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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反派二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解谜大王


    冼观眼中晦暗不明的压迫感叫童昭珩下意识退了一步,这一步后光线改变,那一闪而过的危险气息又似乎只是错觉。


    冼观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转身走了,童昭珩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跟上。他连忙把手中的文件夹一合,心神不宁地尾随在冼观身后。


    “这边!”宋星月叫道。


    主管办公室坐落于办公室的尽头,是一个扇形的单间,玻璃隔断挂着木制百叶窗帘,每一根木条上自然也是厚厚的积灰。门上订着“深海之心特别所主管办公室”的字样,黄铜色把手被摸得有些掉漆了。


    办公室内的布置十分简单,胡桃木色的大办公桌占据了近一半空间,更显眼的是其背后墙上的挂画——云腾雾绕的海面上,一位女神站在巨大海马牵引的战车上,她海藻般的墨绿长发编织成繁复的波浪形发辫,身上坠满珍珠和珊瑚的装饰品,丝质的希顿长袍反射着柔光。女神本该是祥和微笑的表情,但在惨白手电光的直射阴影中,却叫人不知怎的品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嘲弄。


    办公室还做了一扇假窗户,贴着森林的窗景,而窗台盆栽的龟背竹早已枯死,叶片蜷缩成一枚枚蚕蛹的形状,陶土花盆底部渗出的水渍在红木桌面上晕出深色圆斑。半月形接待桌上,打字机滚筒卡着张未完成的调岗申请书,日期是2019年3月20日,桌后的皮质转椅靠背还挂着件西服外套,肩膀上落满绒绒的灰尘。


    童昭珩手指在日期上点了点:“所有的资料、文件和记录,都截止于五年前。2019年3月20日是最后的日期,再之后……好像就没有了。”


    宋星月皱着眉头,犹豫地说:“是不是之后都变成电子记录了呢,呃……就是为了环保,去纸化。”


    “或许吧。”童昭珩说,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就算系统更新了,那这些散落此处无人整理的资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宛如时光冻结的办公室又是怎么回事呢?更为关键的是,当初在这里工作的人,无论是主管还是D.Liu,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总之,刚才这位女同学找到一个保险箱。”冼观出声提醒。


    “哦哦对,看我给你演示。”宋星月拉开转椅,伸手在办公桌下面摸了摸,不知触动了什么按钮,只听“咔哒”一声,办公桌侧边的挡腿竟然弹开了。


    “哦哦哦哦!”童昭珩也跟着叫唤起来。


    “厉害吧?嘿嘿。”宋星月有些得意,“我就说这个抽屉的厚度不对劲,怎么有这么厚的桌腿,果然逃不过老娘的火眼金睛。”


    两人在桌腿旁边蹲下,凑近去看,里面嵌着一个小保险柜,约摸只有六十厘米长宽。童昭珩兴致勃勃地搓手:“我来!待我去拿我的液氮切割神器。”


    “你先别来。”冼观手搭在他肩膀上,“这个保险柜可能有安全措施,如果暴力破坏的话,里面的东西也会跟着被毁掉。”


    “不会吧!”两人一齐哀嚎起来。


    宋星月满脸不能接受:“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这可是暗格诶,跟电影里一样!”


    童昭珩也犯起了愁:“这会儿找谁要密码去,穿越时空吗!”


    宋星月怒道:“你不是能时间循环吗?”


    童昭珩十分委屈:“我那是被动技能,而且只能回到今天早些时候,回不到五年前!”


    “哎。”


    宋星月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哀叹道:“当人怎么这么难。”


    童昭珩也无言以对,他实在是很累了,肉体和精神上饱受折磨,一口气儿都歇不下来。他坐到转椅上,不抱希望地四下打量了一圈,顺手检查有没有什么其他线索。


    他先是拉开所有抽屉,把里面的书和笔记本都侧过来拎着抖落,又将键盘和显示器抬起来看,企图奇迹般地找到一张写着密码的便签纸。


    空气中一时间只有他翻找东西的声音,宋星月抱膝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他动来动去,一副对生活失去希望的颓然表情。


    童昭珩翻遍了书桌,终究是一无所获,叹气间,他余光瞥见桌上摆着的台历,上面简单圈了一些注释,忽然有了点灵感。


    他拿起台历来一页页翻,发现7月6号这一天用红笔圈了出来。


    “试试0706。”他忽然说。


    宋星月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可惜保险箱没有反应。


    “好像密码是六位数字。”她说。


    “嗯……六位密码啊,是要加上年份吗?”童昭珩想了想,又说:“那试试180706。”


    “滴滴滴。”保险箱发出短促的报错声,宋星月:“不对。”


    童昭珩站起来,叉着腰环视这间不大的办公室,每个角落都翻翻找找,连花盆底座都看了。冼观根本没地方站,被他推来推去地挪动,好像在玩什么推箱子的小游戏。最后,他将目光落到了那副最显眼的巨大女神画像上,


    他捏着画像一角抬起来,说:“小观老师,打光。”


    冼观抬手照亮画像的背面,也露出了画背角落里艺术家的落款,时间是2009年6月15日。


    宋星月试了这个日期的几种组合方式,保险柜依旧没有反应。她摇摇头:“错误次数太多,十五分钟内不能再试了。”


    “哎!”童昭珩大叹一口气,瘫坐在椅子里,空洞呆滞的眼神和宋星月如出一辙。


    过了片刻,童昭珩忽然站起来,蹲到宋星月身边,哔哔叭叭按了几个数字,随着“滴滴”两声响,保险箱门一松,居然就这么开了一条缝。


    宋星月张大嘴巴:“你输入了什么?”


    “090418。”童昭珩说,“亚特兰蒂斯落成仪式的日子。”


    宋星月的下巴仍在地上:“你怎么知道的?”


    “门口办公桌玻璃下压着的合照,是在落成仪式当天拍的。”童昭珩指了指,“照片角落的胶片日期,09年4月18号。”


    “牛逼啊!你这记性也太逆天了吧!”宋星月叹为观止,“快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三颗脑袋同时凑近,童昭珩打开柜门,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只摆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他拿出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张金属磁卡,做工精致还颇有些分量,盒子的海绵凹槽里,放着一枚像口红一样的小物件。


    宋星月接过口红旋开,露出里面的插口。


    “我感觉中了,”童昭珩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你看这东西,像不像个密钥?我觉得很像!”


    “是……是吗?”宋星月面露困惑,“可能吧,你这么一说,倒是和我妈的银行u盾长得有点像。”


    “绝对是密钥!”童昭珩已经兴奋到模糊,“可以去B4了!可以控制深海之心了!哇哈哈哈!”


    宋星月倒是没有他这么激动,问:“怎么去,你不是说所有路都关死了吗?”


    童昭珩忽然愣住,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解锁区域之间的通行禁令,与前往深海之心主机插入密钥这两件事,本就是互为因果的,根本就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悖论。


    “这合理吗?”他懵了,“我不去B4怎么开门?”


    宋星月有些无语:“你不开门,怎么去B4?”


    看他情绪从天堂瞬间跌落地狱,显得太过沮丧,宋星月从地上爬起来,于心不忍道:“肯定有办法的,你别急。那什么,你先琢磨着,我……我想上个厕所。”


    她抬头四处看看,瞧见了办公室尽头的茶水间和洗手间标志,走了两步又回头为难道:“你们能不能陪我一起过去,我有点害怕。”


    “陪你上厕所吗?”童昭珩惊了。


    “不不不,就在门外等一下我,行吗?”宋星月拜托道,“恐怖片里独自去上厕所的人肯定会死的。”


    童昭珩还是有些垂头丧气,甚至没有精神去指控她的吓人言论,只点点头道:“当然可以啊。”


    三人走到洗手间门口,宋星月进去看了看,又探出头来,说:“还行,不算太脏,不过你们站太近了。”


    “怎么了,”童昭珩呆呆地说,“不会偷看的。”


    “不是,”宋星月面露难色,“这太安静了,我……我不想你们听我尿尿。”


    童昭珩脸颊抽搐,终于控制不住大笑起来。


    宋星月摆了摆手,面如死灰:“我真的脸都不要了,难得有这种和帅哥近距离相处的好事,却在这么一个剧情里,实属崩溃。”


    童昭珩配合地远离洗手间走了两步:“这儿可以吗?”


    “非常好。”宋星月一脸麻木地又进去了。


    于是他和冼观一人一边,把守着洗手间外的通道,两人相顾无言。


    片刻的寂静后,童昭珩率先开口了:“小观老师,你生气了吗?”


    “没有。”冼观面无表情道。


    “你答得太快了,那就是生气了。”童昭珩说。


    冼观看也不看他,干巴巴道:“我没有生气,我不会生气。”


    “什么叫不会生气,人都会生气的。而且你声音都变低了,嘴角也……”他闭上一只眼睛,平举胳膊竖起手指,像是画素描时在找比例一样,“你的嘴角下降了一个像素点。”


    冼观不为所动:“那是你的错觉,我一直都这样。”


    童昭珩不死心地问:“你没生气,那你刚才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说话?”


    冼观眼睛终于转过来直视着他,抱着胳膊问:“好啊,那你说说看,我有什么理由生气?”


    第22章 记忆虹吸


    冼观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问:“我有什么理由生气?”


    “肯定是因为我刚才在资料库乱看东西,翻到你父亲之前的项目了。”童昭珩立刻作答,“那是你爸爸对吧?冼栋。”


    冼观依旧斜眼睨着他,不否认也不吱声。


    “什么普罗米修斯计划的,我就是好奇,真不是在故意探你家隐私。”童昭珩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你别生气了。”


    冼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于是童昭珩只得更加死皮赖脸地嘿嘿笑。终于,冼观叹了一口气:“我真没生气,那些内容本来也是事实,只是……你有什么关于我的事想知道的,都可以来问我本人,没必要看那些。”


    童昭珩见他表情松动,立刻高兴起来,乖巧点头:“嗯嗯!”


    冼观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可童昭珩满眼只有清澈的愚蠢:“嗯?”


    无奈,冼观只得出声道:“那你倒是问啊。”


    “哦哦,真的能问?”童昭珩有些意外,他想了一会儿,老实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我压根没怎么看懂。”


    闻言冼观不禁失笑,他没脾气地摇了摇头:“我看你咬着手电筒看得那么认真,一脸严肃的,结果根本没看懂?”


    “对啊,就是因为没看懂才严肃呢。”童昭珩大言不惭,“反正是一个利用深海之心量子计算能力的项目对不对?一方面可以探勘海洋地质和矿物,预测地震等自然灾害,另一方面还可以治病。”


    他摊手耸肩:“主要是治病那部分我完全没明白,为什么海洋声波可以治病?为什么头一年还在预测地震,后一年就跑去做临床实验了?”


    冼观点点头:“听起来的确像是天方夜谭,但实验初期确实发现了捕获的深海声波似乎可以刺激大脑神经元,恢复已经死亡的神经元和突触活性,经过建模后的特定频率组合,有希望治疗某些原本是不治之症的退行性病变。”


    “哦哦哦,我有看到,好像在动物身上试验成功了对吧?”童昭珩说。


    “嗯,这确实是一个意外又令人振奋的发现,反而正式立项之后,实验就频频陷入瓶颈,鲜有突破。”冼观说,“普罗米修斯项目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成本,叠加在亚特兰蒂斯本身十分高昂的运行成本上,已经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沉重负担,每年都是巨大赤字,年报很不好看。”


    “啊……”童昭珩发出理解的声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这种科研项目怎么可能三年成功五年回本呢?”


    冼观摇摇头:“但董事会不这么想,估计是施了不少压。”


    童昭珩抓住一个关键词:“估计?”


