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源诡事》 1、第一章 梦魇 一片令人窒息的黑。就像是天地万物被黑暗所吞噬,一丝光亮都没有。 他只能听到自己大口的喘气声,提刀的右手还能感觉到有些发麻。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但听不清,于是他定了定心神,握紧了刀循声走去。每走一步,离声音越近,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就越浓烈。 “李执…李执!” 猛地声音出现,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他耳边痛苦的哀嚎。 谁?是谁在唤他的名字! 他挥刀一砍——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裂痕,隐隐地透着红光,一闪一闪,蛊惑着他不自觉的屏息朝红光多走了两步。 没想到,那道裂痕突然迅速向上延伸,然后一点点的被挤开,红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似有什么要破壳而出。 他本能的察觉到危险,转身就想向后跑去。 倏地,血红撑开了这片黑。 伴随着浓烈血腥味,血如海水般朝他涌来,他跑不及。 眼见就要被淹没。 “哐——” 李执猛的起身,喘着粗气环视了一圈。 还是在西源酒家。此时人并不算多,零散着坐着熟客和一些歇脚的客人,除了悉悉索索的说话声,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阵阵叫卖声。 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并未觉得尴尬,弯腰捡起了刚刚掉落的腰刀,坐下的时候察觉到了一旁的视线,于是扭头扫了一眼邻桌。 邻桌的客人和正添酒的小二都被刚刚的声响吸引了,讶异的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李执对上了小二的视线,皱着眉冲着小二扬了扬头。 “酒。” 小二回头一看,酒已溢出了酒杯,流在了桌面上,于是赶忙扯下了肩上搭着的抹布,边和客人道歉边擦桌子。 李执闭上眼的时候还能听到“扑通扑通”加速的心跳声。 不过是坐着闭目了一会,头隐隐作痛,又晕得很,就像后脑勺被人来了一闷棍。 还隐隐记得刚刚的梦境。这样的梦他已经不知做过多少次了,但在梦里还是会感觉到莫名的害怕。李执并不打算再想了,定了定心神,再睁眼时,眼前也清明了许多。 小二机灵的很,看着李执一脸倦容,给他添上了一杯热茶。 “李捕快若再要些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李执点点头,拿起茶杯喝了口热茶。 他的手上布满了老茧,手背上的指关节还有血痕,一看便知是新伤。 “姚掌柜还未回来吗?” “李捕快莫着急,我家掌柜兴许过一会就到了。” 想想自己已经在酒家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头疼又发作了起来,让他实在是有些忍不了。 李执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掏出了几枚铜钱放在了桌上。 “无妨,你替我和姚掌柜转达。” 小二一听此话,立马又弯了弯腰,将身子凑近了。 李执轻声道: “就说姚掌柜嘱托之事已成,让她放心即可。” 小二忙不迭的点头: “晓得晓得!” 李执起身,拿起了身旁的腰刀,朝门外走去。 小二将铜钱收好,跟在身后,喊道: “李捕快慢走!”然后将李执送出了西源酒家。 酒家内坐着的几个熟客,看着李执一走,便啧啧道: “这才刚过申时,李捕快就醉倒了。” “哼!不过是个小小的捕快,殷勤的很!” 曹铁声如洪钟,此话一出,在座的客人都听着了。 酒家二楼天字号客房,房门大开,一个眉清目秀,皓齿朱唇的公子哥倚着门,也看了过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一身粗肉,腮边微露须的方脸壮汉。 坐在曹铁隔壁桌的佝偻老头,听到此言,想着说两句公道话。 “曹铁,李捕快平日待我们还算不错——” 还未等老头说完,曹铁就讥讽的笑了笑。 “嘿!丁老头,那你家大勇的下落,人李捕快打听着了吗?” 丁老头一听曹铁提起他儿,瞪着曹铁,脸色涨红。 曹铁看丁老头这反应,并未打算放过他,又继续道: “现在正是战事吃紧的时候。前两天崔嫂子她男人也被招去了,说是防御工事缺人呢。看来大勇要回来遥遥无期咯!” “你……你……” 丁老头自丁大勇入伍之后,本就日夜担忧的很,听曹铁这晦气话,更是气的浑身颤抖,指着曹铁,话都说不清楚了。 曹铁看丁老头这反应,自觉占了上风,更是带了几分挑衅看着丁老头。 丁老头气的无语,拍了桌子拂袖离去。 有些过路的客人,带着好奇探究的目光不断瞄着曹铁这边,有好事者更是直接问上了。 曹铁更来劲了。 “刚那就是咱西源的李捕快呀……” “捕头都换了两任,现在更是空缺着呢,李捕快十年了还是李捕快……” “你在西源一打听便知,就没人见着他拔过刀……” “瞧他刚刚装腔作势的样子……” “哈哈!实在不行,让他来我曹铁的铺子便是,我亲自给他打把刀……” 小二几次添茶添酒都打断不了曹铁和旁人的对话,不禁冷汗涔涔。 “哟!我说呢,人还没走到酒家便听着曹东家的声音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议论,循声看去,一个身若扶柳的美艳女人走进了酒家。 小二像是见着了救星一般,赶紧迎了上去。 轻声道: “掌柜的,你可算回来了!” 姚二娘只是拍了拍小二的肩,然后笑吟吟的走到了曹铁跟前。 她一手拿起了曹铁的酒杯,一手攀上了曹铁的肩。 “曹东家在西源酒家说官府人的不是,李捕快若是不在意还好……” 然后将酒杯送至曹铁嘴边,继续道: “要不然岂不是为难二娘我了?” 曹铁只是怔怔的看着二娘,早被二娘的美貌迷得七荤八素,不自觉的喝完了杯中的酒,只是……他看到了二娘的眼中,并无笑意。 “闪开——闪开——” 伴着急促的马蹄声响,只见街上路人纷纷朝两侧闪避,一支快马正从酒家门口经过,朝着东门驶去。马上之人皆着甲胄,腰间系着红色络带。待奔驰而过之后,只留下了阵阵尘土。 酒家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了,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哎,怕是又要起战事了。”方才看热闹的兴致一扫而光,众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愁色。 二娘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呀!难怪曹东家近日能常来帮衬。” 她将手中空杯放在桌上,然后搭上了曹铁另一边的肩。 “看来是县内常有兵马路过,铁铺的生意不错呀!” 二娘语气听来,有几分欣喜,有几分欣慰,真是替曹铁感到高兴。 但此话一出,周遭人看向曹铁的就不怎么友善了——原来是个靠战事发财的家伙! 曹铁显然感受到了旁人目光,如坐针毡,立马起身。 竟是一个身高不过五尺的汉子!曹铁甚至听到了陌生客人的小小吁声。 二娘看到曹铁如此反应,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假意惊呼了下。 “哎呀!曹东家这反应吓着我了!莫非是想起有要紧事?” 曹铁一听这话,赶紧从胸前摸出了些散钱,放在了桌上。二娘见此,顺势引着曹铁朝着门外走去。 “既然有急事,二娘也不便多挽留了,曹东家慢走呀!” 曹铁慌张地走出了西源酒家,走没两步回头,还看到二娘在门口冲他挥手,忍不住心中感慨——二娘真是人美心善又体贴,真好! “嗒…搭…搭…” 二楼天字号客房,白衣公子哥已坐在屋内的圆椅上,手指轻轻的敲着一旁的桌面。 “阿绰。” 一个黑衣随从从他身后走出,半弯着腰,等着吩咐。 “你去探一探。” “是,公子。” 话毕,屋内黑衣随从已不见身影。 白衣公子依旧在一下、一下的敲着桌面。一个不拔刀的捕快吗? 李执正朝着当归巷走去,他拍了拍脑袋,企图用这种方式能够减缓自己的头痛。 “闪开——闪开——” 一队兵马正欲通行,往西门关外而去, 李执停下了脚步,等着兵马驶过后再过到对面。 约有十来名士兵在前方开路,中间是数架马车,车上之物皆盖着布,只能隐约看得出是一个大木箱。 领头的都头警惕的扫视周围的人,当看见李执时表情有些微动。李执也察觉到了,看向了那人,看着面生,他并不认识此人。两人视线交汇了下,很快都扭过了头。 李执的注意力回到了队伍的中间,兵马行驶的速度并不快,一看便知是在配合中间的马车,哪怕是两匹马拉着车,都能感觉到很是吃力。 应该不是粮草。李执心想。 马车驶过之后,又是十来名士兵紧跟殿后。待兵马远去,街道恢复了正常。 再走了不到半炷香时间,李执来到了当归巷一个小院前,木门上挂着一个木牌,写有“沈氏医馆”四字。 “吱嘎”,李执正准备敲门之时,木门开了。 “祁姜姑娘。” 门后是一个圆脸大眼的年轻女子,样貌还算清秀,皮肤黝黑,若不是看到简单的束髻,乍一看像个一脸倔强的小男孩。身着浅色麻布制的儒衣和长裙,布料已经洗的很旧了。手上还提着几袋麻绳捆好的药包。 祁姜倒也不避讳,直直的看着李执。 “李捕快又头疼发作了?” “是。” 李执感觉祁姜的眼睛都亮了几分,跃跃欲试的样子,只不过是瞬间,还是认命似的回身往里屋走去,嘴里还喃喃道: “要不是上回给师父骂了,还真想给你扎上几针……” 上回来也是沈如钟不在,祁姜提出要亲自上手给他扎针,李执倒是不介意,但才起两针,就被回来的沈如钟看到了,两师徒便当场吵了起来。 沈如钟觉着是还没开始教祁姜针灸,就这么胡来;祁姜觉着是已经看了许多次沈如钟给李执扎针,自己早已学会。最后在沈如钟的一句“我是师父!” ,祁姜只得乖乖挨骂。 等了片刻,祁姜回到到门前,手上拿着一个和手掌大小般的青色小瓷瓶,递给了李执。 “这是玄胡丸,发作之时便服一粒。” 李执接过瓷瓶,倒出了一粒黑色药丸,仰头服下,然后将药瓶收到内袋。 “多谢祁姜姑娘。敢问沈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说了不要叫我姑娘、姑娘的,唤我祁姜就好! 祁姜面露不耐,走出门后将木门合上。低头喃喃,但又是故意说给李执听的。 “师父每次去采药一走就是好几天呢,后日就十五了,说好的回来过节!” 然后转身瞪着李执,道: “李捕快少喝点酒,比吃药强!” 祁姜作为医者,最烦的便是病人不听医嘱,一边伤身,一边吃药。 李执哑然。 祁姜看他这样,又白了一眼。 “哼!幸好师父留了药,李捕快可知采药、制药有多麻烦吗!” 李执听出了祁姜并非气话,还是担心她师父罢了。于是拱手道: “有劳祁大夫了。” 听到“祁大夫”三个字,祁姜还是很受用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呐,这是王婆的药,就劳烦李捕头跑一趟了 !” 说着便将手中两包药递给李执。王婆就住在西边阴山林一带,她还是有点害怕,偶尔会拜托李执帮忙送药。 李执接过药,告辞过后便离开了当归巷。 祁姜看着不远处的太渊山,师父说好了回来过节,临近十五却还没音讯。她甩掉心中不安,快步送药去了。 2、第二章 义庄 戚国西有太渊山,太渊山脚下有一湖泊名为太渊湖,西源起初不过是太渊湖边的一个小村落。太渊山下气候干燥,再往西去即是戈壁地带,反而衬得西源算是个水草丰茂之地。 因为位于戚国边陲,不论是西域商贾还是戈壁难民,都从此处过,于是逐渐热闹了起来,成为了西源县。曾经的西源村成了西源北里,以民宅居多,鸡犬相闻,孩童奔跑嬉戏,学堂祠堂皆在这一片;后因游商走贩兴起的南市一带便成了西源南里,街道两旁店肆颇多,集市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两里巷弄纵横交错,和东西向、南北向构成十字的两条主干道,连接起了整个西源县。 而西源县署就位于南北里交汇处。 祁姜跟随着侍女穿过宅门,县署的后院已经陆陆续续挂上了彩灯。西源的秋天多显萧索,在彩灯的点缀之下,后院还多了几分生气。 她和师父到西源也不过一年,还未曾在西源过过中秋。县署上下在为着后日的十五准备,也引得祁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侍女将祁姜引到三堂的东厢房,还未进去,便能闻到淡淡的药味。 房内正中便是一小堂,左侧有一梨花木书桌,桌上摆着笔砚,还垒着不少书;右侧里处是一雕花木床,床上的青纱帐幔垂下了一半。祁姜并不是第一次来了,径直往床边走去。 “夫人,祁姑娘到了。” 一只素手撩起了帐幔,侍女上前便将帐幔挽起。 黄秋云半靠在床上,手上还拿着书。哪怕因为生病,面容瘦削脸色苍白,也能看出是一个样貌秀丽的美人儿。 “青鸢。” 一旁的侍女听见黄秋云叫她名字,接着便接过了祁姜手中的药包,退出了厢房。 黄秋云将右手腕伸出,祁姜半蹲,双指搭上了黄秋云的手腕处。 脉象很不好,祁姜起身后还在想着要如何和黄秋云说明。黄秋云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是微微一笑。 “我感觉好多了,祁姑娘不用太担心。” 祁姜看着黄秋云一脸病容,可不像是好多了的样子。 “夫人,调养身体本非一蹴而就的事情…”话还未说完—— “我近日总是梦到爹爹和娘亲……”黄秋云双眼看着前方,有些失神。 但很快又看向了祁姜,祁姜觉得她像是在透过自己看着另外一个人。 “要是小妹还在的话,也应该和祁姑娘一般大了吧。” 祁姜看着黄秋云温柔的双眼,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跟着师父来给黄秋云看过几次病,送药的时候也大多时候是将药交给侍女青鸢,只有师父出门的时候,才会偶尔替黄秋云号脉。在她的印象里,黄秋云并不是个亲近的人,话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在屋内看书。也曾听过西里的大娘们对黄秋云羡慕不已,说是县令洪大人待夫人极好,夫妻恩爱,是市井八卦中的一段佳话。 如今看来……祁姜第一次对黄秋云产生了一丝好奇,怔怔道: “夫人……” 黄秋云将手收回, “是我说多了,让祁姑娘看笑话了。” 祁姜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只是夫人的病多为心滞引起,需按照方子按时服药,不可思虑太多。” 黄秋云点了点头,又拿起了书,看着青鸢也回到了厢房。 “青鸢,送一下祁姑娘。” “是,夫人。” 接着祁姜行了礼,便跟着青鸢走出了厢房。 再行到后院的时候,祁姜的心境已与来时不同了。虽然不知道黄秋云发生了什么,但后日便是团圆佳节,应该也是思念家里人了罢。 祁姜只盼着黄秋云能够放下心中郁结,毕竟心病吃再多的药也未必能好呀! 西源的西北处——人称阴山林。人烟不及东西两里,正是义庄所在之地。再加上其背靠太渊山阴面,又被一片树林包围,即便是炎炎夏日,平常人来这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 王婆便住在义庄附近的一个草屋,屋中并没有人,李执提着药等了好一会。 太阳就要落山了。 李执思索片刻,将药包放在了门口,然后朝着义庄方向走去。 隐约只能看到有个像是废弃房屋在不远处,周遭安静的有些可怕,连虫鸣声都没有,只能听到“擦”“擦”踩着落叶的脚步声。 李执走到了门口,能看得出门是半开的。屋内没有亮光,也没有一丝动静。他在身上摸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借着微光朝前走去。 “吱——” 他推开了门,小心走入。屋内并没有人,只摆放了几口棺材,奇怪的是,棺材盖均是放在了地上。 李执举着火折子打算往那几口棺材探探。 “吱——” 门后出现了一张狰狞似恶鬼的脸,脸上的五官像是融在了一块! “嘿欸——” 只见“恶鬼”举起一根木棒就要狠狠的朝李执打去,李执一个回身,空手抓住了棒子!——“恶鬼”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李执长相。 “李捕快?!” “恶鬼”嘶哑的声音,说出每个字都像是要废很大的力气。 李执接过“恶鬼”手上的木棒, “王婆。” “哎呀…你真是…吓坏老身了…”王婆喘着气,弯着腰朝里走去。 李执闻言笑了笑: “我以为王婆与死人共处,应当是不会害怕鬼魅之物的。” “哎呦喂…老身是不怕…活人…可比鬼魅之物吓人得多…” 里处有着废旧的桌椅,王婆不知从哪翻出了个油灯,递给李执,李执将火折子轻触灯芯,油灯便亮了起来。然后盖上了火折子,收了起来。 王婆已经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在油灯一闪一闪的照映下,她的脸更加诡异。 据说王婆早年家里走水,家人都丧了命,只有她活了下来,只是面容四肢皆被烧伤,哪怕医治好了面容也全毁了,身体更是落下了残疾,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嘶哑。常常把人吓着,甚至有小儿被惊着啼哭。再后来王婆就住在了西源的西北角,靠着守着义庄挣些小钱,苟且活着,倒也图个清净。 李执将木棒搭在了桌旁。 “李捕头…是来…给我这个老婆子…送药的吧?” “方才将药放在了草屋处。” 李执看了看那根木棒,又想到了王婆刚刚的反常举止。 “王婆刚刚躲在门后,是在防着何人吗?” “哎呀…正要和李捕头说呢…咳咳咳咳…” 天寒之后,王婆的咳嗽更严重了,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这义庄内…本放着有六具尸体…昨日老身例行来查看时…发现棺木皆被打开…里面的尸体都不翼而飞了……” 王婆话音刚落,又开始猛烈的咳嗽。 李执神色严肃,拿起油灯就走去查看棺材了,每具棺材都空空如也。他又蹲下查看地上的盖板,都有些损坏,一看就知道来人是将棺材直接撬开,盖板砸落在地面上。 地上的灰尘很厚。李执突然的,拿着油灯照着木门附近的地板——是连串杂乱的脚印。细细看了一眼,心里大概有了数,除了他和王婆,还有三四人进来过。 “老身…活了那么大年纪…没想到竟会有人偷盗尸体…所以今日就想着在这…守着试试看…没想到等来了李捕快…” 李执拿着油灯回到桌前。 “近日还有什么反常之事吗?” 反常之事?王婆紧皱眉头,细细回想。 “这倒没有…就是时常能听着…有军队快马…从这一带经过…” 李执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只有在机密之事的情况下,快马才会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通过。 但这想法从何而来,他一时半会也不明白。 “哎…这是要打仗…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天快全黑了,只剩下桌上的油灯发出幽幽的明光。 “今日已晚,我明日再来探查。王婆,我先送你回去。” 王婆颤颤巍巍的往外走去,李执跟着身后。 一阵风来,吹灭了油灯。 天空中月亮已经升起,还有最后一丝鱼肚白没有被夜幕吞没。 王婆走的很慢,李执倒也不着急。等走到草屋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王婆冷不丁地问了句: “李捕快…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吗?” “李某只相信眼见为实。从未见过鬼神,自然也不相信鬼神之说。” “哈…哈…哈…” 王婆边笑着,边拾起了药包。 “老身也从未见过鬼神…只是…真真假假…未必眼见可得…虚虚实实…只有心中方知。” 王婆朝李执晃了晃手中的药包,艰难地扯着嘴角一笑。 “多谢李捕快了。” 李执转身朝着县署走去,再回头时,只见草屋亮起了灯,远远看去,就像黑暗里的一片孤舟。 他盯了一会身后的黑处,又继续向前走去,然后一个拐弯,进了树林。 树林里,只有皎洁的月光影影绰绰铺在了地上,秋风一卷,又带着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树叶。 他回过身,站定,只听得到风掠过的声音。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风停了。 “是谁?” 树林深处,一道银光闪过,一把剑直冲李执面门而来——天色太黑,根本看不清持剑之人。 “嚓——嚓——嚓——”枯叶被踩碎。 李执看不出紧张,待脸上感觉到一丝丝凉意的时候,他双脚一旋,一个侧身,狠狠打出了一拳。然后听到了一声闷哼,便看到一个身影摔到了地上。 “跟了我那么久,你究竟是何人?” 并没有人说话,回答他的只有再起的风声。 李执知道,那人并不恋战,已经离去了。 戌时五刻,鼓声响,城门关。 西源酒家,正是生意好的时候。 二娘拎着一个酒壶游走在每桌客人中问候闲聊,好几位客人聊高兴了,又添上两盘新菜或者续上一壶酒。 月牙般的笑眼总是不经意间朝里桌扫去——一个白衣公子正在那独自用膳。 一阵香气袭来,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二娘放下两只酒杯,倒上了酒,半倚在桌旁,风情万种。 贺少风慢慢吃完碗中的饭菜,放下碗筷,才抬起头。脸上挂着微笑,看起来就像一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 “在下贺少风。” 好一个俊朗的贺公子! 二娘将其中一个酒杯推至贺少风面前,然后自己拿起了另一个酒杯绕到了贺少风身后,弯腰在他耳边说道: “奴家姚二娘,正是西源酒家的掌柜,公子叫我二娘就好。” 贺少风看着二娘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举杯喝完了酒。他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桌面。 二娘瞟了一眼,贺少风并没有喝酒打算,玉手一抬,撑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贺少风。 “嗒——” “贺公子看着面生,想必是第一次来西源吧?” “算是。” 算是?二娘又往前靠了靠。 “嗒——” “那贺公子此番来西源,是为了…?” “寻人。” 二娘微瞪双眼,一副好奇的神情。 “嗒——” “那公子所寻之人叫什么名字?说不定二娘我听说过呢! “ “魏三郎。” 贺少风脸上的笑意已不在,他盯着二娘的双眼。 “二娘可听说过此人?” 二娘只是简单回想了下,便摇了摇头,表情并没有太多变化。她伸出手轻握住了贺少风敲桌的手。 “不曾听说过此人。不过我可以替公子打听打听。” “不必了。”贺少风再笑了起来,抽出了被二娘握住的手。 接着起身,摸出了些碎银放在桌上。 “在下先回房了。” 二娘一脸惊喜,笑靥如花,赶紧收下碎银。 “公子好生大方!多谢公子!小二!来送贺公子!” 二娘目送着贺少风上了二楼,进了天字号客房。笑颜依旧,只是眼底尽是寒意。 魏三郎。她当然记得,不过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看来,来者不善呀。 天字号客房,阿绰站在贺少风面前,半弯着腰。 “轻敌乃兵家大忌,我是教过你的。” 贺少风抬手捏在了阿绰的左肩上,一点一点的在施力,阿绰死死的咬着嘴唇。 “公子,属下愿认罚。” 贺少风松手, “罢了,没有下次。退下吧。” 屋内就只剩下贺少风一人,闭目坐在交椅上。 李执,不是一个简单的捕快;姚二娘,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呵,有点意思。 3、第三章 佳偶 晨钟响,城门开,西源陆陆续续有往来的人,如往常一般。 李执昨夜睡得不好,义庄之事太过于蹊跷,思来想去毫无头绪。揉了揉眉间,服下一粒玄胡丸。简单洗漱下便匆匆出了门。 “师父,师父!” 还未走出县署大门,李执回头,看到了朱小八一脸兴奋,一瘸一拐朝他走来。 “小八,我不是你的师父,以后不要再这么叫我了。” 小八已经走到了李执跟前,脸上根本藏不住情绪。 “师父对我和我娘有恩,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师父,师父说啥我做啥!” “那你别叫我师父。” 小八脸立马垮了下来,像是要哭了一般。 “那不行…” 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又回到那副兴奋的表情。 “师父这么说,不就是承认是我师父了嘛!” 李执扶额,明明吃了玄胡丸,怎么又开始头疼了。 “小八,你虽未及弱冠,但若是在县署做事,不可老这般孩子心性。” 听到李执这么说,小八更高兴了,这不就是师父在教导徒弟嘛! “是!师父!” 小八凑前了些,小声说道: “我这些天晚上当值,牢里那名犯人实在吓人!” 瞥了一眼李执的表情, “师父,您可知那犯人是什么来头…?” 李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 “谁?” “就是在最里间牢房里的那名面上有爪印,满面虬髯的汉子。” 尉迟骁,李执心中暗忖。西源北处二百里地有一雁栖山,山上有一群心狠手辣,杀人越货的山匪。至今不知道头领是何人,只知道尉迟骁是山匪之一。 凶相毕露,也难怪小八会害怕。看来还是先别让小八知道为好。 思至此,李执只是正色道: “你只管看好牢房,其余无需多问。” “是!师父!” “师父,慢走!” 听着这一声声师父,李执心中叹气,怎么说都没用。当年就不该留下小八当个牢子! 不过…尉迟骁入狱已半月有余,为何洪大人至今未发落此人? 来不及细想,李执走出了县署大门。 身后小八看着李执的背影,有话还想说,嗫嚅着,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回想昨日之事,究竟是何人在偷盗尸体?目的又是为何?昨日跟踪他的人是否就是偷盗尸体的人?李执走在南街上,正思索着,就看到了远处城门,兵丁正在查看来往之人的通关文牒和马车上的货物,便有了想法。 西源地理位置较为特殊,正处在太渊山中间的一处平地,只有东西向两处城门,南北则为连绵山峦,太渊山地势险峻,是极好的天然屏障。 李执依次来到东、西两处城门,询问守门士卒近日有何异常,都不得答案。 “那近日是否有可疑之人运输大件货物出入西源?” 西门的一个守门士卒轻笑一声,指着刚进入城门的马车、驼队。 “李捕快要是觉得咱怠惰因循,大可自己来查。” “闪开——闪开——” 快马未至,就闻声。城门的来往的路人迅速拉着马匹、骆驼向两侧靠,唯恐被快马冲撞。 急促的马蹄声响,军队快马引着几辆马车朝东城门飞驰而去,马车上空无一物。 “呐,这半月只有兵马往返较多,也时常拉着粮草出入。” 李执看着远去的快马,听到守门士卒如此一说,想到了昨日看到马车上盖着布的货物。 只有军队出入城门是不会查的。 “啊——啊——!” 一个披头散发的微胖男人,大叫着冲了过来,拿着手上的枝条,乱抽在了守城士卒和李执身上。 士卒一个用力,将男人推到在地。 “你这疯子,一次两次不知道好歹,欠揍了是吧!” 话毕,几个士卒围了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疯子也不挣扎,蜷着身体。 “啊——啊——!” “嘿嘿!都得死!都得死!!” “啊——去死!去死!” 疯子时而傻笑,时而语无伦次大喊着。 士卒散开,疯子躺在地上嘿嘿的笑着,脸上混着血和土,看不清样貌。 “来,把这人丢出城门外!” 士卒们便准备上前架起疯子,疯子听到这句话,立马跳了起来,乱挥舞着手臂。 “我不去!不去!” “好多死人啊哈啊哈哈!我不去!” 只见疯子又大笑大叫着往县内跑去。 和李执对话的士卒摊了摊手, “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李捕头不如多注意注意这人。” 再回到阴山林,李执观察着土面,除了马蹄印,还有车辙,不过看着像新的。 等走到义庄,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身着黑衣的随从在马车前头拉着缰绳。 李执疑心顿起,尸体去向成谜,大白天又有人探访义庄,并不像是巧合。 黑衣随从也显然看到了李执,但并没有从马车上下来。两人都看着对方,李执注意到对方身上配有剑,是个习武之人。 “李捕快。” 一道男声响起,李执转头,看到身着青衣的公子从义庄内走出,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执。 “敢问阁下?” “在下贺少风,忝为天马巷福盛货栈的东家。” 天马巷确实有一货栈,但自己从未有印象见过此人。贺少风就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直言道: “货栈刚易主,在下也是初到西源,李捕头觉着面生倒也正常。” 李执也不含糊, “贺东家如何会识得我?” 贺少风笑了笑, “在下现住在西源酒家,昨日在酒家…有幸见了李捕快一面。” “那贺东家出现在这偏远之地,所为何事?” “寻人。” 在义庄寻人? “寻一个死人。”贺少风一步步走近, “但现在看来,是找不着了。” 李执的视线跟着贺少风, “李捕快又为何会来这儿呢?” “寻人。” 贺少风闻言,笑出了声。 “这义庄内连个死人都没有,更别说活人了。” 黑衣随从下了马,准备将贺少风扶上马车,贺少风不着急。 李执盯着随从。 “这是在下的随从,名叫阿绰,李捕头也知现今世道不太平,我们这些往来做生意的人,后面得多有麻烦李捕头了。” 阿绰闻言,朝李执双手抱拳作了个揖。然后将贺少风扶上马车。 “在下还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李捕快,幸会。” 贺少风不再看李执,进了马车。阿绰也上了车,抽动缰绳。 “驾!” 李执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车辙只有只有贺少风这辆的新痕。那这六具尸体是如何运走的呢?如果是背在马上,未免也太招摇了,再说尸体都已僵化,并非易事。 除非…尸体还在这附近。李执冒出了这个大胆的想法,不自觉的原地环视了一圈,放眼望去皆是阴山林。 已过晌午,例行问了下县署看守差人的事务,又问了洪大人去向。李执便匆匆忙忙穿过天井,一名驿卒与他擦肩而过,腰间的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来到三堂西侧一处厢房,简单的通报之后被叫了进去。 房内布置简单,两边设有交椅和高几,再往里走去,便是几排书架,还有一长形书桌,书桌右侧挂有一鸟笼。一男子正坐在书桌前伏案写字,看着年近四旬,唇方口正,面白须长。 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烧纸焦糊味。 李执拱手作揖: “大人,小人有一事相报。” 洪升雷并未停下手上动作,头也未抬,只道: “但说无妨。” “小人这两日发现阴山林义庄内的六具尸体皆不翼而飞,应是被人偷盗。小人猜测尸体应该还在阴山林一带。” 李执顿了顿。 “特此向大人禀报,准许小人带人搜查阴山林。” 李执低着头静静地等着洪升雷发话。 洪升雷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抬头,道: “不过是几具无名尸,李捕快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小人唯恐事有蹊跷——” “李捕快。” 洪升雷放下了笔,走至李执跟前,将他扶起。 “明日便是十五,西源这两日定是人多热闹,怕是多有麻烦之事,李捕快还是多劳心于县内治安。”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李执看着洪升雷面上尽显忧心,也知不可再多言。 “是,大人。” “李捕快也算是西源县署的老人了吧?” “禀大人,小人在西源县署当差已有十年。” “十年了还是个捕快,李捕快可有不甘?” “小人不敢。能在县署谋得份差事,小人就已知足。” 洪升雷将手背在了身后,踱步到窗旁,看着窗外。 是不敢还是不想呢?虽然在公事上从不出头,但他可是知道李执有几分能耐。如此隐忍的人,如果不能为己用,必会埋下祸端。 “捕头之位空缺已久。李捕快只需保证这两日西源不出岔子。十五之后你便是李捕头了。” 李执没想到是如此结果,但还是拱手作揖: “多谢大人。” “若无其他公事,便忙去吧。” “是,大人。”李执正准备退出书房。 “李捕快。” 洪升雷看向李执,语重心长。 “方才你所言之事,切勿外传,现正是边防不安宁之时,莫再让百姓人心惶惶。” 看着李执离去之后,洪升雷就收起了那副恳切神色,此时他面无表情,看不穿是何想法。 他回到书桌前执笔,在纸上又写了些话语,然后撕下纸条,卷成指甲盖般大小,又从鸟笼中将信鸽取出,把纸条放入信鸽脚上绑着的信筒,接着抱着信鸽走出了厢房。 三堂后面就是后花园,保留了之前的假山、亭阁和花草树木。洪升雷见四周无人后,将信鸽放飞。 信鸽扑楞了下翅膀,就朝着北方飞去。 “咳,咳,咳。” 洪升雷回头,只见黄秋云站在后花园的拱门处,不知道刚刚有没有看到传信一幕。 但他也只是一笑, “夫人也是来赏秋色的吗?” 花园内树已初显凋敝,但菊花开的正好。 黄秋云本就脸色恹恹,看着洪升雷站在花丛中还施以微笑,她眼底尽是怨色。 她朝花丛中走去,站在了洪升雷身旁,垂下了手臂,轻轻抚摸着花瓣。 “爹爹还在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菊花了,凌霜自行,不趋炎势。” “哦?” 洪升雷弯腰,轻轻一折,便摘下了一朵菊花。 “花就是花,折了便也只是供人玩赏罢了。” 他牵起了黄秋云的手,将这支菊花放在了她的手心。 “夫人若是喜欢,我便叫人放几盆在屋内。” 黄秋云看着洪升雷,这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眼中一丝生气都无了。 “不必了,花开于此,就让它败于此。” 看着黄秋云这副模样,洪升雷也不恼,反倒笑了起来。 “同林鸟都会各自飞。若不是我,夫人也未必能看的着今年的菊花了。” 他伸出手,环住了黄秋云,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话毕,他便搂着黄秋云往内院走去。 “这两日天寒,夫人还是在屋内好生歇息,莫再受凉了。” 黄秋云就像失了魂魄一般,顺从地跟着洪升雷,心如死灰。 两人远去的背影,就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那支菊花从她垂下的手中滑落,孤单的躺在了地上。 4、第四章 疯子 “咚!咚!咚!” “咚!咚!咚!” 在研磨草药的祁姜,忍无可忍! 她放下杵臼,大步地朝门口走去,拉开门闩,打开了门。 “谁啊?!” 门外,青鸢被怒气冲冲的祁姜吓得一愣,很快又哭丧着脸。 “祁姑娘,求你救救夫人吧,夫人一直在发烧!”声音还带着哭腔。 青鸢的话一下就浇熄了祁姜的怒火。 “昨日我看夫人还好,怎么今日就突然烧起来了?” 祁姜慌里慌张地赶紧拿上东西,锁好了门,就跟着青鸢走了。 路上,青鸢还在抽鼻子,说话都不太流利。 “县令爷和夫人…在后花园赏花,说是夫人着凉了,就赶紧送夫人回房了。” 祁姜更不解了,虽说立秋已过,天气确实开始寒凉,但今日天气正好,也无风,赏个花不至于啊。 “老爷也心急的很!方才也叫了几位大夫,但夫人都不让他们进屋。” 青鸢抹了抹脸,脸上还能见到几道泪痕。 “青鸢想到夫人只愿让沈大夫和祁姑娘看病,便赶紧过来请祁姑娘了!” 青鸢通报之后,祁姜又再踏入黄秋云的厢房。 洪升雷坐在床边,紧紧握着黄秋云的手,忧心忡忡。 祁姜赶紧福了福身, “洪大人。” “免礼。” 这是祁姜第一次见到洪升雷。 他将黄秋云的手轻轻的放下,摸了摸她的额头。起身便朝祁姜走来,双眉紧皱,脸上尽显疲态。 “青鸢,老爷还有公事……”床上传来沙哑女声。 “啊…是!夫人。” 洪升雷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叹了口气。 “那就有劳姑娘了。” 青鸢跟在洪升雷身后,将他送出厢房。 房内只剩下了黄秋云和祁姜,祁姜赶紧放下了东西,朝床边走去。 床上,黄秋云紧闭着双眼,面颊通红。祁姜一摸额头,略微烫手。 正准备替黄秋云把脉的时候,突然被抓住了手。 祁姜抬眼,看见黄秋云双眼含泪看着她, “小妹,姐姐错了……” 祁姜赶忙轻声唤道: “夫人,我是祁姜,昨日还来过给夫人看病。” 黄秋云松开了手,也不管祁姜说什么,双眼无神,喃喃道: “我错了,我真的错得太离谱……” 祁姜趁此机会替黄秋云把了脉,心中了然。 打开药箱找到了安神丸,先给黄秋云喂服,还在思索着还有什么办法能快点退烧。 “算了吧……” 祁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祁姑娘,算了吧,我苟活至今也是时候了。” 刚好回来的青鸢,听到夫人这么一说,又开始嘤嘤地啜泣。 祁姜听了这话本就有点恼火,青鸢的哭声让她更烦躁了!此前她还记着黄秋云是县令夫人,很是恭敬。现在嘛,不管三七二十一,祁姜立马吩咐了起来。 “青鸢,你去打一盆热水,再拿两块干净的拭巾!” “啊……” 祁姜瞪着她, “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呀!” 青鸢如梦初醒般,一路小跑去打水了。 祁姜也坐回了床边,卷起黄秋云一边的袖子。 “夫人,青鸢是哭着来找我的,她被吓得不轻。” 又开始卷她另一边的袖子。 “所有人都希望夫人能够好好的,结果夫人却视自己如蔽履。这未免叫人太伤心了。” 黄秋云自嘲地笑了笑, “那可未必,也是有人盼着我去了的……” “那夫人就更不能让他们如愿!苟活可比死更需要勇气啊!”祁姜声音都大了几分,双手叉腰瞪着黄秋云。 黄秋云失笑,眉眼弯弯看着祁姜。祁姜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青鸢怎么还不回来啊…”祁姜开始在房内左顾右盼,以来掩盖自己的窘态。 没一会儿,终于等到青鸢端着水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祁姑娘…热水…拭巾…” 祁姜拿起一块拭巾,浸入热水中,待全湿透后再拧干,开始擦拭黄秋云的手臂。 青鸢机灵得很,拿起另外一块拭巾,学着祁姜的动作。 两人就这样开始用湿巾擦拭着黄秋云的额头、脸颊、脖颈和四肢,如此反复多次。 黄秋云看着是睡着了,祁姜摸了摸她的额头,烧也退了许多。 祁姜拿过青鸢手中的拭巾,用眼神示意青鸢,青鸢轻轻地替黄秋云盖好被子。 “应是无大碍了。若再烧起来,可用这法子替夫人退烧,或者再来医馆寻我便是。” 祁姜轻声嘱咐青鸢。青鸢感激地点点头。 两人各自收拾,青鸢将水盆和拭巾先拿出房外,祁姜也收好了药箱准备离开。 “祁姑娘,谢谢你。”声音很轻。 祁姜听到了,嘴角忍不住勾起了笑。 这一番折腾,天也快黑了。 青鸢还要送她,祁姜让她赶紧去照顾夫人,自己出去就是了。 青鸢站在那还左右为难,祁姜心里叹了口气,寻思那就让青鸢送罢了。 祁姜伸了伸腰,脖颈、手臂都有些发酸。 “祁姑娘?” 听到这个声音,祁姜转身微眯着眼看着李执。 李执哑然一笑, “祁大夫。” 青鸢看着李执出现,又认识祁姜,有了主意,朝李执福了身。 “青鸢还需回去照看夫人,能否劳烦李捕快替青鸢送一下祁姑娘?” 不等李执回复,祁姜就将药箱递给李执。 “那就有劳李捕快了。” “沈大夫还未回来吗?” 一提到沈如钟,祁姜心里又担心起来了,今日再晚一些城门就关了,明日便是十五…… “师父说会回来过节的,估摸明天就到了。”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也没有把握。 县署门口一阵骚乱,两人快步走去。 看两名看守差人正在踢打着一人,其中一差人余光撇着李执,赶忙将另一差人拉开。 “李捕快。” 是在城门处遇到的疯子,看上去已经神智不清了,口中血流不止,双目发红。 “这人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突然就往小人身上啐了一口,还想打人。” 祁姜捂着口鼻蹲下在查看疯子的情况,摸了摸脉象,紊乱得很。 “此人身上一股腐气,为免有疫病,不如李捕快帮我将此人先扶至医馆,等师父回来了,再让师父查看。” 也好,县内近日兵马多,疯子要是惹恼了军爷,估计小命不保。琢磨至此,李执准备将疯子架起。 祁姜接过药箱,又补充道。 “尚不知此人会有什么病症,李捕快还是多加小心,莫碰着他口中的血。” 李执闻言,将疯子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脖颈处,自己一只手扶起疯子的腰背。半拖半架地跟在祁姜身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前年和师父到了南边的余新县,疫病严重,死了不少人。” 回到医馆,祁姜找了间堆满杂物的房间。 “后来师父一边治病,一边走访。才发现是一猎户上山打猎时,吃了未煮熟的兽肉。” 简单收拾了下,将房内的长桌铺上了褥子,就让疯子先躺在了上面。 “再回县里时,就染上了恶疾,不停咳血,在打水的时候不小心跌落井里,人是救起了,但是周边人家都喝那井中水。” 疯子陷入了昏迷,像是在梦魇。 “祁大夫,那这会是什么病症?” 祁姜神色严肃: “还不知晓,我跟着师父四处行医这些年,从没遇过这样的脉象……” 祁姜指了指疯子的手臂, “你看。” 疯子手臂上的伤口,口中一直在流血。 “李捕快,快帮我将此人扶起,让他靠在墙上。”李执按祁姜的话照做。 刚坐起,疯子就吐了口血,口中不停念叨着什么,听不真切。 “你瞧,他手上的伤口并不大。若是常人,少顷血便会凝住。但他却一直渗血。” 祁姜突然想起了什么,朝主屋跑去。 李执看着疯子蠕动着双唇,微微低下身,想要听清疯子在说什么。 “死人…好多死人…死人…死人…” 死人?李执又联想到那六具失踪的尸体。莫非其中有何联系? 他在疯子耳边,轻声问道: “哪里有好多死人?” 疯子的眼珠快速转动, “在…在…在…” 李执又问了一句, “在哪?” 蓦地,疯子睁开了眼,高举着双手不停地挥动。 “啊——啊——”口中还不停的大叫。 远远地听到了叫声,祁姜赶忙跑了回来,眼看疯子又要失控,李执一个手刀下去。 祁姜眼中尽是疑惑看着李执,拿出了止血散,在疯子的手上、口中都倒了一些,然后用干净布带包扎好他的手。 又看了一会,虽然还在流血,但不似刚才流的那么急了 李执绕着房内走了一圈,翻找着东西。最后找到了一团麻绳,准备将疯子捆起。 “你这是作什么?!” 李执手上动作没停,将疯子的双手分别绑在了两边的桌腿,还想将脚捆起来的时候,祁姜拦住了李执。 “李捕快,这可是不是在县署大牢。” “祁大夫,这并非是个正常人。沈大夫还未回来,你一人在医馆,还是小心为上。” 想到刚刚看到的疯癫模样,祁姜也有些担心,但…… “李捕快绑住他双手便够了,他毕竟还是个病人。” 看着祁姜态度松动,李执放下了麻绳。 “那就依祁大夫的话,只是还是注意将门闩好。” 祁姜点了点头,然后找来一块湿巾,擦干净了疯子的脸,两人这才看清了疯子的长相。 样貌普通,但脸上有一搭青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摇了摇头,对此人毫无印象。 “看来不是西源人。” “嗯,应该是途径西源。” 李执回想起白日在城门遇见疯子的情形。 “此人入了西源就已是疯癫模样,似乎还特别惧怕出关。” “关外一直在打仗,估计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吧……” 祁姜语气里都带了几分怜悯。 天已渐黑,李执再在医馆待着也不合适。 两人留了一碗水,一些干粮在房内,李执找来一把锁,把房门锁好,将钥匙留给了祁姜。 这一些动作做完,祁姜将李执送到了大门。 “祁大夫还是多加小心,如有要紧事就来县署寻我。” 北里街巷皆是饭菜香,路上行人并不多。 等李执走回到县署的时候,南里开始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小二吆喝着迎来送往,勾栏内曲儿声不断,人来人往。 这半月兵马来往频繁,人人都传巽国大军即将压境,惴惴不安。 但不见巽国动静,人人又靠着这一副太平幻象,用以迷醉自己。 王婆那番话又浮现在了李执心头。 “真真假假…未必眼见可得…” 鼓声响,城门关。 天马巷,福盛货栈。 后院里,两壮汉正在往箱子里塞着什么东西。 贺少风坐在前厅交椅上,手指一下一下轻敲桌面。阿绰站在他身后。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贼眉鼠眼的侏儒,托着已经脱臼的左手。 “公子,这件事真的与我们无关!” 贺少风闭着眼敲着桌,根本不打算搭理。 男人小心翼翼继续道: “西源之事我们也在探查,少主还指望公子能够发现什么。” 听到男人提到“少主”,贺少风睁眼,停下了手指动作。 “难道你家主子以为我不知道,西源不止你一只’老鼠’吗?” 男人有些急了,开始磕头。 “公子,我知道的都说了!但那些尸体我是真不知下落!” 贺少风轻蔑一笑,“一个探子,这都查不出来了,留你有何用。” 男人惊恐抬头,额头上已经磕出血了。 “你不能动我,我是少主的人!” “放心,我不杀你,你家主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贺少风轻敲桌子,身后阿绰意会,抽剑上前。 “啊——!!” 一声惨叫,男子手脚筋均被挑断。 “啊——啊——” 听烦了惨叫声,贺少风施施然地起身离开了福盛货栈。 两个壮汉从后院来到了前厅,往还在惨叫的侏儒口中硬塞了一块破布。 然后分别抓起他的手和脚,抬到了后院,很轻松地往箱子里一丢,就离开了后院。 “呜…呜…” 微弱的挣扎声,很快就被夜晚的的秋风吹散。 5、第五章 十五(上) 雁栖山。 因山匪横行,方圆五十里的人家要么被屠戮,要么就被迫迁至其他地方,只有一山寨称霸一方,狡猾狠辣,常年在此一带劫道。 官府并非不管,而是两次剿匪却都扑了个空,只能归咎于雁栖山之大,山路之多之复杂。凭借着雁栖山地形,山匪分散在山上各处,靠着不同节奏的口哨声传递信息。 后因战事频起,官府也无心力再管,只能让途径的商旅路人自求多福吧。这也使得雁栖山山匪更加猖獗。 山上本是树林茂密,奈何立秋之后,秋风阵起,刮着树叶扑簌簌地直落。山中有个湖泊,因常有成群鸿雁来湖中栖息,故而得名“雁栖湖”。 树叶飘落,湖泊静谧,成群的鸿雁在湖面悠闲游动。 “驾!” 一匹快马竟直直地朝雁栖湖中奔去,惊起了一群鸿雁。 湖边的灌木丛中,一个独眼男人见到此景,低声咒骂。 “真他娘的是个疯子!” 然后起身,从腰上箭筒抽出箭,拉弓,连续朝天上射出三支箭,三只鸿雁落下。 独眼男人又从腰间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箭,拉弓,朝天对准了雁群—— “哈哈哈!驾!哈哈哈!” 独眼男人听到了笑声,看向了雁栖湖,仅仅是思索了一会,就将手臂垂落,将弓箭对准了前方。 马上的男子看着十五六岁,还是个少年罢了,笑的天真活泼,却御马踩死了几只还未飞起的鸿雁,觉着还不过瘾,又抽出了刀一通胡砍,脸上溅了血,反而更加兴奋。 “咻——” 一支箭从他侧脸颊划过,一个弧线,落入湖中。 少年并不害怕,反倒猛地一拉缰绳,一人一马直接面对着拉弓的男人,笑得天真,眼中却尽是挑衅。 “独眼龙,你的箭术退步了嘛!” 独眼龙习惯了少年这副模样,也不搭腔,只是走去拾起那三只射落的鸿雁。 “啧啧啧,今日过节,就你那三只怎么够弟兄们填饱肚子的!” 少年一声“驾”,单手抓住缰绳,一个侧身,然后将湖里的鸿雁尸体一个个捞出,不一会儿,马背上也搭了七八只鸿雁了。 “过几日便是秋分,这些鸿雁便要飞走了,不得趁现在吃个过瘾?!” 少年回头,看独眼龙已经朝树林里走去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主意,清秀的面庞噙着一抹邪笑,衬得这一画面更加古怪。