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30-40

作者:反派二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潮落


    童昭珩根本无法回答,沉重的压力宛如无形桎梏,压得他喘不上气,他撑着膝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脸颊啪嗒啪嗒滴落,在脚边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斑。


    “所以嘛,”冼观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我就说让你不要来……”


    “不,我要……我要继续。”童昭珩打断他。


    童昭珩用袖子粗暴地擦掉脸上的冷汗,努力呼吸、平复心跳。他这才真正注意到脚下的通道:一条由斑驳锈蚀的钢板焊接而成的栈桥,从他们所站的平台笔直延伸向前,孤悬于深渊之上,直至球形反应炉下方的大门。


    他根本看不出这条栈桥是以什么受力方式支撑着的,两侧的深渊黑如浓墨,就像根本没有底一样。试着朝前迈了一步,膝盖忍不住发软,如果从这里掉下去是什么后果?他根本不敢放任自己的想象——届时死亡或许将成为一种恩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就是知道。


    每向前一步都无比艰难,好像有什么生理的本能在对抗着这一切,明明面前根本没有什么特别恐怖的画面,没有藤壶也没有怪物,但其散发出来的邪恶和不想就像蒸汽一样,渗透进了他每一根发丝、每一个毛囊。


    为什么,他无法理解自己这种感受,可他清楚向前是唯一的路,但凡回头,他就只能回到没有出口的无尽循环中去。


    于是他直了直腰,又大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胳膊却忽然被人拉住。童昭珩吓了一跳,差点膝盖一软栽在冼观身上,他回头道:“怎么了?”


    冼观表情看起来很严肃认真,恍惚间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导游:“我说真的,不要再往前走了,再往前,就真的没办法回头了。”


    童昭珩看起来有些困惑:“可你不是都把我带过来了吗?”


    “是,但……”冼观抿了抿嘴,“我现在后悔了。”


    “为什么?”童昭珩眼中都是不解,“你要是不想我来的话,有成百上千种方式可以阻拦我,不是吗?”


    他说着缓缓睁大了眼睛,光芒又重新回到了他瞳孔里:“对啊,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呢?就算我会到处乱跑,但能去的地方终究也很有限……更何况,我拿了磁卡和密钥根本不够,这里连大门都需要生物认证。”


    冼观松开手,略皱着眉,表情有些烦躁地看向一边。


    童昭珩看看他,又看看远方的栈桥尽头——半圆形球体的底部,有一扇双开玻璃门,因球体的巨大比例而显得十分不起眼,但童昭珩知道,在那扇门后,就是深海之心主机了。


    “走过那扇门,就能有答案了,是吗?关于你究竟是谁的答案。”童昭珩说出这句话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愣了一下,仿佛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个念头。


    “那不是什么值得探究的答案,”冼观说,“你很聪明,所以好奇心也重,但有些真相你承受不了。”


    他脸依旧朝着球体的方向,只有眼珠静静地转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尤其是你。”


    童昭珩看他这样谜语人就来气,下意识反驳:“我怎么就不行了!我……”


    他倏地静了。


    “因为我不会忘记,对吗?”童昭珩轻声问,“因为门后的真相无比恐怖,比被困海底循环死亡还恐怖,比变异怪物屠杀人类还恐怖,比被信任的人欺骗背叛还恐怖。”


    冼观静静注视着他,在听到“信任的人”四个字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刺痛,但还是点点头:“对,比你说的所有加起来都恐怖,你看了就忘不掉,直到你死,直到你求死不得的那一天。”


    童昭珩霎时间明白了。


    原来的冼观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因为那些都是本就可以公之于众的事实,就算告诉他也无妨。可自从对方身份暴露,关于真相的一星半点内容也不愿意吐露,因为自己知道了就不会忘。


    因为一旦告诉了他,就得做好不让他带着这些秘密活着离开的打算。


    那么冼观的沉默,难道是在控制自己知道的信息量?目的……或许,只是可能……是在保护他。


    “所以,我反悔了。”冼观轻声说,“回去吧,算我……就算我求你了。”


    童昭珩满脸错愕地看着他。


    求我……?为什么?


    他脑子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相信他,他一直都在骗你,现在也是玩弄你的新手段,这个坏男人心里指不定在偷笑呢。


    可是,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可他看起来是认真的,他没道理花这么大功夫骗你,他之前不和你说真相,都是为了保护你。


    童昭珩遥遥凝望着远方的那扇门,说实在的,冼观说那背后隐藏着某种更为宏大、更为邪恶的存在,对此他丝毫不怀疑。


    他之所以仍犹豫不决,是因为最后一件想不通的事。


    “如果我不过去……那接下来会怎样呢?”童昭珩问,“就老老实实呆着等死吗?”


    闻言冼观顿时松了一口气,摇头道:“不,很快就会结束了,然后我会放你出去。”


    “放我出去……”童昭珩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所以这一切……果然是你在背后操控吗?”


    冼观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别问了。”


    童昭珩暴躁地抓了抓头发,脑子里一团乱麻,又问:“我现在决定了,之后还能反悔吗?”


    “当然不行。”冼观斩钉截铁。


    “那……那我想一想。”童昭珩为难道。


    “你抓紧时间,”冼观抱着胳膊,略显不耐:“你不该在这里呆太久。”


    经由漫长的十数分钟后,童昭珩终于松口:“好吧。”


    此话尚未落地,冼观没给他任何反悔的机会——一道巨大的推力之下,童昭珩双脚离地,被拎着腾空后退数米,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液压门在自己面前缓缓合上了。


    童昭珩:“……你别老提溜我。”


    冼观明显心情好了一点,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童昭珩还有点懵,他盯着面前重新闭合的B4大门,问:“那现在我要干嘛?”


    “你想去哪?”冼观说,“事情结束之前,你选个老实呆着的地方,我送你过去。”


    童昭珩讶异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冼观皱着眉:“笑什么?”


    “第一次也是这样。”童昭珩说。


    冼观没听懂:“什么?”


    “你问我要去哪,然后非要送我上电梯,结果在里面被困六个小时,这就是梦的开始。”现在讲起这一段经历,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但其实看日期不过也就是今天的事。


    冼观似乎也陷入了回忆,脸不再板着,表情略微柔和了些。


    可童昭珩一记回旋镖立刻插了过来:“呵呵,当时你受伤昏迷了,把我急得够呛,就那么一点氧气,不匀给甜甜也要留给你。现在想来,我可真傻啊。”


    冼观喉结动了动,半晌才含混地说了句“对不起”。


    童昭珩摆了摆手——直到此刻,他胸腔里翻涌的各种复杂情绪才终于沉淀下来——被欺骗的愤怒已消失得差不多,只余下伤心和难过。


    而他又要选择相信对方一次,即使对方什么都不愿意和他说清楚。


    “你送我回B2的医疗室吧,我喜欢哪儿。”童昭珩说。


    冼观似乎没料到这个答案,点点头:“好。”


    冼观走在前面,童昭珩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言。没有了藤壶的阻拦和围追堵截,过去几十个小时的惊心动魄像是一场笑话。


    终于回到医疗室门前,冼观打开门,童昭珩去开灯,开关来回按了两次也没反应,才反应过来:“哦,没电了。”


    “你能把宋星月也带过来吗?”他又问。


    冼观想也不想就说:“不行。”


    “为什么?”


    “没那闲工夫。”冼观冷漠道。


    童昭珩撇了撇嘴,拿过角落里的小毯子抱在怀里,坐在病床上发愣。


    早先第二次循环之后,他还没适应死亡的体验,彼时恐慌发作,好像心脏病犯了一样,难受得要命。那时候,这间房里温和的暖光以及冼观安静的陪伴发挥了奇效,让他迅速镇定了下来。虽然现在电也停了,冼观也并不是那个冼观,但他还是本能地觉得这里是全馆唯一安全的空间。


    冼观在桌上留了一些冷光棒,又检查了一下房间四个角落和天花板的风口,最后看了童昭珩头顶的发旋儿一会儿,总算出声道:“好了,我走了。”


    “等等,”童昭珩迟钝地抬起头,“你去哪?”


    冼观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走到门边。


    “你要做什么?我也可以帮忙。”童昭珩又说。


    冼观的回答依旧相当冷硬:“不用。”


    “不用?还是我帮不上忙?”童昭珩说,“别误会,我不是为了帮你,而是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离开这里。”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如果完全不需要我,为什么之前大费周章地把我引去总机房,让我来破坏那个卵巢?”


    冼观回过头来:“馆里还有三处卵巢,但最难搞的已经死了,剩下的我自己就可以。”


    说罢他直接便闪身消失在了门口,门锁轻轻落下。


    于是童昭珩只得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他盖好毯子,把四个角都压在身下,试图恢复一点体温,同时思考着:为什么总机房那个是最难搞的?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是个头大小、还是功能体质、亦或所处位置?


    说到底他也没见过其他卵巢,很难对比出个什么结果。


    他又累又困,紧绷了近20个小时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眼皮越来越重,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第一卷·潮起·完=====


    第32章 食言而肥


    经历过那样跌宕起伏的若干极端情况,生死来回数度,恐怖经历无限,按理说,这样的精神状态该让人在今后无数个日夜都难以入眠,可童昭珩却反常地睡得格外沉,连个梦都没做。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猛地惊醒过来,眼睛倏地睁开,一瞬间大脑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因周遭总是黑漆漆的一片,此刻又极度安静,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看表才发现仅仅过了一个多小时。


    从床上坐起来的那一刻,饥饿感顿时蜂拥而至,他一脸毛躁地坐在床上,卡顿的脑瓜重新转动起来,砸吧着嘴琢磨道:也不知道放眼整个亚特兰蒂斯,究竟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空气依旧冰冷,他裹着毯子跳下床,掰亮一根冷光棒开始翻箱倒柜。他翻了桌柜、查了药箱,又拽开墙角堆着的破旧铁柜,好容易从诊疗桌下拖出半箱矿泉水,一口下肚简直透心凉。


    由于实在饿得慌,童昭珩咕咚咕咚猛灌了大半瓶凉水,只可惜喝完后饥饿感非但没有丝毫减轻,胃里反而更加空虚,胃液翻腾的感觉愈发清晰,简直前胸贴后背的。


    终于,他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药品盒子后面发现了两袋小饼干。然而包装纸早已发黄,封口处有些破损,标注的保质期赫然已经过期两年。童昭珩将其拿在手里,盯着瞧了半天,又凑近嗅了嗅——一股油脂变质的气味。他举着那袋饼干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咬牙把它们放回原处。


    哎,真就一点吃的也没有吗?他慢吞吞地爬回病床上,忽又被他刚才扒拉出的一摞诊疗资料吸引了注意。这些就诊记录时间全部集中于2016至2018年,不晚于2018年初,和普罗米修斯实验的记录几乎完全重合,但更重要的是,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幻觉”、“情绪失控”、“记忆错乱”之类的词语便出现了好几次,几乎写满了每一份。


    童昭珩随机抓起几叠记录,就着冷光棒,盘腿坐在床上读了起来。


    「时间:2016年12月5日」


    「就诊人:林文静」


    「主诉:」


    「患者自述有耳鸣/幻听:“耳朵里一直有低沉的震动声,像海底钻井打桩的声音。” 」


    「患者走路频繁撞到门框,患者自述“眼睛看到的和身体感知的距离不一致。”  」


    「患者自述看直线物体时偶尔扭曲成波浪形,或有认知失调。」


    「医生处理:」


    「诊断:前庭功能紊乱,建议避免接触振动环境。」


    「开药:改善内耳循环药物(具体药名是一个潦草的手写处方)」


    「备注:无 」


    「时间:2017年3月18日」


    「就诊人:张浩」


    「主诉:」


    「患者自述“总觉得时间忽快忽慢,手表和手机时间对不上。” 」


    「反复检查实验室抽屉锁扣,“明明锁好了,总觉得没关严。”或有轻微强迫症,但此前生活中从未有过类似强迫行为,为最近出现的。 」


    「有监控记录患者夜班时无意识关闭通风系统,清醒后无法解释动机。」


    「医生处理:」


    「诊断:焦虑引发的强迫行为,建议调岗至文职。」


    「处置:暂批两周病假,要求每日心理评估。」


    「备注:无」


    「时间:2017年7月9日」


    「就诊人:王雅茹」


    「主诉:」


    「患者自述右手间歇性刺痛,“像被针扎”,但检查后发现皮肤并无损伤。」


    「患者曾用刀片划开手臂寻找“钻进皮肤的虫子”,被同事发现后制止,送至医疗室观察。」


    「将消毒水气味描述为“发臭的咸鱼味”。」


    「医生处理:」


    「诊断:幻觉型精神障碍,强制转三甲医院住院观察。」


    「处置:约束防护,注射镇静药物。」


    「备注:患者岗位涉及深海生物样本管理,发病前两周未戴手套操作。」


    「时间:2018年1月12日」


    「就诊人:陈小雨(实习生)」


    「主诉:」


    「患者突然无法说话,丧失语言功能,只能发出“嗡嗡”声,初筛耳鼻喉无功能性性障碍。」


    「在实验日志上画满杂乱螺旋线,患者表示“感觉有东西在脑子里转。” 」


    「脑电图显示异常慢波,但无法确诊癫痫。」


    「医生处理:」


    「诊断:急性癔症性失语,建议居家隔离。」


    「备注:患者离岗后症状自行缓解,但拒绝返回原有岗位,但实习期未结束,暂时安排在B2做志愿者导览。」


    童昭珩往前翻了几页,找到一份医务室年度总结,其中统计了有记录的所有异常病例,其中光是2017年一年就登记23例相似症状,对比2016年仅1例十分反常,彼时也引起了医疗组的关注。上面还特别备注了这些异常病例主要集中在“普罗米修斯实验组的深海环境研究部门”。


