗!” “我没有……我只是……”冼观眉头紧皱,“可是你留下又有什么用!” “我离开又有什么用!”童昭珩反问,“就算没有用我也想留下,就算没有用我也愿意回来。我想和你死在一起,很难理解吗!” 童昭珩耗光肺里的空气、扯着嗓子喊出这些话后,冼观倏地静了。 地动山摇,两人光是要站住都十分困难,但冼观仿佛被他的宣言震住了,迟迟没有反应。 童昭珩背抵着墙,手死命抠着墙面上的舱格试图保持平衡,半晌后,冼观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张嘴,童昭珩梗着脖子盯着他。 冼观冷不丁蹦了一句:“你真的好爱我。” “够了!”童昭珩抓狂道,“不要再说这个梗了,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冼观已整理好情绪,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他揽过童昭珩的脖子,狠狠亲了他头发一口,说:“走吧,祂害我受了这么多折磨,就算是死也不能让祂太舒坦,对吧。” “对!”童昭珩立刻响亮应声,高举拳头晃了晃,“欺负我们家小观老师呢?我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邪神!” 冼观一挥手,装载他本体的水池盖子再次闭合,然后他拉着童昭珩跳上了池盖,随即整个台面开始下沉——原来在这个水池下方,竟然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圆形舱室,只是四周弧形的不似墙壁,而仿佛是由流动着绿色的信号光组成。亿万组信号节点被具象化在眼前,几乎有了实体和厚度,丰盈地围绕在两人周围,在头顶被封死的一瞬间,宛如外界的动荡都被屏蔽,此处只有静溢与祥和。 “你在干什么?”童昭珩好奇地问。 “给祂饭里拌巧克力啊,”无数绿色的光点汇聚在冼观面前,随着他一念一动翻飞组合着,排列成一组组整齐的秘文,然后又如烟花般炸开,映照得他眼眸无比璀璨。“管他有没有用呢,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真的假的……”童昭珩咕哝道,不敢多说话怕打搅他,全部精力都放在试图站稳脚跟、保持平衡上。他现在感觉自己像一个遭遇海难的人,蜷身于一个漂浮大洋上的橡木桶里,外面狂风骤雨,海浪不停拍打桶壁,只要一探出头去就会被卷走。 与此同时,冼观调动了深海之心的所有算力,榨干了馆中最后一丝电力——亚特兰蒂斯陷入彻底的黑暗,在深海之中,宛如一块沉默的巨石。 变故陡生。 “啊啊啊啊——”舱室忽然天旋地转,上下颠倒,童昭珩惨叫一声坠落到舱顶盖上,“小观老师,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冼观也摔到他身边,痛得不行,咬牙切齿地爬起来:“时间循环的本质其实是记忆的镜像,在我打开馆放你们出去之后,那一段循环就结束存档了。现在我在试着把所有过往游客记忆中那些纯净美好的部分都提取过滤出来,置换掉所有的虚假死亡记忆,再反向输入,目的是要污染系统。” “好好好,”难得冼观耐心解释得这么细致,但童昭珩摔得鼻青脸肿:“听起来很不错,那现在为什么我们好像笼子里的仓鼠一样?诶哟!” 冼观伸手按住他,微微侧头感觉了一下,惊讶道:“我们好像是……在上浮?!” 冼观说完这句话后,忽然痛呼一声,整个人宛如被抽干力气般摔倒在角落。童昭珩吓了一跳,四肢并用爬到他身边:“小观老师,冼观!你怎么了别吓我。” 然而冼观根本无法回答,他浑身僵直,已彻底失去了意识。他周身的状态十分异常,皮肤表面浮起毛细血管般的紫色脉络,眼白无限扩大,原本的瞳孔颜色几乎看不见了,生命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童昭珩抱着冼观的脑袋,看见这一幕简直心脏骤停,他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连肩膀和脑袋撞在舱壁上的痛都感觉不到了。 下一刻,童昭珩反应过来,松开怀里的冼观,转而扑到池盖上,试图将其打开。可池盖严丝合缝,根本连个抓挠的地方都没有。 不由得他多想办法,一阵更为剧烈的晃动直接让他整个人腾空,整个舱室再次被上下颠倒,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穿透了他的所有感官。又一次重击之后,舱室的顶盖竟然被整个削去!童昭珩仰起头,随即震撼地发现,原本身处海下几百米、亚特兰蒂斯负四层的他,竟然看见了天空。 那是天空吗?铅灰色的云层被无形巨力撕开,留下一个台风眼形状的巨大臭氧空洞,星辰在错位的天幕上疯狂拖尾,划出灼烧视网膜的惨白轨迹。肿胀的月亮大得骇人,表面隆起猩红色的陨石山,火焰坠向沸腾的海洋。 末日来临了。 整个世界开始暴雨。 童昭珩站在台风眼的中央,亚特兰蒂斯整个建筑的主体已经全部解体崩溃,红海悍然分开,将核心处的深海之心主机暴露在外。他遥望着远处的海岸——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猩红色的血雾之中,那充斥天地的血雾轮廓不断变化,他莫名有一种直觉。 这些“血雾”不是真是存在的,而是某种高维生物在三维世界的投影。 但之于陆地上的人来说,这些血雾带来的恐慌和危害非同小可。数百座火山同时喷发,喷射的“岩浆”粘稠滚烫,散发着浓烈铁锈与内脏腐败气味,血雾之后是大量残肢断臂迎头砸落。血雨泼洒天地,落在城市建筑上,钢铁如蜡般融化;落在森林中,树木瞬间枯萎,树干增生出搏动的肉质瘤;落在人群里,皮肤立刻起泡、溃烂,骨骼在皮下扭曲变形,发出非人的哀嚎。血雾笼罩之处,空气折射出病态的猩红色光晕,眼前的现实扭曲变形。 海面上的重力场紊乱。万吨巨轮被无形之手捏碎成铁片,又悬浮在空中,劲风裹挟着血雾刮过,巨轮顷刻间如同纸船般被撕碎。海水自岸边开始结晶,形成高达万米、布满脉动血管纹路的黑曜石峰脊。暴露的海床瞬间焦黑碳化,来不及逃走的鲸鱼在干涸的泥浆中爆裂,血肉与骨骼洒满峭壁。 城市在沸腾的血浆中融化,如同金子坠入熔炉。未被血雨腐蚀的人类跪倒在地,眼眶内熊熊燃烧,手指深深抠进自己变异增生的脸颊或腹部,发出意义不明的、混杂着狂笑与哭泣的嘶鸣,他们的脊椎向后折断,身体如提线木偶般抽搐着,向那未知的宏大存在匍匐朝拜。天空的裂口在蔓延,星辰一颗接一颗熄灭,最终只留下那轮腐烂巨眼投下的、覆盖整个世界的、令人窒息的红色光辉。 童昭珩浑身战栗,整个人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牵引着,麻木地抬起腿就要向前走。他往前一步便是深渊——锯齿状的深渊贯穿大陆架,裂口边缘翻卷着熔岩般沸腾的暗红血肉。深渊深处,沸腾的、彩虹色油污般的混沌物质翻滚,无数苍白肿胀的类人肢体大如舰船,从中伸出,疯狂抓挠空气,带出阵阵硫磺与腐鱼混合的恶臭。 碎石从童昭珩鞋尖滚落黑曜石山崖,下一刻,一些走马灯般的画面闪现在他眼前。 阳光像金箔纸一样穿透蔚蓝的海水,照亮一片不可思议的水下森林,巨大的鹿角珊瑚间,色彩绚丽的鱼群穿行而过,一大群银光闪闪的鲱鱼汇聚成流动的银色旋风——它们紧密地贴在一起,成千上万片鳞甲反射着阳光,几米外的玻璃背后,孩子的脸被照亮了。 这一幕误入的记忆忽然叫童昭珩陡然清醒过来,他低头看脚下,发现自己再向前一步就会错入虚空。他一个激灵,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原来亚特兰蒂斯所依附的海底地基竟然已经被不知名的强悍力量高高顶起,从水下几百米到如今早已超出了海平面的高度,好像大陆板块在瞬息中挤压至一处,一座新的山峰就这样诞生了。 周围的一切都已经被摧枯拉巧的力量彻底毁坏,天空撕裂,大地满目疮痍,但不知为何,只有他所站的这个小小舱室还得以尚存,宛如一座风暴之中的孤岛。 海水还在不断从峭壁的四周流泻,不远处的崖壁上,童昭珩看见一块黑红色的、尚在喘息的肉瘤瘫软着,竟然就是不久前悬于B4层上方的最后一个藤壶巢穴。 藤壶巢穴此刻十分干瘪,好像被高压挤压过,又像是被抽了真空——皱巴巴、布满囊块的皮禳萎缩成一坨,原本纠缠在线缆上的藤壶丝也悉数断裂,褪色成惨白的蛛丝灰。这种状态童昭珩很熟悉,这巢穴应该是死了。 可是为什么?!藤壶难道不是邪神的爪牙吗?为何邪神复苏、天地变色之时,藤壶巢穴也跟着死去了? 如果藤壶巢穴死了的话……童昭珩精神一凛,那原本和其捆绑在一起的冼观本体呢? 他再次趴到冼观身边——对方的身体好似冰块,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眼中只余眼白,皮肤毫无弹性。童昭珩看着不远处的藤壶巢穴,忽然想到:这个冼观,也死了。 