只见他双脚狠狠地朝着马肚一踢—— “驾!” 蹄声急促,眼见就要直直地朝着独眼龙冲撞而去! 独眼龙也听到了身后动静,却不打算有其他动作。 “咻咻——咻——” 尖锐的口哨声从树林传出。 “哈哈哈哈哈!” 少年一拉缰绳,大笑着擦着独眼龙身旁而过,远远的留下一句话, “独眼龙,今日算你运气好喽!” 独眼龙看着少年驾马远去的背影。 “真他娘的是个疯子!” 等到独眼龙走到山洞的时候,少年正蹲坐在燃灭的篝火堆前,手中拿着木枝,拨弄着地上的鸽子尸体。 “瞧,今晚还有鸽子吃!” 少年用木枝挑起了鸽子尸体,晃了晃。啪嗒——鸽子尸体又砸落在地上。 独眼龙看都不看,吹了声口哨。正在收拾鸿雁的其中一人起身,递给他一个信筒。 “嘁!无趣。” 少年撇撇嘴,将信鸽尸体踢到了鸿雁堆里。 独眼龙读完了传信,就丢进了火堆的余烬里,看着纸条一点一点被火星吞噬。 接着走出洞口, “咻——咻咻——咻——” 哨声刚落,树林内就又回响起了几声口哨声。 没一会儿,就有四人出现在了洞口,见是独眼龙,都拱手抱拳。 “收拾好’行囊’,一个时辰后出发。” “是!”四人回复之后,朝树林四处走去。 少年倚靠在石壁,手上把玩着一个精致小巧的匕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匕首上。 “独眼龙,我也要去。” 独眼龙一脚踩向火堆,又用力的碾了几脚,灰烬嵌进土里,只留下了黑色的印子。 “此番是前去西源救大哥,人多必会引人注意。” 少年闻言,先是一脸苦恼,然后恍然大悟。 “这岂不简单得很!” 他直起了身,伸了个懒腰,就走出了山洞。 独眼龙也不再管他,从鸿雁尸体上拔出箭放回了腰间箭筒,又让其他人给他搜寻了些箭来。 少年再出现在山洞时候,一手提着把朴刀,一手拿着那把精致匕首,匕首上尽是血。 “你这是又做了甚么?” 独眼龙看到那把匕首,心里猜到了七八分,有些不满。 少年满脸兴奋, “用四人中的其中一人换我,那人数不就正正好了!” 接着邀功一般举起手中朴刀, “行囊也准备好了,出发吧!” 独眼龙闭眼深吸一口气,满是无奈。 “季之,那你先答应我,待到了西源后,若无我的准许,不可擅自做主,更不可擅自行动。” 名叫季之的少年听到独眼龙这么一说,笑眯眯的点头。 “我听哥哥的。” 他寻了只鸿雁尸体,在尸体上翻转着刀面,用羽毛擦拭着匕首。 独眼龙朝马匹走去,又回过身,看着季之。 “把你的刀给我,不可再肆意杀人了。” “好说。” 季之将匕首收入刀匣,放入了怀里,然后将朴刀丢给了独眼龙。 “那就出发吧,哥哥。” 一行五人作商贾打扮,独眼龙和季之各自上了马,另外三人驾了一辆马车,下了雁栖山,朝西源奔驰而去。 今日十五,西源好生热闹。连各个城门处出入,都得排队等上好一会。 马车、驼队皆往南市涌去,南市商户大开,货郎沿街叫卖,游人不少,就连北街的陋巷人家,也争先去了当铺典当衣物,换些铜钱来买些好酒好菜。 整个西源笼罩在喜庆的过节氛围之下。 沈记医馆却有些冷清。 祁姜侧耳听了下屋内动静,并无任何异响。她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小心的推开了门。 屋内一股臭味,祁姜皱着眉赶紧用衣袖捂住了口鼻。 地上有些未吃完的干粮残渣,水碗已经空了。 疯子靠在墙上,低着头,口中还在滴着血,手上的布带已经被浸红了。 祁姜轻手轻脚的走到桌前,弯腰,看到疯子的胸前还有起伏,松了口气。 她拿起一旁水碗,然后蹲下准备捡起瓷盘, “当——”一声,祁姜的药瓶跌落在地上。 疯子睁开了双眼。 幸好没摔碎,祁姜心想,然后将药瓶收进了怀里。 祁姜缓缓起身,想要看看疯子有没有被吵醒——她呆愣在了原地,手中的碗碟掉落在地上,发出脆响,皆碎裂在地上。 疯子此时目眦俱裂地看着她,两道血痕在他的脸上。 “救…救…我…”疯子含糊不清地喊道。 祁姜并没有听清,她吓得快步走出了房间,手抖着又将房门锁好。 她转身背靠在门上,整个身体无力地缓缓滑落。 刚刚那情景实在是吓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要是师父在就好了。 屋内疯子绝望地看着祁姜离去,又吐出了一口血,除了双眼,鼻耳两处也开始流血。 “救救我…”虚弱的又喊了一句,便没了气息。 姚二娘单手撑在柜台上,看着街上的游人,脸上都不自觉浮上笑意。 小二凑了过来,顺着二娘的视线看去——这窗外的景色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掌柜的,是在高兴什么?” 二娘拍了下小二脑袋: “当然是今儿有的忙活了。你可得好好准备,好生伺候着客人。” “掌柜的放心,这两日新酒都备好了,后厨今儿早早的也将菜都备齐了。” 二娘满意一笑,就看见李执的身影出现在窗外,心中有些雀跃。 又看到一个女子喊住了李执,两人在说些什么。 “李捕快!” 祁姜跑到李执面前的时候,气喘吁吁。 “方才去县署未寻着你。” 李执看着祁姜这副着急模样,赶紧问道: “可是那疯子又来事儿了?” 祁姜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人症状和余新县猎户有些相似。” “也就是那人会有染易之嫌?” 李执听到祁姜这么一说,此事不容小觑,神色也严肃起来。 祁姜不敢轻下判断,毕竟人命关天。如果那疯子是有疫病,或许还能治的可能,但若是她空口直断,疯子必是死路一条。 “还得由师父来查看,只是师父…还是没有回来。” 太渊山连绵,寻人也非易事,李执正思忖着,就听到一道娇媚的女声唤他。 “李捕快——” 李执回头一看,见二娘双手搭在窗边,笑意盈盈。当下便有了主意,引着祁姜朝二娘走去。 “这位姑娘是?” 二娘问着祁姜,却看着李执。 “祁姜姑娘是沈氏医馆——沈如钟大夫的徒弟。” 又向祁姜介绍道, “这是西源酒家掌柜,姚二娘。” 二娘李执这么说,娇嗔道: “李捕快说的如此生分,祁姜姑娘,叫我姐姐便好。” 祁姜看着二娘如此热络,反倒有些不自在,但也点头示好, “姐姐。” 李执也不啰嗦, “沈大夫已出西源多日,至今未有音讯,祁姜姑娘难免担心。李某想问姚掌柜——” “寻人也算二娘我擅长之事,我这替祁姜妹妹打听打听便是!。”二娘一听就明白,接过了李执话茬。 “姐姐当真?多谢姐姐相助!”祁姜有些吃惊,连忙握住了二娘的手。 二娘笑的眉眼弯弯, “当然。只是,祁姜妹妹应如何报答我呢?” 祁姜不假思索,从怀里拿出药瓶,倒出了一粒丹药在手心,递给了二娘。 “此乃回魂丹,是我师父费心力制成,有止血止痛、解毒消肿之功效。” “嘿,我不过是个酒家掌柜,也怕是用不上这回魂丹呀。”二娘如此说着,但还是接过了回魂丹,端详了一会,包好放入了腰间荷囊。 “至于不够的部分…那就算在李捕快这儿吧。”二娘又看了眼李执。 李执双手抱拳, “有劳姚掌柜了。” 二娘叫来小二,耳语了几句,小二就朝着酒家后院走去。 “今日就会派人去寻,祁姜姑娘放心。快的话晚上就能知道消息了。” 祁姜看二娘已安排妥当,也寻思回医馆看看能否等来沈如钟,想着晚些时候再来,于是先行告辞离去。 二娘看着祁姜走远, “李捕快这两日怎么没来吃酒了?” “近来西源来往人多杂乱,李某公事缠身。” “前几日李捕快追回了那幅家传字画。”二娘笑道: “张员外大喜,又赏了几贯钱。” 李执意会, “那李某那份就存在酒家,往后再来吃酒,抵扣了便是。” 二娘笑得更开心了,直了直上身,贴近李执,一股香味侵袭了李执周身。 “好嘞,就依李捕快所言。” 小二又唤了几声“掌柜的”,“李捕快若今晚无事,便来酒家过节可好?” 见李执点头,二娘才恋恋不舍地朝店内走去。 一个抬头,无意瞧到酒家二楼,接着李执一个闪身躲在了一侧胡同——贺少风正走出一间客房。 待贺少风走出客栈,有了一会,李执跟了上去。只见贺少风走到南街深处,拐进了一条巷子,正是天马巷。福盛货栈,门口几名正在装货的脚夫立马放下手中的货物后,朝他行礼。贺少风摆了摆手,然后朝里走去。 李执站在拐角处看了约莫半柱香时间,脚夫往返货栈内外不停,门口的马车装好了货,等着出发。只是一直不见贺少风出来,李执见状,离开了天马巷。 货栈内,桌上的茶早已不冒热气了,坐上主人也在等着什么,听到马车驶去。贺少风知道李执已离开,唤来下人,换上了一盏新茶。 边喝茶边喃喃道:“还挺有耐心嘛。” 6、第六章 十五(下) 西源县署,穿过宅门,院内张灯结彩。院内下人往来,都在准备着今夜的中秋家宴。黄秋云身着朱红裙装,坐在铜镜前轻点胭脂,本就是个美人儿,苍白的脸在几抹淡红点缀之下,让人不禁觉得像初春待放的花苞。 就连身后正在梳发的青鸢都看着有些痴了, “夫人真美……” 黄秋云只是淡淡一笑, “青鸢,简单梳个发就好。” 青鸢可不愿, “青鸢定是要好好梳的,等老爷在家宴时看着夫人这般模样,也是会高兴的。” 黄秋云听着这话,笑容不减,任青鸢摆弄自己的头发。 青鸢手很巧,很快就梳好了云鬓,高髻上都为真珠发钗和步摇,衬得黄秋云更有贵气。 拂掠新妆,巧梳云髻。黄秋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忽觉有些陌生。她摸着自己的脸庞,朝着镜中明媚一笑。 眼见马上就要日落了, “走吧青鸢,去后厨看看。” 东城门。 山寨一行人从东门进入了西源,奇怪的是,城门士卒只是简单扫了眼通关文牒,连马车都不曾查看,便直接将他们放进去了,甚至还在不停地催促后面的路人。 “嘿!独眼龙,我该不会是什么大福星吧,如此顺利!” 季之骑在马上,得意洋洋。 独眼龙却不敢松懈,一直在小心的环视周遭环境,又回头看了眼城门,还是心觉这些守城士卒有些反常。 “话莫说太早,万一有伏击——” “呵”季之不屑的一笑, “那有何关系,将他们通通杀光就好。” 途径妇人见这马上少年样貌英俊,忍不住多看两眼,却听到少年此话,不寒而栗,低下头快步走过。 一行人又走远了些,直到看不太清东城门。 “独眼龙,那咱们现在去哪?” 独眼龙依旧在查看着街上的店铺,行人,巷口。听到季之这么问,他朝前方看了眼,一面红黄色酒旗正随风扬动,独眼龙手一指。 “去那。” ——西源酒家。 一辆马车正往西城门驶去,险些撞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壮汉怒骂一声。 乞丐下身是破旧的束脚长裤,上身竟是件宽大长袍,并不是戚国人的打扮。 长袍内似是裹着什么东西,乞丐的双手紧紧抱着,就没有松开。 “爹爹我饿……”长袍内传来女童声。 勒巴站定了脚步,低头,星儿正抬头看着他,一脸委屈。 “星儿,再忍忍。”粗哑的声音像是饥渴已久的人。 勒巴思索片刻,很快换了个方向。 日光不多,已有些寒意,尽管身上的衣物单薄,但勒巴还是尽力裹住自己的女儿。越走越安静,这对父女还不知道今夜究竟该何去何从。 刚刚险些撞到了人,但马车还是紧赶到了城门。 一个壮汉下马将通关碟文递给了守门兵卒。 兵卒例行绕着马车巡视了一圈,货箱上贴着“福盛货栈”的字样,随后示意放行。 “驾!” 双马疾驰出城门,向关外而去,只留下了马蹄和车轮带起了阵阵尘土。 车上最里处放置了一口长形木箱,木箱的一角已经被浸红,顺着缝隙看进去,里面是几具尸体,昨日贺少风命人挑断手脚的那名侏儒也在尸体上方,无法动弹,只能通过抽动的眼皮看出他还活着。 夜幕降临,满月升起,西源县内处处亮起了彩灯。 北街不少人家将贡品放于桌上,点上了香烛,拜起了月娘,双手合十,闭目许愿。儿童提着灯笼穿梭嬉闹在大街小巷。 南街热闹不停,丝竹萧管并作,声声入耳,游人或去酒肆饮酒,或去瓦舍听唱。 县署后院,摆上了一张圆桌,上了不少好酒好菜。 黄秋云就坐在洪升雷身侧,正准备给丈夫添茶倒酒。坐定之后,她的手在桌下忽然的被捉住,小声惊呼了下,然后赶忙用衣袖遮脸,避免失态。 “夫人今日很惊艳。”他凑到黄秋云颈边,旁人看着就像是恩爱二人的耳鬓厮磨,耳语道:“是有何用意吗?” “妾身以为,这样便能让老爷欢喜。” 黄秋云放下了衣袖,“昨日病一场,才惊觉妾身在这个世上就只剩下老爷了。老爷不仅是妾身的夫君,更是亲人。” 黄秋云举起酒杯,“妾身唯一的愿望,不过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自是要好好侍奉老爷。” 这一番话说得真切,洪升雷细细地看着黄秋云的表情,只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按下了黄秋云手中酒杯,“夫人才大病初愈,喝酒不妥,以茶代酒就是了。”但洪升雷也没有拿起酒。 两人都拿起了茶杯,碰杯。黄秋云小口啜饮着,看着洪升雷喝完了那杯茶。 放下了茶杯,满意一笑,体贴地开始给洪升雷夹菜, “老爷,菜可得趁热吃。” 鼓声响,东西两边城门重重地关上,夜风阵阵。 勒巴闻到了余烬的香火味道,然后他就看到了——城隍庙,他毫不犹豫地抱着女儿走了进去。 殿内,勒巴将星儿安放在了蒲团上,将台上的贡品喂了些给她。星儿吃饱后,便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勒巴看了一会星儿的睡颜,然后抓起台上剩下的贡品往口里塞,发红的双眼看着坐在他眼前的城隍爷雕像。待他将眼前的贡品一扫而光后,他吁了一口气,然后从内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 接着揭开身上里衣,在他侧腹,有一个腐坏的伤口。勒巴低头咬住衣领,然后颤颤巍巍地用小刀刺进腐肉,想把腐肉剜去,可偏偏手上发软,使不出劲儿。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滑到黢黑的脸上,一时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鼻涕。哪怕如此,他这刀还是紧紧捏在手上——他不能死,为了星儿,他必须要活下去! “哎呀!好痛!” 小二惊呼,二娘刚狠狠地敲了下他的脑壳。 西源酒家内,每桌都坐满了人,还不断的有人进来,欲登楼赏月。就连二娘都忙得连轴转,难免对有些客人招呼不全。 二娘拎着酒壶,赶忙倒上了一杯酒。 “客官莫急,可以尝尝今年的新酒。”另一只手在身后摆了摆,小二就去忙着招呼其他桌客人了。 季之看着这美艳女人,喝下了这杯酒。 “如何?” 季之又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脸,“甚好,来上一壶。” “好嘞!这就去给您斟上。”回身冲着小二一喊,“给这位爷上一些下酒小菜!” 小二手脚很快,上了几碟凉菜,二娘也打来一壶酒。 “今日过节,这小菜就当是二娘送的。”说完又忙活去了。 季之没有动筷,虽然是笑着,但心中很是不爽。桌上三人更加不敢动,独眼龙不在,他们可不敢惹恼这位祖宗。 “呵!竟然不带上我,这账迟早一起算。” 贺少风依旧坐在上次的里桌。 二娘路过两次,都只是替他添茶,不再和他闲聊。贺少风喝着茶,细长的眼睛却巡视着整个酒家。 唯一让他反常之事,便是他看到一个姑娘进了酒家并未坐下,见着二娘反而说了两句,二娘就往后院去了。再出来时,和姑娘说了些什么,姑娘一脸失落地离开了。 这姑娘不过穿着粗布麻衣,并不像是有钱人家。 等阿绰回来,再让他去探探。 祁姜心里很难受,刚刚二娘和她说,她派出的人没赶回来,现今城门关了,要明天才能知道消息了。 城门关前她也在医馆内等了许久,依旧没有等到洪如钟。 祁姜越想越气,等这个糟老头子回来,她一定要骂他一顿! “祁大夫?” “怎么又是你哦?!” “这两日确实颇有缘分。”李执也没想到,他巡个街也能碰上祁姜。 “沈大夫有消息了吗?” “别提了!”祁姜气鼓鼓,就是忧极则怒。 “开始喽!开始喽!”周围路人击鼓传花似的四处相告。 祁姜还没弄清楚情况,“什么要开始了?” 李执刚张嘴——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爆竹声响起,祁姜只看到李执的嘴一张一合。 东城门外,关内方向,太渊山脚下。 信号传来,士兵也点燃了引线,然后上马迅速离去。 爆竹声不断,酒家勾栏内的客人也纷纷探头看,路人更是都驻足,等着下一轮的声响。 爆竹声才停,“咻——咻——咻——”烟火紧接着炸裂在夜空中。 所有人都在仰头看着夜空,也不知道是谁先发出的欢呼,很快整片街坊都回荡着人们的说笑与叫嚷,好不热闹。 “没想到,西源的十五竟如此美。”祁姜自言自语道,美丽的焰火倒映在了她的瞳孔。 李执看着焰火,头却开始痛了起来,一时间天旋地转,他甚至觉得整个地面都在摇晃。 “老爷真的是个小心的人。” 洪升雷在床榻上沉沉睡着,房内没有点灯,借着焰火一闪一闪的光,能将看到黄秋云趴在洪升雷怀里。 “不过应该也没料到,茶和酒都下了药。” 她努力睁着眼睛, “你想走,我偏偏让你走不成……” 黄秋云再也撑不住了,也沉沉睡去。 远在阴山林的王婆费了好大的力气,爬了起来。 刚刚一阵明显的地动山摇,她没站稳,狠狠跌倒。 天地失衡,大难来也。 城墙外的土开始松动,砂石土粒往下陷去。 出了西门关外一百里处,巽国大军营地。 “报——禀告将军,此带戚国营地,皆无兵马!” 巽国将军背着手踱步,怎会如此古怪,莫非其中有诈? “将军,此事要不从长再议?”一旁大将也觉有疑,抱拳问道。 将军站定,脸上神情坚决。 “计划不变,明日日暮,攻打西源!” 7、第七章 封城 农历八月十六。 晨钟之后,两处城门均有一支队伍在那已经守着了。 着急出行的人,三三两两的围在了城门,看城门并没有要开的意思,开始焦躁了起来。 “今儿怎么回事,咋还不开门?” “寅时都要过了,我得在未时前赶到天水镇啊,东家就等着这批货呢!” “军爷给个话啊!” 更有眼尖者, “欸,你瞧,这东门怎么看着有些变形了。” 人群中议论声越来越大,但也只是抱怨不满,并不敢造次。 “即日起——”一道粗犷的男声响起,守卫的士卒让开了道。 一个骑着马的都头缓缓的从里走出,一副冷峻神色。 “西源东西两处城门禁止出入——” 话音刚落,底下一片哗然。 “啊!这是封城了?” “那可不行啊!要是巽国打过来,咱不就是在这等死的吗?” 方才众人的焦躁已成恐慌,朝着城门围了过去。 马上的都头冷冷的扫过不安的人群,拔出了腰间的刀。 “如有违反者,格杀勿论!” “是!” 都头的刀和士卒们的呼声让人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领头的人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唉声一片后,人群很快散去。 一个商贾打扮的男人,混在人群中离开了城门后,便往北里布衣巷快步走去,来到了里处的一座民宅,他左右张望了下四处无人。 “咚——咚咚——咚” 有节奏的敲击三次门板,宅门打开,接着闪身进了院内,走入里屋。 院内还有两名男子将门闩好,便守在了门旁。 屋内不大,一进来就有着一张方桌,和四把长椅,左右两侧分别还有一个隔间,但都用布帘挡着。 独眼龙和季之就坐在长椅上。 “当家,西源封城,城门不开。”男子进屋便朝着座上二人禀报了此事。 “哟!这西源县署倒是反应挺快嘛!”季之头也没抬,手上摩挲着那把匕首。 独眼龙紧皱眉头,按理说不至于到封城地步。 “胡大,封城有说是何原因?” “并未说明,只是……” “只是什么?”左侧隔间布帘掀开,一个身材魁梧,面有爪印的虬髯汉子从里走出,正是本应在县署大牢的尉迟骁! 尉迟骁手中还盘着一串佛珠,一百零八颗珠子为玉石凿成,被盘的透亮,发着幽幽绿光。 “大当家,只是今日守在城门的与昨日的士卒有所不同,领头的那名将士看装束应该是军队的人。” 独眼龙起身将长椅让给了他,自己则坐到了另一边。 尉迟骁气定神闲地坐下, “再等等罢,洪升雷他不敢。” “大哥,那洪升雷可不是什么好人,不可轻信!” “这出戏是他要演的,西源被封,他可就走不成了。” 尉迟骁闭目,手中依旧盘着那串玉珠子,偶有玉珠子的碰撞声。 “唔……唔……”一阵微弱声从右侧隔间传出。 季之抽出了匕首,正欲起身。 “胡大,你去守住屋内那几人,别让他们吵着大哥。” 听到独眼龙这么一说,胡大赶忙应道: “是!” 胡大朝右侧隔间走去,掀开了布帘,地上躺着一个老叟,一个老妪,还有狱卒朱小八!三人双手双脚皆被捆缚,口中塞着布条,小八还在试图翻动身子。榻上坐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少妇,看到胡大进来,抱紧了孩子。 季之看着屋内四人人,举着匕首阴恻恻一笑。 小八也不敢再动,少妇更是眼中含泪,心中只盼着能有人赶紧来救他们。 李执走出的时候,县署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 西源街坊见着他已经大声喊问道: “李捕爷,封城是为何啊!” 听着这么一喊话,其余人也跟着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是啊!李捕爷,这才过完节,怎么就那么突然?” “是不是巽国要攻打西源了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还着急送货呢!” …… 西源位于边陲,以前黎家军勇猛,镇守边关,邻国根本不敢来犯。 新帝上位后虽然连年战事起,但是封城还是头一回,人人恐慌定是自然。 封城之事他自是不知的,前两日也不曾听洪大人提起。只是现在围在县署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门前的看守差人甚至已经开始推搡了起来。 李执从昨夜开始就头疼,吃了两次玄胡丸才稍微好一些。现在问题一句接一句,更让他头痛欲裂。 “咚!” 他闭着眼一拳捶在了一侧的伸冤鼓,鼓皮已裂,鼓面上只留一个洞口。 众人愕然。 再睁眼时,看到人群后停下了三匹军马,领头之人正看着他,李执觉着眼熟。三人下马朝他走来,甲胄摩擦发出了“夸夸”声,周围人立刻让出了一条道。 人群中已有人认出走在前头的人是早些时候守在东门的都头,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那人站定在李执面前,比他还高出一些,略微低头俯视着他,目光炯炯,一手扶在腰间刀柄上,身后两个士卒已经在驱散县署门前的人们。 “都头冯在业,请见县令大人。” 李执在引路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为何觉得此人面熟,他前两日在去往当归巷时,遇到的那支兵马队伍,冯在业就是领头,当时还和他有过短暂的视线交汇。 行至三堂西侧书房时,见到青鸢正站在门外,想来夫人应该也在书房内。 青鸢看到李执和一个将士驻足在了此,只得赶紧入内通报了。 李执转身, “冯都头稍等片刻。” 冯在业点点头,只是看着李执, “如何称呼?” “在下李执,西源捕快。” 李执很确定在冯在业眼中看到了恨意和鄙夷,甚至还感觉到了一丝杀气。 这是为何? 他看到冯在业的手握紧了刀柄,李执下意识的也握紧了双拳。 “李捕快。” 黄秋云从屋内走出,身后还跟着青鸢。 杀气顿散。 李执双手抱拳, “夫人。” 黄秋云脸上还留着点残妆,笑着朝着二人点了点头,带着青鸢翩然离去,看起来心情极好。 李执步入厢房内,与他前几日来相比,今日的书房稍显凌乱。 文房四宝散落在桌面上,书架上的书明显是匆忙放入,并未放齐整。窗边的鸟笼空空如也。 冯升雷仰头闭着眼坐在书桌前,一只手还在眉间轻轻揉捏。 李执作揖, “大人,都头冯在业求见。” 冯升雷抬头,尽显憔悴。还没等他说话,冯在业就已经进来了。 “大人。” “冯都头是来和本官说明封城之事的吧。” 听到洪升雷这么一说,再看冯在业也面无讶色,李执想到前两日在来书房路上碰着的那名驿卒,心中暗忖,看来洪升雷早知此事。 “我们收到消息,巽国一直计划着今日攻打西源。” 此话一出,李执有些吃惊,洪升雷更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走到了冯在业面前。 “当真?!” “朝廷已颁旨,死守西源,不论何种情况都不允许任何人打开城门。” 冯在业语气淡淡,就像是在谈论一件并不要紧的事情。 “此乃命令,违者必死!” 洪升雷已经面如死灰, “那有说…封城到何时吗?” 冯在业露出了一丝讥笑,眼光却看向了李执。 “至于西源的百姓要怎么做,就看大人了,诸位还是各安天命吧。” 冯在业并没有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李执在旁一直没有说话,他看到了冯在业的眼神,这一次他们两人都没有移开视线。 洪升雷已经背过了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了书桌前,摊在了交椅上。 他一言不发,朝着二人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冯在业率先走出了书房,李执紧跟其后。 两个壮汉一言不发,脸色严峻走在署内,下人纷纷避开。 走出县署,冯在业直接上马,不再多看多言,驾马离去。 门前也不再有人围堵,除了只是来来往往的路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李执看着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陷入了沉思,一直都知道街坊有传戚国士兵节节败退,巽国就要打到西源。昨日百姓还在欢度佳节,偏偏是今天……余光撇到有人朝他招手,他看了过去,是祁姜。 “大人,缉拿一事……”蓄有八字胡的捕快在洪升雷书房内,双手抱拳作揖。 洪升雷已不像刚才那般失魂落魄,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狱卒朱小八勾结雁栖山匪尉迟骁,助山匪脱狱,全县张贴缉拿令,缉拿二人。” “是,大人!小人即刻去办!” “等等。” 欲动的捕快又继续作揖,等了好一会。 “大人?” 洪升雷看着地上的花瓶碎片,目光阴鸷。 “再贴一告示,巽国大军将至,西源封城,施行宵禁。” 八字胡捕快抬头,一脸震惊。 洪升雷转身看着他的时候,已换上那副忧心面孔, “劳梁捕快多费心了。捕头之位空缺已久,等这次战事过去,便是属于梁捕快的了。” 梁捕快面露喜色!他来西源虽不过几年,早就觊觎捕头之位,原以为上头还有个比他更久的李捕快,没想到如今让他碰上了好时机! “大人放心!小人定效犬马之劳!” 李执跟着祁姜,二人匆匆来到沈氏医馆。 等祁姜确定将门关好后,将李执带到疯子暂住的那间屋子。 进去之前,拿出了两块手巾,将其中一块递给了李执,示意李执捂住口鼻。 祁姜推开了门—— 臭气扑鼻!尽管两人都捂住了口鼻,但还是被熏得骤起了眉头。 疯子依旧上半身靠着墙,头低垂着,双手也垂在两侧桌边,一动不动。手上的伤口不再渗血,只是胸前的衣服上又多了片血渍。 两人半蹲身子,查看疯子的状况,只见疯子七窍流血,瞪大着双眼,眼中覆盖着一层白翳,黑色的瞳仁都看不清了。 祁姜双指小心避开了疯子手上的伤口,轻按在了他的手腕处,已经没有了脉搏。她冲着李执摇了摇头。 屋外,祁姜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窗户大开,偶尔飘来臭味,她也顾不上了。 气息稳定了后,她拿着两双布制手套,再回到屋内。 “我和师父四处游医,遇多了有染易的病患,我就自制了这样的手衣。你先用着师父这双。” 看着疯子惨死的样子,饶是她见过再多的尸体,还是有些不忍。 “昨日我进来过一次,当时他已经双目流血,冲着我叫了起来。” 两人带好手套,将疯子手腕处的绳结解开,只是尸体已经僵硬,无法放平了。 “我当时被他吓到了,想着等到师父回来,肯定就会有办法。” 哪怕昨天她先试着给他用药,疯子是不是就不会死呢。祁姜忍不住心想。 但很快她就打起精神,她弯下腰细细地观察着疯子的尸体。 指尖都有擦伤,指缝中还留着一些土,这令祁姜有些不解,难不成是在挖着什么东西吗?小臂上的伤口不是新伤,伤口处有些发黑。双眼发白,但是能看到几道血丝。 她虽然不是仵作,还是暗暗记下了刚刚观察到的异样。 “李捕快,这尸体,该如何是好?” “还请祁大夫寻一块布。” 祁姜跑到自己的房间,扯下了粗麻床单。李执用粗麻床单罩住了尸体。 两人退出了房屋,李执将门关好,并未锁上。 “为免染易之嫌,还需尽快将尸体焚烧。” 李执点头, “祁大夫,我一会派人来将尸体送去义庄,王婆兴许知道哪处能够烧尸。” 8、第八章 死而复生 李执匆匆回到县署,叫上了两名差役,还未走出大门,就被人叫住了。 “李捕快。” 李执回头,看见梁捕快朝他走来,然后将两名差役拦在了身后。 “是有何事?” 梁捕快只是一笑,朝李执扬了扬手中的两沓告示。 “洪大人命在下全县张贴这缉拿令和封城告示,洪大人说了施行宵禁,这不马上就要天黑了,现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缉拿令?” “哦?李捕快竟还不知?” 梁捕快直接抽出一张缉拿令,在李执面前抖开,几乎都要贴到了他脸上。 纸上头还画着尉迟骁和朱小八的画像,李执看完纸上内容,一把夺过了那张缉拿令。 “朱小八不可能干出此事,还望梁捕快调查清楚。” “李捕快这话空口无凭呀,若朱小八真是无辜的,又怎么会同尉迟骁一块下落不明? 李执神色凝重,他料小八是不会有这个胆子,只是小八为何失踪了,又怎么会和尉迟骁在一块呢? “这两名差人我就也先要走了,今日还得将这些全都贴完。李捕快应该是晓得这事的严重吧?” 攥紧了手中的缉拿令,李执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 服下最后两颗玄胡丸,将手中的缉拿令叠好放入了怀中,李执仰头看了看天色。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黑了。 距西源西边方位二十里处—— 领头的将士抬手,身后的大部队勒马驻足。 “不是说这一带并无戚国兵马?” 只见前方不远处,能见到不少身着戚国兵服的身影在……游荡。 是的,巽国乌泱泱一片大军,在这无人一带本就很是瞩目,但那队戚国士兵就像没看到他们一样,行动缓慢的在来回走动,这实在是很奇怪。 传信的小兵匆匆跑到了部队中间,向将军禀报了此事。 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听闻前方传报,忍不住蹙眉。 戚国究竟是要耍什么花招? “进攻。” 一个身穿黑色铠甲的年轻男子骑着马向前,停在了将军的身旁。 “四皇子,这其中恐怕有诈,不如先派出一支小队先行查探。” “本皇子前些日子已从密探处得到消息,西源此时是兵力最薄弱的时候。” 四皇子目光灼灼看着将军,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不可一世之气。 “这……” “启程之时,本皇子就已经和父皇下了军令状,此次出征必要拿下西源,得到了西源,戚国早晚都是囊中之物。” 看着将军面有难色,四皇子轻蔑一笑。 “怎么了?戚国黎家军都已不在多年,看来将军还是心有余悸啊。” 听着四皇子这么一说,将军也不再犹豫,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身旁的士卒立马动了起来,几个人取来些捆在细杆上的药筒,剩余的人将火药导入了药筒中。 将军再做一手势,几个士卒同时点燃了引线,焰火在天空中炸裂。 四皇子得意一笑,等拿下戚国,皇位也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领头将领看到这一信号,高举腰刀,平视前方,那些戚国士卒定是听到了这番动静,也朝着大队伍冲了过来。 好大的胆子,就这么些人,也敢来以卵击石。 “进攻——冲啊!” 千军万马扬沙而起。 “咻——砰——砰——砰——” 西源街上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声响,循着声响处,不约而同的都看向了西城门。甚至有人从屋内跑了出来,四处张望。 众人面面相觑,街上鸦雀无声。 “我就说巽国要打来了吧!” “还用你说!官府都贴上布告了!” 下一刻—— “啊——” “要打来了,快跑啊!” “啊!救命啊!” 所有人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大叫着四处奔逃。在贴布告的差人都直接被人撞到。 “哎——哎——”人群中的梁捕快指着路人还想着警告一番,直接被无视。 甚至还有人骑着马,只想朝南城门而去,根本不看路人,踩踏而去,奔驰了几个街口,眼见马蹄无情,又要撞到街上一妇人,李执从巷口窜出,站在了妇人身前,一个猛拳直接砸到了马儿的眼上。 马儿吃痛,嘶鸣起来,一个扬蹄,马上之人被甩了下来。李执赶紧让妇人离开,然后靠近了发狂的马儿,猛地抓住缰绳,一边安抚,一边用蛮力将马往巷内拉去。 祁姜也听到了声响,她打开了门朝街上跑去,巷子里一个壮汉见她走远,闪身进了院内。 壮汉环视了一圈院子,一下就看到了在一侧厢房前,麻布下盖着什么东西,像是个人形。他走前掀开了布,就看到个披头散发的人坐在地上。 他踢了踢,地上的人没有动静。 壮汉忍不住嘀咕: “公子真是的!我就知道阿绰这个臭娘们儿的活儿不是什么好事。” 他毕竟是从过军的人,还是更擅长杀人啦!就像公子来西源前,他和小弟把那福盛货栈老东家一行人处理干净——原来壮汉正是前两日在福盛货栈后院,往木箱塞尸体的其中一人。 壮汉蹲下凑近查看,先是探了探鼻息,果然是个死人,死状恐怖,莫非这医女真不简单?难怪公子让他来探一探,他起身准备巡查一圈,绕到屋后的时候,他听到了些微弱的动静。 “呃…啊…” 像是野兽低沉的叫声,又像是有人发出的痛苦呻吟。他回头一看,身后并没有人,壮汉左右查看着,寻找声源。 “呃…啊…” 绕了一圈,回到屋前——地上的尸体不见了,只剩一张麻布! 莫非还有人?他抽出了腰间刀,小心的观察。正打算往主屋探去。 倏地,一个人影窜出,跳上了壮汉的背,然后一口狠狠的咬住了他的肩膀! “啊!” 壮汉痛苦地低叫一声,从刀面上看到他背上的人,披头散发,双眼发白。他忍住痛苦,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那人的头发,一个过肩,才将那人拽了下来,那人的头砸在了壮汉脚旁。 肩膀上那块肉也被狠狠的扯了下来,血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上。 那人满嘴鲜血,直挺着身子在地上抽搐, “呃…啊…” 壮汉一手举着刀,一手捂着肩上伤口,看着地上那人竟是刚刚那具尸体!他很确定刚才自己查看的时候,那人明明早已没有了鼻息。他往后退了两步。 “嚯!” 壮汉冲那人叫了一声,听到声响,那人竟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起了身,背对着壮汉。 “呃…啊…” 慢慢的转过了身,嘶吼着又向壮汉猛地冲了过来! 壮汉也不怕,伸手一刀捅向那人腹中,只是那人似乎根本察觉不到疼痛一般,还在往前冲,刀刃甚至穿过了身体,只见那人越靠越近,等他想拔刀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马上就要咬向他的脖颈!壮汉一个扭头,避开了要害,那人又一口狠狠地咬在壮汉另一边肩上! “啊!——” 街上已经乱套了,祁姜站在巷口,看着人们慌乱的跑着,嚷嚷着要打仗了,西里仅有的几户商户纷纷闭门。 看来所传的封城之事是因为大战将至,并非不假。 正思索着,祁姜感觉到有人在扯她的布裙,她低头,看到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扎着小辫,脸上还有尘土,清晰的看到两道泪痕,一双大眼睛含泪看着她。 估计是和爹娘走散了,吓坏了,祁姜蹲下身,牵着孩子的小手。 “小姑娘,你爹娘呢?” 小女孩奶声奶气的答道: “星儿…没有娘。” “祁大夫。 “ 李执赶到当归巷的时候,就看到祁姜在和一个孩子说话。 “李捕快来的正好,这孩子应该是和她爹娘走散了。” “爹…爹…” 祁姜听到星儿冲着李执这么一叫,一脸玩味看着李执。 星儿抽出了一只手,指着街上的一个角落, “爹爹…救…爹爹……” 李执回头,祁姜起身,顺着李执视线看去,一个穿着宽大衣袍的男子蜷缩在街角。 李执架着勒巴,勒巴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口中不停叫着“星儿”,祁姜抱着星儿,四人往医馆走去。 祁姜扫了眼勒巴,一看便知是体力不支,男子身上还能看到几枚鞋印。 “方才街上大乱,应该是跌倒之后被人踩踏了,或许会有内伤。又是要麻烦祁大夫了。” “治病救人,本就是我本职。” 两人走到医馆门口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院门敞着,两人对视了一眼。 “听着声响就着急跑了出去,忘记关门。”祁姜低声道。 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从医馆门口往巷子深处延申。 李执蹲下将勒巴靠在木门处的墙边,然后用眼神示意祁姜,祁姜会意,抱着孩子也靠着墙站着。 “爹爹…” “星儿乖。”祁姜竖起根手指放在唇中间,星儿倒也懂事得很,立马就不说话了。 李执脚步放轻,小心翼翼的走进了院内。 主屋和侧屋房门都是紧闭着,疯子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只留着那张麻布。麻布附近有两小摊血,还有两枚并不清晰但是带血的足印。他走到麻布处,试着用脚步丈量。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李执站定。第二滩血约在尸体原处的五步距离。 他推开了侧屋的门,屋内还残留一丝臭味,并没有人,就连屋内物件都未被人动过。他从屋内出来,顺着路朝主屋后走去,他在主屋后也发现了一枚不太清晰的脚印。 再回到前院,又走去查看那两枚血足印,确认了和后院足印是同一人。 最后推开了主屋的门,查看了一番,确定没人后才出院门,再架起了勒巴,祁姜跟在身后,四人进入院内。 四人进入主屋,李执将勒巴放在椅子上,又返身回去将院门关好。 祁姜站在门边看着院内两摊血,脸上写满了疑惑。 “李捕快,那具尸身……” “我刚查看了一番,尸体不在医馆内。” “那尸体会去哪儿了呢?地上的血不可能是他流出的。” 李执也看向那两摊血迹,眉头紧锁,只跟着摇摇头。 “不是,应该是有人趁祁姑娘出去的时候进来过。我查看屋后的时候,发现还有其他人的足印,和血迹旁的足印是同一个人。只是那血……李某也不得而知。” “唔……” ,屋内传来了勒巴的呻吟,祁姜赶忙走到他身边查看。勒巴额头上布满汗珠,闭着双眼,紧蹙双眉,似是非常痛苦。 她闻到勒巴身上有淡淡血腥味,看向了李执。 “李捕快,麻烦将此人放在帘之后的那张床上。” 医馆里有一张简易木床,是沈大夫给病人看病、扎针的地方。 李执再架起勒巴,熟门熟路地来到那张床前,让勒巴躺在了床上。 “麻烦李捕快掀开他的衣服。” 李执掀开了勒巴的长袍,里面并无其他内衣,勒巴很瘦很轻易的看到了他侧腹的伤口,伤口还残留一些腐肉,因为化脓,甚至粘在了长袍上。 星儿也跟了过来, “爹爹,我饿……” 伤口已经很严重了,必须赶紧医治。祁姜开始着手准备,来不及看星儿和李执。 “李捕快,星儿就交给你照顾了。” 李执也不啰嗦,直接抱起了星儿,准备去寻些吃的。 天色渐暗,祁姜点起了油灯,然后拿出了把剪子。先将剪子在油灯上烤了一会,然后开始分离勒巴的伤口和长袍,祁姜非常小心,但勒巴还是疼的发出阵阵呻吟。等终于分离完了,祁姜自己也冒了一头汗。 她并没有停下,又取出一把小刀,也是在油灯上烤了一会,又将残余的腐肉轻轻剜掉,最后倒上了止血散,又喂了颗药。很快,勒巴不再呻吟,沉沉睡去。 祁姜这才松了一口气。 9、第九章 夜袭 主屋出来的左侧就有一个草棚,棚内搭有一个灶台,旁边还堆着些菜。这就是沈氏医馆简易的庖厨。 李执抱着星儿在庖厨前站了好一会,他并不是一个会做饭的人,再说一个时辰前这个院内还躺着一个死人。罢了罢了,毕竟带着个孩子,还是在外头寻寻看。 出门的时候,李执将院门带好,看着地上滴落的血滴,他不由得朝巷子深处看去。想到前几日义庄丢尸,如今疯子的尸体也不见了。 “饿。” 李执回过神来,星儿抓着他的衣领,睁着大眼看着他。李执转身,朝巷子外动身走去。 北里以民宅居多,因此北街上商铺并不算多,但有平日还是有不少摊贩。经历了刚刚那番“逃亡”般的景象,北街已不似往日,街上人少的可怜,还能看到匆忙收摊的摊贩留下来的物件,秋风一打,更显萧条。 本来只想在北街随意吃点的想法落空,李执只得抱着星儿朝南街走去,寄希望于南街还能吃上口热乎的。只是不知道宵禁前赶不赶得回来,又担心着祁姜的安全,加快了脚步。 沿街还能看到匆匆贴好的缉拿令和告示,路过的行人根本无心去看,只想赶紧在巽国攻入前躲回家中。 赶到南街之时,南街也不复往日热闹,就连那唱曲儿的勾栏也早早闭门。但万幸西源酒家还亮着灯火。 酒家内,二娘站在柜台拨打着算盘,小二已经在开始收拾桌椅了,还有两桌住店客人用着晚膳。店里陷入了一种相互意会的沉默,只能听到“嗒嗒”清脆的算珠碰撞声。 “姚掌柜。” 听到熟悉的声音,二娘一扫脸上的微微愠色,再抬脸时,又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看到李执还抱着一个孩子,二娘有些讶异,赶忙从柜台内走出,很顺手的接过了星儿。 “呀,李捕快,这是谁家的孩子?” 小二也摆好了桌椅,二娘将李执引到桌前,两人都坐下了。 “方才街上大乱的时候捡着的女娃娃,她爹受伤了,正在沈氏医馆。” 听到李执提起“街上大乱”,二娘露出一副受惊模样。 “李捕快可别说,我也真的被吓着,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呢。” 帮忙斟茶的小二也凑了上来, “好些客人连饭钱都没结就跑了,可把我们家掌柜着急坏了。” 二娘假装瞪了眼小二,轻拍了一下桌面。 “闹呢,莫让李捕头听我笑话了。” 李执也只是笑笑,看到星儿一直看着他,舔了舔嘴。 “酒家还有什么吃食能来上一点?” 二娘一笑, “有的,让小二交代后厨做上便是。” “简单吃便可。” “那肉汤面可好?” 李执点点头,不用等二娘发话,小二就朝后厨去了。 这一天下来,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李执在酒家稍微放松了下来,双手撑在桌上。 二娘看到李执闭上双目,便也知趣不再多问,只是逗弄着怀里的星儿。 “公子。” 贺少风睁眼,一手还在揉摁着太阳穴。 阿绰已经给他换上了一盏热茶。 “鲁力是从小路绕回来的,属下已将他回来南里时路上的血迹清除干净。” 贺少风端起热茶,抿了一口。 “北里就留给那些官差去查,切勿将那些人引到货栈。” “属下明白。” 贺少风又开始一手轻敲着桌面,阿绰知道这是公子正在想事的习惯,便有耐心的继续等着。 “鲁力如今情况如何?” 阿绰回想鲁力回到货栈的时候,一脸狼狈,双肩都有被撕咬的伤口,鲁力还在一直说着是死人复生。 “伤口血流不止,已经开始意识不清了。” 贺少风脸色阴沉,死人复生他是不信的,但鲁力可是当年跟随老将军四处征战的部下,从未见过他如此害怕的表情。十有八九是那女人搞的鬼,但一切还得等鲁力清醒后才能得知。 “明日鲁力若再未好转,不管用什么方法,把那医女给我叫来。” “是!” 李执踏进医馆的时候,鼓声响起,宵禁开始了。 星儿靠在他的肩头上,睡得迷糊,祁姜抱走星儿放在了自己的床榻上,盖好了被子。李执将带回来的一些吃食放在了圆桌上。 祁姜才感觉到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她也不客气,拿起了一块圆饼,大口吃了起来。 看到李执还在一旁,含糊不清道, “多谢了。” 李执掏出了药瓶, “还想和祁大夫讨一些玄胡丸。” 祁姜吃完最后一口,拍了拍手,接过药瓶晃了晃。 “好家伙,你这是把药当饭吃吗?” 祁姜瞪着李执, “李捕快该不会又喝酒了吧?” 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回身去药柜翻找去了。 李执笑, “李某不敢。” 祁姜回来的时候白了一眼,给他拿了个新药瓶。 “呐,玄胡丸不多了,李捕快省着点。” 李执收好药瓶点点头,祁姜将他送出院外,听着门被闩好,李执才低头看着地上的血迹,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他吹着火折子,看着地上血迹断断续续交错凌乱,呈点状。估计来人伤势不至死,但离去的时候很匆忙。 跟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李执看到两个方向都有星点血迹。李执不解,这是有两个人?他举着火折子分别向两个方向看去,天已黑,巷内人家还能见到微弱火光,但一眼望去两边巷子深处都黑黢黢的,一眼见不到底。 “前方何人?” 李执起身回头,看到一个黑影提着灯笼朝他跑来,待来人靠近,看到他一身官服和样貌,恭敬的叫了声“李捕快”,是巡夜差人。 “李捕快怎么在这?” “我在当归巷见到有血迹,一路跟到了此地。” 李执再蹲下,将手中火折子靠近地面血迹,示意巡夜差人。 巡夜差人举着灯笼低下身,也看着两处方向都有血点子,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李执。 “这…这…” 现在他们二人都不知道这两处方向会有什么情况,李执看了看两个方向,又看了看巡夜差人。 “你继续向前走,正常巡夜就好,要是遇着什么可疑情况,速速来这条巷子找我。” 李执手指左拐处长巷,正是血迹延申的另一处。 “是…小人明白!” 看着李执已经起身朝着左拐处长巷走去,巡夜差人欲哭无泪,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巡夜任务,怎么还让他碰上了如此吓人的情况,只能暗自希望只是一只受伤的野狗,咽了咽口水,举着灯笼朝前走去。 李执沿着长巷还未走到一半,地面上已经看不见血滴了,只能凭着感觉继续向前走,但他还是全神贯注看着地面,生怕漏掉一丝踪迹。 李执突然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向后退了几步,确认自己刚刚余光并未看错——一处民宅门户大开,屋内既没有亮灯,也没有任何动静。他并没有着急迈入,而是举着火折子查看了一遍入口处,地上并没有血,但是他在木门上,看到了一枚血指印。他眯了眯眼,是这里没错了。 为免惊动那可疑之人,他吹灭了火折子,轻手轻脚朝屋内走去。屋内不大,小心巡查一圈并未见着人,隐隐听见有“喀嚓喀嚓”声,就像是有人在咀嚼什么东西。 李执摸到了楼梯扶手,准备上二楼查看,一踏上楼梯,险些滑倒。他弯腰伸出一根手指往往脚边摸了下,是一种粘腻的液体,不是水。将手指凑到鼻尖一闻,他心中的猜想果真没错,是血。 “喀嚓…喀嚓…” 李执每上一层台阶,年久失修的木板都会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响,但也越能确定那“喀嚓”声正是从二楼传出。他只能屏息听着那声响,以确保自己的脚步声没有打草惊蛇。 二楼房门也是开着,一直传出“喀嚓…喀嚓…”声响,随即他闻到了一股臭味,一股跟医馆侧屋里一模一样的味道。 房内窗户也是敞着,皎洁的月光洒了进来,一地的大片血迹!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背对着他蹲坐着,低着头像是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喀嚓”声响就是从这两人中发出的。 李执双拳握紧,全身紧绷着。 “是谁?” 话音刚落, “喀嚓”声响也停下了。李执看到蹲坐的男人抬起了头,直直的站起了身。 “呃…啊…”一种不像是常人所发出的声音响起。 “呃…啊…” 那人歪着头,慢慢转过了身。借助月光,李执看清了他的脸,一搭青记在那人脸上,显眼的很,正是本已死去的疯子! 疯子满嘴的血,手上还拽着一节…肠子,李执顺着看去,地上的人肚子已是个大血洞,腹中脏器看得清清楚楚,再往上看去,是丁老头一脸恐惧、死不瞑目的脸。 如此血腥残忍的画面,李执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了一步。 “呃…啊…” 疯子听到动静,朝他猛冲了过来。李执起身不及,退了两步,一手臂拦在疯子胸前,一手臂架在疯子脖颈处。他的腰抵在了栏杆处,半个身子悬在外边。疯子此时就像一只野兽一样,力气奇大,发出阵阵咆哮,嘴巴很用力地一张一合,李执都能清晰的听到他牙间“磕磕”响声。 