    “嗯,这些都是我在外部听说的,”冼观说,“虽然我父亲是项目负责人,但他很少说工作的内容。嗯……不如说,他其实很少和我说任何事情。”


    童昭珩没听懂:“啊?”


    “作为父子,我们还挺不熟的,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冼观平静地说,“他和同事相处见面的时间比和家人时间要长很多,我母亲去世得早,我是姥爷带大的。”


    童昭珩心念一动,出声道:“冼青学。”


    “嗯?”突然被叫到这个名字,冼观诧异抬头。


    “啊不是,我忽然想到你之前说过冼青学是你姥爷给你起的名字,下意识叫出来了。”童昭珩挠挠头。


    冼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睫垂下,嘴角微微勾起,“嗯”了一声。


    这一瞬间,他的五官罕见地变得柔和,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虽然只是一瞬间,又恢复到原本的1号表情。


    “后来呢?你应该还是想和你爸爸搞好关系的吧,不然怎么也会到亚特兰蒂斯工作呢?”童昭珩继续问。


    闻言冼观却沉默了,半晌才说:“倒还真不是为了他。不过……说来也好笑,我当时居然也天真的认为普罗米修斯项目会成功,所以才想近距离……算了,我的事不重要。总之,实验屡屡受挫,一直无法突破,得到的数据也是乱七八糟,根本没法用。实验源数据不准确这是最致命的,连一丝成功的影子都看不见,出资人怎么可能继续往里面投钱?”


    童昭珩本想追问一下他含糊盖过的“不重要的事”,听到后半截又被转移了注意力:“我有看到,深海之心做了很多误报误判,什么香浓值,那是什么?”


    冼观想了想,道:“香农值……简而言之,是指一个事情的预测难度有多高,但我不清楚你的上下文,也不太好说……”


    “是有一个报错记录,说接收到了某种类似意识信号的数据,但经复核后发现信号并没有信息熵的特征,香农值过低。”就算并不理解内容,但童昭珩依旧把一扫而过的报告内容复述出来了。


    冼观点点头:“信息熵是用来衡量一段信号或数据的不可预测性,熵值越高,代表这个信息系统里的数据越复杂、越混乱。假设你现在怀孕了,未来生出男孩和女孩的几率各占约50%,那么香农值约等于1比特,也就是说结果是很难预测的。”


    这个另类的假设叫童昭珩嘴角抽搐,强忍着没插话。


    冼观继续说:“但如果你提前做产检,把所有女婴的胎儿都打掉了,那么你生出小孩的性别预测将变得很准确,香农值也就低了。”


    “哦,我还挺重男轻女,这不是我的风格。”童昭珩黑着脸道。


    “只是打个比方,你不喜欢的话,那我们就把男孩儿全打掉。”冼观很谦虚地接受了意见。


    “不用打掉任何小孩!好了不要再讨论这个不存在的虚拟婴儿了!”童昭珩抓狂道,“然后呢,所以熵值很低很低是什么意思?”


    “所谓意识信号,比如像人类的语言体系,信息密度大,熵值高,有规律且复杂。”冼观解释道,“反之,熵值趋近于零,说明信息高度重复或完全随机,几乎没有意义。比如通风扇叶旋转的白噪音,机械运转的固定节奏等。”


    “嗯……我理解下来就是深海之心拾取了一些海底波动的信号,不知怎的以为是某种智慧意识,结果一对比才发现,根本就是无意义的单一数值而已,对吧?”童昭珩勉强理清楚了:“类似于深海之心误以为是波塞冬要生男孩儿了,但定睛一看,只是胃胀气。”


    这下轮到冼观嘴角抽搐了。


    “是你先开始这个比喻的。”童昭珩理直气壮,“这深海之心也太二了吧,这都能弄错的。”


    冼观倒是没有反驳,点点头道:“所以挣扎了大半年后,整个项目最终只能以失败告终,原来的普罗米修斯项目组拆分成了一些子部门,比如现在的地质动力研究室就是一部分,还保留着矿物勘探和灾害预警的功能。”


    “是五年前对吗?2018年的三月,也就是这个办公室撤离的时间。”童昭珩问,“所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忽然一整个深海之心特别办公室的人都消失了。”


    不料冼观却摇摇头:“我不知道。”


    “嗯?”童昭珩疑惑道,“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因为我几乎没有和我父亲共事过,即使实验濒临被砍,他也没有和我解释过什么。”冼观说,“当然,他没有义务要跟我解释,我当时不过是个刚出学校的学生,在亚特兰蒂斯打杂、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大部分人也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只听说很多实验人员临时被通知解雇,要求半小时内收拾好东西撤离,门禁卡和权限也立刻被回收了。”


    “怎么这样啊……有点太冷漠了吧,黑心工厂啊。”童昭珩咂舌,又好奇道:“所以你父亲现在去哪了?”


    “谁知道,可能死了吧。”冼观表情十分淡漠,语气也是满不在乎,“说实在的,他怎么样我是真的不关心,没想到现在还要面对他留下的烂摊子。”


    童昭珩不太适应他这个态度,似乎一提起父亲冼观就不愿多说,虽然对方表明了“都可以问”,但他实在很难追根刨底。


    正在这时,宋星月忽然从厕所里间冲了出来,尖叫道:“快跑!”


    童昭珩吓了一跳,立刻看向她身后,但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对不起!我顺手冲了厕所,我也没想到还有自来水,结果因为马桶的那个什么鬼虹吸原理,里面冒出了好多孢子雾,还伸出一根触手,我以为是蛇啊啊啊啊吓死我了啊啊啊快跑啊啊啊啊!”


    两人不需要她多说什么,没等她说完便已经拔腿就往办公室外面冲,宋星月同样脚步不停,最后两句话更是一边狂奔一边喊出来的。


    跑了两步,童昭珩忽然想起自己的液氮切割器:“等等,我的神装!”


    冼观抵着门,对宋星月说:“先回维修井里,我等他!”


    “好!”宋星月不需要他催第二次,丢开抵门的椅子便一骑绝尘而去。


    液氮切割器先前被童昭珩随手放在一张办公桌上了,他拿得急,不慎带翻了一摞文件——纸片像雪崩一样撒了满地,先前冼观临时放着照明的冷光棒也一齐滚落。


    童昭珩转身朝出口跑了几步,忽然猛地刹住车。


    冼观还站在门口,用手电帮他照着路,整个人陷在阴影里。


    见童昭珩一动不动,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冼观从门口走近:“怎么了?”他眼睛朝洗手间方向瞥了一眼,手电光一去,立刻能看清从门内飘散出的大量荧蓝色团雾,一股浓郁的海藻腥气也迅速弥漫开来。


    童昭珩不答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从脸上下移到胸口。冼观不明所以,又上前两步拉住他胳膊拽到自己身前,可检查了半天,也没发现他哪里受伤或者后背被什么东西抓住。


    然后冼观看见了,随着文件一起滑落在地的,还有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研究人员的合照,其中一个人个子很高,即使光线昏暗、即使时过境迁,也不难认出——被冷光灯幽幽照亮的,正是冼观的脸。


    照片角落的胶卷日期显示着:2018年2月1日。


    童昭珩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盯着他胸口出神,然后他缓缓抬手,捏住对方胸前挂着的员工卡。


    冼观一直是反着挂员工卡的,只有自我介绍的时候翻过来给众人看了眼,当时周围人还在感叹怎么有人证件照也拍得这么好看,但童昭珩入馆时在人群后面发呆,自然没看见。


    直到现在,他看见了。


    员工姓名:冼观,员工编号:PR001。


    第23章 遗忘之苦


    普罗米修斯子项目生命之火II期临床试验,于2018年1月29日立项,首批试验对象共4组20人。一组负责的工作人员,员工编号:PR001。


    童昭珩看着手中的工牌,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脸色已苍白如纸,更没有心思关注身侧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有毒孢子。


    为什么撒谎,为什么撒谎说从没参与过研究项目,为什么撒谎说自己在亚特兰蒂斯只是打杂?


    退一万步说,一个打杂的导游,真能做到如此全知全能吗?这件事本就有很多蹊跷,他之前也不是没奇怪过。


    更不合理的是,五年前只是毕业生的冼观,又怎么可能会已经在董事会最后押注的子项目里做小组负责人?


    他对我到底还有多少隐瞒?


    不,应该问的是,他说的所有事情里,到底有多少是真话?


    “我可以解释。”冼观飞快地说。


    “解释什么,和我解释吗?”童昭珩茫然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惶然无措,好像一条被扔在森林的小狗,眼看自己的主人关上车门要走,却没有叫他。


    “五年前我之所以来到亚特兰蒂斯,是听说这里有机会能治愈退行性病变,”冼观语调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急切,“临床试验其中一个的患者志愿者是我姥爷,是因为这层关系,我才被选做那组的记录员。”


    “志愿者的名字已经被涂掉了,没有办法验证你的说法。”童昭珩几乎立刻脱口而出,冼观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时愣住了。


    童昭珩的声音倒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而且你之前说自己是进入亚特兰蒂斯是打杂的,还去机电室轮岗值班过,不是什么核心科研人员。”


    冼观眉头拧着,表情似乎有些懊悔:“普罗米修斯项目被取缔、拆分之后,我自然也被移除实验组了,所以之后的几年我一直……”


    他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雾,许许多多的话语仿佛碰上无形的墙壁,纷纷掉落到地上,完全进不了童昭珩耳朵里。


    不想听,童昭珩退了一步——他又在骗我了。


    然而就在此刻,余光扫见一道鞭子般的残影袭来,童昭珩稍显迟钝地扭过头去——一条大腿粗的荧蓝腕足朝他直直拍了下来,那腕足尖端咧开双重菊花状口器,两层尖牙寒光闪闪。


    冼观反应极快地拉开他,那沉重的腕足砸在地板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激起一圈扬尘。


    “先离开这里,等等再说!”冼观提高音量。


    童昭珩却如同被烫到一般甩开了他的手,冼观诧异地看着他,但童昭珩却撇过头去,不愿和他对视。


    冼观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不过好在童昭珩已经速速拎起液氮切割器,对着脚边在脚边蓄势待发的腕足就是一顿开炮——那腕足头被利落地切下,平整切口蓝血横流。童昭珩退了一步,让自己鞋子不要沾到。


    “走吧。”他沉声道,旋即转身出了门。


    两人快步穿过走廊,回到了维修井,早已等在里面的宋星月都快要急死了:“你们俩怎么现在才来!”


    她把两人让进来,又检查了下走廊没有异动,赶紧关上了井梯盖子。


    “我的锅,都是我的锅,我刚才没动脑子,怎么莫名其妙按了冲水,你们半天没回来,我以为我把你俩害死了,吓死我了……”宋星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但无人搭腔,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左右观察了半晌,宋星月戳了戳童昭珩:“怎么了,你和小观老师吵架了?”


    她虽是压低了嗓音,但毕竟就这么大个空间,根本没起到任何悄悄话的作用。


    “没吵架。”童昭珩硬邦邦地蹦出三个字。


    不久之前,他还是那个问“生气了没”的人,如今角色倒转,答话的变成了他,这反转来得实在太快,然而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宋星月借着些许冷光棒的亮度凑近打量:“没吵架为什么臭着脸?”


    “没吵架,”童昭珩不爽道,“是我单方面在生气。”


    “生气什么?”宋星月显得很吃惊,又忽然笑起来:“你好像小学生。”


    童昭珩忽然怒了:“是他撒谎在先的!”