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但还没到那个时候,他连滚带爬地攀上池盖,手伸进兜里一摸,还好,深海之心的密钥还在! “解锁!给我打开!”他顺着水池外延摸了一圈,好容易找到一个隐秘的插口,又猛捶了池盖几次,怒吼道:“管理员权限!快打开!” 终于,合拢的池盖再次裂开一道缝隙——由于地基隆起,整个水池目前倾斜着一个四十度角,大量粘稠的透明液体从缝隙中挤了出来,童昭珩整个下半身都被这种粘腻的液体浸湿了,上面还残留着不少失去活性的孢子粉。徐徐打开的盖门口,终于露出了冼观本体双目紧闭的脸。 第53章 贡献 童昭珩顺着冼观光裸的背脊一路摸索,满手都是滑腻的粘液——他的后背瘦骨嶙峋,脊柱的每一节上都连接着一根硬币大小的线缆接口,池中液体尽数倾洒后,冼观失去了浮力的支撑,便是被这些线缆生生吊着,简直看了就痛。 童昭珩一只手扶着他,想要帮他把这些线缆全部拔掉,可即使天昏地暗,猩红色的光晕已经笼罩了世间万物,童昭珩还是敏锐地注意到异常之处——那些线缆上,有幽幽的绿色小光点在移动。 怎么回事? 世界都快爆炸了,深海之心不也早该完蛋了吗,那这些数据流一样的光点是什么,为什么还在运行? 他扶着冼观靠好,转而小心翼翼地往台面的边缘挪了几步,趴到悬崖边往下看。只是一眼,童昭珩就差点被这高度差吓背过气去,整个海面全部封冻,海浪骤然凝固,原本应该是核聚变反应堆的地方也被黑曜石结晶包裹了起来,看不出此刻的状况。 为什么外面的世界均已尽数毁灭,陷入疯狂,可这小小的方寸之间却安然无恙呢? 他站在这座山巅上,俯视茫茫众生葬身火海,不觉得劫后余生,只觉得愈发可怖——为什么邪神吞噬万物,却独独放过了这里? 童昭珩忽然联想到冼观之前说测算邪神的饱腹度只有78%,却忽然提前醒来了,难道是祂终于忍不了食物来源这么缓慢,决定自己出来搞一发大的,一口气把全世界所有人类的绝望灵魂都吃个够吗? 可现在从冼观身体里传输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童昭珩忽然有了一个古怪的发想——这些线缆,好像邪神的“脐带”。 原本外神尚未降临人间之前,在这个现实中便如同一个不断发育生长的胚胎,由这根脐带源源不断地输送营养。故而祂没有听觉视觉,不能直接感知周遭一切,独靠“冼观”这个转换机和世界联系,故而才被他愚弄了这么久。 而现在祂提前苏醒,是否因为胚胎发育不完全,所以暂时还不能切断这根脐带呢? 那祂现在又在通过这根脐带吸收什么呢?童昭珩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起来——不会吧,不可能吧,难不成此时此刻几十亿人的绝望和苦痛都在通过冼观输送? 只是兴起一丝这样的念头,童昭珩就感觉自己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他立下决心,扑到那如棺材般半敞的池边,手抚上冼观后背就要拔掉线缆,就此断了邪神的营养传输带。他攥紧接口处,衣角却感觉到非常轻微的拉扯。 童昭珩低头看,竟然见冼观的无名指和小指不知何时竟勾住了他连帽衫的绳子,可冼观本人依旧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仿佛被困在最深层的梦魇中无法醒来。 怎么了,是不希望我拔掉?可是…… “小观老师,冼观……冼青学,”童昭珩捧着他的脸颊,贴在他耳边:“你能听见吗?你能醒过来吗?藤壶巢穴已经死了,你可以从深海之心上脱离了。” 冼观的脸颊十分消瘦,眼睫和眉毛湿漉漉的,眉目间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破碎的美感。童昭珩知道,就算无法回应自己,冼观此刻也在尽最大努力和命运抗争着。 他只希望自己能知道冼观究竟在做什么,自己又如何才能帮上他。 到头来,他确实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血雾已经席卷整条海岸线,所过之处余下一片焦土,哭嚎的声音逐渐共鸣成一首宏伟的哀歌,又像是某种仪式的颂唱旋律,赤裸裸地回荡在空中。乱星不断坠落,天幕仿佛被灼烧的画布,最终的审判即将到来。 此刻,又一段突入起来的记忆莫名闯入了他的脑海。 午后灼眼的阳光倾洒在一条小路上,高温模糊了视野的边界,蝉鸣震天响。道路一侧是学校操场的围墙,另一侧种着一排梧桐。盛夏时节,梧桐的绿叶茂密而丰盛,在柏油路上摇摇晃晃地留下水墨般的阴影。一名少年推着自行车走在树影底下,嘴里叼着一根冰棍,脸颊和脖子上都是汗,T恤袖子卷到肩膀上,书包被粗暴地塞在车筐里。 另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孩儿路过他打了声招呼,少年转过脸来,朝对方示意自己滑链的自行车脚蹬,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时,少年拐过一个弯,路边草坪的喷水器忽然启动,细小的水珠漫天挥洒,猝不及防浇了他一头一脸。于是少年索性松手,把坏掉的自行车往草坪一推,闭上眼张开双臂迎接这清凉的洗礼。一道迷你彩虹出现在草坪上,少年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然后畅快地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冼观小时候的记忆?童昭珩一眨眼,盛夏的街道瞬间消失,好像被漏斗吸走,压缩成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飞远了,而眼前的景象也立刻被替换。 窗外天色已黑,客厅天花板上悬挂着老式的风扇灯,其中半数灯泡是黄色的,另一半又是亮白光。挂钟指向9点,面积不算大的屋内十分方正地布置着红木色茶几、布沙发和一张藤椅,沙发上仔细整齐地搭着米白色的沙发布,厚重的老旧电视机在播放古装剧。 藤椅上,同一位少年蜷着腿抱膝坐着,藤椅前后轻轻晃悠,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盯着客厅角落的青花瓷大花盆发呆。 少年冼观此刻身体还没长开,漂亮的五官搭配尖尖的下巴,甚至像个女孩子,但他细长的手脚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肩膀和手腕处分明的骨节又属于男性。 这一段记忆又漫长又困顿,童昭珩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冼观忽然眨巴了一下眼睛,从藤椅上跳下来,弯腰瞪着花盆里植物那些巨大白色花苞看。然后童昭珩也看见了——一片细长的白色花瓣忽然弹动了一下。 少年冼观当即转身就跑,嘴里大声嚷嚷着:“姥爷!姥爷快来!昙花开了!” …… 这一段记忆戛然于此,新的场景中,记忆的主角换了人。 市中心的百货商场楼前,巨大的圣诞树灯串闪烁,街边店铺的橱窗都贴着各种红色的贴纸,一个女孩儿端着一托盘冒着热气的饮品,但本人冷得直跺脚,还强打起精神笑着问路过的人要不要尝一尝。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被疲惫回家的白领和有说有笑的情侣所无视,她也不恼,只是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广场上的电子计时牌。 童昭珩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宋星月的记忆,只是对方此时估计才上高中,衣服和装扮都很朴素,甚至有些土气,和后来童昭珩认识她的样子很不一样。 在他人的记忆中童昭珩没有实体,只能走到宋星月身边陪她一起站着。过了许久,店里出来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对她说可以下班了。宋星月高兴地回到灯光温暖的店内,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托盘和纸杯,领了结算的当日工资,向经理道谢之后背上书包就跑了。她来到街角,一个年纪更小、和她模样有些挂相的女孩儿正呲牙咧嘴地笑着在等她——妹妹献宝般地掏出一个硕大的、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两人开心地凑作一团。 这一段记忆也被压缩成一个小小的晶块,顺着洪流被吸走了。 此次的主人公是童昭珩不认识的人——中年女人坐在地下停车场的车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呆着,仿佛在享受这难能可贵的独处时刻。