李执险些被咬到,想起祁姜说疯子有染易之嫌,更加小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执下盘站稳,一个聚气,使劲一推,疯子直接撞上了身后的墙壁上。眼见疯子又扑来,李执一个闪身,直接躲过,疯子翻过栏杆,李执只听到“咚”的一声,疯子重重摔到了楼下。 李执呼出了一口气,准备下楼查看。 “呃…啊…” 疯子还没死?李执听到底下传来闷闷的“咚咚”声,疯子就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一边发出诡异叫声一边四处乱撞。 李执小心翼翼下着楼梯,眼看就要到了一楼, “吱嘎——” 那乱撞声也戛然而至,下一刻,李执就看见一个黑影,发出干涩的叫声,眼见又要朝他扑来。李执也不躲了,一个右勾拳重重地挥了过去,黑影砸向了墙面。趁此机会,李执一个翻身,翻过扶手,才得以落到了一楼。 他双手提拳看着紧紧盯着黑影处,果不其然,黑影又冲他而来。李执挥出一拳又一拳,疯子被他揍得四处碰撞,但就是不痛不累不停歇的向李执进攻。 “丁老头,你家今日怎么回事?那么大的动静!” 隔壁人家传来叫声,对李执这边发出的响声很是不满。但是疯子停止了进攻,一个扭头看向门外。 糟糕! 李执看疯子这反应,心中暗忖,北里全是普通人家,若碰上疯子这般古怪之事,惊慌不说,死伤更是有可能。不能在此处久留,县署太远,离此处最近的地方便是东城门了。 主意已定,他又是一拳砸到疯子脸上,大喝一声“嚯!” ,便往门外跑去。李执故意发出明显的脚步声,疯子果然紧紧跟在他身后,发出阵阵瘆人叫声。 “呃…啊…啊…” 终于跑到了街上,李执远远的就看见城门处有火光,卯着劲向东城门冲去。 守门士卒皱着眉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生怕自己看错了,只见一个黑影朝着城门奔来,士卒转而瞪大了眼。 “有人要擅闯城门!” 一声呼喊,让所有士卒进入戒备状态,抽出了刀,城墙上的士卒也搭起了弓箭。 城门越来越近,李执看到士卒手中都握上了刀,他大喊: “小心此人!”然后迅速拐向了一侧,所有士卒看到在他身后,一个满手满口皆是血的人张大双嘴,发出像是野兽般的叫声。 那人根本不在意前方把把长刀,直冲了过来。数支箭射出,射中那人,那人也像是不知痛,依旧向前冲。 “呃…啊…” 一个士卒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诡异的人,自己手中的刀已经捅入了疯子身体,但是疯子还是朝他挥着手就要咬来。身旁的士卒也愣了下,很快一刀一刀砍在疯子身上,但疯子根本就像没受伤般。其中一个士卒没注意,疯子咬在了他手臂上。 “啊——”一声惨叫。 “让开——” 马蹄声响,士卒们才如梦初醒般向两旁让路,快马擦着疯子而过,手起刀落,身首分离。 疯子的脑袋滚落到李执脚边,李执看着疯子发灰发白的双眼,一阵凉意,再抬头时,冯在业的刀已架在了脖颈间。 10、第十章 活死人 血海翻腾,李执漂浮在其中,大口喘气,却一遍遍被血浪淹过。 “李执!李执——” 李执猛地睁眼,喘着粗气,等呼吸平缓下来,再也睡不着了。李执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有一道约一指长的浅浅血痕,已经结上了薄薄的血痂。想到不久前东门那一幕,疯子的头颅,冯在业的睥睨,还有…冯在业那不明所以的话。 四个时辰前—— 李执抬头,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和之前在县署书房时候一样,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冯在业的杀意。 冯在业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执,蓦地,冷冷一笑,收回了长刀。 “没想到那么快又见着李捕快了。” “李捕快”三字,冯在业说的近乎咬牙切齿。李执听出了,他早已感受到冯在业的不善,但只是双手抱拳。 “冯都头。” 冯在业“哼”了一声,依旧没有下马,看着士卒迅速将疯子的尸首拉走,受伤的士卒在包扎着伤口。要不是地上还有着一片血迹,东门看起来正常如故。 看到两个提着灯笼的身影匆匆向这跑来,应该是附近的巡夜差人听到了刚才的声响,冯在业回头又瞥了眼李执。 “李捕快好歹也是从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人,区区一个擅闯城门的宵小竟能让你如此慌张” 此话一出,李执猛地抬头,心中尽是困惑和震惊。 “冯都头,此话怎讲?” “我还只当李捕快是贵人多忘事。” 冯在业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里却无一点笑意。 “没想到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 两名巡夜差人已经跑到东门,看到这李捕快和这守城都头正是对峙模样,又看到地上一滩血迹,互相交换了下眼神。 “今夜有人妄图擅闯城门,已被本都头斩首!” 冯在业调转马头,冲着两名巡夜差人,但既没有看差人,也没有看李执,只是目视前方,像是在说给整个西源听的。 “本都头再说一次,西源封城,禁止出入,如有违反者,格杀勿论!” “是!”他身后的士卒大声回应着。 两名巡夜差人被这气场震慑住了,连作揖都忘了,看着冯在业驾着马朝城门深处走去,其中一人才敢动,小跑到李执身边。 “李捕快,李捕快。” 听到叫唤,李执回过神,正是他不久前在岔路口遇见的那个差人。 “小人听从李捕快的吩咐,一边巡夜一边查看,等走到布衣巷巷口时,就不见任何血迹了——” 布衣巷…… 李执顾不上颈上血痕,将佩刀别在腰间,就出门了。 天还未全亮,晨钟就已响。 若不是亲眼所见,李执也不敢相信。他昨夜回到县署就已经赶忙将此事上报给了洪大人,哪怕再怎么据实详述,洪大人根本不相信活死人一事,只是让捕快们等仵作验完尸后,严查此案。 “此事切勿外传,莫让百姓恐慌。” 这是洪大人昨晚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离开县署前,李执先去了趟殓房,丁老头的尸体已经被收进了这里。死状之凄惨,昨夜那两名前去收尸的差人被吓得面如菜色,回到县署之后,两人都止不住哕。 验尸本应在午时阳气最盛之时,可昨晚收尸一事连洪大人都被惊动了,命人晨钟一响就将仵作喊来。仵作先是恭敬的上完三柱香,差人就将一盆火炭放在了殓房入口,仵作将醋浇在火炭上以来祛味,顿时烟起。 就算是对验尸早已司空见惯,当看到尸身上的咬痕并非野兽造成,而是出自人口,这也让仵作忍不住频频看向李执。李执心知再怎么验也改变不了丁老头是被咬死的事实,转身离去。 天已经亮了。街上的人虽然不如平日,但是看得出也有不少人抱着侥幸的心理,南街的店面陆续开张,北街也有小摊贩出街。 李执在北街上随意寻了家面摊,蒸汽缭绕,散发出阵阵肉汤香味。一妇人正在下面煮面,她男人在招呼客人,摊上已有几桌客人。摊主见是捕快,不敢怠慢,招呼着李执在一空桌前坐下。李执叫了一碗肉汤面,又要了一斤酱肉。 “嘿!你说,昨日都那么大阵仗了,怎么还不见巽国有动静?” “兴许只是巽国虚张声势罢了!” “非也!你看前几日西源往来那么多兵马,定是上面已经派兵遣将守在关外了,将巽国打的节节败退了。” “节节败退…那为何又要封城呢?” 妇人手脚麻利,迅速将几位客人的面条煮好,又从另一个锅里捞起一大块酱肉,切片,摊主给邻桌客人上菜。 邻桌客人本在小声讨论,看着摊主来了,硬是要拉着摊主说上个一二三。 “俺不过是一介俗人,只想着能做一天生意便做一天咯!” 哄笑间,摊主将李执的面食也送上了桌,看着李执面色凝重想着事情,笑容僵在脸上,根本不敢多言。 天苍苍,野茫茫,关外尸横遍野。 一股恶臭弥漫在空气中,依旧能看到身着戚国兵服的士卒游荡着,仔细看去,这些士卒就和疯子一样,双眼有着一层白翳,面色发灰,口中满是鲜血,还不断发出着“呃…啊…”的叫声——全是活死人。只是他们身上能看出早已腐化,有的一看就知曾是伤兵,有的甚至都能看到白骨。 鸦群在天空中盘旋,倒映在了一双已无生气的眼眸上,一层诡异的白翳慢慢爬满了整个眼珠,已经见不到黑色的瞳仁。 一具巽国士卒的尸体,突然的抽搐了一下,口中竟发出了“啊…啊…”叫声,眼见着就从地上僵硬的爬了起来,加入了游荡的队伍。 巽国部队已退至一处山丘上。 身着戚国兵服的士卒趴伏在尸体上啃食,“夸夸”铠甲声传来,一刀挥去,咀嚼声停,活死人的头落地。 四皇子的脸上溅了不少血,原有的不可一世已被消磨了一大半,眼中尽是狠戾,哪怕活死人已经不动弹,他还拿着刀不停的砍在无头尸体身上。 “四皇子,四皇子!”老将军叫唤着他,见他没有反应,一把握住了他挥刀的手,将他拉出了尸堆。 已经有名小将牵着一匹骏马侯在二人身后,老将军将四皇子往马边一推,“末将恳请四皇子速速回朝!” “我不走!此时回去本王不就成了个笑话!”四皇子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话,额上的青筋暴起。 “再敢多言一句。”四皇子手中刀指着老将军,“本王便杀了你。” 将军并不恼,也不避,“今出师不利,乃末将一人之责。只是这戚国不知用了何法子,竟然让活人变成了吃人饮血的怪物。”话还未说完,老将军直接单膝跪下,“末将不怕死,但四皇子万万不能有事!末将恳请四皇子回朝,能让朝廷有所准备,不然……” 老将军指着远处,四皇子看了过去,已经有战死的巽国士卒开始死而复生。 “不然,巽国大难将至啊!” 老将军嘶哑的声音唤回了四皇子的一丝理智,他收回了刀。再是纵有不甘,也是知道如今孰轻孰重。他望向远方,那是西源的方向。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就算要走,他也必须要亲眼看到戚国付出代价。 “起身。” 老将军站起,正要叫小将将马牵过来,四皇子抬手。 “本皇子心中自有打算。” 数只信鸽被放出,绕开了天空中的鸦群朝西源飞去。 传信的小兵穿过队伍,大喊着:“报——全军后撤一百里!” 丁老头家已经大门紧闭,三三两两的人围在外头,都是住在一旁的百姓。 “哎哟喂,昨夜啊,那个动静可真是吓坏我了,我说怎么喊话没人理呢!” “这丁老头,日日盼着大勇回来,倒没想到自己先走了。” “大勇回不来,那谁来替他爹收尸啊?” “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估摸就是那被缉拿的山匪干的!” “听说昨夜有人还想闯城门,被那凶悍都头一刀取了人头!” “当真?该不会就是杀害丁老头的人吧?!” 众人唏嘘不已,又在猜测丁老头究竟是为何遇害。看着李执过来,“捕爷来了,捕爷来了”,有人小声传信,众人一下就作鸟兽散。 李执一路从北街走来,在丁老头屋前站了一会,仔细一闻,还能闻到屋内的血腥味,脑海里又闪回了昨晚疯子啃食丁老头尸体的骇人一幕,木门上的血指印还清晰可见。街坊或蹲着或站在各自门前,假意忙着手中的事,有的在闲聊,眼神却不停地瞟向他。 一想到可能还有个活死人,李执提醒街坊“宵禁之时还请各位街坊锁好门窗”,只是街坊都当是要防着那被缉拿的山匪汉子。不便再多说,李执匆匆赶往布衣巷。 见李执走远,街坊又围在了门前,“这丁老头是个好人,真太可怜了……” “咚咚咚——” 门后两名男子互相看了一眼,右手都放在了腰间刀柄上。 “官府例行查案!开门!” 小八听到是官府来人,不停扭动着身子,发出“唔唔”叫声,被独眼龙踢了一脚,疼的蜷缩了起来。婴儿啼哭,榻上的少妇更是吓得泪流满面,不知所措的看看独眼龙,又看看帘外,独眼龙冲着她摇了摇头,少妇只得手中轻轻拍抚婴儿,让婴儿莫再啼哭。 屋外的官差也听到了声响,断定屋内有人,拍门叫嚷更大声了。 尉迟骁依旧闭目盘着手中玉珠,坐在他对面季之已经满脸不耐,悄悄摸出了刀匣。 “季之,稍安勿躁。” “大哥,这官差看是要硬闯进来。” “把你的刀收起来。”尉迟骁眼也没睁,但就是猜透了季之动作。 “谁?给我站住!”屋外传来一阵动静,就听到官差远去的脚步声。 胡大一边跑一边回头,身后还跟着几个差人,大喊着“站住!别跑!”嘿!怎么可能停下,他在雁栖山早已练就一身好体力,就跟个猴似的在巷子里窜来窜去,眼看就要甩掉追兵。 一个没注意,岔路口冲出一个身影,将他撞倒在地,胡大瞬间眼冒金星。 身后的梁捕快带着三名差人也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看着胡大被人撞倒。 “李…李…捕快!” 李执将这瘦猴般的男人拎了起来,只是粗看了眼,心知不是朱小八更不是尉迟骁。梁捕快也掏出了缉拿令,对着这男人的脸一看,很是失望,又很气恼,用力的拍打着胡大的脸,“你是何人?跑什么跑!” 胡大清醒了些,慌张的看向拎着他的魁梧捕快,“小人…胡大,只是西源的过路人。”根本不瞧追着他的差人,梁捕快更恼了! “那你为何见到官差就跑!” 胡大才反应过来问话的是面前的八字胡捕快,又看了看身后的魁梧捕快,梁捕快上手直接将他的脸掰向自己。 “小人只是路过布衣巷,看到有人追在身后,害怕得很。” 放狗屁!梁捕快气得不行,就要让身后差人将胡大拷上,带回县署牢房。胡大看到这个阵势,大喊着“大人冤枉啊!” “梁捕快。”李执放下了胡大,胡大险些站不稳。“此人并非是缉拿之人,不过路人罢了。” “此人行踪可疑,李捕快何以见得只是路人?”看着梁捕快咄咄逼人,李执并不想和他过多纠缠,想到刚刚胡大说的布衣巷,开门见山问道:“梁捕快是何事去布衣巷?” 想到县令爷许诺的捕头之位,梁捕快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我奉冯大人之命,追查脱狱山匪。有一差人和我说巷口见有血迹,便带人来盘查。” 原来如此。李执又继续问道:“那布衣巷是否有异常?” 李执这么一问,梁捕快便觉得是要和他抢功,挺起了胸大声道:“我已盘查过布衣巷人家,并无山匪踪影。” 李执暗忖,如果真的有活死人,那必然会闹出大动静。梁捕快看着李执像是失望表情,更是笃定李执就是要和他对着干,还在想着对策,就见李执松了口气。 “李某还有要事,就先行一步。” 啊?梁捕快愣了,胡大也愣了,胡大立马跪了下来抱紧了李执大腿,嚷嚷道“小人冤枉!”梁捕快心思也已不在胡大身上,只想抢先寻到脱狱山匪,看到胡大缠着李执,猥琐一笑,一声令下带着差人又去往别处。 11、第十一章 危如累卵 看着差人走远,胡大也赶紧起身朝李执做了个揖。 “多谢捕爷!”,就想趁机转身离去。 “等等。” 听到李执叫住了他,胡大心觉看来还是躲不过,但回身的时候还是满脸卑微的笑。 “欸!捕爷,小人真的是……”胡大又准备跪下,李执抓住了他的手臂,扶住了他。 “近日县内有些不太平,莫要在外乱走,宵禁之后定要锁好门窗。” “呃…好嘞好嘞!多谢捕爷!” 听着李执的嘱咐,胡大有些意外,本来他还在心中暗暗嘲讽这帮西源差人无能,就跟他见过的其他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差没什么两样。眼前的捕快,看着魁梧凶狠,但…… 看着李执走远的背影,胡大“啐”了一口让自己清醒点!你可是山匪,被抓住是要杀头的!想到他此次出门的目的,当家让他带些吃食回来,还不知道西源要封到几时,那一屋子的人吃食指定是不够,这就耽搁了好一会,还是得抓紧去看看。 布衣巷巷口,晨钟响后街坊也开始出入,地面上血滴已经被踩的看不太清了。这里又是一个岔路口,在他的左侧巷弄就是布衣巷,李执并没有向布衣巷拐去,而是看着眼前这条路。 这也是昨晚巡夜的路径,那名差人并没有提及有任何情况。但是李执的直觉,让他决定沿着眼前这条路继续走。 一路并没有任何异常,巷内偶有拎着东西的街坊和他擦肩而过。七拐八拐之后,李执就走到了西街。 “快点快点!孙大娘刚回来,说老多人了。” 李执循声看过去,住在附近的街坊都从这里穿过。李执拦住一个大娘,大娘被吓了一跳。 “哎呦!捕爷!”大娘看着李执直拍胸口,尤其是见着他那手上布满了伤口,关节处还红肿了起来。 李执心知自己有些鲁莽了,垂下手臂,朝着大娘微微弯腰。 “敢问大娘这是往哪儿去?” 大娘想走又不敢走,“小老急着去南市嘞!” 直瞅着已经走到前处的同伴,又冲着李执说道,“捕爷行行好,这封城还不知道到何时呢,再不快点,一会就买不着东西了!” 见李执不阻拦,大娘赶忙追上同伴,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就朝南边去了。 跨过西街,就到了南里。李执心里一沉——那么南市也就不远了。 “嘶——好痛!” 祁姜睁眼,这是在哪?她撑着冰冷的地面坐起,手臂已经冻麻了,甩了甩手臂,然后龇牙咧嘴的按揉着肩颈处的肩井穴,好一会儿,才感觉自己身上血气开始流动。她转了转脑袋,脖子也没那么难受了。这才起身环顾了一圈,房屋内堆满了柴禾,不知道是谁家的柴房。 之前还在给医馆内替星儿她爹换药,有人“咚咚咚”直敲门。她还以为又是青鸢那丫头,生怕夫人是不是有哪里不适,着急忙慌的跑去开门,但没想到门一开,她就失去了直觉,就连门外之人都没看清,再一睁眼时,就在这柴房里了。 这可奇怪了,她一没有财,二没有色。医馆里师父可能藏有的药材比她还值钱,那劫她是做什么?祁姜百思不得其解,就干脆不想了。星儿她爹还没醒,也不知道星儿有没有被吓着。 走到门口,她用力一推,木门只能打开一条缝隙,显然她是被人关在了这里。透过缝隙她向外看去,没看到有人,只有两只鸽子停在树上,发出“咕咕”的叫声。 是个好机会。 屋内还有一扇摘窗,也打不开,不晓得是有何用途。祁姜看着堆起的柴禾,仔细挑选着,抽出了一根比她手臂还粗一些的木柴,掂量了下,还算满意。 她双手举着这根木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着那扇摘窗砸去。砸了不过几下,手中的木柴就不能用了,祁姜的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并不气馁,又挑了支比刚刚还粗的木柴,继续砸起了摘窗。 “吱嘎——” 木门打开了,祁姜不是没有听到,她握紧了手中木柴,一双圆眼透着坚定,使出全身力气,一个转身,就冲着开门的人打去。 木柴僵在了半空,一头是祁姜的双手,一头是那来人的单手。 祁姜看着那来人,身形与她差不多,身着黑衣,腰间挂有一把长剑,正注视着她。祁姜额间碎发因为出汗都粘在了她的额头上,双颊红扑扑的,丝毫没有畏惧的神情,视线正朝着他的喉间看去。 “沈大夫,失礼了。” 黑衣人稍一用力气,一把夺过木柴,丢在了地上,然后拉起祁姜的手便往外走。 “欸!欸!慢点!” 祁姜气都还没有喘匀,就被这莫名其妙的黑衣人拉着走。她趁这机会左右张望,注意到院内有八九个脚夫模样的汉子,黑衣人走的很快,祁姜差点儿摔倒,惹得她正要恼火时,就在一处厢房外停了下来。 祁姜双手撑在自己的膝上,大口喘气,冰凉的空气刺激得她喉咙干疼。 “我…我不是沈大夫,他是我的师父。”点名找师父,还不认得她,祁姜猜对方并不是西源人,只求别是师父的仇家了。 “无妨,在下阿绰,只求沈大夫能救一人。” 祁姜简直无言以对,都说了自己不是沈大夫。 “你这人是听不懂话吗?阿绰是吧,我叫祁姜,唤我——欸,欸!” 祁姜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阿绰推进了厢房里,祁姜站稳时,就看到阿绰也进了屋里就将门关上了。 一股血腥味,祁姜蹙眉,直接朝着床榻走去,顾不上看阿绰。 床上躺着一个八尺壮汉,并没有穿上衣,只是盖着被子。双目紧闭,嘴上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双肩上各有一处伤口,皆用细布包扎了,只是那布早已被血浸透。 壮汉身下的床榻也已经被血染红,阿绰赶忙上前揭开细布——伤口果然血流不止。 “这伤?” “家兄是被山兽所咬。”祁姜狐疑的看了眼阿绰,她知道阿绰没有说实话。 “是何时被咬的?” “不过一日前。” “一直流血不止?” 阿绰从进来时就一直在观察祁姜的反应,祁姜神情严肃还能说是正常,但听到她这么一问,鲁力的伤,十有八九和她有关系。 “对,一直流血不止。只是沈大夫如何而得知?” 正是救人性命的时候,祁姜也不和阿绰纠结叫错人的事情,她低头凑近了壮汉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腐气。 “前几日我有一病患,也有相同症状,身上带有腐气,伤口血流不止。” 一道男声响起,“那祁大夫后来是如何救治的呢?” 祁姜还在专心的查看,丝毫未发现屋内还坐着一人,她撑开壮汉眼皮,确认了双眼发红。 “并未救治成……后来病患七窍流血而死。” 壮汉的脉象也和疯子一样,想到自己没能救到疯子,祁姜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受,眼下又多了个相同的病患……看来疯子病症就是会传染移易,只是她和李捕快为何没事。祁姜看向了壮汉肩上的伤口。 “祁大夫。” 祁姜转头,才看到身侧已经站了个白衣男子,长相俊美,阿绰站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 “在下贺少风。” 想必是她被阿绰一拉到厢房时候,这贺公子就听着了所有对话。祁姜心中明白,这才是真正的主人。 “贺公子看上去倒是一副翩翩君子模样,没想到也会用这种不入流的强掳手段。” 祁姜根本不与贺少风客气,一脸不屑的看着贺少风。 贺少风看着祁姜表情,眼底闪过一丝凉意,他回身挥手,一耳光抽在了阿绰脸上。 “啪。” 阿绰被打的只是微微侧头,身体动都没动,白净的侧脸一下红肿起来,隐约浮现一个手印。 “你这人!”祁姜跳起,挡在了阿绰身前。 “多有得罪,祁大夫。”贺少风只是对着祁姜微微颔首,又看向了她身后。 “阿绰,你就在此陪祁大夫救治。”贺少风说完就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停下了脚步看着祁姜阿绰二人。 “记住,鲁力不能死。” “属下明白。”只有阿绰回应了他。 祁姜看着贺少风一走,赶紧将门关上,满脸愤怒,好一个霸道无理的公子。她走到阿绰跟前,正想看看阿绰脸上的伤,才一抬手就被制止了。 “祁大夫还是赶紧救治鲁力要紧。”阿绰低着头朝她作揖。 “你们就这么把我绑来,我的药箱还在医馆。” 祁姜也不由得阿绰,直接一手轻抬起了阿绰的下巴,看了眼那被打的左侧脸颊。 “祁大夫放心。”阿绰趁此机会避开了祁姜的查看,走到门边在角落处将祁姜的药箱拿出。 药箱可是放在了医馆里屋,屋内就只有星儿和她爹了。祁姜一把接过药箱紧张了起来。 “你没有伤及屋内之人吧?!” “屋内人安好,公子只是让我将祁大夫带来。”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没有贺少风的指令,他并不会多做其他事。 祁姜盯着阿绰看了好一会,只能暂且相信这番说辞,心中盘算着一会得想办法离开此地,但是看着床上虚弱的鲁力,祁姜又有些犹豫。 她从药箱中拿出止血散,倒在了鲁力两肩上的伤口,药效很快,血流的没有那么急了。他又从药箱中拿出了个药瓶,走向阿绰。 阿绰一直站着看着祁姜救治鲁力,还以为祁姜过来是要他帮忙,结果祁姜摸向了他的脸,左脸颊一阵冰凉。 “这药擦上之后能够消肿止痛,明日脸上就看不出来有伤了。”祁姜将药膏均匀的涂抹在阿绰脸上。 阿绰有些呆愣,才反应过来,“谢谢祁大夫。” “就叫我祁姜吧。”祁姜将药膏放回了药箱,药箱中的药都已不多了,这让她有些担忧。 “咳咳咳——” 床上鲁力突然咳嗽不止,两人赶紧上前查看,鲁力竟已经在咳血了! “快!帮我将他扶坐起来!不然他会被自己口中的血呛到!” 听祁姜这么一说,阿绰赶紧上手,两人费了大力气才让鲁力靠坐在了床头。 阿绰赶忙找来一块干净的细布擦拭着,鲁力还在一阵阵的吐血。 “果然一模一样……”祁姜又将不多的止血散倒入了鲁力口中。 鲁力还在说着胡话,含着血水,根本听不清。 祁姜一把抓过阿绰,“你确定他不过一日前受的伤?” 阿绰手上细布已经被血浸红,斩钉截铁道:“是,此事是不会有假” 疯子看着还像是病了好几天,而这名叫鲁力的汉子才一天,这病发如此之快。 “那你告诉我,他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阿绰回头,正对上祁姜双眼,那双圆眼中目光逼人。 再到阴山林。 李执先在义庄查探了一番,义庄内还是和他前几日来时的样子,只不过多了串脚印。跟着脚印走到了门口,看了下位置,碰见贺少风那次,贺少风就站在这里。 义庄并没有新的线索。 “王婆!王婆!” 途径王婆草屋,李执叫唤着王婆名字,不见王婆回应,屋内也没有动静,只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 李执来到门前,门并没有关好,是有风吹着门不停的拍击着门框。门前地面有血迹,不知留下了多久,已经发干呈暗红色。李执心生警惕,推开了木门。 草屋很小,一览无余,仅有的一扇窗户大开,李执一进屋,“啪嗒”,身后的木门又被北风拍合上了。屋内一片狼藉,桌椅都倾倒在地,地面、床榻和窗框上都有干涸的血迹。 不妙,李执心中的猜想得到了印证——西源并不止一个活死人!阴山林虽大,但却是挨着西源北里。 李执在林间小路上狂奔,呼呼的风声还夹杂着不知哪里传来的野兽呜咽声,李执一刻也不敢停留,朝着县内而去。 12、第十二章 灾起 “速速回屋!锁好门窗!” 奔跑北里巷弄,李执不停的大喊。路本来就窄,他这一跑,路人纷纷避开,以免被撞。等他一过,路人多是在小声骂着这捕快竟如此莽撞,也有人听到李执的喊话,摸不着头脑。 “打过来了?!” “刚还路过城门,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啊……” 话虽如此,但是巷内街坊也匆匆往自家屋方向去,关好了门,但又趴在窗上张望。胆大的又打开了门,准备去街上看看情况。 途径甜水巷,李执看到一个穿着宽大长袍、步履蹒跚的男人背影,一手撑着墙,一手还牵着个女童,李执停下脚步。 “星儿!” 小姑娘果然回头,看是李执,冲他一笑,然后拉住了勒巴。 勒巴之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没见到祁姜,更不认识李执,又见李执身着官服,将星儿拉到了身后,有些害怕但又警惕地看着他。 李执虽然着急,但看到勒巴一脸防备,就没有靠得太近。 “在下李执,昨日和祁大夫在街上碰着的星儿,你伤势过重,才将你送到医馆。” 勒巴低头看了眼星儿,星儿朝他点了点头,勒巴这才对着李执虚弱一笑。 “大人救命之恩,勒巴和星儿无以为报。”勒巴弯腰向李执致谢,星儿虽然懵懂,看着勒巴动作,也有样学样。 “举手之劳,应当多谢祁大夫才是。” 甜水巷离当归巷并不远,但勒巴的伤还没好,祁大夫是不可能就这么让他们父女二人离开的。 “只是你们父女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我醒来时候,只有我和星儿在屋内,没有见到您说的那位大夫。” 勒巴还是很虚弱,离开的时候过于匆忙,他能感觉到伤处被撕裂,紧贴侧腹的布料又变得湿濡。 李执蹲下身子,看着星儿,语气都放柔了,“星儿,那位祁姜姐姐呢?” 星儿只是摇摇头,“星儿醒来只有爹爹在。” 祁大夫或许是去县署出诊去了,李执也来不及多考虑,见时间已不早,活死人的事情还重重的压在他的心头上。 “北里不可久待!赶紧带星儿去西源县署,就说是捕快李执让你们去的!” 看着勒巴连连应承,带着星儿往主街方向去了,李执这才放心离去。 “死人复生?!”祁姜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阿绰。 阿绰点点头,“鲁力回来后神志不清,一直说的就是那原本坐在地上的死尸将他咬伤的。” 祁姜已经没有心思再问鲁力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馆,又看了眼那肩上的伤口,怔怔地走到交椅前,倒了下去。相较于山兽,确实更像是人咬的,看来鲁力会有跟疯子相同的病症,是由这咬伤造成。 她知道曾有人被野狗咬伤之后,只当是普通伤口,过了些时日竟开始恐水怕风,连水都喝不得,四处寻医看病无果,当时就连师父也无能为力。后来病患家人只能认为是沾染了邪物,连做了几场法事,不过半月,还是不治而亡。 阿绰始终对于鲁力的说法半信半疑,公子是更加不信,只觉得鲁力是中毒了。但现在看着祁姜的表情,竟然有些意外她并不知道。 祁姜心中不安,如果鲁力所言是真,院中疯子的尸体还不见了……不行,得赶紧告诉李捕快! 看着祁姜往门口走,阿绰赶忙上前拉住了她,“你要干嘛?!” “必须赶紧将此事告诉李执,得让官府知道。”祁姜甩开阿绰,门还未打开,一把剑架在了祁姜颈上。 “对不住了祁大夫,你不能走,更不能报官。” 刀剑无眼,祁姜不敢再继续手上动作,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持剑的阿绰。 阿绰示意祁姜离开门边,两人调了个位置,直到他挡在了门前,才收起了剑。 “公子说了,鲁力不能死。” “鲁力的病现在没有解法,我身上带的药只能让他止住一时的出血。” 祁姜没有隐瞒,还在不停的劝说着阿绰。 “这病症会传染,西源县内还不知情,如果不赶紧上报官府,这必定是一场无妄之灾!” 谁都没有注意到,靠在床头的鲁力已经开始七窍流血,他突地睁开了双眼,白翳开始爬上他的眼球。 祁姜只得退一步,抱着最后的希望,声音中都带着哀求。 “我可以不走,在这照看鲁力。只求你赶紧去通报县署,哪怕是去和李捕快说一声。” 但阿绰依旧挡在门口不为所动,就连脸上表情都没有变化,一手还按在剑柄上,是在警告着祁姜。 “西源捕快李执有要事请见冯都头!” 这已经是李执问的第三个守城士卒了,又是没有回应,连看都不看他。 这批守城士卒和之前的俨然不同,城门这一快不大的地方,都依次分出了前、中、后三道兵线的阵型。 李执就被挡在了最外面一道,看着城门深处,气沉丹田。 “西源捕快李执有要事请见冯都头!” 没一会儿,一个小兵跑了出来,一个抱拳。 “李捕快有何要事?小的代为通报。” 尽管心焦的不行,但是李执还是耐住性子,回了个礼。 “李某想要和冯都头商议活死人一事。” 小兵听到“活死人”,表情有些不解,也没有多问,回身朝里跑去。 “嗒嗒”声响,冯在业才骑着马出现,睨视着李执,等着听听是何要事。 李执朝冯在业作揖,“李某恳请冯都头派兵保护西源百姓!” “本都头在这奉命守住城门,本就是保护西源百姓。” “不。”李执抬头,“李某说的是保护西源百姓不受活死人伤害。” “哦?何为活死人?” “昨夜那擅闯城门之人,本是死人,不知何原因竟死而复生,成了吃人怪物。” 冯在业冷嗤一声,一脸不屑。 “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本都头昨夜早一刀斩了!” “怕就怕这西源县里不止那一个活死人!” “本都头的职责是领兵看守城门!若真有此事,你应当上报的是县令洪大人!” 冯在业瞪着李执,显得很不客气。李执也着急,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说服冯在业,但也不肯退一步。 两人剑拔弩张间,一名士兵从远处跑来,在冯在业身边低声禀报。 “都头,昨日里受伤的兄弟出了点儿情况……” 冯在业一扬眉头。 “李捕快,你莫要纠缠了!走!” 他带着禀报的士兵转身往兵营走去。 “冯都头,冯都头!” 李执见冯在业头也不回,身前的兵士更是把自己拦得死死的往前不了一步,又急又怒。 “冯在业,你这般枉顾人命,定要后悔的!” 听到李执的叫骂,冯在业扭过头去。 李执骂了那句,便匆匆回身往北里去了,冯在业只看到了他离去的背影。 冯在业从鼻孔里挤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没再理会。 天色渐黑,李执正往县署跑去,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惊叫,他一个转头,就看到迎面冲来好几个人,纷纷叫喊着“救命”、“杀人”,连滚带爬往县署来。 李执赶紧扯住一人,那人魂不守舍要挣脱,李执朝那人肩上拍了一掌。 “看清了,我便是捕快!发生何事了!?” 那人这才回过神来。 “捕爷,捕爷!里面死人了!那血溅得到处都是,有人去看,惨叫之后人也没了!” “可看见凶手了?” 那人出事时想来也不在当场,翻来覆去地也说不清楚。 “走!跟我去县署!” 李执领着众人往县署去,看到星儿和勒巴也站在县署门口,一脸迷茫,赶忙拉上这对父女,招呼着身后街坊躲进县署。 “李捕快不可!”守门差人想要阻拦,被李执一把推开。 “人命关天,赶紧让百姓进去,不可耽误!” 李执一番呵斥后,又朝北里跑去。听着北里传出阵阵惨叫,躲进县署的人惊魂未定,守门差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跟着跨入门内。 “关好门窗!” 李执快速穿梭在北里巷弄,大声疾呼。处处已经可见是血迹,地上躺着惨死的人。 “呃……啊……” 听到这耳熟的野兽般叫声,李执闻到了一股腐臭味,他贴墙站定,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随着臭味愈发浓烈,就看到一道颤颤巍巍的身影从靠里的巷口走过,看不到脸,但可以看出露出的皮肤皆已腐烂,身上还沾着不少土,手中尽是鲜血,正在往下滴落。 “呃……啊……” “啊!”一声尖叫,李执就看到那身影向前冲去。不好!李执绕开了地上的尸体,也跑了过去。 冯在业皱着眉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士兵。 这士兵正是昨日里被活死人咬伤的那个,这会失了神志,只是不停地浑身抽搐,吐血、咳血,甚至肉眼可见的,鼻腔、眼角,都开始渗出血来。 在场的不少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好汉子,此时这场景远比与人厮杀来得吓人,也不知怎么应对,莫名有些胆寒。 “大夫,不过是些皮肉伤,怎会这么严重?” 冯在业问正在床前忙前忙后的军医。 “禀都头,他回来不久便开始发热,我用了些药,可今日天亮便已经神志不清,我在军里多年,也未曾见过这种怪伤。” 军队里的军医本只是强于外伤,更何况这种闻所闻为的情况了。 他拿着麻布,想要帮士兵擦去咳出的血,刚伸过去手,那士兵闪电般地睁开了眸子,一口咬在了军医手上。 军医惨叫一声,手里的麻布掉在地上,他捂着手看向床上的士兵,却看见他矫健得不像是个七窍流血的病人,暴起扑向了自己。 军医赶忙用双手去挡。在场众人里冯在业反应最快,一声暴喝,伸手钳住那士兵的肩膀,一用力竟将他生生从军医身上拉起,一把砸到墙上。 他示意身边的士兵护住军医,看了看还在墙角挣扎的“血人”,又看向自己的手甲——就这么电光石火间,这士兵竟然还转过头来咬自己,要不是穿戴了手甲,自己也会被咬伤。 那士兵翻过身来,朝着冯在业咆哮着。冯在业看见,那士兵的眸子里已经没了黑色的眼珠子。他心里一紧。 “什么怪物?!都退出去!” 他刚下了令,那怪物便僵硬的一节一节起了身,又扑了过来。这次他的目标不是冯在业,而是他身边的其他士兵。 屋子本就小,众人来看伤员自然又没带武器。一时间乱作一团。冯在业咬着牙,两步抢上去,用臂甲一膀子将扑倒一名士兵的怪物砸歪了去。 “快,都退出去!” 话音刚落,就看到方才被咬的军医已经倒地抽搐,七窍流出鲜血,再睁眼时已经双眼发白,也扑咬向看护他的士兵。 怎么会!冯在业抽出了刀,一刀砍向军医,那军医被削掉了半个脑袋,只是转了个身,又朝冯在业冲了过来! 所有人都傻眼了,两个怪物都对付不及,一个二个被咬伤的士兵突然倒地,也开始抽搐。 “快走!” “呃……啊……” 什么声音?!祁姜和阿绰同时朝床榻上看去,只见鲁力坐了起来,身体抽搐着,口中还滴着血。 “鲁力?” 见鲁力这番不对劲,阿绰叫唤了声。一个转头,祁姜都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七窍还留有血痕,双眼发白。听到声响,鲁力想要冲向两人,却因为抽搐摔下了床榻。 祁姜想要朝门外跑去,又回身抓起了自己的药箱,然后来到阿绰身边。阿绰已经右手握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抽出长剑。 “这不对劲。” 看阿绰不动,祁姜在她耳边小声急促说道。 “呃……啊……” 两人再看去,鲁力已经不再抽搐,站起了身,高大的身躯配着这副恐怖模样,张着血盆大口猛冲了过来,不过两步距离,阿绰一挥长剑,根本阻拦不了他。 祁姜一把推开门,将阿绰拉出门外,鲁力扑了个空,又再度冲向二人。 附近的脚夫们听到了动静,围了过来,还以为鲁力好了,叫着他的名字。祁姜回头停下,大喊着“不要靠近他!”可还是晚了一步,一口咬向了那名脚夫,其他人见状想要上前拉开二人,也被攻击,也有人拿着武器想要阻拦,但鲁力就像是根本不怕刀剑一般。 刀光剑影之间,那名被咬伤的脚夫在地上抽搐着,七窍流血,再起来时也扑咬向了同伴。这把祁姜和阿绰看楞了。 “公子危险!” 阿绰最先反应过来,朝前厅跑去,祁姜紧跟身后。回头看了眼身后缠斗的脚夫们,心中既有震惊也有恐惧,这疫病病发竟然越来越快! 13、第十三章 长夜 天已经黑了,李执护送着身后招呼七八名街坊,路上还碰到了手中拿刀,身上背着老娘的曹铁。 “快!去县署!” 一行人脚步匆匆,根本不敢朝身后看去。只是听到不知哪传来了阵阵尖叫声,很快又被打断,让所有人又添了几分恐惧。 如今已无天光,李执警惕的看着四周环境,经历了上次西源大乱,街上的人本不如之前多。如今北街更不见人影,偶有逃跑的人都被他拽进了去县署的队伍。 县署里亮着火光,在黑夜中很是瞩目。眼见就要到门口了,就看到守门差人就要将大门关上。 “且慢!” 李执低声呼喊,守门差人看到了他,犹豫了一下。 “关门!赶紧的!这是洪大人的命令!” 是梁捕快的声音守门差人不敢停下手上动作。看到此景,李执三步并作两步,在大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一个抬手过去,被大门夹了一下。他手上本就满是伤痕,多还未痊愈,痛上加痛,李执咬紧牙关,用力一顶。 守门差人也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手上松了力气,李执等人才得以进入县署。 “砰!” 大门重重的关上,李执就朝手持火把的梁捕快大步走去,梁捕快从未见过他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被惊得退了两步。眼见李执一拳就要落下,梁捕快闭上了眼睛—— “咚!” 没等到意想之中的疼痛,梁捕快睁开一只眼偷瞄,李执一拳打在了他身后的圆柱上。又看到被人围观,为了找回点面子,又挺着胸膛对李执大声道:“李捕快这是要违背洪大人的命令吗?!” 李执双唇紧抿,怒目圆睁,收回手时,圆柱上只留下了个拳印。梁捕快在这强大的气压下,表情都快撑不住了,李执抢过他手中火把转身朝大门走去,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开门!” “这……” 守门差人看看李执,又看看梁捕快,不知该听谁的。 “外面还有不少无辜百姓,再不将他们救到县署,就来不及了!” 听李执这么一说,躲进县署的百姓才反应过来,有一人拉着身边的人问了起来。 “这是发生了什么?“ 有人是只听到了惨叫声,看到有人跑出也莫名其妙跟着跑。 “北里有人杀人了!全是血!到处都是尸体!” “是有巽国士兵进来了吗?” “不不不!我看到是有人在四处咬人,吓人的很,用棍棒打他根本没有反应!” “咬…咬人……我分明看到的实在吃人!” 尽管有人被吓得语无伦次了,但旁人也有附和到看到吃人。 “那已经不像是人了,更像是怪物!” 众人七嘴八舌着县署之外发生着什么,黑夜中传来阵阵惨叫声,像是印证了刚刚的讨论,每个人都向后退去,谁都不愿意往大门方向靠近。 “不可开门!”梁捕快又大声喊道。 守门差人本来还在左右为难,听到百姓说县署外有吃人怪物,又听到南里传来的异样,再看李执这紧张神色,于是直接挡在了门前,铁定了心思不让李执开这道门。 李执气的已经握拳了,准备硬闯,他刚抓住那差人衣领。 “李捕快!” 洪升雷背着双手从梁捕快身后走出,百姓们一见到他,就像是见到了救星,纷纷叫着“洪大人”,围了上去不停的说着外头的恐怖。洪升雷一边点头,一边关切地问着众人有没有受伤。 洪大人都来了,李执不得不转身一个作揖。 “小人恳请洪大人打开大门,让还在外的西源百姓进来!” 洪升雷轻轻拨开人群,看向李执。丁老头惨死的时候,李执和他说西源有吃人的活死人,他本是不信。可如今他心中埋下的那颗“恐惧”的种子已经迅速发芽。 “现在天色已黑,在外查看恐怕还是不稳妥,待明日晨钟之后,李捕快再带人出去便是。” “大人!等到明日只会有更多百姓遭殃!此事不能等!” “本官的话,李捕快是已经听不明白了吗?!” 看着李执被洪大人当众大声呵责,梁捕快露出了得意的笑。 李执直起了身,看着眼前站在一块的众人,神色坚定,双手抱拳。 “人命要紧!还请大人恕罪!” 说罢一个转身,那差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执一把推开,眼见李执就要打开大门。 “拦住他!” 洪升雷一声大喊,梁捕快和差人赶忙上前,抓住李执就要向后拖去,可不知李执这是哪来的力气,不停的挣扎。 “不想死就帮忙!” 这边曹铁安顿好老娘坐好,冲着人群喊了一句就赶紧跑上前,其余人也赶忙围了上去。 “额!啊!” 李执不停用力挣扎,额上、颈上青筋暴起,架不住人多,硬生生的被拖离大门。 “砰砰砰——” 有人在大力拍打大门,一时之间所有人望向了大门方向。 “救命啊大人,救命啊!” 来人带着哭腔不停的呼救,李执挣扎的更厉害了,却被死死的按在了地上。 “呃——啊——” 又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瘆人的叫声。 “救命啊!救命啊!别过来别过来!啊——” 呼救声越来越急促,然后转变成了大声的惨叫,还有像是人撞向了县署大门传来的闷响。 野兽般叫声越来越密集,惨叫声也被越来越大的咀嚼声所吞没。 县署里的人只是听着这些响声,就足以想到外面的惊悚画面,除了李执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外面的怪物会听到里面的动静。 李执的嘴也被捂住了,他双眼发红——他知道门外的求救之人所遭受了何种痛苦,也知道本有机会能够救下他。微弱的求救声消失,一阵耳鸣声响,一些破碎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中,突然袭来的剧烈头痛让李执无力的垂下了头。 日常似岁。南里不知是哪里走了水,火光冲天,这才等到咀嚼声停,那“呃…啊…”的诡异叫声逐渐远去,众人才松了口气。 有人没忍住,跑到角落,“哕”了一声吐了出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默。 洪升雷一个挥手,曹铁等人才松开了李执。 “李捕快。” 李执看到了眼前的一双官靴,再抬头时就看到了脸色发白的洪大人,洪大人将他扶起。 “本官相信李捕快所言活死人之事。只是,这县署内的百姓就不是人命了吗?” 众人或哀怨或害怕,听到洪大人这番话,都看向了李执。 “是啊李捕快!要是你把那怪物放进来了怎么办?!” 洪升雷见李执脸色依旧僵硬,心知自己不能轻易的放李执离开,又放软了语气。 “现在西源正是孤立无援之时,或许过几日就有边军到来。李捕快不如先安顿好这些百姓。” 李执转身看着身后百姓,他看到了曹铁老娘浑身颤抖,要不是曹铁扶着根本坐不住;看到星儿紧紧缩在勒巴怀里,露出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咚——咚——咚——” 又是敲门声,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更加惊恐的看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是在县署内。 “夫人!夫人!” 青鸢跌跌撞撞的冲进了黄秋云的厢房,房内亮着几盏油灯,黄秋云正坐在桌前,手中还拿着一卷书。 “青鸢,怎么如此慌张?” 青鸢眼中含泪,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黄秋云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面前的椅子上,也不催促。傍晚时分县署传来躁乱,就让青鸢前去看看,没想到等到现在才回来。她带着青鸢在身边多年,性子自然是最了解的,就是看青鸢这反应,黄秋云多少也是猜到发生了大事。 “夫人……呜呜呜……” 青鸢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就没忍住哭了出来。黄秋云轻拍青鸢手背,示意她慢慢说。 “青鸢…青鸢看到好多百姓躲进了县署,大门也关上了,说是…说是…说是县署外有吃人血肉的活死人!” 青鸢一边啜泣一边和黄秋云说着自己在正堂的所见所闻。就算是博览群书,黄秋云也从未看到或听到这样诡异的事情,单是听青鸢说的种种,手心就已经尽是汗了。 “然后呢?”黄秋云急迫地问道。 “然后发现那敲门声竟是从殓房传出!说是昨夜北里有一老叟生生被活死人咬死,被送到县署殓房等仵作验尸。没想到……” 青鸢越说越害怕,黄秋云都能感觉她的双手在发抖。 “夫人,那殓房只有那老叟尸体,并无其他人!” 死人复生?!黄秋云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讶异,喃喃道:“活死人?” “是的夫人。殓房内并非是有人敲门,而是那活死人在用自己的身躯撞门!” 黄秋云低头沉思,脑中不停的在厘清着青鸢带回的这些消息。 “那后来如何?” “后来李捕快将殓房封上,让人不得靠近!” “呃…啊…” 酒家内,门窗紧闭,只有二娘面前亮着一盏油灯,借着幽幽火光,二娘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间,示意暗处的众人不要发出声响。 看着那盏油灯,祁姜闭上双眼,努力回想着不久前看到的一切——她随着阿绰跑到前厅时,贺少风面前也亮着一盏油灯。 “公子!” 听到阿绰的疾呼,贺少风并未回头,他的手上拿着一张不过手指般大小的纸条,正欲用油灯点燃。等祁姜跟上阿绰的时候,就看到纸条很快就被火苗吞灭。 等灰烬飘落在桌上,贺少风才抬眼看着二人,脸上尽是不满。 “公子!此地不可久留——” “别废话了!快走!快走!” 祁姜已经急得不行,眼见这疫病蔓延越来越快,这阿绰还要站在这等着贺少风发话。按住心头的无名火,她两只手分别拉上这二人衣袖,想要将他们往外扯,未料到贺少风竟然将她手一甩。顾不上他,祁姜想要拖着阿绰跑,结果阿绰也不动。 “公子!快随属下离开货栈!待平安无事后,属下再和公子请罪!” 阿绰语气也十分急迫,手中拿着剑,眼睛还不停地瞟向院子的方向,贺少风这才起身。 祁姜瞪了眼这二人,气极反笑。她抱紧药箱向外跑去,没跑两步又突然折返回来,然后拿起了桌上的油灯,点着悬挂的布帘。 “呃……啊……” 听到这叫声愈近,她将油灯一砸就头也不回的向外跑去。 贺少风脸色更难看了,但看着阿绰紧张的神色,也加快脚步跟着跑出货栈。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火苗已经窜起,一名脸上身上血肉模糊的脚夫,如同一只困兽在前厅乱撞。 南街不知道为什么乱作一团了,行人四处乱跑,沿街店铺纷纷关闭门窗。 祁姜一心想要赶紧到县署去,眼看着越来越近了,突然一个兵卒冲出扑向了路人撕咬。一个妇人看到发出了尖叫声,兵卒转而向妇人扑去。 而那被咬的路人剧烈抽搐了起来,有人想将他拉起,却突然被他翻身扑倒,接着又是听到了惨叫声。 贺少风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刚刚那些对祁姜和阿绰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公子!这边!” 阿绰见到贺少风像是被吓住了,着急催促。 那被咬路人一个抬头看向了祁姜一行人的方向,冲了过来。 祁姜赶忙回身跟上那两人朝着西源酒家跑去,眼见贺少风和阿绰已进入酒家,而祁姜就要在酒家门口被追上——一把长剑伸出,直直贯穿了那被咬路人脖颈,祁姜用尽全力冲入酒家,阿绰再抽回剑时,那被咬路人倒落在地,小二趁机关上了大门。 