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
血海翻腾,李执漂浮在其中,大口喘气,却一遍遍被血浪淹过。
“李执!李执——”
李执猛地睁眼,喘着粗气,等呼吸平缓下来,再也睡不着了。李执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有一道约一指长的浅浅血痕,已经结上了薄薄的血痂。想到不久前东门那一幕,疯子的头颅,冯在业的睥睨,还有…冯在业那不明所以的话。
四个时辰前——
李执抬头,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和之前在县署书房时候一样,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冯在业的杀意。
冯在业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执,蓦地,冷冷一笑,收回了长刀。
“没想到那么快又见着李捕快了。”
“李捕快”三字,冯在业说的近乎咬牙切齿。李执听出了,他早已感受到冯在业的不善,但只是双手抱拳。
“冯都头。”
冯在业“哼”了一声,依旧没有下马,看着士卒迅速将疯子的尸首拉走,受伤的士卒在包扎着伤口。要不是地上还有着一片血迹,东门看起来正常如故。
看到两个提着灯笼的身影匆匆向这跑来,应该是附近的巡夜差人听到了刚才的声响,冯在业回头又瞥了眼李执。
“李捕快好歹也是从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人,区区一个擅闯城门的宵小竟能让你如此慌张”
此话一出,李执猛地抬头,心中尽是困惑和震惊。
“冯都头,此话怎讲?”
“我还只当李捕快是贵人多忘事。”
冯在业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里却无一点笑意。
“没想到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
两名巡夜差人已经跑到东门,看到这李捕快和这守城都头正是对峙模样,又看到地上一滩血迹,互相交换了下眼神。
“今夜有人妄图擅闯城门,已被本都头斩首!”
冯在业调转马头,冲着两名巡夜差人,但既没有看差人,也没有看李执,只是目视前方,像是在说给整个西源听的。
“本都头再说一次,西源封城,禁止出入,如有违反者,格杀勿论!”
“是!”他身后的士卒大声回应着。
两名巡夜差人被这气场震慑住了,连作揖都忘了,看着冯在业驾着马朝城门深处走去,其中一人才敢动,小跑到李执身边。
“李捕快,李捕快。”
听到叫唤,李执回过神,正是他不久前在岔路口遇见的那个差人。
“小人听从李捕快的吩咐,一边巡夜一边查看,等走到布衣巷巷口时,就不见任何血迹了——”
布衣巷……
李执顾不上颈上血痕,将佩刀别在腰间,就出门了。
天还未全亮,晨钟就已响。
若不是亲眼所见,李执也不敢相信。他昨夜回到县署就已经赶忙将此事上报给了洪大人,哪怕再怎么据实详述,洪大人根本不相信活死人一事,只是让捕快们等仵作验完尸后,严查此案。
“此事切勿外传,莫让百姓恐慌。”
这是洪大人昨晚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离开县署前,李执先去了趟殓房,丁老头的尸体已经被收进了这里。死状之凄惨,昨夜那两名前去收尸的差人被吓得面如菜色,回到县署之后,两人都止不住哕。
验尸本应在午时阳气最盛之时,可昨晚收尸一事连洪大人都被惊动了,命人晨钟一响就将仵作喊来。仵作先是恭敬的上完三柱香,差人就将一盆火炭放在了殓房入口,仵作将醋浇在火炭上以来祛味,顿时烟起。
就算是对验尸早已司空见惯,当看到尸身上的咬痕并非野兽造成,而是出自人口,这也让仵作忍不住频频看向李执。李执心知再怎么验也改变不了丁老头是被咬死的事实,转身离去。
天已经亮了。街上的人虽然不如平日,但是看得出也有不少人抱着侥幸的心理,南街的店面陆续开张,北街也有小摊贩出街。
李执在北街上随意寻了家面摊,蒸汽缭绕,散发出阵阵肉汤香味。一妇人正在下面煮面,她男人在招呼客人,摊上已有几桌客人。摊主见是捕快,不敢怠慢,招呼着李执在一空桌前坐下。李执叫了一碗肉汤面,又要了一斤酱肉。
“嘿!你说,昨日都那么大阵仗了,怎么还不见巽国有动静?”
