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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7

作者:反派二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他超爱我


    “邪神是凌驾于人类存在之上的未知智慧体,”冼观声音干巴巴的,“不是我家养的狗,也不会因为误食巧克力就暴毙。”


    童昭珩闻言大笑起来:“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说罢他又响亮地亲了冼观一大口,说:“祂折磨你这么久,你不想恶作剧报复祂一下吗?”


    冼观撩起眼皮,虽仍是面无表情,但那眼神,分明像看着自家故意把水杯从桌沿推下去的猫,既烦恼又无可奈何。他扬了扬眉毛:“是哦,我怎么觉得你这个提议就是在恶作剧我。”


    “怎么会呢?不会啊,哪有这种事……”童昭珩说一句话,就亲他一口,还故意亲得“嘬嘬”响,搞得冼观满脸都是口水。冼观恼火极了,伸出手想把他脑袋按住,童昭珩忽然又说:“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整你呢?”


    冼观手臂停住,身体动了动,似乎很是意外。他张了张嘴,明显想说什么,可半天也没有音节从他喉咙里发出,只有嘴唇动着,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童昭珩歪着脑袋观察了他片刻,明白了,顿时觉得他这幅接不住直球的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笑眯眯道:“怎么啦小观老师,你有什么不满?说出来啊,说出来我听听。”


    冼观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表情十分认真道:“我也很喜欢你。”


    这下轮到童昭珩愣住了。


    他还维持着一个半骑在水池边沿的奇特姿势上,脸和冼观只隔着不到十公分。他想说点什么俏皮话糊弄过去,但耳朵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哦,哦……”他结结巴巴道,“我看你就是喜欢逗我吧,喜欢看我上蹿下跳被你耍得团团转,你明明才认识我两天时间。”


    “你还不是一样?而且纠正一下,我五年前就见过你了,你可是三十个小时前才第一次见我,并且在十分钟以前,甚至都不确定我长什么样子。”冼观指着水池里漂浮的人说,仿佛那不是他自己,只是一具什么不相干的物件。


    “那能算数吗?直到三十个小时前你再次见到我为止,肯定也早就忘记我是谁了吧。”童昭珩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聪明,一下找到了突破口,“刚认识我不到两天,就很喜欢我啦?”他还刻意强调了那个“很”字。


    冼观不为所动,又说:“我在亚特兰蒂斯呆着是因为出不去,你又不一样,你是从外面进来的。我每天活动范围这么有限,见到的人也有限,见到的小狗就更有限了,所以觉得稀罕,这很正常吧。”


    “哪里正常了!你之前明明说过的,五年来亚特兰蒂斯往来游客上百万,每个人你都看在眼里,这哪里少了?我记性好着呢。”他本来得意洋洋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忽觉不对:“你说谁是狗!”


    “没说,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平日惯常胡言乱语。”冼观一副油盐不进的可恶样子,“那话说回来了,现在这情况又怎么解释呢?我留在这里是因为迫不得已,你呢,你都已经出去了,又为什么要回来。”


    “我那是不知道……”童昭珩嘴硬道,“还不是因为你骗我,要知道这里有个大boss马上毁灭世界了,我才不回来。”


    “不是的,你知道的,”冼观不认可道,“你都猜到了,对不对?你就是因为知道,才回来找我的,你害怕我死掉,你太舍不得我了,对不对?”


    他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总结道:“你好爱我。”


    “哈!”童昭珩不可置信地怪叫了一声,提高音量道:“你才是吧!你明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boss,所以选择牺牲自己,独自留下为了镇压祂,同时拼了命要把我送出去,你才更爱我吧!”


    “你都知道我不是人类,是个怪物了,而且我之前还一直骗你,一直害你和你的朋友反复死掉。”冼观一针见血地指出种种证据,“可你都不计较,还说喜欢我呢,你也太爱我了吧。”


    童昭珩急得跳下平台开始原地转圈,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你,你……你从我入馆开始就跟着我,一会儿牵一下一会儿抱一下,一会儿又亲我,你你才是……”


    他脸通红地站定了,似乎突然反应了过来,不禁疑惑为什么朝对方告白的环节,忽然就变成了证明对方喜欢自己的竞赛。可是既然已经吵到这一步了,而且冼观还表现得那么欠揍,他一时之间停不下来,更没有先行服软的道理!


    冼观静静坐在水池边,粼粼波光映射在他侧脸,问:“我怎么了?”


    “你早就对我图谋不轨了,”童昭珩硬着头皮说出极度羞耻的话,“你才是超爱我。”


    “我是啊。”冼观很快答了。


    童昭珩好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浑身毛都炸起来,耳朵冒烟,尖叫道:“冼观!”


    “嗯嗯,我在,”冼观心情总算好起来了,张开双臂:“快,再给我加持一点美好记忆,我拌在饭里喂给boss吃。”


    童昭珩一下子笑出声来:“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我们在这里大声密谋没关系吗,boss不会听见吗?”


    “我猜祂和我们目前还不在一个次元、一个维度中,不然怎么会被我投喂了那么多虚假的灵魂都还没发现呢?”冼观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况且如果祂真能洞察这个现实的事,那无论我们是大声说还是小声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有道理。”童昭珩点点头,眼睛转了一圈,“那祂既然没在看,既然没人在看,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其他别的事?”


    冼观没太听懂:“什么事?”


    童昭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就是……我想想,你先把温度调高一点,然后变一张床出来,最好灯光也别这么惨白惨白的……”


    冼观听懂之后不由得惊了,不认识般地看着他:“现在?这里?”


    “啊,不然呢,”童昭珩害羞地拽着自己连帽衫的绳子,“都要死了不是吗,反正也出不去,还不如让我爽一下。”


    冼观瞪着眼,又看了看周围,确定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们现在坐在邪神的棺材板上,我身体百分之七十的部分都结晶化了,而且世界也即将毁灭,这就是你能想到的事?”


    “对啊,很合理吧。”童昭珩一派跃跃欲试的劲头:“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但你不要担心,你现在身体不舒服,我懂的,我会很温柔的。”


    “什么意思,”冼观又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没太听懂,更惊了:“你还会很温柔?怎么,你还想上我??!”


    童昭珩偷偷抬起眼皮,眸子亮晶晶、水汪汪的,一副含羞带怯的小模样,冼观看在眼里,内心轻微地动摇了。


    可没两秒钟,童昭珩忽地勾起嘴角、眯起眼睛,摇身一变,变出另一副恶霸的嘴脸。冼观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只见童昭珩突然发难,一跃而起扑了上来:“小观老师!你不要反抗了,你就从了我吧!”


    冼观一个不留神,险些没被他一头给拱进水池中,情急之下伸手拽住一根缆线——但其必定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于是,线缆连带上面缠绕的藤壶丝都被一并拽断了。


    “啊!”童昭珩惊叫道。


    然后空气中骤然变得十分安静。


    童昭珩慢了半拍才发现过来,是因为“心跳声”停止了。


    悬停于空中的巨大藤壶巢穴原本一直有序勃动着,虽然声音洪亮,但节奏规律,所以早已被他当做背景音抛之脑后。如今这东西突然停下,还怪吓人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肉瘤忽然加快了收缩,剧烈的鼓动声越来越快,自头顶响彻整个囊室。童昭珩自知犯了错,也不敢再闹腾,手脚并拢老实站好,一脸心虚道:“糟……糟了,怎么办?这东西是不是要爆炸了啊!”


    冼观伸手握住线缆断掉的部分用力一攥,松开时线缆已恢复完好,但他表情并未放松,缓缓站起身来,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怎么了?”童昭珩不敢大声,小心翼翼地缩着脖子仔细观察着,然后他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巨大隆隆响声铺天盖地,仿佛是地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而后,脚下的地板猛烈震颤了起来。


    “什……”童昭珩膝盖微弯——地板晃动得实在太厉害了,他根本站不稳。悬挂与囊室中央的肉瘤左右摆动,宛如摩天大楼顶层的阻尼摆钟,千万条伞骨般的线缆被绷到最紧!然后又放松,好似下一刻就会全部断裂。


    水池中那些粘稠的液体表面鼓起一个夸张的弧度,因为张力支撑才勉强没有碎裂,里头的冼观本体滑动到池壁,所有藤壶孢子全都翻腾搅动着。天花板扑簌簌地落下大量灰尘,所有接缝处都响起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目光所及的所有景物缓缓倾斜成一个不妙的角度——整个建筑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怎么了,地震了?还是海啸?!”童昭珩大喊道。


    “都不是!”冼观喊道,“祂醒了!”