黑暗中,祁姜再睁眼时,看向了贺少风方向。她记得,那时贺少风手里的纸条还未被燃尽之时,上面明明写着“城门”二字。 14、第十四章 热汤 活着的人一夜无眠,终于等到天亮,西源晨钟却一直没响。 还能看到南里上空飘着一缕黑烟,久久不散。自后半夜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人的叫声,此时的西源就像一座死城,安静的可怕。 守门山匪侧耳贴在木门上,听着门外动静,身旁戴着头巾的山匪用口形问着他“如何?”他冲着那人摇了摇头。 “咚——咚咚——咚” 敲门声响,把这两人吓了一跳,退了两步连忙抽出刀,谁都不敢靠近木门。 “是我!开门!” 门外传来低喊,一人才赶紧拉开门闩,将胡大放进来。胡大瞪了这两人一眼,就往里屋去了。守门的山匪互相看一眼,戴着头巾的山匪小心的向门外探出了头,左右看了看,然后一脸慌张的收回了脑袋,将门关好。 “怎…怎…怎么了?” 说话的山匪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竟是个口吃。 “有…有…有…欸!” 头巾山匪突然挨了一巴掌,正觉得莫名其妙。 “你…你…你他娘的,学…学…学我说话作…作甚!” 这下头巾山匪不依了,急得一个跺脚,打回去了一巴掌。 “谁学你这个鸟人!有死人啊外头!” 胡大进屋时,就看到尉迟骁,独眼龙和季之三人都坐在木桌上,赶忙作了个揖,胡大烦恼得很,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三位当家禀报外头的情况。 “直说便是。” 胡大迟迟不言语,独眼龙看他脸色为难,先开口发话。 “当家……小的出去查探时,巷弄四处皆是死人,却不曾见到官差出现。” 季之一个挑眉,倒是来了兴趣。 “怎的?是那巽国打进西源了吗?” 胡大也不太确定,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 “小的觉得不太像。南街上也无人影,但四处见血,小的还在那瞧了一会儿,也没见着有巽国兵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总能听到一阵怪声,跟昨夜屋外传来的怪声很是相似。又见门户紧闭,小的猜测或许是太渊山上的猛兽下山,伤了人?” 尉迟骁轻蔑一笑,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爪印。 “猛兽有何可惧,雁栖山曾有一只锦毛大虫,不也是被我活活打死。” 胡大见尉迟骁说话了,赶紧抱拳奉承道:“当家威武!” 尉迟骁起身,活动了下身躯,将那串玉石佛珠挂在了脖子上。 “在这破屋里也呆了几天,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季之一听这话,高兴得不得了!独眼龙总不让他出门,他也快憋坏了,正想起身,却被独眼龙按下。 “大哥!还不知这外头是何情况,贸然出去,怕还是不妥,不如让胡大再多查探几番。” 胡大本就觉得西源这番景象很奇怪,听独眼龙这么一说,也跟着劝阻,“当家三思! 尉迟骁只是瞟了眼胡大,胡大就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西源越乱,我们就越安全。碰上如此好时机,山匪就该干山匪的事儿。” 尉迟骁拍了拍独眼龙肩膀,将他按回在了座位上。 “富贵险中求啊,季仁。” “但——” 看尉迟骁心意已决,季之赶忙抢过话头。 “大哥说的对啊!等城门开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带着些钱财回雁栖山呢!” 尉迟骁背过双手,走到门口看向屋外,不再看独眼龙。 “午时后外头要是再无动静,季之你就跟我一同出去。” 季之见自己得逞,对着独眼龙挑衅一笑。 “季仁,你就和胡大守在屋内,以防万一。” “大哥——” 独眼龙一个抬手,示意独眼龙不必多说,然后掀起布帘,进了左侧隔间。 “哇哇——哇哇——” 婴儿啼哭声再响起,季之觑向了那布帘之后。 “独眼龙,要是再继续留着这小儿,迟早会出事的。” 独眼龙叹了一口气,来到西源之后他一直都没有休息好,除了要小心官府会搜查到他们,再还有就是担心季之会滥杀无辜。 预料到独眼龙马上要说教了,季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都成了山匪,还如此不痛快。” “季之!” 独眼龙进入隔间,就看到屋里的人都紧张起来,那妇人更是背过了身,就怕来人是要取她孩儿性命。 独眼龙抽出了刀,地上被绑缚的老叟老妪害怕的闭上了双眼,只有朱小八还在挣扎着,发出“唔唔”的声音。 长刀一挥,独眼龙将两位老人身上的麻绳斩断。 两个老人还有些不明所以,朱小八也不再动作,一脸困惑。看着独眼龙收起了长刀,老叟扶着老妪颤颤巍巍的从地上起身。 “胡大。” 胡大听到独眼龙叫唤,掀开了帘子,看到地上被斩断的麻绳,有些诧异。 “一会大哥和季之要出门,你盯着这二人去庖厨弄些热汤,给大家伙暖暖身子。” 婴儿还在啼哭,妇人怯怯地看着独眼龙。那老妪刚被老叟扶起,见独眼龙一直盯着妇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孩儿饿得慌,自是不停啼哭。恳请大爷能让我家娘子也能有些吃食,能让孩儿吃得母乳。” “娘!” 妇人惊呼一声,抱着孩子也在独眼龙跟前跪了下来,泫然欲泣。 “公婆年事已高,我儿尚在襁褓,求求大爷能赏两口热汤,以解一时饥寒。” 独眼龙看着那妇人怀中婴儿哭的脸已涨红,声音嘶哑。 “胡大。” “是?” “让他们也吃些热汤。” 那妇人惊喜万分,不停说着“谢谢大爷“,两个老人见妇人反应,也跟着不停作揖。 胡大听到这话有些着急了,凑到独眼龙耳边低声说道。 “当家,如今人多,万一吃食不够……” 尽管独眼龙心知这是个问题,但这屋中,除了地上躺着那狱卒,剩余的不是老者就是妇人婴孩,自他们占下了这民宅,这些被劫持的人也有三两日没有吃喝。 “我再想办法便是。” 胡大无奈,跟着两个老人朝庖厨去了。独眼龙掀开帘子出来时,就看到季之一脸戏谑的看着他。 “啧啧,独眼龙,我现在倒觉得留着你这个大善人,才是迟早会出事。” 一具被长刀穿喉、趴伏在下的尸体动了动,尸堆中伸出长手将尸体一把推开,冯在业浑身浴血爬了起来,环顾四周。 兵营大乱之时,兵卒慌慌张张地朝帐外跑去,活死人发出怪叫紧紧跟在后头。冯在业大喝一声,帐内其余活死人都朝他扑来,看着昔日手下成了这副鬼样,他咬着牙挥刀砍了过去。 那会营帐上溅地四处都是血,地上都是穿着兵服的残破尸体。又一个活死人朝他扑来。冯在业举起长刀刺向了活死人喉间,而自己也因为这冲击,身体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便失去了意识。 冯在业甩了甩头,清醒点了之后,从尸体身上抽出了自己的长刀,刀上的血迹已经发干变色,乍一看就像是锈斑。 他在营帐门口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不再去想那心中苦涩,大步离开。 屋内山匪们也顾不上烫,吸溜吸溜喝着碗中的汤,等各自吃饱喝足放下碗后,桌上一锅热汤已无大半。 季之早就倚在了门边候着,蠢蠢欲动。尉迟骁又点上了那两名守门山匪,视线就看向了站在侧屋门前那两个老人,两个老人正巴巴地看着那桌上汤锅。 尉迟骁本就人高马大,样貌还生得恐怖,被他这么一看,两个老人赶忙低下了头,忍不住瑟瑟发抖。 “你。” 他指着那老叟,那头巾山匪就上前扯着那老叟衣袖往外拖。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老叟人都傻了,那老妪扯着那老叟另一边衣袖不停地哭喊了起来。独眼龙一个眼神,那口吃山匪上前拉开了老妪。 尉迟骁扯着嘴角一笑,更显狰狞。 “谁说要杀你了?给他来上一碗汤。” 胡大拿起了桌上一个空碗,盛上了几勺汤,递给了那老叟。 这哪是热汤,这分明是吃饱好上路!老叟吓得更不敢接那碗汤了。胡大低哼一声,头巾山匪钳制着老叟,胡大捏着老叟的嘴灌了下去。 “带上他,走!” 尉迟骁拿起自己的大刀起身就往屋外走,季之跟着身侧,那口吃山匪和头巾山匪一人一边架住了老叟,半拖半走的跟在身后。 “老崔…老崔…” 那老妪一下滑落在地上,边哭边喊着老叟,直到一行人离开,胡大将院门闩好,守在了院里。老妪不再挣扎,就只剩下低低呜咽声。 “汤要凉了。” 独眼龙只是淡淡道,那老妪才撑起了身子,抹了抹脸,脚步蹒跚地走到桌前。见独眼龙点了点头,才敢端起那口锅进了侧屋。 小八依旧被被绑在地上,这几日因为挣扎了太多,让他已经没有了气力,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是看着老妪将剩余的汤都给了妇人,而自己只是接过婴孩,抱在怀中。妇人本还有些犹豫,但是看婴孩哭的都要没声了,便将剩余的汤饮尽。 等老妪将那汤锅又回到桌前时,独眼龙闭着双眼,看着像是睡着了般。老妪握紧了手中的锅,这屋中现在只有这一名山匪……但又想到自己孙儿,还是松了松手,将锅放回了桌上。忽地,朝独眼龙跪了下来。 “怎地?” “大爷,小孙子在屋中要吃奶,有男子在还是不便。” 独眼龙有些烦躁,胡大还在屋外守门,只得自己起身进了那侧屋。 小八是直接被独眼龙拎出来了,只有双手还被绑着,独眼龙直接让他守在侧屋门口。 独眼龙抽出长刀放在桌上,什么话都没说。 小八可是看明白了这赤裸裸的警告,点头如捣蒜,他的腿脚发软发麻,只能靠着墙才能站住。趁着独眼龙没注意时,转动着眼珠看着四周。 李执闭着眼站在院中,仔细地听着县署外的动静。 “捕爷。” 星儿很聪明,看着被困在县署的人见到李执都称一声“捕爷”,小小的脑袋便记下了。 “喝汤。” 稚嫩的童声再响起,看着星儿小心翼翼的端着汤走了过来,将汤举起给他。 汤还是被洒出来了一些,他一个仰头就喝完了。李执蹲下,双手将碗又递还给了星儿,星儿有些害羞但还是高兴地朝二堂跑去。 他的左侧就是殓房。当知道殓房中有活死人后,一堂就成了人人避之的地方,所有人就都被暂时安顿在了二堂。 殓房中已经没有了昨夜的动静,李执放轻脚步朝那儿走了过去,侧耳听着门内动静。 “呃…啊…” 他已经很熟悉这个声音了,尽管看不到屋内情况,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侧脸和这活死人不过一个门板隔着。 他取下了了挂在腰间的刀鞘,故意在地面点了两下,发出了些声响。 “咚——咚——咚——” 撞门声响起。 守在二堂的差人听到声响赶紧跑出来一看,见到李执在殓房门口,松了一口气,但又紧张了起来。 “李捕快!李捕快!那儿危险!” 差人根本不敢过去,只能对着李执低声喊着。 撞门声更急促了,李执又放轻脚步往那差人方向走去,那差人就赶紧躲了回去。 站在刚刚差人站的位置,李执又看了好一会,等撞门声停下了后才往二堂走去。 15、第十五章 杜鹃 二堂外的空地上,几个差人围在一块。 过了中秋,天已经越来越凉了,几人不是把手兜在袖子里,便是在搓着手哈着气。 西源骚乱的时候,他们都守在县署内,压根儿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从一些百姓口中只言片语知道西源大乱,又听说是外面有活死人。 那个原本守着县署大门的差人被换了下来,还是心有余悸,愣愣地低着头,整个人的思绪都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一只手忽地拍了下他的肩,那差人腿脚一软,支撑不住身体力量,整个人半跪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 那拍肩的人丝毫不给面子大笑了起来,其余几个差人也发出了笑声。 “瞧你这怂样!” 说话之人就是那拍肩的人,脸上还有个大痦子,痦子上还长着根粗毛,当他大笑的时候还能看得见那粗毛还跟着一抽一抽。 那半跪差人起了身,脸上的惊悸早就被恼羞成怒取代,他推了把痦子差人。 “刘四三,你欺人太甚了!” 刘四三一脸嬉笑的又上前搂住那差人的肩,两人就像是好兄弟般。 “哎呀!别生气嘛!不过是开个玩笑。” 那差人想甩开刘四三,刘四三硬是要搭着他的肩,见甩脱不掉也就懒得动了。 “嘿!我和你们说,上回跟梁捕快去雁栖山剿匪,那雁栖山呀,到了夜里也是吓人得很,四处还能听见野兽叫声!” “刘四三你这事儿也说了不少遍了!知道你带路和捕快们把那山匪尉迟骁逮回来啦!” 有一差人出言打断了刘四三,显然是听够了刘四三一遍遍说这些事。 “可是我咋听说是那尉迟骁自己束手就擒,并没有费多大力气。” 听到这话,刘四三可就急了,指手画脚地解释起来。 “那可是雁栖山山匪!论吓人,也是能够和那外头的活死人有一拼吧!” 被他拍肩的差人肩上陡然一松,活动了下双肩,看着刘四三冷哼了一声。 “那你敢出去吗?李捕快想出去可是被洪大人下令生生按住了。” “这有啥不敢!那雁栖山也是险峻之地,不也没事儿!李捕快他再神勇,不会使刀不也得乖乖躲在县署。” 刘四三越说越忘我,双手叉腰,压根没看出来围着他的这帮差人都拿他当戏看。 “也就是昨日我没在外头,不然我就是一个人,一把刀,手起刀落,一路砍到西源北里!” 他拔出了自己腰间挂着的刀,装模做样地来了几个把式,两个差人也跟着拍手叫好。这动静也引得二堂几个百姓忍不住探出头来看向这几人。 刘四三更起劲了,一个回身,突然听到那些差人们惊呼声,险些砍到来人。 “李…李捕快!” 李执刚好是从二堂穿出,正要往三堂那边去。 只见刀刃直逼李执面门,但李执拿起了刀鞘一挡,就很轻易地卸掉了刘四三的力气。 刘四三急急忙忙将刀收回腰间,已经是一身冷汗。 “李捕快这是有事?” 李执点点头,并没有计较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有事要寻洪大人。” 差人中有人听到李执这么一说,便赶忙回复道。 “小的刚才巡逻时候看到洪大人往后花园去了。” 刘四三看向身后那几个差人,有些恼怒他们刚才没有提醒他,冲那几人扬了扬手。 “干活了!干活了!二堂人多,得多注意点。” 再回头毕恭毕敬对着李执。 “李捕快随我来,小人正好代为通报。” 西源酒家。 “怎么官差还不来?”有人在小声嘟囔。 好几个人都将耳朵贴在了窗户上,听着门外的动静。有胆子大的甚至将窗户悄悄打开了一个缝,窥向窗外。 “官差有啥用!西源是出入关必经之地,只要等边军来了,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有年纪大点的人,听到这话摇摇头。 “换做以前的黎家军,压根儿都不可能有封城这事儿嘞。” 外头日头正好,只是街上没有一个人。 小二看那几人没有异常神色,也蹑手蹑脚地打开了一道门缝。 他先是看到门前地上有一具尸体,紧接着看到一个面色发黄,身形瘦高的中年男人突然闪到了门前。 “哐——” 小二吓得赶紧把门关上,巨大的声响让堂内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要死哟!吓我一跳!” 二娘才从自己房内出来,正要下楼,就听到了这声声响,拿着一方锦帕的手在轻拍心口,手帕上绣着的一簇杜鹃花很是惹眼。 “掌柜的,外头有人!” 小二才和二娘解释完,急促的拍门声就响起了。 “砰砰砰——” 酒家的气氛都紧张了起来,有人甚至都从桌上起身以准备随时找地方躲藏。 “开门啊!开门!” 听到是人的叫喊声,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有人“欸”了一声,像是认出了门外的人。 “这好像是书院那先生的声音。” “先生?那不就是张文昌了呗!” “这声儿听着又尖又高,是他没错。” 二娘徐徐然的走到门前,一股香气飘过,引得好些人注目,包括祁姜。 祁姜不由得感慨,二娘当时也看到了那个被阿绰一剑刺死的活死人,关上门后,祁姜分明看到她整个人都是在颤抖的。但不过一夜,二娘就收拾好了自己,依旧点上红唇,出来时千娇百媚的模样,让人觉得西源的骚乱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谁在门外呀?” 二娘隔着木门,轻声问了一句。 “我是张文昌!西源书院的先生!” “呀!原来是张先生,稀客呀!” 尽管二娘刚才也听到了堂内人的说话,但还像是才知道一般。 “姚二娘,快开门!” 张文昌也听出了二娘的声音,冲着木门低喊道。 “咦!张先生小声点,不然把那些怪物招来了怎么办!” 二娘并没有开门动作,虽然在屋内,却故意压低了声音回应着张文昌。 听二娘这么一讲,堂内有人低声道“就是!”而门外的张文昌左顾右盼一番,看街上并无人影,贴近了木门。 “快开门!” “好嘞!” 二娘不着痕迹的瞟了眼小二,然后抬起玉手,眼见就要将门打开。 “掌柜的不可以!” 小二一步抢上去,整个人压在了木门上,挡住了二娘的动作。 “这张先生为何没待在书院,又是怎么从南里一路跑来这里,这是不是也太蹊跷了?” 见此情形,堂内的人恍然大悟,是啊!如果张文昌没待在书院,这一夜又是在哪过的? “这可如何是好?” 二娘一脸为难地看向堂内众人,。 “这张先生还能说人话,应该不会有事吧?” “对啊,你们也听到昨晚那怪声,那些怪物是不会说人话的。” 坐在最前桌的两人说了起来,对门外人的怀疑多少有些松动。 “未必。” 一道清脆女声响起,二娘神色一动,看向说话人,就见祁姜正低头思忖。 “祁姜妹妹,你说说看。” 门外的张文昌越发不耐烦。 但堂内所有人都跟着二娘视线看向了祁姜,除了越来越急的拍门声和低喊声,没再有其他声响,而是都聚精会神的等着祁姜说话。 “这估摸着是种疫病,只要是被病人咬伤,慢则几日快则瞬间,都会丧失理智,然后开始扑咬活人。” 如平地一声雷,众人大惊失色,就连二娘听了也忍不住惊讶。 “当真?!你可别危言耸听!” 有一人没忍住,直接对着祁姜嚷嚷。 “应当不会有假,祁姜妹妹可是沈氏医馆的大夫。那这……” 众人又看向说话的二娘,二娘紧蹙眉头,表情严肃得很。 “那不如问问张先生?” 二娘看向了那一直作响的木门。 “张先生,你可有被那些怪物伤着了?” “有些小伤,快放我进去!” 张文昌不知道屋里的人说了些什么,他还恨不得夸大一下自己的伤,好让屋里的人更同情他些,不想屋里的人闻言都相视无言。 听到张文昌这么一说,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还有人冲着二娘不停的摇头,可千万别将他放进来。 小二还站在门前,他先喊了一句“快走!” 堂内有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别敲了!快走!” “张文昌!你另寻他处去!” “不会让你进来的!” 祁姜看着周围人这般反应,心中也有些慌,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该不该说。 张文昌听到了屋内传来的这些喊声,气的牙痒,瞪着那木门,似要将门瞪穿。 “好好好!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二娘快步走到门前,脸上又是着急又是委屈。 “张先生可千万别这么想!并非是我不愿让先生进来,只是…若是因为先生招来祸端,二娘可担不起啊!” 张文昌已经恼羞成怒了,啐了一口,大声骂道。 “我就没说错!姚二娘你就是个毒妇!当年姚掌柜就是被你害死的!” 酒家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话,就看到二娘一愣,两道清泪从那芙蓉面上滑落,如短线的珠子往下滴落,这般脆弱模样让人心怜。 有一人直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一声中气十足的“滚”,让门外的张文昌吓了一跳。 又听见了几句骂骂咧咧,门外就没有动静了。 猜测着张文峰应该是走了,那人才回到堂内,酒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二娘细细的啜泣声。 待二娘转身看着堂内众人的时候,赶忙用锦帕擦了擦脸,看上去勉强一笑。 “让大家看笑话了……只是提起亡夫,一时有些情不自禁。小二看好门,我先回房了。” “放心吧,掌柜的!” 二娘不再看周围人反应,于是低头朝着楼梯匆匆走去,准备回房。 堂内有人看着二娘往楼上去,开始小声巴巴问了起来。 “刚刚张先生那话是什么意思哦?” “姚掌柜不是急病走的吗?” “是呀!只是张先生那时四处传二娘是毒杀亲夫,让人人别来西源酒家嘞!” “不过就几年前的事儿,二娘都去县署击伸冤鼓了呐!” 祁姜虽然才认识二娘几天,只觉得二娘美艳不必说,看上去还热情,但也意外二娘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那张文昌真不是东西!” 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正在上楼二娘嘴角勾起了笑,刚才那副委屈模样荡然无存。 贺少风倚在天字号客房门边,阿绰站在他的身后,两人看着二娘上楼的婀娜身影。 二娘感受到了贺少风的视线,并不打算藏起脸上的笑容,她和贺少风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便朝一间房间去了。 祁姜在一楼堂内,其余人又围在了一起聊闲篇,只有她看到了二娘和贺少风的对视,也看到了二娘的那一笑,那笑容让她心中乍然升起了一种熟悉感觉。祁姜又看向了贺少风,竟会觉得这两人竟有些相似。 贺少风微眯着双眼看着二娘背影,果然是个蛇蝎美人。他并不想理会另一个看向他的视线,转身回屋。 16、第十六章 城门 “大人。” 李执在县署后花园寻到了洪升雷。 “李执,可是有事?” 洪升雷背着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李执叫他。 “小人斗胆,请求出县署一探。” 李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还以为会又等来一阵沉默,亦或是洪升雷的反对,结果李执才说完,洪升雷的声音就传来了。 “你就不怕那外头的活死人吗?” “那活死人对声响颇为敏感,猜测活死人是循声而动。小人只要小心行事,未必会被扑咬。” 洪升雷才转过身来,眼中带着意味不明的探究,扫了眼在他面前低头作揖的李执。 “李捕快高义啊。” 他面带微笑,把李执扶起来。 “西源遭此劫难,人人都是自保为上,也是人之常情。且不说百姓,这西源县署,常年吃着公粮的公人有多少大难当头打了退堂鼓、明哲保身的?贪生怕死,哪里对得住这身皮!?等此事了后,本官必是要严惩不贷的。唯有李捕快,心忧西源,丝毫不顾自身之安危。” “大人谬赞,小人只是觉得我等不能坐以待毙罢了。” 李执依旧不习惯洪升雷这一副亲切的样子。 洪升雷又叹了一口气。 “李捕快若是出去,顺利避开了活死人,有何打算?” “搜寻南北两里的受困百姓。” “可就李捕快一人,能救下几人?听梁捕快所言,西源天亮之后便没有大动静,百姓都躲在屋中,李捕快要是无意引得那活死人动静,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见李执想辩驳,洪升雷伸手止住了他。 “西源今日,并非什么寻常治安之事。李捕快当务之急,应该是求援,可这才是本官最忧虑的地方。” “忧虑?” “李捕快想,应往何处求援?” “必然是城中守军——” 他话音未落,便发现洪升雷颇有深意地看着自己,马上回过了神。 是了,城中如此混乱,动静极大,西源并非是被巽国攻破,边军不会有任何理由弃城而去。 可到现在,依旧没有任何守军的动静。要说是一时难以顾全也不没道理的,此处可是西源县署,县令洪大人便是在此,本就应该是边军支援的首要目标。 边军怎么了? 李执眉头紧皱。除非…… 再后面的,李执根本不敢想了,只是看着洪升雷。 洪升雷朝着后花园门口的刘四三招了招手,刘四三赶紧一路小跑了过来。 “李捕快,你两人去东西两处城门查看一番,速去速回。” 差人刘四三听到要出县署去,脸都发白了,看看洪升雷,又看看李执,听说外面可是有吃人的活死人啊! “大人——” 刘四三忍不住想推脱。 “记住,你跟着李捕快去完东门和西门,即刻回县署!” 洪升雷看着刘四三,一字一顿。 “以本官的话为准,你们二人只去城门,不可擅自做主!” “可是……大人……” 洪升雷又背过身去,“去吧。” 李执无奈,但守军之事也着实令他忧心。 他转过身边朝外走去,刘四三一脸怨念地看着李执背影,只能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 黄秋云来到后花园的时候,就看到李执领着刘四三匆匆离去的身影。她让青鸢在入口处等着,自己则往后花园去了。 洪升雷在花丛中负手而立。 “妾身还记得,上一回和老爷在这赏花,这菊花就已是开得正好。” 她的身体还是虚弱,不像前两日还带着妆,只是穿戴素净,素面朝天,迈着小步子施施然然走来,单薄的身躯像是随时会被这萧瑟秋日摧残。 “没想到,如今还不见花有要败的意思。” 她走到了洪升雷身边。一个人冷着脸目视前方,一个人垂着眸似笑非笑。 “只是看花的人,心境还是不同了吧。” 洪升雷听到了这话,才转过头去看她,眼中带着厉色。 “你满意了吗?” 黄秋云正弯腰轻抚着菊花花瓣,嘴角却噙着浅笑。 “老爷这话问的,真是叫人难过呢。” 她侧过头,对上了洪升雷的双眼。毕竟是美人底子,尽管面色苍白,但这么笑着的模样倒是有种别样的媚态。 开始落叶的树杈上扑棱飞起了几只鸽子,但未飞远,又落在了另一棵树上。 “你我本是同林鸟,如今看来老爷连这个县署都飞不出去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可惜。看着洪升雷脸上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愠色,这让她心情大好,眼底笑意越发明显。 她朝洪升雷伸出了藏在袖袍里的素手,抬了抬手,是要将手中躺着的一朵未绽开的花苞递给他。 “这县署的花毕竟是甄选过的种,外头的野花比不了不说,说不定还带着毒。” 两人四目相对,各怀心思。 直到洪升雷伸出了手,正要准备接过那朵花苞时,那素手却翻了过去,花苞掉落在了地上,而她纤细的手指缠上了男人的手,十指紧扣,并肩而立。 “老爷,这菊花开得可真好。” 县署门口,聚在一起的百姓们离门口远远的,低声交谈着,对着站在门口的几个人指指点点。 “活死人对声音敏感。你若小心行走,掩盖声响,那活死人并不容易发现你。” 李执见刘四三脸色难看,手脚发颤,于是出声安慰。 这话显然也没有什么大用。 李执叹了口气。 “你去探东门情况,那西门更远些,我便去西门。记住了,手脚轻些。若真要惊动了个把,你手里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他拍了拍挂在刘四三腰间的配刀。 “那若不止惊动了个把呢?” 刘四三终于回过神来,吞了口口水问道。 “好了好了,门前没看着活死人了!” 李执还没说话,门边墙头,扶着梯子一直把头探出去张望的一名差人倒是出了声。 他爬下梯子,在守在门前的另一名持刀差人的警戒下抽出了门栓,轻轻推开了县署大门。 原本就远远张望的百姓们又往里退了去。 门开了,外头安安静静。 开门的那位回头示意李执两人。 “二位好运!” 李执整理好袖子,弯着腰身,像一张拉满的弓一般跃出门去。 那去东门的刘四三在门口两人的目光催促下,只好也抽出刀来,磨磨蹭蹭地出了门。 县署大门在两人身后关闭。 李执没理会,观察完周身情况,他扭头看了看那哭丧着脸的刘四三。 “记着,绕开它们,小心行走,注意动静。我去了!” 他不再理会差人,自顾自地往西边去了。 县衙门口空空如也,那刘四三一人站着,更显得醒目。 “天杀的洪升雷,硬要逼老子去死!天杀的李执,自己找死还要带我……” 他嘴里低声咒骂着,好像再给自己壮胆似的,蹑手蹑脚地往东边去了。 这一路上虽然没看着有活人,但也没碰上有活死人,刘四三才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眼见已经能见着东门了,这才想起了洪大人的叮嘱,当即停下了脚步。 “欸!等等!洪大人分明说的是让我跟着那李执啊!” 一个回头,想着赶紧追上李执。但是,洪大人也确实说了查看城门情况,自己万一这个时候跑了,等回到县署被那李执倒打一耙说是他办事不力……哎,远远的看也算是查看吧! 刘四三又回过身,但是没有再多走一步,只是踮着脚,伸着头,远远的查看东门情况,又怕自己看的不清,就把街边那摊贩留下的凳子拖到了路中间,自己踩了上去。 哎!别说,还真不错!东街一览无余,只是看到城门处的地面上还有血,他忍不住一个激灵。 但此刻他一个小小衙役,竟然生出了一些称霸东街的感觉。 “呃…啊…” 西门聚集了不少活死人,乌泱泱地向城门处挤着。 李执看着这诡异一幕,悄悄地的将自己的身形藏在了一个被遗落在西街的木推车后,屏气凝神地观察着那活死人群的动向。 活死人们发出着像野兽般的怪叫声,高举着双手扒着城门。 除了怪叫声,隐约能听到城门传来的“咚咚”闷响。李执猜测西源街上早已无人,没了那往日喧嚣,这声响就反而被放大了,将那活死人都吸引了过来。 门外不知道是边军还是敌军,就算是此时想进来西源,城门已经没人开了。 还在心中暗忖时,李执看到最后头的活死人突然回过了身,不仅仅是那一个活死人,那些被挤出城门外的活死人一个二个转过了身,但并不是看向他,而是直直地看向西街。 李执一个回头看去,远远的就看见一个衙役正朝这跑来,是那刘四三。不好! 还不等那些活死人先反应过来,李执小步疾跑过去,尽管已经放小了动作,但还是发出了细微声响。那最后头的活死人也动起身,冲了过来,身后也跟着三三两两的活死人。 刘四三已经傻眼了,他的脑子告诉他快跑,但是他的脚像是生了根一般,整个人动弹不得,就看着李执朝他跑来,一把抓住他往边上一扯,一只伤痕累累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口鼻,两人靠在了墙根。 那活死人一下没听到声音,动作也慢了下来。 “呃…啊…” 活死人的怪叫声层层叠叠,虽然刘四三没看清那活死人,但是光是听这声音就足以让他胆寒,但是如今看到活死人模样,不少都是平日里眼熟的;有的肚子被掏空,有的脸上已经腐烂见骨,有的脖颈上还有咬痕迹,那没有瞳仁的白眼在四处张望。 刘四三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就只剩下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的念头。他瞪大着双眼微微侧头看着李执,李执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摇了摇头。 一个妇人模样的活死人歪着头,发髻已经乱的不成样子,头皮明显被扯掉了一块,一瘸一拐的走着,越来越靠近他们。 刘四三已经抖如筛子了,李执的一只铁臂死死的架住他,一边小心两人的腰刀千万不能碰撞发出声响,一边扫视着周围想着如何脱困。 只剩下五步的距离,这活死人就会碰到他们了,刘四三已经不敢看不敢想了,紧紧的闭上了双眼,李执也伸出一只手,想要去够着那杵在墙边的扁担。 “汪!汪!汪!” 北里巷弄传来阵阵犬吠,不管是眼前的活死人,还是挤在城门的活死人,如潮水般朝那声响处跑去。 直到听不到那怪叫声响,又左右看了看都没有活死人的身影,李执压下了心中的火,才松开了刘四三。 “不是让你去东门吗?你怎么出现在这?” 刘四三还发着楞呢,一看就是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神。 李执皱着眉,双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很轻松的就将跪坐在地上的刘四三拎起,往墙上一靠!后脑勺一阵痛,刘四三才看向了李执。 “我问你呢!东门是何情况,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小的…小的去了东门,但东门没有任何异样,根本就没见到活死人,就想着和李捕快汇合,赶来了西门。” 这实在奇怪,李执松开了手,踱步到了主街,看着现在空无一人的西门。这两处城门怎会情况完全不一样,难不成是西源的活死人都聚集在了西门吗? 刘四三壮着胆子走到李执身边,他现在可是一步都不想离开这个李捕快,赶紧回县署才是。 “李爷!两处城门都已查看,咱还是速速回县署禀报!” 说这话时,刘四三还在不停的四处张望,生怕哪个巷口就窜出个活死人。 “你先回去。” 没想到得到的是这个回复,刘四三讶异望了李执一眼,李执已经转身走去。 “李爷这是要去哪?” “那犬吠声说明北里还有居民被困。” 刘四三又害怕又生气,他必须得拉上李执一块走,也顾不上他只是个小小衙役,说话已无分寸。 “李爷啊!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么多活死人都过去了,你一人去那又有何用?再说如今天光快不多了,夜里岂不是更危险?” 李执并没有放慢脚步,刘四三咬咬牙,抽出了腰刀对着李执。 “小人冒犯了!洪大人可是说了让小人跟着你李捕快,也说了只是查看两处城门。” 李执才停下,盯着刘四三,刘四三声音都弱了,扑通跪下。 “求您了李爷!,回县署吧!要是洪大人怪罪,我可担不起啊!求你了求你了!” 看着那刘四三忙不迭地开始磕头,李执又看了看北里方向,一番权衡。 “走吧。” “李爷?” “回县署。” 17、第十七章 打劫 山匪四人挟持了老崔头穿行在巷弄中。几人没见着活人,但死状凄惨的尸体倒是见了不少。 老崔头哪里见过这种景象,腿都已经站不住了,全靠那口吃的和绑头巾的两个山匪连拖带拉才不至于摔倒。 “眼睛都放亮着点!” 尉迟骁倒也不想在这西源县城里能见到这番景象,也是微微皱眉,提醒几人注意。 倒是那季之不见什么异常,反而舔着嘴角满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巷弄里不少房子都敞着门,不知道是主人逃离时顾不及关门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活人总比这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危险好对付……”尉迟骁心想,他示意众人停下来,上前搀住了瑟瑟发抖的老崔头。 “你们俩,那些开着门的都给我进去搜,把这条街趟一遍。有事儿别问我,问你们手里的家伙。” 两个山匪听了当家的吩咐,松开老崔头按着刀进了一户门户大开的人家。 “走了。” 尉迟骁示意季之跟上,他拖着老崔头来到一户门窗紧闭的屋前。 “这家你认识?” 他低声问老崔头,老崔头发着抖,话都说不出来。 “啪”,季之握着刀鞘的手拍到了老崔头肩上,那微微上翘的刀柄就那么正正好地指着老崔头喉结。 “谭……布庄的谭掌柜……” 老崔头咽了口口水,眼前这个笑眯眯的清秀年轻人在他心里宛如最可怖的恶魔一般。 “哟,我这手气还真不错!” 尉迟骁眼睛一亮。 “他认识你吧?叫他开门,就说你和家人跑散了,请他暂时容你躲躲。” 他教着老崔头。 老崔头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但也活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尉迟骁打的什么主意。 他呐呐不语,唯恐成了这些浑人的帮凶。 季之把手里的刀拍出刀鞘,这下指着老崔头喉结的可不是刚才刀柄,而正好是明晃晃出鞘的刀刃了。 老崔头脖子感觉一阵寒意,但还是发着抖咬牙不做声。 “诶,你这是干什么。” 尉迟骁用手按住季之的刀柄,把他的刀还回鞘去。 老崔头像是过了一道鬼门关,明明过了中秋的天,感觉浑身都在发汗,衣服都湿透了。可随后尉迟骁说的话,让老崔头重新从头凉到了脚。 “你那婆娘,儿媳,还有小孙子可都在家里等你回去呢,你不想活,别让他们死啊。” 尉迟骁提醒老崔头。季之听到,也笑起来,扶在老崔头肩上的手都收了回来,重新把刀抱在怀里。 “你和这谭掌柜很熟吗?愿意为这人冒上那些风险?现在西源乱成这样,发生什么都没人会去深究的。” 尉迟骁见状趁热打铁。 “谭掌柜,谭掌柜……我是老崔,谭掌柜!” 门前,老崔头轻轻拍着门,压低声音喊道。 他后腰抵着一把刀,季之握着刀,和尉迟骁一左一右躲在门外两侧。 门里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 “老崔?你怎么来了?” 说话的那人便是布庄的谭掌柜。 “我跟家里人走散了……求掌柜的容我躲躲,天黑了我便趁夜色回去!” 老崔头闭着眼,照着尉迟骁教的说。 屋里没声音。 半晌,老崔头觉得谭掌柜不会给自己开门了,他心里说不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回头去看尉迟骁。 “嘎吱”,门从里面打开了。 “快进来!” 谭掌柜招呼老崔头,却见到的是老崔头不知哭还是笑的脸。随后便是他身后闪出的一人,一脚踹在自己肚子上。 “哎哟——” 谭掌柜被踹得在地上翻了一个跟斗。他刚回过神抬起头,一把刀便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拿刀的那人用布堵住谭掌柜的嘴,示意另外一人扯着老崔头进屋来,把房门重新拴上。 “你要是明事理,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不然狼进了羊圈,不但得吃饱肉,羊也都得死。” 尉迟骁扬着眉头,警告谭掌柜。 谭掌柜一家五口,都蹲在前院空地里。 地上放着不少财物,尉迟骁和季之在里面挑挑拣拣。 “铜钱太沉,多拿些珠宝算逑。” 尉迟骁觉得没法都带走,觉得可惜。 谭掌柜望了一边同样蹲着,双手还捆在身后的老崔头。 老崔头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蹲在谭掌柜另一边的是他的儿子,不过十三四岁,正是无知无畏的年纪。 见到尉迟二人注意力都在财物上,甚至连手上的刀都放下了,起了心思。 他趁两人背对自己,猛地从他们背后扑了上去。 “呜呜呜!” 见到儿子动作,谭掌柜第一时间便发觉不好,他想阻止儿子的行动,塞在嘴里的布却让他发不出声音。 果不其然,季之好像背上长了眼睛,一个侧身就闪开来,一直捏在手里的短刀便露出来形状。就好像这半大小子是自己送到刀前似的,一刀不偏不倚地攮在了他心窝上。 “呜——”谭掌柜睚眦欲裂,看着自己儿子心口插着一把短刀,倒在地上,嘴角一股股地冒出血泡泡,把他嘴里的布条全部浸成了红色。 谭掌柜和他老婆挣扎着,他本想拼命,但望了一眼他老婆身后两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儿,动作又小了;可令他恐惧的是,那领头的尉迟骁站起来转过了身。 “说了老实点的,你们这不是找事嘛,哎。” 他轻描淡写地拔出刀来,割开了谭掌柜的喉咙。 “呵……”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在生命的尽头,看着那年轻匪人面带笑容,一刀一个,把自己老婆还有两个女儿砍倒在血泊里。 他挣扎着,扭过头,望向老崔头。 “老东西,居然还尿裤子了……” 季之嫌弃不已。 “行了,这才第一家,浪费多少时间,抓紧。” 尉迟骁把挑出来轻便值钱的东西装好包袱,背在身上。 两人继续拖着老崔头,又劫了两家。 虽然那两户只是搜刮了财物,没杀人,不过屋里人都被捆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巴,更要命的是,山匪离开时,也只是把门掩上、懒得关门。之后会发生什么,只有天晓得。 老崔头已经麻木了,像是傀儡一般。 他随着尉迟骁和季之,到了第四户人家门口。 可老头再怎么喊话,里面的人都不开门,这让他甚至心生庆幸,期望离开这户人家。 “你不信老崔,还不信我官府?速速收拾东西,随我们撤去县衙!” 一直安静的季之突然出声。 “完了……” 老崔头心想。 果不其然,没多久,院里就开了门。 “官爷,怎么才来啊……” 依旧是那三板斧,开门这人被踹倒在地。 “哎哟……你们是山……” 他抬眼一看,居然认出了那尉迟骁正是被通缉的山匪。 “汪汪汪——” 院里的狗扑出来,绕到了进院子的三人身后,一阵狂吠。 这叫唤的狗让在场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死狗,闭嘴!” 季之想拿刀砍死那条狗,却被狗敏捷地躲开,继续狂吠。 一时间,两个人两把刀,还真奈何不了这条叫唤的狗。 “呃嗷——” 屋外,远处不知有什么东西被狗叫惊动了,响起此起彼伏恐怖的叫声。 屋里,几人连人带狗,都短暂地陷入安静,但很快这狗又叫起来,不过这次不是朝着山匪,而是朝着屋外。 “闭嘴,闭嘴!” 出声的是仍坐在地上的屋主人,他压着嗓子,冲着自己的狗喊道。 “汪汪汪!” 不过狗没理会他,继续叫唤不停。 屋外远处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近。 在尉迟骁意外的目光里,屋主人拾起来放在门边的柴火,不是对他这个闯进门来的山匪,而是对他那条看家护院的狗砸了过去。 “呜呜呜——” 狗被飞来的柴火砸了个趔趄,它抬起头望向主人,又被紧接着飞来的第二根砸了第二下,只能呜咽着,夹着尾巴,贴着门槛躲在门外。 “关门!不关门我们都得死啊!算我求你——” 那屋主人朝尉迟骁喊道。 季之没见过这么有趣的情景,乐了起来。 他手边的老崔头被他一松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老崔头仰面望着天空,眼泪也流干了,嗓子也像被堵住了一样。 “把门关上,我不想死啊……完了,要完了……” 屋主人抱着头,声音听得发闷,这关头,他仍然不敢放出声来说话。 “你也闭嘴!爷爷们什么没见识过?再厉害也得先问问爷爷们手里的刀!” 尉迟骁心里存着想搞清楚这西源县城到底发生什么的心思,把刀拔出来。 季之见状,也收了笑容,拔出了刀。 屋外另一侧,也传来了急促地脚步声。 尉迟骁听见,示意季之注意那头。 脚步比声音更近,很快便到了门边。 一个身影闪出来,把那卧伏在门槛边的狗都吓得扑出去好远。 “住手!” 尉迟骁眼疾嘴快,喝住季之。 季之的刀就将将停在那口吃山匪的胸前。 “当……当家的!” “快进来!” 尉迟骁瞪了一眼季之,招呼道。 季之翻了个白眼,把刀收了回来。 “我们听到这边有动静,想必是大哥,匆忙赶来汇合。” 随在口吃山匪身后,那戴着头巾的山匪解释道。 两人都进了院子,只有那狗站在门外不远处继续乱吠起来。 “关上门吧,关门!” 屋主人痛苦地嚷嚷,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自己扑过去关门,被口吃山匪按住了。 “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怕成这样?” 尉迟骁倚着门框,紧了紧手里的刀,示意几个手下拔刀出鞘,守住院门。自己则探出头又看了下,那狗已经不再叫唤,原地打了个转圈后,小跑几步,在不远处低头去嗅一具地上的尸体。 尉迟嫌狗碍事,从地上捡起了块小石子就丢了过去,那狗龇着牙看着尉迟,又“汪汪”叫了两声。 “呃…啊…” 胡同又传来一阵怪声,如同野兽声,那狗就突然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叫得更凶。 尉迟等人也转头看向声响来处,急促又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只是巷弄里还不见人。是官差还是巽国士兵?山匪心中都带着这疑问。 “死定了……死定了……再不关门我们就死定了!” 只有那屋主人,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话。 “晦气!” 季之过去,过去给了那主人家一耳光,力气之大,那人向后一仰,脸上鼻涕眼泪还混着被打出的血。 “有人来了!” 尉迟低喊一声,季之再回到门前,死死盯着远处巷口,隐约看到有人影出现,能看的到只是平民打扮。身后本来还在一直狂吠的狗,却发出了几声“嘤嘤”声响,就夹着尾巴跑了。 犬吠声不停,刘四三和李执往回走的脚步更快了。 趴在门头上的差人,看到了他们二人的身影,已经大喊着“他们回来了,开门!” 刘四三频频向身后望去,又看到门头上的差人朝他们招手,小跑了起来。县署大门打开了一条够一人进出的门缝,刘四三一个侧身钻入门内,大口喘着气,李执跟在身后。 “救命!等等我!” 一个身着大褂的人影突然从门前闪出,趁着门还没关,像个泥鳅一般溜进了县署。 18、第十八章 嫌隙 那人溜进了县署,刘四三反应最快,先拔出了腰间刀。门边的两个差人合力将大门拴好,也赶忙拔出了刀。几人都不敢靠近,包围住了那闯入的外人。 那人高举双手,赶忙跪下了。 “我是那西源书院的先生张文昌,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张文昌?” 刘四三是知道这个人的,他曾经在赌坊桌上碰过几回,两人还算是赌友呢! “把你的脸露出来!” 张文昌连忙把散乱的头发捋到了耳后,露出了一张发黄的脸,一看就是摔了跤,还沾了些土。 刘四三确定是张文昌无误,又见他不似那活死人的鬼样,才和其余几人点了点头,收回了刀,张文昌这才放下手来。 李执盯着张文昌,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书院又在南里,想必南里也是出现了活死人。又想到西源大乱的时候,书院应该是还没有放堂。 “怎么就你一人,书院里的学生呢?” 张文昌听到李执这么一问话,才放松的身子又僵硬了起来,目光闪躲。 “学生…学生…” 他本来在书院听学生背书,没想到一个血淋淋的八尺壮汉突然闯入学堂,不由分说就开始扑咬学生,他也是叫唤了两声想阻止那壮汉行凶,但是学生一直在惊叫,那壮汉根本听不到。他实在是太害怕了,想着要先报官就跑出了学堂,又怕那壮汉追上他,走前他还将学堂的门锁上了。 “先生,开门啊!先生!” 学生一边哭喊着拍着门,门上留下了一个个血手印。 对…对…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有怪人闯进了书院,学生都躲在学堂里,我赶紧出来想报官,没想到四处都在死人……” 张文昌越说越小声,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引得一些人趴在一堂门边,好奇的瞅着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执还想接着问,这刘四三倒是过去将那张文昌扶了起来,两人就开始往那二堂走去。 “张先生有所不知了吧!现在那外头四处都是活死人!” “活死人……?” “对对对,我和你说,那活死人专吃人血肉,我方才和李捕快出去就是想看看咱们西源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官爷神勇!也幸得碰上两位官爷救我一命!” 张文昌抽噎着,还不忘对着这几人拱手表示敬意。 “嘿!好说,好说……” 刘四三回到这县署安全之地,都像是忘了刚才在城门经历的事情,俨然像是自己杀出了条血路才回到县署。 门边两差人看了看李执,李执挥了挥手,他们就赶紧小跑跟上了刘四三,听他说自己是怎么碰见活死人临危不惧的。 李执并不在意,也就随他们去了。他揉了揉眉间,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掏出药瓶,服下了一粒玄胡丸。 稍稍等了一会,才抬脚朝二堂走去。 “你们要死,老子不陪你!” 看到自己那只吓跑的狗,屋主人像是被点醒了一样,鼓起勇气就爬了起来。 他自然是不敢从前门出去的,只能返身往身后屋里跑。 可没跑出两步远,就被尉迟骁从身后追来一刀砍翻在地,痛苦地抱着腿哀嚎。 只见他小腿被砍出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都翻卷起来。 “别分心,注意点!” 尉迟骁见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出声提醒。 他往外走,领着几人都出门张望。 “看清楚是什么人了?” 他问季之。 “都穿着普通衣裳。难道是逃难来的乱民?” 