    其中最为高频症状是耳鸣,近七成的患者都有中招,其次是空间感知错乱(52%)和强迫行为(33%)。


    医疗组也采取了一些对应措施——17年6月起,医疗组向上级反映后,强制深海环境研究部门全员工作时佩戴防护耳塞,可惜效果存疑,患者后续仍在陆续反映有某种穿透力很强的低频声,根本无视耳塞,直接传递进了人脑子里。三个月后,在2017年9月,亚特兰蒂斯又增设了心理干预小组,但没多久,这些外聘的心理咨询师就因压力过大申请调岗了,文件里甚至还有他们的调岗申请附件,时间相隔不过几周空档。


    文件最后有一段彼时医疗室负责人的手写备忘,名为“待解决问题”:


    「患者症状与实验室设备低频噪声的关联性证据不足(上级拒绝提供环境监测数据); 」


    「实习生陈小雨康复后称“听到的声音有规律节奏”,疑似与设备运行周期相关。」


    童昭珩越看越不对劲,就算海底这种不见天日的封闭环境里可能更容易引起工作人员的情绪问题,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频繁了,而且全都是一些和神经类有关的幻觉障碍。


    而且“听到的声音有规律节奏”,是幻听?还是某种设备运行的白噪音?如果是前者,可能时间长了确实会让人抓狂。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冼观此前给他解释过的信息熵——深海之心曾经捕获过某种信号,被错误判断为了意识信号,但解码后发现只是一些无意义的规律信息,会和这个陈小雨听到的声音有关吗?


    亚特兰蒂斯,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冼观?冼观?你能听见吗?”童昭珩朝房间四个角落喊了几声,又爬到桌子上冲着黑洞洞的监控摄像头挥手,“哈喽?你在吗?我有话要问你。”


    喊完之后,他贼眉鼠眼地等了一会儿,但四周依旧静悄悄,连只蚊子都没有。


    “我饿了!我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再不吃东西要饿死了!”他继续喊道,一个人的声音在房间内回响,“我好像有点低血糖了,我脑瓜疼!”


    从外人的角度看,我这样更像神经病吧……童昭珩从桌上爬下来,走到门边,又不死心地回头说:“我要出去咯?我要出去捣乱咯?”


    他的独角戏根本没有观众,童昭珩狐疑地嘀咕道:“真看不见我?”


    可之前冼观分明不知怎的知道了他是上吊自杀的,并且在他一顿无头苍蝇般的疯跑之后,还精准地在走廊抓住了他,难不成只是蒙的?


    他手腕一用力,出乎意料地,门没有上锁。门把轻松旋开的同时,一股冷空气迎面而来,童昭珩立刻打了个冷颤,同时觉得胃里更空了。他回头把毯子捞起来裹在身上饶了一圈,抱着胳膊,小心翼翼地来到走廊上。只是往前没走几步,头顶忽然响起一阵电流的滋啦声,广播里,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你又要干什么?”


    “切,你能看见啊,”童昭珩放弃了鬼鬼祟祟的姿势,站直身体,“我叫你半天了,为什么刚才不理我?”


    又没回应了。


    “你在忙什么?带我一起玩嘛,”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喊话,眼睛一边滴溜溜地转,试图找出冼观到底是在通过什么监视他,“我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好了。”


    而且,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或者说是直觉,他觉得冼观好像并不可怕,虽然对方拥有神秘的身份和非人的力量,但又似乎真的不会伤害他,也不希望他死掉。


    冼观不再答话,童昭珩没有权限,能够去的地方有限,很快溜达到了通向B2的门前——这扇门背后就是鲸鲨厅了,之前某一次循环里的他,曾在门的另一边被困得抓狂绝望,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现在变什么样了。


    他伸手敲了敲门:“哈喽,帮我开门。”


    广播再次响起,冼观毫不留情面地拒绝道:“不开,你过去要干什么。”


    “我饿了,我要找吃的,”童昭珩大言不惭,“我记得B2层的会面点那边不是有自动贩卖机吗?好歹有个糖啊、饮料啊什么的,补充点糖分也行啊。”


    冼观自然不理他,无论他如何费劲心思好说歹说,广播也不再响起。童昭珩饿得发慌,很快就急了眼,开始趴在门上鬼哭狼嚎:“我都帮你杀藤壶了,喂我口吃的怎么了,没有这样让人打白工的!等你不知道哪年哪月解决完事情,我要是已经饿死了怎么办!”


    干嚎了一阵子,肚子响亮的咕噜声打断了他的施法,童昭珩皱着脸,抬头左看右看:真不理我了?


    他把裹在身上的毯子紧了紧,正打算放弃回去医疗室呆着,眼前的大门却忽然动了。


    合金门朝两侧滑开,露出背后黑着脸的冼观,他双臂交叉,语气十分不悦:“你不是答应我会乖乖呆着吗?地方也是你选的,怎么转眼就食言了?”


    第33章 水下庞贝


    “什么转眼,我都睡一觉了!”童昭珩大声反驳道,他越过冼观肩膀去看他后面的鲸鲨厅,不看还好,看清后他顿时惊得退了一大步。


    饶是他已经看过各种猎奇恐怖的场面,但眼前的一幕还是超出了想象——整个鲸鲨厅一片狼藉,大厅四周散落着数十具尸体,动作扭曲,表情惊恐,在生命尽头被瞬间定格,凝固成了一丛丛巨大的冰晶。不规则的晶柱状从他们体内生长出来——透过破裂的衣物缝隙,甚至可以看到骨骼与器官一并被藤壶状的结构包裹,泛着微弱蓝白荧光。


    尸体表面最常见的特征是从口鼻和眼眶中蔓延出的孢囊触须,透明且脆弱,在空气中风干后显出蓝白色的脉络。部分尸体已被藤壶状孢子完全侵蚀,体表鼓起、开裂,坚固的晶体从体内向外生长,悍然刺穿了皮肤与衣物,连骨骼也泛出玻璃质感的微光。有的人半跪在地,仰头张口,像是在痛苦中凝固成雕像;也有的双臂紧紧抱头,蜷缩在角落,身上结晶密布,像一块剥裂的矿石。最令人不适的是——远处水池边缘隐约趴伏着一具小小的尸体,背部鼓起一个半透明的孢囊包块,看身形绝对不超过10岁。


    童昭珩不敢细看,他怕那是甜甜。


    无数死魂灵被永远囚禁于深海之中,无声地惨叫着、哀嚎着、哭诉着,火山喷发后的庞贝古城也不过如此。


    巨幕观景玻璃依然完整,但表面布满了抓痕与擦痕,水箱内水体浑浊,漂浮着无数破碎的饰景和不明生物残片。巨大的鲸鲨尸体悬浮在水中,万宛如一搜沉船,皮肤上附着密密麻麻的藤壶状寄生物——缸里的海洋生物也几乎全死了。


    地面上满是水渍,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细小孢子,湿滑黏腻。展板倾倒,宣传册散落一地,从水箱边缘一路延伸到大厅四周,混着展板碎屑、倒塌的扶手和洒落的个人物品,狼藉不堪。角落里,最后一只体型异常的章鱼尸体盘伏在自动导览装置上,八只触腕悉数断裂,但仍在苟延残喘,它吸盘中还残留变异孢体,荧蓝色的液体与血迹混合,粘稠地淌了一地。


    在鲸鲨厅末端的主出口处,一道厚重的液压门前堆满尸体,大多数面朝出口,重重叠叠地倒在地上,脚下满是滑动踩踏的痕迹,血迹混着孢子残渣涂满地板。独剩头顶的应急灯仍在闪烁微弱绿光,孤独地照亮门口这片尸堆。残肢断臂的轮廓全都扭曲模糊在一起,投下幽灵般的鬼魅投影。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鲸鲨厅,整个大厅仿若一个乱葬岗,一座死坟,没有声音,也彻底失去了秩序,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生命是这么轻贱的东西。


    童昭珩喉头一紧,背过身去“哇”地一声吐了。


    从食管里翻涌上来的没有什么固体,几乎全是酸水,刚才下肚的一点凉水也被尽数吐了个干净。冼观从门的那边跨过来,走到童昭珩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自语道:“真这么饿?”


    童昭珩闻言差点没晕过去,面带菜色,有气无力地反问:“你看我这反应……像是很有食欲的样子吗?”


    冼观像是没太听懂,只道:“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吃的,你在这等我,我去拿。”


    童昭珩胃里翻江倒海,顾不上阻拦他,只能弯着腰见他又回到了鲸鲨厅里,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靴印。


    童昭珩吐掉嘴里最后一口酸水,直起腰来,大着胆子往大厅方向迈了几步。他注意到大厅天花板上、墙上盘踞的所有藤壶已全部死光,想来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唯剩少数几只还奄奄一息在地上蠕动,但纷纷没了活力,这模样说起来……倒是很像B3卵巢被杀死后,外面走廊上藤壶的反应。


    冼观之前说过,藤壶巢穴在馆内还有三处,难道说这一层就有一个?童昭珩忽然想,看这样子,似乎B2层的巢穴已经被解决了。


    那么如果上三层的藤壶巢穴全部解决,是不是就可以开门放大家走了?


    可人都死了,就算开门也……


    不对,如果控制循环的人真是冼观,他就可以把时间倒退!童昭珩清醒过来,唯一不能重置只有这些诡异的变异藤壶而已,如果将其彻底杀死,再最后一次发动循环,那么所有人和海洋动物都能回到过去、活着离开,并且完全没有这些恐怖经历的记忆。


    当然,除了他自己。不过这么一想,看到这满坑满谷尸体的沉重心情瞬间好转许多。


    而冼观一遍遍重置馆内的时间、看着所有人一次次死亡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似乎也终于有点摸到边了。


    片刻后,冼观回来了,怀里抱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包装袋,有巧克力、糖、小面包、饼干等等。童昭珩不抱希望地拿起几袋翻过来看了看,惊喜地发现保质期竟然都很新鲜。他二话不说,立刻拆了一个面包开始狼吞虎咽,口齿不清地问:“你从哪儿找来的?”


    “贩卖机里的都不能吃了,”冼观说,“所以我在其他游客的包里拿了些。”


    其他游客……那不就是死掉的人的食物?那不就是这满厅结晶尸体的食物?


    面包登时卡在童昭珩食管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怎么了?噎着了?”冼观凑近观察他的脸,说:“还有饮料,但已经被开封过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喝。”


    童昭珩连忙猛摇头。


    “那是……不好吃?”冼观蹙眉想了想,“我再去找找。”


    “别别别去了,”童昭珩忙吞下面包,拉住他的袖子,“积点德吧。”


    冼观有些不明所以,看着他面色复杂地吃完面包,问:“现在好了吗?可以回去了吗?”


    童昭珩摇摇头:“不回去了。”


    冼观马上竖起眉毛,不高兴道:“你怎么又不听话!”


    “我不想一个人呆着,反正我已经答应你不去B4了,其他的……”童昭珩指了指他身后的惨烈景象,“有什么猎奇画面,就算被我看到也没事儿吧,毕竟都已经这样了。”


    冼观没回头看,但眼睛微微放大了些,好像忽然意识到童昭珩刚才为什么吐了。


    “你要往楼上走,去清理B1和0层的藤壶巢穴对不对?”童昭珩说,“我和你一起。”


    冼观看着他,显得有些吃惊,童昭珩了然道:“猜中了?”