    第52章 死体降雨


    “什么!”童昭珩几乎破音,“这就醒了!怎么这么突然,说醒就醒啊,我还没准备好呢!”


    “不知道!比预想得早,”冼观显然也没料到,罕见地出现了慌乱的神色,语速极快地解释:“我在深海之心里写过一个程序,能够大概测算祂的饱腹度,不久之前才检查确认过只有78%,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啊?啊……难不成真是被我撞醒的?”童昭珩惨叫起来,“我不知道啊这个封印如此脆弱啊!”


    “不对劲,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冼观一把拽起童昭珩:“你快往楼上走,先出去再说!”


    “我出去?”童昭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你呢!”


    冼观冷下脸,不欲多说:“别管我了,快走!”


    童昭珩气得不行:“不行!你又来了是不是,为什么每次兜兜转转都回到原点,你真觉得我放着船离开自己回来找你,是因为我比别人傻吗?是因为我头脑发热吗!”


    “我没有……我只是……”冼观眉头紧皱,“可是你留下又有什么用!”


    “我离开又有什么用!”童昭珩反问,“就算没有用我也想留下,就算没有用我也愿意回来。我想和你死在一起,很难理解吗!”


    童昭珩耗光肺里的空气、扯着嗓子喊出这些话后,冼观倏地静了。


    地动山摇,两人光是要站住都十分困难,但冼观仿佛被他的宣言震住了,迟迟没有反应。


    童昭珩背抵着墙,手死命抠着墙面上的舱格试图保持平衡,半晌后,冼观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张嘴,童昭珩梗着脖子盯着他。


    冼观冷不丁蹦了一句:“你真的好爱我。”


    “够了!”童昭珩抓狂道,“不要再说这个梗了,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冼观已整理好情绪,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他揽过童昭珩的脖子,狠狠亲了他头发一口,说:“走吧,祂害我受了这么多折磨,就算是死也不能让祂太舒坦,对吧。”


    “对!”童昭珩立刻响亮应声,高举拳头晃了晃,“欺负我们家小观老师呢?我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邪神!”


    冼观一挥手,装载他本体的水池盖子再次闭合,然后他拉着童昭珩跳上了池盖,随即整个台面开始下沉——原来在这个水池下方,竟然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圆形舱室,只是四周弧形的不似墙壁,而仿佛是由流动着绿色的信号光组成。亿万组信号节点被具象化在眼前,几乎有了实体和厚度,丰盈地围绕在两人周围,在头顶被封死的一瞬间,宛如外界的动荡都被屏蔽,此处只有静溢与祥和。


    “你在干什么?”童昭珩好奇地问。


    “给祂饭里拌巧克力啊,”无数绿色的光点汇聚在冼观面前,随着他一念一动翻飞组合着,排列成一组组整齐的秘文,然后又如烟花般炸开,映照得他眼眸无比璀璨。“管他有没有用呢,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真的假的……”童昭珩咕哝道,不敢多说话怕打搅他,全部精力都放在试图站稳脚跟、保持平衡上。他现在感觉自己像一个遭遇海难的人,蜷身于一个漂浮大洋上的橡木桶里,外面狂风骤雨,海浪不停拍打桶壁,只要一探出头去就会被卷走。


    与此同时,冼观调动了深海之心的所有算力,榨干了馆中最后一丝电力——亚特兰蒂斯陷入彻底的黑暗,在深海之中,宛如一块沉默的巨石。


    变故陡生。


    “啊啊啊啊——”舱室忽然天旋地转,上下颠倒,童昭珩惨叫一声坠落到舱顶盖上,“小观老师,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冼观也摔到他身边,痛得不行,咬牙切齿地爬起来:“时间循环的本质其实是记忆的镜像,在我打开馆放你们出去之后,那一段循环就结束存档了。现在我在试着把所有过往游客记忆中那些纯净美好的部分都提取过滤出来,置换掉所有的虚假死亡记忆,再反向输入,目的是要污染系统。”


    “好好好,”难得冼观耐心解释得这么细致,但童昭珩摔得鼻青脸肿:“听起来很不错,那现在为什么我们好像笼子里的仓鼠一样?诶哟!”


    冼观伸手按住他,微微侧头感觉了一下,惊讶道:“我们好像是……在上浮?!”


    冼观说完这句话后,忽然痛呼一声,整个人宛如被抽干力气般摔倒在角落。童昭珩吓了一跳,四肢并用爬到他身边:“小观老师,冼观!你怎么了别吓我。”


    然而冼观根本无法回答,他浑身僵直,已彻底失去了意识。他周身的状态十分异常,皮肤表面浮起毛细血管般的紫色脉络,眼白无限扩大,原本的瞳孔颜色几乎看不见了,生命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童昭珩抱着冼观的脑袋,看见这一幕简直心脏骤停,他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连肩膀和脑袋撞在舱壁上的痛都感觉不到了。


    下一刻,童昭珩反应过来,松开怀里的冼观,转而扑到池盖上,试图将其打开。可池盖严丝合缝,根本连个抓挠的地方都没有。


    不由得他多想办法,一阵更为剧烈的晃动直接让他整个人腾空,整个舱室再次被上下颠倒,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穿透了他的所有感官。又一次重击之后,舱室的顶盖竟然被整个削去!童昭珩仰起头,随即震撼地发现,原本身处海下几百米、亚特兰蒂斯负四层的他,竟然看见了天空。


    那是天空吗?铅灰色的云层被无形巨力撕开,留下一个台风眼形状的巨大臭氧空洞,星辰在错位的天幕上疯狂拖尾,划出灼烧视网膜的惨白轨迹。肿胀的月亮大得骇人,表面隆起猩红色的陨石山,火焰坠向沸腾的海洋。


    末日来临了。


    整个世界开始暴雨。


    童昭珩站在台风眼的中央,亚特兰蒂斯整个建筑的主体已经全部解体崩溃,红海悍然分开,将核心处的深海之心主机暴露在外。他遥望着远处的海岸——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猩红色的血雾之中,那充斥天地的血雾轮廓不断变化,他莫名有一种直觉。


    这些“血雾”不是真是存在的,而是某种高维生物在三维世界的投影。


    但之于陆地上的人来说,这些血雾带来的恐慌和危害非同小可。数百座火山同时喷发,喷射的“岩浆”粘稠滚烫,散发着浓烈铁锈与内脏腐败气味,血雾之后是大量残肢断臂迎头砸落。血雨泼洒天地,落在城市建筑上,钢铁如蜡般融化;落在森林中,树木瞬间枯萎,树干增生出搏动的肉质瘤;落在人群里,皮肤立刻起泡、溃烂,骨骼在皮下扭曲变形,发出非人的哀嚎。血雾笼罩之处,空气折射出病态的猩红色光晕,眼前的现实扭曲变形。


    海面上的重力场紊乱。万吨巨轮被无形之手捏碎成铁片,又悬浮在空中,劲风裹挟着血雾刮过,巨轮顷刻间如同纸船般被撕碎。海水自岸边开始结晶,形成高达万米、布满脉动血管纹路的黑曜石峰脊。暴露的海床瞬间焦黑碳化,来不及逃走的鲸鱼在干涸的泥浆中爆裂,血肉与骨骼洒满峭壁。


    城市在沸腾的血浆中融化,如同金子坠入熔炉。未被血雨腐蚀的人类跪倒在地,眼眶内熊熊燃烧,手指深深抠进自己变异增生的脸颊或腹部,发出意义不明的、混杂着狂笑与哭泣的嘶鸣,他们的脊椎向后折断,身体如提线木偶般抽搐着,向那未知的宏大存在匍匐朝拜。天空的裂口在蔓延,星辰一颗接一颗熄灭,最终只留下那轮腐烂巨眼投下的、覆盖整个世界的、令人窒息的红色光辉。