季之看得还不够真切,只是在猜测。 远处的东西还没到,那具被狗嗅过的尸体突然动了动,猛地睁开了眼睛。 “什……什么东西!” 一直望着远处巷口的口吃山匪只感觉自己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打眼一看,被吓了一大跳。 几人都被他的惊呼吸引,看着那具所有人都路过的“尸体”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都这样了,还没死透?” 那头巾山匪没多想,冲着一瘸一拐朝自己走来的“这人”狠狠一刀劈了过去。 这一刀,削掉了他的半个下巴,露出血淋淋的颌骨来。 可偏偏“这人”也不叫疼,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伸手要抓头巾山匪。 “刷”,季之补了一刀,把他整个头颅砍了下来,才见他晃了几晃,栽倒在地上。 “真是活……活见鬼了——” 口吃山匪的抱怨还没完,却见这巷里倒毙的好几具尸体都低吼着重新站了起来。 声音越来越大,与巷口那头的声音汇作一股——那些普通打扮的“人”终于能看清了,也如这些重新活过来的尸体一般,淌着血,甚至不少都缺了肢体,还晃晃悠悠地朝这边来。 活死人们密密麻麻,几乎堵塞住整条巷子。 那恐怖的怪啸声越来越大,让所有人头皮发麻。山匪们哪里见过这种景象?诚如尉迟骁所言,冬日里饿急的大虫虽然是见过,但他们见得更多的不过是过路的行商旅人,一把刀就能对付。 “闹鬼了!?” 见一具原本巷里爬起的尸体朝自己过来,尉迟骁想也不想一刀朝头砍下,可偏偏这刀就好死不死地卡在了头颅里,尉迟骁一时半会使劲也拔不出来。 活死人头上带着一把刀,仍然伸着手要抓尉迟骁。他只好弃了刀,一脚踹了过去。 受了一脚的活死人也只是一个趔趄,硬是被身后随之而来的其他活死人生生顶住,没有摔倒。 “快,进屋把门拴上!” 眼见越来越多的活死人朝几人扑来,尉迟骁见状不好,招呼手下们往院里撤。 几人争先恐后地往门里去,那站在门口不远处的老崔头人老体衰,今日又受了不少惊吓,竟然左腿绊右腿跌倒在地,正挡住了尉迟骁。 “他妈的,别给老子挡路!” 眼见身后的活死人们越来越近,身前这老崔头又挡住自己去路,手上没刀,心里有火的尉迟骁宣泄着狂躁,像拎鸡仔似地拎起老崔头往身后活死人堆里甩去。 老崔头惨叫一声,瞬间成为了活死人们攻击的对象。 见这老头止住了些活死人前进的势头,尉迟骁冷哼一声,管也不管往院里奔去。 “啊——” 不过是几瞬,老崔头的肩膀便被死去了大块血肉,肚子甚至都被剖了开来。 “你们要害我家人,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浑身沐血,自知活不了了,用尽力气发出了一声最后的咆哮,旋即被一头活死人咬开了喉管,淹没在巨大的尸潮之中。 口吃山匪离门口最近,第一个进了门;那季之随着也第二个进了院子,想也不想就要关门。 尉迟骁不知听没听见老崔头的声音,他只见眼前的院门要关,三步并作两步从已经半掩的门中挤了进去。 只有一开始离得最远的头巾山匪,还没跑到门口。 头上还带着尉迟骁那把刀的活死人领着尸潮,已经涌到了门边,眼见再不关门就关不上了。 “当家的,救我啊!” 头巾山匪还有几步,他知道尉迟骁要关门了,出言求救。 尉迟骁也不理会,或者说也没时间理会,就瞥了一眼头巾山匪,猛地关上了门——也就是这一瞬,那头上插刀的活死人便已经扑到了门前,门一关,倒是正正好把尉迟骁的刀夹在了门缝之中。 门一拴好,便是不停地拍门与撞击声。院内几人喘着粗气,只见那穿过门缝的半把刀不时震颤着,那头活死人的动静都被这刀身传进院里,带着这头刀柄上的缠布抖动。 “啊——你就这么对兄弟!不得好死尉迟——” 此时此刻,仍被留在屋外的头巾山匪的惨叫声便是可有可无了,并没有人理会他。 定了定神,尉迟骁伸手握住了刀柄,隔着门,把刀从门外活死人的头骨上拔了出来。他整理了下呼吸,甩掉那刀头的红白之物,转过身来。 口吃山匪还在被吓得哆嗦,季之已经平静了下来,见尉迟骁神色古怪地看自己,竟然还朝他回了微微一笑。 “这白眼狼也想我死……”尉迟骁按下心里的念头,他知道此时不适合发作,暂时不打算提刚刚季之关门一事。 院里也安静下来。原本那抱着腿惨叫的屋主人早就不叫了,满是血的手狠狠地捂住了自己嘴巴。 院外的巷子,那拍门声也少了很多,听得见不少活死人便路过这户大门,朝巷子深处去了。 “把这人带进屋去。” 尉迟骁压低声音吩咐,自己脸色阴沉地先进了屋。 屋主人被口吃山匪摔在地上,痛又不敢叫唤。 “这外头的邪物是怎么回事?说!” 尉迟骁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中间,他望了一眼边上怀里抱着刀不做声的季之,出声问这屋主人。 口吃山匪的刀已经架在了屋主人脖子上——对外头那些难以名状的可怖他怕得要死,可这种老实巴交的普通人他倒是能手拿把攥。 “我……我也不知道啊……” 屋主人倒了八辈子霉,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不等拿着刀的口吃山匪出声威胁,一边的季之便过来蹲下,从怀里掏出他那把短刀,顺着屋主人被尉迟骁砍伤的伤口又捅了进去。 屋主人一声惨叫,豆大的汗从头上滚出来。 “诶,动静小点,别把屋外头那些鬼东西招来了。” 季之一边微笑“劝解”屋主人,手上动作也不停,拿着短刀在屋主人的伤口里搅和。 “啊啊——几位爷,我真不知道——” “那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呗!我帮你想想。” 季之就像在玩什么玩具一样,拿着短刀这里戳戳那里弄弄。 “我……我只先前看到捕爷在这边喊让人人关好屋门,我没在意……后面听邻居说有人在阴山林那边看见了几个怪人,再后来……就是这些鬼东西咬人、吃人……我就跑回屋里把门栓了,哪里都不敢去啊……爷,我就知道这么多……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这屋主人竹筒倒豆子般地把所有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哦,你还知道什么?” 季之把短刀从屋主人伤口了拔了出来,血溅了一地,看得那口吃山匪都皱眉头,尉迟骁依旧是面无表情。 “我不知道了啊……” 屋主人喘着气捂着自己的伤腿,季之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诶,你一开门看到我等的样子,是认识我们?” “只,只见过那位好汉,说是越狱出来的山匪……” 屋主人吞吞吐吐,话还没说完,被季之一刀扎在心窝上。 他喉咙里喘了喘,没了声息。 季之把刀拔出来,在尸体衣服上擦干净血,收进怀里,这才站起来。 “当家的,这人知道您的身份,留不得。我帮您处理了。” 他笑咪咪地跟尉迟骁说,好像在邀功似的。 “下次别弄这么脏。把他拖到院里去。” 尉迟骁淡淡地数落了一句,要口吃山匪把尸体拖到外面去。 山匪三人刚见过外面的情景,自然一时半会没人傻得提要出去的事儿。口吃山匪拖着尸体出去了,季之见尉迟骁不与自己再说话,挑了挑眉,好像没事人一样开始四处观察起这屋里的布置。 尉迟骁余光观察着季之的一举一动,手腕上缠着的佛珠滑进掌心,一颗一颗地慢慢盘着。 季之背对着尉迟骁,看似在观赏桌上花瓶,实际上眼里尽是波色诡谲,心里也有了想法。 19、第十九章 空巷 天黑了,县署内只有二堂和三堂的几间厢房点着油灯。 二堂一侧的几间厢房分给了需要被照顾的人,剩下的人都留守在了二堂大厅。幽幽火光照着每一张疲惫的脸,好奇的双眼不停的在瞥向李执刚走过的方向。 张文昌也被安排在了二堂了,哪怕人人知道他是书院先生,但西源此时的情况,他作为一个外来人,再加上那副惊魂未定的表情,多少还是让已经在县署的百姓有些防备。 但只有一个妇人在他身旁扯着他的衣袖,急切的问着自家小孩的情况。 “先生,你还认不认得我?我家小儿也是书院学生,朱子俊呀!” “认得认得!南街点心铺的朱夫人……” “先生怎么一人在此!我家子俊呢?” 张文昌被越问越心虚,又将在县署门口时,和李执等人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那妇人才松一口气。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未了,朱夫人心里有了打算,又抓着张文昌。 “我家子俊肯定是又饿又害怕!这样,等明日天亮,我们就叫上那官差一同去趟书院,把孩子接出来!” “啊…这…这……” 他的内心早已叫苦不迭,看着朱夫人那张兴奋又殷切的脸越贴越近,张文昌一步步在向后退。 “这还是听官爷的吧!毕竟外头四处都是活死人呢……” 朱夫人一下变了脸,面目都狰狞了起来,又逼近了两步。 “张先生倒是知道四处都是活死人,还自己逃了出来!” 张文昌一下被戳中了心事,吓得用衣袖连忙遮挡了起来,压根儿不敢看朱夫人的脸。 “春兰…春兰…” 曹老太从人群中出来,拉住了朱夫人。 “娘!” 曹铁被曹老太这一举动也吓了一跳,急急上前。 曹老太冲曹铁摆摆手,曹铁才没有上手将她拉开。只是看着自己老娘一边叫着朱夫人闺名,一边轻抚着朱夫人的后背。 朱夫人渐渐平静了下来,开始低声啜泣。人群中的年轻娘子也上前,一手挽着朱夫人,往二堂边的厢房内带去。 “春兰…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相公被活活咬死,还来不及伤心,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相公死而复生扑咬大儿,她受到的刺激不小,在县署这几天,又心忧自家小儿,人都憔悴了许多。” 曹老太佝偻着背,站久了都有些勉强,曹铁上前扶着她。 “先生还请见谅,春兰知道子俊还活着,也是一时欣喜,难以控制自己也是正常……” 张文昌拱着手道谢,低垂着头也看不到表情,但曹老太也不看他。 “老身只当先生所言都是真的,那这子俊便是春兰的最后的希望了。” 曹家铁铺在南市离那点心铺不远,两家相熟也是自然,曹老太偶尔也会去铁铺,朱夫人都会送些点心给她。朱家在那天一下遭遇如此变故,正好碰上曹铁背着曹老太往外跑,途径点心铺,拉上了发怔的朱夫人。 “去看看春兰吧。” 曹老太发话,曹铁很熟练的半蹲下背起了她,往那朱夫人进入的厢房走去。 张文昌扶着墙,走到了一张空椅子,跌坐了下去,心有戚戚——因为那最后拍着门叫喊的学生,便是朱子俊。 怎么回事哦!刘四三不敢看洪大人,只得偷偷觑了身旁李执一眼。这李执拉着他来跟洪大人禀报外头情况,说完之后,洪大人也不说话,这屋内陷入了许久的沉默,让他难受得很。 李执不说话,他就更不能说话了。枪打出头鸟,这道理他还是懂的!万一洪大人不高兴,一个怪罪下来,他也受牵连。 听到了椅子挪动的声音,刘四三又连忙低着头,没一会儿,一双黑色官靴就出现在他眼前。 “二位辛苦了!” 洪升雷将刘四三和李执扶起,双眼扫过两人面庞。 刘四三受宠若惊,没想到一县之首会亲自扶起他,竟然被洪大人如此重视,双眼已经难抑制激动之情。 李执依旧是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洪升雷拍了拍刘四三的肩膀。 “城门之事,不可对县署任何人提起。有劳……” 显然是不知道这眼前小差役的名字,洪升雷顿了顿。 “刘四三!小人名叫刘四三!” 刘四三这反应也让洪升雷不由得微微一笑。 “有劳四三了。四三不但是尽忠职守,更是心忧西源,置生死之度外,堪称这县署公人之楷模呀。” “大人过奖…过奖了!” 洪升雷点了点头,收回了手。 “本官还有话和李捕快说,你就先去休息吧。” 刘四三应了一声,不疑有他,带着兴奋退出了书房。 听着脚步声远去,洪升雷才看向李执。 “李执,你对城门一事怎么看?” “禀大人,活死人是闻声而动,刘四三说从东门到西门一路并未见到有人,但西门处却聚集了大批活死人。小人斗胆猜测西门外必定是有人,发出了声响。” “关外有人……” 洪升雷一手捻须,一手背在身后,低头思索。 “是的大人,只是不知道是边军还是…敌军。” “本官明白了,再想想便是。” 洪升雷甩了甩手,示意李执可以退下,接着就往书桌边走去。 “大人。” 洪升雷回身,看着李执。 “还有事?” “县内定是还有百姓被困——” 又听到李执提起这事,洪升雷压着心中不耐,直接一个抬手打断了李执,但脸上还是那副忧心忡忡模样。 “李捕快,你以为本官就不心忧那些被困的百姓了吗?” 洪升雷语气中带着隐隐怒意,李执一个拱手。 “小人不敢!只是怕再拖得时日久些,被困百姓就撑不住了。” “李捕快救出了受困百姓,接下来又如何呢?将他们接到县署,然后所有人都被困在县署?!” 李执身侧双手不自觉握拳,洪升雷一声长叹,语气又软了几分。 “再等等罢!被困着的不论是百姓还是你我,希望边军进城,还是得靠苦苦地等。” 话罢,洪升雷坐在了书桌前,盯着李执。 “李执,一旦这些百姓失去了希望,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现在时机未到,或许将被困之人分开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小人明白了!就此先行告退!” “接下来你就先守在县署,本官自有安排。没有本官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县署。” “……是!” 等李执离去,关上了书房的门,洪升雷走向了那空空如也的鸟笼,将那笼门合上。看来开城门不是易事,他得好好想想。 层层薄云掩住了天上的弯月,再加上并无太多灯火,县署院内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确实是看不太清楚周遭。 “李执!” 梦中那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这宁静的夜晚像是一声爆响。让人不禁觉得刚刚是有鬼魅从他身旁经过,李执警惕地看了看自己周围。 只有他自己。 李执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安定了下来,看向北方。 二堂外的空地,几名差人依旧围在一块。 “然后呢?然后呢?” 一名差人挨着刘四三追问着。 “小声点!万一被人听着怎么办!” 刘四三轻叩一下那人脑袋,神情严肃。 另一个差人也伸头凑上去,压低了声音。 “然后呢刘哥!你快说说!” 刘四三神秘兮兮地伸出双手搂住那两人肩,几人挤在了一块。 “然后嘛…那就不能说了!” “咦!” 几人发出一阵嘘声,把那刘四三推开了。 那刘四三挺着胸膛,一手把在了自己的腰刀上,斜着眼看着其他人。 “洪大人可是拍着我的肩亲口嘱咐了,不能外传。” “笑话!咱哥几个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刘四三,你我都是一样的小小衙役,上头还有众多捕快,哪轮的上你呀!” 刘四三有些着急,指着自己的左肩。 “我骗你作甚!县太爷就是拍了我这肩,说我刘四三堪称西源公人之楷模呢!” “那咱几个都是兄弟,也不是外人,那你后来去城门发生了什么?” “我跟你说!后来到了城门,我就见着李捕快…” “刘四三!” 暗处传来一声低喝,打断了刘四三的说话。其余差人趁夜色做鸟兽散,独留刘四三一人在那。 都不用等到看清那来人,刘四三就心知那是李执的声音,人也一下就蔫了。 “这里不过紧挨二堂,若是你这番话被避难百姓听了去,这后果你担不起!” 李执的语气并不好听,却是在提醒刘四三隔墙有耳。 “…小人知错!以后不敢再犯了!” 空地边上插着一支火把,刘四三通过微光看到了李执的身影,但是看不清脸。 “这段时间你就先跟着我吧。” 啊,刘四三肯定是心不甘情不愿啊!一来这李执胆子大的离谱,就爱往县署外跑,万一自己跟着他哪天小命丢了怎么办?二来再说今天得洪大人如此器重,李执该不会是想压他一头吧! 李执的本意只是想看着刘四三别乱说话,却迟迟没等到回应,估摸着今天这差人跟着他出去,确实是被活死人吓着了。 “刘四三。” “啊!梁捕快!”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梁捕快也来了?! “站着这里没事做是吗?!今晚就你去守着殓房!” 刘四三脸都白了,这天杀的李执!这天杀的梁又好! “是…是!” 不想再夹在这两人中间,刘四三哭丧着脸朝着殓房小跑而去。 微亮处,李执和梁又好对立而站。 “李捕快。” “梁捕快。” “留在县署的弟兄们虽不多,但也是够李捕快差使的。没必要硬是逮着一个小兄弟。” 李执一听心中了然,他平日对于县署捕快的权力本就不在意,更何况是现在呢。但也不想跟梁捕快再多解释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梁捕快说的是。” “呃…啊…” 西源街上,妖风阵阵,西门的声响又吸引着一群又一群的活死人一瘸一拐的朝那走去。 巷弄之中,已不见地上再有尸体,但墙上、地上还是留下了一滩滩血迹。活死人徘徊在这巷内,没有意识,没有目的。 “呃…啊…” 20、第二十章 秋分 没有了晨钟暮鼓,只能靠天光有个大概判断,日子过的都有些恍惚。 天黑的越来越早,天气越来越冷,空气也越来越干燥。 妇人小孩都裹着薄被,挤在二堂内太阳能晒到的一角,相互抱团取暖。如今就算白日太阳当空照,但只要刮起风,穿堂风阵阵,仅凭身上那身单薄衣服,根本无法挡住寒意。汉子们则在二堂前后的空地上,找一些易燃之物,然后丢在二堂中间的空地上,准备以来抵挡夜晚的严寒。 洪升雷久违地出现在了二堂,身上穿的依旧是那身官服。身后还跟着两名差人,手上端着炭火盆。 “大人!” 百姓见到了县令,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那边坐着的妇孺也都起身,对着洪升雷行礼。 “快起身!快起身!” 洪升雷奔走向几人面前,将他们扶起。 “估摸是过了秋分时节,这天一下就凉了下来,今年的炭火还没开始领,幸好去年还有余留。” 身后两差人走上前来,将手中的炭火盆放在地上。 “本官特此差人送上两盆,以助百姓们先暂时熬过寒夜。待边军进城了,自然会清除外头的活死人,到时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众人委屈和期盼一下就涌上心头,那边有妇人都用长袖抹泪了。更有汉子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大声问道。 “大人!边军真的会来吗?!” 他们一开始也是相信着边军会来,如今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日都在希望落空。 “朝廷是必然不会看着我等众人在这等死的!” 梁捕快先是慷慨激扬大声回了一句,生怕洪大人被为难。 洪升雷赞许地点点头,看向了在二堂的百姓和差人。 “梁捕快说得对,西源封城不也是朝廷为了保护大家不被巽国侵害吗!本官相信边军此时在关外奋勇杀敌,等到将士凯旋之日,西源就是获救之时!” 听到县令爷这么一说,大家心中又升起了一丝希望。众人相互看着对方,眼中难掩兴奋,口中不断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爹爹,这是真的吗?” 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声音虽不大,但一下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看向了那声音的来处。 洪升雷眼神也往那淡淡一扫,勒巴赶紧将星儿的头按进怀中,自己也只是低着头,根本不敢和那县令爷有眼神接触。 “我们相信洪大人!” 曹铁一个心直口快,打破了这一下的尴尬。大家又沉浸在了边军班师回朝的想象中,像是报喜一般不停重复着这个好消息。曹老太担忧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傻儿子。 洪升雷朝众人颔首示意,又看向了侯在一旁的捕快和差役。 “多照拂好县署内百姓,莫让他们挨饿受凉。” 这话不仅是说给手底下人听,更是说给堂内的百姓听。 洪升雷退出了二堂,李执看着堂内一片喜色,紧紧皱眉。 “吱嘎——” 三堂厢房木门被推开,洪升雷进屋之后,将门关好,走向了常坐的那张书桌。 桌边一盆火炭烧得正旺,屋内被烤得暖烘烘的,椅子上还搭着一件黑色的裘皮大衣,等他坐下之后,整个人就像是被大衣裹住了。 另一处厢房,黄秋云的住处,外头竟比屋内还暖和一点。 青鸢在屋内来回地走,气愤不已,发出了一身汗。黄秋云身上披着一件浅色的裘皮大衣,手上拿着一卷书坐在圆桌边。 “你再这样走,一会可就头晕了,来歇一会。” 黄秋云抽出张圆凳。 青鸢正在气头上,也不去想那合不合礼节了,一屁股坐在圆凳上。 “夫人这房朝北,本来就冷!他们送来的这点炭火哪够用啊!” 修长的指节翻动下一页,黄秋云浅浅一笑。 “还没等到取炭火的时候,西源就遇到这一遭,能还有些去年的碳能用,就已是万幸了。再说现在县署人多,这些碳不够分自然是正常。” 青鸢撅着嘴,依旧忿忿不平。 “可您是夫人欸!县令爷又不是不知道夫人身体不好。” 黄秋云放下手中书卷,眼中有些惆怅。 “青鸢,很多事情你不明白。黄家不在的那一天,我就是个连草芥都不如的人了。” “夫人……” 青鸢正为自己说错话而不安,黄秋云笑眯眯的看向她。 “是不是快到喝药的时候了?” “啊!是!” 青鸢连忙从椅子上起来,匆匆忙忙的准备去后厨煎药,临出门前还有些犹疑。 “夫人,这是最后一副药了……” 黄秋云只是点了点头。 “去吧。” 青鸢出门的时候非常注意,尽量不让外头的寒风进屋,小心的关好了门。 黄秋云又怎会不知这最后一副药意味着什么,西源这情况再想找大夫难如登天。她想到了祁姜,不知道那个跟小妹相似的姑娘,她还好吗? “祁姜妹妹,想什么呢?” 二娘的一声叫唤,打断了祁姜的思绪,猛地起身。 “二娘。” “如今咱在同一屋檐下,也是共患难了,妹妹再如此生分,我可要生气了哟。” 祁姜看到二娘的眼神,又赶紧改口。 “姐姐。” 二娘的手在祁姜肩上轻轻一按,祁姜顺势坐回在了椅子上。 “我在想师父在外面是否安好,要是他在,这疫病或许有破解之法。” “沈大夫吉人自有天相,这活死人只在西源,外头说不定反倒无事。这是我的衣裳,你应该合身。” 二娘将一件厚衣裳披在了祁姜身上,祁姜有些受宠若惊。 “姐姐这……” “估计是过了秋分,这天才冷的这么快。沈大夫虽然不在,但妹妹也是大夫呀,说不定这疫病,妹妹就解了呢!” 祁姜裹紧了厚衣裳,她确实是冷,这几日手都是冰凉的。 “多谢姐姐!” 二娘捂嘴娇俏一笑。 “反正这账我就都算在李捕快头上,妹妹无需担心。” 祁姜反而有些不解,二娘又是给她安排房间,又是给她衣裳,为什么要算在李捕快头上?她和李捕快、二娘都没那么熟,也就中秋那天三个人打了个照面。李捕快都能当她爹了,二娘不可能会觉得她和那闷石头有什么。越往后想,越往不可能的想,祁姜瞪圆了眼睛看着二娘。 “姐姐,你该不会对李捕快有意吧……” 二娘“扑哧”一笑,就听到门外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 “小二!再拿酒来!” 二娘走出房一看,是那陈百金,陈员外。 “呀!陈员外怎么大白天的就在借酒消愁。” 二娘做了个手势让小二别送酒了,自己给陈员外倒了杯热茶。 “我不过就是想着中秋过来带些西域的货回戚中,怎么就莫名其妙的被困在了这里!” 陈百金本来就不是西源人,是从戚国中部的城镇而来,常年在西源和一些关外商人合作,置换一些关外才有的特产。这次也是想着好久没来西源,亲自走了一趟,结果就碰上了西源封城,更别说外头还有那劳什子怪物! 陈百金越说越郁闷,一下抓住了二娘的袖子。 “二娘!你神通广大,你只要把我弄出西源,多少钱都行!” 这话声音大了,二娘的余光瞧到有人往这看了过来。 “哈哈…陈员外真的是太看得起二娘了,我只是个酒家掌柜,哪有什么办法能出城呢,您看我不也被困在了这儿嘛!” “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前两年我帮你带消息到关内,你都能帮那些余党离开西源——” 二娘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陈百金的嘴,脸上的笑容不在,眼神森冷。 “陈员外说的话,二娘怎么听不懂呢。” 只是这么一瞬间,陈百金酒醒了大半。 “二娘……” 二娘举起茶杯,陈百金懵懵地双手接过。 “陈员外还是多喝茶罢!不然一不小心喝个大醉走出了酒家,碰见那些怪物可不好了。” “对…对…二娘说的对。” 陈百金小口抿着热茶,二娘微微一笑,就离开了这桌。 也不知道刚刚那话有多少人听到,二娘叫来小二耳语了几句,又上楼去了。 留心看了眼天字号客房,房门紧闭。 天字号客房内,阿绰看着脸色铁青的贺少风,刚才一楼的动静虽然不小,但若不是仔细听了,差点就错过了陈员外那话。 “公子,属下今晚就去取了那女人性命!” “这样太便宜她了。” 贺少风的手指又一下一下敲着桌面,魏三郎他们最后出现在西源,果然是和这个西源酒家脱不了干系。 “这姚二娘一人干不成这事儿,背后必定还有人,西源现在这个情况可不适合打草惊蛇。” 布衣巷民宅。 独眼龙还是坐在了老位置。 大哥和季之他们出去了几日,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西源不过只是一个小县城,这让他不禁在猜测,那帮兄弟是落在了官府手里还是碰上了那巽国外敌。他几次想要出门查探,都被胡大拦了下来。 “嗯…嗯…” 他的怀中传来了呓语,臂膀中竟然抱着那小小婴孩。 那老太前几日突然病倒,妇人又要照顾老太,又要照顾孩子,忙活不来。婴孩啼哭,怕再引来官府的人,那狱卒照顾孩子手忙脚乱,反而帮倒忙。 哭的声音正响时候,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哪怕胡大再怎么问,门外之人也不说话。那敲的又不是雁栖山暗号,黑灯瞎火的更不敢开门。 独眼龙听着哭声心烦,一把捞过孩子,把那妇人吓得又跪地求饶,但没想到婴孩竟然在这个土匪头子怀中安静睡去。 敲门声也停了,实在是诡异得很。 胡大进屋看到他这样子,都忍不住发笑。 “我胡大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当家的这一面!” 独眼龙懒得理他,稍一使劲就将那左边隔间的门帘扯了下来,叫来那妇人将孩子裹好。崔娘子发现这土匪头子并不会伤害孩子,也稍微没那么紧张了。老太太已经睡稳,崔娘子抱着孩子回右边隔间了。 朱小八还是在门口守着,托那婴孩的福,他手上的绳子也被解开了,一双眼总是不安分的往门外瞟去。他听崔娘子说这里是布衣巷,那就是挨着东门这边,离县署不算是非常远。 低头看了看自己发软的双腿,如果真的要跑,那就得一口气跑到县署,要不然被这些山匪抓回来,肯定是死路一条。还不给他时间多想,肚子就传来一声异响。 朱小八弱弱的举起了手,看着独眼龙。 “我要解手。” “胡大!” 独眼龙朝门外喊了一声,胡大赶忙进了屋。 “当家?” “他要去茅厕,看着他。” 胡大嫌弃地看了眼朱小八,很不情愿。 “走!” 朱小八屁颠屁颠跟着胡大出了主屋,来到了一旁的茅厕。朱小八也顾不得许多,冲了进去,一阵翻江倒海。听到里面传来的声响,胡大臭着脸,掩住口鼻站远了一些。 20-30 第二十一章 离合 一双手攀上了屋檐,阿绰踩着窗框一蹬,双手一使劲,便翻上了屋顶。 贺少风看着阿绰的身影消失在窗边,才端起那杯茶,啜饮了一口,嗯,好茶。 西源的房屋鳞次栉比,阿绰身轻如燕,很轻易的就能跳到另一处屋顶。街道上没有人,因此哪怕现在正是太阳当照的时候,阿绰也不再顾忌,一路朝南里而去,留下清脆的瓦片“啪啪”声响。 一下便看到了福盛货栈,应该说是曾经的福盛货栈,现在因为大火成了一片废墟,还能看得到外头的围墙和被烧剩的房梁。 阿绰注意了会周围动静,然后弯着腰闪进了福盛货栈。 “呃…啊…” 在他没注意的角落,本是失魂徘徊的活死人循着那瓦片声响,追到了天马巷。 阿绰一刻也不敢耽搁,穿过那被烧塌的前厅,来到后院,最后一次见到鲁力就是在这地方,他亲眼看着鲁力变成了一个怪物。 背对着前厅阿绰向西处走了九步,站定后就将腰间的剑取下,用剑鞘挖着脚下的土。 “啪。” 听到前厅传来不知是什么被踩断的声音,阿绰手上不敢停,但是警惕地看着四周。土里出现了一角硬物,他放下剑,双手拨了拨土,一个精巧的木匣被他取出。 “嚓。” 阿绰将木匣放入衣襟,伸手就要去拿一旁的剑。 “别动!”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接着他就感觉到有个锐物抵住了他的背。阿绰举起了双手,示意对方除了地上那把剑,他没有其他武器。 “站起来,慢慢转过身!” 阿绰按照那人的指示,依旧高举双手慢慢转身。 一个穿着兵服的男人,狼狈得很,握着刀的手还颤抖个不停,确定了眼前这个黑衣男人是个正常人,才没那么慌张。 趁着这兵卒分心的时候,阿绰抓住他拿刀的手向前一拉,兵卒重心不稳身体跟着往前去,阿绰一个抬膝,狠狠地顶在了兵卒的腹部。 “啊!” 惨叫响彻,手上的力气也没有了,长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面。那兵卒捂着肚子跪倒在地。阿绰冷笑,弯腰捡起了自己的剑,别在了腰间,就要准备离开。 “呃…啊…” 两人都听到了这骇人叫声,那兵卒也顾不上疼痛,慌张地看向阿绰。 “别走!别走!” 兵卒伸手就要去抓阿绰,阿绰退了一步。 “大侠救命!救救我!” 那兵卒显然预料到了什么会来,脸上尽是恐惧,涕泗横流。 阿绰看着他这模样,只是脚上一扫,将长刀踢到兵卒面前。旋即转身,助跑,踩着围墙边的巨石用力一蹬,就翻出了围墙。 兵卒只是绝望的看着阿绰身影从院内消失,再出现时,就是在隔壁屋顶上了。 “呃…啊…” 他僵硬的转过头,看着那怪物进入了后院,慌乱地捡起长刀,指着怪物。 “别过来!别过来!啊!” 兵卒崩溃了,他发出的声音越大,这怪物就像是看到了猎物,朝他冲了过来! 他看着怪物,又看了看手上的刀。 阿绰在屋顶上看到那个男人拿起那长刀,抹向了自己脖子,可依旧没逃过被扑咬的命运。动物遇到天敌,都会想着拼死一搏。但是人不一样,一旦恐惧占了上风,哪怕还有一战之力也可能寻死解脱。毕竟动物可不会自杀。 阿绰回身,朝着西源酒家而去。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胡大顾不上茅厕里的朱小八,本能地拔出了刀,小步朝木门走去。 “咚——咚咚——咚” 是暗号!但是胡大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着急开门,而是贴着木门低声问道。 “是谁?” “胡…胡…胡大,是…是…” 胡大就一把打开了门,这结巴山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胡大扯进了院子,然后反手就将木门拴好。 “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他们人呢?!” 结巴山匪苦着脸,他倒是想说啊,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当家说…分…分……” “当家说分开走?” 结巴山匪猛点头,主屋传来了独眼龙的问话声,肯定也是听到了刚刚那番动静。胡大不由分说,拉着结巴山匪就往主屋去。 小八听到院子里没有声响了,提起裤子,就跑出了茅厕,结果没跑两步直接摔倒在地,倒让他冷静了下来,还在外面的山匪分开走了,万一自己这么贸然出去,碰到了也是死。又开始纠结犹豫了起来,小八看了看那难得没人守着的木门,气的直捶地。 “这一去就是几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你回来了,大哥和季之他们呢?” 独眼龙看到只有那结巴山匪回来了,起身就是一顿连问。 右侧隔间,床上老太听到有人回来,心系自家老汉,指着门外,只发得出喑哑的“啊啊”声。崔娘子也担心着公公,顾不上外头都是山匪,倚在门边,将门帘拉开一道缝,张望着外头情况。 “他刚刚说大当家和季之当家说是分开走。” 胡大先接话,结巴山匪又是继续在点头。 “你们出去这几日是碰到了官府的人?” 独眼龙抓着结巴山匪继续追问,结巴山匪连忙摇头。 “难不成巽国打进了西源?” 结巴山匪依旧摇头,独眼龙紧蹙着眉,又不是官差,又不是敌军。 “那你们这几日是发生了什么?” 脚步声响,众人朝着门口看去。朱小八被所有人盯着,尴尬一笑,很自觉地又站在了右侧隔间旁,心中也十分好奇那几个山匪出去一趟是碰见了什么事。 “死…死…人…” 听到结巴山匪这么一说,在场的人脸色都凝重了起来。 “有人死了?” 结巴山匪一愣,虽然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是想到那头巾山匪,还是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王…王癞子死了。” 他们山匪过的本来就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死人也是常事。 “那我爹呢?” 崔娘子掀开门帘弱弱地问道,看着那头巾山匪只是摇了摇头,一下滑坐在地,隔间里传来老太太的一声哀嚎。 “当…当…当…家…死…死…死人…” 结巴山匪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向外指着。 独眼龙只是点了点头,双手撑在木桌上。 “你们出去那日,胡大就说外头巷弄见有尸体。” 哎呦喂!结巴山匪急得直跺脚,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跟这季仁当家说外头发生了什么。 “我也是没想到你们此趟出门会如此久,怕是遇到了不少难事,你先跟胡大下去吧。注意门口动静,再等等大哥他们。” 如果是分开走了,那么大哥和季之一定会有办法回来,不差再等这么一会了。 胡大又拽着结巴山匪到院子里了,屋内就听见隔间内的哭声。 “你进去,让她们别哭了!” 小八才反应过来独眼龙是在跟自己说话,连连点头,进隔间去了。 “崔娘子,节哀啊……” 崔娘子也是听到独眼龙那话,咬着下唇,无声落泪,怀里的婴孩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手中抓着自己娘亲散落下来的头发,“咯咯”地笑着,天真无邪。 老妪躺在榻上瞪大了双眼,抓住了小八,小八吓一跳,没想到老妪一个病人力气竟然如此之大。 老妪将小八往榻边一扯,嘶哑着声音说了两句话。小八都没听太清,想着让老妪再说一遍,就发现老太太去了,死不瞑目,一只手还死死地抓住小八的手腕。 崔娘子喊了一声“娘”,张大着嘴,泪流满面。 小八人都呆傻了,头皮发麻,想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出来,可是根本掰不开那手指。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八跪在老妪面前。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小八冷汗直冒,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忽地就感觉手腕上一松,老妪的手臂垂落。 出了院子,胡大才注意到结巴山匪身上背着一个包袱,走起路来还能听到碰撞声。胡大伸手摸了摸包袱,又掂了掂重量,没忍住一笑。 “看来此番出门还是收获颇丰嘛。” 但是看着那结巴山匪脸上不见有喜色,胡大拉着他到墙边蹲下,又去缸子里舀了一瓢水,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水,胡大也蹲在了他的身旁。 “你说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啊——” 县署内传来一声尖叫,衙役和捕快都往那声响处快速跑去。 “发生了何事!” 李执抓住那个双手捂脸在尖叫的女子紧问道,那女子伸出手,颤抖着指着一处角落。 天色昏暗,但能看得出一个人影悬挂在树上。 梁捕快先是下令让差役守着二堂,别让那些百姓过来。 差人得令,赶忙拦住了那些好奇探头看的百姓,出来的人都被赶了回去。 这个地方是一堂到二堂的必经之路,但因为一堂殓房有活死人,所以众人都不愿意往这一片来。 李执上前查看,几块较大的石块散落在了树下,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子吊死在了树上,本应在身上的腰带,此时挂在了树上和男子的脖颈上。 是说书先生郭云舒,和胞妹云轻一直在勾栏卖艺为生。如今收留在县署里的百姓都登记在案,李执自然认得他。 李执判断这郭云舒应该是踩着石堆上吊自尽了,回身招了招手,两个差人就上前将尸体搬了下来,平放在了地上。 “真让人不省心!洪大人都说了等边军来就没事了,偏偏还要寻短见!” 梁捕快小声嘀咕着,李执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了。 “逝者为大,还请梁捕快嘴上积德。” 李执话也说的不客气,生怕被他的拳头伺候,梁捕快难得识趣不再多说。 “云轻姑娘,节哀。” 再来到那哭泣女子身前,李执也只能淡淡地留下这一句话。 云轻呜咽看着那被白布裹着的尸体,胡乱抹了抹脸,把泪擦干了。 “哥哥,你真的太傻了。” 梁捕快命令将尸体先放在了殓房门口,两差人动作很快,抬着就往殓房去了,一刻也不敢停留,放下尸体就小跑回二堂。 李执一个“请”的动作,护送云轻往二堂走去。 “你哥哥近来可是有心事?为何好不容易在这乱象里逃到县署里活下来了,还要寻死?” 见云轻没有说话,李执也不好追问。 “逝者已矣,云轻姑娘不愿提便不提了。只是——” 李执望着云轻。 “县署里安全无虞,粮食也够,只要边军回援,可解我等之围。便再咬牙忍忍可好?我知道姑娘此刻必是悲痛欲绝,千万不可效仿你哥哥,走了绝路。” 云轻这才说起话来。 “不会的,我跟我哥不一样。我哥人好性子软,从小都是我保护他,就连他在勾栏常被欺负,都是我替他出气。只是没想到,他没过得了自己这一关……” 云轻眼中又泛起了湿意,但她只是猛地一吸鼻子。 “他昨夜跟我说,这些年辛苦我了。我竟然没想到他会做傻事。” 李执无言,心中叹息。 “多谢捕爷。” 到了二堂,云轻朝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第二十二章 起风 夜黑风高,吹散了天上的积云,一轮残月高悬夜空,照亮着茫茫荒野。 关外,距离西源二百里处,巽国军营,身着墨色镶金纹衣袍的男子,正站在营帐前赏月。 “报——” 报信小兵一路小跑来到主营前,那老将军从另一处营帐出来,那小兵赶紧单膝跪下,等着吩咐。 “说。” “斥候回报那死而复生的士兵都聚集在了西源城门,还设法困住了一只落单的。” “不用留。告诉斥候,一旦那些死人要往这来,尽数杀了即可。” “等等。” 四皇子转过了身来,老将军倒是有些意外。 “让斥候想办法带着这怪物回来。” 老将军两步走到四皇子面前,双手抱拳。 “四皇子不可!” 四皇子斜睨了老将军一眼,脸上已是不满神色。 “将军这是在教本王做事?” “末将不敢!只是这邪物凶险,若带回军营出了差池,可是事关巽国安危啊!” 老将军弯下了身,苦口婆心。 “再说,四皇子现身在军营,殿下的安危也是末将的职责!” 四皇子嗤笑一声,不将老将军所言放在心上。 “看来将军毕竟是老了。从到西源门外起,就开始怕这怕那,你要如何来统帅这一军将士!” “嗵”一声,老将军单膝跪下,周围的将士们也跟着老将军一同跪下。 “末将万死!待此战罢了回去巽都,自当向圣上请罪!” 此话一出,四皇子双眼一眯,望向老将军的眼神复杂难辨,双唇紧抿。 “将军这是搬出父皇来威胁本王?” “殿下恕罪!末将与众将士定为我巽国拿下西源,但请四皇子速速回朝!” “请四皇子速速回朝!” 将士们跟着一同大喊着。 四皇子一个拂袖,看着这些跪下的将士。 “好啊!” 他走到其中一名将士面前,一脚踢在了那将士身上。 “你给本王再说一遍!” 那将士赶忙跪好,看了一眼老将军。 “末将请四皇子速速回朝!” 话罢,四皇子弯腰抽出了那将士的长刀,一刀刺入了那将士的心腹间。 “四皇子!” 老将军来不及阻止,只见那将士一脸不可置信,口中冒出鲜血,便倒地不起。 “巽国是父皇与本王的巽国!你们做臣子的没有资格教本王做事!” 四皇子抽出了长刀,转身看着老将军,刀剑上还在往下滴着血。 “将军切勿僭越,本王不杀你,可你别让这些将士却因你而死。” 他将带血长刀丢在了老将军面前,老将军低头看着那刀,紧咬牙关。 “本王心中自有想法,将军莫再提此事,起身吧。” 老将军迟疑了一会,其他将士看他没动也不敢有其他动作。 “本王说了起身。” 四皇子这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将军一声回复,“夸夸”的铠甲声响,所有人都站起了身。 “让斥候把那怪物带回来。” 传信小兵得令,应了一声,丝毫不敢怠慢,一溜烟小跑离去。 “四皇子要那怪物是为何?”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戚国能造出这般不死不伤的怪物,不就是上好的兵器,或许也可为我巽国所用。” 四皇子边说着边走入了主营,老将军看着他的背影,此刻只觉得在这月夜之下,被一股巨大的寒意所笼罩。 老将军回到营帐才坐下片刻,一个年轻将领进了营帐。 “将军。” “忠儿,等明日一有天光,你便回快马加鞭回巽国。” 年轻将领一惊,顾不上许多,走到将军面前蹲坐了下来。 “父亲!儿子怎能临阵退缩,独自回巽都?” 老将军摇了摇头,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我本就是一国将军,理应保家卫国。如今四皇子一意孤行,我有不好预感。”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 “你也见到了那埋伏在戚国边境的邪物。我老了,战死沙场就是宿命,但你得回去。若是度过这一难关好说,但万一没有……照顾好你母亲兄弟,保卫巽国便是你的责任了。” “父亲……” 年轻将领眼含热泪,两人都清楚,这一走就是诀别。 一个脚步踉跄的身影出现在夜晚的西源街头,被停在路中间的推车拦住了去路。 “就…就是…你来接我吗?” 见得不到回应,那人狠狠地踢了两脚推车,自己倒被疼得哇哇大叫,脚上的疼痛让他酒醒了几分。 陈百金满面酡红,却发现自己此刻在酒家之外。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怎…怎么会…” 恐惧爬上心头,这下可是彻底清醒了。 “我怎么会在外头!” 他记得,西源酒家的小二给他送上了一壶酒,说是二娘送他以解忧愁,接着这酒就一壶又一壶。 他记得,二娘还陪他喝上了两杯,然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陈百金猛拍自己的脑袋。 “陈员外…” 二娘的声音断断续续出现了在耳边。 “今夜亥时三刻东街第二个巷子口有快马等您,我安排了人将您送出西源呢。” 他当时还很高兴,想着自己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执起那壶酒就豪饮了下去。 再后来…再后来…… 二娘说自己累了,就上楼去了。他一个人独自坐在那,直到小二再来给他添酒时,和他说到了亥时,让他莫错过时辰。 最后的画面就是小二堵在酒家大门大声的叫唤,不让他出去,酒家内的人听到了声响都纷纷过来劝他。可那时他偏以为是那小二见不得他能离开西源,硬是使出力气拽开了小二。 是他自己打开了酒家大门!是他自己走出了西源酒家! 在旁人的催促下,小二不得不关上了酒家大门,门快合上的时候他听到了二娘轻呼了一声“陈员外。” 胃里一抽,陈百金扶着墙“哇哇”吐了一地。嘴都来不及擦,就慌不择路地跑了起来,奈何他大腹便便,又醉着酒,跑得不快,也找不着方向。 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他扶着路边石柱,大口喘着气。 “救命啊!有人吗!” 他低声喊了两声,期盼着能有人帮他,但回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陈百金四处张望着,努力地想找到去往西源酒家的路。 “呃…啊…” 夜风带来一阵诡异的声响,陈百金顿感毛骨悚然,连忙起身看着自己身后方向。 “呃…啊…” 又是一声,只不过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声响。 来不及多想,陈百金又往别的方向继续跑去,还不停的回头看,隐隐能看到有人在追赶着他。 又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再往前头看去,他停下了脚步。 前后都被夹击,陈百金无处可逃,看着这十来个朝他疯跑过来的活死人,他全身颤抖不已,只能喃喃道——“完了。” 只是一瞬间,陈百金就淹没在了活死人堆中。 李执手拿火把猛地转身,把身旁的刘四三吓了一跳。 “怎么了?李捕快!” “你有没有听到外头有人在叫?” 刘四三伸直了脖子,仔细听了一会,没听着有什么动静。 “没…没有。李捕快是不是累着了,要不您先休息去,小人来巡完这一圈。” 自从那说书先生自尽之后,李捕快就要人每晚都得在县署巡视。两人刚刚从一堂回来,刘四三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继续吧。” 李执已经大步向前走去,刘四三赶忙跟上。 两人刚刚就一路无言,刘四三难受得很,上回也是这样,这李执就是不说话,好不容易蹦出来一句话,却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既不肯先走,又不多说句话,刘四三实在是无法忍受这尴尬了,他清了清嗓子。 “李捕快,您是在西源当捕快吗?” 这话一出,刘四三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自己这是问了什么狗屁问题。 李执也转过身看了眼刘四三,刘四三只得讨好地笑笑。 脚步没停,再回头时,李执嘴角也有些压不住的笑意。 “嗯,如你所见,我在西源当捕快,如今也有十年了。” 刘四三“哈哈”干笑了两声,腹诽这李执该不会是在暗暗取笑他吧。 “小的倒是很羡慕呢。” “这有何可羡慕?” “额…又是本地人,吃着官家饭,舒坦呐!” “我不是西源人。” “啊?!” 刘四三有些讶异了,不是西源人竟然能在这小地方耐得住十年寂寞。 “应该说,我不记得我是哪人,十年前来到西源,便留下了。” 这份迷茫在他的内心深处封锁了多年,不是没有探寻过,但总是追不到答案,再面对时只剩下了无力感。 刘四三和其他差役平日私下里聊的都是县署里的人的八卦,聊到李执的少之又少。知道李执是县署的老人,知道他是个靠拳头出活的捕快,知道他有时候会替人做些寻人寻物的事情。除了这些,其余一概不知了。 刘四三此时竟对李执产生了几分好奇。 “那李捕快没想过离开吗?” 李执摇摇头,他确实没想过。 “不知道去哪,再说也习惯了。” “哎哟,李捕快听我一句劝,外头的大好山河您应该多去瞧瞧。小人祖籍是戚中的,不大点便随家人迁到了西源。可那戚中的景色偏偏印象深得很,是西源比不了嘞!” 刘四三越说越上头,眉飞色舞起来,连巡完一圈了都没发觉。直到说着说着,他发现两人已经在二堂前站了许久。 李执见刘四三停下了,将手中火把递给了他。 “戚中是吧,我记下了。” “掌柜的,天色不早了,您还是上楼歇着吧。” 二娘站在柜台边,堂内人借着烛光,都能看清她脸上不安神色,于是有人便仗义出言。 “是那陈员外非要出去的,人各有命,二娘不必自责!” “对啊!对啊!” 有人附和道,小二也连连点头。 “等西源城开,生意还是要做的,难免会担心诸位会介怀,若是到时说是我这西源酒家不容人,岂不是百口莫辩。” 二娘并没有因为三两句话而放松,反倒泫然欲泣。 “掌柜的,大家都看着呢!都是在西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肯定不会造谣。各位说是吧!” 小二走到堂内,像是要得到众人肯定般地询问左右。