“兴许只是巽国虚张声势罢了!”
“非也!你看前几日西源往来那么多兵马,定是上面已经派兵遣将守在关外了,将巽国打的节节败退了。”
“节节败退…那为何又要封城呢?”
妇人手脚麻利,迅速将几位客人的面条煮好,又从另一个锅里捞起一大块酱肉,切片,摊主给邻桌客人上菜。
邻桌客人本在小声讨论,看着摊主来了,硬是要拉着摊主说上个一二三。
“俺不过是一介俗人,只想着能做一天生意便做一天咯!”
哄笑间,摊主将李执的面食也送上了桌,看着李执面色凝重想着事情,笑容僵在脸上,根本不敢多言。
天苍苍,野茫茫,关外尸横遍野。
一股恶臭弥漫在空气中,依旧能看到身着戚国兵服的士卒游荡着,仔细看去,这些士卒就和疯子一样,双眼有着一层白翳,面色发灰,口中满是鲜血,还不断发出着“呃…啊…”的叫声——全是活死人。只是他们身上能看出早已腐化,有的一看就知曾是伤兵,有的甚至都能看到白骨。
鸦群在天空中盘旋,倒映在了一双已无生气的眼眸上,一层诡异的白翳慢慢爬满了整个眼珠,已经见不到黑色的瞳仁。
一具巽国士卒的尸体,突然的抽搐了一下,口中竟发出了“啊…啊…”叫声,眼见着就从地上僵硬的爬了起来,加入了游荡的队伍。
巽国部队已退至一处山丘上。
身着戚国兵服的士卒趴伏在尸体上啃食,“夸夸”铠甲声传来,一刀挥去,咀嚼声停,活死人的头落地。
四皇子的脸上溅了不少血,原有的不可一世已被消磨了一大半,眼中尽是狠戾,哪怕活死人已经不动弹,他还拿着刀不停的砍在无头尸体身上。
“四皇子,四皇子!”老将军叫唤着他,见他没有反应,一把握住了他挥刀的手,将他拉出了尸堆。
已经有名小将牵着一匹骏马侯在二人身后,老将军将四皇子往马边一推,“末将恳请四皇子速速回朝!”
“我不走!此时回去本王不就成了个笑话!”四皇子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话,额上的青筋暴起。
“再敢多言一句。”四皇子手中刀指着老将军,“本王便杀了你。”
将军并不恼,也不避,“今出师不利,乃末将一人之责。只是这戚国不知用了何法子,竟然让活人变成了吃人饮血的怪物。”话还未说完,老将军直接单膝跪下,“末将不怕死,但四皇子万万不能有事!末将恳请四皇子回朝,能让朝廷有所准备,不然……”
老将军指着远处,四皇子看了过去,已经有战死的巽国士卒开始死而复生。
“不然,巽国大难将至啊!”
老将军嘶哑的声音唤回了四皇子的一丝理智,他收回了刀。再是纵有不甘,也是知道如今孰轻孰重。他望向远方,那是西源的方向。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就算要走,他也必须要亲眼看到戚国付出代价。
“起身。”
老将军站起,正要叫小将将马牵过来,四皇子抬手。
“本皇子心中自有打算。”
数只信鸽被放出,绕开了天空中的鸦群朝西源飞去。
传信的小兵穿过队伍,大喊着:“报——全军后撤一百里!”
丁老头家已经大门紧闭,三三两两的人围在外头,都是住在一旁的百姓。
“哎哟喂,昨夜啊,那个动静可真是吓坏我了,我说怎么喊话没人理呢!”
“这丁老头,日日盼着大勇回来,倒没想到自己先走了。”
“大勇回不来,那谁来替他爹收尸啊?”
“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估摸就是那被缉拿的山匪干的!”
“听说昨夜有人还想闯城门,被那凶悍都头一刀取了人头!”
“当真?该不会就是杀害丁老头的人吧?!”