童昭珩坐在副驾驶,看着仪表盘上粘着几个小公仔,后视镜上挂着一些五颜六色、颜色幼稚的吊坠,空气中有淡淡的橘子香气。 过了一会儿,女人忽然拉下头顶的遮阳板,对着小镜子照了照,抹掉了眼尾晕开的睫毛膏。而后,她的手臂穿过童昭珩的身体,拎起手提包和一个蛋糕盒子,打开车门上电梯去了。 童昭珩和她一同等在门外,看她把蛋糕藏在身后,伸手按响了门铃。下一刻,屋内就传来振奋的喊声:“是妈妈!是妈妈回来了!” …… 一段又一段记忆在童昭珩眼前展开、播放、折叠,他从最初的一头雾水,到跟着这些记忆随波逐流,而后慢慢地,他逐渐明白了点什么。 这些记忆,无一例外,都是快乐、幸福的微小瞬间,它们隶属于每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每一个曾经到访过亚特兰蒂斯的人。 于是他忽然就理解了,他终于理解了冼观在做什么——他在用自己的痛苦当燃料,用灵魂做滤网,过滤出了所有游客记忆中幸福美好的部分,析出了千千万万颗纯净的记忆结晶。 天地哭嚎之间,末日终焉之时,童昭珩忽然莫名笑了一声,他眼角泛泪,自言自语道:“怎么真的听信我的话啊,万一这样根本没有用呢,小观老师好笨。” 可是随着亚特兰蒂斯解体,深海之心的存储器也坏掉了,所有这些记忆只能宛如乱流一般在名为“冼观”的服务器中穿梭。 这好办,童昭珩总算知道自己能帮他做些什么了——要说普通、平凡的自己和世间其他人相比有什么不同,那不就是这个吗?所有看过、遇过、经历过的事都不会忘,他的大脑总是擅作主张地记忆一切、存储一切。 答案很简单,他只需要贡献自己的大脑。 第54章 世界之树 与此同时,海岸上漫天的血雾宛如漩涡般开始聚拢,慢慢形成一个漏斗形的风柱——沿海的所有建筑被撕裂,人畜被卷上空中,及地通天的龙卷风摧枯拉朽,周遭所有一切仿佛失去了重力,放眼望去,整个世界仿佛一个反重力的垃圾场。 童昭珩和冼观所处的这块遗迹般的高台原本免于风灾,此刻也受到震动,无数贝壳状的黑曜石碎片如行星环带一般围绕在二人身侧。童昭珩惊讶地发现,冼观身体表面竟然开始变得隐约有些透明,他起初以为是自己脑子坏掉出现幻觉了,但定睛一看,冼观的右臂的确像水银一般流动着,而后连着他肩膀和胸口都分解为粒子般的光点,如同水波一般上下浮动。 童昭珩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手居然也分解了!他惊奇地张开五指,看着那些粒子般的小光点像是细小的马赛克一样,一浪接着一浪缓缓起伏。他试着握紧拳头,手心没有传来任何实感,他又试着平举胳膊,便看见那些由马赛克组成的自己“手臂”略带延迟地、缓缓地向前移动,直至触碰到冼观身体时,那些看起来毫无二致的粒子立刻融合在了一起,就像是他的手臂穿透了冼观的身体。 就在这一刻,一股雷电般的巨大冲力瞬时击中童昭珩,他吓了一跳,飞速想要收回手,可收回来的只有半条胳膊。他震惊地看着自己“断臂”的切面——光滑的平面上马赛克粒子在跳动着,剩余的手臂粒子已和冼观融为一体。 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童昭珩脑子嗡嗡的,有了一种不切实际的猜测——难不成这个宇宙的物理已经崩溃了吗? 他再次试着和冼观接触,电流的酥麻通过连接处传遍他的全身,同时一道不属于他自己的念头进入童昭珩的脑子: 「邪神降临之前的世界是“生死”,祂完成降临之后的世界是“寂灭”,而在降临仪式发生的当下,世界处于二者之间的混沌状态。因其引发的量子潮汐使物质失去经典物理形态,一切都变得极不稳定。」 童昭珩茫然四望:“谁在说话,是你吗冼观?” 但对方没有应答,也不似是在和他对话,更像是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被他捕捉到了而已。 童昭珩吞了口口水,进一步试着向前靠近,直到他的胸口、四肢和头颅全部穿透冼观的身躯。他视网膜上留下的最后影像是血红一片的天地,而后连他的双眼也彻底解体,和冼观彻底融为一体。 童昭珩立刻失去了眼前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大到没有边际的纯白色世界。耳畔的风声哭号全部消失,唯留下一阵耳鸣的余韵,童昭珩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的脚下没有地板,只有一条条由光组成的纽带,以极高的速度在穿梭着,虹光十色、不断变幻,简直就像北欧神话里众神通过的比弗罗斯特彩虹桥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蹲地身体,将手掌贴在上面仔细观察,惊讶地发现那桥面是由亿万帧画面所组成——正是所有人的记忆。 童昭珩站直身体,原地转了三圈,都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好,他莫名感觉这个空间内的时间仿佛不在流动,宛如一切被按下了暂停键。 “冼观在哪里,也在这个世界中吗?”只是兴起了这样的念头,远处的景色就蓦然发生了变化。 在他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远方的地平线上,一棵巨树拔地而起。巨树的冠枝遮天蔽日,一半覆满冰霜,一半燃烧不熄。纯白的树根上布满龙鳞,鳞甲下符文闪动。巨树根系庞杂众多,向四面八方延申出数百公里,童昭珩所站的地方都被高高顶起,差点没把他摔下去。 顺着树根形成的台阶,童昭珩手脚并用爬了几步,而后一路小跑着朝前——只是由于这棵树实在太大了,他走了很久才发现二者的距离实则相当之远,在根本无法感知的时间线里,他也根本看不出离自己离树根近了多少。 “想去树根下面。”这个念头兴起的一时,他脚下的根系骤然暴长,童昭珩整个人哇哇大叫着腾空而起——树根扭动成一个隆起的山峰和长缓的下坡,根系上的鳞片全都顺服地倒下,他便如同坐滑梯一样,一个出溜飞了出去。 经由一番过山车般的心跳体验,童昭珩被头晕眼花地扔在了树干脚下。近看之下,他才发现这棵树实在是大得离奇——直径大约数百人才能合围,粗壮的枝丫上盘踞着一条黑色的蛇,像龙又像蛟,在不停啃食着树干。树干的中间被挖出了一个三米见方的空洞,一个人蜷缩在纯白巨石垒砌成的神龛上沉睡。 这是冼观吗?好像又有点不一样——那人的头发很长,像瀑布一样从石阶上散下来,绸缎质地的银丝长袍堪堪盖住他的裸足,脚踝上拴着一条荆棘镣铐,镣铐的另一头和树根长在了一起。 “小观老师。”童昭珩拾级而上,俯在他身边晃了晃他的肩膀,“我们在哪,你知道吗?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石塌上的冼观幽幽转醒——他的瞳孔是黑色的,显出迷茫到近乎天真的神色,似乎不明白童昭珩为什么也在这里。他坐直身子,长发及腰,皮肤白得反光,好似壁画中的神明。 冼观自言自语道:“我又做梦了吗?” “这是你的梦吗?”童昭珩问,“为什么你被锁住了。” “这是我和深海之心共用的意识之海,”冼观答,“这片领域本来只是一片纯白,后来慢慢地,被我具象化成了北欧神话里的世界之树。” 童昭珩点点头:“我说呢,这是尼德霍格吗?那条诸神黄昏的黑龙,不断地啃食着世界之树。”他指了指头顶盘踞的黑影,问:“在这个世界里,诸神黄昏代表着什么意象呢,是邪神苏醒的时刻吗?” “邪神……”冼观喃喃重复了一句,像是刚想起来,有些慌乱道:“对了,邪神已经苏醒,世界就要毁灭了。” “是的,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童昭珩说,“所有的人都死了,没死的也都变成了某种邪神的傀儡信徒,还不如死了,结果你在这睡大觉。” 他发现面前的冼观反应有点慢,看起来呆呆的。或许因为有太多人的记忆在他的意识之海中穿梭,故而一时之间闹不明白究竟哪些记忆是属于自己的了。 果然,冼观眼睫垂下,似乎在回忆。 “你把所有人的记忆都收集起来,然后提取出了他们记忆中最快乐的瞬间。”童昭珩提醒他。 冼观抬起眼皮:“好像是这样。” 童昭珩指了指身后的无数条彩虹桥,“可是那些记忆都不听话,在到处乱跑,无法汇集到一个地方。” 冼观顺着他指的方向遥望过去,似乎在逐渐理解一切,然后问:“是哦,那该怎么办?” “所以现在你需要一个存储器,帮你把这些提纯后的记忆结晶都收纳到一起,再通过深海之心与邪神相连脐带反向传输,目的是污染那个原本由纯粹的邪恶和绝望而构成的系统。” 冼观眼睛又睁得更大了些,还带着一丝惊喜,仿佛听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主意。而面对提出如此有建设性意见的童昭珩,他双眼流露出崇拜的神色。 童昭珩不禁失笑:“小观老师,你这样看起来好傻。” “是吗?”冼观顿时看起来有些失落,“你觉得我傻。” 