    对方撇过头,又开始玩老一套沉默以对。


    童昭珩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拍拍手道:“留我一个人在医疗室也怪害怕的,又没有灯,也没有暖气。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武器,万一怪物来了呢?我是跑还是不跑?”


    不料冼观却迅速回道:“不会,我看着呢。”


    “嗯?你怎么看的。”童昭珩疑惑看他,“监控?可是我都检查过了,监控都没通电了啊,而且你到处走来走去的怎么看监控,难不成是你的手表?”


    “不是,你别管我了,”冼观不接茬,“老实呆着,不会让你死了的。”


    童昭珩皱着脸,左思右想一番,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兔子单独养是养不活的,兔子会因为分离焦虑而生病,然后突然暴毙。”


    冼观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对这个理由显然不太买账:“你又不是兔子。”


    “我比兔子还不如呢,行行好吧,你就带上我吧,万一你需要搭把手我还能派上用场呢?”童昭珩又开始嚷嚷起来,“你一个人呆在馆里这么久不无聊吗?我陪你聊天。”


    不提这个就罢了,一提起来冼观立刻黑脸:“不需要!我这一天说的话,比过去五年还多。”


    童昭珩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嘿嘿”干笑两声。


    “不过……”冼观又侧过脸来上下打量他,“你怎么又不怕我了?”


    “我应该要怕你吗?”童昭珩一脸天真地反问,“你会害我吗?”


    冼观似是有些无奈:“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笨。”


    “当然是聪明啦!”他知道冼观这意思就是要答应了,马上又得意忘形起来:“小观老师亲口验证,我聪明得很呢!”


    生气的时候直呼冼观,现在又叫回小观老师了。冼观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一退再退的立场很是恼火,但还是松口道:“好吧,你少说话,不要乱跑,跟在我身后,切记自作主张、以身犯险。”


    童昭珩光速收起傻笑,板起脸立正站直表态:“收到!”


    第34章 包治百病


    童昭珩答应得迅速,昂首阔步就要往前走,脚还没落地又被提溜着帽子拽了回来。“但是你这样到处走还是有风险,空气中依旧残存了很多有毒孢子。”


    “嗯嗯,”童昭珩表示明白,“我回医疗室拿防护服和面罩。”


    “面罩也不是万能的,之前还没学到教训吗?”冼观扬起一边眉毛,提醒他之前的面罩泄露事故,顿了顿,他道:“算了,你过来点。”


    童昭珩不明所以地靠近几步,见冼观屈起膝盖,从靴筒外侧摸出陶瓷刀,左手握住刀刃用力一划,鲜血顿时从他的拳头缝里滴滴答答地流出来。


    童昭珩吓了一跳:“你干嘛呢!”


    冼观右手抓住他的手臂往自己身前一带,左手拇指于他脖子上横着抹了一道,立刻在他喉结上留下不少新鲜的血迹。童昭珩虽然不懂但大受震撼,完全忘记反抗,眼睁睁看着对方又拉起自己的手将血蹭在他手腕上,复又蹲下身,拎起他的裤腿,把剩余的血涂抹在他双腿脚踝。


    “什,什么意思……?”他喉间手脚都是未干的血迹,结结巴巴地问,“这是在做什么?我被你下咒了吗,这是什么阵法吗?”


    冼观没有答话,而是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一番,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并检查完成度是否满意。童昭珩不确定地举起手腕凑近闻了闻:“还是说这样可以辟邪驱蚊……驱藤壶?”


    冼观点点头,把刀收好:“差不多吧。”


    童昭珩不可思议地把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就算对方已展现过各种非人、超人的能力,但把冼观的血当驱蚊药水,这不管怎么说也实在太诡异了。


    而且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刚才吃掉的食物发挥了作用,他好像一下就觉得没那么冷了。


    童昭珩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胳膊,试图观察是否真的有驱散藤壶孢子的功效,又奇怪道:“既然你的血有这种功能,那你自己为什么还是会被感染?”


    “净化的作用低于感染的速度,被完全感染也只是时间的事。”冼观坦然道,“而且血液离开了我,发挥的效能是有限的,能维持的时效也不确定,所以我再说一次,不要离开我身边。”


    “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啰嗦。”童昭珩左耳进右耳出,还沉浸在自己获得超能力的神奇喜悦之中,甚至萌生了一种自己百毒不侵的错觉,激动得想立刻冲出去和藤壶正面对线。


    他兴奋得很,一边随口问:“不过如果血液效果没了,你又要给我涂上?那我最后不是被你抹得血刺呼啦的……不对,在那之前你不会失血过多吗?有没有什么更加廉价……”意识到自己用词有问题,他改口道:“我是说,更加可持续发展的方法。”


    冼观淡淡瞥了他一眼,模棱两可道:“按理说,除了血液之外,其他体液也有相似的效果,你要试试吗?”


    “怎么试……”童昭珩话没说完,卡壳了。


    他脑中先是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画面——冼观捧着他的头,像大金毛一样舔他的脸,舔得他满脸湿漉漉的。


    他被这个脑补逗笑了,引得冼观又敲过来,可是在对上那双狭长、深邃泛着墨绿光芒的双眼后,他脑内的场景立即切换,变成了另一种少儿不宜的想象。


    冼观还是捧着他的脸,只不过神色温柔,还越凑越近,直到将嘴唇贴上他的。


    这男人体温向来偏低,嘴唇一定也是冰冰凉凉,但口腔里就不一样了。柔软的舌尖探过来,呼吸交错间,他慷慨地和自己分享稀有且珍贵的津液。那津液必是甜的、温暖的、解渴的、包治百病的,然后被自己全部吃进肚子里。


    这样效果一定很好。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贴上他的脸,童昭珩吓得一蹦老高:“你干嘛!”


    他声音洪亮,但稍一细听,便能识别出其中透着满满被抓包的心虚。


    冼观也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直白地指出:“是你的脸肉眼可见在变红,我以为你是不是刚才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才没有!”童昭珩粗声粗气地反驳,“就算不干净也是你拿给我的,难不成你故意想害我!”


    冼观根本不明白自己哪句话没讲对,为什么这小孩儿刚乖了十秒钟,立马又不高兴了。他不敢再多说话,只安抚道:“你没事儿就行,要出发了。”


    “好,快走快走!”童昭珩大声嚷嚷,埋头大步向前走,心里想:我在脑子里确实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这就是蛊惑人心的海妖吗?好可怕!


    冼观在前面领路,一路所过之处俱是尸横遍野——脚边狰狞扭曲的尸体有藤壶的、海洋生物的,也有人类的,景象惨不忍睹,宛如海底炼狱。但童昭珩心里装了别的事儿,魂不守舍,根本没注意看都经过了什么。因他反常地沉默,没有再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倒是冼观有些不习惯了,时不时回头打量他。


    次数多了,饶是童昭珩神游天外也难免注意到,不自在地问:“你老看我干嘛?”


    “我看你是不是在……”冼观想了想,找准了措辞:“作妖。”


    童昭珩:“?”


    他瞪着眼,不可置信:“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定位?”


    冼观耸了耸肩,又刷开面前一扇门,通向B1的通道打开了。


    童昭珩此刻终于抬头看了看周围——虽然从天花板到墙壁都满是攀附的藤壶尸体和残留孢子网,满目疮痍不像样子,但他还是勉强认出是一条熟悉的路。


    “我们要从珊瑚步道上去?”童昭珩问,“可那条路不是走不通吗?”


    “是你走不通,我可以。”冼观从容道。


    “切……”童昭珩没好气地嗤了声,又问:“所以之前那个变异的通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把我绞死的那个。”


    “就像我说的,是B1层变异藤壶母巢的肠道。”冼观淡定地吐出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汇。


    童昭珩闻言不由得抖了一下,手臂上都是鸡皮疙瘩。


    “可是怎么会那么大?那条步道少说有几百米吧。”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圈,“B3层总机房的巢穴只有这么大。”


    “功能不一样。B3层的巢穴寄宿在电力枢纽上,核心目的就是要把能量电流作为营养传输出去,就像一个超导体。它不攻击其他生物,也没有消化吸收的能力,像是一个电源。”冼观指了指周围,“但上层不一样,这里海洋生物、游客都很多,食物种类和宿主类型都很丰富,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一个完全不同的变体。”


    “所以那才是最麻烦的一个巢穴吗?因为如果不把电源掐掉,其他变种巢穴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来。”童昭珩若有所思——但这依旧不能解释为什么冼观需要借助他的力量去除掉总机房的巢穴,他狐疑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慢慢查的,”冼观说,“其实关于这个变异藤壶,到目前为止有很多事我也不完全清楚。”


    “哦。”童昭珩算是接受了这个回答,又想:所以之前冼观“随口猜”那条通道是“消化道”,其实是在提前给他透题。


    “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循环后还保留记忆的?”童昭珩又问。


    冼观想了想,还是答道:“第二次,你第二次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


    童昭珩一回忆,登时惊了——那个时候就连他自己都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正惊慌失措呢。


    “因为时间重来一次,如果没有任何变量的前提下,每个人的行为和举动理应是完全不变的。”冼观补充道,“我虽然没有你那种像照片一样的记忆,但你当时忽然开始问我关于藤壶和建筑失衡该如何逃生的事,我就发现不对劲了。”


    童昭珩瞠目结舌:“可你当时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冼观侧目看他:“没有异常,是指没有像你发现我并未失忆的时候那样,尖叫然后逃跑吗?”


    童昭珩:“……我在和你好好聊天,你干嘛老攻击我。”


    “没攻击你,”冼观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实事求是。”


    童昭珩一脸郁闷:“那我后来好容易做足思想准备和你坦白,费心说那么多话根本纯属浪费,你还装作一副还信不信的样子!”


    他这话其实有失偏颇,冼观彼时分明耐心听完他说的话,并且立刻提出了援助。但他毕竟还是被当成傻子一样骗了这么久,原本都淡忘的羞愧感和愤怒再次冒头,看面前这个优哉游哉的人又再次不顺眼起来。


    “有很多吗?你一共重置过多少次时间,在我进入馆之前也有过吗?”他几步跑到冼观前面倒着走,一边噼里啪啦地质问:“还有其他和我一样不会忘记、不会被重置记忆的人吗?有多少,你把他们都怎么了?”


    冼观叹气——他开始怀念刚才短暂的安静了。


    “没有其他人,一个也没有,只有你。”他彻底没脾气了,“你呢,你长这么大,还遇过其他超忆症的人吗?”


    见童昭珩依旧皱着眉毛,仍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他伸出左手摸了摸那颗睡得乱糟糟、毛茸茸的脑袋,简直没辙:“好了,这件事还要记恨多久。”


    许是没料到他的举动,童昭珩倏地静了。


    冼观绕过他继续向前走,童昭珩回头去看他的背影,又下意识也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被烫到般迅速把手收了回来。


    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开口,小声问:“等把藤壶都清除干净,这一切就能结束了对吗?”


    “嗯。”冼观应了声,“到时候你也可以回家了。”


    可童昭珩摇摇头:“那你呢,你的手会好吗?”


    “我?”冼观显得有点诧异,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结晶的右臂,轻轻“嗯”了一声。


    “真的吗?”童昭珩眯起眼睛,“你别又想糊弄我。”


    “然后呢,你会离开这里吗?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是谁。”童昭珩怀疑地扫视他:“你离开海里能活吗?有没有什么禁忌?比如……小美人鱼之类的诅咒?”


    冼观啼笑皆非:“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那你真能出去?那等出去了……”话在童昭珩舌尖滚了几圈,却莫名难以出口,只能含混地说:“那你会来找我……们玩吗?就像宋星月说的那样。”


    冼观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过身定定看着他:“离开这里之后,你还想要见到我?”


    他嗓音低沉,吐字清晰,问得十分认真,他脱口而出的邀约仿佛瞬间有了千斤重,童昭珩忽然就有点没法直视他的眼睛了。


    “当然……当然了!”他扯动嘴角,干笑了两声,“我不再见到你,怎么和你好好算你坑我的总账?在陆地上我不一定打不过你。”


    他说完这话,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对方的回应,没忍住偷偷转动眼珠去看。


    然而冼观却并没有盯着他,而是将目光随意落在一旁某处,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些许释怀,又好像涵盖万千无奈。


    “好啊,”冼观说,“等我们都离开这里之后,你再带我去你学校周围吃好吃的吧。”


    “真的?真的?”童昭珩大为意外——冼观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在承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可思议地反复确认:“你说真的?我可提醒你,我记性很好的,骗我会被我记一辈子。”


    冼观垂眸,嘴角勾起一个更明显的幅度,几乎是有些纵容地答应道:“知道了。”


    第35章 怒海破冰


    只是得到了冼观的口头允诺,童昭珩瞬间感觉心情大好,不知道怎么的特别高兴,整个人都斗志昂扬的。


    明明对方也没答应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一句大家从小听到大的客套,类似“有空来我家吃饭”,但却意外地满含希望的味道,那是一种在这个深不见光的海底,罕见到近乎奢侈的东西。


    我真的能从这里出去吗?我真的还能回到海面、回到太阳底下吗?