    童昭珩浑身战栗,整个人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牵引着,麻木地抬起腿就要向前走。他往前一步便是深渊——锯齿状的深渊贯穿大陆架,裂口边缘翻卷着熔岩般沸腾的暗红血肉。深渊深处,沸腾的、彩虹色油污般的混沌物质翻滚,无数苍白肿胀的类人肢体大如舰船,从中伸出,疯狂抓挠空气,带出阵阵硫磺与腐鱼混合的恶臭。


    碎石从童昭珩鞋尖滚落黑曜石山崖,下一刻,一些走马灯般的画面闪现在他眼前。


    阳光像金箔纸一样穿透蔚蓝的海水,照亮一片不可思议的水下森林,巨大的鹿角珊瑚间,色彩绚丽的鱼群穿行而过,一大群银光闪闪的鲱鱼汇聚成流动的银色旋风——它们紧密地贴在一起,成千上万片鳞甲反射着阳光,几米外的玻璃背后,孩子的脸被照亮了。


    这一幕误入的记忆忽然叫童昭珩陡然清醒过来,他低头看脚下,发现自己再向前一步就会错入虚空。他一个激灵,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原来亚特兰蒂斯所依附的海底地基竟然已经被不知名的强悍力量高高顶起,从水下几百米到如今早已超出了海平面的高度,好像大陆板块在瞬息中挤压至一处,一座新的山峰就这样诞生了。


    周围的一切都已经被摧枯拉巧的力量彻底毁坏,天空撕裂,大地满目疮痍,但不知为何,只有他所站的这个小小舱室还得以尚存,宛如一座风暴之中的孤岛。


    海水还在不断从峭壁的四周流泻,不远处的崖壁上,童昭珩看见一块黑红色的、尚在喘息的肉瘤瘫软着,竟然就是不久前悬于B4层上方的最后一个藤壶巢穴。


    藤壶巢穴此刻十分干瘪,好像被高压挤压过,又像是被抽了真空——皱巴巴、布满囊块的皮禳萎缩成一坨,原本纠缠在线缆上的藤壶丝也悉数断裂,褪色成惨白的蛛丝灰。这种状态童昭珩很熟悉,这巢穴应该是死了。


    可是为什么?!藤壶难道不是邪神的爪牙吗?为何邪神复苏、天地变色之时,藤壶巢穴也跟着死去了?


    如果藤壶巢穴死了的话……童昭珩精神一凛,那原本和其捆绑在一起的冼观本体呢?


    他再次趴到冼观身边——对方的身体好似冰块,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眼中只余眼白,皮肤毫无弹性。童昭珩看着不远处的藤壶巢穴,忽然想到:这个冼观,也死了。


    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但还没到那个时候,他连滚带爬地攀上池盖,手伸进兜里一摸,还好,深海之心的密钥还在!


    “解锁!给我打开!”他顺着水池外延摸了一圈,好容易找到一个隐秘的插口,又猛捶了池盖几次,怒吼道:“管理员权限!快打开!”


    终于,合拢的池盖再次裂开一道缝隙——由于地基隆起,整个水池目前倾斜着一个四十度角,大量粘稠的透明液体从缝隙中挤了出来,童昭珩整个下半身都被这种粘腻的液体浸湿了,上面还残留着不少失去活性的孢子粉。徐徐打开的盖门口,终于露出了冼观本体双目紧闭的脸。


    第53章 贡献


    童昭珩顺着冼观光裸的背脊一路摸索,满手都是滑腻的粘液——他的后背瘦骨嶙峋,脊柱的每一节上都连接着一根硬币大小的线缆接口,池中液体尽数倾洒后,冼观失去了浮力的支撑,便是被这些线缆生生吊着,简直看了就痛。


    童昭珩一只手扶着他,想要帮他把这些线缆全部拔掉,可即使天昏地暗,猩红色的光晕已经笼罩了世间万物,童昭珩还是敏锐地注意到异常之处——那些线缆上,有幽幽的绿色小光点在移动。


    怎么回事?


    世界都快爆炸了,深海之心不也早该完蛋了吗,那这些数据流一样的光点是什么,为什么还在运行?


    他扶着冼观靠好,转而小心翼翼地往台面的边缘挪了几步,趴到悬崖边往下看。只是一眼,童昭珩就差点被这高度差吓背过气去,整个海面全部封冻,海浪骤然凝固,原本应该是核聚变反应堆的地方也被黑曜石结晶包裹了起来,看不出此刻的状况。


    为什么外面的世界均已尽数毁灭,陷入疯狂,可这小小的方寸之间却安然无恙呢?


    他站在这座山巅上,俯视茫茫众生葬身火海,不觉得劫后余生,只觉得愈发可怖——为什么邪神吞噬万物,却独独放过了这里?


    童昭珩忽然联想到冼观之前说测算邪神的饱腹度只有78%,却忽然提前醒来了,难道是祂终于忍不了食物来源这么缓慢,决定自己出来搞一发大的,一口气把全世界所有人类的绝望灵魂都吃个够吗?


    可现在从冼观身体里传输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童昭珩忽然有了一个古怪的发想——这些线缆,好像邪神的“脐带”。


    原本外神尚未降临人间之前,在这个现实中便如同一个不断发育生长的胚胎,由这根脐带源源不断地输送营养。故而祂没有听觉视觉,不能直接感知周遭一切,独靠“冼观”这个转换机和世界联系,故而才被他愚弄了这么久。


    而现在祂提前苏醒,是否因为胚胎发育不完全,所以暂时还不能切断这根脐带呢?


    那祂现在又在通过这根脐带吸收什么呢?童昭珩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起来——不会吧,不可能吧,难不成此时此刻几十亿人的绝望和苦痛都在通过冼观输送?


    只是兴起一丝这样的念头,童昭珩就感觉自己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他立下决心,扑到那如棺材般半敞的池边,手抚上冼观后背就要拔掉线缆,就此断了邪神的营养传输带。他攥紧接口处,衣角却感觉到非常轻微的拉扯。


    童昭珩低头看,竟然见冼观的无名指和小指不知何时竟勾住了他连帽衫的绳子,可冼观本人依旧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仿佛被困在最深层的梦魇中无法醒来。


    怎么了,是不希望我拔掉?可是……


    “小观老师,冼观……冼青学,”童昭珩捧着他的脸颊,贴在他耳边:“你能听见吗?你能醒过来吗?藤壶巢穴已经死了,你可以从深海之心上脱离了。”


    冼观的脸颊十分消瘦,眼睫和眉毛湿漉漉的,眉目间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破碎的美感。童昭珩知道,就算无法回应自己,冼观此刻也在尽最大努力和命运抗争着。


    他只希望自己能知道冼观究竟在做什么,自己又如何才能帮上他。


    到头来,他确实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血雾已经席卷整条海岸线,所过之处余下一片焦土,哭嚎的声音逐渐共鸣成一首宏伟的哀歌,又像是某种仪式的颂唱旋律,赤裸裸地回荡在空中。乱星不断坠落,天幕仿佛被灼烧的画布,最终的审判即将到来。


    此刻,又一段突入起来的记忆莫名闯入了他的脑海。


    午后灼眼的阳光倾洒在一条小路上,高温模糊了视野的边界,蝉鸣震天响。道路一侧是学校操场的围墙,另一侧种着一排梧桐。盛夏时节,梧桐的绿叶茂密而丰盛,在柏油路上摇摇晃晃地留下水墨般的阴影。一名少年推着自行车走在树影底下,嘴里叼着一根冰棍,脸颊和脖子上都是汗,T恤袖子卷到肩膀上,书包被粗暴地塞在车筐里。


    另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孩儿路过他打了声招呼,少年转过脸来,朝对方示意自己滑链的自行车脚蹬,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时,少年拐过一个弯,路边草坪的喷水器忽然启动,细小的水珠漫天挥洒,猝不及防浇了他一头一脸。于是少年索性松手,把坏掉的自行车往草坪一推,闭上眼张开双臂迎接这清凉的洗礼。一道迷你彩虹出现在草坪上,少年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然后畅快地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冼观小时候的记忆?童昭珩一眨眼,盛夏的街道瞬间消失,好像被漏斗吸走,压缩成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飞远了,而眼前的景象也立刻被替换。


    窗外天色已黑,客厅天花板上悬挂着老式的风扇灯,其中半数灯泡是黄色的,另一半又是亮白光。挂钟指向9点,面积不算大的屋内十分方正地布置着红木色茶几、布沙发和一张藤椅,沙发上仔细整齐地搭着米白色的沙发布,厚重的老旧电视机在播放古装剧。


    藤椅上,同一位少年蜷着腿抱膝坐着,藤椅前后轻轻晃悠,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盯着客厅角落的青花瓷大花盆发呆。


    少年冼观此刻身体还没长开,漂亮的五官搭配尖尖的下巴,甚至像个女孩子,但他细长的手脚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肩膀和手腕处分明的骨节又属于男性。


    这一段记忆又漫长又困顿,童昭珩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冼观忽然眨巴了一下眼睛,从藤椅上跳下来,弯腰瞪着花盆里植物那些巨大白色花苞看。然后童昭珩也看见了——一片细长的白色花瓣忽然弹动了一下。


    少年冼观当即转身就跑,嘴里大声嚷嚷着:“姥爷!姥爷快来!昙花开了!”