这里的人本就得了西源客栈的庇护,多少欠了二娘一份人情,再说那陈员外本就是在众目睽睽下喝了不少马尿发酒疯冲出去的,拦都拦不住,谁会替他说话呢?自然是无人称否。 二娘彷佛没听着这些人的话,只是捂着胸口,只是叹了口长气。 “我等草芥一般的人物,也不敢出去找,只希望陈员外吉人自有天相了。” 那手帕上的杜鹃花,红得比血还亮堂。 第二十三章 暗流 “咚——咚咚——咚” 天微亮,就响起了敲门声,门边的胡大和结巴山匪一个激灵起了身,两人面面相觑。 敲门声很轻且有节奏,又响了一遍。 “咚——咚咚——咚” 胡大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以防万一,还是给了结巴山匪一个眼色,结巴山匪抽出了刀。 胡大打开了木门,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胡大探头看了看再无其他人,又将木门关好了。 “三当家!” 季之看得出身上有些凌乱,衣袍上还溅着点点干透的血渍,正看着那手拿长刀的结巴山匪。 结巴山匪慌乱的收起刀,早已冷汗涔涔,作了个揖。 “三当…当…当…家!” “哼。” 胡大走到季之跟前,跟着作揖。 “三哥受累了!二哥一直在屋内等您!” 胡大稍稍提高了音量,但和结巴山匪谁都不敢抬头,直到余光看到一个人影走出了主屋。 “季之!” 独眼龙大步走到季之面前,还来不及多问,直接上手在检查季之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那是别人的血。” 虽然听到季之这么说,但是还是等自己检查完一番,独眼龙才心安了下来。 “天冷,随我进屋去。” 两人才在屋内坐定,独眼龙给季之倒了杯水,季之喝了两口就放下了杯子,一直盯着那早被松绑的小八。 小八眼观鼻,鼻观心,但还是感受到了这不友好的视线。这阵子下来,虽然知道这帮山匪的可怕,但后来发现那戴眼罩的独眼山匪看上去像是这帮人中脾气算好的,那尉迟在牢里的时候他本就觉得看着凶恶,唯独这个季之的少年,看着跟他差不多大,面貌英俊,眼神却总是阴恻恻的,看着人的时候,让人觉得他像是看着一块死肉。 “大哥呢?你怎么才回来?” 听到独眼龙张口就是问着尉迟的消息,季之颇为不爽,但脸上却挂上了笑容。 “独眼龙,你就那么在乎那尉迟骁死活?” “季之!” 独眼龙听到季之这么说,先是一愣,接着神情紧绷。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大哥救的是我们兄弟俩的命!” “哈哈哈哈哈哈!” 季之爆发出了笑声,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捂上了肚子。 小八在一旁听了这两人对话,又听这季之突然大笑,更觉得季之阴晴不定,心中只想离他远远的。 “独…独眼龙!” 应该是笑累了,季之将杯中水一口喝完,看着独眼龙,嘴角还是勾着笑,但眉眼冷了几分。 “你以前张口闭口就是忠孝礼义,结果呢?我们落得了什么下场。” 他站起了身,双手撑在了桌面上,逼近了独眼龙。 “如今你又满脑报恩,哥哥,你难道想当一辈子雁栖山老二,难道想一辈子屈之人下吗?!” 独眼龙脸色煞白,看着季之,只觉得越来越陌生。 “你可别记错了,当年只是那路官兵运气不好碰上了山匪,救下你我的人,是我,季之!” 一口气说完这句话,酣畅淋漓,季之坐回在椅子上下,笑眯眯的。 “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哥哥你只需记住——是你欠我的。” 听完这番话,又看着季之这副乖巧模样,独眼龙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捏紧了,这让他不得不面对那个他早已发现的事实。 “季之,你变了。” 季之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 “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我只是不愿像你一样忍着、躲着,何错之有?” 独眼龙喉咙发涩,沉默了许久,才再开口。 “你们此番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况且独眼龙心中还有许多疑问,等理清现况,赶紧离开西源倒是最要紧的事情。 季之倒开始手舞足蹈了起来。 “哈哈!这西源现在,既不是外敌侵犯,也不是野兽下山。我就说我是大福星吧!” “那为何四处都是死人?” “因为呀,人成了野兽。” 别说独眼龙了,就连小八也迷惑地抬头看了眼季之,难免在猜想这人是不是疯了。 西源这地方,入秋之后就时常觉得口干舌燥,祁姜是突然咳醒的。 以往跟着师父四处行医,没有一天是好好休息过的。每每和师父吵架时候,她都会说师父这个糟老头,说是要徒弟,结果把她当下人使唤。但她心里也知道,这是师父传授的方式,她学到的东西远比当时在荣记当下人学到的多得多。 如今被困在西源酒家,每日除了坐着便是躺着,再这样下去自己都要成废人了。 她只想喝杯水,但是屋里的水壶早已空了。裹了件外衣,拿着水杯就出了屋。 堂内几张方桌拼在了一起,几个大老爷们儿直接睡在桌上,其他房间的房门都是紧闭着,估计屋内人也还没醒。小二坐在地上,背靠酒家大门,睡得正香,脑袋一晃一晃。 桌上几个水壶都倒了下,也就喝上了大半杯水。祁姜想着自己再去后院接点水就是了,于是拿着水杯,悄声推开了木门,往后院而去。 在西源酒家那么多天,她也是第一次来到后院,二娘人热情,哪怕收留了街坊们,还是让小二跑上跑下,照顾着所有人的吃喝。 后院虽然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有一片菜地,和一大一小两厢房。小的那间在后院东北角,挨着菜地,门前的木棍上还晾有衣物,祁姜猜测应该是厨子住处;大的那间是和西源酒家连着一块,祁姜猜那便是疱屋。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果然是。 进屋打眼就看到木桌上有一木制俎,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正插在上面,应该就是厨子切菜备菜的地方。 右侧就有两个大水缸,祁姜挪开了水缸上的盖子,看不清缸内,只能拿着水杯胡乱一舀,并没有打着水。水缸比半个人还高些,差不多到祁姜的胸部,哪怕她都踮着脚试图再往深点舀,依旧打不到水。 祁姜打开了第二个水缸上的盖子,虽不如第一个水缸那么辛苦,但也是伸长了手臂才打上大半杯水。 起初还觉得冷,经过这一通忙活,她整个人暖和了起来。大口喝完了水,眼睛开始在这疱屋来回逡巡,想找找看有没有顺手工具打水。 庖屋左侧就是灶台,木桌上除了木俎也就是一些碗。天也还没全亮,祁姜其实也看不太清,只得作罢,再回头来,水缸旁堆了一些柴火和铺了不少稻草,一直到了门后。 刚才那碗水虽然解了渴意,但是喉咙干疼,祁姜打算再来杯水。正准备时,就看到一团黑影从她脚边窜过,祁姜紧张的手一滑,杯子差点掉落在地,幸好她另一只手接住了。 祁姜不怕老鼠,只是想着将这只老鼠往外赶,那团黑影发出“吱吱”叫声乱窜,就一下钻进那稻草堆。 她用力拍了拍稻草堆,想将那只老鼠逼出来,却意外地听见了硬物碰撞的声音。祁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拍了两下。 “铮铮——” 她循声蹲下了身,将双手插进了稻草堆中摸索着,那只乱窜的老鼠擦着她的手而过,祁姜生怕被那老鼠咬了,抽回了手。 直到没再听到那“吱吱”声,那老鼠应该是从某处墙洞溜走了,祁姜才再次将手插入了稻草堆。她很快摸到了那发出声响的物件,不止一个,堆在了一起。 祁姜猛地抽出了手,瞪着眼前那稻草堆。那形状…那形状分明是刀! 一个酒家里怎么会藏着如此多的刀! 小二突然抬头,刚刚差点以为自己要从某个高处跌落了,惊得他睁开了眼。 可能是梦……但他啥也记不得了,四处看了看,看到外头天还没全亮,他咂巴咂巴嘴,双手抱胸,垂下了脑袋,打算再睡一会儿。 他又突然抬起头,刚刚是从后院那道门看到外头稍稍有些天光。只是——那道门怎么会开着?! 小二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太大让他头一阵发晕。都来不及缓,他就赶紧往后院走去! 祁姜将两个水缸的盖子盖好,就赶紧走出庖屋,蹑手蹑脚的将门合上。 “谁?!” 小二一走到后院就看到疱屋门前站的一个人影,厉声问道那人。 祁姜定了定心神,大大方方转过身,看着已经走到她跟前的小二。 “是我,祁姜。” 因为天光,两人的脸都晦暗不明。 “祁大夫怎会出现在这?” 听着这小二的语气和往日都有些不一样,祁姜心中又有数几分。 “我屋内没水了,口渴至极,又不忍心叫醒你,就想找些水喝。这不,才刚走到这你就来了。” 小二看着门是关着,又听祁姜说得并无奇怪之处,也松懈了一些。 “毕竟祁大夫不知道在哪打水,下回叫醒我就是了。我家掌柜视祁大夫为客人,要是知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得挨骂了!” 小二故作轻松的语气还是缓解了这紧张的氛围,祁姜跟着笑了两声。 “祁大夫,你随我到堂内稍等片刻,我马上将水给你送来。” “有劳小二了。” 两人回到堂内,小二拎起一个水壶又往后院去了,祁姜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心情又烦躁了起来。她刚才只觉得少了什么东西,现在终于想起来了,那个杯子她没带出来! 祁姜急得又想往后院去,但硬是忍住了。现在再去实在唐突,小二说不定就知道她刚刚那话是在说谎。 小二用长勺丈量了下,很是发愁。原有的两大缸水如今就剩下半缸了,这客栈还有不老少人,撑不了太久,得想办法了。这么想着,只打上了半壶水。 将那水壶顺手放在木桌上,然后将水缸的盖子盖好,回身就要拿起水壶离开,却碰倒了一个瓷杯。 小二拿起那瓷杯,只是一眼就确定了这是给酒家客人用的杯子,不可能会出现在疱屋。难不成……这是祁大夫的杯子? 他将杯子放入袖口,拎起了水壶,便关门离开了疱屋。 “多谢。” 看到小二拎着水壶回来,祁姜向他轻声道谢,正想接过,小二却是收回了手。 “如此小事,我替祁大夫送到屋内。” 说着就要往祁姜住的那屋走,祁姜伸手一拦。 “如今天还未亮,我又是一个女子住那屋,不合适不合适。” 小二一敲自己脑袋,笑了笑。 “瞧我睡糊涂了!祁大夫说得对。” 小二将水壶递给祁姜,祁姜拿着水壶回房去了。 小二看着她背影,直至房门合上,他才绕到柜台后,将藏在袖口里的瓷杯放在了台下。 小八呆愣的看着桌上那哥俩,独眼龙也半垂着头,久久说不出话。 刚刚听到的西源大乱是因为什么人成了野兽,四处咬人吃人,听着简直就是离奇古怪。 季之看独眼龙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他甚至还把那结巴山匪也叫了进来,当着结巴山匪的面又说了一遍,那结巴山匪点头似小鸡啄米。 “你还不相信啊?” 连喝完两杯水,看独眼龙不说话,季之问道。 独眼龙摇了摇头。 “我们得赶紧离开西源。” 才平复心绪,接着又抬起头看向季之。 “那你们为什么要分开走?你又回来得比结巴还晚一天?” 季之看着手中的水杯,手指沿着杯口划过,咧开嘴笑起来。 亮白的牙齿整整齐齐,活脱脱一个笑得灿烂的美少年模样。 “别急,我和你说就是了。” 第二十四章 匕见 这几天结巴可是遭了老罪。 屋里他不敢待。一个大当家的,一个三当家的,就他一个小杂鱼,什么事都是吩咐他来干。这几天他其实隐隐瞧出了两位当家之间有些奇怪的气氛,也不敢有什么多话,就当啥也不知道。 屋外他待不住。几日下来,尉迟三人懒得处理尸体,就扔在了前院空地。哪怕天渐渐凉了,那屋主人的尸体还是不可避免地散发出异味来。 也不知道还要在这躲多久,更不敢去问那两位当家决定。结巴就决定自己吭哧吭哧地把那尸体埋了,结果昨夜挖坑才没多久,就莫名引来了活死人砸门,两位当家也被惊着了,这下他啥也不敢做了,更是在院子里守了一夜,冻得他受不了。 结巴心里暗暗叫苦,羡慕那些留守在雁栖山的弟兄们,只希望赶紧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屋里能吃的都吃完了,这儿躲不下去了。” 季之告诉前院里的尉迟骁和结巴,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在侧屋里偷偷吃完了最后半个饼子才出来的。 尉迟骁瞧了季之一眼。 “本也要回去和你哥哥他们会合,再想法子逃出这西源县。” 随即转过身对结巴招呼道。 “结巴!你爬上墙去看看,这巷子里那些个鬼东西还有多少。” 自从那天那只该死的狗把周遭的所有活死人都招进这条巷子以后,三人便没了转移的条件。好在这些天下来,活死人们也散去不少,除开昨晚那两只,外面游荡的应该不多。 结巴心里把两个当家都骂了一通,小心翼翼地爬上墙头,伸出半个脑袋往外张望。 尉迟骁蹬开那挡路的尸体,就见结巴哧溜一下从墙上下来,冲自己和百无聊赖蹲在地上的季之报告。 “外…外面不见几个那…那种鬼…东西了!” 结巴有点喜滋滋的样子。 尉迟骁眉头一抬,哪怕一直都是什么也不在乎模样的季之也站了起来。 “不见几个是几个?” 尉迟问结巴。 “门…门口就有…一个…,巷子里就没…没其他的了——东…东边尽头还…还能模糊看到一…一些。” 这条巷子虽然在北里,但并不是直接通着大街的南北向,而是东西向,一东一西都连着条南北向的小路。几人当日是从东面来的,西面到底有什么并不清楚。 “若要回头去和季仁他们汇合,自是应该往东去,可现在东边情况不乐观……”尉迟骁沉思着。 “那西面没有?” 季之问结巴,结巴直摇头。 “既然这儿已经待不下去了,那便往西走,想办法绕回崔家宅子。” 尉迟骁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看了一眼季之,季之并没提出反对意见。 说走就走,几人本就是刀头舔血的人物,很快便收拾好了行头和前些日子抢来的财物。 “吱嘎——” 小院的门一开,那门前活死人听到声就冲了过来,结巴硬着头皮打头阵,提刀就捅进那活死人身躯里,但压根拦不住那活死人的攻势,结巴差点叫出声,被季之一把捂住了嘴,尉迟一脚踹倒那活死人,刀刃离身,活死人爬了起来,再度进攻。尉迟拿过结巴手中刀,一刀一刀的砍下去,整个巷子里只有闷闷地砍肉声。 地上的活死人不再动了,甚至被砍得看不出人样。季之嫌弃地松开了结巴,结巴正颤抖着看着眼前一幕,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怕的是这尉迟,还是这活死人。 尉迟骁把刀丢回给结巴,左右一张望,果然如结巴所说。 “走!” 他领着季之和结巴往西边去了。 从西口出了这条巷子,便能看着活死人的影子,简单打眼一看,不管是往左还是往右都有一些。 往左便是更往南去了,走不得多远便到了大道上,估计这鬼玩意不会少只会多,而且太开阔的地方也没法躲……尉迟骁心里思忖着,带着两人右转往北面去了。 他留意观察了下季之,季之不说话,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三人沿着墙根往北边摸过去,很快被几个绕不开的活死人堵住了去路。下一个巷口还有些距离,不知那条巷子情况如何,也不敢大张旗鼓砍了这几个拦路的玩意。 “大哥,要不然分头走?三个人目标太大了,一人过去好说,若是我们三个一起过,很容易惊动这些东西。”季之突然说。 尉迟骁眼睛一眯,来了。 他扭头看向季之时,已经是满脸赞赏了。 “季之,还是你们年轻人脑袋好使。” 结巴听了,其实心里最不愿意。他又不敢一个人落单,论身手也不如尉迟骁和季之,越分开走,危险越大。 “那便这么着,你身法好,若是我和结巴跟你都只是拖累你的速度,不如我和结巴一起,你先早些回去,我俩找路,随后便来。” 尉迟骁直接做下安排,却只见季之毫无异议地点头,认下来这个明显对他不利的方案。尉迟骁倒是有些意外,但面上也不显出来。 结巴一听自己还有伴,便也没吭声。 于是尉迟骁和结巴两人看着季之闪转腾挪地略去,没有惊动那几只活死人,消失在了下一个巷口。 剩下这两人都是标准的山匪蛮子,自认没那么好的身法只能转身往回摸去。两人路过来时的巷口,继续往南,摸到了下一个巷口前。 尉迟骁打眼往巷子里一望,稀稀拉拉站着几个活死人,没什么威胁,他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做得不错。两人进了这条巷子,走了一截,剁了两个活死人,声响本不大,却没料想惊动了身后一间已经走过、敞着门的院子里的东西。 那院子里面好几个活死人,冲出门来朝两人追来。 这下动静大了起来,也没时间让两人缓,尉迟结巴便顺着小巷往东狂奔。砍翻几个拦路的活死人,却发现这条巷子在前方分成了两条。 “分开走!” 尉迟骁冲结巴喊道。 这下哪怕结巴不想也得想了,两人一左一右分开逃去。 尉迟骁一进自己这条巷子,便提了一口气蹿上了墙,翻进墙后,敛声静气。跟着他身后追来的几个活死人突然失去了目标,又听见隔壁巷子里结巴的动静,很快都返身往隔壁巷子追去了。 等到听不见所有声响,尉迟骁这才从墙里翻了出来。那墙内是个羊棚,什么都没有。 他抬眼朝这条巷子里望去,没见着站着的东西。尉迟骁右手把刀从刀鞘里抽出来握在手里,左手倒提着一把短刃,轻手轻脚地朝巷子里奔去。 这会已经日薄西山,天色渐暗。尉迟看到四周巷道已快无光了,打算先凭着感觉再赶一段路,便找个地方躲上一晚。 走了一段,前面有两个活死人。他谨慎地观察了一圈,确认附近不再有其他东西,这才弓着腰上前,暴起一刀斩断了其中一个的左腿。趁它扑倒在地活动不便时,后退几步,领着剩下的那个拉开了些距离。他用刀背挡开了那喷着臭气的嘴,准备左手将短刃从这东西的眼睛里捅进去,可刚抬起手,便听见一声脆响。 尉迟骁一抬眼,只见一支花瓶碎在了自己脚下。 这巷子里,哪来莫名其妙的花瓶!?他又惊又急,推开身边的活死人,这才发现在前面的院墙上,季之正老神在在地蹲在那上面,朝着自己龇着牙笑。 “你竟然敢害老子!” 见尉迟骁发现了自己,季之也不着急,反而收起笑脸,朝他身后指了指。 尉迟骁来不及发怒,见了季之动作,也没那么傻,把刀在眼前一横,借刀身在月下模糊的反光,看见身后不远处确实有几个听着动静冲自己来的活死人。 他抓紧砍掉身前这只的下巴,又冲着先前断了腿还爬过来的那只去了,身后那些鬼东西太多,他得先把前路清理出来。 还没跑两步,尉迟骁只觉得背上一痛,他一扭头,季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摸到自己身边,已经操起他那把匕首捅进自己背里。尉迟骁身强体壮,这把匕首被他下意识地收紧肩胛死死夹住。 他大怒,挥刀就朝季之砍过去,却被他轻巧躲过,但收紧的肩胛骨便松了下来,季之顺势将自己的匕首抽了出来。 季之伏身一个翻滚,狠狠在他右脚脚踝处又补上一刀,尉迟惨呼一声,右脚软下去,无力地半跪在地上。 而季之得势不饶人,继续倒提着匕首朝尉迟骁扑来,刀刀都是冲着他腰间和脖颈要害去的。尉迟骁伤势在身,只能躲开他致命的位置,换成用自己的后背来扛。 他背上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了,只好憋住一口气收紧肩背,挨了好几下之后,才好不容易又将匕首卡在了自己的肌肉里。 眼见一时半会收不回武器,那活死人又已经逼近,季之一闪身,潜入了巷子暗处。 尉迟骁已经顾不上消失的季之和背上的匕首,试图用大刀撑起自己的身体,拖着伤腿往墙边靠去。好不容易扶上墙,才发现这面墙不过是拿泥巴和麦秆糊的,被他赳赳的壮汉一压,直接朝里垮去。 流血不少的尉迟骁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好不容易挣扎起身,却看见身下有动静——这泥墙下压着个院子里的活死人! 尉迟骁只好朝一边滚去,那背上的匕首牵动伤势,让他不免痛呼。 泥墙下的活死人带着满身的土已经挣扎了出来,还有巷子里的活死人,也从破墙处涌了进来。 怪怖的吼叫声里,尉迟才刚转身跪坐双手持起大刀,一刀捅进最近的那颗沾满泥巴的活死人脑袋,就立马被这活死人扑倒,身后又出现几个已经腐烂的活死人,尉迟挥舞着大刀杀红了眼,但周围的活死人挡住了他的身影。 透过那堵破墙,黑暗中的季之看得清清楚楚,才心满意足,悄声躲进了离他最近的房子。 季之饶有趣味的看着独眼龙,手上还把玩这一个精美的刀匣,其中的匕首去了哪,独眼龙也明白了。 等他说完了经过,整个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小八更是整个人都惊呆了,脸上的表情都不加掩饰。这个季之,竟然那么心狠手辣,就连说这事儿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 独眼龙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万分疲惫。 “季之……是我当年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变成了这样。” 季之嘴一撇,掏了掏耳朵。 “过去的既然已过去,你就记得是你欠我的就好。” 独眼龙无力的点点头,这是他的亲生弟弟,是他们家曾经最宝贝的孩子,他必须得护好他。 “事已至此,此事你不要再说与第二人知。” 这话一说,其中意思季之也领悟到了,舒心的很,笑眯眯的点头。 “我听哥哥的。” 季之放下手中刀匣,拿起桌上长刀,起身看着一旁的朱小八。 小八怎会不知他的杀意,连忙跪下。 “求求了!好汉饶命!我什么都没听到!” 见季之不为所动,小八又对着独眼龙连连磕头,口中重复着求饶的话。 独眼龙虽然不忍,但还是别过了头。毕竟这个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看到独眼龙这般动作,季之人也轻松了,跨过长凳,就要朝小八走去。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小八看着季之走来,心中后悔万分自己为什么没跑,难道…难道今天就要命绝于此了?!他闭上了双眼,只求老天爷能救救他! “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下屋内三人都朝门口看去。 “开门!” 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还能听出来……这是尉迟骁的声音! 第二十五章 崔宅 结巴和胡大对视一眼,是大当家!胡大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将那木门打开。 “慢!” “别开门!” 就听到身后就分别响起了独眼龙和季之的叫声,胡大回头,一脸不解。 “啊?” 他手上的动作却是已经将门闩拉开,显然是来不及了。 几人呆愣在院中,胡大和结巴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而独眼龙和季之都紧张地看着木门,季之握紧了手中长刀。 “吱——” 很微弱的木门声响,木门被推开,紧接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身躯就重重地一头栽倒在了院内。尉迟身上衣物残破,伤痕累累,有抓伤,有咬伤,还有刀伤,背上还能见着插着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实在眼熟,胡大偷偷觑了一眼季之。 结巴紧张得很,想要将木门赶紧关上,奈何尉迟是从门外摔入院内,腿肚子以下都在门槛外,木门根本关不了。 “胡…胡…大!” 结巴冲着胡大叫了一声,胡大才像回魂了般看着结巴,结巴指了指木门,又指了指尉迟的腿,示意他一块将尉迟抬进来。 “别动!” 季之喊了一声,胡大和结巴也只能站在原地,两人都觉着为难,看着独眼龙等他发话。 独眼龙看了眼季之,这种事情,季之不可能说谎。只是如今大哥突然回来了,倘若活了下来,那么必死的就是自己的弟弟,若是没活下来,那那两人也留不得了。 “哥哥,就看你是选他,还是选我了。” 山匪们在院子里僵持的这么一会儿,小八偷偷扒在门边看了看,院门大开,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双手合十对着上方拜了拜,然后赶紧进到了右侧隔间。 崔老太的尸体被薄被整个盖住,崔娘子坐在榻上一角,轻轻摇晃着身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孩子上。 “崔娘子,崔娘子!” 叫唤了两声,崔娘子并没有反应。 小八心里焦急得很,回头瞥了眼,确认山匪还在外头,他上前拍了拍崔娘子,崔娘子才抬头看着他,眼神空洞无光。 “崔娘子!抱好孩子,我们趁现在这个好时机赶紧跑!” “跑……” 崔娘子并没有他想象那般的激动欣喜,她低下头又看回怀中的婴孩,婴孩身形弱小,酣睡的时间越来越久。 “家都没有了,还能跑哪去呢……” 她的语气中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现在只是为了孩子在强撑着。 “崔娘子!老太太走前要我一定救你和孩子!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快随我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小八语气急切,都像是在求崔娘子了。但崔娘子又失去了反应,依旧是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着身体。 “哪怕是为了孩子!你一个当娘的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自己怀里吗!” 这话一出,小八还是有点后悔,担心自己的话说的过重,但现在这个情况又容不得他再多想。突然间,他听到屋外传来躁乱。 地上那尉迟终于抬起了头,七窍流血的模样让院内四人看到了都觉得胆寒。他死死地盯着季之,眼中怒意和恨意交织在一起,又看到跟季之站在一块儿的独眼龙。 尉迟用双臂撑起自己,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啐出一口血痰。 “是我瞎了眼,没想到你们两兄弟,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 胡大和结巴各自站在尉迟两侧,听到尉迟这话,两人面面相觑。 “呃…啊…” 这个声音一出,结巴汗毛竖起,他可太熟悉这声音了,这分明是外头那鬼东西的叫声,大当家怎么也会发出了这种怪声。不知道尉迟这是遭遇了什么,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季之…季仁…你们两兄弟…” 季之和独眼龙都看到了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尉迟的双眼,还没来得及看清,尉迟就低着头在大口吐血。 独眼龙想往前一看,被季之抬起的手臂拦住了。 “你们两兄弟…不得好死!呃…啊…!” 一声低吼,尉迟猛地抬起了头,他的双眼被一层白翳所覆盖,看着骇人,独眼龙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不由得拔出了刀。 这倒也不赖,季之倒是露出了一种玩味的表情,像是验证了心中所想。他拿着手中的刀敲了敲身侧的一个石磨,发出了些声响。院内其他三人都不知道季之的举动是为何,只有那尉迟的脑袋立即朝石磨方向转了过去。 果然如此。季之很快就明白了,一旦被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所咬,也会变成怪物,而且他们还会被声音所吸引。 地上的尉迟绷紧了身上的肌肉,高大的身躯慢慢的爬了起来。裸露出的皮肤能看得到,本来暴起的青筋颜色开始发紫,脖颈上,手臂上,还有额头上,一条条紫印看着就像是皮肤下布满了线虫。脖子上挂着的玉石佛珠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走!” 屋内的小八顾不上失魂落魄的崔娘子,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后,就拽着她的胳膊,就要往隔间外走,崔娘子抱着孩子跌跌撞撞的跟在他的身后。 小八拉着她躲在主屋门边,也看到了院内对峙这一幕,咽了咽口水,手心已然出了汗。 “啊…啊…” 结巴崩溃了,看着这眼前的怪物,叫出了声。尉迟扭过头,发白的双眼看着他,结巴腿都软了,手中才拔出的刀掉落在地上。 尉迟一瘸一拐的就冲向了他。 “大当家!” 胡大喊了一声,想要阻止尉迟,没想到结巴一个闪身躲过了尉迟的扑咬,接着就想朝胡大跑来。 “呃…啊…” 胡大也是听过结巴说了外头情况,但当已成活死人的尉迟转过身来,他才亲眼看到结巴口中的怪物。 接着,所有人就看到尉迟伸出长臂,一把抓住了结巴,将结巴按住,恐惧已经让结巴叫不出声了。 一把长刀插入了尉迟肋间,是独眼龙。但这并阻止不了尉迟接下来的动作,他一口咬住了结巴,生生扯下了一块肉,血瞬间溅到了独眼龙脸上。 “啊!” 结巴叫了一声,脖颈间的血一股一股的冒出,结巴的脑袋就无力的耷拉了下来。刀光剑影之间,结巴的头颅掉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到了胡大脚边。 是季之上前将结巴的头砍落,独眼龙拔出了自己的刀,就被季之拉着退了两步,就见季之食指抵在唇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发出声响。 小八看到这血腥一幕,一股酸水往上涌,他摸了摸自己腰间,自己的刀早被收走了,现在正在那叫季之的少年手中。 “跟紧我!” 必须得赶紧走了!他压住这股恶心,扯了扯崔娘子的衣袖。然后一马当先地往木门冲了过去。 胡大这受到的冲击太大,当那狱卒在他眼皮子底下跑出崔宅时,他根本来不及阻拦。 “欸!” 才喊出声,胡大就捂住了自己的嘴,但尉迟已经一瘸一拐朝他冲来。胡大没什么长处,但逃命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他只能靠着身形的优势和院里的一些摆设来躲避攻击。看到另外两个当家像没事人躲在一角,他怒从心头起,就朝那两人跑去。 “当家!救命啊!” 季之看到胡大竟然朝他们跑来,罕见的有些恼意,提起刀就打算取了胡大小命。 前后都是死,胡大实在是没有了办法。 “哇啊!哇啊!” 婴儿啼哭声响起,没跑起来的崔娘子,站在主屋门边,呆楞地看着这发生在自家院内的一切。 “糟糕!” 独眼龙低呼了一声,本向他们冲来的尉迟转过了身就朝崔娘子而去。 崔娘子慢慢仰起了头,自己则渐渐被尉迟高大魁梧的影子笼罩住,他口中的血水还在不停的往下滴落。 要保护孩子!崔娘子见躲不过这眼前的怪物,抱着孩子转过了身,想用自己纤细脆弱的身躯来挡住即将而来的伤害。 “啊——” 婴孩的啼哭声夹杂着一声尖叫,季之再也拦不住独眼龙了,独眼龙爆发出一股蛮力,朝着尉迟冲了过去,他虽不如尉迟强壮,但在这蛮力的加持下,还是将尉迟撞倒了。 胡大趁着这一下混乱,也闪身出了木门。 季之看着独眼龙要去救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不惜以身犯险,心中莫名一股恨意。但他还是先提着刀,注意着那倒地的尉迟。 崔娘子身上浅色衣裳已被鲜血浸红,独眼龙将她拉起,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他们三人和尉迟的距离。 孩子没事。 崔娘子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种空虚饥饿的感觉袭来,她竟然生起了一种要咬下去的冲动。 季之上前拉着独眼龙往木门方向去,准备要离开这凶险之地。独眼龙没有松开崔娘子,想要拽着崔娘子一起,崔娘子站定拉住了独眼龙。 她最后抚摸了一下孩子的面庞,再抬头时,独眼龙就看到她已经在七窍流血,崔娘子伸出双手将孩子托出。 “照顾好我儿!” “独眼龙!” 季之气极,想要阻拦。独眼龙看着崔娘子的脸庞,泪珠和鲜血混在了一起,眼中有不舍,有恐惧,还有决绝。 独眼龙抱住了孩子。 接着,崔娘子就将他往木门方向推,季之顺势往木门方向拉。 那被撞倒的尉迟已经爬了起来,听着声响也往木门来。 独眼龙已经出了木门了,崔娘子双手分别扒着两扇门,深深的看了眼独眼龙怀里小声抽泣的孩子,她的身后,是恐怖的尉迟。 她毫不犹豫的合上了双门,甚至还落下了门闩。 “砰——” 猛烈的撞击声和怪物的低吼声,让那婴孩十分不安,独眼龙轻拍着怀中婴孩,所幸他不再大哭了。 “呃…啊…” 巷子不知哪个方向也传来了怪叫声,季之警惕地看着四周。 “走!” 独眼龙抱着孩子跟他离开了布衣巷。 小八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他腿一软跌倒在地。 他跑出崔宅的时候,回头看了一次,发现了崔娘子没有跟上来。 但是他不能停,更不敢回去。 “等我回了县署就找人救你们,对,等我回了县署就找人救你们……” 他口中不停念叨着这句话,一个翻身,躺在了地上。 他看着天空,双眼逐渐模糊了起来,接着没忍住失声痛哭。为自己劫后余生,也为自己没能救下崔娘子。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怪叫声响,犹如有野兽在附近。小八擦了擦眼,爬起了身,决定赶紧往县署去。可偏偏这时手脚不听使唤,他走两步就要跌一跤,自己所有的气力刚刚都用来逃出崔宅了。 那山匪说的没错,这外头还游荡着不少怪物,小八虽然只听得那叫声,但是知道自己连个刀都没有,要真是碰上必定死路一条。 但越是紧张越走不好,他甚至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只要从这个巷子里穿过,再拐出去就是东街,那县署也不远了。 小八卯足了劲儿往眼前巷口一拐,就被吓了一跳——好死不死还是让他撞上了活死人! “救……救命啊!” 一声大叫,将那巷内三两个活死人全吸引来了,活死人样貌恐怖,小八看到腿更软了根本跑不快,但是想要活下去的念头,让他跌跌撞撞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心里还在不停地祈求着老天爷救他。 又是摔了个狗吃屎,小八看到眼前一双军靴,他蜷缩着身子根本不敢抬头,只觉得自己被活死人前后夹击死定了。 然而,他被人一把拽起,又想惊呼时,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小八被拖到了一处无人民宅,那人才松开他,然后赶紧将门关上。 小八看着那人穿戴有臂甲和腿甲,但并未戴着头盔和胸甲,有些不敢确定是不是官兵。 “你…你是谁?” 一声怪叫从他身后传来,小八颤抖着转过头,就看到一个满头银发老妇模样的活死人爬了过来。 不等他反应,那人抽出长刀上前,一脚踢翻活死人,接着长刀穿过那活死人的喉间,直到银发老妇不再动弹,那人才收回长刀。 小八连忙爬起身,恭敬了几分,怯怯地又问了一遍。 “敢问恩人姓名?” 那人回头,看着他。 “御风军第三营都统——冯在业!” 第二十六章 身份 一个衙役一路小跑穿过二堂,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三堂跑去。在踏上长道的时候,衙役被人拦了下来。 “李捕快。” 看到眼前来人,衙役气喘吁吁地作个揖。 李执看这衙役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等他气息稍平稳了些,才继续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匆匆忙忙?” “回李捕快,那缉拿令上的朱小八来县署自首了——” 小八?李执听到小八的名字,拉着那衙役赶紧确认。 “你指的可是在牢里当差的狱卒朱小八?这个时候?” 那衙役点点头,很是确定。 “正是!要犯朱小八和一位壮汉一块儿来的县署,梁捕快命小人速速通报洪大人!” 李执松开了那衙役,快步朝大门方向走去。 看着李执的背影,衙役愣了一会,随即拍了下自己脑袋,又接着小跑了起来。 朱小八是在来县署的路上,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缉拿令,才知道自己成了协助山匪脱狱的要犯。 才进县署大门,梁捕快就命人大门关死,将他包围了起来,昔日同仁拔刀相向,这让他心急如焚,说起话来更是语无伦次。 “梁捕快!我真的不是那劳什子山匪共犯!是他们将我一并劫走的!” “哼!” 梁捕快冷哼一声。 “你真当我愚笨?!你若不是共犯,山匪劫你是为何?再说了,人人都知道雁栖山匪凶残,可你偏偏跟了他们十来日还能毫发无伤的回来。你就问问这帮弟兄们,他们信不信?” 这番动静又引得殓房中的活死人丁老头躁动不安,又开始撞起了门,“咚咚”声响再起。县署里的众人是知道殓房的情况,自然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小八急着解释,加之又被衙役们的动静分了心,只有他身后的冯在业不着痕迹的在找敲门声的来源。 看了一圈围着他的衙役,那些衙役要么摇头,要么一副恨不得跟他划清界线的表情。 小八抓耳挠腮,脸涨的通红,左看看,右看看。 “我要真是和那山匪一伙,那我为啥要回来呢?” 是啊,朱小八回县署明明就是自投罗网,倒霉的就是他,可他分明也没必要做这事儿。 梁捕快看到有些衙役竟真的被问倒了,有些动摇。他怒目圆睁,大喝了一声。 “好你个朱小八,你回来肯定是要替你那些同党扰乱县署!来人,给我拿下他!” 眼见那些衙役就要过来,小八回身,硬着头皮躲在了冯在业身后。 “你又是何人?” 梁捕快看着这彪形大汉,见他身上着甲的打扮,又见他面色如霜。于是先抬手,让众衙役先停下了动作。 小八见这竟然真的有效,仰头看着冯在业。 “恩人!你快帮我说道说道,我和山匪真的不是一伙儿的!” 冯在业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我只不过是顺手救了你,其余一概不知。” 在场衙役有认出了冯在业的,赶忙凑到了梁捕快身边。 “梁捕快,小人曾见过这位来县署寻过洪大人,好像是封城时守城门的都头!” 梁捕快眉一挑,侧过头看着说话的衙役。 “当真?!” 衙役又迅速看了眼冯在业,虽然他现在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但他那气势和看人的眼神…… “小人…也不太确定,虽然打扮和上回有所不同,但是样貌还是有个七八分像!” 梁捕快还在想着再问问这人,确认下身份。李执就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对着那人行了个拱手礼。 “冯都头。” 冯在业扯了扯嘴角,眼中尽是嘲弄。 “你还没死?看来西源县署还有长眼睛的人。” 小八听到声音探出头来,看到李执,脸上尽是欣喜。 “师父!” 冯在业和梁捕快听到小八这么一叫,都看向李执。 也就是一眼,接着梁捕快对冯在业尴尬一笑,也跟着行了个拱手礼。 “毕竟也是看到要犯,须执行公务,若有冒犯冯都头,还请见谅。” 冯在业也懒得搭理他,像抓小鸡一样,一个回手,很轻易地就将朱小八拖到跟前,把他往前一推。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三两衙役上前,一下就架住了朱小八。小八反应过来后急得来回看着冯在业和李执。 “恩人恩人!师父师父!我真的没有勾结山匪!” “朱小八!你可知罪?!” 梁捕快朝他走近了一步,俯视着被逼跪下的朱小八。 小八想抬起头,但被人摁着,只得在努力挣扎。 “我没有…师父救我!师父救我!” “小八!老实一点,不要顽抗!” 听到李执一声低喝,小八头被摁着,他看着地面表情迷茫,连师父都不相信他,他还能指望谁会信他呢?那他不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吗! 看着小八安静了下来,李执一个箭步来到梁捕快身侧。 “梁捕快,不如先让朱小八交代那日山匪脱狱的经过。” 梁捕快扫了一眼身侧,干脆转过了身,眯着眼看着李执。 “李捕快,刚才大家伙儿都听到了朱小八叫你师父,您现在说这话,难免让人会觉得你有替他脱罪之嫌啊。该不会……这山匪脱狱也与你有干系吧?” 最后那句话声音很轻,但是离他们最近的小八还是听到了。 “山匪脱狱和我师父根本无关!洪大人是知道的——” “哦?那你说说看,本官知道什么?” 洪升雷的声音传来,他就站在一堂入口处。众人看见他纷纷行礼,小八也低头不敢再说了。 顾不上那些捕快和衙役,洪升雷直接越过了他们,眼中只有冯在业。 “哎呀!都头,可让本官好等啊!快快请进!” 小八抬头看着洪大人,脸上尽是哀求神色。洪升雷并不理会他,冲冯在业迎来,请他进堂里去。 毕竟是一县主官,冯在业也向洪升雷抱了个拳,在洪升雷引导下往里走去。 “把犯人压入牢里去。” 洪升雷随在冯在业身后,只是转身之际朝梁捕快吩咐道。 小八听闻,向洪大人依旧说着自己是无辜的,梁捕快上前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小八被打的脑袋发懵,也就趁他安静这一会,很快被梁捕快和衙役们带去了县署牢房。 一堂又清静了,那撞门声也逐渐停了下来。李执皱着眉看着被押走的小八,连忙往洪大人方向去了。 “李执,你跟着本官是做什么?” 出了二堂不远,正是李执刚刚拦住报信衙役的位置。洪升雷遣散了其余衙役,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一直跟在身后的李执。 冯在业在洪升雷之前不过半个身位,听到李执的动静,没回头,但脚下的步子稍稍迈得慢了些。 “禀大人,小人以为朱小八和山匪脱狱一事颇有蹊跷,请大人准许小人审问朱小八。” 李执不似以前还低头行礼,而是目光坦荡地看着洪升雷。 洪升雷又转过身继续随着冯在业往三堂方向去,李执见他没有让自己离开,执着地跟着洪升雷。洪升雷也不看他。 “你见着本官,为何不行礼?” 他突然慢悠悠道。 李执听闻这话,低头作拱手礼,微微弯腰,洪升雷脚步也不停,很快把李执落在身后。 李执见状,又快步追了上来,再低头行礼,洪升雷依旧跟没瞧见似的往三堂走。 李执再追。 如此三番,洪升雷才捻须,目光幽幽地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李执,深色的瞳眸带着一股寒意。 “我初入官场时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忘了你的身份。要知道,有时候一个不得当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李执你可明白?” “……小人明白。” 点到即止,洪升雷也不再啰嗦,直截了当又问了一句。 “本官问你,朱小八是何人?” “禀大人,朱小八四年前和老母亲从戚北来到西源——” “本官要是没记错的话,他是因为偷盗被投牢了吧。” 李执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洪大人竟然会知道这县署里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本官来西源上任也不过四年时间,这些年来主事,一直战战兢兢、殚心竭虑,要对得起西源父母官的身份。” 洪升雷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想法,只是一笑。 “是的,大人,但朱小八偷盗也是因为他的老母亲挨饿多日,不得已而为之。” “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若他助山匪脱狱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呢,李执你也觉得是非他之过吗?” “小人不敢!” “哼!本官念其孝悌之心,在大赦之后留他在县署,但朱小八只记着你替他收敛母亲尸骨的恩情,丝毫不念圣恩,还敢和山匪勾结!如今乱局之时回到县署,必是有所图谋!” 李执低头听着洪升雷的声音中已有怒意,只是洪升雷这情绪的转变让他有些疑惑,但还是定了定心神。 “大人,现在我等也无法确认朱小八是否勾结了山匪,所以小人恳请审问朱小八,调查此事!” “事有轻重缓急!边军终于来人,可解我等之围,当是第一要务,你李执到底有没有大局?有没有县署里这么多渴求一线生机的百姓!?” 洪升雷直接打断了李执,一通劈头盖脸。见李执的脸红了又白,顿了顿,又道。 “你说要证据?他朱小八和山匪一同消失了十来日不就是最好的证据?本官自然会严查!此事我已交由梁捕快去查办,你既然又是朱小八的师父,还是避嫌得好。李执,你不要再涉及此事了!” 一直留意身后李执和洪升雷低声说话的冯在业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屋前,这才住了脚步。洪升雷察觉,睥睨着李执。 “李捕快,本官提醒你,不要忘了自己身份!” 他留下这么一句,拂袖而去,李执只能弯腰行礼。洪升雷也不管他,随即走上前去,为冯在业打开门。 “冯都头,县署杂事,见笑了。请!” 他朗声道。 冯在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还在低头行礼的李执,进了屋子。 等听到了关门声,李执才直起了身,站定等了一会,接着转身离去。 李执回到二堂的时候,二堂里的百姓们正都围在一块分着粮食,这就是他们的晚膳了。初到县署的时候还是每人都有各自一份的吃食,而如今那些衙役就是直接将粮食用麻布包好,每一餐都是定好的份例,让二堂的人自己分。 人多粮食少,食不果腹已经是常事。 “爹爹,我饿……” 勒巴抱着星儿,并不在分粮食那一圈人中,而是坐在了边上,和他们一块的还有几个落单的老人和女子。他们父女俩本就不是戚国人,能分到的粮食就更少了。 勒巴还是将自己手中的小半块饼分给了星儿,星儿接过那半块饼,咽着口水,却迟迟不吃。 如今分到的粮食,连星儿都吃不饱,更别说勒巴了。勒巴心疼女儿,总是将自己的那份,让星儿先吃,父女俩日渐消瘦。 星儿小小的脑袋还在做着天人交战的时候,一块饼就掉落在他们面前,一个身影过来挡住了那块饼。 勒巴和星儿都抬起了头,是李执。 李执只是站着,然后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等看到勒巴将饼捡起来后,他才离开。 “爹爹吃。” 星儿啃着手里的小半块饼,让勒巴吃李执刚给的那一块。勒巴倒也警惕,无意给李执添麻烦,等确定周围没人注意他的时候,才赶紧大口地吃完了那块饼。 李执来到了牢房门口,已经有两名衙役守在了那里,见到李执行了个礼。 “李捕快。” 看李执想要进入牢房,衙役赶忙拦住了他。 “李捕快,梁捕快还在里头审问犯人,下令了让其他人不得入内……” 李执面露不爽,但语气还算客气。 “我是西源捕快,并非其他人等。” 两名衙役互相交换了下眼色,表情都十分为难。 “梁捕快特地交代了李捕快不得入内……李捕快,您还是别让弟兄们难做。” 李执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看着牢房大门,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他不再坚持,转身离去。 第二十七章 醉心 “祁大夫,祁大夫。” 门外传来了小二的叫唤声,祁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知道小二突然来叫她是为何。 走到了房门前,祁姜贴着门,门外的小二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响,就不再叫了,等着祁姜开门。 “怎么了?” 祁姜没有开门,也是贴着门在问小二。 “是我家掌柜…不知祁大夫是否方便开门说话?” 祁姜有些犹豫,但想到自己要是过于反常,可能会引起小二的怀疑。 “祁大夫?” 小二又叫了一声,正奇怪为什么听不到屋内有动静,门开了。 祁姜双手撑着门,只是探出了身子。小二的视线被祁姜挡住,根本看不见屋内。 祁姜看着小二肩上搭着一条抹布,手上还提着水壶。 “姚姐姐怎么了?” 小二悄然收回了探寻的目光,看着祁姜讨好地笑了笑。 “我家掌柜身体抱恙,还想请祁大夫去看看。” “身体抱恙…有何不舒服的症状吗?” 小二没料到祁姜会问这么细,说话语速也快了起来。 “祁大夫,我家掌柜就是觉着身体不舒服,咱也不懂。想着酒家里,也就祁大夫能瞧这事儿,就赶忙来请您了。” 看着小二表情不似有假,又想着西源这情况,二娘对她也有恩。 “稍等片刻,我收拾下就来。” “好嘞好嘞,我就在这儿等祁大夫。” 祁姜又将门合上了。 小二左右瞟了眼,确认了堂内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一角,他回过了头。 祁姜清点着药箱,一边思索着二娘找她看病是巧合,还是说有着其他目的。药箱内除了一些药瓶,还有一包银针,就再无他物。她又环顾了一圈房间,本来是想看看有没有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但屋内也就是简陋的桌椅板凳和木床。 祁姜只得安慰自己,毕竟这酒家内还有那么多人,二娘也不至于穷凶恶极到会拿她怎样。 “祁大夫。” 小二在门外又叫了一声,催促着祁姜。 走一步看一步罢,祁姜拿起药箱,走出房间后回身将门关好。 “走吧。” “祁大夫这边请。” 小二带着祁姜上了二楼,往二娘的房间去了。 堂内的其中一张方桌,越过一个背影,阿绰就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正好能看见祁姜的房间。 刚才小二查看堂内情况时候,阿绰正好被挡住,但阿绰却是瞧见了小二鬼祟的神情。他抬眼,看着两人上楼的身影,若有所思。 “掌柜的,祁大夫来了。” 小二敲了敲房门,通报之后等着二娘的回应。 “不便迎接,快让祁大夫进来。” 小二应了一声,就推开了门,请祁姜进去。 门一开祁姜就闻到一股异香,她皱了皱鼻子,才踏入房内,小二就将门合上了。 二娘的房间可比她现在住的客房大多了,一进屋就看到一张圆桌配上了几张圆凳,圆桌上有一个香炉,正徐徐吐着细烟,看来这异香就是从香炉中传出。圆桌左侧有一张长榻,右侧有一道珠帘,珠帘后想必就是二娘的床榻。 一只柔荑掀开了珠帘,二娘从珠帘后走出,对着祁姜一笑。 二娘只化了淡妆,虽不如平日浓妆靓丽,但更显她黛眉明眸,唇上一点绛红,称得她的脸更白皙。长发简单一束,坠在了身后,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一荡一荡。 祁姜心中忍不住感慨,二娘只是简单打扮,都能如此勾人神魄。 二娘已经半躺在那张长榻上,手臂已经搭在了长榻中间的小方桌,看着祁姜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傻站着做什么,妹妹快过来坐呀。” 听到二娘这亲切话语,又见二娘脸上的温柔浅笑,祁姜也像是受到了蛊惑一般,走到了长榻,坐在了另一边,将药箱放在了身侧。 一个娇媚似狐,慵懒半倚;一个警惕似兔,坐得板正。 “妹妹在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二娘抬了抬身子,往祁姜的方向靠了靠,她支起了手,长袖滑落,露出了半截玉臂,皮肤白得发亮。 祁姜干笑了两声,赶紧回到了正事上。 “姐姐是哪儿不舒服?刚才小二来找我时,都紧张坏了。” 二娘轻启朱唇,正准备说话的时候,敲门声又响了。 “掌柜的,我来送茶水了。” “进。” 说话的时候,二娘看了眼那小方桌,祁姜也跟着她的视线看去,方桌上有一个青石制的茶盘,放了两个呈淡天青色,莹润纯净的茶盏,一看就是成色极佳。 门开了,小二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拿着一个茶杯,走到了长榻边,将手上的两个物件都放在了小方桌上。 那茶杯就是供酒家客人使用的黑色茶杯,祁姜落在疱屋的茶杯也正是这种款式的茶杯。 小二特地将黑色茶杯放在了祁姜面前,二娘点了点了头,他就出屋去了。 二娘挑出一个天青色茶盏,放在自己面前,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接着准备替祁姜倒茶。 “这是祁姜妹妹的杯子吧。” 祁姜眼皮突突地跳,听二娘这句话,一时不知道她这是有心一问,还是随口一说。 淡褐色的水柱从壶口流出,很快就倒满了大半杯,二娘放好茶壶,淡淡地看了眼祁姜。 “小二还真是细心,专门帮我拿了个杯子。” 祁姜看着那黑色茶杯,含糊地回答道。这屋中香味越来越浓,让她觉得发闷。 要知道民间私藏兵器可是重罪,尤其是前几年新帝上位之后,说是追查余党,查的就更严了。一旦被发现,都是得杀头。 可是面前的姚二娘偏偏就这么做了,饶是祁姜再大胆直接,也得小心应对。 “嗯呢,毕竟你的房里就只有一个杯子,又忘在了庖厨,小二这是担心妹妹喝水不便。” 二娘轻轻吹着自己盏中热茶,这话说得漫不经心。 祁姜被二娘这句话说懵了,此时竟觉得自己肚子里像是有虫蚁在四处爬,让她坐立不安。 “呵…我没有听明白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二娘看着祁姜装傻模样,笑得牵强。她也勾起了红唇。不再接祁姜的话,而是伸出了左手腕,腕上的翠绿玉镯显眼得很。 “我这两日总觉得神疲力乏,身上冷得很,这手呀,总是冰凉的。想请祁姜妹妹替我看看。” 祁姜赶紧抽离出刚才的紧张状态,她伸出两指,搭在了二娘手腕处,细细把了一会,脉象微弱,结合二娘刚刚描述的症状,祁姜也知是怎么一回事了。 “姐姐这多半是因为气血不足引起的,再加上近日心力疲惫,没有休息好。” 祁姜低着头打开随身药箱,翻找着什么,应该是没找着,她无奈地抬头看着二娘。 “我这药箱中并无能够给姐姐服用的药,都在医馆内……” 二娘笑了笑,又抿了一口茶。 “无妨,这也是多年老毛病了。妹妹快趁热喝茶,这茶可是我特地跟南方来的茶商换的,也算是不错的茶叶。” 祁姜双手握住了茶杯,看着杯中茶汤,却迟迟没有凑到唇边。 “怎么?难道妹妹是怕我在这茶水中下毒了?” “姐姐说笑了。只不过我一个粗人,喝不出茶的好坏,觉着有点可惜。” 见祁姜不喝茶,二娘也不再催促,只是笑着喝着自己杯中的茶。 祁姜觉得一阵胸闷,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的越来越快。 “祁姜妹妹?” 二娘看着祁姜眼神逐渐涣散,试探着叫唤祁姜的名字,祁姜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声。 紧接着,二娘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冰冷的触感让祁姜不自觉起了鸡皮疙瘩。 意识的最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语气冰冷在问她。 “你看到了什么?” 祁姜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幻化成了一只兔子,被一条巨蟒死死缠着,眼见着巨蟒血口寸寸逼近,她听到了一阵尖啸声,祁姜就看着一只金雕俯冲了下来,和这巨蟒缠斗。祁姜趁巨蟒松开了她,趁机蹬腿逃跑。 她头也不敢回,跑着跑着,她又变回了人,甚至看到了师父的身影。祁姜大叫着师父,眼见就能追上。师父也听见了祁姜的声音,一个回身,竟然成了活死人鲁力,他直接朝祁姜扑来。 “啊——” 祁姜睁开了眼,气喘吁吁地看着四周。她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暂住的客房里,药箱被放在了一旁桌上,黑色的茶杯紧贴着她的药箱。 发生了什么?她又是怎么从二娘的房间回来的? 等她缓过神来,准备下床查看情况,身子一动,眩晕就袭来。不再勉强,她倒回在床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同时在努力回想着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那杯茶,一屋子的异香,缠上她的那冰冷的手,还有那句话。 “你看到了什么?” 这分明是二娘的声音。祁姜眼中清明了许多,她慢慢从床上坐起,看着那个黑色茶杯。 她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早已经凉了,但还能喝的出那茶的清香。 确实是好茶。 祁姜打开门想要透气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倚在了她的门边,是阿绰。 阿绰见到她,行了个礼。 “我家公子想要请祁大夫聊几句话。” 也不等祁姜接受还是拒绝,就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贺公子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要找她? “贺公子是有什么不适吗?” 阿绰不知道祁姜为什么这么问,摇了摇头。 祁姜回身将门关好,看着阿绰。 “走吧。” 二娘房内,香味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掌柜的,怎么说?” 见天要黑了,为避外邪,小二将敞开的窗户一个个关上。 “嗯,祁姜确实发现了疱屋藏着的那些兵器。” 依旧是半靠在那张长榻上,茶盏已经空了。小二两三步走到长榻边,提起茶壶为二娘又倒上一杯新茶。 “我听掌柜的,来二楼上茶前先去她房里看了一眼,见她房内没有茶杯,才确定了祁姜是进了疱屋。还是掌柜的厉害,一下就问出来了。” 还是能闻到一丝异香,二娘脸色闪过厌恶神色,伸手在鼻尖挥了挥,又驱散了些味道。 “厉害的不是我,是这西域来的醉心香。她中了这香,就会失去意识,不管问什么都会回答。” “那掌柜的是如何没事?” 二娘拿起茶盏,喝了口茶。 “因为解药只抹在了我这两个青瓷茶盏中。” 小二才恍然大悟,脸上尽是对二娘的佩服之色。 “难怪!难怪掌柜的要我先去看眼她房内是否有茶杯,如果有就只送茶壶,如果没有就将庖厨留下的茶杯一并带上来。” 二娘看着小二夸张的反应,浅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她的茶杯,我会给她用另一个青瓷茶盏喝茶,自然不会中这迷香。可惜了…” “掌柜的,那要不要…?” 小二压低了声音,然后用手在颈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再看看情况。上回她说了这外头有疫病,她又是个大夫,万一碰上了这疫病还得仰仗她。等西源开城门了再解决她也不迟。再说了,如今这情况,我料她也不会轻易说出去,也无人能说。” “小的明白了。” “那主仆二人近日有什么动静没有?” 小二一听,就知道二娘问的是住在天字号客房的贺少风和他的随从。他回想了下,然后摇摇头。 “他们主仆二人倒也奇怪,安静得很,也极少见到那位贺公子,倒是那黑衣随从会出现在一楼大堂。掌柜的,要不要我想办法去探探他俩情况?” 二娘轻揉额间,还不知道西源这情况还得多久,酒家内又人多嘴杂,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 “也再看看,倒是注意下他们二人还有没有跟酒家内其他人有交集。” “明白了。” 小二见二娘不说话了,识相地退出了房间。 房内就剩二娘一个人了,天还没全黑,她就有些倦了,这个醉心香又让她勾起了些不好的回忆。 不愿再想,二娘闭上了眼。 第二十八章 交手 “冯都头,请。” 洪升雷将门关好后,就引着冯在业来到交椅边,两人都坐了下来。冯在业双腿大开,双手自然垂放在大腿上,多年的习惯让他保持腰背挺直。洪升雷一手搭在交椅扶手上,身体微微前倾,上身朝向冯在业。 “冯都头是从外头来的吗?” 洪升雷心里很是着急想知道外头情况,但说出的话依旧慢慢悠悠。 “我记得上回见洪大人,就是特地来通报封城一事吧?从封城之日起,冯某就未离开过西源。” 冯在业知道洪升雷想问什么,也不跟他绕弯子了。 “洪大人怕是要失望了,留守在西源的守城士卒都已遇上活死人,冯某亲自查探过,城门处都不见有守城军队。” “啊?!” 洪升雷大惊失色,平民百姓没有兵器防身无法抵抗活死人也是正常,没想到连携有刀枪的士卒都覆灭了…… 洪升雷心沉了沉。 “本官听说外头四处都是活死人,这么多日冯都头竟还安然无恙,甚至能穿行西源。当真是英武!” 冯在业听着洪升雷口是心非说这番听似溜须拍马的话,也不接茬。 一声沉重的叹息,洪升雷拧起了眉,脸上写满了忧虑。 “那等边军来了,无人开门该如何是好?” “冯某以为洪大人应该是知道边军不会来了。” 冯在业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洪升雷。 “也是…朝廷定不知道西源是如此情况,还是得想办法派人通报啊。” 洪升雷说着,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冯在业本以为自己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但他见洪升雷就跟没听懂一样。 “实不相瞒,本官也曾派人查探过两处城门的情况。听闻活死人都聚集在了西门,而东门并未怎么看到活死人踪迹。” 洪升雷抬眼看着冯在业,是在跟他求证这一事。 冯在业想到了东门营帐,那些变成活死人的兵卒们都死在了他的刀下,眸光一沉。 见冯在业默认了,洪升雷接下来一番话说得更恳切了。 “冯都头,你看县署内还有不少百姓,都眼巴巴盼着这危机能赶紧地过去。这百姓何其无辜啊,不如我明日派人,请冯都头调派,想想办法打开东门。一来是让百姓们避过西源内的活死人,二来是想办法往戚都报个信,朝廷肯定有办法,一旦派兵,这西源困局不就迎刃而解?” 洪升雷见他皱起了眉头,低垂着眼眸,迟迟不表态。 “冯都头若是担心上头怪罪,本官到时肯定是要替冯都头说上两句。若真的能出了西源,百姓们也定会对您千恩万谢。” “洪大人,并非是冯某不愿意打开东门。” “哦?” “而是东城门打不开了。” “打不开?!冯都头这话是何意思?” 洪升雷连声音都高昂了起来,撑起了半身追问道。 “中秋那夜,朝廷利用火药炸了西源两侧的太渊山,东门已经被山石堵住了。” “腾”一下,洪升雷站起了身,身体晃了晃,又重重跌落在交椅上。 “冯都头,你所言…为真?” 中秋那夜,他因为药物睡死了过去,根本不知道东门外的这番动静。 “这是上头的军令。” 听到冯在业这么说,洪升雷语气有些激动起来,倏地起身。 “不可能!这西源县毕竟不是普通地方,这里可是连接着戚国内外啊……” 他话音未了,被冯在业打断。 “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军令。” 冯在业又重复了一遍,不同的是语气中尽是不容质疑,“所以”二字说的极重 。 洪升雷双肩无力地垂下,大失所望。在封城之前他就收到了戚都来信,信中只说了巽国在中秋之后就会进攻,西源有封城的可能。对于自己是当朝宰相高琨的远房亲戚这一事,他始终心存侥幸,尤其新帝上位后,高贵妃成了高太后。他虽没有跟着鸡犬升天,但总归是有关系给自己谋条活路! 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涌现,一个大胆的猜测让他胆战心惊。 “这外头的活死人…难不成也在戚都的计算里?!” “这,冯某就不知了。” 语气淡淡,但看着洪升雷的目光却锐利得很。可洪升雷早已开始心慌,顾不上一直未起身的冯在业。 “洪大人还是不要妄加猜测,邻国来犯,封城也是正常。” 洪升雷站也不是,坐也坐不住,就开始在这三寸之地来回踱步,脑中的思绪不带停。 这炸山堵门分明就是有意而为之——西源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想到这,洪升雷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又怔怔地跌坐回椅子上。 “要是朝廷真的不管西源了…要么被活死人咬死,要么饿死,横竖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不可能不可能!冯都头你肯定是知道有退路的,不然你怎么敢留下来!” “冯某自当是为朝廷、为戚国效力!” 冯在业看到二堂避难的百姓的时候,心中不是没有过愧疚的。可是牺牲了西源,才能保住戚国内无数个像西源一样的地方。 况且,在他心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既然老天让他在西源重遇故人,他特地请命留守西源,就是为了将那个故人的性命终结在这里。 “洪大人若无其他事,冯某就先行告退了。” 冯在业起身,简单一拱手,就准备离开。 “冯都头,若是能打开西门呢?这好歹也是条活路啊……” “若是开了西门,那便是以叛国论处,这个罪名冯某可担不起。” 冯在业回过身略一弯腰,靠近了些。 “西门之外多半有巽国的军队,洪大人又怎能确定逃过一死呢?” 洪升雷紧抿着嘴,等冯在业离开了书房。他上前将房门锁好,然后在自己的书桌前又坐了一会,揉捏着自己的额头。 书房内光线昏暗,还剩一些微弱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书桌离窗户不近不远地距离,椅子上的那个人半个身子已经被幽暗裹挟。 睁开眼的时候,洪升雷看向了那空空如也的鸟笼,想到不久前他收到了“那个人”的来信让他打开西门,他迟迟未做行动。 原以为这天下也跟着姓高了,他也能分一杯羹。呵呵,没想到却是将他再一次地弃如敝履。 他撑起了身子走到了窗边,一掌将那挂着的鸟笼拍掉,心中有了决定。 冯在业在回二堂的路上,看到了一个身影,李执已经站在那等着他了。 “李捕快是一直在等我?” 他看着李执忍不住讥笑,根本不放他在眼里。 “本来不是,但几次和冯都头见面,都觉着冯都头对李某有颇多不满。要是有何误会,正好说个清楚。” 李执话说得也毫不客气,双手更是早已握成了拳。他还记着灾难发生前他曾去找冯在业帮忙,要是当时守城的将士能够有所行动,西源或许就不是今天这番景象! “那正好,冯某可不想跟你这种逃兵浪费口舌,只想一刀取你性命!” 逃兵?李执又多了一分疑惑,不禁怀疑冯在业是不是将他误认为是仇人了。 “我不明白冯都头所言,冯都头不如直说,我李执究竟何处得罪了你?!” 冯在业拔出了长刀,挑眉示意让李执拔刀。 “你好好想想,你配用李执这个名字吗?” 李执看冯在业已经刀尖相对,他右手放在刀柄上,但是一想拔刀心跳就不自觉地加快,那刀就像有千斤重一般,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根本拔不出来。从他成为西源捕快以来,不是他不想拔刀,而是他拔不出刀。这么多年他都是靠一双铁拳行走西源。 李执双手握拳,手上大大小小的旧伤依旧可见。 冯在业冷笑一声,收回了刀。 “哼,我可不占你的便宜。” 冯在业举拳,也摆好了架势。 两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凛凛秋风一扫,冯在业动了,率先挥拳朝李执面门攻去。 李执左手化拳为掌,把冯在业送到面前的拳头拍开,右手以掌作刀,往对方肋下劈去。 冯在业虽然一直挑衅,但李执心中多少有分寸,不下狠手——肺叶要害,一拳打实饶你再硬的筋骨也得躺上半月。 冯在业借着被拍开的力道拧过整个上半身,顺势躲开了李执的掌刀。雄壮的上身此刻异常灵活,像麻花似的拧了一周;下半身的马步却又扎得稳,半步都没有退让。 借这拧转的力道,冯在业以臂为枪,再度朝李执面门扎去,杀了个回马枪。凌厉攻势下,李执只能再度用手拍开冯在业的手臂——这次得用双手。 不过两三招,谁也没讨着好。 “怎么的,动手也娘们唧唧的?” 冯在业嘲笑李执不敢对自己下死工夫。李执没理他,他也自觉没趣,眉目一凝,又欺身上前。 “把你全部的本事都给老子拿出来!” 冯在业在李执耳边怒吼。李执不理解这城卫都统为何对自己如此强的敌意,但强敌当面欲取自己性命,倒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李执一个侧身让过冯在业,又快赶两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借这院内中央一棵梧桐,鹞子翻身,飞起一脚朝冯在业而去。冯在业转过身见李执已经朝自己蹬来,只好双腿泄力,硬桥硬马直直往后倒去;让过李执之后,又借腰腹之力重新站起来。 李执落地,背对冯在业,心知自己漏了破绽,余光见侧后人影闪动,也不敢怠慢,回以鞭腿以攻代守。可转过头这才发现,这哪里是冯在业,而是不知从何时闪出了一个衣角飞舞的姑娘! 势已起了,人也腾空,哪怕李执努力吸气沉身,收紧腰腹,也难以收住这一鞭腿。 电光石火间,落在那女子身后的冯在业探身而出,一把扯过女子,用背来接李执的鞭腿;李执也错开角度,靴底擦着冯在业后背而过,军旅中熬打多年的汉子,这倒受也伤不了他。 “云轻姑娘!?”两人站定,李执心有余悸,这才看清冯在业护下的女子面目。 云轻好奇的眼神游移在这两人身上,并没有被刚刚的那一击吓到。 李执和冯在业不约而同都卸了劲,冯在业松开了怀中女子,退开了两步。 “李捕快。” 云轻朝李执点了点头,一双美目直直地看着另一人,丝毫不避讳。 “这位是?” “这位是西源的城卫军都统——” “在下冯在业。” 不等李执说完,冯在业先报上了大名。 “哦,原来是冯都头当面,民女云轻。” 云轻也朝冯在业点了点头,又看了下这两人。 “正好想学一些拳法护身,路过看两位大人在切磋,一时看得入神,并非有意打断。两位大人继续便是,我在一旁看个一二。” 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就一散,两人都觉得有个女子在一旁看着怪异得很,更何况这女子还想要学拳。 如今时机不对,那就改日再和这冯在业问个清楚,李执找了个要巡视的借口就匆匆离去。 “欸!李捕快!” 没想到云轻一叫,李执赶路的脚步倒更快了。云轻一个回头看着冯在业,冯在业根本无意搭理她,就准备往二堂方向去了。 “冯都头是瞧不起我等弱女子吗?” 冯在业浓眉微挑,回过身看着这个身高不过才到他胸前的女子,倒是有几分气势。脸上也没有一般女子的娇羞神色,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学拳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云轻姑娘学拳又是为何?” “自保。冯都头应该是见过外头的那些活死人吧?” 她和哥哥云舒就是在南市的时候,看到了人咬人。云舒被吓得不轻,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寻了短见。 冯在业轻笑了一声,断定她连刀都不敢握。拔出了刀,轻轻一甩,刀刃换了个方向,刀柄朝着云轻。他望了一眼李执离去的方向,眼里满是不屑。 “对付他们,拳头没用,得用刀!” 已经有衙役打着火把匆匆路过,借着微光,冯在业看到云轻露齿一笑,接着手上的刀重量轻了些许,一双秀窄修长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刀柄。 第二十九章 折神 西源酒家,天字号客房。 祁姜迈进房间,阿绰跟在了身后,反手就将门给关上了。 阿绰走到了她的前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祁姜回头看了眼那紧闭的木门。 “祁大夫?” 祁姜回过神,跟着来到了一入门就看到的圆桌旁,阿绰给她抽出了张圆凳,祁姜顺势坐下了。 她暂住在一楼的普通客房,这二楼的天字号客房也比她的房间大多了,她的身侧就是两扇窗户,其中一扇窗户还打开了一条缝,透过窗缝能看到天已经大黑。整个客房只有圆桌上的那盏油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偶有夜风从窗缝钻入,引得那火烛阵阵跳跃。 圆桌左侧还有一个隔间,应该就是睡觉的地方。隔间没有窗户,又没点上油灯,什么也看不清。 祁姜正面朝隔间方向,阿绰就站在祁姜身后。祁姜看他的时候,油灯的光只照的到他下半张脸。 “不是说贺公子有事想聊两句吗?” 阿绰不接她话,祁姜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朝前方的隔间方向看去。 “祁姜。” 果然,隔间暗处就传来了贺少风的声音。 从她被强行掳去替鲁力看病开始,她对贺少风的印象一直不好。祁姜也是见过一些纨绔子弟,但是贺少风跟他们还不太一样,除了霸道无理,喜怒无常外,贺少风身上还带着一种阴鸷。 “贺公子,你我并没有那么熟,还是称呼我祁大夫为好。” 祁姜并不想和他产生任何交集,一句话就想拉开二人距离。 暗处那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屋内响起了“嗒嗒”的敲击声,声音不重。祁姜就看到本在身后的阿绰往那隔间去了,没多一会儿,又回到了她身后的位置。 祁姜在心中叹了口气,在跟着师父之前,她也是在大户人家手底下做事,深知任人差遣有多么的不容易。她看着这对神秘兮兮的主仆都觉得累,抽出了一张圆凳让阿绰也坐下,阿绰却不理会,依旧看着暗处。 无奈,祁姜也将注意力放回在了暗处的贺少风。 “贺公子突然找我,是要聊什么?” “贺某想要知道,西源酒家的掌柜姚二娘找祁大夫所为何事?” 姚二娘?她本来猜测贺少风应该是要问鲁力成了活死人的疫病一事,但没想到…… 二娘找她不过是稍早之前的事情,虽说酒家不大,但是会注意的人寥寥无几,难不成他们一直在监视着她?她在酒家也和旁人说过话,但偏偏只问姚二娘,还是说他们和姚二娘有什么关系? 祁姜微微蹙眉,心生警惕。 “贺公子怎么会对此事上心?” 暗处那人又不说话了,“嗒嗒”的轻叩声倒是一直没停。 祁姜心中有些不耐了,她的头还是有些不舒服,抬起手搭在桌面上,轻轻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是贺某的事情,祁大夫还是不知道更好。” 手上揉按的动作停了下来,一双圆眼瞪着暗处。尽管祁姜知道眼前的人和二娘一样不好惹,但这几日发生的这些事足够让她心烦意乱。心中的不耐已经升级成了怒意,她压着心头的火。 “阿绰请我的时候可说的是来聊几句话。但贺公子一直在暗处,却让我坐在光亮地方,我倒是觉得贺公子这更像是在审问我吧?!” 祁姜从圆凳上起来,看着黑处。 “我不觉得能和贺公子有话可聊,就不多打扰了。” 本一直在响着的扣击声停了下来,祁姜的人影被油灯映在窗户上,一晃一晃。 看贺少风又不说话了,祁姜抬脚就准备走。 “祁大夫,你知道你中了迷香吗?” 黑暗处再传来的声音平稳而笃定,对祁姜的意欲离去根本不着急。 “若是祁大夫依旧无话可说直接离去便可,要是想聊上几句,你还是坐下罢。” 迷香?这话一出,成功地留住祁姜,她又站了回去。 她自是最了解自己的身体,从她在客房醒来就一直不适。因此祁姜本也就怀疑在二娘房内的时侯,她被下了药。只不过她给自己号了脉,下了针,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哦?不如贺公子说说看,我愿闻其详。” “嗒嗒”扣击声又再响起,祁姜却迟迟没等到回话。身后的阿绰将圆凳往前挪了挪,祁姜才明白,如果她不按贺少风的意思坐下,那么贺少风就不会张口的。 祁姜也不扭捏,直接坐回在了圆凳上。暗自腹诽贺少风看起来不过大她三四岁,竟然如此懂得拿捏人心。又瞥了眼阿绰,竟然生出了几分同情。 “阿绰。” 祁姜听到了贺少风叫他,收回了同情的目光。阿绰应了一声,然后站在了祁姜身侧。 “祁大夫身上还残留了一些香味,这迷香的香味浓烈,是从一种名为‘满拿罗’的异花中提取。祁大夫虽为医者,但这迷香在民间并不多见,常人都并不得知,一时没有防备也是正常。” 听完阿绰的解释,祁姜又嗅了嗅自己身上,确实还有些淡淡的香味。 “这迷香叫什么?” “民间称这迷香为醉心香。” “醉心香…若是中了这醉心香会有何症状?” “中了醉心,轻则失去意识,有问必答,进而被他人操控;重则出现幻觉,开始痴呆疯癫,逐渐非常人也。” 祁姜神情一滞,脑子里又闪过了二娘最后的那句话。 “你看到了什么?” 如果醉心香真的像阿绰说的那么厉害,那么很有可能姚二娘已经知道她发现了疱屋的那些兵器。 这一回,轮到祁姜低头不语。 身在暗处的贺少风坐在一张交椅上,他的指尖仍在一下一下的轻叩着交椅扶手,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祁姜,直至捕捉到了她脸上轻轻皱眉,若有所思的神情。 “祁大夫,姚二娘找你究竟所为何事?” “姚姐姐身体不适,我只是去她屋内问诊。” 贺少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本来慵懒倚靠在交椅上的身姿动了动。 “就这?” 祁姜点了点头。 “只是问了下姚姐姐有何症状,再替她号了个脉。” 她并不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姚二娘和贺少风都太过神秘且危险,是敌是友都不知,想着还是先含糊过去为妥。 “呵。” 祁姜听到他的一声哂笑,心中明白贺少风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如果只是简单的看病,姚二娘为何要对你用醉心香。祁姜,你究竟是知道了什么?” 贺少风将对她的称呼从“祁大夫”又改为了“祁姜”,低沉的嗓音隐藏着不易察觉的警告。十足的压迫感让祁姜觉得那暗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只蛰伏已久的野兽,她想到了自己梦中的那只金雕。 祁姜定了定心神,她现在可不是梦中的那只疲于仓皇奔逃的兔子。 “贺公子,我只是替二娘看了个病就回房了,不知道你所说中迷香一事。” “祁姜,你是不相信醉心香一事,还是不相信你的姚姐姐会是个对你下药之人?” 听着贺少风问的问题愈发像是在审问犯人,祁姜气极反笑,看着黑处的眼神充满了挑衅。 “你和阿绰口口声声说我中了迷香,又说这醉心香民间并不常见,那你们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祁大夫!” 身后的阿绰低低叫了一声,像是要阻拦祁姜追问下去。祁姜回过头看了眼阿绰,阿绰朝她微微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几乎看不出来,接着就看到阿绰紧张地看着黑处。 “嗒——嗒——” 从她进入这天字号客房的时候,阿绰站在她身后就跟不存在一样,但唯独刚刚他的反应之大,让人难以忽视。 祁姜心中的疑惑就像是一颗石子丢入了平静的湖面,泛起的涟漪越来越大。 “祁大夫问得好。” 贺少风语气极为平静,但祁姜看到阿绰整个人都紧绷了。 “祁大夫可知道,这戚国里有多少他国细作?” 祁姜摇了摇头,这醉心香怎么又扯到了他国细作上。就接着听到贺少风轻笑了一声。 “要知道,一场战役输赢的关键可能就系在一个细作身上,尤其是这细作就隐藏在军中的时候。” 心中一个咯噔,祁姜预感贺少风接下来的话并不是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女能知道的。 “这醉心香在军中多用于审问细作,那时候它的名字还不叫醉心,我们都叫他折神。折神之刑一般人都经受不住,最后那些细作都饱受幻觉折磨,生不如死。” 不知道是身侧吹入的夜风太冷,还是贺少风用着平静的语气说着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寒栗爬上了祁姜的手臂,她忍不住想到了死在了医馆里的疯子。 祁姜已经不想再知道更多,她猛地起身。 “阿绰。” 贺少风看到祁姜的动作,就叫了一声,阿绰按着祁姜的肩,将她又按坐回了圆凳上。 “祁大夫,现在想走,来不及了。” 祁姜咽了咽口水,忐忑不安地坐在圆凳上,还想着贺少风刚刚那番话,难怪他要坐在暗处,难怪她会有种被审问的感觉。 “你…你是军中之人?” “曾经是。” 贺少风垂下了双眸,曾经…不过也就是几年之前。 阿绰的手已经从祁姜肩上收回,祁姜用余光看着阿绰腰间的剑。 “再后来…阿绰你来和祁大夫说。” 这一次阿绰没有来到祁姜身侧,就还是站在了祁姜身后。 “再后来,折神在宫中也开始频繁出现……也是在宫中的时候被称为了醉心。” 祁姜听到“宫中”二字的时候,后背一僵。阿绰接下来说的每一字都顺着她僵直的后背钻入了祁姜的耳中。她想起第一次在柴房见到阿绰的时候,她当下以为阿绰是个女子,但注意看他喉间又见他有喉结。 她知道,宫中是有宦官的。 虽然不敢确定,但祁姜不再多问。一阵头疼袭来,祁姜紧闭着眼忍着。 “祁大夫若是觉得头眩脑痛,这也正是闻了醉心香的作用。” 等这一波疼痛过去,祁姜调整好呼吸,才睁开了眼。 祁姜听到了隔间传来了些动静,能看见一个被微弱烛光勾勒出的站着的人影。 “祁姜,所以你是知道了什么。” 就连贺少风的声音都近了许多,他这句并不是在问祁姜,而是一句肯定。 “我不明白贺公子的意思,我不过就和贺公子一样,因为外头行走的怪物而躲在了西源酒家。” “那中秋那夜,姚二娘和你说了什么?” 中秋夜?祁姜努力回想了一下,她确实来了西源酒家,二娘告诉她因为城门关了一时半会不会有师父的消息。 她看着那人影,原来自己在那个时候就被盯上了吗?祁姜莫名的觉察到自己像是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只是找二娘打听我师父沈如钟的消息。” “沈如钟?” 贺少风喃喃地重复这个名字。 “贺公子,想必其中一定是有些什么误会,我与二娘不过相识没多久,去二娘屋内也只是替她看病,其余一概不知。” 祁姜这话说的小心,前有姚二娘后有贺少风,她无缘无故被夹在了中间,简直叫苦不迭。 那模糊人影又遁入黑暗中,贺少风坐回到了交椅。 祁姜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不过他有的是耐心。如果其中真有什么事,等姚二娘知道他见了祁姜,定还会有动作。 “阿绰,送祁大夫回房。” 祁姜松了一口气,阿绰应了一声,引着祁姜出了客房。 “不过就在楼下,我自己回去就可,无需你送我。” 一出客房,祁姜就委婉拒绝阿绰送她的好意。 阿绰已经关好了客房的门,看着祁姜,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公子的吩咐。祁大夫,请。” 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小二在堂内忙活着,却看到祁姜和那名黑衣侍从正从楼上下来。他很快收回了目光,继续往来于大堂和后院之间。 祁姜一回房就立马关好门,她没有点上油灯,而是整个人就瘫软在了床上。抬起手臂罩在眼上,脑中不停地在想贺少风和阿绰,还有姚二娘。 “公子,祁大夫会不会和姚二娘提及此事?” 阿绰也回到了天字号客房,隔间依旧没有点上油灯,他对着暗处弯腰等着回应。 “她要说了更好。不过我料她是不会说的。鱼饵已抛,愿者上钩。” “呼”一吹,贺少风手上的火折子亮起星星点点,油灯被点着,跃起火苗,映在了他的幽深眼瞳之中。 第三十章 浅水 北街,写有“茶”字的幌旗还在风中飘摆。 估计曾经的喝茶客人都是住在北里的街坊,里头的装潢并不如南市那块儿的茶楼显得大气。说是茶肆,其实也就是北街上的一间民房,主人家在自家门口支了个茶摊子,但屋子里还挂着不知是谁作的字画,试图点缀些情趣。 季之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块门板合上,将那最后点月光也阻挡在门外,茶肆里陷入了黑暗。 他凭着感觉往屋里行进,身侧传来婴孩的咿呀声,季之撇了撇嘴。直到摸到了一个约莫到他腰腹高度的台面,在这台子周围一番摸索,等找到了油灯,他才吹着了火折子。 油灯亮起,他拿着油灯一回身,看到独眼龙正靠着墙假寐,手上还抱着孩子,一点都没有放松。季之十分后悔没有早点让这孩子跟他娘死在一块儿,他在茶肆里泄愤似的轮番抓起屋内的水壶一顿摇晃。 “他娘的,一个茶肆里怎么连水都没有!” 门窗都已经封上,他也不忌讳了,声音大到让那孩子在独眼龙怀里不安地动着。 独眼龙一只手轻拍孩子,才睁开眼看着季之。 季之从小就会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以前只要季之一佯装发作,爹娘会想尽办法将那些宝贝,不管是玩物还是点心,都差人捧到他面前。后来季家变故,家道中落,他和季之因为种种原因流落到了雁栖山。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对这个弟弟心存愧疚,所以百依百顺,但其实季之一直都是这样。 尉迟骁的惨死时刻在提醒他,季之不是孩子了。以前有爹娘,他是季家小公子,反而对季之是一种约束。 独眼龙看到离自己最近的桌子上有一个水壶,他略一伸手就拿到了,掂了一掂。 “季之。” 独眼龙将手上的水壶递给他,季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不过两步就走到了独眼龙身前。 季之放下油灯,一把接过了水壶。壶中还有小半壶水在晃荡,他对着壶嘴,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眼睛却是在看着独眼龙。 独眼龙的嘴已经干裂起皮了。他本来想留出一半给独眼龙,可是又看到那孩子,季之只留下了两口的量,才放下水壶,舔了舔干燥的双唇,他将水壶给回独眼龙。 这是季之的小小报复。 独眼龙知道壶中没有多少水,他对着壶嘴抿了两口,水很凉,但多少缓解了他的口渴。他忍住了想喝完的冲动,放下了水壶,四处看着,想要找找有什么器皿给孩子喂点水。 “我这是留给你的水,你要是不喝,我就喝了!” 季之看出了他的想法,准备夺过水壶,独眼龙伸手一把按住。 “季之!” 尽管喝了点水润了润嗓子,但独眼龙的声音还是沙哑得很。见季之悻悻地收回了手。 “把那个杯子拿过来。” 看到独眼龙又摆出了这一副大哥架势,季之不情不愿地去拿了杯子,但回身就把杯子往独眼龙面前一丢,幸好独眼龙一个眼疾手快接住了杯子。 独眼龙瞟了眼季之,接着把杯子放好,将剩下的水尽倒入杯中,可惜连一个小小瓷杯都未倒满。他用食指沾了沾水,轻点在了孩子的唇上。 那婴孩感受到了唇上湿润,嘴巴也不自觉的一张一抿。独眼龙就用这种方式,很有耐心的给孩子一点点喂水。 “等天一亮我们就往东门去,赶紧离开这个邪门地方。” 季之双手抱胸倚在墙边,和独眼龙说着该如何离开西源。 “这小儿没有奶水也活不了,天亮后就把他留在这里,不然他一个哭闹,又引来那些怪物,咱们三个都得死。” 独眼龙又想到了接过孩子的时候,崔娘子血泪交融的那张脸,在那一刻他的心中有一块塌陷了。当年的那个季仁,竟然连一个普通女子都不如。 “我既然从他娘手里接过了他,就会照顾他。” “哈哈!” 季之笑出了声,似乎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 “哥哥,我并没有和你在商量这件事。” 这话并没有带着笑意,而是带着冷意。 怀中婴孩又沉沉的睡去了,独眼龙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才看着臭着脸的季之。 “季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会照顾好你,也能照顾好他。孩子我是一定要带上的!” 油灯将尽,火苗变得越来越小,独眼龙已经看不真切季之的表情。他想带着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崔娘子的嘱托。如果他能保护好这个孩子,是不是就能弥补当年没有保护好季之的错? “我听哥哥的。” 灯枯油尽,茶肆又陷入黑暗,谁也看不清谁。 “放开我!哥!救我!” 他被拖到了草丛里,脖颈上戴着的行枷让他的头和手动弹不得。季之听到身后两人“簌簌”脱衣服的声音,未知的恐惧让他喊得更大声了。 “季之!” 季仁大喊着想往这边来,他身上也戴着行枷,想要冲撞过来。 “大胆!竟然敢袭击公差!” 草丛外的另外两人几番拦不住季仁,有人拔出刀朝他面上一划。季仁捂着左眼倒地惨叫,血一点点从他指缝间渗出。 “哥!哥!救我!” 季仁还想再往季之那里爬去,一把刀直直的插入了他面前的泥地里。那是最后一次警告,下一刀就是要取他的命了。他们现在命如草芥,他得活下去,不然季之怎么办!痛苦和无助让他蜷缩起了身子,不敢再动。 慢慢的,绻缩的季仁和靠着墙弯腰抱紧孩子的独眼龙重叠在了一起。 季之被压在草丛中,什么也看不到。突然他下身一凉,接着疼痛袭来,和耻辱混杂在了一起。他死死咬着牙,不愿发出一点声音,双眼涨的通红,眼泪滴落在草地上。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想要杀尽天下人! 他恨啊!他恨啊! 黑暗是泛滥恨意最好的掩饰,季之看着独眼龙的方向,死死咬着牙。 “青鸢……” 干哑的声音从床榻那边传出,正打着瞌睡的青鸢立马从座椅上弹起,就往黄秋云的方向去。 “夫人?” 青鸢问的小心翼翼,怕黄秋云是梦中呓语而惊醒了她。 “水……” 黄秋云觉得自己的喉咙犹如火燎,再没有力气说出更多的话了。 青鸢小跑到圆桌前想给黄秋云倒水,没想到水壶空空,让她一下有些慌乱。她回到床边,蹲下在黄秋云耳侧小声说道。 “夫人,我去添些水,很快就回来。” 说罢,青鸢就匆匆忙忙要往门外去了,拿上水壶才将门一拉开,寒风就往里钻,她赶紧走出将门关好。 哈了口气,搓了搓手,又一路小跑去了。 戚国普通人家还是吃水还是依赖官井,百姓除了自付水课去官井打水之外,还有贩水人会替一些大户人家或者茶楼酒家送水,有时还会沿街售卖。 好在县署内就有一口井,每日都会有人打水存放至水缸内,用水还不成问题。 青鸢等着烧水,心里因为焦急在后厨根本呆不住,不自觉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站在三堂口,看着二堂方向有些火光,让她有些莫名平静。 夜晚很安静,尤其是县署内人少,又比一般民宅大的多。青鸢听到了一些声音,仔细一听像是有人在说话。 青鸢咬着唇,好奇压倒了内心中的恐惧,她迈着小步走出了三堂,往那声音传出的方向去了。 一个人影对着墙角正在不停的磕头,还絮絮叨叨说着话。 是鬼吗?青鸢不敢再往前,吓得失语。她颤抖着身子一步步往后退,生怕惊动了那个鬼。 “咔嚓。” 青鸢踩到了枯叶,发出了声响。青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动都不敢动。但墙角那鬼应该是没听到,依旧在不停地磕头叩拜。青鸢一刻都不敢停留,回头就跑。 “谁?!” 青鸢跑回三堂口时候,碰上了巡夜的衙役。 刘四三举着火把一看,这不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嘛。 “青鸢姑娘?” 青鸢看到了衙役,又有火光,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她小口喘着气,肋间因为这冰冷的空气一阵作疼。 “有…有鬼!” 刘四三一手赶紧握着刀柄左右看,可是没见到有任何动静。 “是外头那怪物进来了?!” 青鸢摇摇头,又点点头,这让刘四三更糊涂了。 直到青鸢咽下一口气,才和刘四三说了刚刚的所见。 这鬼……确实不太像外头的那些怪物,但这怪异的行径也足够让刘四三头皮发麻了。 青鸢想起烧水的事,匆匆去后厨了,只留下刘四三一人举着火把站在那。 刘四三走三步退两步,心里压根儿不愿往那方向去。去了吧,不管是鬼还是怪物,他若防不住会要丢命的;不去吧,万一闹出点什么那就是他巡夜懈怠,这官家饭碗就保不住了。 又踌躇了一会,刘四三看到自己腰间的刀。自己可是有刀呢,万一立功了呢?实在打不过跑就是了!刘四三给自己打了打气,还是往青鸢说的地方去了。 握着刀的手都出汗了,刘四三看到了那个“鬼影”,也听到了那个声音。他一手向前举着火把,一手用刀指着那个背影,又往前走了几步。 “是先生愧对你们…是我的错…放过我…放过我…” “前方何人!” 刘四三暴喝一声,那背影明显被吓到了,高举着手转过头来, “张文昌?!” 令人火大,刘四三收起了刀,狠狠地踢了一脚张文昌。 “你他娘的!大半夜在这里装神弄鬼!” 张文昌一下半倒在地上,眼中还是惊魂未定。他虽然来县署也没多久,但相较于刚到的时候,说是形如枯槁也不为过,他的眼下青黑,大半会儿还回不过神。 刘四三皱着眉蹲下,伸出五指在张文昌脸前晃着。 “喂!” 张文昌反应过来,认出了眼前人,收起些惊慌。他这番表现刘四三早已收入眼中,他虽然不如上头几位挂牌的捕快精干,但好歹也是吃县署公粮的,看得出这张文昌心里有鬼。 “张文昌?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刘四三侧头,墙角还垒着县署分发的粮食。 “我……我……” “你这是在拜谁呢?” 张文昌听到他这么一问,马上半跪了起来,欲言又止。 两人说不上是朋友,只是牌桌上相见的赌友,赌桌上还偶尔会借点钱给对方。他这些日子饱受折磨,无人可说,刘四三对他而言此时就是根浮木。 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刘四三心里有数了,看来还真有事儿!他压住了一股兴奋劲,板着脸训斥。 “少废话,你要现在不说?那咱就去洪大人面前好好说说!” “欸!别别别……” 刘四三作势要走,被张文昌一把拉住。张文昌左右看了看,然后凑到了刘四三耳边。 张文昌并没有提及自己将学生锁在了书院,但刘四三的表情还是从好奇逐渐到震惊,最后只剩下愤怒。 刘四三起身又踹了张文昌一脚,脸上尽是嫌恶之色。 “你也配当个先生!” 不愿再搭理他,刘四三直接转身离去。 “你可千万别说啊!” 张文昌最后的喊话留在了这个朝南一角,他又对着墙角的贡品拜了拜。 “真晦气!” 轮值的衙役看到了忿忿的刘四三,嘴上还骂骂咧咧。 “刘哥咋回事?巡个夜还整的一肚子火。” 刘四三根本没把张文昌最后的叮嘱放心上,一把拉过问话的衙役,一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跟你说,张文昌你知道不?就是那个书院先生,真的不是个东西……” 院子里的水井边,两个衙役扶着井沿,嘀嘀咕咕个不停。月光与火光一路下去井里,洒在井底的水面上。井上头的手拍打在井沿边,微微带起些沙尘。落入井里,把水面的月亮和火把揉散了,激起清浅又密密麻麻的波纹。 30-40 第三十一章 深潭 李执只觉得自己在摸黑一直往前跑,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气喘吁吁但身体上却不觉疲惫。 “李执…李执!” 究竟是谁在叫他?他停下脚步在原地打转,看不到自己,看不到来人,也看不到方向。 他不想再跑了。 心念一动,就看到这片死黑中忽起了一个白色光点,对他而言是一个诱惑。李执回头一看,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果他停下脚步,那么终将被这片黑所吞没。 只有他自己,这一路上枯燥孤独。 别无选择,他往那白色光点处行走,越靠近它,它就变的越大。渐渐地,光点变成了一道人形大小的缝隙,与其说是缝隙,不如说更像是一道……门。 李执犹豫了,穿过这道光门,自己又会通往何处?心神皆疲,他不想再跑了。 他伸出一只手臂穿过光门,没有触摸到什么,再收回来的时候,手臂也没有异样。 又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往前一小步,几乎是贴在了光门上,试探一般将脑袋浸入到了那道光,一道强光让他睁不开眼,他皱着眉头紧闭双眼,还等着一点点适应。 倏地,一道力气将他往前一推,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光门里。是谁?!他还未能睁开眼就一个回身想抓住那个推他的人,结果向前打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李执不急于爬起,而是躺在了地上用双手捂着脸,在手掌的保护下睁开了眼,慢慢地双眼没有刺痛感了,他放下了手。 