    随着被困深海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历的循环越来越多,童昭珩已经很少去设想成功出逃的景象了,仿佛一次次的失败重来才是常态,每次能多活一个小时就是胜利,多一分都是奢望。


    但冼观说,等他们两人都离开这里之后,会去找他玩,他们可以在阳光雨露下相见。如果这话换做世上任何一个其他人说,确实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但换做此情此景,所包含的内容就太多了。


    可以肯定的是,冼观已在馆内呆了不知多久,原因不详,但一定是出于某种不可抗的要素,或许他必须要留下来彻底解决变异藤壶的灾祸,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但如果能“离开”,就说明届时这个困住他的理由将不复存在。而所有冼观眼下还无法告诉他的事,都仅限于亚特兰蒂斯这个空间,仅限于这个无法逃脱的循环,换言之,这些神秘的缘由,一旦脱离这个封闭的环境就是不成立的。


    再设身处地地想,冼观肯定早就受够了这个地方,做梦都想到外面去。就算是最普通的景色、最平淡的日常,也变成了特别的。


    因为童昭珩只是在海底呆了24小时,便已经产生了浓烈的这样的想法。


    想踩踏干燥粗糙的水泥地,想在烈日下暴晒,想吹风淋雨,想吃学校门口的铁板炒饭,想睡自己窄小的单人床。


    什么都好,哪儿都可以,只要不是这里。


    那么……如果冼观离开了,他能变回一个正常人吗?他的异能究竟是与生俱来、后天得到,还是亚特兰蒂斯赐予?


    不管了,现在就算问他也不会说,但童昭珩还是忍不住畅想:他可以带冼观参观自己的学校,也可以带他到市区玩儿,虽然对方看起来对食物没很大兴趣,但一定是因为缺乏尝试,他可以带着冼观把学校周围吃个遍!


    不过以冼观的长相而言,势必会引起围观和很多好奇,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他离开后会先去看自己姥爷吗?关于他过去的事情究竟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冼观突然出声及时制止了他脱缰的脑补:“你当初是为什么选了海洋地质学这个专业?”


    “我吗?”童昭珩虽不知他这个问题从哪儿联想来的,但还是老实回答了:“我是因为高中的时候生物很好,大学就报了海洋科学,后来考研的时候估了一下,分数差不多也能够上。”


    “那现在呢?”冼观又问,“现在还感兴趣吗?”


    “呃……”童昭珩顿时面露菜色:“可能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脱敏。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


    “没什么,只是因为之前一直都是你在不停问我问题,关于你的事我还知道得不多。”冼观语气十分自然。


    童昭珩颇为新奇地多看了他两眼。


    之前冼观还从未展露出对任何好奇,只有当自己提出疑问或者抛出想法时,他才会被动地补充一些信息,或者配合地行动。毕竟他们就身处亚特兰蒂斯,而这里的一切他大概都了若指掌,早已没有什么新鲜的。


    可现在居然对自己感兴趣?


    难不成……难不成冼观也在期待结束一切后离开这里的场景?


    这么想着,童昭珩嘿嘿笑着凑近了些,冼观立刻警觉道:“又怎么了?”


    “我就说你在这馆里呆着很无聊吧,”童昭珩笑嘻嘻道:“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些外面的事听听啊?嘿嘿嘿。”


    “不要。”冼观光速拒绝。


    童昭珩一副“我都懂”的欠揍表情:“哎哟,别不好意思嘛……”


    冼观却打断他:“不要外面的事,是关于你的事。”


    “关于我?”童昭珩不明所以,“关于我的什么事?”


    “你不是记性很好吗?所以应该从小到大的所有事都记得,对不对?”冼观说,“只要你看过、听过、经历过,都能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嗯?”童昭珩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对劲:“你这是把我当收音机用吗!”


    “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小时候的故事,长大后的故事,一切关于你的事。”冼观略低头直视着他:“如果是这些,我想听。”


    自从冼观把眼镜收起来后,他目光的存在感就有些过于的强了——是太锐利还是太直接?童昭珩只知道这份不经任何过滤的视线没来由让自己心跳漏了一拍,眼神乱瞟地小声嘟囔:“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就很普通一个人。”


    “你并不普通吧。”冼观道。


    “很普通啊,家庭、长相、成绩、生活,一切都很普通。”童昭珩耸肩,“就算你说要听,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就跟全中国万万千千小孩儿一样,上学、读书、考试、长大。”


    “你并不普通吧。”冼观又重复了一遍,“我就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亚特兰蒂斯虽然现在没什么人气,但日访游客依旧成百上千,一年下来就是四十万人,五年就是两百万。他们来到这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知道,你并不普通。”


    童昭珩看着他,嘴唇微微张着。


    冼观继续说:“你知道这座建筑为什么可怕吗?因为它是活的,并不因为这些藤壶和变异生物,这座馆本身都是活的、是邪恶的。它吞噬一切,吞噬一切负面的情绪和恶念,不论是恐惧、绝望、怨憎还是仇恨,统统都是它的食粮。所以这座馆里从不会发生什么好事,除了你,你是唯一的好事。”


    童昭珩眨了眨眼,不可置信:“我?”


    “通常而言,人的崩溃只需要一次直面死亡。就算只是闻到死亡的气息,比如接近事故的地点或者和什么意外擦肩而过,也会立刻陷入无法控制的负面妄想。”冼观说,“可你为什么可以在一次次死掉重来之后,都还能不假思索地继续出发,还愿意对完全不相干的人施以援手?为什么在次次尝试次次失败之后,都还能笑眯眯的,好像一点不受挫似的,继续找寻新的出路和解决方法?我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你并不普通,一点都不。”


    这一番话带来的震撼无与伦比,沉甸甸地压在童昭珩心脏上,他移开目光,看着身侧斑驳的墙面,又看看冼观,再将目光移开,复又重新落到冼观脸上。


    “我吗?”他还是不敢相信,“你在说我吗?”


    冼观退了半步,装模作样地环视了周遭一圈,意思是“还有谁在?”


    “可你不是嫌我又笨又吵吗?”童昭珩脑子里仿佛塞满缠作一团的毛线,鼓鼓囊囊又令人费解:“还嫌我到处乱跑不听话。”


    “是啊,”冼观直言不讳,“因为不想你死,不想你再见到恶心可怕的东西,所以才生气你乱跑不听话。没想到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幅度摇了摇头:“结果你居然给我自杀?你真是……”


    他话没说完,但童昭珩感觉他下半句应该是“气死我了”。


    “哦,哦……我不知道……”童昭珩小声嗫嚅着辩驳了两句,忽地反应过来,“不对啊,当时你那么吓人,还一句话不说把我锁起来,我哪知道你要做什么!”


    不过冼观已然回过头去:“现在说那些也晚了,反正是你自己一定要跟上来的,准备好了吗?”


    拐过这道弯,通向珊瑚步道的大厅便出现在了眼前,金属舱门已经扭曲,门框边缘呈现出不自然的焦黑烧蚀痕迹,像是被某种高温而粘腻的物质从内部“溶穿”了。踏上浅海厅的一瞬间,童昭珩便感到鞋底传来轻微颤动,顺着他的骨骼肌理传达至头皮,随之响起的是某种低频的“嗡鸣”声——像是设备故障的噪音,又像是一种有意识的残响,在钢铁与血肉的交界间回荡不止。


    是的,血肉,曾经透明通透的步道,如今被一种半透明的红黑肉膜所覆盖。它缓缓起伏,宛如一片正在呼吸的巨大肺叶。膜体表层爬满密集的血管状脉络,有的鼓胀跳动,有的破裂并泄出蓝绿色的黏液,顺着步道内壁缓缓下流。液体所触之处,金属开始起泡、剥落,显露出一层新生物质般的灰白肉芽。童昭珩试图屏息,但那股混合着铁锈、血腥、脂肪与潮湿黏膜的气味,仍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像是某种来自深渊的气息在寻找宿主。


    原本的步道入口早已被某种生物结构替代,那里现在是一张巨大的、肉质的“嘴”,似昆虫复眼一般的骨板围绕其上,中央则是一圈圈螺旋状的肉瓣。螺旋状的肉瓣一圈圈向内盘旋,缓慢开合,分泌出荧蓝透明的液体,滴落在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嘴”的边缘由层层骨质结构环绕,仿若某种深海巨兽的骨骼残骸,被重新拼接成了活物。而就在他面对此等恐怖景象无法动弹之时,一根细长的触须悄然从肉瓣缝隙中探出,仿佛活蛇一般,悄无声息地贴上他的鞋底。它柔软、温热,并带着一种诱导性的颤动,仿佛在发出“邀请”。


    下一刻,一根锋利的冰棱插在触须上,将之死死钉在了地板上。


    童昭珩根本没注意到脚边这番变故,只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寒。他的意识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耳边回响的低语逐渐扩大,直至占据了他所有听觉感官。那不是幻觉,而是一种语言——他绝对从未听过也根本无法听懂这种语言,但他却莫名理解了里面“邀请”的意味。


    他本能地后退,更多的杂讯却钻过耳膜进入他脑子里,好像有几十上百个人同时在对他说悄悄话,过载的信息量立刻让他太阳穴尖锐地刺痛了起来。那些呢喃的低语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令人发毛的空洞顺从。


    他很确定,眼前的怪物已吞噬了不知多少灵魂,并且正在将他们逐一消化。


    冰凉的手掌贴上他的耳朵,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了,童昭珩宛如被捞出水面一般喘着粗气,眼睛被冷汗蒙住,死死抓着冼观胳膊不撒手。


    他终于知道那些诊疗记录里的人是怎么疯的了。


    “血液的效果看来减弱了,”冼观说,“我给你补一点。”


    童昭珩惊魂未定,任由冼观沾血的手指在他脸颊和身上摸来摸去,好半天终于重新镇定下来。他吞了吞口水,鼓足勇气站到珊瑚步道的入口面前,强撑着问:“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对啊,”冼观漫不经心道,“你能帮我做点什么。”


    童昭珩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对方不是在重复自己的问题,而是在嘲讽他!恐慌彷徨的情绪立刻退居二线,对冼观的愤怒重新回到顶点。


    “你怎么这样!”他悲愤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哦,我以前怎么样?”


    冼观敷衍的态度叫他更不爽了,他挂起一张假惺惺的笑颜,咬牙切齿道:“哎呀,你可真聪明啊,真厉害啊,好棒好棒。”


    冼观哑然失笑:“我什么时候这样了。”


    “你刚才不还在夸我吗?呃……你刚才是在夸我对吧。”童昭珩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正常了,和这个男人呆得久了,他的情绪简直上蹿下跳,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他嘴硬道:“总之不是现在这样。”


    “好吧。”冼观没多反驳,似乎就这样认了下来,但也没有表示出反省的意思。他示意童昭珩往一边让一让,而后面朝洞开的血肉入口,甩了甩手腕。


    几滴血液从未愈的伤口处飞溅而出,随即竟然停在空中,直接凝固成了血滴形状的冰锥。他做了个“上捞”的动作,那些猩红色的血珠瞬间如子弹般溅向蠕动的肉墙。


    血珠一接触肉膜,便猛地被饥渴地吸入其内。但下一瞬,异变突生。


    ——咔!


    第一声脆响就打破了嘈杂的呢喃低语。血液侵入的地方闪现出蓝白色的冷光,肉瘤先是泛白、抽搐,然后冰层以诡异的速度迅速扩散开来,沿着管壁如藤蔓般疯长。血肉组织的表皮剧烈鼓动几下,而后像是被冰灼伤一般开始猛烈收缩,冰痕顺着血管纹路飞快蔓延,仿佛一条巨大的神经网络,顺着整条珊瑚步道延伸至百米之外。


    寒意蔓延,如怒海破冰。整段血肉通道就这样被强行冻结,仿若时间停止。所有触须脆裂,肉瓣僵化,那张可怖的“吞噬之口”定格在半张的姿态,像被撕裂成两半的深渊咽喉,永远无法再闭合。


    细密的冰雾宛如爆炸后的烟尘,腾空而起盈满整个空间,直到周围再次恢复寂静,只余碎冰落地的清脆声响。


    冼观把手伸到童昭珩面前,拇指和无名指间还夹着一个创口贴,纸包装都被滴答的血液浸湿了。


    “帮我缠上。”他说。


    童昭珩目瞪口呆,大张着嘴活像个傻子,他机械性地接过创口贴撕开,缠在冼观手掌的伤口上。


    他磕磕巴巴地问:“就……就这样就行了?”