    ……


    这一段记忆戛然于此,新的场景中,记忆的主角换了人。


    市中心的百货商场楼前,巨大的圣诞树灯串闪烁,街边店铺的橱窗都贴着各种红色的贴纸,一个女孩儿端着一托盘冒着热气的饮品,但本人冷得直跺脚,还强打起精神笑着问路过的人要不要尝一尝。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被疲惫回家的白领和有说有笑的情侣所无视,她也不恼,只是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广场上的电子计时牌。


    童昭珩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宋星月的记忆,只是对方此时估计才上高中,衣服和装扮都很朴素,甚至有些土气,和后来童昭珩认识她的样子很不一样。


    在他人的记忆中童昭珩没有实体,只能走到宋星月身边陪她一起站着。过了许久,店里出来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对她说可以下班了。宋星月高兴地回到灯光温暖的店内,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托盘和纸杯,领了结算的当日工资,向经理道谢之后背上书包就跑了。她来到街角,一个年纪更小、和她模样有些挂相的女孩儿正呲牙咧嘴地笑着在等她——妹妹献宝般地掏出一个硕大的、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两人开心地凑作一团。


    这一段记忆也被压缩成一个小小的晶块,顺着洪流被吸走了。


    此次的主人公是童昭珩不认识的人——中年女人坐在地下停车场的车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呆着,仿佛在享受这难能可贵的独处时刻。童昭珩坐在副驾驶,看着仪表盘上粘着几个小公仔,后视镜上挂着一些五颜六色、颜色幼稚的吊坠,空气中有淡淡的橘子香气。


    过了一会儿,女人忽然拉下头顶的遮阳板,对着小镜子照了照,抹掉了眼尾晕开的睫毛膏。而后,她的手臂穿过童昭珩的身体,拎起手提包和一个蛋糕盒子,打开车门上电梯去了。


    童昭珩和她一同等在门外,看她把蛋糕藏在身后,伸手按响了门铃。下一刻,屋内就传来振奋的喊声:“是妈妈!是妈妈回来了!”


    ……


    一段又一段记忆在童昭珩眼前展开、播放、折叠,他从最初的一头雾水,到跟着这些记忆随波逐流,而后慢慢地,他逐渐明白了点什么。


    这些记忆,无一例外,都是快乐、幸福的微小瞬间,它们隶属于每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每一个曾经到访过亚特兰蒂斯的人。


    于是他忽然就理解了,他终于理解了冼观在做什么——他在用自己的痛苦当燃料,用灵魂做滤网,过滤出了所有游客记忆中幸福美好的部分,析出了千千万万颗纯净的记忆结晶。


    天地哭嚎之间,末日终焉之时,童昭珩忽然莫名笑了一声,他眼角泛泪,自言自语道:“怎么真的听信我的话啊,万一这样根本没有用呢,小观老师好笨。”


    可是随着亚特兰蒂斯解体,深海之心的存储器也坏掉了,所有这些记忆只能宛如乱流一般在名为“冼观”的服务器中穿梭。


    这好办,童昭珩总算知道自己能帮他做些什么了——要说普通、平凡的自己和世间其他人相比有什么不同,那不就是这个吗?所有看过、遇过、经历过的事都不会忘,他的大脑总是擅作主张地记忆一切、存储一切。


    答案很简单,他只需要贡献自己的大脑。


    第54章 世界之树


    与此同时,海岸上漫天的血雾宛如漩涡般开始聚拢,慢慢形成一个漏斗形的风柱——沿海的所有建筑被撕裂,人畜被卷上空中,及地通天的龙卷风摧枯拉朽,周遭所有一切仿佛失去了重力,放眼望去,整个世界仿佛一个反重力的垃圾场。


    童昭珩和冼观所处的这块遗迹般的高台原本免于风灾,此刻也受到震动,无数贝壳状的黑曜石碎片如行星环带一般围绕在二人身侧。童昭珩惊讶地发现,冼观身体表面竟然开始变得隐约有些透明,他起初以为是自己脑子坏掉出现幻觉了,但定睛一看,冼观的右臂的确像水银一般流动着,而后连着他肩膀和胸口都分解为粒子般的光点,如同水波一般上下浮动。


    童昭珩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手居然也分解了!他惊奇地张开五指,看着那些粒子般的小光点像是细小的马赛克一样,一浪接着一浪缓缓起伏。他试着握紧拳头,手心没有传来任何实感,他又试着平举胳膊,便看见那些由马赛克组成的自己“手臂”略带延迟地、缓缓地向前移动,直至触碰到冼观身体时,那些看起来毫无二致的粒子立刻融合在了一起,就像是他的手臂穿透了冼观的身体。


    就在这一刻,一股雷电般的巨大冲力瞬时击中童昭珩,他吓了一跳,飞速想要收回手,可收回来的只有半条胳膊。他震惊地看着自己“断臂”的切面——光滑的平面上马赛克粒子在跳动着,剩余的手臂粒子已和冼观融为一体。


    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童昭珩脑子嗡嗡的,有了一种不切实际的猜测——难不成这个宇宙的物理已经崩溃了吗?


    他再次试着和冼观接触,电流的酥麻通过连接处传遍他的全身,同时一道不属于他自己的念头进入童昭珩的脑子:


    「邪神降临之前的世界是“生死”,祂完成降临之后的世界是“寂灭”,而在降临仪式发生的当下,世界处于二者之间的混沌状态。因其引发的量子潮汐使物质失去经典物理形态,一切都变得极不稳定。」


    童昭珩茫然四望:“谁在说话,是你吗冼观?”


    但对方没有应答,也不似是在和他对话,更像是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被他捕捉到了而已。


    童昭珩吞了口口水,进一步试着向前靠近,直到他的胸口、四肢和头颅全部穿透冼观的身躯。他视网膜上留下的最后影像是血红一片的天地,而后连他的双眼也彻底解体,和冼观彻底融为一体。


    童昭珩立刻失去了眼前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大到没有边际的纯白色世界。耳畔的风声哭号全部消失,唯留下一阵耳鸣的余韵,童昭珩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的脚下没有地板,只有一条条由光组成的纽带,以极高的速度在穿梭着,虹光十色、不断变幻,简直就像北欧神话里众神通过的比弗罗斯特彩虹桥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蹲地身体,将手掌贴在上面仔细观察,惊讶地发现那桥面是由亿万帧画面所组成——正是所有人的记忆。


    童昭珩站直身体,原地转了三圈,都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好,他莫名感觉这个空间内的时间仿佛不在流动,宛如一切被按下了暂停键。


    “冼观在哪里,也在这个世界中吗?”只是兴起了这样的念头,远处的景色就蓦然发生了变化。


    在他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远方的地平线上,一棵巨树拔地而起。巨树的冠枝遮天蔽日,一半覆满冰霜,一半燃烧不熄。纯白的树根上布满龙鳞,鳞甲下符文闪动。巨树根系庞杂众多,向四面八方延申出数百公里,童昭珩所站的地方都被高高顶起,差点没把他摔下去。


    顺着树根形成的台阶,童昭珩手脚并用爬了几步,而后一路小跑着朝前——只是由于这棵树实在太大了,他走了很久才发现二者的距离实则相当之远,在根本无法感知的时间线里,他也根本看不出离自己离树根近了多少。