    冼观不置可否,只冷冷道:“在我姥爷的事情上,我绝对不可能说谎。”


    “什么姥爷?”宋星月一头雾水。


    “没什么,刚才他看见了一些过去的实验资料,里面也有我和我姥爷的参与,所以他认为我是在冒充导游,没说实话,撒谎骗他。”冼观说。


    “哈哈……”宋星月似懂非懂:“导游有什么好冒充的。”


    “我姥爷年纪大了,得了阿兹海默,也就是老年痴呆症,怎么回家都不记得,连我也一并忘记了。我去看他,他不让我进门,看我就像看陌生人。”冼观声音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漂亮的眉眼也染上忧郁,“五年前,我听说了生命之火这个项目,虽然心里不敢抱太大希望,但为了那么微乎其微的一丝可能性,还是带他一起来报了名。我姥爷是受试者,我是负责观察记录的工作人员。”


    他竖起三根手指,镜片后面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童昭珩:“这是真的,我用我姥爷的名义发誓。”


    “啊……这有什么好发誓的,你不用这样。”宋星月露出抱歉的表情,有些埋怨地看了童昭珩一眼。


    见他说得这么认真,童昭珩有些不自在地错开了目光。


    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设身处地来想,如果自己打小就没了妈妈,爸爸也一心扑在工作上对自己爱答不理,唯一亲近的姥爷得了阿兹海默,那也太可怜了。


    从小到大,童昭珩只受困于记忆太好之苦,还从未去想象过遗忘之苦。


    他又忽然想到,之前冼观问过自己是不是很讨厌超忆症。


    当时,冼观看似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总有人希望被记住吧”,当时他不理解,如今终于能说通了。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我会告诉你,”冼观又开口道,他低垂的睫毛颤了一下,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声音放得很轻,“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童昭珩感觉自己良心又被扎了一箭——他刚才为了自己擅自探究冼观家人的隐私道了一通歉,结果不出片刻又开始怀疑他。仔细想想,单纯是做临床试验对照组的记录员,似乎确实没有什么技术难度,一个毕业学生也能胜任。再者,冼观也不至于主动欺骗他什么,说到底对方没有循环前的记忆,之于对方而言,两人至今也刚认识了几个小时而已。


    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


    宋星月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你要道歉吗?”


    童昭珩本还在天人交战,闻言应激地弹起来:“为什么我要道歉!?”


    宋星月为难道:“因为你一脸打算道歉的表情。”


    童昭珩一时语塞,脸都憋红了也没能说出一个不字。


    “没关系的。”冼观清了清嗓子,语气恢复成与平时无异,“我们还是趁现在整理一下目前知道的情报吧,想好下一步行动之前,暂时在这里躲一下。”


    见他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童昭珩憋闷得快吐血——怎么就没关系了,好像自己被大人有大量地宽恕了一样!但冼观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去计较,眼下确实还是活命的事更重要。


    “我同意。”宋星月说,“我们刚才走这一遭,大概确定了三件事。”


    童昭珩有点惊讶,不禁正色地看着她。


    “第一,那些变异怪物目前已经污染了所有循环水,但没有活跃能量的地方——比如联通的电路,它们就不会特意繁殖过去,就像这个维修井,以及没有被我污染之前的深海之心办公室。”


    “只不过大部分的公共区域都有通风管道、用电线路和自来水三路循环,故而成为藤壶繁殖的必经之地。”童昭珩点点头,“根据这个原理,我们可以好好梳理一下地图上有什么其他的安全屋。这样就算要朝着其他区域移动,也至少可以缩短暴露在外面走廊的时间。”


    维修井里空间实在逼仄,冼观听着听着蹲下来,手肘搁在膝盖上,另外两人也坐到地上。


    宋星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次,这个馆的确很有问题,不是今天才出问题的,而是从几年前就不对劲了。我刚才一直在想,小时候亚特兰蒂斯明明非常热门,连预约都要排队很久,近几年却完全像是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要不是学校这次组织活动,我都快忘了有这么个地方了。办公室里没有工作人员,实验区也没有研究员,甚至连游客都寥寥无几。”


    “是的,”童昭珩猛猛点头,“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


    宋星月摇了摇手指:“想来想去,我认为大概是有人不希望我们注意到亚特兰蒂斯。”


    “谁?”童昭珩惊悚地看着她。


    “我指的不是我们。”宋星月圈出在场的三个人,比划道:“我的意思是,有人不希望这个馆被外界注意到。或许是某种势力在试图掩盖亚特兰蒂斯内部问题重重、经营不善的真相,我看小观老师说的那个董事会就挺可疑的。”


    第24章 狂野计划


    初听这番推断似乎不着边际,但仔细想想,童昭珩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几分道理。退一万步讲,假设冼观真的是一个普通员工,实在不了解这些内部的变化还情有可原,但上面的管理层一定是知道的。


    “难不成亚特兰蒂斯是要倒闭了?”童昭珩道,“既然五年前都因为项目开销过大而陷入赤字危机,如今游客这么少,光是要养活那些动物就够费劲的了吧。”


    宋星月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啊!”她忽然叫起来,“我的指甲!”


    “怎么了!”童昭珩脑中瞬间划过自己曾经变成水晶的甲床,紧张得不行:“是不是被感染了!”


    “嗯?”宋星月疑惑歪头,“我穿戴甲掉了,算了没事。”


    童昭珩:“……”


    “我说第三……”她手指头在童昭珩眼前晃了晃,“我觉得B4层还是很有必要去一趟的。”


    “B4?”


    “深海之心控制着所有出逃路线也就算了,更进一步想,这个量子计算机是什么驱动的?是裂变反应堆,所以我们脚下一直在生产源源不断的核动力能源!”宋星月一拍大腿,怒气冲冲:“难怪那些怪物之所以变异得这么快、吃得这么饱呢。有这玩意儿在,我们冻住再多怪物也是治标不治本。”


    童昭珩不由得正襟危坐——其实这个假设他之前也想到过,不过是经过了好几次循环之后才隐隐冒出的一种猜测,宋星月竟然这么快便也有了相同的想法。


    “你这么聪明,”他真心实意地发问,“为什么每天不好好上课,要去搞直播啊?”


    不料宋星月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他头上:“不搞直播我学费从哪来?你以为我想啊,别以为你长得帅我就不打你!”


    童昭珩直接被她打愣了——他想起自己之前听小刘提过班上有人申请了特困生补助,可惜名额被别人拿走了,当时为了保护学生隐私,小刘也没讲名字,他也从未往宋星月身上联想过。


    所以原来……其实她经济状况很不好,是因为没拿到补助名额,所以才被迫做副业给自己赚学费生活费吗?


    宋星月那一巴掌听起来相当瓷实,冼观坐不住了,伸手拦了拦:“这里情况本来就够危险了,你别打出个什么好歹。”


    宋星月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又这一幅可怜巴巴的表情,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童昭珩自知说错了话,不敢吭声,只小幅度地点点头。


    “总之,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去B4,对吧?”宋星月总结道。


    童昭珩再点头。


    她扭头看冼观:“小观老师,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


    冼观略偏过头,没有说话。


    “我们要把思路打开,”宋星月比划道,“打开!”


    童昭珩沉吟道:“常规而言,在每个楼层之间穿梭只有两条路,电梯和步道。”


    冼观颔首:“是的。”


    “那有没有像这样的维修井,但是垂直分布的呢?”宋星月问。


    冼观摇了摇头,把建筑地图调出来给她看:“建筑是双螺旋结构的,所有区域和舱室都一定排布在这个螺旋结构里面。唯一的例外就是电梯井,处于螺旋结构的物理中心,是一根独立的动线。”


    童昭珩:“海格力斯之柱。”


    “所以要每一层之间直线距离再近,实际的步行距离却很远,是因为要顺着螺旋的弧度慢慢绕。”冼观在地图上画了几根线,像是DNA结构上的氢键一样,“如果有太多横纵的通道,会破坏亚特兰蒂斯外墙的流畅度,这样受到洋流的影响会增大,不利于平衡。”


    童昭珩盯着这幅他已经烂熟于心的地图,忽然问:“如果从外面走呢?建筑内部通行的路都封死了,那绕开地图里的门,从地图外面走呢?”


    “什么意思……游,游泳吗?”宋星月十分迷惑:“要是能到建筑外面去,我们还在这玩什么大逃杀,直接回家了呀。”


    他伸手把地图放大,指着上面顺着建筑表面蜿蜒的一条虚线说:“B3层特色游览项目,深渊探索,磁悬浮潜艇舱。”


    冼观沉默不语,宋星月倒是先开口了:“电梯都卡住了,这玩意儿确定还能开?电机不是都被你破坏了吗?”


    “还有备用的紧急电源啊,实验室那些设备不都还亮着吗?”童昭珩说,“馆内不是完全没有电力,只是电流被限制了。比如胶囊电梯本来就是AI控制运行的,遇到紧急状况肯定自动锁死。但这个游览舱,应该是人为操控的吧。”


    “我小时候坐过,就像过山车一样,有人买票了才会开启,一个工作人员站在岗亭里拉闸,算着间隔时间发车,一车还配一个讲解呢。”他回忆道,用手框出一个圆,“虽然舷窗只有这么一点儿大,而且外头都是海水,黑漆麻乌的基本看不见啥,开着探照灯也只有十几米的能见度。”


    “救命啊……”宋星月立刻戴上痛苦面具,“我不想要这种时候坐海底过山车。”


    “不是过山车,很平缓的,就是顺着外墙走一圈,让游客有身临深海的感觉。”冼观严谨地补充道。


    宋星月:“……”


    “总之,我记得这个观光舱是顺着外墙一直下到很深的地方,隔五十米停靠一次,那个讲解还专门介绍了深海之心量子计算机,”无数过往的细节在童昭珩脑中被调取出来,“现在想来,当时做这段讲解的时候,应该就是停靠在B4外墙附近。”


    他拉过冼观手腕,把B4层放到最大,左右旋转仔细检查——虽然B4层本身的内容依旧是一片灰色,但转个方向就能发现不同的细节。“你们看这个标志,和虚线交叉的地方,和B3的上车点标志是不是一样的,说明二者应该是构造相似的进出口,对不对?”


    “我们现在就在B3层,利用我的液氮大剑开路,到深渊探索舱的上车点……我算算……差不多四五百米的距离,然后小观老师刷工作卡启动探索舱,我们趁着藤壶顺着电网爬过来之前,尽快上车开溜。”童昭珩越说越觉得有戏,情绪跟着激昂起来,“到B4层之后,我们从外墙进入,插上密钥,覆写深海之心控制权限,关掉反应堆,开启所有区域间的门闸,军队武警冲进来秒杀藤壶,最终所有人安全回家。”


    “就算你吟唱得这么顺嘴,也不能掩饰其内容的癫狂。”宋星月张大嘴,“你以为反应堆是电磁炉,说关就关呢?”


    但童昭珩眼睛睁得圆圆,十分期待地看着她:“不是你让我把思路打开的吗?”


    她面容扭曲,三秒换了五个表情,结巴道:“能……能行吗?”她又看向冼观求证:“能行吗?这个想法会否太狂野了一些?”


    微微发亮的3D投影地图映照在冼观的镜片上,他注视着童昭珩圈出来的那条虚线,忽然弯起嘴角,有些不着边际地感叹了一句:“真的好有意思。”


    童昭珩和宋星月面面相觑:“?”


    宋星月连连摆手:“不有意思吧,小观老师你正常一点,很吓人的,你快否决他的这个提议。”


    冼观歪头想了片刻,松口道:“或许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童昭珩欢呼:“好耶!”