    “嗯,”冼观点头收回手:“你做的很好,真棒。”


    第36章 二次初识


    眼前一幕带来的巨大冲击直接给童昭珩整懵了:先前冼观说不需要他帮忙,那不是在糊弄他,更不是在客气。


    他是真的不需要!


    两人之间实力的差距太大了,根本就是人和神之间的差别!


    他蔫头耷脑地跟在冼观身后进了珊瑚步道——洞口如今凝固在了一个半张开的瞬间,肉瓣交叠间透出冰霜的纹理,那些曾试图探出的触手此刻蜷缩如干枯的藤蔓,二者搭配在一起,竟然有一种怪异的美感。它不再狰狞,而更像一扇沉睡的门扉,一段被人遗忘的远古神迹。


    整条通道更是晶莹剔透,原来那些恶心恐怖的黑红血肉全都被封在了冰层下面,身在其中,好像步入网上那种芬兰挪威的极地冰屋,除了透骨的寒冷之外,还有一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空灵静溢,仿佛通道的尽头就是极光。


    童昭珩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脚下曾被黏液覆盖的地面此刻变得十分坚硬且光滑,每一步踏出都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脆响。天花板上的肉膜冻结后悬挂如冰瀑,冰柱垂落而下,有的内部还能看见被冻结的一只只眼球,死死地盯着路过之人。


    童昭珩不适地缩了缩肩膀,往反方向的冼观身侧躲了躲。


    冼观眼睛追着他转了半圈,心里也很疑惑:怎么夸完之后,这小孩儿情绪反倒还更低落了?


    这时,他忽然眼尖看见童昭珩帽子上黏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藤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贴到身上的,于是快速伸手将之摘走扔到地上。


    童昭珩隐隐感到自己帽衫被拽了一下,疑惑回头:“嗯?”


    “没事。”冼观不动声色踩上那个发育不良的藤壶,还用靴子碾了碾。


    “哦。”童昭珩垂着头继续往前走。


    他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自不量力地叫嚣着说什么要给冼观帮忙,死活不肯呆在医疗室里,非要跟上来。仔细想想,偌大的亚特兰蒂斯里牵系着几百条人命,而冼观作为少数的知情者,以及唯一有能力处理这些事的人,已经够累够忙的了。他的身体已被感染了那么多,结晶已蔓延到了耳后,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很难受。这还不算,还要分神留意自己在干嘛,还要不停划破手给自己血,而自己只是一个累赘,什么忙也帮不上,尽会添乱。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冼观的声音在光滑的通道里产生了回音。


    “啊?嗯……什么不一样?”童昭珩傻不愣登地看着他。


    冼观伸出缠着创口贴的手指戳了戳他脑门:“这里,过目不忘,什么时候发现的?”


    “唔……就是从小到大慢慢发现的。”童昭珩深深自责中,没什么聊天的兴致了,干巴巴道:“小时候我爸妈还夸我记性好呢,后来发现不对劲,带我去附近的医院看。但对于普通医生而言,记性好也不是什么需要治的病,做了核磁之后说没什么问题,就放我回去了。”


    “嗯,”冼观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童昭珩不确定他想问什么,配合地回忆了一下,说:“大学……大一的时候,当时学校举办了一个讲座,客座嘉宾带来了一个新型的脑波采集设备,当时请同学上去实验。我有点好奇,就也举手了。”


    冼观顺着问:“结果如何?”


    “结果测出来海马体区异常活跃,比常人要大23%。”童昭珩说,“那时候其实我还觉得挺高兴的,因为我和他人不同的这件事,总算被科学地解释了——就是我的大脑主管记忆的片区比其他人更大嘛。不过现在想想,百分之二十三诶,肯定挤掉了什么别的功能区域。”


    冼观失笑:“怎么这么说,随随便便就破了三项记录,这是一件很罕见也很厉害的事。”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童昭珩突然顿住脚步:“你怎么知道的?”


    “嗯?”冼观随意投来一瞥,“知道什么?”


    “三项记录,当时客座教授也这么说。”童昭珩喃喃道,“47分28秒的视觉记忆保持时长记录,0.3秒完成气味和图像匹配,跨模态信息关联速度记录,以及脑波熵值异常稳定值记录,一共三项。”


    冼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哦,这些倒是都记得。”


    “不是不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你还能读心?你是不是在偷窥我的脑子。”童昭珩毛骨悚然地捂住自己的脑袋,双目溜圆地瞪着他。


    “那看来果然是挤掉了脑子一些其他的功能。”冼观浅笑了下,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不对,你是……你在?当时你也在?”童昭珩匪夷所思道,“你是我们学校的?不可能啊,你长这样……我要是见过肯定记得的。到底怎么回事?”


    “我随讲座一起来的啊,”冼观说,“我戴着口罩坐在角落里翻ppt,你没注意我吧。不过对于你……准确地说是你的大脑,我可是印象很深刻。”


    “怎么可能!”童昭珩洪亮的声音在通道里来回震荡,“你是认真的吗?我们以前见过?五年前就见过?”


    冼观不置可否,似乎看他炸毛的样子很好玩儿,故意不搭腔。


    “你别笑了,你说话啊,”童昭珩围着冼观疯狂转圈,搞得冼观寸步难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最开始见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吗?还是后来想起来的?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啊?”


    “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告诉你干什么?”冼观反问,“而且你不是号称过目不忘吗,等了半天你自己也想不起来,我没耐心了。”


    “啊?啊!”童昭珩大为震撼,“五年半以前,你在我们学校?你和我处在同一个礼堂?你……你是个普通人类?”


    他的问题走向越来越奇怪,冼观眉毛拧着,表情也微妙起来。


    “所以你是真的能出去、能离开这对不对?”童昭珩大叫道,“你不是这个馆的什么邪恶实验产物,也不是我幻想出来的深海妖怪,你就是个正常人类,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被迫困在这里,所以暂时不能离开,对不对!”


    “你的重点好奇怪,而且……”冼观为难道:“至于这么高兴吗?”


    “啊!当然高兴啊,这可是个大发现啊!你不早说,我一直都可担心了!”童昭珩不围着他转了,张开双臂朝前跑:“哈哈哈!哈哈哈哈!”


    “冰面滑,你别摔了……”冼观颇为无奈地喊了一声,但见童昭珩猛地刹车,原地转身,又跑了回来。


    “五年前你不是加入了生命之火实验组吗?”他又问,“难不成就在来我们学校之后?”


    冼观点点头。


    “然后……”童昭珩试探地问,“不会就再也没离开过亚特兰蒂斯吧?”


    第37章 友好交流


    “嗯?离没离开过呢?”冼观明显心不在焉,在随口糊弄,童昭珩正要严厉追究,对方却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快到出口了。”


    他回头一看,果然——出口处已近在眼前,也被冻结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姿态。但冰层从几百米外一路蔓延至此,到出口附近已经很薄了。他能够清晰地看到里面短暂封印的血红眼珠滴溜溜地颤动,无数裂缝又像棱镜般将怪物的数量折射成十倍、二十倍。


    童昭珩对这里实在有心理阴影。


    要说生理上最痛的一次死亡,莫过于被血肉墙壁卷入——窒息的同时又被折断了浑身的骨头。当时疼痛的阈值一下超过了临界点,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但面对这个出口时,一切又鲜明了起来。


    他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左右脑来回互搏,脸色变化万千。抬脚正欲往前走时,冼观却一把拉住他,说:“先等等,前方就是最后一个藤壶巢穴了。”


    “最后一个?”童昭珩疑惑道,“你不说一共有四个吗?”


    “嗯,不过其他的都解决了。”冼观道,“其中一个是你解决的。”


    “哦哦。”童昭珩不明所以道,“你效率好高。”


    “但前方预计是所有巢穴里最大的一个,浅海层的游客太多了,海洋生物密度也高,它一路吃一路繁殖,现在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冼观轻轻摇了摇头,“它实在吞噬感染了太多生物,搞不好已经把整个B1层大厅都快填满了。”


    童昭珩立刻配合地打了个哆嗦。


    “所以,你身上这点血肯定不够。”冼观招招手指,又从靴筒掏出陶瓷小刀来,“过来点。”


    童昭珩一见这架势,忙道:“诶诶,你别,我就在这等你也是一样的,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是吗。”


    “不行,”不料冼观果断否决了,“这边已经距离太近,而且周围冻得也不结实,放你一个人在这,我也不放心。”


    看着他严肃认真的神色,童昭珩心里叹了口气:哎,早知道乖乖待在医疗室就好了。


    不容他多质疑什么,冼观已再次划破了手掌,手指旋着刀尖一转,利落收回腿侧。下一刻,他右手勾过童昭珩脖子,左手掌根贴着他嘴唇,温热腥甜的血液顿时顺着流进童昭珩嘴里。


    童昭珩大吃一惊,但按在他颈后的手力气很大,根本挣动不了分毫,几乎是半被迫式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一大口鲜血立刻被吞吃下肚。


    童昭珩:“唔唔!!”


    “别说话,呛着。”冼观冷漠斥道。


    于是童昭珩不敢再乱动,只能梗着脖子瞪着眼——冼观的俊脸近在咫尺,目光十分专注地盯着他的嘴唇,并随着他吞咽的动作而微微起伏。童昭珩感到自己脸颊和耳根越来越烫——在冰窟这样酷寒的环境下,他怎么脑门都快冒汗了。


    冼观手掌的伤口愈合得很快,那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浅变小,童昭珩看得一愣一愣的,茫然地想:所以刚才那个创口贴是在闹哪样?


    终于,对方收回血淋淋的手,拇指还在他下唇重重刮蹭了一下,卷着最后一些血液探到他齿间。童昭珩觉得自己绝对是冼观血液中毒了,不然他为什么整个人晕晕乎乎、神志不清的,竟然顺势伸出舌头,把他拇指上的血也舔了个一干二净。


    冼观嘴角勾了勾——他下巴微微扬着,俯视的角度让这个笑容莫名带上了一丝轻蔑和晦涩的情绪,但嘴角的弧度却是明明白白地餍足。


    他看上去很满意。


    童昭珩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全身血液“腾”地冲到头顶。


    冼观按在他脑后的手依旧没有松开——那只手满是结晶,坚硬且冰凉,抵在脑后像一把上膛的枪。但冼观的左手也扶上他的脸,而这份触感则截然不同,是轻柔的、温和的,甚至还牵着一丝模糊缠绵的情意。


    从冼观墨绿色的透彻瞳孔里,童昭珩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被左一道右一道的血迹蹭得一脸花,模样滑稽得要命。他双眼呆滞,嘴唇还半张着,简直笨到了极点。于是他万分不好意思,又开始小幅度挣扎起来,双手撑在冼观胸口,但支支吾吾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够不够呢?”冼观自言自语了一句。


    他半垂着睫毛,手指依旧流连在童昭珩下巴和唇边,饶有兴趣地摸来捻去,像是在把玩喜欢的玩具。片刻后,他又自问自答起来:“还是再加一层保险吧。”


    什么保险……?童昭珩晕陶陶地想。


    冼观朝着他低下头来,额发垂落,遮住了那因感染结晶而显得非人化的半张脸,冰凉的鼻尖抵住他脸颊,嘴唇不偏不倚印在他唇上。


    相触的一瞬间,童昭珩感觉自己像过电一样,从尾椎骨到天灵盖都酥酥麻麻,本就宕机的大脑直接烧炸了。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跳直逼180,周身所有感官全都退化殆尽——什么饥寒、什么疲惫、什么恐惧担忧,全都消失不见,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和冼观接触的部位。


    那就是他的后颈、下巴和嘴唇。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明白,为了弄清楚这一点,童昭珩微微打开牙齿,像是要品尝食物一般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点舌尖,却立刻迎上了毫不客气的访客。


    他之前的想象一点没错——冼观,冰冰凉凉的冼观,唇舌却如此热情,几乎要将他烫伤。他的嘴唇明明看起来很薄,亲起来竟然如此柔软,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他喉管鼻腔里尽是鲜血的腥气,逐渐被另一种甜腻的气息所压倒、所取代,那是一种混合着荷尔蒙和多巴胺的美妙气味,比夏日炎炎里的第一口冰西瓜还美味。他根本无力反抗,也无心反抗,就这样老老实实地予取予求,任由侵入他口腔的家伙攫取本该属于他的呼吸和口津。


    不知过了多久,冼观主动分开一些,两人的嘴唇都泛着红,一团团氤氲的热气浮起,包裹着二人鼻尖和下巴框出的一小块区域。童昭珩迷蒙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撑在冼观胸口的手指不知何时蜷缩了起来,把冼观衬衣领口都揪歪了。他喘着气,惊魂未定,不知该如何是好,冼观也不催他,笑吟吟地任由他拽着自己领口。


    童昭珩语无伦次:“舌头……舌头……”


    “嗯,舌头碰到了。”冼观好心地帮他补全不完整的句子。


    “口……口水……”


    “嗯,口水都混在一起给你喝下去了,”冼观彬彬有礼道,一副“不客气”的态度:“是给你增强体质的。”


    他用词过于直白,童昭珩更结巴了,颤抖着发出指控:“妖……妖精!”