    “想去树根下面。”这个念头兴起的一时,他脚下的根系骤然暴长,童昭珩整个人哇哇大叫着腾空而起——树根扭动成一个隆起的山峰和长缓的下坡,根系上的鳞片全都顺服地倒下,他便如同坐滑梯一样,一个出溜飞了出去。


    经由一番过山车般的心跳体验,童昭珩被头晕眼花地扔在了树干脚下。近看之下,他才发现这棵树实在是大得离奇——直径大约数百人才能合围,粗壮的枝丫上盘踞着一条黑色的蛇,像龙又像蛟,在不停啃食着树干。树干的中间被挖出了一个三米见方的空洞,一个人蜷缩在纯白巨石垒砌成的神龛上沉睡。


    这是冼观吗?好像又有点不一样——那人的头发很长,像瀑布一样从石阶上散下来,绸缎质地的银丝长袍堪堪盖住他的裸足,脚踝上拴着一条荆棘镣铐,镣铐的另一头和树根长在了一起。


    “小观老师。”童昭珩拾级而上,俯在他身边晃了晃他的肩膀,“我们在哪,你知道吗?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石塌上的冼观幽幽转醒——他的瞳孔是黑色的,显出迷茫到近乎天真的神色,似乎不明白童昭珩为什么也在这里。他坐直身子,长发及腰,皮肤白得反光,好似壁画中的神明。


    冼观自言自语道:“我又做梦了吗?”


    “这是你的梦吗?”童昭珩问,“为什么你被锁住了。”


    “这是我和深海之心共用的意识之海,”冼观答,“这片领域本来只是一片纯白,后来慢慢地,被我具象化成了北欧神话里的世界之树。”


    童昭珩点点头:“我说呢,这是尼德霍格吗?那条诸神黄昏的黑龙,不断地啃食着世界之树。”他指了指头顶盘踞的黑影,问:“在这个世界里,诸神黄昏代表着什么意象呢,是邪神苏醒的时刻吗?”


    “邪神……”冼观喃喃重复了一句,像是刚想起来,有些慌乱道:“对了,邪神已经苏醒,世界就要毁灭了。”


    “是的,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童昭珩说,“所有的人都死了,没死的也都变成了某种邪神的傀儡信徒,还不如死了,结果你在这睡大觉。”


    他发现面前的冼观反应有点慢,看起来呆呆的。或许因为有太多人的记忆在他的意识之海中穿梭,故而一时之间闹不明白究竟哪些记忆是属于自己的了。


    果然,冼观眼睫垂下,似乎在回忆。


    “你把所有人的记忆都收集起来,然后提取出了他们记忆中最快乐的瞬间。”童昭珩提醒他。


    冼观抬起眼皮:“好像是这样。”


    童昭珩指了指身后的无数条彩虹桥,“可是那些记忆都不听话,在到处乱跑,无法汇集到一个地方。”


    冼观顺着他指的方向遥望过去,似乎在逐渐理解一切,然后问:“是哦,那该怎么办?”


    “所以现在你需要一个存储器,帮你把这些提纯后的记忆结晶都收纳到一起,再通过深海之心与邪神相连脐带反向传输,目的是污染那个原本由纯粹的邪恶和绝望而构成的系统。”


    冼观眼睛又睁得更大了些,还带着一丝惊喜,仿佛听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主意。而面对提出如此有建设性意见的童昭珩,他双眼流露出崇拜的神色。


    童昭珩不禁失笑:“小观老师,你这样看起来好傻。”


    “是吗?”冼观顿时看起来有些失落,“你觉得我傻。”


    童昭珩凑上去亲了亲他冰凉的脸颊:“好傻的意思是可爱,是喜欢的意思。”


    “是这样吗?”冼观歪了歪脑袋,总结道:“你很喜欢我。”


    童昭珩笑起来:“你怎么还在说这个,是的,我很喜欢你,而且我就是你现在最需要的存储器。你还记得吗?我的大脑扫描图,亮晶晶的海马区,我什么都能记住,所以,把那些记忆结晶都放进我的脑子里吧。”


    冼观定定看了他许久,似乎在消化这个要求,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不行。”


    “怎么不行?”童昭珩问,“我行得很。”


    “太多数据了,”冼观还是摇头,“没有人类的大脑可以承受这样量级的信息熵,你的大脑会坏掉的。”


    “可是这样下去,我也剩不下什么承载大脑的容器了,”童昭珩无所谓地笑笑,“等邪神的饱腹度达到100%,等祂完成这个降临仪式,无论是我还是你,还是所有这些记忆的主人,都要一齐湮灭了。”


    冼观又安静了许久,才说:“可是我不在乎任何人湮灭,我只是不想伤害你。”


    “我知道,”童昭珩心脏又酸又软,嘴角牵起微笑,抱住他的肩膀,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我一直很努力地在这里……我试图阻拦祂,可是好像都没有什么用。”冼观显得十分沮丧,“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也最终什么都没能做到。”


    “不是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以一届凡人之躯将邪神拦在门外五年之久,这还不牛逼吗?这可太厉害了。况且这本来也不是你的责任。”童昭珩说,“小观老师,你辛苦了。”


    意识之海中的冼观显得非常纯粹,简直像一个完全新生的灵魂,听了这话之后,他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是的,都没有人帮我,我好辛苦。”


    “就是就是,太过分了。”童昭珩忙哄道,“现在该做最后一件事了,用我的大脑做容器,然后把你析出的所有记忆都放进来。如果没有用,我们就一起消失,也不用再烦恼别的事了。”


    冼观思索了很久,似乎觉得这样也不错,于是他终于点点头,说:“好吧。”


    他站起身,荆棘铸就的铰链立刻把他脚踝割出了血,鲜血顺着纯白的石阶流淌下来,又被世界之树的根系吸收。可冼观就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一样,拉着童昭珩坐到神龛上。


    童昭珩仰头直视着他:“我准备好了。”


    第55章 最后的循环


    冼观背对万千条从世界之树发散出去的彩虹桥,光脚站立在玉白色的石阶上,银丝长袍扫过一摊鲜血。他叹了口气,略一低头,瀑布般的发丝就从肩后垂落到胸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本体有五年时间被困在意识之海,所以不知不觉间头发已经长了这么长,童昭珩砸吧了一下嘴,心想:如果现实中的冼观也长这样,这也太过美丽了。


    他身上一直带着一种神秘的神性,在童昭珩第一次意识到对方身份不寻常时,他感受到了暴怒的神威,在后来他发觉冼观的真实意图时,又体会到了某种宏大的、宿命的救世之情。比如现在,冼观微微垂眸俯视着他,纯真漠然的神情带着一丝悲悯,发丝和衣角在彩虹桥的光华中变得透亮。


    但其实,到了后来,当冼观在灯光昏黄的医疗室里粘着他不撒手的时候,当冼观孤独地坐在B4层的藤壶心脏下面,明明身体外形已经完全非人化,但却又显示出了极端真实质朴的人性。也正是因为如此,童昭珩才坚定地相信冼观从头到尾都是人类,而后来他在意识之海中看到的幼时记忆也佐证了这一点。


    那就更没有道理让他一个人面对、承受这一切了,童昭珩微微笑着,说:“我准备好了。”


    冼观冰凉的手指穿插过他的头发,忽然不着边际地感慨了一句:“好好摸,毛绒绒的。”


    “你又在狗塑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童昭珩嘴上这样讲,但还是配合地用脸颊蹭了蹭他手心,“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你知道吗?如果意识能够永生地活在这样一个地方,会感到很平静吗?还是会无聊困苦到发疯?你有经验,你来说说。”


    “我说不好,”冼观淡淡道,“好像很漫长,漫长到每一分钟都怀疑自己下一秒就坚持不住了。但好像又只是弹指一瞬,时间根本没有流逝过,一切都尚未发生。”


    童昭珩点点头:“我懂。”


    冼观看着他,弯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好神奇。”童昭珩发自肺腑地由衷感叹。


    “什么事?”冼观礼貌地问。


    “我明明才认识你这么一点时间,却竟然愿意为了你做这么多事,你在我生命中占据的份量非同一般,就像已经认识了你一辈子一样。”