童昭珩凑上去亲了亲他冰凉的脸颊:“好傻的意思是可爱,是喜欢的意思。” “是这样吗?”冼观歪了歪脑袋,总结道:“你很喜欢我。” 童昭珩笑起来:“你怎么还在说这个,是的,我很喜欢你,而且我就是你现在最需要的存储器。你还记得吗?我的大脑扫描图,亮晶晶的海马区,我什么都能记住,所以,把那些记忆结晶都放进我的脑子里吧。” 冼观定定看了他许久,似乎在消化这个要求,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不行。” “怎么不行?”童昭珩问,“我行得很。” “太多数据了,”冼观还是摇头,“没有人类的大脑可以承受这样量级的信息熵,你的大脑会坏掉的。” “可是这样下去,我也剩不下什么承载大脑的容器了,”童昭珩无所谓地笑笑,“等邪神的饱腹度达到100%,等祂完成这个降临仪式,无论是我还是你,还是所有这些记忆的主人,都要一齐湮灭了。” 冼观又安静了许久,才说:“可是我不在乎任何人湮灭,我只是不想伤害你。” “我知道,”童昭珩心脏又酸又软,嘴角牵起微笑,抱住他的肩膀,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我一直很努力地在这里……我试图阻拦祂,可是好像都没有什么用。”冼观显得十分沮丧,“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也最终什么都没能做到。” “不是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以一届凡人之躯将邪神拦在门外五年之久,这还不牛逼吗?这可太厉害了。况且这本来也不是你的责任。”童昭珩说,“小观老师,你辛苦了。” 意识之海中的冼观显得非常纯粹,简直像一个完全新生的灵魂,听了这话之后,他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是的,都没有人帮我,我好辛苦。” “就是就是,太过分了。”童昭珩忙哄道,“现在该做最后一件事了,用我的大脑做容器,然后把你析出的所有记忆都放进来。如果没有用,我们就一起消失,也不用再烦恼别的事了。” 冼观思索了很久,似乎觉得这样也不错,于是他终于点点头,说:“好吧。” 他站起身,荆棘铸就的铰链立刻把他脚踝割出了血,鲜血顺着纯白的石阶流淌下来,又被世界之树的根系吸收。可冼观就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一样,拉着童昭珩坐到神龛上。 童昭珩仰头直视着他:“我准备好了。” 第55章 最后的循环 冼观背对万千条从世界之树发散出去的彩虹桥,光脚站立在玉白色的石阶上,银丝长袍扫过一摊鲜血。他叹了口气,略一低头,瀑布般的发丝就从肩后垂落到胸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本体有五年时间被困在意识之海,所以不知不觉间头发已经长了这么长,童昭珩砸吧了一下嘴,心想:如果现实中的冼观也长这样,这也太过美丽了。 他身上一直带着一种神秘的神性,在童昭珩第一次意识到对方身份不寻常时,他感受到了暴怒的神威,在后来他发觉冼观的真实意图时,又体会到了某种宏大的、宿命的救世之情。比如现在,冼观微微垂眸俯视着他,纯真漠然的神情带着一丝悲悯,发丝和衣角在彩虹桥的光华中变得透亮。 但其实,到了后来,当冼观在灯光昏黄的医疗室里粘着他不撒手的时候,当冼观孤独地坐在B4层的藤壶心脏下面,明明身体外形已经完全非人化,但却又显示出了极端真实质朴的人性。也正是因为如此,童昭珩才坚定地相信冼观从头到尾都是人类,而后来他在意识之海中看到的幼时记忆也佐证了这一点。 那就更没有道理让他一个人面对、承受这一切了,童昭珩微微笑着,说:“我准备好了。” 冼观冰凉的手指穿插过他的头发,忽然不着边际地感慨了一句:“好好摸,毛绒绒的。” “你又在狗塑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童昭珩嘴上这样讲,但还是配合地用脸颊蹭了蹭他手心,“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你知道吗?如果意识能够永生地活在这样一个地方,会感到很平静吗?还是会无聊困苦到发疯?你有经验,你来说说。” “我说不好,”冼观淡淡道,“好像很漫长,漫长到每一分钟都怀疑自己下一秒就坚持不住了。但好像又只是弹指一瞬,时间根本没有流逝过,一切都尚未发生。” 童昭珩点点头:“我懂。” 冼观看着他,弯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好神奇。”童昭珩发自肺腑地由衷感叹。 “什么事?”冼观礼貌地问。 “我明明才认识你这么一点时间,却竟然愿意为了你做这么多事,你在我生命中占据的份量非同一般,就像已经认识了你一辈子一样。” “我懂。”冼观同样这样答道,“时间的比例尺对于每个生物而言都是客观的,但主观尺度却大不相同,对吧?有些人晃觉十年如一日,回味起来尽是乏善可陈的经历,但有时候,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小时,甚至只是四目相对的八秒钟,却被永恒铭记,无限拉长。” “对,还有这个。”童昭珩笑起来,“我总是什么还没说,你就已经把连我自己还不知如何措辞的话全部理解了。” “我很荣幸,”冼观说,“你也一样。” 他抬起手放在童昭珩脑袋上,好像神使在祝福世人,然而他的手指轻柔地穿梭在童昭珩发丝间,一点点把他乱蓬蓬的头发梳顺,一举一动间又带着绵绵的情意。童昭珩舒服地闭上眼睛,眼皮上渗透着淡粉色的光线,感觉整个人像是漂浮了起来,晕晕乎乎的。 “小观老师……你做了什么?”短短几秒钟,童昭珩说话便好似梦呓,他闭上了眼睛,故而并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视角里,他的颅骨已如蛋壳般裂开——星云状的神经树从他大脑沟回中生长出来,纤细透明如菌丝般辐射出去,根系贯穿他四肢百骸,攀爬过玉白色的石阶,顺着世界之树的枝干和根系迅速铺开。这些纯白的神经丝如初春柳枝般柔嫩,随后迅速分叉,无尽生长,无限蔓延,每一条透明根须都在分裂,每条突触末端都吸附着无数颗记忆结晶,每一道分形都在创造新的维度。 冼观收回了手——他的脚踝和小腿也攀上了一些纯白的丝线,但感觉和过去被藤壶寄生的束缚完全不一样——这些丝线无害而亲昵,纤细而敏感,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最后的仪式开始了。 所有那些被提纯的微小幸福片段都浓缩成一颗颗晶石,晶石的每个面如同棱镜一般反射播放着记忆的画面,于是亿万星河从彩虹桥上缓缓腾空升起,奔涌在这记忆之海中,围绕着二人盘旋起来。童昭珩的大脑就这样敞开暴露在外,慷慨包容地吸收着一切,并且不断膨胀,好像恒星生命走到尽头之时,开始吞噬它曾经用光和热滋养的一切。 此时此刻,童昭珩的大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他的大脑。 纯白的神经丝还在生长,每一次根系的延伸都伴随着认知的爆炸,它们穿透了“世界”的基底,像血管一样在混沌的泡沫中扎根,它们扎入虚无,又从虚无中汲取某种更本质的养分,直至遍布整个近乎无穷大的意识世界。在一瞬之间,童昭珩同时看见了自己的一生,看见了所有可能的分支,看见了从未存在过的记忆。 他看见自己不曾拥有超忆症,考试时候只是普通地因为想不起来公式而抓耳挠腮;他看见自己并未选择来这座城市上学,从来没有认识过宋星月和班上的所有人;他看见自己选了哲学专业,每天都因为读不完的大部头而抓狂;他看见自己和父母关系亲密,一家人总是结伴出游,吵吵闹闹。 在另一些片段里,他还是他,他还是他自己。只是他在五年前的那次讲座上,他阴差阳错和冼观搭上了话,于是两人从那时就认识了。他们聊天,成为朋友,然后相爱。冼观没有去亚特兰蒂斯,也没有参加什么生命之火计划。自己放假的时候偶尔会陪冼观一起去看他姥爷,在早秋凉爽的夜晚,他俩在院子里乘凉,等着昙花开放。他坐在那把老旧的藤椅上摇摇晃晃,冼观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给他剥桂圆吃,姥爷看电视剧的声音从窗户里隐约传出来,蝉鸣鸟叫,世界如常。 童昭珩还看见了很多不同的分支,在那些可能性中,他甚至已不再是他,他变成了十三世纪意大利的一位石匠,他变成了明代歙县的一名织布女,他变成了蜀道上的一颗柏树,他也是柏树旁的一枚石板。三千世界里,所有人的生平过往、喜怒哀乐,重重叠压在一处。时间和空间的壁垒就此剥落,周遭一切沦为彻底的虚空,原来所谓超神的全知全能,就是同时承担了众生万物的命运和喜悲,他变成了所有人,所有人也是他。 