    “不是妖精。”冼观不计较地纠正他,很是大度,“是我。”


    “啊,啊?啊!”发出无数意义不明的怪声后,童昭珩终于勉强说出几个字来:“这,这算什么保险……”


    “就是保险啊,都和你说了血液和其他体液都有作用,怎么不算保险?”冼观十分坦然,“倒是你,又不是接吻,闭什么眼睛?”


    “你!?”童昭珩彻底炸毛,脸红得要滴血:“你性骚扰,我去告你,我投诉……”


    冼观哈哈大笑起来,他胸腔愉悦地震动着——童昭珩和他贴得极近,所以这份震动也同频传导到了他的身上,惹得他更为恼羞成怒。


    他努力拎着冼观领子向上提:“你笑什么,我问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冼观说。


    这次童昭珩看清了——那双墨绿色的眸子中笑意盈盈,波光粼粼下确是浓浓的情意,好像蓝洞一样深邃迷人又暗藏危险——但凡多看一秒就会被漩涡卷入,拖入深深海底。


    他好喜欢,他真的好喜欢。


    他觉得自己好像光脚在滚烫的沙子上徒步了十公里,猝不及防地,就这样滚进了一片绿洲的清泉中。


    冼观再次倾身凑近,手在他颈后轻轻捏了捏,然后一路抚摸着滑到背上,再顺着脊柱顺流直下。童昭珩紧张得不行,满脸期待地盯着冼观翘起的嘴角,迫不及待想要将之据为己有。


    冼观的手来到他腰间最窄的地方,收紧胳膊用力一搂,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缝隙总算也被填补了。


    受到莫大的鼓励和诱惑,童昭珩再半秒也等不下去,踮起脚主动吻上他肖想已久的嘴唇,胳膊也胆大妄为地攀到对方肩膀上。小狗一样,这亲亲那啄啄,换着角度拼命表达自己对这张脸和这个人的喜爱。


    冼观好脾气地搂着他,享受着这份黏糊糊的亲昵,但他的耐心实在有限,很快便忍不住捏着童昭珩的下巴,用一个不容拒绝的深吻告诉他应该怎样做才对。


    这个吻完全抛却了所有克制,清泉水几近沸腾,所有深陷其中的人都再也无法逃离,也将永远记得这一刻。


    “唔唔……”


    冼观松开些许,发出一声鼻音极重的“嗯?”。其实他并非真的在意对方要说什么——叽里呱啦的,根本听不进去。但他现在心情很好,所以愿意纵容。


    “不太行……”童昭珩小声道。


    “怎么又不行了?哪里不行?我看行得很。”冼观每问一句就亲他一下,童昭珩好几次想插嘴都被堵住话头。


    “不行……”童昭珩眼睛湿漉漉的,嘴唇艳红还泛着润泽水光,为难地小声说:“有点硬了。”


    冼观愣了愣,反应过来,旋即勾起一抹揶揄的笑。


    只是他戏弄的话还没出口,童昭珩居然已先发制人:“你也一样,都顶着我了。”


    冼观顿时哑口无言,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确信这不是什么适合继续的浪漫场所,甚至还有些阴森恐怖,只得眉毛一挑,松开了手。


    童昭珩刚被他摁在怀里一顿乱揉,现在方才注意到自己衣服都被卷到胸口了,难怪后腰凉飕飕的直灌冷风。他手忙脚乱地下拽衣摆,眼睛忽闪忽闪地偷瞄,仿佛突然多长了四条胳膊两条腿儿一样,根本不知手脚往哪里放才好。


    冼观清了清嗓子,童昭珩立刻定身一般停下所有动作,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接吻了。”冼观轻描淡写地说,为二人方才这次友好交流定了性。


    第38章 肉山


    友好交流暂告一段落,冼观退开几步,和他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叉着腰立在一旁,似乎在平复情绪。童昭珩更是害羞得连看都不敢看他,手指紧张地来回搓着裤缝。但不管他眼睛装忙地看向哪个方向,都只有满墙满地的冰冻怪物和他面面相觑。


    多看了几只之后,他逐渐冷静了下来。


    啊……这破地方。


    冼观开口道:“走吧,还有事情没做完呢。”


    “嗯。”


    于是二人重新顺着珊瑚步道继续前进。


    但前后不过相差十几分钟,童昭珩此刻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他现在整个人好像踩在云彩上,飘飘然的,看什么都顺眼,甚至连冰层后面盯着他的血眼珠都可爱了起来。


    周围固然恐怖,但他却莫名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慢一点。


    他落后半步跟在冼观身侧,终于敢偷偷打量他——男人的鼻梁很挺,下颌线清晰,喉结也特别突出,带有非常鲜明的雄性特征,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特别性感。


    自己以前明明没有过那方面的取向。


    顺着冼观利落的肩膀,童昭珩又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指缝间还有一点干涸的血迹,应该是刚才自己没舔干净的,不过那血迹也已经很淡了,只有一点淡淡的粉色。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完全可以去做那种只露出手的开箱主播,此刻呈现一种自然弯曲的状态,虚握出一个正正好好的空间——正正好好可以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有了这个想法后,童昭珩手指突然变得很痒,心尖儿更痒,他自以为不动声色横着挪了几步,同冼观变成并肩而行——但凡他摆臂的幅度稍微大一点,两人的手就会相碰。


    确实也碰在了一起,两只手背短暂地一触即分。


    童昭珩顿时屏住呼吸,但见冼观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些小动作,又忍不住窃喜起来。这变成了一个十分有趣且只有他自己乐在其中的的小游戏,没走两步,他又蠢蠢欲动起来,悄无声息地将二人距离拉近。


    忽然,他的手被人一把攥住,童昭珩惊了一跳,却只看见冼观的侧脸——对方头也没回,但神奇地精准知道他的手在哪里。


    “你不是想牵着?”冼观开口了。


    “我没有……想牵……”他条件反射地反驳,然而才说出三个字就开始底气不足,后面的内容声音越来越小,全都听不见了。


    “哦,是吗?”冼观漫不经心道,“可是我想牵手。”


    他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出口,说:“也只有这么一段路,就牵着吧。”


    “好,好吧。”童昭珩仿佛是因对方的强烈要求才答应一般,大发慈悲地点点头,煞有介事道:“那就牵着好了。”


    其实之前两人也不是没有牵过手,在维修井里的时候,也是冼观在前头牵着他走。


    但今时自然不同往日,他们现在可是亲过嘴的关系了,还是两次。这关系可非同一般,四舍五入……四舍五入那不就是……


    “到了。”可惜冼观无情破坏了他的幻想,童昭珩诧异地抬眼望去,声音中透着浓浓的遗憾:“啊?这么快。”


    冼观偏过头笑了一下,说:“是啊。”


    通道尽头无比幽黑,那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沉闷混浊,如一块浸透腐血的幕布遮住了世界的尽头。


    迈出珊瑚步道的洞口,他们来到了一片由异化壳质构成的巨大空腔中。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被彻底侵蚀成一座不规则的“壳巢洞窟”。四周原本该是美丽的潮间带红树林风貌,此刻也化身为一片畸变珊瑚与怪物组织融合的异生空间。原本瑰丽多彩的珊瑚礁如今长满了红黑色的病变组织,宛如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血浆般的黏液。曾是珊瑚枝丫的地方,现已化作粗壮触须状的骨刺结构,末端不断滴落混有胆汁与不明蛋白的粘液,每一块岩体表面都爬满软体肉芽,偶尔可见未完全消化的鱼类骨骼嵌在其中,似装饰,也似战利品。


    感染泄露的规模果然快要不受控制了。


    但童昭珩此时无心关怀珊瑚的命运,因为他发现更令人作呕的是脚下的地面。


    原来的地板被一层厚重的、波动的血肉泥沼所取代,仔细看去,他辨出人类的脊椎骨和四肢残段,甚至还有几张残缺的脸皮——整个地面像是某种消化器官的“胃壁”,以游客尸体为原料,供养在这个黑暗的巢穴里。


    饶是已做足了心理准备,童昭珩仍难忍喉头酸意上涌,下意识攥紧了冼观的手。


    于是下一刻,两人脚下的一小块区域便冻结了起来,变得硬邦邦的,起冰的过程中还能听到被压碎的骨头在肉泥里“咔吧”断裂的回响。这块冰面宛如暴风中的一座孤岛,提供着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这里没有真正的风,海底当然没有风了,却有某种潮湿而腥咸的“呼吸”律动,但厅里实在太黑了,童昭珩只能隐约感觉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庞然大物在俯瞰着他们。


    “那边……巢穴就在那边,是不是?”童昭珩指着虚空中的一个方向。


    “那边是核,”冼观说,“我们现在已经站在巢穴里了。


    一股恶寒爬上童昭珩后背,他看着脚下的血池,终于确定这些不是幻觉,而是已几乎被消化殆尽的游客。


    冼观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说:“需要先松开一会儿。”


    童昭珩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忙松开他的手,四下一望,冼观却说:“你站在这就行,小心点。”


    童昭珩干咽了一下:“你,你才是要小心。”


    “嗯。”冼观应了声,向前迈了一大步,靴底踏入断肢残骸和白骨搅成的血泥中,发出令人牙根发酸的声响。他又一次掏出陶瓷小刀,左手握住刀刃,右手用力一抽,童昭珩光是看着就替他疼得慌。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他垂落的手滚落,血珠穿成一线,但这些血却并未融入肉泥之中,而是却在触地前就生生冻结,凝于空中,形成一枚深红的棱锥状晶核。


    下一刻,地面微微颤动了起来,巢穴内所有水分仿佛受到万有引力般聚拢过来,雾气、潮气、血液、冷凝的水膜尽数朝他掌心汇聚,围绕那枚血核如星轨般旋转。


    眼前这番景象让童昭珩莫名联想到了B4深海之心之外那些反重力的碎片。


    各种水汽不断汇聚到晶核上,长出一簇簇尖锐的血红色晶丛,最初细如针,随后朝四方暴涨,又在暴涨到极限时猛地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直,变成了一柄深红色的矛状长枪,被冼观握在手中。


    但枪柄的生长仍未停止,依旧攀着他的手在逐寸拉长。修长枪身呈树藤般的双螺旋纹路,整体约两米长。而枪头的尖端缓缓分裂出双刃叉首,寒光锋锐,简直像是从神话中降临的刑罚之器。


    还有什么东西也是这样的双螺旋结构?童昭珩几乎立刻就想起来了——亚特兰蒂斯,这座馆就是这个形状。


    冼观从腰侧摸出一个信号弹,抬手射向空中,红色烟尘拖拽了一条长长的尾巴,顶部一朵强光蓦地炸开,照亮了整座空间,而童昭珩也终于看清了大厅中央盘踞的巨大怪物。


    它的身体已与整片巢穴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一部分外壳长成了巢壁,另一部分不断在血肉中蠕动重组。壳体外沿附满白化藤壶,但那些壳内不是寄居蟹,而是某种婴孩大小的类人形生物,它们仰着脸,眼球已经被吸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窝滴落黑色眼泪。


    那些原本嵌在珊瑚上的海洋贝类,如今肿胀变形,长出眼状肉瓣和舌状触须。它们看着他,齐声咀嚼,仿佛在窃笑,也仿佛在召唤。


    腐臭与血腥混合在潮湿空气中,几乎令人无法呼吸。这里就像被古神遗弃的溃烂子宫,一个永远无法结束吞噬与增殖的深渊孵化器,无尽重复着吞噬、消化、吸收、繁殖、再吞噬的过程,直到整个世界全被寄生才算完。


    这是最为纯粹的邪恶,不应当被任何人类直面,因无人能够在直面极致的邪恶后仍保持理智。


    冼观手腕一翻,枪头寒光一闪,那庞然大物像是才察觉到闯入者,洞壁顿时收缩,血肉蠕动,整个巢穴如同苏醒的胃袋般,开始发出湿润的咕哝声。


    没有片刻犹豫,冼观朝前弓步,左手平举起血红的长枪,后背张开蓄力,紧接着猛地朝前一掷,长枪霎时间破空而出!