    “我懂。”冼观同样这样答道,“时间的比例尺对于每个生物而言都是客观的,但主观尺度却大不相同,对吧?有些人晃觉十年如一日,回味起来尽是乏善可陈的经历,但有时候,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小时,甚至只是四目相对的八秒钟,却被永恒铭记,无限拉长。”


    “对,还有这个。”童昭珩笑起来,“我总是什么还没说,你就已经把连我自己还不知如何措辞的话全部理解了。”


    “我很荣幸,”冼观说,“你也一样。”


    他抬起手放在童昭珩脑袋上,好像神使在祝福世人,然而他的手指轻柔地穿梭在童昭珩发丝间,一点点把他乱蓬蓬的头发梳顺,一举一动间又带着绵绵的情意。童昭珩舒服地闭上眼睛,眼皮上渗透着淡粉色的光线,感觉整个人像是漂浮了起来,晕晕乎乎的。


    “小观老师……你做了什么?”短短几秒钟,童昭珩说话便好似梦呓,他闭上了眼睛,故而并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视角里,他的颅骨已如蛋壳般裂开——星云状的神经树从他大脑沟回中生长出来,纤细透明如菌丝般辐射出去,根系贯穿他四肢百骸,攀爬过玉白色的石阶,顺着世界之树的枝干和根系迅速铺开。这些纯白的神经丝如初春柳枝般柔嫩,随后迅速分叉,无尽生长,无限蔓延,每一条透明根须都在分裂,每条突触末端都吸附着无数颗记忆结晶,每一道分形都在创造新的维度。


    冼观收回了手——他的脚踝和小腿也攀上了一些纯白的丝线,但感觉和过去被藤壶寄生的束缚完全不一样——这些丝线无害而亲昵,纤细而敏感,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最后的仪式开始了。


    所有那些被提纯的微小幸福片段都浓缩成一颗颗晶石,晶石的每个面如同棱镜一般反射播放着记忆的画面,于是亿万星河从彩虹桥上缓缓腾空升起,奔涌在这记忆之海中,围绕着二人盘旋起来。童昭珩的大脑就这样敞开暴露在外,慷慨包容地吸收着一切,并且不断膨胀,好像恒星生命走到尽头之时,开始吞噬它曾经用光和热滋养的一切。


    此时此刻,童昭珩的大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他的大脑。


    纯白的神经丝还在生长,每一次根系的延伸都伴随着认知的爆炸,它们穿透了“世界”的基底,像血管一样在混沌的泡沫中扎根,它们扎入虚无,又从虚无中汲取某种更本质的养分,直至遍布整个近乎无穷大的意识世界。在一瞬之间,童昭珩同时看见了自己的一生,看见了所有可能的分支,看见了从未存在过的记忆。


    他看见自己不曾拥有超忆症,考试时候只是普通地因为想不起来公式而抓耳挠腮;他看见自己并未选择来这座城市上学,从来没有认识过宋星月和班上的所有人;他看见自己选了哲学专业,每天都因为读不完的大部头而抓狂;他看见自己和父母关系亲密,一家人总是结伴出游,吵吵闹闹。


    在另一些片段里,他还是他,他还是他自己。只是他在五年前的那次讲座上,他阴差阳错和冼观搭上了话,于是两人从那时就认识了。他们聊天,成为朋友,然后相爱。冼观没有去亚特兰蒂斯,也没有参加什么生命之火计划。自己放假的时候偶尔会陪冼观一起去看他姥爷,在早秋凉爽的夜晚,他俩在院子里乘凉,等着昙花开放。他坐在那把老旧的藤椅上摇摇晃晃,冼观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给他剥桂圆吃,姥爷看电视剧的声音从窗户里隐约传出来,蝉鸣鸟叫,世界如常。


    童昭珩还看见了很多不同的分支,在那些可能性中,他甚至已不再是他,他变成了十三世纪意大利的一位石匠,他变成了明代歙县的一名织布女,他变成了蜀道上的一颗柏树,他也是柏树旁的一枚石板。三千世界里,所有人的生平过往、喜怒哀乐,重重叠压在一处。时间和空间的壁垒就此剥落,周遭一切沦为彻底的虚空,原来所谓超神的全知全能,就是同时承担了众生万物的命运和喜悲,他变成了所有人,所有人也是他。


    这些碎金般的星辰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朝着中心汇聚而来,最终全部归于一出,爆发出耀眼的白光。


    涌入童昭珩大脑的信息熵值瞬间过载,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所有记忆的碎片、童昭珩、冼观、世界之树……一切的一切都被吞噬在这白光之中。


    过去与未来在此坍缩为一片闪烁的迷雾,与此同时,现实世界里的黑曜石高台上,纯白色的炫目光芒悍然穿透黑红血雾,一道巨大的十字星升起在地球上空,亮度直达云霄,光芒更甚核爆,宛如中子星相撞,堪比超新星爆发。


    黑曜石铸成的高台,骤然成为了雾海迷航中的灯塔,北半球的天亮如白昼。纯白色的菌丝从高台上辐射出来,遍布在原本已龟裂破碎的大地上,从神的视角俯视,地球竟然变得极像一颗布满沟回的大脑——所有沟壑、断裂处都被菌丝黏连着,经线贯穿过去未来,纬线连接因果,交织成一张五维世界的璀璨网罗。


    意识的光辉从童昭珩敞开的颅骨中倾泻而出,如水银一般,淹没了一切可计算与不可计算的领域。


    数十亿份纯净的记忆碎片极致收缩,最终成为了一个奇点,其承载的重量让核心处密度激增,一颗白洞就此诞生。


    然后整个世界陷入寂静,一切都被暂停了。


    然后,奇迹发生了。


    山峰开始融化,海水开始沸腾,沙漠开始流淌,彗星轨道逆向,因果倒转,时间回流。五维世界的一切都开始坍缩,所有不曾发生过的未来就此湮灭,包括冼观在过去五年内于亚特兰蒂斯馆中回溯重置掉的所有过往,全都沦为仪式的祭品,被一一消耗。


    铺天盖地的黑红色血雾被强大的逆转之力悍然收束,形成了一个近乎要拧碎一切的巨大漩涡,尖啸着被拖拽回了祂尚未完全脱离的襁褓之中。五维的网罗坍缩成四维世界的面、又进一步坍缩成为三维世界的线,这根线和连接深海之心与冼观的脐带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原本是供给营养的脐带,如今竟变为套上古神脖颈上的绞索,孵化的进程被彻底中断。


    无人见证的当下,生与灭就这样完成了置换,存在与虚无实现了交融的壮举。


    这是发生在亚特兰蒂斯之上的最后一次循环。


    第56章 搜救


    “本台最新消息。今天下午,我市沿海地区发生地震,目前应急管理部门正在全力组织应对。根据国家地震台网测定,地震发生于今天下午3点28分,震中位于我市东部滨海新区东南方向约25公里处的近海海域,震源深度10公里,震级为4.8级。”


    “此次地震我市主城区及沿海多个区域震感明显。据初步报告,地震引发了沿海地区轻微的海浪波动,部分近岸观测点记录到小幅度异常波动,但未引发破坏性海啸。相关部门已解除海啸预警。”


    “此次地震对位于该海域位于震中附近海域的著名建筑——亚特兰蒂斯海洋馆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影响,据初步观察,亚特兰蒂斯建筑主体结构受损严重,具体损失情况仍在评估中。”


    “值得关注的是,亚特兰蒂斯海洋研究馆内搭载有由小型核反应堆驱动的先进量子计算机系统。 广大市民非常关心此次地震是否对该核设施造成影响,进而引发核泄漏风险。截至目前,国家核安全局和我市环境监测部门表示,在馆区周边及下风向海域布设的监测点,均未检测到放射性物质异常升高,暂未发现核泄漏迹象。 但官方强调,此结论为初步监测结果,核反应堆的具体状态需要等专业人员进入馆内详细检查后才能最终确认。亚特兰蒂斯海洋研究馆管理方目前尚未发布正式声明。本台将持续密切追踪相关情况。”


    “人员伤亡方面,根据我市应急管理局和卫健委最新汇总信息,截至下午5点,共报告8人轻伤,2人重伤,暂无人员死亡报告,伤者均已及时送医救治,目前生命体征平稳。伤亡情况主要发生在震感强烈区域,多因躲避时摔倒或物品滑落所致。”