    宋星月目瞪口呆:“不会吧……”


    然而冼观又说:“只是,就算一切出奇地顺利,我们真能利用磁悬浮轨道进入B4,并且你手里这个竟然真的是深海之心秘钥,最终还奇迹般覆写了AI权限,开启了区域之间的门。”


    冼观每加一个“出奇的”“奇迹般的”形容词,童昭珩脸就黑一分。


    “我们还有机会从B4那么深的地方回到海面平台吗?这中间可全部都被藤壶占领了。”冼观用手指在地图上切了一道,“搞不好,本来状况不那么糟的地方,感染也会因为通道忽然打开而加剧。说不准有些游客本在安全的地方躲着好好的,忽然门户大开,怪物蜂拥而至,他们再一窝蜂地开始乱跑,混乱中最容易出事。”


    “呃……”被他这么一盆冷水浇下来,童昭珩也打起了退堂鼓。


    “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我只是实话实说。”冼观有些抱歉地说。


    三人不做声地在黑暗里蹲了一会儿,宋星月重新开口:“有谁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没有对吧,我也没有。所以我们来投票吧。”


    她指着童昭珩:“同意他刚才的狂野计划的人,请举手。”


    她用手电光一照,出乎意料地,除了童昭珩自己之外,另外两人都举手了。


    童昭珩瞪大双眼:“嗯嗯嗯?”


    冼观轻轻笑了声:“怎么你自己不举手。”


    他结巴道:“我……我以为你们不……”


    “哎!”宋星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走吧。”


    童昭珩还在发愣:“真的去?可是还有好多事情没计划清楚,刚才小观老师说的那些……”


    “呆在这里再久也是想不明白的,只有去看看才知道。如果实在不行,你循环回来之后再叫上我俩呗。”宋星月拍了拍他胳膊:“勇敢小狗,不怕困难,童昭珩,go!”


    第25章 深渊探索


    虽然从维修井出发,距离目的地不过几百米,但已有过许多次前车之鉴,童昭珩深知短短的几百米也可以送走他很多次,故而谨慎起见,他还是请冼观在地图上事先标注了沿途或可被用于歇脚的“安全屋”。按照计划,他们应该是要一鼓作气地冲到深渊探索舱的月台,但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也可以快速集合到某个安全屋里暂时躲一会儿。可惜,符合条件的房间并不多,安全屋必须得是人迹罕至、平时几乎没人使用的地方,没有大功率电器也没有排布密集的管线,所有到头来只选出零星几个保洁杂物室和茶水间。


    那个装着“疑似深海之心密钥”的小盒子被他贴身揣着,有点硌人,存在感十足。液氮切割器还有百分之六十的余量,灭火器还有一瓶全新的,不知道中途能不能捡到补给。默默检查完装备之后,三人再次出发了。


    出发前,童昭珩内心十分忐忑——他已经好久没死过了,还挺不适应的,每多活一秒都感觉像赚的。


    前面几次,他还从未涉足过B3层的东区,地图显示离着最近的维修井盖在东区长廊的入口,所以他们势必得先原路返回。在路过地质动力实验室的时候,童昭珩示意二人等一等,然后独自爬上井梯敲了敲盖板。


    等待许久之后,他又试着叫了两声“赵爽?”,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睡着了?还是……逃走了?”他喃喃道。


    宋星月撇了撇嘴:“一个人在那种狭小的隔间里坚持不了多久的,可能碰运气开门出去了吧,别管了。”


    童昭珩只能作罢。


    抵达维修井出口后,还是冼观先开门出去探了探,他看了一眼便回头道:“情况不太乐观,这个岔路口是所有管线交叉汇集的地方,污染很严重。”


    宋星月脸色立刻变得不太好看,不过童昭珩早有心理准备:“好的,我们走吧。”


    走廊静得出奇,只有天花板上缓缓滴落的粘液发出断断续续的“啪嗒”声,像是某种节律缓慢的心跳。走廊仿佛是被遗忘在时间底部的巨兽食道。大大小小的管道俱被腐蚀得不成样子,裸露在外的残体像失去血肉的骨架,在微弱的应急出口指示灯光中拉长成扭曲的影子。


    走廊头顶依旧垂挂着密密麻麻的藤壶群落,体型甚至比西侧更为庞大——部分壳体由于过分膨大,透过裂开的缝隙甚至能窥见里面触须形状的肉质组织。每一滴滴落的粘液都在地面凝固成像晶簇般的瘤体,内部隐隐闪着幽蓝色的磷光。好在因为电流切断、气温降低,它们的活性也显著下降了,仅有部分新生的“芽体”有气无力地伸展着,试图向四周寻找新鲜的能量。


    宋星月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呕,但很快忍住了。


    “我们要从那下面通过吗?”她指着天花板上一颗几乎占据半个走廊的藤壶,“家人们……我可能不行,这个计划还是有点太狂野了。”


    确实,如果硬闯过去,难度实在太高,也太耗费资源。童昭珩没有立刻答话,脑子却在飞转,他努力观察着所有藤壶的排布,试图计算出一条代价最小、效率最高的路线,但无论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行。


    忽然,一段记忆闪回他脑海里——他站在B2的鲸鲨厅里,所有鱼群聚在一处,宛如发疯般地撞击着玻璃……


    “小观老师,那个强光手电筒,你还带着吗?”他问。


    “嗯,但现在不敢开吧。”冼观说,“那东西功率太高,连续开着还会迅速发热。”


    “就是要又亮又热才好,”童昭珩说,“把它开到最强档位作为诱饵,扔到走廊末端,当所有触手都被吸引过去时,我们再贴着墙根快速通过。”


    宋星月倒是听懂了,紧张地问:“万一摔坏了呢?”


    “这是深海作业的标准装备,”冼观说,“工业级,应该很耐摔,不过也只有一次机会。”


    “我当然也随时准备好液氮切割器,但凡有靠近的藤壶就全部冻住,”童昭珩道,“目标是尽量快速地通过这里,越拖情况只会越危险,等会我说跑就跑,怎么样?”


    “可以。”冼观果断应道。


    冼观同意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打算留更多讨论的时间,说罢便直接将手电筒调到最强光束模式——强烈的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走廊,那些藤壶在光线下顿时显得更加恶心可怖,童昭珩一瞬间甚至有些看不清东西,太亮了,他要瞎了!


    下一秒,冼观用力将手电筒滑行抛向走廊的另一端,手电筒在地面上翻滚几圈后停住,强光持续照射着右侧墙面,角度非常完美!


    效果立竿见影。整个走廊的藤壶都开始躁动起来,触手们挣扎着从壳体里复苏,癫狂地向着强光的方向挥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手电筒的高功率LED灯珠在连续工作下迅速升温,散发出的热量成功吸引了这些温度敏感的怪物。甚至连头顶粘液滴落的速度明显加快,晶丛也开始疯狂生长——但不再是竖直的,而是全都朝向光源的方向。


    事不宜迟,三人立刻行动起来。


    童昭珩沿着左侧的墙根,用切割器劈出一条半米宽的小径,-196℃的冰冷气体于惨白灯光中凝成雾凇般的结晶。他抬眼看见那颗最大的藤壶裂口张开,里头缓缓伸出一只沉甸甸的触手——那触手尖端有拳头大小,根部直径更是接近一米,比他之前见过的体型都要大。


    所幸这头怪物目前完全被手电强光所吸引,朝着光源如巨蟒一般蜿蜒滑行着,眼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远。


    就是现在!


    “跑!”


    他喊出口的同时,立刻拔腿狂奔,宋星月紧跟着他,冼观殿后。前方所剩的拦路藤壶都被切割器无情劈开,四分五裂,其余后知后觉调转方向袭来的触手又被冼观拿灭火器解决,动弹不得。走廊中回响着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冰渣被踩碎的咯吱响声,只是这一番动静彻底唤醒了所有原在沉睡的藤壶,触手如雨点般从天花板垂下,走廊内壁长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蠕动的触须,于人体的温度和强光的热源之间左右徘徊。


    三人自然没有放过这难得的时间差,一路狂奔,最后十多米的距离,他们几乎是在触手的包围中穿行而过,数次化险为夷,竟奇迹般地没有任何人被抓住或受伤。这都多亏了自从馆内温度骤降后,怪物们的行动速度远远不如从前了。


    童昭珩不敢回头看,只能没命似的撒腿跑,肺部都涌起血腥味也不敢停,直到走廊尽头已经完全看不见诱饵手电筒发出的任何光亮,他才终于放慢脚步。


    “我……我要死了,我……跑不动……”宋星月哑着嗓子,“你也跑……跑太快了,我腿软了。”


    “你每次都说跑不动,每次跑最快。”童昭珩上气不接下气,“稍微休息一下,我也有点不行了。”


    虽是这么说,但他依旧端着切割器不敢放松警惕。冼观拿冷光管照了一下,说:“这边情况好多了。”


    通过受灾最严重的一段走廊之后,藤壶的数量逐渐下降,分布也稀疏了不少。冼观解释说近几年亚特兰蒂斯访客实在不多,能逛到B3这么深的普通游客自然更少。深渊探索舱没什么人气,按需才会开放,其余时间基本关灯节能省电。


    “得亏了节能减排的伟大号召……”童昭珩用袖子蹭了蹭脸上的汗,“希望到时候能顺利开机就是了。”


    只是听闻深渊探索舱人气衰落,他心里还有些失落,因为他小时候还挺喜欢的。


    作为B3层唯一一个观光性质的设施,深渊探索的主要功能是满足普通人尝试潜艇和深海探险的好奇心,故而还耗巨资在海底打造了一艘沉船遗址——当舱体转过第一道弯时,沉船就会豁然出现在左侧舷窗,在漂亮的灯影布置中,显得既壮观又神秘。


    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也被变异藤壶占做客厅了。


    有惊无险地走过最后一段路,三人终于来到了“Abyss Tour”的拱形门楣之下。冼观高举冷光棒,也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范围。


    “这里好冷,比外面更冷了。”宋星月顿了顿,奇怪道:“咦?有回音,这里很大吗?”


    “嗯,”童昭珩说,“小时候为了坐这个,在这排了快一小时的队呢,从门口绕到里面,等着的全是人。”


    说罢,他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牵起他,疑惑之际,冼观说:“太黑了,地方大,牵着别走丢。”


    “哦哦。”他回头看宋星月,“我还得拿我的神装,没多余的手了,你拉着我衣服吧。”


    宋星月也不计较:“行。”


    深渊探索的入口处是一个类似问询台的大圆桌,童昭珩记得这里是集邮盖章兑换奖励的地方,还会定期举办互动小游戏。他用手指在台面上蹭了一下,果然全是灰。


    步下三节台阶后,他踏上了防滑玻璃做的地板——正常情况下,脚底应当模拟着深海水域的投影,巨型乌贼、发光水母和闪光电鳗游来游去,偶尔还有巨大鱼影掠过,四周音效模拟海水低鸣、鲸鱼歌唱和潜水器通讯的对讲音,但此刻,童昭珩只能庆幸这玩意儿没电了。


    再往前走,他们路过了“深海纪念站”小型商店,老式报刊亭大小,拉下的卷帘门上还贴着主题周边的海报,包括探索舱模型钥匙扣、发光水母抱枕和深渊鱼类贴纸。商店旁边摆着一台扭蛋机,童昭珩瞄了一眼,本期的隐藏扭蛋是“大王酸浆鱿”。


    童昭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谢谢,真的很不想要。


    第26章 失落乐园


    虽然这里空无他人,甚至连贴着“请靠右排队”的亚克力标牌都已经倾斜,但根据原本的设计规划,三人这时也只能顺着曲折的排队栏杆前行——冼观牵着童昭珩,宋星月在后面拽着他衣服,三人顺着栏杆直直走到尽头再转弯,像一条贪吃蛇。每隔几米,栏杆上都设有互动展板,印着与深渊生物相关的知识,如“热液喷口生态圈”、“魔鬼鱼的眼睛结构”、“深海无光如何生存”等,配着相关插图或仿生模型。


    排过这一段长长的“幽灵”队伍,几人终于来到了登舱月台。


    月台边目前静静停靠着两辆探索舱,舱体呈一个前宽后窄的椭圆形,尾部是个锥形,像一颗水滴。舱体表面覆以深灰哑光防腐涂层,局部涂装有醒目的黄白警示线条和舱号。舱头的前视窗下方,一排探照灯环绕排布,目前灯盖都是阖上的。而舱体两侧的舷窗面积则很小,只有约六十公分直径,是一个鱼眼模样的圆形视窗。


    宋星月有些好奇地拍了拍舱体:“这么小一个探索舱,能抗住水压?”