    “嘭!”


    音爆声响起,长枪飞出的速度之快,肉眼根本追不上,还以为是凭空消失了,只在原地留下一圈气浪的光晕。


    这到底是什么速度和力量!童昭珩迅速扭头,只见几乎整柄长枪全部没入了肉山之中,掀起一圈白蓝色的冰爆旋涡,将藤壶壁上的大量寄生壳体瞬间冻结成霜。但怪物的体型实在太过庞大,壳体在冰雾中骤然膨胀,断裂,仿佛蜕皮的深海蠕虫,从壳内脱出一大群肉瘤,“啪叽啪叽“地掉在地上。


    那些肉瘤不像现实世界中的任何生物,而是一团团融合了骨骼、软体、触须与金属的畸形结构。它没有明显的眼睛,却拥有数十条长触须,每一条触须末端都像某个往生者的头骨,口中生出密密麻麻的喉牙。


    “轰——!”


    触须自四面袭来,速度奇快无比!冼观身形一掠,避开前两条,但第三条从天花板倒挂而下,直朝着童昭珩头顶砸来。冼观一闪身便出现在他面前,迅速和他换了个位置,代替他被一头将击飞进巢壁。


    血肉与骨刺撞裂,空气中飘起一片黑红血雾。


    “冼观!”童昭珩仓皇大叫。


    然而冼观已经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抖落掉身上的尸体残片和碎骨头,摆摆手示意无妨。


    然而下一秒,地面肉泥剧烈地鼓动起来,沸腾般冒起一个个巨大的气泡。气膜碎裂后,从血肉中竟生出许多伪装成冼观和童昭珩的人形触体,它们脸孔扭曲,眼耳口鼻都滴出黑色泪水,齐声吟唱起来。


    虽然依旧听不懂,但童昭珩立马就辨认出这时他之前在珊瑚步道口感知到过的幻听。


    “别听!”冼观喊道。


    不需要他多解释,童昭珩立即捂住耳朵——许是他身上冼观血液的威力还在,单单是捂住耳朵这一举动,魔音的精神攻击效果马上减轻了不少。


    冼观站直身体,朝肉山的方向虚握了一下,随即往身后一拽,血色长枪刺入的地方登时炸开一个两米见方的血窟窿,枪身如被召唤,逆空疾驰而回,飞入他掌中。


    “有意思吗?赶紧死吧。”冼观有些烦躁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而后深吸一口气,脚步向前迈出。他每走一步,地面便有一圈寒霜向外扩散,所有伪形触体在靠近他三米之内竟尽数被冷凝成冰雕。他握着长枪向前用力一推,所有冰雕全部应声震碎。


    童昭珩这时候注意到,肉山上那被血色长枪爆开的窟窿里,一枚黑红色的光滑球体正反着光,他一下就认出来——它和之前总机室的心脏构造如出一辙,那就是这怪物的核!


    再看冼观,他弯腰屈膝,蹲低了身体,握立在身侧的长枪直指穹顶,像一柄尖锐的战旗。


    “咚!”


    冼观悍然起跳,高高跃起,同时间地板爆碎,粘腻血肉与骨渣四下飞溅——他原站立的地方竟然被蹬塌了一个坑!


    童昭珩目瞪口呆地仰着脖子,半空中,冰晶围绕他身体裂解,又再次凝聚于枪尖。


    肉山迅速召回十余条獠牙触须急速收拢,试图挡住核心。但冼观身在空中,双手握枪高举于头顶,身形像一把利刃,带着劈开海水的雷霆之势,任神佛也无法阻挡!


    他狠狠俯冲,身影与长枪化为一道红色流星,穿透空气,一矛直刺怪物心核正中!


    “?!!!”


    枪尖贯入的瞬间,大量冻结纹路如冰蛇在怪物体内蔓延开,沿着触须、血管、肌腱狂暴生长。整个巢穴发出撕裂空间的惨叫,层层冰壳从内部炸裂式鼓胀。


    冼观没有松手,右膝跪地,左手握在枪柄尾端,强行将其贯穿到底——


    怪物心核轰然炸裂,几乎是一瞬间,整个巢穴里所有的附生物以核为圆心,呈裂放的形状一片片变白,仿若雪崩,正将深海最后的恶梦掩埋。


    童昭珩大张着嘴,整整一分钟发不出任何声音,终于,他大叫出来:“牛逼!卧槽,小观老师!太厉害了!”


    他撒腿狂奔至冼观身后,正要扑上去搂住他,却见冼观身形一晃,随后仰头倒在了他怀里。


    第39章 保暖工作


    童昭珩胳膊一沉,一下子没撑住,抱着冼观跪到了地上。冼观肤色向来很苍白,但此刻怀里的他几乎白得透明,身体也和冰块一样,好像下一秒就要蒸发消失了。


    “小观老师……小……冼观?”童昭珩将手掌贴着他的脸,尝试传递一些能量给他,“你醒一醒,你别吓我。”


    冼观右手的冰晶疯长,沿着脖子处一路蔓延,很快覆盖了半张脸,像一个水晶面具。童昭珩快急死了,可他无论怎么又搓又抠的,都无法阻挡结晶化的速度。他掀起冼观衬衣下摆,莹蓝色的晶壳不出所料也布满了整片胸口和腰部。


    童昭珩脑中回想起鲸鲨厅里的一座座冰晶雕像,再看脚下的尸山血海,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浮上心头——如果冼观就这样不再醒来要怎么办?


    一切能够循环重来,全因此人在一次次重置时间,但如果他终于被感染的速度追上,也陷入沉默,那届时这座馆该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可是最后一个藤壶巢穴已经被消灭了不是吗?童昭珩抬起头环顾四周——整座大厅布满了灰白色的死壳,感染的鳐鱼沉在海沙里苟延残喘,异化的珊瑚褪呈灰黑色的岩石,入目一片灰败、满眼死寂。


    不要……不要这样结束……


    他以前只见识过死亡亲临眼前的恐怖,殊不知对他人命运的担忧和无助竟然更令人绝望。


    这座馆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你是唯一的好事。


    冼观曾这样说。


    不会的,还会有更多好事,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童昭珩把他放在膝盖上搂紧了些——就像曾经在安全楼梯间里冼观搂着濒死的他一样,试着把他捂热。可冼观的身体还是很僵硬,结晶处又硬又尖锐,硌得他肉疼,但童昭珩不肯放松,紧紧抱着他。


    为什么没有心跳,为什么也感受不到呼吸?童昭珩忽然想不起冼观本身有没有心跳了。二人紧紧拥吻的画面变得支离破碎——他抱着我的时候有心跳吗?童昭珩怎么都想不起来,他自己当时心跳太快了。


    怎么办啊,没有呼吸要怎么办?


    他捏着冼观脸颊和鼻子,努力往他嘴巴里吹气,又将手掌放到他胸口——可那里坚硬一片,和石头一样,根本按不动,连一套完整的心肺复苏也做不了。


    “咳咳……”怀里的人忽然咳嗽起来,童昭珩猛然回神,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冼观!冼观冼观!”


    冼观费力地睁开眼,边咳边断断续续地说:“怎么趁机……咳咳,偷亲我,还边亲边哭。”


    “没哭没哭!”童昭珩用手背粗暴地擦了擦脸,“你醒啦?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我带你去哪里休息一下!”


    “眼泪都掉我嘴里了,还说没哭。”冼观用手抹了抹脸,触到脸颊的结晶时,他愣住了。


    目睹他诧异的惊愕表情,童昭珩又有点想哭了。


    “没事的,藤壶大王已经死了,你不会再加重感染了,对不对?”他满含希望地问:“你的血有净化感染的功效,现在只需要一点时间,已经被感染的地方就能恢复了,对不对?”


    冼观举起手指,改为擦了擦他的脸,点头道:“嗯。”


    童昭珩非常想要相信他,又有点不放心:“真的吗?”


    “嗯,”冼观重复了一遍,“刚才有点用力过猛了,消耗太大,得先缓一缓。你扶我起来。”


    “好。”童昭珩小心翼翼地搀着他站直身体,手臂还环在他身侧,像是在保护一个脆弱的人偶公仔不受磕碰。冼观忍不住想笑,干脆把左臂架在他肩膀上,沉甸甸地压着:“好累啊,我好累啊。”


    “嗯嗯,”童昭珩立刻用身体架住他,胳膊紧着他的腰,真心实意道:“小观老师辛苦了。”


    冼观侧过脸狠狠亲了他头发一口:“还是有你跟着好啊,之前杀了藤壶大王也没人给我加油,也没人夸我牛逼,更没人和我说辛苦了。”


    “嗯嗯,以后别再把我关笼子里了。”童昭珩顺杆就爬,“我还能当拐杖呢。”


    冼观颇为无语地低头看他,童昭珩努力露出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傻兮兮的笑容:“咱们现在去哪儿?”


    “你别哭了。”冼观有些无奈。


    童昭珩本还勉强挂着一个难看的笑容,闻言立刻瘪起嘴:“我,我忍不住哇……”


    他的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即使努力摆出笑颜也刹不住,索性放弃地干嚎起来:“你疼不疼啊?是不是很疼啊……肯定很疼哇——”


    冼观笑了笑,脑袋轻轻靠在童昭珩头顶,手掌接在他下巴处,好像在把这些为自己而流的眼泪都攒起来。“我们回医疗室好不好,你不是喜欢那里?”他轻声问。


    但童昭珩摇摇头:“太远了。”


    “不远。”


    冼观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珊瑚步道的出口一旁竟凭空出现了一道门。童昭珩惊讶地止住眼泪:“怎么做到的?”


    “没有藤壶大王干扰,亚特兰蒂斯可算又能听话了。”


    童昭珩将信将疑地扶着他走到门前,握上门把轻轻一旋,暖黄色的灯光顷刻间泄了满地——门后的小房间,无论是单人病床、医生诊台还是文件柜,一切的一切都和B2的医疗室别无二致。


    而且这个房间竟然还有电,就像冼观第一次带他来时一样。


    童昭珩惊讶极了,把冼观放到病床边,回身关上门。


    再转过头来时,冼观居然已经把衣服脱了。


    “你干嘛呢?”童昭珩扑上去抱住他:“你现在要保暖,保暖知不知道,这时候就别色诱我了!”


    冼观哈哈大笑起来,虽然这笑声中还透着虚弱:“我是想把脏衣服换掉而已,你这小狗看着纯真,没想到心还挺脏。”


    童昭珩狐疑地放开他,退了半步,见冼观打开柜子取出一套备用的医生服,才确信他真的只是想换衣服。


    冼观正要把T恤往头上套,忽又停下来,回头道:“干嘛呢,小狗爪,不老实?”