众人唏嘘不已,又在猜测丁老头究竟是为何遇害。看着李执过来,“捕爷来了,捕爷来了”,有人小声传信,众人一下就作鸟兽散。
李执一路从北街走来,在丁老头屋前站了一会,仔细一闻,还能闻到屋内的血腥味,脑海里又闪回了昨晚疯子啃食丁老头尸体的骇人一幕,木门上的血指印还清晰可见。街坊或蹲着或站在各自门前,假意忙着手中的事,有的在闲聊,眼神却不停地瞟向他。
一想到可能还有个活死人,李执提醒街坊“宵禁之时还请各位街坊锁好门窗”,只是街坊都当是要防着那被缉拿的山匪汉子。不便再多说,李执匆匆赶往布衣巷。
见李执走远,街坊又围在了门前,“这丁老头是个好人,真太可怜了……”
“咚咚咚——”
门后两名男子互相看了一眼,右手都放在了腰间刀柄上。
“官府例行查案!开门!”
小八听到是官府来人,不停扭动着身子,发出“唔唔”叫声,被独眼龙踢了一脚,疼的蜷缩了起来。婴儿啼哭,榻上的少妇更是吓得泪流满面,不知所措的看看独眼龙,又看看帘外,独眼龙冲着她摇了摇头,少妇只得手中轻轻拍抚婴儿,让婴儿莫再啼哭。
屋外的官差也听到了声响,断定屋内有人,拍门叫嚷更大声了。
尉迟骁依旧闭目盘着手中玉珠,坐在他对面季之已经满脸不耐,悄悄摸出了刀匣。
“季之,稍安勿躁。”
“大哥,这官差看是要硬闯进来。”
“把你的刀收起来。”尉迟骁眼也没睁,但就是猜透了季之动作。
“谁?给我站住!”屋外传来一阵动静,就听到官差远去的脚步声。
胡大一边跑一边回头,身后还跟着几个差人,大喊着“站住!别跑!”嘿!怎么可能停下,他在雁栖山早已练就一身好体力,就跟个猴似的在巷子里窜来窜去,眼看就要甩掉追兵。
一个没注意,岔路口冲出一个身影,将他撞倒在地,胡大瞬间眼冒金星。
身后的梁捕快带着三名差人也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看着胡大被人撞倒。
“李…李…捕快!”
李执将这瘦猴般的男人拎了起来,只是粗看了眼,心知不是朱小八更不是尉迟骁。梁捕快也掏出了缉拿令,对着这男人的脸一看,很是失望,又很气恼,用力的拍打着胡大的脸,“你是何人?跑什么跑!”
胡大清醒了些,慌张的看向拎着他的魁梧捕快,“小人…胡大,只是西源的过路人。”根本不瞧追着他的差人,梁捕快更恼了!
“那你为何见到官差就跑!”
胡大才反应过来问话的是面前的八字胡捕快,又看了看身后的魁梧捕快,梁捕快上手直接将他的脸掰向自己。
“小人只是路过布衣巷,看到有人追在身后,害怕得很。”
放狗屁!梁捕快气得不行,就要让身后差人将胡大拷上,带回县署牢房。胡大看到这个阵势,大喊着“大人冤枉啊!”
“梁捕快。”李执放下了胡大,胡大险些站不稳。“此人并非是缉拿之人,不过路人罢了。”
“此人行踪可疑,李捕快何以见得只是路人?”看着梁捕快咄咄逼人,李执并不想和他过多纠缠,想到刚刚胡大说的布衣巷,开门见山问道:“梁捕快是何事去布衣巷?”
想到县令爷许诺的捕头之位,梁捕快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我奉冯大人之命,追查脱狱山匪。有一差人和我说巷口见有血迹,便带人来盘查。”
原来如此。李执又继续问道:“那布衣巷是否有异常?”
李执这么一问,梁捕快便觉得是要和他抢功,挺起了胸大声道:“我已盘查过布衣巷人家,并无山匪踪影。”
李执暗忖,如果真的有活死人,那必然会闹出大动静。梁捕快看着李执像是失望表情,更是笃定李执就是要和他对着干,还在想着对策,就见李执松了口气。
“李某还有要事,就先行一步。”
啊?梁捕快愣了,胡大也愣了,胡大立马跪了下来抱紧了李执大腿,嚷嚷道“小人冤枉!”梁捕快心思也已不在胡大身上,只想抢先寻到脱狱山匪,看到胡大缠着李执,猥琐一笑,一声令下带着差人又去往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