    童昭珩点点头:“我小时候坐的就是这个,但当时感觉还挺大的。”


    冼观走到一旁,说:“这个就是工作人员的操作岗亭了吧。”


    岗亭紧贴轨道系统的起始点,约三米长,两米宽,正面是透明防爆玻璃墙,应该是方便工作人员观察登舱状况与轨道区域安全。岗亭旁侧配有一块朝向游客的显示屏,估计是用于显示当前舱体运行状态与下一班次倒计时。岗亭本身只挂了一道老式的锁,童昭珩见状立刻会意,用切割器把锁头锯掉了。


    打开门后,童昭珩看见岗亭内部中央是一张环形控制台,嵌入式的显示屏目前黑着,什么也看不出。但所幸控制台左侧还设有两排物理按钮,甚至被前人很方便地贴好了便签——蓝色按钮对应着“启动/停止出发程序”,下面一排红色按钮则可对个别舱体进行独立调度,如紧急返航、暂停观光等。岗亭后墙是一组壁挂式工具柜,挂着通讯耳机、手电、小型氧气瓶等。角落处安置一张可折叠座椅与便捷式储物格,大概是方便工作人员轮班休息用的。


    “能启动吗?”童昭珩问。


    “只有试试才知道,”冼观指着控制台下方的员工卡卡槽,“一旦通电,很快就会有藤壶顺着找过来,但这么大个设施想完全启动,少说也要个十分钟。”


    然而这个空间空旷得要命,藤壶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袭来,好处是他们很难被堵在一个死角,坏处是根本无法防守。


    毕竟藤壶又不会排队。


    童昭珩低头看手里余量所剩无几的液氮切割器,将之放在冼观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四下张望着:“得省着点用,万一到了B4还需要呢?我去找个别的东西。”


    冼观扬眉,指着岗亭外侧一角:“那有你最喜欢的,消防斧。”


    “哦哦哦,消防斧,我的最爱。”童昭珩一溜小跑,取下红柄斧头握在手中掂了掂,立刻感觉安心不少。


    “那我开机了?”冼观问。


    童昭珩端着消防斧,宋星月拎着灭火器,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冼观将员工卡插入卡槽,经过漫长的三秒钟等待,电源灯闪烁了两下,控制面板的灯依次亮起,与之相伴的是电机风扇运转的轰隆声响。


    首先亮起的月台下沿的导光灯带,一节接一节,如深海生物体内复苏的神经线,在黑暗中缓缓点亮。蓝白色的冷光从地面蜿蜒而出,自黑暗中来,又去往黑暗,从虚无延伸至虚无。


    紧接着,探索舱轨道两侧的维护灯带启动,一圈圈灯环像潜伏巨兽的脊椎胸骨,从远处漆黑的末端一路蔓延至游客月台,照亮积尘斑驳的钢轨,也投下无数模糊的残影。下一刻,月台区域骤然灯火通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近十米高的穹顶之下,曾经载满游客、如今空无一人的等候区显得尤为清冷空旷。


    一阵电磁干扰的杂讯过后,头顶忽然开始播放一段音乐,随后断断续续响起一段久违的广播:“欢迎来到……深渊探索……”


    只是音频或许因为受潮,那广播的语调忽远忽近,如从水底传来的回音,古怪的变调和场内的回声都让原本轻快的音乐只剩阴森诡异。


    童昭珩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远处的纪念品商店和扭蛋机也亮了,展示货架从磨砂变得透明,里面的机械臂空挥了几次,五爪试着收拢又松开。微弱的感应灯亮起,水母玩偶圆滚滚、笑眯眯地,等待着不存在的主人带它回家。


    而更远的入口处,打卡墙的LED屏幕依次亮起,上面闪过系统存储的游客照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笑容定格,是孩子们趴在舷窗上向外看的瞬间,是孩子兴奋地举起集章本的瞬间,是亚特兰蒂斯曾经辉煌的记忆残影。


    最终,整片区域被彻底点亮,如同某种离奇的“复活节”仪式,灯火通明,程序运转,每一盏灯、每一条广播、每一条轨道都在正常运行。


    只是,没有游客。


    曾经的欢声笑语还依稀回荡在墙角,但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迟到的欢迎,一场空壳的热闹,一场无人欣赏的表演。宛如游乐园被拆除前的最后一夜,面漆斑驳的旋转木马在孤独地唱着歌。


    下一刻,童昭珩感到脚底传来轻微的震动,他回过头,发现沉睡已久的钢铁生物终于被唤醒,两艘探索舱的车灯逐个点亮——探照灯先是闪了两次,然后骤然睁开,光柱照亮了通道前方紧闭的双重卡齿合金大门,那之外便是漆黑的外海。


    “成功了!”宋星月喜道。


    “还没好,”冼观一边调试着控制台,头也不回地说,“这个探索舱不能立刻出发,还有五分钟的预热自检程序。”


    “嗯,好像也有其他客人来了。”童昭珩指着远处问询台的方向——光束之下,雾霾般的的粉尘从门外飘入,成团地浮在照片背景墙的一张张笑脸前。


    童昭珩紧了紧手里的握把:“宋星月,灭火器就位。”


    宋星月咽了口口水,结巴道:“好,好嘞。”


    童昭珩朝前迎了几步,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猛地刹住脚步,喃喃自语:“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啊?”宋星月没听清,“知道什么?”


    “消防斧,”他没有理会宋星月,只是扭头盯着冼观背影,“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消防斧的,我没有说过。”


    冼观背影微微一顿,只侧过半张脸来,声音平静地反问:“什么消防斧?”


    童昭珩喉咙发紧,一字一顿道:“你刚才说,我最喜欢的消防斧,你怎么知道我爱用这个?”


    于是冼观回过头来,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似乎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宋星月急得要死:“什么消防斧,门口进来了好多孢子雾,等等角落那个阴影是什么,好大一只……什么东西过来了?!”


    童昭珩却充耳不闻,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冼观。


    冼观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慢吞吞道:“你之前不是说,用斧子砍坏了电路板吗?在维修井里的时候。”


    童昭珩声音低沉但清晰:“我只说过电路板被我砍坏了,但我没说过是用什么工具,更从来没有说过消防斧这三个字。”


    随着“卡嗒”的清脆金属声,机械臂自动落下锁定轨道,探索舱的舱门终于缓缓划开。舱内灯光幽幽亮起,座椅自动调节启动,舱顶的OLED星图开始旋转模拟星辰图景。


    “欢迎乘坐深渊探索舱,”敞开的舱门内响起温柔的电子女声 ,“上下车请注意脚下。”


    宋星月紧张地来回看两人,一头雾水:“什么意思?这件事重要吗……你之前说过吗,没说过吗?我记不清了,话说我们现在到底为什么在讨论这个?”


    冼观肩膀下垂,轻轻叹了一口气。


    童昭珩屏住呼吸瞪着他。


    其实就算是瞎猜的消防斧也不难理解,毕竟馆内能利用的道具也就这些,结合总机房控制台上留下的那些痕迹,自然而然联想到消防斧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无论怎么讲都说得通。


    连童昭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内心深处其实非常希望冼观就这么解释给他听。


    可惜冼观没有。


    “如果是别人,我会说你记错了,但你不行,对吗?”冼观嘴角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因为你记得所有事,所以糊弄不了你。”


    童昭珩手臂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是某种不受控制的生理现象,是人遇到危险后的本能反应。


    他的大脑还根本无法消化这句话和其背后隐藏的信息,双脚也如灌铅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冼观从岗亭里迈出,一步一步来到面前,似乎有些懊恼地又小声叹了口气。


    “家人们我真听不懂了,”宋星月满脸懵逼,语速飞快,“你们能关心一下那边的怪物吗,还有这个探索舱现在是能上车了吗?”


    闻言,冼观瞥了她一眼,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当然可以。”


    随即,他朝宋星月的方向抬起一只手。


    下一刻,宋星月竟然被一股怪力凭空掀飞,直接飞出十余米,而后重重摔进其中一个探索舱里!冼观手指微微一动,舱门便又“哗”地关上了。


    “对不起啊,本来你是不该看到这些的,”冼观眉毛皱了一下,好像真的很抱歉似的,“可是你太聪明了,我也很苦恼。”


    第27章 冰霜结界


    在根本没有产生物理接触的情况下,一个成年人居然活生生被原地干拔、扔出十几米,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力量!


    宋星月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无论如何也拉不开舱门,她只能拼命地拍打圆形的舷窗,大喊大叫,五官都在鱼眼透视下变形,但她的声音被密闭的舱室完全隔绝,什么都听不见。


    “别这个表情,”冼观表情有些疲惫,语调平平带着一丝厌倦,“下次循环的时候,她就会复活了,而且什么也不会记得。”


    听闻此话,童昭珩不禁双腿打颤,背后发凉,固然已经“死”过几次了,但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如此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力。


    “看来就到此为止了,你的探险小游戏。不过真的非常厉害,我已经很久没遇过这么有趣的事了。”冼观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不能让你再往前走了。”


    “为……为什么?”童昭珩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说出这三个字,他嗓子干哑得厉害,颤抖到甚至有些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了。


    “因为太危险了。”冼观说。


    “危险?”在此情此景中,童昭珩竟然有些气笑了,“对于谁而言太危险了?”


    “当然是对你而言。”冼观彬彬有礼地答。


    不能再往前,是不能让他去B4的意思吗?童昭珩不明白。


    只是一旦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很多线索便呼之欲出,甚至明显到了怀疑自己之前为什么毫无察觉,还一次次听信对方千疮百孔的解释。


    是因为害怕,所以故意选择视而不见吗?


    因为害怕真相,害怕失去唯一真正意义上的伙伴,在这个无尽循环的迷宫里,在这个无法逃离的轮回中,所以可以规避掉了那一种可能。


    自己身边站着的,或许不是一起逃亡的队友,而是迷宫的一部分。对方一直和自己呆在一起,也不是为了帮助他,不过是在近距离欣赏这一场闹剧在取乐罢了。


    “有什么能比死亡还危险?”童昭珩努力冷下声音,“你又到底是谁?”