    童昭珩微微弯着腰,手指一寸寸抚摸过他身体上结晶片和皮肉的交界处,心疼得不得了:“真的会好吗?看着好疼好难受,到底什么时候好啊……”


    冼观迅速把衣服拉下穿好,说:“别看了,痒痒。”


    他又蹬掉靴子,解开皮带,把沾满血污的裤子踹到房间角落,童昭珩忍不住又凑上去检查他腿上有没有感染的迹象,被冼观一只手挡在一米距离外,吃力地单手换好了裤子。


    他现在换了一身米白色,只有衣领袖口镶着点蓝边,胸口印着一个小小的亚特兰蒂斯logo,俊美得像西部世界里的人工智能接待员,就是裤子有点短,露着一截脚踝。童昭珩拿起一个白色外褂,朝他身上比划:“再多穿点,别冷着。”


    冼观顺从地穿上了,童昭珩又从他搭在一旁的脏衣服口袋里翻出那副银框挂绳眼镜,架在他鼻梁上,冼观立刻被他打扮成了一个干净整洁又高知禁欲的大帅哥。


    只要忽视他半张脸都是结晶面具这件事。


    一旦意识到这点,童昭珩心里又有点难受,他别开目光,嘴里喃喃自语:“还有备用的衣服吗?我也换一身。”


    “哦,要穿情侣装吗?”冼观打趣道。


    童昭珩不理他,取出一套衣服开始换。只是他刚拽掉帽衫,腰后就贴上一只冰凉的手,那感觉无异于大冬天被塞了一把雪。


    他原地一蹦老高,躲到转椅后面,一边换衣服一边警惕地盯着冼观。可这个角度又更糟糕了,因为他能够非常清楚地看见冼观的目光是如何随着他脱衣服的动作一步步移动,视线又在他身上哪些部位逐一停留。


    “你,你别看了。”童昭珩小声抗议。


    “为什么不能看?”冼观大言不惭,“很好看啊。”


    他说着,甚至歪了歪头,眯起眼睛,用手指隔空来回比量,又因为没能真的摸到而露出一丝惋惜,轻咬着下唇,再搭配他医生褂和银丝眼镜的造型,造成的视觉冲击简直难以形容。


    简直色气性感到爆炸。


    童昭珩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他弓着身子埋着头,只露出一双通红的耳朵,手指打结地换好了衣服,试了三次才对准裤腰的扣眼。抬眼再看去时,发现冼观已没再盯着他,而是退了几步。


    冼观一屁股坐在病床上,膝盖分开,拍了拍两腿之间的床沿,说:“过来。”


    第40章 薛定谔的馆


    其实对于这个指令,童昭珩本就不可能拒绝,也根本拒绝不了。他立刻迎上去,站在冼观分开的膝盖之间,环住他的脖子和他接吻。两人的身高差此刻颠倒过来,冼观从容地搂着他的腰,双腿交叉在他身后压着他膝盖,把他往前压。


    只是冼观脸上的眼镜有些碍事,童昭珩一下扑得太猛,鼻梁撞在上面,硌得冼观也“嘶”了声,一时间手忙脚乱的。


    冼观摘掉眼镜想放在一边,却又被童昭珩接过拿在手里,问:“这个眼镜是干什么的?”


    他在脸上试戴了戴,没有度数:“只是为了造型?”


    “屏蔽用的,”冼观解释说,“戴上之后,亚特兰蒂斯的系统识别不到我的虹膜。”


    “哦,”童昭珩听明白了,“是骗我用的,假装导游的道具,免得你走到哪扇门前,忽然播报个欢迎管理员,然后门就自己开了,那还怎么演?”


    冼观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还在记仇。”


    童昭珩手指伸在他头发里,把他散落的额发向后梳顺,又用拇指抚摸他的眉毛,冼观手搁在他腰上,任由他折腾。


    “你的脸好凉,鼻子也好凉,”童昭珩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脖子也好凉。”


    冼观拉过他的手,不让他在碰那些结晶的地方,“玩够了没?”他说,“再亲亲我。”


    于是童昭珩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嘴唇也好凉。”


    “但你很暖和,”冼观笑笑,“我很喜欢。”


    童昭珩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直视他着的眼睛:“只喜欢我暖和?”


    冼观表情懒洋洋,声调也慢悠悠的:“还喜欢你记性好,虽然记好也记仇。喜欢你听话的时候,比如我叫你亲亲我,你就会凑过来。不听话的时候,虽然头疼,也没有不喜欢。”


    童昭珩闻言心都要化了:“那我以后都会很听话的。”


    想了想,他又警惕地补充道:“当然,在合理要求的范围内。”


    冼观低低笑起来,捉着他手指头来回摆弄:“还喜欢你安静动脑子的时候,也喜欢你吱哇乱叫的时候。”


    童昭珩脸有点黑了:“你不是说我没有吱哇乱叫吗?”


    “哄你的,”冼观坦然道,“看你不开心,就想哄你高兴。”


    童昭珩扬起眉毛:“那现在怎么不哄了?”


    “你现在不开心吗?”冼观说,“可是我很开心。”


    “哦,你看我吃瘪你就开心。”童昭珩没好气道,但见他微微阖着眼,似乎很累的样子,又问:“要不要睡一会儿?休息一下,你刚才失了好多血。”


    “不用。”冼观说。


    “用的,你需要吃东西吗?你给我的巧克力还有。”童昭珩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身去口袋里扒拉。


    “这个是真不用,你吃吧。”冼观怀里空了,索性把腿往床上一搁——因为身高原因,脚伸出床底一截,指挥道:“你的小毯子呢?”


    “这呢。”童昭珩立刻放弃巧克力,抱过毯子给他盖好,像对小孩儿一样,给他掖好四个角。


    “你给我盖这么严实干什么,你也上来。”冼观道。


    童昭珩哭笑不得:“这张床哪里睡得下两个人。”


    冼观朝一侧挪了挪,空出一小块地方:“睡得下。”


    “睡不下,你老实呆着吧,我又不去哪。”童昭珩好笑地低头看着他。


    “睡得下,我抱着你。”冼观很坚持。


    “小观老师,你好粘人。”童昭珩没办法,只能侧身躺了上去,冼观从背后搂住他,往怀里团了团,又亲亲他的肩膀。


    童昭珩头枕在他左臂上,怀里抱着着他的右胳膊,就像肚子上压了一块水晶,根本不舒服,又沉又硬,但他还是很珍惜般地紧紧抱着,好像这样就能逆转感染,让那些霸占冼观身体的异物离开他。


    “接下来要怎么办?”童昭珩问,“藤壶四大天王都解决了。”


    冼观贴着他后背笑起来:“你都取些什么名字。”


    “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童昭珩完全没有危机解除、劫后余生的实感,“现在这个馆里,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其他活人吗?”


    “很快就有了,”冼观说,“只需要最后一次重启。”


    童昭珩微微侧过头,但这个姿势下,他不太能看见背后的冼观:“最后一次重启?”


    “对,”冼观说:“这一次重启,我会尽可能把时间重启点提早,然后发布全馆广播,说今天设备检修要关园,请所有游客立刻离开。”


    “但我也没把握能提早到什么时候,”他又道,“如果无法早于你进馆之前,到时候你就带着你同学和老师出去就行。但别再分神去管其他人了,我会尽力引导所有人都迅速离开的。”


    童昭珩安静听着,却没等到最关键的内容,忍不住问:“那你呢?”


    “我要等你们出去了之后,我需要清除所有藤壶的痕迹,再最后重启一次。”冼观轻描淡写道,“有游客在这里,会影响我的消杀工作。”


    “你说了两遍最后一次。”童昭珩抓住他的语言漏洞穷追不舍,“那你呢,你打扫结束后就会出来是吗?清扫会很辛苦吗?清扫痕迹应该不会有危险吧,需要清扫多久?”


    “嗯。”冼观安抚地亲了亲他后脑勺的头发,“确实不是几分钟能搞定的事,藤壶已经渗透到全馆每一处角角落落,以及所有系统、电机、通风管道,至少需要几周,或者数月才能完全搞定。”


    “几周!?”童昭珩腾地坐起来,不可置信地扭过身体看他:“或者几个月!??”


    冼观依旧躺着,头发散在枕头上,淡然点了点头,似乎在说一件很正常自然的事:“是的。”


    童昭珩瞪着眼怒视他良久,粗声粗气道:“那我也不走。”


    冼观眉头一沉,声音也冷下来:“你又不听话了。”


    “我……”


    童昭珩自知帮不上忙——冼观要做的事只有他能做,任何人也插不上手,只会成为障碍。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有过充分的认识了。


    可要他就此离开亚特兰蒂斯,把冼观一个人留在这深海之中数月,完全没有联系,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这实在太难为人了。


    “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我会听话吗,”冼观闭上眼,收回手臂,脸转向墙的一侧:“反正你随时想反悔就反悔呗,就像之前你明明说好会在这里等我,但又闹着要出去,我也拿你没办法。”


    “我不是……”童昭珩急了,“我没有,你怎么这么说。”


    但着实是因为他,才害得冼观失了更多不必要的血——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冼观的血确实就是抵御净化藤壶感染的关键因素,所以对方现在半身结晶化,说到底自己要负很大责任。


    童昭珩妥协了:“好吧,我听你的就是了。”


    冼观撩起眼皮,斜昵着眼瞥他。


    “可你不能骗我,你会尽快处理完这些事,然后离开亚特兰蒂斯对不对?”童昭珩问,“然后你会来找我对不对?”


    “你能找到我吗,你知道去哪找我吗,你会坐地铁吗?”他一焦虑,又陷入了唠叨的模式,“我把手机号留给你,不过写在哪里才不会被重置掉?”


    冼观看不下去了,打断他道:“你学校叫东城理工大学,位于高新区鸿叶街,我去了以后就拿着喇叭在校门口喊,我找海洋地质专业研二的童昭珩,这样可以了吗?”


    童昭珩心中忐忑,都没心思反驳,点点头:“嗯。”


    看他这么乖,冼观又有点不忍心了,坐起身摸摸他脑袋:“别担心了,你不是知道我在这座馆里是无所不能的吗?”


    童昭珩声若蚊蝇:“知道是知道……”


    “但出去之后就不一样了,我已经好多年没出去过,外面的世界变了很多吧。”冼观把他搅在一起的手指分开、捋顺,轻声道,“现在大家吃什么玩什么用什么我都不了解,还得靠你带我了。你到时候不要嫌弃我,把我丢在路边。”


    “怎么可能!”童昭珩抬起头,“你把我当什么人。”


    冼观微笑了一下,继续交待道:“重启之后,胶囊电梯也会短暂地恢复,虽然应该不会再滋生新的藤壶拦路,但毕竟建筑结构已经受损,而且主体倾斜严重,电梯运行的时间不会很长,所有人都要尽快撤离出去才行。以防万一,在出馆的这段路上,我会给你开好权限。”


    他点了点童昭珩的眼睛下方:“这样确保能够畅通无阻。”


    童昭珩看了眼被扔在一边的眼镜,明白了,却又产生新的疑问:“你能够完全控制深海之心是吗?你的优先级高于亚特兰蒂斯主脑AI,为什么?”


    “因为我是‘管理员’啊,”冼观答了又仿佛没答,“你认真听我说,不要打岔。出去之后,不要在海面平台逗留,立刻离开主岛,知道了吗?”


    其实童昭珩根本不想听。


    过去几小时里,他们俩的关系好像突然变得很近了,连他自己也没完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他本来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对冼观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对方在危急时刻一直为他提供帮助的安心感,也许是因为一起经历很多生死时刻的吊桥效应,也许是因为在拨开他一层又一层的假面之后,些许窥见了他的本质和内心——对方仿佛对其他人漠不关心,连这时候也反复强调让自己不要顾及他人、优先离开这里。但一举一动、每分每秒,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让馆里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一个人说的话可能有假,但做的事一定都是真的。


    而他所有缜密的计划里,唯独不曾提及他自己的去路。


    也正因这样,他们的关系好像很近,但距离却仍旧很远。


    反过来想,他从一开始就隐约察觉冼观对自己不太一样,其实这份特殊也很好解释——在冼观一次次重置时间之后,面前忽然冒出来一个不会失去记忆的人,其行为很可能会影响每条时间线的故事走向,对他报以多一点的关注也实属正常。


    并且冼观居然还说两人过去就见过面,远在五年前、外面的世界里,对方就见过他,并且因为他大脑活跃程度非同常人留下了印象。真的是这样吗?


    当天现场有没有一位戴着口罩坐在角落翻ppt的工作人员,童昭珩是真的没有印象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很难想起来的事,毕竟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注意、没看见,事后自然也无从检索。


    可除了这些之外呢?冼观主动亲了他,是也喜欢他吗?


    他刚才那么自然地列举了很多“喜欢他”的点,但这些就是“喜欢”吗?


    他不知该怎么理解,此刻似乎也无法求证。


    在亚特兰蒂斯发生的一切都带不走,因为冼观会重置时间、重置所有人的记忆,到时候发生过的一切,就只存在于自己脑子里了。


    毕竟从时间线上而言,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未来都还没有发生过。


    那么如果他真的再也见不到冼观,他要如何证明这一切不是一场漫长的梦境、仅仅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呢?


    他忽然觉得亚特兰蒂斯就像一个巨大的盒子,而他们都是身处其中的、薛定谔的猫,处于一种既生又死、似是而非的状态,只有当盖子打开、离开此处的一刹那,所有一切才终能成为定局。


    “好吧,”童昭珩点点头,“但我不可能回学校去干等几个月,你这人前科累累,是撒谎的惯犯了。接下来三个月,我每周末都会到海边来的,如果能见到你,早一个小时也好。不过三个月后,就算你到我宿舍楼下拿喇叭喊我,我也只会从窗户朝你泼水。”


    冼观笑着亲了亲他的脸,说:“知道了。”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