这些碎金般的星辰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朝着中心汇聚而来,最终全部归于一出,爆发出耀眼的白光。 涌入童昭珩大脑的信息熵值瞬间过载,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所有记忆的碎片、童昭珩、冼观、世界之树……一切的一切都被吞噬在这白光之中。 过去与未来在此坍缩为一片闪烁的迷雾,与此同时,现实世界里的黑曜石高台上,纯白色的炫目光芒悍然穿透黑红血雾,一道巨大的十字星升起在地球上空,亮度直达云霄,光芒更甚核爆,宛如中子星相撞,堪比超新星爆发。 黑曜石铸成的高台,骤然成为了雾海迷航中的灯塔,北半球的天亮如白昼。纯白色的菌丝从高台上辐射出来,遍布在原本已龟裂破碎的大地上,从神的视角俯视,地球竟然变得极像一颗布满沟回的大脑——所有沟壑、断裂处都被菌丝黏连着,经线贯穿过去未来,纬线连接因果,交织成一张五维世界的璀璨网罗。 意识的光辉从童昭珩敞开的颅骨中倾泻而出,如水银一般,淹没了一切可计算与不可计算的领域。 数十亿份纯净的记忆碎片极致收缩,最终成为了一个奇点,其承载的重量让核心处密度激增,一颗白洞就此诞生。 然后整个世界陷入寂静,一切都被暂停了。 然后,奇迹发生了。 山峰开始融化,海水开始沸腾,沙漠开始流淌,彗星轨道逆向,因果倒转,时间回流。五维世界的一切都开始坍缩,所有不曾发生过的未来就此湮灭,包括冼观在过去五年内于亚特兰蒂斯馆中回溯重置掉的所有过往,全都沦为仪式的祭品,被一一消耗。 铺天盖地的黑红色血雾被强大的逆转之力悍然收束,形成了一个近乎要拧碎一切的巨大漩涡,尖啸着被拖拽回了祂尚未完全脱离的襁褓之中。五维的网罗坍缩成四维世界的面、又进一步坍缩成为三维世界的线,这根线和连接深海之心与冼观的脐带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原本是供给营养的脐带,如今竟变为套上古神脖颈上的绞索,孵化的进程被彻底中断。 无人见证的当下,生与灭就这样完成了置换,存在与虚无实现了交融的壮举。 这是发生在亚特兰蒂斯之上的最后一次循环。 第56章 搜救 “本台最新消息。今天下午,我市沿海地区发生地震,目前应急管理部门正在全力组织应对。根据国家地震台网测定,地震发生于今天下午3点28分,震中位于我市东部滨海新区东南方向约25公里处的近海海域,震源深度10公里,震级为4.8级。” “此次地震我市主城区及沿海多个区域震感明显。据初步报告,地震引发了沿海地区轻微的海浪波动,部分近岸观测点记录到小幅度异常波动,但未引发破坏性海啸。相关部门已解除海啸预警。” “此次地震对位于该海域位于震中附近海域的著名建筑——亚特兰蒂斯海洋馆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影响,据初步观察,亚特兰蒂斯建筑主体结构受损严重,具体损失情况仍在评估中。” “值得关注的是,亚特兰蒂斯海洋研究馆内搭载有由小型核反应堆驱动的先进量子计算机系统。 广大市民非常关心此次地震是否对该核设施造成影响,进而引发核泄漏风险。截至目前,国家核安全局和我市环境监测部门表示,在馆区周边及下风向海域布设的监测点,均未检测到放射性物质异常升高,暂未发现核泄漏迹象。 但官方强调,此结论为初步监测结果,核反应堆的具体状态需要等专业人员进入馆内详细检查后才能最终确认。亚特兰蒂斯海洋研究馆管理方目前尚未发布正式声明。本台将持续密切追踪相关情况。” “人员伤亡方面,根据我市应急管理局和卫健委最新汇总信息,截至下午5点,共报告8人轻伤,2人重伤,暂无人员死亡报告,伤者均已及时送医救治,目前生命体征平稳。伤亡情况主要发生在震感强烈区域,多因躲避时摔倒或物品滑落所致。” “灾情发生后,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第一时间启动地震应急响应。目前,消防、医疗等应急救援力量已迅速集结,多支消防中队和救护车队伍正在沿海重点区域和高危地点附近待命,随时准备应对余震或次生灾害。电力、通信、交通等部门也正在全力排查抢修,保障基础设施运行。” “现在,让我们连线正在滨海新区海岸线现场的本台记者李薇,了解最新情况。” “主播好!各位观众,我现在就在滨海新区的东部海岸线上。大家可以看到,我身后的海面相对平静,能见度较好,能清晰看到城亚隧道的换气口蓝塔和白塔。但海滩上的气氛非常紧张,大批消防车、救护车以及专业的海上救援船只已经在此严阵以待,救援人员的探照灯已经亮起,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最令人揪心的消息,来自一组正在亚特兰蒂斯海洋研究馆进行参观游学的师生。 就在刚才,我遇到了带队辅导员刘老师,他们神情非常焦急地告诉我,地震发生前,他们师生一行正在馆内,刚刚进馆就突然收到馆内广播通知,宣布今日临时闭馆,但当时没有说明闭馆原因,只要求所有游客立刻离开,其他游客也证实了这一说法。” “然而,经过反复清点确认,他们发现有一名男同学未能及时撤出,目前仍失联在受损严重的海洋研究馆内!” “据刘老师和随行同学描述,他们是馆内最后一批撤离的游客,但在接驳船驶离的当下,这位同学忽然跳下甲板返回了馆内,原因未知,至今也联系不上。” “并且也没有任何官方消息表明,亚特兰蒂斯是否提前测得了地震预警,至于为何会突然通知闭馆并遣散人员,我们仍然不得而知。” “目前,我们与刘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焦急地等待救援消息。救援工作的负责人表示,这名同学可能因躲避或被困在某个区域。目前,研究馆主体结构受损,内部情况不明,且通讯中断,给搜救带来了极大困难。 ” “现场指挥的消防和海事部门负责人向我透露,他们已将搜救这名失联学生列为最高优先级任务之一。 一支由消防特勤队员和潜水员组成的联合搜救小组正在评估风险,制定方案,计划在确保救援人员安全的前提下,利用专业设备,尽快进入馆内展开地毯式搜救。 由于建筑结构安全问题,行动需要非常谨慎。” “主播,现场的情况就是这样。各方力量正在和时间赛跑,全力营救失联学生。我们将持续守候在海岸线,带来最新进展。现场情况暂时汇报到这里。” “感谢李薇记者从前线发回的报道。我们共同祈祷失联的同学能够平安获救。搜救工作面临巨大挑战,请大家保持关注。” “再次提醒广大市民保持镇定,关注官方发布的信息,切勿传播未经证实的消息。身处沿海区域的居民,请暂时远离海滩、码头等危险区域,注意自身安全。对于亚特兰蒂斯海洋研究馆的核设施安全及失联学生搜救情况,本台将持续关注,第一时间为您带来权威信息。” 海面上刮了一整天的风,到了夜里九点的时候,乌云已被基本吹散,只剩薄薄的一层云雾,朦胧的月亮就躲在其后。清冷的白晖下,搜救船的探照灯光宛如一个小光斑,在诺达的海面上徐徐前行,简直就是“大海捞针”这个成语的具象化。 “怎么样了?” 小刘敲开酒店房门时,宋星月第一个冲到门口,瞪着眼仔细观察他面部表情。他扫视一眼——所有人都没睡,全聚在一个房间里等着,屋内很安静,似乎在他来之前也没什么人说话。 “暂时还没有消息,”小刘摇了摇头,“时间太晚了,直升机已经收掉,搜救船大概十点半左右返航,然后明早继续出去找。” “晚上呢?夜里就不找了吗!”宋星月显得不可置信。 小刘为难地再次摇头:“我也要求过了,毕竟一夜过去还不知多少变故,但是亚特兰蒂斯主体建筑坍塌,现在潜水员也根本进不去,需要增调能在水下作业的大型设备过来,今晚总归也到不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屋内的学生们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沮丧,小小的酒店房间愁云密布,所有人都仿佛憋了一肚子话,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从下午地震发生,到获知亚特兰蒂斯垮塌,再到被消防武警和记者团团围住,几人脑子都嗡嗡的,对于发生什么事情毫无实感。这其中掺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对童昭珩安危的担忧,所以几人一商量,决定今天暂不返程,在海边就近找了家酒店住下。 而酒店本来也因为今日的地震事故,和民众对深海之心核反应堆的担忧,取消了很多预定。整间酒店半是空的,到了夜里更是安静得令人无法忍受。 “你们别在这熬着了,都回自己屋睡觉去,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小刘说,“明天11点退房,车会在门口等,别睡过了。” “什么意思?”