    说话间,门口角落溢出的孢子雾已经多到无法忽视,浓稠的荧蓝色瘴气里埋伏着巨大的阴影,伴随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某种被病毒寄生的巨型海怪缓缓登陆而至,肉瘤在粘稠的胶液中滑动,粗大的节肢在空中舞动。


    近处也有不少藤壶从通风管道噗呲噗呲地掉落下来,砸在扭蛋机的蛋壳上、砸在问询台的看板上……瞬间垒成一座座小山,静止多年的空间转瞬被破坏,被邪恶侵占。


    冼观只瞥了一眼,啧了声,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


    他朝着门口的方向再次抬起手,下一刻,童昭珩脸前刮过一阵刺骨寒风,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想后退却发现双脚被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低头看去,震惊地发现脚底的地板已冻成厚厚一层冰。


    冼观站在不远处,衣角因气流而微微扬起,在他脚下,冰,无声无息地诞生了。


    一圈淡青色的冰晕自他脚下无声绽开,如水面荡漾,但光芒反射之下,那些波纹便瞬间冻结。地砖逐块泛白,晶霜如羽毛般铺展开来,沿着地面缝隙向四周无声地爬行。


    短短几十秒钟,这层冰便强势蔓延过整个大厅——排队的金属栏杆、纪念品商店、将落未落的藤壶群、爬行至照片墙的巨怪、写着“Abyss Tour”的拱形门楣……眼前所见的一切顷刻间全部冻成了冰块。彩灯在冰层之下折射出扭曲成折断的虹光,液晶屏幕开出六角冰花,随即“啪”地龟裂开。就连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孢子,也被冻结呈一朵一朵荧蓝色的冰花,洋洋洒洒飘舞着。


    整个过程只有极低频的细碎声音,如千万根细针在玻璃上轻轻滑过,像霜花悄然开放的声音,若有若无。当寒冰的蔓延终于停止,万物归于最极致的寂静,仿佛连温度这个概念都消失了,世界就此熄灭。


    冰面形成了一个近百米范围的扇面,而冼观站在扇钉的位置,衣角缓缓落下,收回手来。


    童昭珩吓得几乎破音:“你!你怎么做到的?”


    “你不是讨厌这些东西吗?”冼观微微歪头,“我也不喜欢。”


    “我不明白……是你策划了这一切?”童昭珩彻底混乱了,“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真的是在帮我吗?你到底什么目的!”


    “因为很有趣啊,”冼观理所当然道,“最开始注意到你在重置后居然没有失去记忆,确实有些意外,而你又不断地带给我惊喜,我就忍不住想看看,区区一个凡人究竟做到什么程度。”


    “凡人,”童昭珩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字眼,“那你呢?你是人类吗,还是和它们是一伙的?”


    冼观看着童昭珩指向的藤壶冰山皱起了眉,显得不太高兴。


    “你从头到尾都保留着记忆,却每次都在我面前演戏,为什么!”童昭珩脑子快要炸掉,“你之前发誓说没有骗我,可这些又算什么?”


    但冼观显然没有解释的兴趣,只兴致缺缺道:“你就呆在这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他抬腿想走,扭头又看了看不知何时还会袭来的藤壶军队,手指一动,童昭珩脚下的冰块登时炸裂。


    “你要去哪?”童昭珩仓皇大叫:“等等,等等你干嘛!”


    可冼观一个字不想听他多说,直接故技重施将他丢进另一个探索舱里。


    “这次我会给你留足氧气的,不要乱跑。”冼观淡淡道。


    童昭珩摔得头晕眼花,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但舱门已在他面前无情合上,并瞬间卡死了。


    冼观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明明根本没有碰到舱门,锁头的金属却像是熔断冷却后一般牢牢黏在了一起。


    “放我出去!你别走!别走啊!!!回来把话说清楚!”


    童昭珩跳起来对着门又撞又踹,双眼通红,一拳一拳砸在门上,直到拳峰上留下血迹也未能将其撼动分毫。


    其实他根本没有期待自己能够轻松打开门,但他胸腔里有太多情绪奔腾翻涌,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有被欺骗的气愤、被愚弄的恼怒,对自身愚蠢的羞愧以及……伤心。


    对着空气发了一大通火之后,童昭珩背靠冰冷的舱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无人看见的角落,他鼻子发酸,眼泪很快蓄满了眼眶。


    眼泪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晕湿了一块块小圆斑。


    他是真的很伤心。


    怎么能这样……他明明那么信任小观老师,虽然他们细数起来认识不过24个小时,但一起出生入死、经历了那么多事,居然全都是假的吗?


    冼观过去一直知无不言、有问必答,耐心又可靠,但刚才自己质问了他那么多话,对方竟然一句都不答,只是冷冰冰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中带着冷漠的俯视,和之前他从镜片上方投来的专注目光形成鲜明反差。


    第一次从胶囊电梯下来开门后见到冼观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所以第一次被困电梯的时候,冼观是真的昏过去了吗?他在几个小时后氧气几乎耗尽的时候突然醒了,现在想来的确很奇怪。


    第二次在地质实验室门口遇到通风管道掉下来的藤壶,冼观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却在旁边看着他用消防斧一顿乱砍,还给他支招,明显就是在看他笑话。死前他在楼梯间躺在冼观怀里,那传来的温度分明是与自己毫无二致的人类,怎么会这样呢?


    第三次他们被困在鲸鲨观景厅,冼观救了自己好多次,还帮他切了个章鱼头,耐心地蹲在旁边看他在那边熔门。现在想来,怎么会有人不知道章鱼小丸子是什么呢?


    那么……关于他自己的那些事,关于他父亲和姥爷的那些事,难道都是假的、都是骗他的吗?


    可自己分明在资料室看见了那些陈旧的研究资料,负责人也的确姓冼——他没道理从那么早就开始做局骗他吧?得知他父亲是研究员还早在循环未开始时,应该不至于吧。


    但也许那个办公室就是被冼观引导着去的,就像总机室……不对,办公室好像是我自己要去的,到底是不是……童昭珩感觉自己精神快要崩溃了。


    对了,总机室,冼观为何当时希望自己去总机室?目的是让自己破坏电路板、让全馆陷入停电?事实证明停电确实有效抑制了藤壶的繁殖和传播,或许冼观和那些怪物真的不是一伙的?就算如此,破坏总机的事情他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做到,为什么非得带上我不可。


    更何况,骗他有什么好处呢?童昭珩实在想不通,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既没什么特别的身份、也没什么出色的本事,骗我有什么收益呢?


    而且当时被炸毁的藤壶卵巢中突然刺中自己,冼观脸上的错愕不似假的,后来房间里砍杀藤壶留下的痕迹,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有很多痕迹不是自己造成的,而是自己死后的冼观。


    他完全无法理解冼观的行为逻辑,如果不希望自己去B4,为什么又一直帮忙、一直配合呢?还数次救他于危难之间。如果他刚才没有主动拆穿冼观话里的漏洞,或许他还会继续演下去。


    那么按照原颜与定计划,他究竟会演到什么时候呢,真到了B4门口才算完吗?童昭珩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B4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去,童昭珩从裤兜里摸出那只小小的u盘,拿在手里翻过来转过去地看,这真的是深海之心的密钥吗?


    真要让自己不乱跑,杀了不就好了,把他关在这算什么。


    思及至此,童昭珩动作顿住,他脑子里灵光一现,猛地站起来。


    冼观走后,整个空间重新陷入了黑暗,从圆形的舷窗看出去视野有限,只能看见他冻住的藤壶冰山散发着微弱的蓝色荧光。


    为什么不杀了他,而是把他关在这里,其实只要逆转一下思维就很好理解了。他和全馆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无外乎就是他的记忆不会重置,杀了他根本没意义。即使现在杀了他,重生之后,他依旧可以乱跑。


    那既然这样……


    离开这里的出路,不就摆在眼前吗!


    第28章 降临


    他在这不大的游览舱里四下找了一圈,连座椅下方都摸了个遍,只找到一根类似安全带的缆绳。他牵着绳子的一头,抬头目测舱室的高度,看有什么能悬挂的地方。


    没想到啊,童昭珩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想要自杀。


    探索舱外的一切都被冰层包裹着,舱内的温度早已与外界同步,金属内壁上凝结着一层薄霜,每一次呼吸都会在他面前形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没事的,不痛的,比这更痛的都经历过了。”他捏着绳子尾端,焦躁地在探索舱里不住兜圈子,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慰自己,“一下子就过去了。”


    他先是把绳子绕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粗粝的编织物一挨上皮肤,他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不由自主从胃里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


    不行,好可怕,他摇了摇头,把绳子拿远了些,仿佛一个精神病人,脑内有两副人格在争抢这具身体,做着完全矛盾的行为。他左看右看,可这次没有任何人会帮助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


    童昭珩喘着粗气,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舱门上,控制不住地哭了两声,迅速又收住眼泪,板起脸继续碎念:“没事的,怕什么,我一点都不怕。”


    他再次试着把绳子横在喉头,只是略微使劲一勒,他的身体立刻背叛了他——气管受到压迫的瞬间,童昭珩便生理性干呕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抓在扶手上的手之用力,指节都泛起了青白。


    好容易停止了咳嗽,童昭珩静了许久,长长吁出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直起腰,踩在座椅上站着,将安全绳穿过探索舱顶部的碳合金支架,用力拽了拽。


    这个碳合金支架式是整个舱室最坚固的部分,原本设计用来承受深海巨大的压力。现在,它将承受另一种压力。


    他手指笨拙地打着结,试了好几次都绑不好,其实他曾在视频里看过各种野外求生的绳结教学,但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系出一个简单的活套,绳子摩擦支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死寂的舱内又显得格外刺耳。


    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制作的绞刑结,童昭珩手抖得厉害,不知是紧张、是害怕还是单纯因为冷。他恨自己不争气,手捏紧成拳头狠狠锤了几下大腿,努力控制肌肉、平复呼吸,只有沉重且急速的心跳声无法掩盖。


    下不了手,实在是下不了手啊……童昭珩咬紧牙关,同时也意识到一件事——他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更害怕。


    干什么啊,我不是都死过好多次了吗,比这更痛苦的死法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到底在怕什么啊!


    他愤怒地又猛掼了探索舱顶盖几拳,鲜血顺着拳峰流到手腕上,疼痛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快感,暂时盖过了恐惧。


    童昭珩闭了闭眼,还是咬着牙把绳结套在了自己脖子上。


    未免自己后悔,童昭珩索性脚一蹬,干脆地跳下了座椅,霎时间,颈部骤然传来几乎要被勒断的剧烈压迫感,比他想象中更加痛苦千倍万倍!


    世界在瞬间收缩成脖子上那圈灼热的疼痛,绳索深深陷入皮肉,切断空气,压迫血管。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身体像被钓上岸的鱼一样剧烈扭动,两腿在空中乱蹬一气。他试图把手指抠进绳套里,但怎么也抵抗不了体重,只是硬生生用指甲把喉咙处挠出血。


    眼前一片模糊,耳边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震耳欲聋,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喉骨骨折的尖锐疼痛。不要……不要!我后悔了,我不要死!可他眼前闪过一片片耀目白光,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双脚也完全找不着也够不到可以落脚的座椅。


    终于,他挣动的幅度渐渐小了,虽然肌肉还在痉挛,但双臂已无力地垂落在了身侧。


    就这样,在双腿完成最后一次抽搐后,探索舱重归寂静,只有绳索偶尔摩擦支架的细微声响。废弃多年的海底乐园中,莹蓝色的冰山散射出淡淡幽光,紧闭的探索舱内悄然垂挂着一具刚刚失去生气的尸体,无声无息。


    几次死亡的体验里,童昭珩这次失去意识的时间尤其短,几乎上一秒他还溺亡在机械性窒息带来的绝望中,下一秒他便双脚落地,向前踉跄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漆黑一片的室内,唯有冷光棒这一团光源,照亮着办公桌上“D.Liu”的名牌,而宋星月正哭丧着脸:“这个地方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啊?”


    童昭珩双眼陡然睁大,瞬间明白了这是哪个时间点。


    他猛一扭头,快速看向冼观,对方也正看过来,眼中满是震惊。两人一个照面,四目相对的刹那无数往事倏然坍缩,万千思绪激撞在一起,电光火石。


    冼观迟疑地上前一步,张了张嘴,但童昭珩已经朝宋星月大喊一声:“跑!”


    宋星月:“?”


    冼观:“!”