    “灾情发生后,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第一时间启动地震应急响应。目前,消防、医疗等应急救援力量已迅速集结,多支消防中队和救护车队伍正在沿海重点区域和高危地点附近待命,随时准备应对余震或次生灾害。电力、通信、交通等部门也正在全力排查抢修,保障基础设施运行。”


    “现在,让我们连线正在滨海新区海岸线现场的本台记者李薇,了解最新情况。”


    “主播好!各位观众,我现在就在滨海新区的东部海岸线上。大家可以看到,我身后的海面相对平静,能见度较好,能清晰看到城亚隧道的换气口蓝塔和白塔。但海滩上的气氛非常紧张,大批消防车、救护车以及专业的海上救援船只已经在此严阵以待,救援人员的探照灯已经亮起,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最令人揪心的消息,来自一组正在亚特兰蒂斯海洋研究馆进行参观游学的师生。 就在刚才,我遇到了带队辅导员刘老师,他们神情非常焦急地告诉我,地震发生前,他们师生一行正在馆内,刚刚进馆就突然收到馆内广播通知,宣布今日临时闭馆,但当时没有说明闭馆原因,只要求所有游客立刻离开,其他游客也证实了这一说法。”


    “然而,经过反复清点确认,他们发现有一名男同学未能及时撤出,目前仍失联在受损严重的海洋研究馆内!”


    “据刘老师和随行同学描述,他们是馆内最后一批撤离的游客,但在接驳船驶离的当下,这位同学忽然跳下甲板返回了馆内,原因未知,至今也联系不上。”


    “并且也没有任何官方消息表明,亚特兰蒂斯是否提前测得了地震预警,至于为何会突然通知闭馆并遣散人员,我们仍然不得而知。”


    “目前,我们与刘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焦急地等待救援消息。救援工作的负责人表示,这名同学可能因躲避或被困在某个区域。目前,研究馆主体结构受损,内部情况不明,且通讯中断,给搜救带来了极大困难。 ”


    “现场指挥的消防和海事部门负责人向我透露,他们已将搜救这名失联学生列为最高优先级任务之一。 一支由消防特勤队员和潜水员组成的联合搜救小组正在评估风险,制定方案,计划在确保救援人员安全的前提下,利用专业设备,尽快进入馆内展开地毯式搜救。 由于建筑结构安全问题,行动需要非常谨慎。”


    “主播,现场的情况就是这样。各方力量正在和时间赛跑,全力营救失联学生。我们将持续守候在海岸线,带来最新进展。现场情况暂时汇报到这里。”


    “感谢李薇记者从前线发回的报道。我们共同祈祷失联的同学能够平安获救。搜救工作面临巨大挑战,请大家保持关注。”


    “再次提醒广大市民保持镇定,关注官方发布的信息,切勿传播未经证实的消息。身处沿海区域的居民,请暂时远离海滩、码头等危险区域,注意自身安全。对于亚特兰蒂斯海洋研究馆的核设施安全及失联学生搜救情况,本台将持续关注,第一时间为您带来权威信息。”


    海面上刮了一整天的风,到了夜里九点的时候,乌云已被基本吹散,只剩薄薄的一层云雾,朦胧的月亮就躲在其后。清冷的白晖下,搜救船的探照灯光宛如一个小光斑,在诺达的海面上徐徐前行,简直就是“大海捞针”这个成语的具象化。


    “怎么样了?”


    小刘敲开酒店房门时,宋星月第一个冲到门口,瞪着眼仔细观察他面部表情。他扫视一眼——所有人都没睡,全聚在一个房间里等着,屋内很安静,似乎在他来之前也没什么人说话。


    “暂时还没有消息,”小刘摇了摇头,“时间太晚了,直升机已经收掉,搜救船大概十点半左右返航,然后明早继续出去找。”


    “晚上呢?夜里就不找了吗!”宋星月显得不可置信。


    小刘为难地再次摇头:“我也要求过了,毕竟一夜过去还不知多少变故,但是亚特兰蒂斯主体建筑坍塌,现在潜水员也根本进不去,需要增调能在水下作业的大型设备过来,今晚总归也到不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屋内的学生们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沮丧,小小的酒店房间愁云密布,所有人都仿佛憋了一肚子话,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从下午地震发生,到获知亚特兰蒂斯垮塌,再到被消防武警和记者团团围住,几人脑子都嗡嗡的,对于发生什么事情毫无实感。这其中掺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对童昭珩安危的担忧,所以几人一商量,决定今天暂不返程,在海边就近找了家酒店住下。


    而酒店本来也因为今日的地震事故,和民众对深海之心核反应堆的担忧,取消了很多预定。整间酒店半是空的,到了夜里更是安静得令人无法忍受。


    “你们别在这熬着了,都回自己屋睡觉去,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小刘说,“明天11点退房,车会在门口等,别睡过了。”


    “什么意思?”赵爽愕然抬头,“明天我们回去?”


    “对啊,先把你们送回学校,我在这留下,明天下午童昭珩爸妈也会过来。”小刘提起这个,明显头更痛了,“他父母隔着比较远,要坐明天上午的飞机过来。”


    “这……”班长仍是不太能接受,“至少让我们等到明天晚上吧,万一有好结果呢,我们可以把他一起带回去。”


    “可是……就算找到了,可能也要先评估身体情况吧,大概率要送去医院……观察吧。”宋星月说,“就算身体没什么外伤,但精神上肯定也吓死了。”


    她虽然话到一半就生生转了个弯,但经由这样一提醒,所有人脑中立刻又浮现出最坏的可能性。


    一个坍塌的海底建筑里,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大?


    陆地上的地震事故后,运气好的人或许能在废墟里坚持一百多个小时,但海底又如何呢?


    就算没有被坍塌物砸中,可如果哪里漏水了,如果氧气耗尽了,更可怕的是……如果核反应堆出了问题……


    “到底为什么会要突然跑回去啊!”赵爽忽然大叫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一跳,“我们当时明明在门口等了很久的船不是吗?有什么东西忘记拿,非要那个时候跑回去!”


    宋星月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骂人,只见赵爽又狠狠捶了自己大腿一下,“我当时就在他旁边啊,明明伸手一拉就能拽住的,或者跟着他一起跳下去,给他抓回来不就好了!”


    于是宋星月又把话吞了回去,叹口气道:“算了,我先回房间睡觉了,有任何消息随时通知我们,就算是凌晨三点砸门也把我砸醒。”


    小刘面上点点头,但心道——晚上搜救工作都停了,哪可能会有什么消息。


    他走到窗边,准备拉上窗帘——远处还能隐隐看见海边上反射着粼粼波光,水体却黝黑如墨,深不见底。


    白天这附近围满了人,此刻却街道空旷,万籁俱静,昭示着不知是喜是悲的命运。


    第57章 蓝壤


    23点左右,搜救船终究还是无功而返,驶回港内,警车和消防车也依次撤离现场。岸边早已没有看热闹的人,所有人造光源一盏盏熄灭,放眼望去,漫长而漆黑的海岸线鬼影幢幢,这一天的紧张与慌乱总算暂时告一段落。


    入夜后,海水的咸腥味愈发加重,好像海底泥沙中的所有微生物都被洋流给翻腾搅浑,将这寂静空寥又潮湿的空气都渗透得沉甸甸的。一声声海浪从远方涌到耳边,浪气势汹汹地来,又急促地退后,留下一串串白色的浮沫。


    线下的世界虽然消停了,线上的世界却还很热闹。


    盛极一时的超级水下建筑亚特兰蒂斯早已淡出公众视野,直到今天才重新登上新闻标题,却是以这样一种形式。社交网络上,人们纷纷开始发布自己数年前游览时拍过的照片,情真意切地怀念起这座他们早已遗忘的海底王国。他们曾经在那里和父母出游、和如今已经分手的恋人吵架、和现在已经结婚的爱人约会、和疏于联系的朋友合影……这座封闭的馆内空间,储存着一个个记忆的切片,替他们定格了生命的某些瞬间。


    当然了,没有人记得自己曾经在亚特兰蒂斯“死亡“过,那些惨烈恐惧的记忆另有其人替他们消化吸收,更没人记得这个世界——这个平静祥和到有些无聊的世界,曾短暂地毁灭过。黑红色的血雾和割裂的大地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末日的景象留存在零个人脑海中,世界依旧完好无损,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正因如此,正因从未发生过的灾难和任何人无关,于是互联网上还有这样一小撮讨论的声音:


    「所以那个学生找到了吗?」


    「还能活吗?不是说建筑主体都垮塌了,肯定都淹了吧。」


    「淹水、氧气耗尽、漏电、气压失衡…… 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要救援也很困难,希望明天能有好结果吧。」


    「虽然但是,为什么都通知了让撤离,那人非要自己跑回去?」


    「+1,这不就像是前几年那种大学生约去爬山,结果出不来了,还耗费那么多人力警力去救他们。」


    「现在大学生素质都这么低的吗,按我说就不该救,纯粹浪费纳税人的钱。」


    「有些人工资还不到起征点的,天天替纳税人发言。税没交几块钱的,当上股东了还,说的就是楼上。」


    「听说是研究生了,没脑子的吗?」


    「同意,成年人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未知全貌,你们怎么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要回去呢???万一是看到有谁没撤离出来,回去救人了呢?」


    「楼上别脑补了好吗,电视剧看多了吧。」


    「不是,我也觉得很蹊跷啊,因为报道里不是说他们是最后一批随船撤离的人,已经在甲板上等很久了。为何开船的那一刹那忽然跑回去呢?」


    「同觉得奇怪,而且有没有人和我一样,以为亚特兰蒂斯早就关门了,要不是今天看到新闻都不知道它还在营业。」


    「曼德拉效应。」


    「但真的很奇怪啊,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亚特兰蒂斯官方到现在没有回应。」


    「官微最后一次更新还是五年前……」


    「@亚特兰蒂斯官方号,出来说话别装死了。」


    「馆里还有核反应堆那么危险的东西,都没人管的吗?」


    「这个真的是最大的地雷,想想都觉得好恐怖,就算没有炸掉,泄漏个一星半点儿的也不得了。」


    ……


    午夜时分,潮水开始慢慢退去,露出湿漉漉的泥沙滩地和嶙峋礁石。那被薄雾滤过的、稀薄的月光宛如一层银灰色的尘埃,勉强勾勒出退潮后狼藉的海岸线轮廓。海风掠过礁石孔洞,发出悲泣般的吟响,月亮离着地球越来越远了。


    狂风席卷浪花刮过海岸,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海陆交界之处,一块巨大的礁石竟然莹莹发亮,反射着润泽的光茫。


    那块礁石好似一块神秘的晶体,通体呈墨绿色,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宛如一座玉山。


    又一个浪头打过来,玉山被海水再次冲刷,一些细沙堆积在其底部,像底座一样聚成一个小丘。


    水位线越来越低,这块巨大的晶体就这样搁浅在了沙滩上,静静伫立着,仿佛什么天外陨石凭空出现。


    这东西若是出现在白日,势必要引来又一波的关注围观和讨论,但此刻万籁俱寂,海岸空无一人,除了几只小螃蟹外,它的存在没有任何见证者。


    又一阵海风掠过,浮云倏地全部散去,皎白月光下,海面瞬间亮了一个度,同时映照出玉山的内部,居然禁锢着两个人形的阴影。他们的身形交叠着,轮廓僵固,好像亿万年前被封存进琥珀的昆虫,像一尊没有名字的棺椁,或是没有故事的丰碑,纪念着一场无人知晓的胜利。


    时间粘稠地流过。


    几个小时后,海面上水雾蒸腾,但深邃的墨蓝边缘,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瓷白。天开始亮了。


    这抹白色极其谨慎地扩散,缓慢地稀释着夜的浓度,世界的剪影渐渐清晰。


    就在这朦胧的、非昼非夜的时刻,光线发生了奇妙的折射。墨黑的天幕褪成一种浑浊的藏蓝,湿润的泥土吸饱了夜气,在将明未明的光线下,滩涂上的湿润细沙奇妙地泛出冷色调的蓝色。


    这是多么美的一副景象,好似沙滩不是由沙砾构成,而是由冷却的蓝宝石粉末铺就。蓝色的土壤无言地托举着那块结晶,仿佛一个仪式的前奏。


    但这并非故事的开端,而是故事的结局。


    海面上的水雾依旧萦绕,但已挡不住晨晞的渗透,整片天空都已亮了起来。西侧,浅蓝色的天幕和宝蓝色的沙壤连成一片,然而东方的海平线之上,橙色的光晕已经开始扩散。


    曙光乍现,亮金色的锐利光芒如剑刃般划破薄雾,阳光以不容拒绝的蛮横之力碾碎了雾霭,将窒息的夜幕撕扯开,刹那间,天地之间俱是金色流火。光刃扫过海面,漆黑的海水瞬间被点燃,沸腾起万丈金红的波涛。它蛮横地掠过滩涂,那片被夜露浸透、泛着幽蓝的泥土,仿佛被烙铁烫过,蒸腾起一片圣洁而灼热的蒸汽。


    世间瑰丽壮美的景色总是盛开在无人察觉的地方,如昙花一现,偶尔被人有幸得之一见,但其实天地万物从未在意自身的美有没有人欣赏。


    太阳升起得很快,金红色的圆盘完整地从海平面上显出身形,耀眼的光束直射在那巨大的墨绿色结晶之上,像一根烧红的针,像一盆滚烫的铁水,将晶体透射得近乎透明。


    “咔。”


    一声极细微、极清晰的迸裂声。


    光滑的晶面上,一道裂纹应声绽开。紧接着,细碎的龟裂声密密麻麻地响起,无数裂痕沿着看不见的脉络迅速蔓延,瞬间爬满了整块结晶。光线被这些棱角切碎,在里面那两个封存的身影上投下最后一片凌乱的光影。


    潮汐更迭,海平面复又升起,打着卷奔涌的海水一浪凑得比一浪近,星星点点的水花飞溅在满是裂痕的晶体上。


    海中间的远处,一声悠长的轮船汽笛响起,万吨巨轮徐徐驶过,整艘钢铁巨人都被镶嵌上金边。几十秒后,一道半米高的海浪才延迟地抵达岸边,迎头拍在晶石上。


    一片绿色的裂片剥落了。


    第一片碎屑掉下来,陷进下面蓝色的泥里,瞬间失去了光泽。


    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在阳光的直射下,整座玉山开始无可挽回地崩塌解体,碎屑不断掉落,然后纷纷被海水卷走。整座晶体越来越小,越来越残缺,直到露出内核的芯子。


    最先暴露在空气中的,是一只右手。


    那只右手纤长白皙,简直像从未见过阳光一般,在晨曦的光辉下白得发光。那只手上还残留着一些龟裂的纹路,仿佛曾经覆满了晶壳,不过海水一冲刷,那些旧日的结痂此刻已经掉得一点不剩了。


    又一大块晶石开裂,重重砸在沙子上,这下露出了一整片光裸的男性背脊,微微躬着,还保持着紧紧护住怀里人的姿势。


    海水越涨越高,几乎淹没了晶石残缺的底座,日头已升至东边的高空——今天晴空万里,亿吨阳光毫不吝啬地尽情挥洒。晶石上最大的一条裂缝几乎从中间将其整个贯穿,此刻终于受不住力,一开两半,轰然倒地。


    搜救船和直升飞机半天一夜也找不到的两人,就这样跌落回到人间。


    海水轻柔拂过两人的小腿、后背和脖子,黑色的发丝随着水流轻轻摇曳,细沙缓缓从他们指缝中流淌。一只海鸥落到两米远处的石头上,左右四顾了几秒,而后振翅飞走。


    半截绒绒的白色羽毛打着旋儿落进冼观手心,他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这种漂浮在水上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所以好半天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其他反应,直到感觉到有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十分费力地勉强睁开了眼。


    这是什么,他是在做梦吗?


    太阳,他竟然看见了太阳。


    “小……观老师?我们没死,好像……好像世界也没有毁灭,这到底,咳咳咳,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冼观缓缓扭过头去。


    “嘶——身体好痛,这应该不是幻觉了吧。”


    “咦?小观老师,你怎么哭了。”


    五年多、近两千个日夜,他都没见过太阳了,甚至认为自己此生与之再也无缘。


    直到有一天,太阳主动来到海底,造访了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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