赵爽愕然抬头,“明天我们回去?” “对啊,先把你们送回学校,我在这留下,明天下午童昭珩爸妈也会过来。”小刘提起这个,明显头更痛了,“他父母隔着比较远,要坐明天上午的飞机过来。” “这……”班长仍是不太能接受,“至少让我们等到明天晚上吧,万一有好结果呢,我们可以把他一起带回去。” “可是……就算找到了,可能也要先评估身体情况吧,大概率要送去医院……观察吧。”宋星月说,“就算身体没什么外伤,但精神上肯定也吓死了。” 她虽然话到一半就生生转了个弯,但经由这样一提醒,所有人脑中立刻又浮现出最坏的可能性。 一个坍塌的海底建筑里,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大? 陆地上的地震事故后,运气好的人或许能在废墟里坚持一百多个小时,但海底又如何呢? 就算没有被坍塌物砸中,可如果哪里漏水了,如果氧气耗尽了,更可怕的是……如果核反应堆出了问题…… “到底为什么会要突然跑回去啊!”赵爽忽然大叫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一跳,“我们当时明明在门口等了很久的船不是吗?有什么东西忘记拿,非要那个时候跑回去!” 宋星月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骂人,只见赵爽又狠狠捶了自己大腿一下,“我当时就在他旁边啊,明明伸手一拉就能拽住的,或者跟着他一起跳下去,给他抓回来不就好了!” 于是宋星月又把话吞了回去,叹口气道:“算了,我先回房间睡觉了,有任何消息随时通知我们,就算是凌晨三点砸门也把我砸醒。” 小刘面上点点头,但心道——晚上搜救工作都停了,哪可能会有什么消息。 他走到窗边,准备拉上窗帘——远处还能隐隐看见海边上反射着粼粼波光,水体却黝黑如墨,深不见底。 白天这附近围满了人,此刻却街道空旷,万籁俱静,昭示着不知是喜是悲的命运。 第57章 蓝壤 23点左右,搜救船终究还是无功而返,驶回港内,警车和消防车也依次撤离现场。岸边早已没有看热闹的人,所有人造光源一盏盏熄灭,放眼望去,漫长而漆黑的海岸线鬼影幢幢,这一天的紧张与慌乱总算暂时告一段落。 入夜后,海水的咸腥味愈发加重,好像海底泥沙中的所有微生物都被洋流给翻腾搅浑,将这寂静空寥又潮湿的空气都渗透得沉甸甸的。一声声海浪从远方涌到耳边,浪气势汹汹地来,又急促地退后,留下一串串白色的浮沫。 线下的世界虽然消停了,线上的世界却还很热闹。 盛极一时的超级水下建筑亚特兰蒂斯早已淡出公众视野,直到今天才重新登上新闻标题,却是以这样一种形式。社交网络上,人们纷纷开始发布自己数年前游览时拍过的照片,情真意切地怀念起这座他们早已遗忘的海底王国。他们曾经在那里和父母出游、和如今已经分手的恋人吵架、和现在已经结婚的爱人约会、和疏于联系的朋友合影……这座封闭的馆内空间,储存着一个个记忆的切片,替他们定格了生命的某些瞬间。 当然了,没有人记得自己曾经在亚特兰蒂斯“死亡“过,那些惨烈恐惧的记忆另有其人替他们消化吸收,更没人记得这个世界——这个平静祥和到有些无聊的世界,曾短暂地毁灭过。黑红色的血雾和割裂的大地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末日的景象留存在零个人脑海中,世界依旧完好无损,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正因如此,正因从未发生过的灾难和任何人无关,于是互联网上还有这样一小撮讨论的声音: 「所以那个学生找到了吗?」 「还能活吗?不是说建筑主体都垮塌了,肯定都淹了吧。」 「淹水、氧气耗尽、漏电、气压失衡…… 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要救援也很困难,希望明天能有好结果吧。」 「虽然但是,为什么都通知了让撤离,那人非要自己跑回去?」 「+1,这不就像是前几年那种大学生约去爬山,结果出不来了,还耗费那么多人力警力去救他们。」 「现在大学生素质都这么低的吗,按我说就不该救,纯粹浪费纳税人的钱。」 「有些人工资还不到起征点的,天天替纳税人发言。税没交几块钱的,当上股东了还,说的就是楼上。」 「听说是研究生了,没脑子的吗?」 「同意,成年人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未知全貌,你们怎么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要回去呢???万一是看到有谁没撤离出来,回去救人了呢?」 「楼上别脑补了好吗,电视剧看多了吧。」 「不是,我也觉得很蹊跷啊,因为报道里不是说他们是最后一批随船撤离的人,已经在甲板上等很久了。为何开船的那一刹那忽然跑回去呢?」 「同觉得奇怪,而且有没有人和我一样,以为亚特兰蒂斯早就关门了,要不是今天看到新闻都不知道它还在营业。」 「曼德拉效应。」 「但真的很奇怪啊,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亚特兰蒂斯官方到现在没有回应。」 「官微最后一次更新还是五年前……」 「@亚特兰蒂斯官方号,出来说话别装死了。」 「馆里还有核反应堆那么危险的东西,都没人管的吗?」 「这个真的是最大的地雷,想想都觉得好恐怖,就算没有炸掉,泄漏个一星半点儿的也不得了。」 …… 午夜时分,潮水开始慢慢退去,露出湿漉漉的泥沙滩地和嶙峋礁石。那被薄雾滤过的、稀薄的月光宛如一层银灰色的尘埃,勉强勾勒出退潮后狼藉的海岸线轮廓。海风掠过礁石孔洞,发出悲泣般的吟响,月亮离着地球越来越远了。 狂风席卷浪花刮过海岸,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海陆交界之处,一块巨大的礁石竟然莹莹发亮,反射着润泽的光茫。 那块礁石好似一块神秘的晶体,通体呈墨绿色,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宛如一座玉山。 又一个浪头打过来,玉山被海水再次冲刷,一些细沙堆积在其底部,像底座一样聚成一个小丘。 水位线越来越低,这块巨大的晶体就这样搁浅在了沙滩上,静静伫立着,仿佛什么天外陨石凭空出现。 这东西若是出现在白日,势必要引来又一波的关注围观和讨论,但此刻万籁俱寂,海岸空无一人,除了几只小螃蟹外,它的存在没有任何见证者。 又一阵海风掠过,浮云倏地全部散去,皎白月光下,海面瞬间亮了一个度,同时映照出玉山的内部,居然禁锢着两个人形的阴影。他们的身形交叠着,轮廓僵固,好像亿万年前被封存进琥珀的昆虫,像一尊没有名字的棺椁,或是没有故事的丰碑,纪念着一场无人知晓的胜利。 时间粘稠地流过。 几个小时后,海面上水雾蒸腾,但深邃的墨蓝边缘,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瓷白。天开始亮了。 这抹白色极其谨慎地扩散,缓慢地稀释着夜的浓度,世界的剪影渐渐清晰。 就在这朦胧的、非昼非夜的时刻,光线发生了奇妙的折射。墨黑的天幕褪成一种浑浊的藏蓝,湿润的泥土吸饱了夜气,在将明未明的光线下,滩涂上的湿润细沙奇妙地泛出冷色调的蓝色。 这是多么美的一副景象,好似沙滩不是由沙砾构成,而是由冷却的蓝宝石粉末铺就。蓝色的土壤无言地托举着那块结晶,仿佛一个仪式的前奏。 但这并非故事的开端,而是故事的结局。 海面上的水雾依旧萦绕,但已挡不住晨晞的渗透,整片天空都已亮了起来。西侧,浅蓝色的天幕和宝蓝色的沙壤连成一片,然而东方的海平线之上,橙色的光晕已经开始扩散。 曙光乍现,亮金色的锐利光芒如剑刃般划破薄雾,阳光以不容拒绝的蛮横之力碾碎了雾霭,将窒息的夜幕撕扯开,刹那间,天地之间俱是金色流火。光刃扫过海面,漆黑的海水瞬间被点燃,沸腾起万丈金红的波涛。它蛮横地掠过滩涂,那片被夜露浸透、泛着幽蓝的泥土,仿佛被烙铁烫过,蒸腾起一片圣洁而灼热的蒸汽。 世间瑰丽壮美的景色总是盛开在无人察觉的地方,如昙花一现,偶尔被人有幸得之一见,但其实天地万物从未在意自身的美有没有人欣赏。 太阳升起得很快,金红色的圆盘完整地从海平面上显出身形,耀眼的光束直射在那巨大的墨绿色结晶之上,像一根烧红的针,像一盆滚烫的铁水,将晶体透射得近乎透明。 “咔。” 一声极细微、极清晰的迸裂声。 光滑的晶面上,一道裂纹应声绽开。紧接着,细碎的龟裂声密密麻麻地响起,无数裂痕沿着看不见的脉络迅速蔓延,瞬间爬满了整块结晶。光线被这些棱角切碎,在里面那两个封存的身影上投下最后一片凌乱的光影。 潮汐更迭,海平面复又升起,打着卷奔涌的海水一浪凑得比一浪近,星星点点的水花飞溅在满是裂痕的晶体上。 海中间的远处,一声悠长的轮船汽笛响起,万吨巨轮徐徐驶过,整艘钢铁巨人都被镶嵌上金边。几十秒后,一道半米高的海浪才延迟地抵达岸边,迎头拍在晶石上。 