    说罢他没多犹豫半秒钟,直接一个闪身绕过办公桌,顺手拉翻了比人还高的文件箱,一时间尘烟飞扬,呛得人睁不开眼。


    “等等!”他听见冼观大喊道。


    我才不等呢!我才不会再信你说的鬼话!童昭珩头也不回撒腿狂奔,漆黑的走廊一片幽暗,墙上地上全是结霜的藤壶,前方可能还有卵巢心脏或者更吓人的怪物,但这一切远远没有身后传来的压迫感恐怖。


    他没命地向前冲,其实压根没有想好要跑去哪——前几次循环里,他要么是和冼观一起行动,要么事无巨细地把自己所思所想抖落了个清楚明白,如今还有什么地方是他能顺利到达而冼观不知道的呢?


    不管了,先跑远一点!就算只能在B3层活动,但B3层是整个亚特兰蒂斯面积最大的一层,几乎和海面平台相等,势必能找到一个地方躲一躲。


    总之先苟起来,再想办法去B4!


    童昭珩一边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见弯就转、见缝就钻,一个三维立体的地图同步浮现在脑海里——排除几人之前停留过的维修井,再筛选掉讨论过可以做中继休息站的杂物间,能够落脚的选项还剩两个地方。


    一个是西三段走廊的储藏室,一个是东二段走廊的一个气闸舱,按照距离而言,后者应该更近一点。


    他埋头狂奔,根本不敢回头看冼观有没有追上来,跑动间,他隐约感觉自己兜里似乎有个硬硬的小东西,脑中划过短暂的疑惑后,旋即明白了。


    深海之心的密钥!明明时间已经回到过去,可这密钥居然没有被重置?!


    还是说这条时间线上的他们已经解锁过密码箱了?


    童昭珩脑子一团乱麻——他刚才跑走得太过果断,属实没功夫观察周围的情况,一时间竟有些无从判断。


    他终于连滚带爬地跑出西侧走廊,正欲往交叉口拐弯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却叫他生生刹住脚步。


    密密麻麻铺满整条通道的藤壶群落横在眼前,已经把整条通道近乎填满,大大小小的扭曲甲壳重重叠叠摞在一起,起码有几百只,从几厘米到几米直径不等。他以前还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藤壶上又寄生了藤壶,怪物上又附着了更多怪物,而藤壶聚集最密集的地方,童昭珩认出来了,就是他们上一次扔强光手电筒的地方。


    糟糕……他居然犯了这种错误——变异藤壶的繁衍同样不会被重置,他选错路了。


    原本在低温中昏昏欲睡的藤壶们感知到了一丝来自活人的热源,全部蠢蠢欲动起来。数百只畸形的、根本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恐怖怪物齐刷刷地挪动起来,上千条触手此起彼伏,并尽数向他伸了过来,这画面简直绝了。


    童昭珩在原地站定,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铺天盖地袭来的触手,他不想跑、也不想躲了。


    无所谓了,就这样吧,他任命地闭上眼睛。


    只是命运从不如他所愿,在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从身后而至的寒冰绵绵不绝,裹挟着凛冽冷风,顷刻间就将整个空间全部冻结。


    童昭珩睁开眼睛,看着堪堪凝固在他鼻尖的狰狞怪物,又看看脚下的冰面,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冼观站在他身后约二十米远的地方,大步踏来的身影在霜雾纷飞间有些模糊。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与此同时,寒冰的扩散并未停止,墙壁开始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安全出口的塑料灯罩因为低温收缩瞬间断成两节,漂浮孢子结成的霜长得飞快——不是雪花图案,而是像无数根银针刺了出来,而后突然“啪”的一声,全部碎成一地亮晶晶的渣子。


    冰层还在加厚,无数冰晶从冻结的藤壶上生长出来——周遭所有水汽几乎全被吸收,空气顿时变得无比干燥,连童昭珩身上的汗都被瞬间蒸干了。


    温度持续降低,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刺痛,极寒空气叫他呼吸也变得困难。他毫不怀疑冼观要把他和藤壶一起冻死在这里!


    只是当冼观走得足够近时,童昭珩才发现对方的模样有些异常。


    冼观脖子处的皮肤覆盖着一层结晶,一路伸进领口看不见的地方,又从手腕蔓延至手背。他皱着眉,镜片后的瞳色变得极浅,隐约还泛着一层翡翠绿的光泽,发丝衣角都因为气流而鼓动翻飞着——他此刻已经完全不像个人类了,更似古代神话里某种似神似妖的存在,不容置疑地降临在了这个噩梦里。


    而且,他好像生了很大的气。


    第29章 答非所问


    “你……你别过来!”童昭珩虚张声势地嚷嚷道,但颤抖的声线已然将他内心的恐慌暴露无遗:“我警告你啊……我可警告你……”


    冼观充耳不闻,走到与他只有一臂距离时才停下,他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从未如此明显过,那过分妖艳的五官放大在脸前,带着骇人的寒气,浅绿色的瞳孔微微眯起,明晃晃透露着危险的讯息。


    童昭珩一个字也说不出了,他半张着嘴,冷气过肺刺得生疼,但他打定主意绝不能露怯,于是摆出了一副英勇就义的悲壮表情,纯靠意志力和冼观对峙着。


    “我和你说什么,”冼观出口便是质问:“让你不要乱跑,为什么不听话?”


    倒反天罡!童昭珩闻言一肚子邪火蹭地窜上来:“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一直都在骗我!演戏演得爽吗?看我反反复复地挣扎然后死掉看得开心吗!亏我还真的以为自己误会你了,还真心实意地后悔自责过,结果你呢?”他越说越委屈,愤怒得双眼通红,眉毛却委屈地耷拉着,“而且你还把冷气开这么大,还想冻死我,看我花样百出一直死还没看够吗……”


    冼观听了前半截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微微怔了下,像是才意识到冰霜的扩散并未停止,而周遭已经远低于人类可以正常耐受的温度。


    他咬肌紧了紧,那只已被结晶完全覆盖的手小幅度地抽动着,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先离开这……”他似是妥协道。


    童昭珩当然不听:“又去哪?又想骗我去哪!我告诉你,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任你这次说什么我也……”


    然而冼观等不了他说完便已耐心告罄——一股蛮力揪起童昭珩的连帽衫,直接不由分说地将他拎离地面。


    童昭珩下意思捂住自己的喉咙——刚才机械性窒息的痛苦还过于鲜明,他一下应激地哇哇大叫起来:“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冼观一愣,松开手,思考了半秒钟,转而把他拦腰抱起夹在胳膊下,不容反抗地把他带走了。


    童昭珩头重脚轻、视野倒转,整个人难受得不行。但他有点失温了,手指僵硬得厉害,心率和呼吸都快过了头,只能死命揪着冼观衬衣后摆表示抗议。


    冼观轻车熟路地东拐西走,终于停在一个实验室员工休息隔间前,刷开门把童昭珩丢了进去。因为是气闸门隔离,里面温度还不算太离谱,外壁攀附的少许藤壶也被他三下五除二地给清理掉了。


    童昭珩手忙脚乱地理顺颈后的帽子,像一只炸毛的猫。他背贴着墙,警惕地看着冼观,但对方只是走到一张休息用的单人床边坐下了——他肤色白得近乎透明,下垂的睫毛盖住了异样的瞳色,眉眼间是浓浓的倦怠,手肘撑着膝盖,其中一只手上的结晶反着光。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妖怪也会不舒服吗?童昭珩又想。


    不过刚才在走廊上,很明显他的力量失控了,温度急剧下降的程度似乎令冼观自己也很意外。


    这人到底要干什么,是和我有仇吗?他发现我兜里的密钥了吗?宋星月又怎么样了……童昭珩脑子里一大堆疑问,见冼观不搭理他,便眼珠乱转四处观察,又开始动心思想遛走。


    “我没有骗你……”冼观忽然出声了。


    童昭珩手都已经摸到门把手上,闻言猛地顿住,缩着脖子僵硬地转过来。但他冼观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依旧低着头垂眸坐在床边。


    下一秒,他忽然反应过来冼观说了什么,气得一蹦老高,怒道:“你还不承认!你骗我骗得还少了?从头到尾你都在演戏,演自己一无所知、演自己随着循环失去记忆,然后把我当猴耍,你,你……你!”童昭珩憋了半天也选不出合适的词,“简直太恶劣了!没见过你这么坏的人!”


    “是吗?那是你见的坏人太少了。”冼观抬起头,翠绿的眼珠自镜片上方看过来:“我不否认自己恶劣,但我也从没主动说过自己失忆了。”


    童昭珩迷惑了一瞬:“什么?”


    “都是你先入为主地认定我没有循环前的记忆的,我自己从没主动说过。”冼观平静地指出。


    童昭珩瞠目结舌,被对方的无耻震惊了。


    他结巴道:“那反正……总之你……你根本就不是人类,就算你和那些藤壶不是一伙的,你也……也是个别的什么怪物!”


    一瞬间,原本已逼至零下的空气又低了好几度,冼观收敛了表情,站直身子,下巴微抬,冰冷无慈悲地俯视着他。


    童昭珩一下怂了,但还是不甘示弱地嘟囔:“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没错,你说的很对。”冼观一字一顿道,他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既然知道我是怪物,既然知道这馆里全是怪物,那你就不能听话一点,非要急着找死吗?”


    “你觉得我还怕死吗?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啊!”童昭珩怒不可遏,“反正都死了这么多次了,你以为我怕你?”


    冼观冷笑了一声:“好啊,那你就去死好了,正好没有人在馆里到处乱跑地干扰我。”


    “别……别以为我不敢,你关不住我的!你把我关起来我就会自杀重启循环,然后再跑!”刚才窒息濒死前的那种恐惧和无助再次涌上心头,童昭珩悲愤不已:“正好我可以重来一次,躲着你走!你不是说你有事要做吗,看你能追着我撵到什么时候。”


    冼观眯起眼睛,打量了他半天,才问:“你认为,每次时间循环重置,是因为你死了?”


    童昭珩下意识反问:“难道不是吗?”


    冼观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所以你才选择上吊自杀?”


    这个问题叫童昭珩一时间忘记呲牙,陷入思考——冼观这话的意思是,时间重置另有规律,并非以他的死亡为契机?


    因为每次死亡之后,睁眼后都回到了过去,所以他在一直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发生了循环,难道不是吗?


    仔细想想,或许这就和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其他人没有循环前的记忆,所以冼观也没有循环前的记忆”一样,是一个先入为主的误解,毕竟每次死后发生的事情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如果真是以他的死亡为循环节点的话,那么上上个循环里的冼观就不会还有时间对总机房的巢穴进行鞭尸。


    但他又及时制止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判断失误和冼观不说实话不是一个性质的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于是他继续充满警惕地怒视着对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上吊的?”


    难不成刚才冼观没有走,还是说走了又回来了?


    他回来干嘛,总不至于是良心发现要放了他吧。


    冼观几步迈上来,转眼间便缩短了和他的距离,并高高举起了手。童昭珩以为自己要挨揍,本能反应地缩起肩膀闭上眼。


    然而冼观只是一手猛地撑在童昭珩脸侧的门板上,力道很大,刚被童昭珩悄然旋开一道缝的门板“砰!”地合拢,吓得他又睁开眼。


    他下意识就想往反方向跑,可躲闪不急,又被一把抓住了胳膊——冼观整条右臂到指尖全都是结晶,触感坚硬而冰冷,这种浓浓的非人感让童昭珩打了个寒颤。


    “你就这么想去B4吗?不惜自杀也非要去?”冼观语气差到极点,“你又不是怪物,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让自己死掉,到底有没有脑子。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次不能循环怎么办?”