一片绿色的裂片剥落了。 第一片碎屑掉下来,陷进下面蓝色的泥里,瞬间失去了光泽。 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在阳光的直射下,整座玉山开始无可挽回地崩塌解体,碎屑不断掉落,然后纷纷被海水卷走。整座晶体越来越小,越来越残缺,直到露出内核的芯子。 最先暴露在空气中的,是一只右手。 那只右手纤长白皙,简直像从未见过阳光一般,在晨曦的光辉下白得发光。那只手上还残留着一些龟裂的纹路,仿佛曾经覆满了晶壳,不过海水一冲刷,那些旧日的结痂此刻已经掉得一点不剩了。 又一大块晶石开裂,重重砸在沙子上,这下露出了一整片光裸的男性背脊,微微躬着,还保持着紧紧护住怀里人的姿势。 海水越涨越高,几乎淹没了晶石残缺的底座,日头已升至东边的高空——今天晴空万里,亿吨阳光毫不吝啬地尽情挥洒。晶石上最大的一条裂缝几乎从中间将其整个贯穿,此刻终于受不住力,一开两半,轰然倒地。 搜救船和直升飞机半天一夜也找不到的两人,就这样跌落回到人间。 海水轻柔拂过两人的小腿、后背和脖子,黑色的发丝随着水流轻轻摇曳,细沙缓缓从他们指缝中流淌。一只海鸥落到两米远处的石头上,左右四顾了几秒,而后振翅飞走。 半截绒绒的白色羽毛打着旋儿落进冼观手心,他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这种漂浮在水上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所以好半天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其他反应,直到感觉到有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十分费力地勉强睁开了眼。 这是什么,他是在做梦吗? 太阳,他竟然看见了太阳。 “小……观老师?我们没死,好像……好像世界也没有毁灭,这到底,咳咳咳,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冼观缓缓扭过头去。 “嘶——身体好痛,这应该不是幻觉了吧。” “咦?小观老师,你怎么哭了。” 五年多、近两千个日夜,他都没见过太阳了,甚至认为自己此生与之再也无缘。 直到有一天,太阳主动来到海底,造访了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8章 回家【完结】 第58章 回家 童昭珩此生从未体会过这么密集且火热的关注。 那天清晨,所幸是出海的渔民率先发现了他们,不然他和冼观二人就要全裸暴露在全国几十亿观众面前了。可是冼观身体非常虚弱,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只能穿着渔民大哥支援的背心短裤,坐在海边等救护车来,然后被送去了最近医院。 消息很快走漏,大量媒体记者跟风来到了海岸,随即又乌泱泱包围了医院,所有人都不可思议昨天连夜搜救都杳无音讯的二人,怎么会一朝之间就出现在了海滩。先是有人直接进到病房里来对着他的脸拍,一边问问题,却根本不在乎他答什么,被警察喝止并删掉视频内容后,又油盐不进地问能不能采访两句。轮番好几次后,饶是童昭珩身体状况相对较好,但也被隔离在了vip病房中半是观察半是保护了起来,门外时不时就能听见护士驱赶人的发怒声。 冼观则是在被抵达医院时便和他分开了——那么高大一个人,瘦得简直皮包骨,十分虚弱,一看就不太正常,立刻被推去了加护病房做全身检查。 警察和医院医护人员不知道,他们将童昭珩自以为保护了起来,却其实是妨碍了他偷溜出去。他打听了好几次冼观的情况,都只被告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还在试图联系他的家人”,童昭珩急得上火,心想他有没有家人我还不知道吗,但表面上只能装出一副乖巧点头的好小狗模样。 当天下午,童昭珩父母就来了,说来他也好久没见过二人同框的画面——爸妈先是显得很着急,见他没有什么大碍,稍微放下心来之后,又立刻要转头去找学校老师问责。被童昭珩大叫着阻止了,最后又见二人互相指责了一番是对方没有照顾好儿子,脑子嗡嗡的,在被子里偷偷回宋星月消息,不料被抓住说“什么时候了还只知道玩手机”,最终心情全无,麻木地躺在病床上瞪着天花板,熬到二人离开。 在他住院期间,警察来了两次,一次是跟着救护车后脚进的门,当时只询问了大致情况,童昭珩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解释自己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一共经历了近一百个小时的玄幻故事,只能装出一副惊魂未定的痴傻的模样,不断问:“我老师呢?我同学呢?我爸妈呢?”警察拿他没办法,叫他先好好休息,先行离开了。 第二次警察回来做了详细笔录,但趁着这个空档,他已通过网上的讨论和新闻内容总算大致拼凑起了现实的状况——看起来,冼观主动放所有人撤离的那一次循环十分成功,进过馆的每个人都只有那个把小时的记忆,无一人提起过什么变异藤壶和感染怪物的事,更别提最后那场近乎毁灭一切的灾变。要不是他自己和冼观一起被冲刷到了海岸边,他都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了。 如果一件事发生过却没有人记得,那是否可以算作其从未发生呢?如果一个人活了一遭却无人铭记,是否可以算作他从未存在过呢? 但眼下这种普遍的遗忘显然成为一种便利,童昭珩只需要找出一个合理说法,解释他为何在接驳船离开的当下忽然返回馆内就可以了。 他恍惚间还记得,邪神降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仿佛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和世间所有思维都共脑相连了。这感觉根本无法形容,甚至每次试图回忆之时,那种感觉都只会变得更加模糊,好像进入了某种完全无欲无求、全知全能的境界——他看得见世间万物,唯独看不见自己。 只是他还没有机会和冼观确认事件的经过,十分好奇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 警察第三次上门的时候,童昭珩开始有些生气了,他已经烦了被困在这里,被所有人问东问西,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让自己见冼观——五年近似于植物人的时间过去,冼观现在身体怎么样?他有没有像自己这样被人围住问个不停?关于亚特兰蒂斯的事他打算怎么说? 结果正当他憋了一肚子火准备爆发的时候,警察却主动和他告知:和他一起的那个男性,虽然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但大致没有什么危险,更重要的是,他失忆了。 童昭珩觉得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当下,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傻。 “失忆?”童昭珩茫然地问:“他不记得我了吗?也不记得是怎么出来的了?” 警察却摇头:“这一段经历他大概有印象,不过就像你说的,过程有些混乱,只知道你俩是被海浪一路冲到岸边的。可他对于过去五年的发生的事毫无记忆,能答出来的,都是五年半以前的事情了。” “啊……”童昭珩犹豫地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 警察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会儿,干脆说:“算了,你跟我来吧。” 于是数日以来,童昭珩终于第一次得以离开病房的狭窄范围,来到了另一个楼层。警察将他带到一个病房门口,却不开门,而是示意他看。 童昭珩凑到病房门上的玻璃小窗上看,一眼便定在冼观身上挪不开了。 冼观,那是他的小观老师,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太阳下面、在现实世界之中。 冼观穿着白底蓝条纹的病号服,背倚着支起的床头,双手交叠放在被子上,头发有些长了——虽然不如之前在意识之海里见到的那么长,但发尾也掠过他修长的脖颈扫在了清瘦的锁骨上。他侧着脸,眼神放空地看向窗外,午后二时的阳光透过百叶,在他身上投下一条一条光带,将他周身笼罩着一种朦胧又暖和的虚影。 他脸上还带着病容,但皮脖子和胳膊上的结晶都不见踪影,只在皮肤上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迹。看见冼观沐浴在青天白日的阳光下,童昭珩顿时鼻梁一酸,想要推门进入的脚步也止住了。 “他最开始思维非常混乱,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并且身体非常虚弱,伴随很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以及肌肉萎缩和骨质疏松,主治医生认为这类似植物人的状况。”警察站在他身后,小声说。 童昭珩略略低头,试图把复杂的情绪和眼泪憋回去,含混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我们也和医生反复确认过了,他身体机能退化的程度不是两三天造成的。而且……最近几年出现的热门词汇,还有你们年轻人爱用的社交网络,他通通都不知道。”警察继续道,“后来,他情绪稳定了些,提供了自家地址,以及父亲和姥爷的联系方式,但我们花了很久时间才核实清楚,他父亲和姥爷也早就……联系不上了。” 童昭珩知道对方大概已经调查到冼观家和亚特兰蒂斯与生命之火计划的关系,故意隐去不告诉他,但他不打算追问,只是直勾勾盯着房内的冼观。 “总之,他对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清楚,思维混乱,记忆也颠三倒四。”警察道,“但你好像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所以一直问我们你去哪里了。” 童昭珩点点头,心里已经全明白了:冼观没有机会和他对口供,也同他一样不想解释那些复杂的事,装失忆就是最便利的。他的本体被困在深海之心之中五年,与植物人无异,医生会帮他作证,警察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而随着警察深入调查亚特兰蒂斯的财务状况、深海之心的信息错报、普罗米修斯项目的失败,慢慢会自动帮他拼凑出了一个完整地故事——亚特兰蒂斯在从事什么非法的人道实验,囚禁了实验者,结果中间经营出了问题,冼观就被遗忘在海底,被营养仓吊着一口气活到现在,简直是医学奇迹。 童昭珩回头看他:“他在找我吗?” “是,”警察点头,“我知道这和你没有关系,你也不需要当成是你的责任,不过如果你愿意……” “没事的,”童昭珩打断他,“我想进去和他说说话,可以吗?” 警察看了他一眼:“当然可以。” “还有……”童昭珩犹豫了片刻,问:“你说他家里人都联系不上了,而且莫名奇妙昏迷了五年。如果之后他身体好一点了,我能来接他出院吗?” “什……什么?”警察显得有些诧异。 “虽然不清楚你们在调查什么,但你们后续可能还要找他了解情况,你说他成了植物人五年,手机和联系方式什么的估计也不齐备,到时候可以直接联系我。”童昭珩说,“这样也比较方便吧。” “等等,这可不是领个小猫小狗回家,”警察显得仍旧很懵:“你的意思是……你要照顾他?你才是个学生吧,你爸妈……” 童昭珩再次打断他:“我不用照顾他什么,他也是个成年人了,虽然短期记忆有些错乱,并不是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只是我们一起从生死关头的危机一起逃出来,觉得和他很有缘分而已。” “经过这件事后,说实话,我可能也有点心理创伤呢,只不过现在还没发作出来,搞不好之后哪天就爆发了。到时候如果记者还来找我问东问西,我又搞不清状况,万一说些什么不合适的话,是不是对我们都不太好?” “你?!”警察正要发怒,但见童昭珩一副认真提问的好学生嘴脸,又莫名其妙发不出火来。 “这么大的压力和关注,我都有点受不了,但我至少还有家人、老师、同学和朋友,可是他呢?”童昭珩视线又透过窗户看进去,“按照你的说法,他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也没有了,对吧?唯独能够希冀建立一点联系的,是和他萍水相逢并且一起活下来的我,所以我想多关心他一些,这很奇怪吗?” 警察被噎住了,面临如此阳光慷慨的发言,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而且相信以他的遭遇和现状来说,你们也不会为难他吧?”童昭珩露出一个笑容,不等对方回答,便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病床上的冼观瞬间回过头来,看清来人的一刹那,他脸上冰冷的空洞立刻一扫而空,换上一副惊喜的模样,再看见他身后跟进来的警察,这份喜悦又淡了一点。 警察:“……” “是……你。”冼观开口了——他嗓音略沙哑,带着一些久不说话的僵硬生疏。 童昭珩用尽全身力气忍住不要抱他,克制地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你身体好些吗?” 冼观点点头。 “你记得我是谁?”童昭珩问。 冼观再次点头:“在海里,你抱着我,游泳……是你救了我。” 童昭珩一脸黑线地点点头,不敢回头去,心道好险自己没详细说明两人是怎么逃出来的。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冼观专注地看着他。 “我……我叫童昭珩。童年的童,昭告天下的昭……”童昭珩一边自我介绍,又开始觉得尴尬了,转念一想,这人之前装了那么多次失忆,难怪驾轻就熟。 “童昭珩,你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冼观慢慢地说。 见冼观微微笑了起来,他立刻又把其他事忘到脑后。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童昭珩清了清嗓子,竭力平淡地说,“这位警察先生也就是过来看看你,他一会儿就走了。” 警察无语道:“我还没有要走。” “哦,那他还不走。”童昭珩不愿理他。 可下一刻,他感觉到一只手从被子下伸出来,悄悄勾住了他无名指和小手指。 童昭珩使劲将他手摁住,生怕这个角度被看见,可冼观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不说话。 “咳咳,”童昭珩清了清嗓子,“你……要好好养身体,多吃点东西,等你身体康复了,我来接你出院。” “你吗?”冼观扬起眉毛,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后又恰到好处地垂落下去,“是的,警察说我家人联系不上了,谢谢你,你人真好。” 同时在被子地下挠了挠他手心。 童昭珩一把将他的手按住,粗声粗气道:“没事的,你不用在意。” 警察大抵是觉得这氛围实在古怪,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呆了一会儿,交代了些有的没的,说自己还有事要忙,便走掉了。 童昭珩站起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间,才关上门回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冼观,问:“演戏好玩吗?以前装失忆骗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好玩?” 冼观笑起来,没有回答,只说:“我想你了。” 童昭珩顿时脸颊一热,支支吾吾道:“嗯,我也……我也挺想你。” “你都不来看我,我每天都在等。”冼观显得很委屈,“我还走不远,最多只能到厕所那边,不然我早就去找你了。” 童昭珩拉起他的手,撸起袖子露出胳膊,用拇指和中指卡着圈了一下:“太瘦了,什么时候才能养好呢?” “不知道,我失去了五年,想找回来,需要再五年吗?”冼观说,“总之……想要去你学校附近吃好吃的,可能需要再耐心等等。” “十年也没关系,只要能好起来,是不是?”童昭珩指着窗外,“因为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好。” “十年……”冼观喃喃道,又顺着他的指示看向窗外,冲着阳光眯了眯眼,“那我要慢点好起来才行了。” 童昭珩登时竖起眉毛:“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趁你身体好了就不要你了吗?你想得美!” 他抓着冼观肩膀想要摇晃他泄愤,但手心摸到只有嶙峋的骨头,又一点忍不下心使劲了。他的手慢慢滑下来,将冼观整个人连胳膊一起抱住,亲了亲他额头,说:“冼青学,欢迎回家。”——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