    哦,以前有事没事就夸我聪明,现在演都不演了,开始骂我没脑子了。


    童昭珩不服输地瞪回去:“那你就这么不想要我去B4吗,那里有什么不能被我看见的?你既然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怕我知道什么?你既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什么之前非得让我去对付藤壶巢穴,又为什么在看见我被杀死之后,假惺惺地伤心?”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冼观移开了和他对视的目光。


    在这个距离下,他脸上的每一寸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总是妥帖梳齐的额发如今散乱在眉间,睫毛浓密纤长,鼻梁上落着一颗小痣,嘴唇略显干燥……这些无用的细节又让童昭珩觉得,眼前的生物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他到底是什么,海妖吗?还是被亚特兰蒂斯非法改造出来的变异人?海妖也有爸爸和姥爷吗?


    手臂上传来的痛感及时止住了他脑内的天马行空——冼观死死钳制住他胳膊的手微微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气什么?我还没生气呢!”童昭珩简直不明白对方脑回路,死命掰他手指:“你要是不乐意回答我的问题就走远点,心情不好就出去杀几只藤壶,一直阴阳怪气地凶我算什么本事,疼死了……你松开我!”


    冼观忽然出声打断他:“好啊,你这么想去B4,我带你去。”


    童昭珩呆愣原地,忘记挣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不是想去B4吗,我们现在就去。”冼观用手指点了点童昭珩的太阳穴,表情阴翳,邪气十足:“到时候可别眨眼,然后好好记住你看见的一切。”


    第30章 地心深处


    说罢冼观直接伸手旋开了门把,童昭珩原本紧靠在门上,身后忽然一空,没留神差点摔飞出去。


    他正要怒斥冼观此举纯为打击报复,却见对方绕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个果决的背影。童昭珩惊疑不定地目送了半晌,直到冼观快要在拐角消失,才认识到对方似乎真的并不打算关押自己。


    他迟疑地跟上两步,然而冼观完全没有要等自己的意思,在前方走得飞快。


    好阴晴不定一男的,他在心里腹诽。


    “等等我,去哪儿?”童昭珩一溜小跑,凑在冼观身边追问,“真去B4?不是不让我去吗?”


    下一刻,他额头撞在冼观背上,嗷地叫起来:“干嘛忽然停下!”


    “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吗?”冼观半侧过脸,用眼角睨着他。


    “不去……是不可能的。”童昭珩别扭道。


    冼观不理他了,重新加快脚步。


    “哎哎你这人怎么脾气这么大呢,谁又惹你了。”童昭珩三步并作两步,“所以B4到底有什么……哦好好,我不问了,你别瞪我,去看了就知道了对吧。”


    两人你追我赶了一段路后,来到一道液压合金门面前——这道门和鲸鲨厅那道曾困住他们的门一模一样,坚固而冰冷,且在深海之心的控制下紧紧闭合着,连腐蚀性极强的变异章鱼血都奈何不了。然而冼观只是在门前站定,把眼镜摘下叠好,仔细收进了胸前的口袋。


    童昭珩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释放一个什么魔法把门一劈两半。


    然而冼观只是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摸上金属竖握把——一道绿光在他脸上扫描过去,伴随着滴滴两声响起,门应声而开。


    童昭珩张大了嘴巴。


    一道机械的AI女声播报道:“欢迎回来,管理员。”


    “管理员?”童昭珩震惊不已,“你吗?你是管理员?等等,管理员是什么,是亚特兰蒂斯的管理员吗?”


    冼观不答话,他也不气馁,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为什么你可以无视蜂巢协议,还是说蜂巢协议根本就是你编出来骗我的?”


    “都说了没骗你。”冼观被闹得烦不胜烦,说完这句话又抿紧了嘴巴。


    “管理员的权限很高吗?比深海之心权限还高?”童昭珩又问,“那你之前为什么还让我们去拿密钥,话说那真是深海之心的密钥吗?”


    “哈喽,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见冼观完全不搭理他,童昭珩干脆彻底放飞,“你是不是有人格分裂,之前那个又温柔又耐心的是另外一个人格对不对,能把他叫出来吗?我比较喜欢那个人格。”


    冼观再次止住脚步,蹙着眉,显得头很痛的样子。


    “你知道怎么样能让我闭嘴吗?”童昭珩露出一个贱嗖嗖的假笑,“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啦。”


    “回答完一个,你还有千千万万个问题。”冼观冷漠道。


    童昭珩无法反驳,又低头看他的手臂,问:“还有,我早就想问了,你手怎么回事,以前还只有胸口长了结晶,现在半拉身子都是,这是什么技能的副作用吗?”


    冼观叹了口气,终于选了一个问题回答:“藤壶感染的,你之前没见过?”


    于是童昭珩想起了那个倒霉戴上了章鱼王冠的男生——那人从被袭击到全身结晶化也不出五分钟时间,再之前的一次循环里,自己只是于B3实验室吸了两口孢子粉尘,肺部立马纤维化,指甲也是很快便脱落了。


    “因为藤壶不能被重置掉,所以感染也不能,对吗?”童昭珩明白了,“你果然和那些怪物不是一伙的,不过……既然你被寄生感染了,所以其实你还是人类,对不对?”


    “不对。”冼观扔下这干巴巴的两个字,也不知道是针对他哪一个问题的,又迈开腿向前走。


    童昭珩连忙追上,换了个方向提问:“那你以前真的叫冼青学吗?”


    冼观不可思议:“这就是你关心的事?”


    “我关心你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在一直骗我,可你不是拒绝回答这个吗!”童昭珩恼火道。


    冼观语气不善,阴恻恻地开口:“说了是因为好玩,你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好玩?”童昭珩难以理解,“看着我……看着所有人为了活命一遍遍挣扎哀求再痛苦地死掉,对你来说很有趣吗?”


    “这一部分确实称不上特别有趣,但却是必要的。”冼观语焉不详道,“好了,就此打住,别逼我打晕你。”


    童昭珩撇了撇嘴,只得万般不乐意地闭嘴了。


    有冼观在前面大步流星,下行之路竟畅通无阻,拦路藤壶尽数跟切菜一样被冰刀碾碎,什么蜂巢协议更是形同虚设,所有关卡纷纷为“管理员”大亮绿灯。童昭珩自从进馆之后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几十个小时,还从没体验过这种的待遇,简直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几十分钟后,他们步上了笔直的一段走廊——这在亚特兰蒂斯里相当罕见,毕竟其他通道或多或少都是带着一定弧度的,童昭珩敏锐地察觉出应该是快到地方了。


    此地的深度已是离海底也不远了,自从控温系统失灵、冼观还不加掩饰地四处释放冰属性技能之后,周遭的空气在零度左右徘徊。童昭珩冻得嘴唇发白,需要狠狠咬着腮帮子才不至于牙齿打架,反观冼观,T恤外面是一件单薄的衬衣,背停得很直,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


    路到尽头,一道宏伟的银白色大门伫立在眼前,并意外地没有任何标识。冼观于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朝他伸出手。


    “干什么……?”童昭珩不明所以地盯着他手心——冼观左手目前还勉强能看,只有一层淡淡的结晶覆盖在手腕处。


    冼观耐心地伸着手,童昭珩不想多问又被他训,左思右想,犹豫再三,还是满腹疑问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冼观:“……”


    他欲言又止了半晌才从牙缝漏出两个字:“密钥。”


    童昭珩恍然大悟,尴尬不已地收回手,从兜里翻出小盒子,正要递给他的时候,又警惕地收回来:“你怎么知道在我身上?”


    冼观十分无语,朝一旁迈开一步,示意他自己开。


    于是童昭珩滑开盒子,看着里面的两样东西,又看看面前的大门。


    冼观出声提醒:“磁卡。”


    “我……我知道!不要你说!”童昭珩自然清楚自己这种无异于杠精的行为很幼稚,但他心里憋着一股火,怎么都消不下去。


    冼观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但那事不关己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来气。童昭珩狠狠瞪了他一眼,掏出磁卡贴到读卡器上,机械女声再次响起:“请验证虹膜。”


    虹膜?童昭珩犯了难。


    虽是百般不愿,但他只能看向身边的冼观:“喂,她说虹膜。”


    冼观扬了扬眉,手背在身后弯下腰来,把眼睛贴在识别器上照了一下。


    “欢迎回来,管理员。”机械女声道。


    “又是这个,”童昭珩不死心地问,“管理员到底是什么?”


    “就是管理员咯,”冼观说,“类似看大门的,保安。”


    这下童昭珩也不想理他了:“满口谎话,一会儿装导游,一会儿演保安。”


    冼观无所谓道:“反正你又不信,还问我做什么。”


    童昭珩觉得自己如果最后真的死在亚特兰蒂斯,一定是被冼观气死的,会变成一只戾气很重的水鬼。什么温柔、理智、靠谱的好队友,全部都是假的,彻头彻尾的骗局!所幸“授权通过”的电子提示音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门框边缘的红色灯带转为绿色,门开了。


    首先是防弹玻璃内侧的磨砂镀膜如同融化的薄冰般褪去,金属摩擦声从墙体深处传来,却像是被蒙在厚重的棉絮里影影绰绰。


    而后,四十厘米厚的门体微微震颤,六组隐藏式液压杆开始同步运转,门轴处的钛合金骨架与复合装甲接缝处亮起细密的绿色光点,门板以近乎仪式感的缓慢速度向外旋开,在门框边缘形成一道肉眼难辨的湍流屏障,吹散了试图涌入的尘埃,也微微吹动两人的发丝。


    整扇门从死亡般的静默状态缓缓过渡到开放姿态,这过程如同深海潜艇上浮般带着精密机械特有的优雅与肃穆,最后,画面窗口定格成通向亚特兰蒂斯最神秘区域的庄严入口,而童昭珩也终于看清了里头的景象。


    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却也愈发令人窒息,仿佛从幽闭的矿井一步迈入了另一重维度。


    那是一个环形洞室,面积大得惊人,穹顶高悬,肉眼几不可见。而洞室的正中央,静默伫立着一台不知名的庞然巨构——它像是一个大型反应炉,外形如半球嵌入地底,炉壁表面覆盖着不规则的光滑曲面与嵌入式晶体结构,像液态金属冷凝而成,泛着偏光的虹彩。成束的能量导管与机械臂从洞壁四方延伸而至,像无数粗壮的神经脉络,扎入反应炉周身。


    它的结构本身就像一个正在自我演算的逻辑空间,独立于真实的存在之外,正在以一种俯瞰的角度内视世界。


    童昭珩很无法形容眼前之物给他的感觉——除了实物带来的震撼之外,更多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肉眼不可见的压力。那压力就像重力一样,是现行宇宙无法摆脱的真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上。


    他不想看了,但又无法移开眼睛。他仿佛《发条橙》里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主——头被死死固定住,眼皮也被夹子撑着,不允许他移开目光半寸。


    这就是深海之心吗?他茫然地想,这到底是什么。


    眼前的钢铁巨兽不像一个量子计算机主脑,反倒像一座祭坛。


    更为吊诡的是,大量金属碎片和残骸漂浮在其周围的重力场中——那些脱落的金属构件悬停在漆黑的半空,并围绕某个不可见的中心轨迹缓慢旋转。一瞬间,童昭珩甚至忘记自己此刻身处海底,还以为来到了月影暗面。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近乎超现实的画面——仿佛时空本身在此被撕裂又重组。整个空间就像是死星内腔翻开的剖面,冷峻而庄严,怪诞但荒芜。而人类站在其面前,渺小至极,不如银河系里的一粒沙。


    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直觉从童昭珩胸腔升起——这不只是一个计算单元,而是一种具象化的意识,一道沉睡中的神谕。


    冼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童昭珩猛然回神,深吸了一大口气,心脏砰砰直跳——他刚才竟然忘记呼吸了。明明手脚冰凉,他却满头冷汗。


    “怎么了,这就走不动了?”冼观嘴角勾起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他伸手指着远处的巨型“反应炉”,说:“还没到呢,深海之心在那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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