是天空……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冠洒了一地,手下还摸得出草地湿润的触感。他撑起身子,哪还能见到什么光门啊!他此时身在了一片山林之中。 这并不是太渊山。 太渊山打眼看到的几乎都是裸露的山石,在严冬时还能看到覆盖的积雪。但是这里放眼看去是茂密的树林,还有丝丝缕缕的白雾穿梭在林间,宛如仙境。 李执起身,拍落身上沾着的草叶和碎土。往山林深处走去,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间。不过走了一会,白雾消散,豁然开朗,仰头一看就见一道直泻而下的飞瀑。飞瀑约有十丈高,倾泻的水流撞击在两侧的尖石头,激起一道道水花,最后流向了飞瀑下的深潭。 李执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他站在潭边,看到一个身影漂浮在中央,不知是死是活。没有任何犹豫,他走进这片深潭,清澈的潭水逐渐淹没腿肚,再到腰腹,等离那身影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潭水已经到了他的颈处。 双臂又划了两下,接着长臂一伸,将那人拉了过来。兴许是用力过猛,那人半沉半浮在潭水中,等李执看清了他的脸的时候,下意识的手一松,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人漂离了他——那是一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那人睁开了双眼,悲痛地盯着他。 “李执…李执…” 依旧是那个声音,不停地喊着“李执”这个名字,盖过了“哗哗”激流声。 “李执!” 李执睁开了眼,又是梦。 他左右看了看,屋内也是一片黑,听到鼾声正畅,李执便知对床的梁捕快还在熟睡。梦里那最后一声“李执”实在是过于真实,以至于以为是有人叫醒了他。 揉了揉眼,翻身一起,本来还很清晰的梦境已经消散无几,李执还在努力回想试图抓住一些画面,也就只记得最后看到了张跟他一样的脸。 外头天还未亮,李执猜测现在应该是在亥时左右,心里有了盘算,赶忙起了身,不想将梁捕快吵醒,刻意地放轻了动作。 黑影蹑手蹑脚的来到门前,轻轻拉开木门,如雷的鼾声却停了。李执没有再动,凝神听着梁捕快那边的动静。一个翻身,梁捕快咂巴咂巴,呼噜呼噜的鼾声又起。 木门紧闭,屋内就剩他一个人了。 李执先是巡了一圈县署,衙役们都不知道在哪偷懒去了,并没见到有人影。天光初现,远远地就看到守在牢狱前的衙役低头在打瞌睡,李执就这么堂堂正正走进牢狱,衙役都没有醒过来。 西源县署跟戚国其他县署比算是小的,因此牢狱也并不像其他地方还分为男女狱。李执当差十年,也算是熟悉牢狱布局,一进来就能看到最里处的墙面上写着大大的“惩”字,入口处的门上靠近房梁的位置有一个只够人探出头大小的窗口,牢里的犯人还能靠这个窗口分清白昼黑夜。字墙前摆有架着犯人用的木桩,上头还挂着刑具,中间摆有一方桌,还配有长凳。两侧皆是一间间牢房,除了关着小八,就没有其他犯人了。 在尉迟骁入狱的时候正巧赶上一拨提审,这牢里零零散散的不少犯人各有去处,赦免的赦免,发配的发配,整个牢狱里只关了尉迟骁一个人。洪大人还笑称这山匪重犯,腾一整间县牢关他,可见看管之严了。 牢狱里什么都看不清,李执摸出火折子,点着方桌上的那盏油灯后,拿起油灯就在找小八被关进了哪间牢房,直至找到刑架左侧的那一间。 小八靠着墙角,脖子上还戴着木枷,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小八!” 李执压低声音,叫着小八的名字,小八只是动了动并没有抬头。 又叫了几声,见小八还是没有反应,李执伸手在地上摸索着,捡到一颗小石子后,就轻轻朝着小八丢了过去,石子正好砸到小八的脑袋。 小八抬头,看到栅栏外手拿油灯的李执,他简直不敢相信。 “小八!” 听到李执叫他的名字,小八当下就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忍不住激动大喊。 “师…师父!” 李执隔着栅栏一把捂住他的嘴,然后看着入口处,没见着有人过来,才放下了手。小八心领神会,眼含热泪看着李执。 “师父,你怎么来了?!” 小八头发凌乱,身上只着着白色里衣,通过烛光,李执看到白衣上还有血迹。他掰过小八的肩背,看到小八背上一道道的血痕,李执目光一凛。 “他们对你用刑了?” 小八脸上鼻涕眼泪都混在了一起,一点头,下巴就磕在了木枷上。 “我和梁捕快说了我和山匪没关系,可他不信,就上了鞭刑……” 李执想到这趟来的正事儿,得弄清楚山匪脱狱的事情才有可能救出小八,不多废话,他盯着小八。 “小八,你告诉我,尉迟骁究竟是如何脱狱的,你又为何会一同消失?” “师父,难道你也不相信我吗?” 李执摇摇头。 “山匪脱狱这事过于蹊跷,你只有告诉我这其中经过,才有迹可查。” 小八看着李执坚定的神情,他双手扒着栅栏,有了些希望。 “师父,十五那夜我来轮值,才到牢狱没多久,就进来了一个戴着眼罩的男子,是他拿刀逼着我开了牢房……” 说到这,小八有点惭愧看着李执。当时独眼龙跟他说,就算他不开这房门,等死在刀下,照样能拿到钥匙,何必丢了小命。 “雁栖山匪凶残,你并非他们对手,确实应当保全自己,才能有机会通报。” 小八见李执不仅没有责怪,还认为他应该保全自己。这些日子经历的恐惧和委屈,再也压抑不住,他只想嚎啕大哭。 李执见小八又开始哗哗流泪,紧接着继续问。 “那这些时日你去了哪?” 小八带着木枷根本擦不到脸,只能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流眼泪。 “尉迟骁让独眼山匪带着我一块,说是要打掩护。出了县署后,就在北里那一块占了一户人家。” “打掩护?按理说县署内有捕快衙役,门口又有巡守差人,怎会那么轻易地就出去了?” 小八一边努力回想,一边说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那时也想着若是看到人便有机会呼救,但那一夜兴许是因为过节,离开县署的一路都没有碰到人。” 李执也跟着想了下,十五前后恰逢过节,洪大人让一众差人多留意县内治安。那晚不少衙役都去了南市那块儿,也包括他。这是不是也过于巧了? “师父!当时山匪还有好几人!那独眼山匪还叫尉迟骁大哥!他们有好几个当家呢!” 雁栖山匪本就分散,行踪更是难测,至今不知首领是谁。难不成尉迟骁就是山匪头目?李执对于这个想法有些难以相信。是什么让一个山匪头目冒着极大的危险隐藏身份,竟然在西源牢狱里关了半月有余? “被占的那户人家可是安好?你又是如何逃出?” 这是小八最不想回忆的部分,他闭上眼,身子瘫软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半晌,无力地摇了摇头。 “山匪突然开始咬人……” 短短一句话,李执的心也一沉,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山匪成了怪物,普通人定是在劫难逃。 “师父,外头我碰着的人都模样恐怖,不像是活人……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啊?!” 初入县署牢狱,小八也是慌乱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在北里所见所闻依旧历历在目,他生起了宁愿待在牢房里的念头。 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李执拍了拍小八的臂膀。小八还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容易。 “若山匪脱狱与你无关,可这一切实在太蹊跷了……” 李执若有所思。 “小八,我无法完全信你所说,毕竟你确实嫌疑极大。但我也会查清真相,若你真是被冤枉的,我必定禀报洪大人还你清白。” 小八没有因为李执的承诺而兴奋不已,却是眼神犹疑看着李执。 李执起身准备离去,脑中还在拼凑着小八所言,并没有看到栅栏后小八的神情。 “师父。” 小八叫住了李执,他的双腿因为冰凉的地面早已发麻,不得已扶着木栅栏站了起来。 见小八还有话说,李执凑到了栅栏边。 小八瞟了一眼门口确认没有人,然后尽量靠近了李执。 “洪大人来过牢狱……” 李执皱着眉,有些意外。 “洪大人?” 小八点头,下巴又磕在了木枷上。 “洪大人来过两次,都是在夜里。说是有话要亲自审问山匪,让我出牢狱等着。” 县令到牢狱审问犯人?此事并不常见。李执神情严肃看着小八。 “小八,此事不可胡说。” 小八以为李执不相信他,有些着急。 “师父!我定不可能骗你的!再说有一次在牢狱外头等的时候,我还看到一个女子一直往这边看。她肯定是看到洪大人进了牢狱,说不定能替我作证!” “你说的女子是何人?” 小八瘪了瘪嘴,有些气馁。 “我不知道她姓名……” 县署内的女人并不多,或许还是能找的出来小八说的这个人。 “对了师父!我见到过这个女子送客出了县署,听守门的哥哥们说那是来替夫人看病的大夫。” 送客……替夫人看病的大夫……难不成女子是青鸢? 想到小八回到县署那日,洪大人的反应就是咬定他是勾结山匪的同伙。李执心中有了个极大胆的猜测,但不能说。 “小八,这个事情还有谁知道?“ “我不敢说,只告诉了师父你。” 李执点点头,看着小八一字一句。 “这件事切勿和其他人再提起。” 牢狱不能久留,李执快步离开,带起的一阵风让守牢的衙役惊醒,左右看看只看到远远的一个身影,他挠了挠脸又低头睡去。 第三十二章 分道 疲惫像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搂着他不愿放他离开。可惜他并非是个容易沉溺的人,带着疲惫睁开了眼。 有一束光柱从门板处照入了茶肆,能看到光柱中扬起的尘粒。有了一些光亮,茶肆也不像夜里那时伸手不见五指了。独眼龙低头看着自己怀中,怀中的背袋原本是包裹着婴孩,如今却空空如也。 “季之……” 独眼龙叫了一声,茶肆内无人回应,显然这屋中只有他一个人。 季之趁他熟睡的时候抱走了孩子。 不愿去想那最可怕的结果,独眼龙压下心中的惊惧,他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身子,然后挪开虚掩的门板,走出了茶肆。 西源今日日头正好,照着独眼龙身上,驱散了些寒意,但盖不住街上的萧瑟之意。 季之带着孩子去哪了?独眼龙看着东门方向,季之说了要从东门离开西源,所以这是他最不可能带着孩子去的方向。他现在不会杀了孩子,而是要将孩子作为诱饵,来吸引那些怪物。 独眼龙转了一个方向。那肯定是越远越好,或者……是能够足以牵制怪物的地方。独眼龙看着西源北里,里头虽然怪物多,但是巷弄也多,季之毕竟也是利用里头的地形突袭了尉迟骁。他一定会选择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们从进了西源就被困在了这一片,那么这里就是他会布下诱饵的地方。 街上又回到了空无一人,“啪嗒”一声,茶肆的那块门板再也立不住,直直地砸落在地上。 独眼龙快速穿行在长巷之中,他并不知道季之带着孩子会在哪间民宅之中,又要小心不惊动巷子中游荡的死人,避无可避的时候想起季之曾说这些怪物是被声响吸引,就紧紧贴着墙看着三两个死状可怕的怪物,发出嘶哑的叫声慢慢从他眼前走过。 季之,你究竟在哪?! 独眼龙再也掩盖不住心中焦急,额间已经覆上一层薄汗。他恨不得大喊季之的名字,期望有所回应。可是他不能。 “呜哇!呜哇!” 他停下脚步,凝神静气,仔细听着这微弱声响,唯恐自己是因为心急而出现了幻听。这一带早已没有活人,安静的可怕,这声音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呜哇!呜哇!” 独眼龙和那孩子也是朝夕相处了些时日,他十分确信这就是那婴孩的啼哭声。 这下他不再迷茫犹豫,迅速判断了下声音是从西边方位传来,就迅速往哪去了。 独眼龙不是唯一听到哭声的。西源西门,聚集在此的活死人也纷纷转过了身,接着往北边跑去。他们毫无知觉,陷入疯狂,因为同时动作撞倒了不少同类。倒在地上的活死人被几番踩踏之后,依旧一节节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汇入了活死人群, “呃…啊…” 活死人的嚎叫声也开始游荡在了巷弄之中。 一个拐角,独眼龙差点与人撞上。 “哥?!” 季之一手拿着长刀,要不是看清来人,长刀就险些一砍过去。 独眼龙看着季之安好,松了一口气。但是没有看到孩子,他的心又吊了起来。 “孩子呢?” 季之听到他张口就是问那个与他俩毫无关系的孩子,立刻冷下了脸。 “孩子我丢了。” 这句话说的毫无感情,更别说还会有半点心虚。季之扬起了下巴看着独眼龙,右手将刀握的更紧了。 “孩子你丢在哪了?” 季之听这话,就明白独眼龙还要去找孩子,薄唇紧抿,一双漆黑眼眸就看着独眼龙。 “季之!孩子在哪?” 独眼龙见季之不说话,也有些动气,朝着季之低吼了一句。 “你找不到他!” 现在离开西源要紧,季之不愿再多说,拽着独眼龙就想往东门方向走,独眼龙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呜哇…呜哇…” 啼哭声渐弱,孩子显然是哭得没劲了。 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弟弟,一边被托付给他的无辜婴孩。独眼龙知道季之是不会说出孩子的下落,还想趁着能听见哭声,自己寻过去。 “季之你先走,等我找到孩子就去东门找你。” 季之的长刀架在了他的肩上,两人相视无言。季之难以理解,为什么独眼龙要为一个别人家的小儿深入险境;独眼龙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被季之用刀指着。 “哥哥,就看你是选他,还是选我了。” 这个问题,在尉迟骁杀回崔宅的时候,季之也这么问过他。 “季之,你我是亲兄弟,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独眼龙痛心看着季之,季之脸上已经尽是戾气。 “所以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了!那只是个孩子啊!” “哈哈哈哈!” 独眼龙的回答让季之忍不住发笑,拿着刀的手因为大笑而一颤一颤,他甚至笑出了眼泪。独眼龙担心他将活死人引过来,低低叫了他一声,提醒他不要发出太大声响。 “哥哥,我何错之有啊……是杀了尉迟骁?那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山匪,死不足惜。还是不管这一直哭闹的小儿?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我俩能够逃出西源!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啊!” 季之瞪着独眼龙,近乎低声咆哮。 “等我们离开了西源,也不用回雁栖山了啊!这天下之大,去哪都行,我们就自由了啊哥哥!” 独眼龙已经听到远处的活死人叫声了,他频频地回头看,还在担心着婴孩的安慰。 “你我兄弟二人落草为寇,杀了太多的人,早已与好人无缘。可是若留这孩子独自面对那么多怪物……季之,如果我们忘了自己是人,那和西源里的这些怪物无异。” 独眼龙想将剑身从他肩上抬起,季之一个用力,又狠狠打落在他肩上。 “不准去!你本就欠我的,那就听我的!” “我欠你的,自会慢慢还你。季之,我不能重蹈当年没救下你的覆辙,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的自由。” 独眼龙很平静。他一把将剑身从自己肩上推落,剑身随着季之的无力垂落在地。季之知道,他拦不住独眼龙了。 “哥哥,你执意要去找那小儿,那我们兄弟俩从此分道扬镳,你不再是季仁,你就是独眼龙。” 季之这话说得也很平静,他左手抓着独眼龙的手腕,看着独眼龙,他在等。 独眼龙看着自己的手腕处。小的时候季之很喜欢缠着他,也会抓着他的手腕闹着让他陪自己玩。独眼龙另一只手握住季之的左手,将自己被握着的那只手抽了出来。 “季之你赶紧去东门,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他不能再等了,孩子也等不了,独眼龙一个狠心,不再看季之,转过身继续去找孩子了。 季之看着独眼龙的背影,他的本意分明是不想让独眼龙送死,可偏偏还是阻止不了。他凄然一笑,拎起了刀,回身继续朝东门去。 一条长巷,两个身影,相背而行。 北里的巷子本来就不宽,活死人一下全涌进了,互相挤着要往啼哭声去。明明就是人群,看着却诡异得很,被撞到的又爬起来,没爬起来的在地上也要往前蛄蛹,剩下的都是在往一个方向冲,姿势各异。远远看去,就像是卷来卷去的人潮。 “呃…啊…” 独眼龙听到这个令人发麻的叫声,拔出了刀。也顾不上自己寻人的这番动静是大是小了,他只想赶紧找到孩子。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他离这声音越来越近。终于,他停在了一幢两层楼的民宅,看向虚掩的门,哭声就是从这屋中传出,一推开门就看到孩子在屋中桌上,他进了屋反身就将门关好。 太好了!独眼龙一步步走近,将刀放在桌上,抱起了孩子拍了拍,孩子像是也熟悉了独眼龙,啼哭转而抽噎。他看着孩子的脸心中满是激动,眼底泛起了薄薄水光。 “呃…呃…” 密集的脚步声和嚎叫声不由他再浪费时间,他赶紧将孩子放入背袋中裹好,背在身上。刀都还未来得及拿起,房门就被撞开,活死人涌进了屋里! 独眼龙紧忙往楼上跑,身后的活死人紧追不舍,本只有两人宽的楼梯一下受不住,扶手都硬生生被撑断,爬上来的活死人又被挤了下去。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个闪身躲进了二楼的房间。 房门是撑不住的,刀又落在了楼下。他见房内有一扇窗户,一个箭步推开窗户,要是没有办法就只能跳窗了!可是低头一看,楼下巷子里也是挤满了活死人。 这该如何是好?独眼龙的眼神落在了对面的接檐矮房,如果能跳到矮房屋顶上,那还有一线生机。只是距离稍远,一个不慎就会掉入巷子里的活死人堆。他没得选了,只能赌一把! 他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同时,房间的门也被撞塌了!千钧一发之际,独眼龙高抬腿踩上窗沿,用力一蹬!他腾空而起,身后的活死人没有抓住他,一个接一个的翻出了窗户,摔在了巷子里。 矮房屋顶两面呈坡状,独眼龙并没有一下跳到对面屋顶,他上半身挂在了屋檐上,下半身悬在空中。他想使劲往上爬,伸手一扒就带着松动的瓦片一片片往下滑,砸在了巷子里的活死人,瓦片滑动的声响也吸引了活死人的注意。 他们聚在了独眼龙的半身下,高举双手试图要抓到他,指尖正好也就擦着鞋底而过。独眼龙虽然看不到身下的情形,但听到屋檐下的嚎叫,甚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和活死人不过近在咫尺。 独眼龙稳定住身子,利用双臂小心地一点点将自己往上挪,小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好悬把自己的腰抬上屋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胸前压着的瓦片突然往下滑落,整个人直接往下坠了一截,小腿险些就被底下的活死人潮抓住。幸好他迅速收起了双腿,但依旧半挂在空中。 只是这样收起了腿,就使不上劲了。如果再不快点爬上去,挂在屋檐久了他也撑不住。身后背着的婴孩因为他的动作,又开始抽噎,要有啼哭之势。糟糕!孩子要是哭了,那么活死人全被引来不说,说不定会更加癫狂。 独眼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再乱动以节省力气。他看到瓦片脱落的地方,瓦片之下是数公分厚的,混有麦秆谷壳、石灰的泥层。心里有数之后,独眼龙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接触那层泥。接着他闭着眼开始吐气吸气,准备着下一次的运力。 活死人就在他的脚下,稍不注意自己就会被他们拖下去。 再睁开眼时,独眼龙十指张开,双手手掌覆在泥层之上,一个提气,他努力撑起自己上半身,两条手臂在不停地在颤抖,他咬着牙等手臂撑直的时候,双腿用力一蹬!独眼龙整个人重心向前,就要往坡面倒去。 他紧忙抽出一手,往稍前位置又一撑,手腕震得发疼,但也稳住了整个身子。他慢慢地向上爬去,直到爬到了屋脊处,他挺起了半个身子坐在屋脊上,才敢松了一口气。 巷子里人影耸动,活死人还在高举着双手发出怪叫。 独眼龙将裹着孩子的布带转到了身前,一手轻拍,孩子在他怀中又慢慢安静了下来。他又饥又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疲惫再度袭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抬头看向远方,看来一时半会赶不到东门,只能在心里暗暗希冀季之能够顺利离开西源。 第三十三章 口腹 西源今天日头好。 窝在二堂里的街坊百姓,都挪到了二堂外的空地,或蹲或坐,在晒太阳。之前洪大人分的两个炭火盆早就用完了,隐约还能见到里头还有些枯枝树叶,就靠着这在院子里捡的枯枝残叶来挨过寒夜。 “那!那还有!你是瞎了吗?!” 坐在地上的几个爷们儿正发号施令,指挥着勒巴收集院里昨夜被秋风打落下来的枯叶。星儿坐在一旁,瘪着嘴看着这几个爷们儿,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勒巴捧着枯叶往返于院子和堂内,不过两三趟,也只填满了一个炭火盆。他身上早已出了汗,身上微微发热,可只要寒风随时一吹,刚退去的寒意又会加倍回来。他看着星儿,露出微笑安慰星儿,星儿揉了揉眼。 “怎么停下了?!” 勒巴又小跑到几个爷们儿面前,毕恭毕敬。 “大爷…这实在是没得可捡了。 几个男人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人起身去堂内看了一眼,回来看着勒巴,脸上尽是不满。 “就一个盆?” “大爷,您也是看着我在院里捡拾这些……” 勒巴急于解释,为首的那人摆了摆手。 “行吧,那你退下吧。今夜你们父女俩就别过来取暖了。” 勒巴面露难色,他们已经好几个夜晚不让他和星儿靠近火盆。夜里勒巴都是用自己身上的长袍裹住星儿,父女两人相互依偎着取暖,但他还是能感觉到星儿被冻得发抖。 也在晒太阳的曹老太冷眼看着这一幕,勒巴是外族人,她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只是这几人平日在县里看着还是老实模样,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副嘴脸。 “人呢?” 梁捕快带着个差人,一进二堂没见着有人,不过一拐就看到众人都在二堂前的空地晒太阳。 人还未到声先至,刚还颐指气使的男人立马起身,急急地迎了上去。 “捕爷,捕爷!您可来了!” 听到是捕爷,众人也不散漫坐着了,都起了身,看着梁捕快。星儿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依旧坐着,勒巴赶紧将她抱起。 “嗯。” 梁捕快不看那人,只是用鼻音回了一句。 “捕爷您瞧,咱的炭火都用完了,白日有日光还好说,夜里冷得很。再说…还有老人孩子呢。” 男子用手指着炭火盆,可是梁捕快压根儿不看,只是瞥了他一眼。 “洪大人上回都说了,这都是往年剩余的炭火,就连我们县署当差的人都用不上,你还敢有如此多要求?” “不敢不敢,哎哟捕爷言重了!” 男子连连摇头,如今借着县署的地方,万一得罪了捕爷那可不妙。 “那捕爷,如今都过晌午了,今日的粮食还没分发呢。” 梁捕快看那人谄媚地笑,冷哼了一声,看着院内众人。 “如今西源情形各位也明白,洪大人宅心仁厚,让各位能在县署以避外头凶险。” 众人连连点头,梁捕快身侧的男子更是,嘴上还说着“洪大人简直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梁捕快见铺垫得差不多了,又接着道。 “这边军未到,避难百姓又远超县署负担,县署的存粮只少不多。从今日起,每日就只发一次粮。” 话音一落,站在院子里的百姓哗然,连他身旁男子也呆愣住。 “这……这……” 男子“这”了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每日两次粮他都只吃得八分饱,一次粮那还得了! “洪大人下此令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想我等能坚持到边军来。” 可是,这边军什么时候来啊!众人心中都有着一样的疑问,可就是不敢问出来。 梁捕快侧身给了身后差人一个眼神,差人回身跑出了二堂。再回来时候,就是和另一个差人提着半筐麦饼回到了梁捕快所在的位置。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那半筐麦饼。 “一人半个,不许多拿。” 粮筐放在了地上,梁捕快就带着两名差人离开了。 空地上的人已经无心晒太阳了,都盯着粮筐咽着口水,虎视眈眈。离粮筐最近的那名男子先有了动作,空地上的人立马都朝粮筐涌来,男子才一伸手想抢,就被撞开。人们相互推搡着,还夹着大叫声,也不管什么还有老人小孩了。 “不许抢,不许抢!” 没有走远的差人听到声响回来查看,小小的粮筐周边挤满了人。虽然他没见过外头的活死人,但他此刻莫名的想起刘四三跟他说过外头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掌柜的!” 二娘站在前台就看见小二扒在门后朝她拼命招手。 “我去去就来。” 二娘朝着堂内人一笑,施施然地就往酒家后院去了。进了后院,二娘将门关好,又听了会门内动静,才看向小二,小二引着二娘进了庖屋。 “怎么了?” 小二将二娘引到水缸前,两个水缸的盖子都被打开,二娘都探头看了一下,靠外头的水缸已经空了,靠里的水缸里虽然还有水,但也已经快要见底了。 二娘蹙着眉收回了身,小二已是忧心忡忡。 “掌柜的,快没水了。酒家现在人又多,吃的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这该如何是好?” 二娘沉吟,心知这件事的严重性。 吃食不够可是个大问题。如今酒家里众人看她姚二娘是掌柜,躲在酒家里还有生存可能,大家才能以礼相待,给对方一点面子。一旦躲在酒家里连生存都成问题,就算她是这西源酒家当家,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粮食和水一时半会不可能寻到,那酒家容不下那么多人了。” 小二是明白二娘的意思,但就是有些为难。 “掌柜的,这人多也不好解决,咱是不是下药比较稳妥?不过这药是不是也不够那么多人用呀!” 二娘翻了个白眼,一拍小二脑袋。 “你还想不想活了!酒家要是一下死那么多人,等城门开了后,那可是妥妥的死罪!就算逃了这罪,这生意也不用做了。” 小二摸摸后脑勺,看来他是会错意了。 “掌柜的,那我们应该咋做?人不能死,这外头又是这情况,肯定赶也赶不走。” 二娘将水缸的盖子盖好,拍了拍手。 “我们赶人那肯定是行不通……” 话没说完,二娘还在低头沉思。小二看着二娘,也不敢打断她,就在一旁候着。半晌,二娘抬头看着小二,目光如炬。 季之出了北里之后,他就没有碰见有活死人,赶到东门的一路,出奇的顺利。如今他离东门不过就一里地,自由唾手可得。他回头看了眼身后,不再有眷恋,继续向前走去。 东门的营帐内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季之捂着口鼻,绕开腐烂的尸体,快速穿过。一出营帐,城门就在他的眼前。 城门已经变形了,带着门闩部分向内凸起一块。季之摸着凸起部分,心中疑惑外头究竟是有什么将这厚重城门撞成了这样。不容多想,他试着抬起门闩。木质门闩裹着一层铁皮,本就不是一个人能轻易抬得动,如今城门变形更是将门闩卡得死死的。 他发力时只觉脚滑,低头看了眼地面,看到有些砂石,一路到门缝处。应该是从门缝中流入。他想从门缝中看看,但是城门不知是被什么挡住了,什么都看不到。一抬头,却看到高处的缝隙透着光。 “他娘的!” 东门打不开,就意味着走不了了。季之狠狠踢门泄愤一番,接着累得席地而坐。他靠着门呆坐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突然笑出了声。他起身拍了拍屁股,竟然东门走不得,还有西门。也好,出了西门那就是离开了戚国,也是另一番天地了。 季之沿着东街一路来到了西街,听到了闷闷的拍击声。 “该死!” 他在西街上远远地就看到了西门前徘徊的活死人,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活死人正从各个巷口里冒出,然后都往西门方向而去。季之一时之间理不清头绪,但也知道这里并非久待之地,走为上策。 “呃…啊…” 一个回身,迎面就是活死人,又有数个活死人从他身后巷口走出。季之本能一个挥刀砍了下去,他面前的活死人倒在了一旁的脂粉摊上,发出的声响瞬间让其余的活死人朝他这来猛冲过来。 季之砍向另一个,刚到下的活死人又爬起来。这些活死人根本死不透,狠战一番却成效甚微,季之的力气倒是被耗了不少。 “呃…啊…” 不管是聚在城门还是本往城门去的活死人,都被他这边的动静所吸引。季之余光瞟到那些冲他而来的身影,趁眼前还有一条路,季之一边挥刀一边往前奔去,身后的活死人紧追不舍。西街就是一条笔直大路,不可能轻易甩掉活死人。他一个转身,拐进了一条巷子。 他都觉得有些可笑,今日绕了大半个西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西源北里。他利用交叉的长巷,趁自己还有最后的体力一路狂奔。又拐进另一条巷子,趁身后的活死人还没有跟上,看到两扇大开的木门,他闪身进去,躲在了木门后。 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就怕自己急促的喘气声被活死人听到。紧接着,他听到急促而繁乱的脚步声,随着活死人的怪叫声,离他越来越远,才敢放下手来。 季之略微使劲,抬起木门,尝试推了下门,确认没有声音了后,将这扇门关上,又用同样的方法关上另一扇,才合上了这一双木门。至此他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等缓过神来,季之提刀进屋搜寻了一番。好不容易看到里屋桌上有水壶杯具,里面却一滴水都没有,季之气得将桌上的物件一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接着又去别处搜寻了。 离院门不远处一侧墙角,塌裂了一小块。 季之还在专心搜寻。 “呜…呜…” 他僵直了身子,听到了这野兽的呜咽声,季之慢慢的转过了身。一只狗龇着牙跳进了屋里,喉咙中发出着阵阵警告声,随时就会向他扑来。 季之握紧了手中的刀。如果这狗一叫,活死人势必就会被吸引过来,他必须先发制人。一人一狗,都呈进攻状,蓄势待发。 刀尖擦过地面,发出了细微但刺耳的摩擦声,那只狗一跳,朝季之扑去。屋内不过方寸,长刀在空中一砍,血肉的迎击产生了巨大冲力。那狗的头颈处卡着刀身,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季之拔出刀又重重的一砍!那只狗的头颈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连着身子。 血溅在了季之的脸上,看着汩汩冒出的鲜血,他的喉结动了动,跪在地上大口饮起尸身上的血。 再起身的时候,季之下半张脸已经满是鲜血,他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圈,接着又扑了下去。 后来季之将那只狗剥了皮,利用身上的火折子在院子里生起了火,火堆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不多时就闻到一股肉香味。 那耷拉的狗头孤伶伶的躺在屋内的地上,依旧是龇着牙的状态,只是它的眼眶里却不见眼珠,而是一层厚厚的白翳。 第三十四章 偷生 西源酒家,一楼大堂闹哄哄的,原先被并在一块儿的木桌长凳又重新被摆放好了。 “小二,这是有啥事儿?” “哎哟,您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怎么那么突然让大家伙都来大堂啊?” “我也是替我家掌柜传个话,一会儿她就来了。” 小二想走走不得,困在大堂中间被人抓着不停问,嘴上一概回复的是不知道,眼睛却是不停地瞟向楼梯处。昨天二娘让他天一亮就让知会酒家里的人在大堂,现在人都齐了,怎么掌柜的还不出现。 “诸位贵客们莫急呀。” 清脆如铃的女声一出,打断了一楼的吵闹。小二趁众人分神之际,赶紧脱离了包围,站在楼梯处等候着二娘。 二娘扶栏走下了楼梯,她只是简单妆点了一番,唇上并未抹胭脂。手中还是拿着那块绣着杜鹃花的锦帕。她扫了眼一楼大堂,小二按照她的吩咐通知了酒家里所有人,但这大堂里唯独少了一人。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楼梯中间,回望向了二楼,正中间的天字号客房房门大开。再看向大堂的时候,阿绰已经盯紧了她,二娘迎向那目光,微微一笑,徐徐走下楼梯。 一直在堂内等着的众人,见今日这仗势多少有些不安。上一次这里坐满人的时候,就是他们躲进西源酒家的那天。有些人付了些银钱,住进了酒家内的空房,剩下的人就在大堂内待着,晚上就将木桌并起,勉强能当床应付一下,挤在一块睡个觉。 见到二娘站定,都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一个二个就想上前抓着二娘问了,幸亏小二眼疾手快,将他们都拦住,一边劝着一边将他们都推回到座椅上。 “二娘,这是要干啥啊?” 人群之中有人大声问了句,又有几人附和跟着问了起来。 “哎……” 二娘长叹一口气,已换上一脸愁怨,幽幽地看着堂内众人。 “老板娘,你这是因何事发愁?” 叹息声像是蛊惑了众人,酒家大堂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可二娘就是迟迟不语,小二在旁一个跺脚。 “实不相瞒,我家掌柜的已经发愁好几日,就是不知道怎么和大家伙儿开口……” 接着小二便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看着二娘。 “掌柜的,不如就让我来和大家伙儿说罢!” 二娘低垂眼眸,点了点头。小二得到二娘的准许,才看向众人。 “西源如今的情况不妙,咱还不知道要被困在酒家里多久。” “这咱都知道,别绕圈子了有话直说!” 后头有人被这一番折腾,耐心尽失,就喊了一声。 小二往说话那人处冷冷一扫,二娘轻咳一声,提醒小二莫要被带跑,继续说正事。 “如今酒家之中不论是水还是粮食,都撑不了多久了。毕竟,各位也看到了,人多口多。” “人多口多”四个字,小二语气尤为重。此话一出,堂内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 “姚掌柜,您这是什么意思?” 说话人是个大胡子,语气不善,已经直唤二娘“姚掌柜”,故意在提醒着其他人,这酒家之主是要不管他们死活了。小二还想说话,被二娘拉住。 “咱家小二说话只是直接,并无它意。此前西源酒家也是仰仗着街坊邻居的光顾,二娘心中也是记着各位的关照,但小二所言不假。外头这么多日也不见开门,粮食吃紧,咱又人多,也想着和大家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二娘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在理,底下的人确实也是受了二娘的恩惠,不好再去说些什么,都互相看着对方,各有所思。 人人都想活着本就无可厚非。如果所有人要在酒家里硬撑,矢尽援绝的那天会来的更快。想要撑得更久,那人就得少一半。再说了,现在外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出去了也不一定会死,只是让谁走呢? 大胡子的目光在堂内逡巡,看到有三四个年过六十的老人,仗着自己正是年轻力壮,有了些想法。再说话时,叫的又是“二娘”了。 “咱也别为难二娘,走些人便是,说不定外头已经没事儿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来大家隐藏的心思被翻上了台面,没安静多久的堂内又吵得沸沸扬扬。 “你说得倒轻巧,你怎么不走?” “嘿!我又没说让你走,你跟我嚷嚷什么?” “走?我可不走!我才不想死呢!“ 声音最大的几人已经拍着桌子吵了起来,二娘一度想出声阻止,可是声音太小一下就被盖 “我并没有要赶人走呀……各位别误会了……” 她声若蚊蝇,挥动着手中的锦帕,脸上是一片焦急之色。大胡子一拍桌子更是把她吓了一跳,小二赶忙上前搀扶着她。 “你,你,你,你们几人离开酒家!” 大胡子已经点上了几人,多是老人和女子,其中包括祁姜。 祁姜初时还不知道那几人争吵是为何,后来听明白了是为了赶人离开酒家,心中本就火大。如今大胡子这一通瞎点,还是专挑软柿子捏,她也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 “自己怕死还想着推别人去送死?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是啊!” 还有一些人立马附和起了祁姜,直言点破大胡子用意。 大胡子是没有想到一个小女子竟然跟他叫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就想朝祁姜走去。祁姜也正在气头上,丝毫不惧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大胡子,睁着圆眼瞪他。 见气氛也酝酿的差不多了,二娘一个眼色,小二随手拿起一瓷杯高举砸落在地,堂内众人的注意力回到了二娘身上。 “我实在不忍心让在座的任何一位客人离开,但也是为了能让酒家撑得更久,实属无奈之举。没人能够决定让谁留,让谁走。” 二娘看了眼大胡子,言下之意也是不认可他刚才的点人之举。 “不如就用拈阄的方法,让老天来决定。” 李执赶到县署后花园的时候,已经有好些人在了。 刘四三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刚才就是他受命去通报李执的,他也昏头昏脑地跟着李执进了后花园。等他站定后才看明白,后花园中只有洪大人和几位捕快,还有那位冯都头,根本没他这个无名小卒什么事儿。他想走时,洪大人已经转过身了,他只得站在李执身后,暗暗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 梁捕快才禀报了二堂百姓每日定粮减半一事,正拱手等洪升雷着回话。 “县署余粮告急,我等肯定是以百姓为重。只是再往后些时日,余粮也不够百姓分了,那时该如何是好?” “禀大人……” 梁捕快话到嘴边,又低下头不说了。一看就是颇有为难,还等着洪升雷继续点他。 “梁捕快,但说无妨。” “禀大人,小人深知大人一心为民。如今县署人员众多,若是这两三日西源还是不开,边军始终未来,恐怕……” “哼。” 洪升雷心中本认可梁捕快所言,但听着冯在业这一冷哼,先压下了表态的想法。 “看来西源的捕快在苟且偷生这块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冯在业冷睨着梁捕快,又一瞥李执,哪怕县令在前也丝毫不给面子。几人神色各异,梁捕快碍于冯在业都统身份,又不能出言顶撞,早已满脸通红。 李执来了之后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他就算没有看到了冯在业那一瞥,也知道这人是一直是看他不顺眼,只是几番试探都得不出原因。如今,洪大人和山匪的关系又让他生疑,种种谜团让他不知道该从哪出下手。 “哦?那依冯都头之言,应当如何呢?” 洪升雷脸一僵,看着冯在业将话抛回给他。冯在业并不傻,就从这县令能提前得知封城消息,多少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冯在业嘴角一勾,懒洋洋的抱着胸。 “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只懂得使些拳脚罢了。洪大人是西源县令,是西源的父母官,那西源的百姓自是由洪大人来安排。” 洪升雷没有接话,面上平静得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几人之间就突然的陷入了沉默。刘四三尴尬得只想赶紧逃离后花园,还在想着怎么样悄悄离开最好,结果身前的李执一动,拱手行礼,刘四三赶忙跟着低着头弯下身子。 “大人,南市有糕点米面铺子,北里有人家存粮食,或许找到不少供应县署百姓的吃食,还能撑上些时日。” 梁捕快已经在心中暗骂了,找东西轻松,想要对付怪物就难了。 “李捕快说的有些简单了吧。县署差人本就不多,若都派出去了搜寻,死了伤了,谁来保护百姓?”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是梁捕头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百姓为重是真,县署差人力不能及也是真。谁会愿意冒着危险就是找几口粮食?” “我。” 李执抬头,看着洪升雷。 “小人愿意。” 有字可留,无字则离。 空白纸团比带有字的纸团多,看着每个人的表情和反应,都能猜到谁留谁走。 二娘说竟然贺公子不来,就让阿绰一块儿抽了。阿绰手上有两个纸团,一留一走。 祁姜手上纸团有字,但她脸上却不见欣喜。 二娘和小二手上都抓着有字的纸团。 “这即是姚掌柜提的拈揪,又是姚掌柜做的纸团,你和小二又恰好抽到了留下。这么凑巧吗?” 慵懒的男声从二楼传出,贺少风扶栏看着楼下,引得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对啊!姚二娘,你有舞弊之嫌啊!重新来!” 大胡子抽到的也是无字纸团,惶惶不安,听到贺少风这么一说,立马拍桌第一个同意贺少风所言。 “姚掌柜,你说呢?” 贺少风笑眯眯地看着姚二娘,二娘不好发作,只是握紧了手,长甲已经掐进自己的手心里了。 那些抽到有字纸团的人根本不愿再抽,可是架不住拿到空白纸团的人更多。贺少风这么一点,酒家内大有造反之势。阿绰拔出了剑,跳上了方桌,指着众人。 “那就重新来。谁要不愿就先问问我手上的剑。” 大多数人顺水推舟,收回了纸团重新拈揪。就在阿绰脚下的方桌上,阿绰清点了纸团数后,点了点头。围在桌边的人疯了一样上前去抢,阿绰也任由他们抢,只拿了最后两个。 依旧是有字可留,无字则离,依旧是空白的纸团比带字的多。 祁姜抽到了有字的纸团,虽然不见欣喜,但她还是松了一口气。 二娘抽到了空白纸团,小二抽到了有字纸团,小二慌乱地看着二娘,二娘面色阴沉。 大胡子抽到了有字纸团,已经抑制不住兴奋大笑了起来。甚至开始起身将空白纸团的人一一揪出,拉扯到了门边。他准备拉二娘的时候,小二将自己的纸团塞给了二娘。 “我走!” “小二!” 二娘有些惊讶,抓住小二的手想要留下他,小二也已一脸慌张。无奈大胡子的力气更大。二娘抬头看着楼上的始作俑者,咬牙切齿。 “贺公子,你们的纸团呢?!” 门边有一人从留到走,一时恨透了贺少风,冲着阿绰而去,就要抢他的纸条。 长剑穿过了那人腹部,他捂着自己的肚子,不敢相信。阿绰抽出剑,血流了一地,他无情地就拖着那人往门边去,所有人都吓坏了,都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杀人。 “姚掌柜,这区区一个纸团不配决定我的去留。” 贺少风指了指阿绰手里滴血的剑。 “这个才配。阿绰,把他们都拉出去。” 贺少风转身回了客房,不再关心楼下发生的一切。 大胡子倒积极得很,打开了木门就将人一个个往外赶。阿绰长剑指着,有人还想反抗,他直接就一剑刺伤那人,毫不留情。 “小二……” “掌柜的!我不想死!掌柜的!掌柜的!” 二娘颤抖着双唇叫着,小二晃过神来,还想往酒家里进,阿绰一剑划过他的脚腕处,他重重地摔倒在门口。大门关上的时候,他还在喊着让二娘救他。 出去的人还想挣扎,叫了几声见不可能开门了,便四散而去。只有几个受伤的人还在拍着门。 “呃…啊…” 怪声传来,小二脸色一变,想要赶紧逃命。 “啊——啊——” 惨叫声传到酒家里,二娘双肩一抖,紧紧地闭着眼,她饱满的胸脯剧烈耸动着,好一会,才慢慢缓了下来。 第三十五章 离群 洪升雷看着李执,眼中明显带着审视之意,指节捻过长须。 后花园里这会儿安静得很。 刘四三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本就没资格出现在这个场合,没能及时退走已经是不走运了,现在李执这么一顿“进言”,他只求洪大人别迁怒到站在李执身后、和李执一起向他作揖行礼的自己。 而后,洪升雷叹息一声,他往前一步,就亲自将李执扶起。 “李捕快心系西源百姓,本官实在是为之动容。快快起身说话。” 刘四三偷偷瞧了一眼,李执壮硕的身躯正好将他挡住,洪大人应该不会注意到他这一个小小衙役,他如释重负。 “若是大人同意,小人稍作准备即可出发。” 李执心意已决,那就不如赶早不赶晚,现在出去搜寻一番还能有所准备,若真等到余粮耗尽那天,恐怕就来不及。届时,遭殃的还是百姓。 “好呀!趁现在时候还早,能借得到天光,李捕快速去速回亦无不可。” 洪升雷看着李执赞许地点点头,接着背过了身,鞋底还踩着地上凋败的菊花。 “只是梁捕快刚也说了,县署差人不多,如今还有那么多百姓要看顾。” 他微微侧头睨向梁捕快,递了一个眼神。李执站在他身后另一侧,正好看不见,但这一幕被冯在业尽收眼底。 “梁捕快,你看看有谁能和李捕快一同出县署?” 刘四三才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将头低的更低了。这一幕简直似曾相识……上回也是在后花园,他就莫名其妙被洪大人点上跟着李执去探访城门。 梁捕快余光从一开始就看到刘四三一直站在李执身后,刚刚他们几人所聊之事,刘四三听了个全,这让他心中难免在揣测刘四三和李执究竟是何关系。 “大人,李捕快身后就带着人呢。依小人之见,李捕快自己早有人选。” “哦?” 洪升雷和李执同时转过身,看向了刘四三。刘四三垂着脑袋眼一闭,心突突猛跳,恨不得此时有个地洞能让他钻进去。 “本官是真没想到,这县署之中深明大义之人竟还不少,不必行礼!” “谢…谢大人!” 刘四三哭丧着脸直起了身,只不过在旁人看来多少有点视死如归的感觉。 洪升雷看这人觉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小小衙役,跟着李执一块出去,也没什么损失。 “好好好!能有你们二人,实乃西源百姓之福啊!哈哈!” “大人说的是!” 梁捕快一个抱拳,眉上带点喜色。 洪大人和梁捕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四三也只能一笑,虽然那笑极为难看。李执看出了他不情愿,但是多一个人总归是好的,他们才能带回来更多东西。 “梁捕快,你就帮着李捕快准备准备,尽早出发吧。” “是!” 李执离开了后花园,刘四三失魂落魄地跟在身后。 其余人也一一散去,只是冯在业并没有走,后花园中就剩下他和洪升雷了。他依旧抱着胸站在一侧,仿佛刚刚只是看了一场戏,与他无关。 “冯都头是还有事?” 洪升雷心中不喜这都头不将他放入眼里的模样,但神态却与平常无异。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后仰,面对着冯在业。 “冯某确实心中颇多疑问,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冯在业拧起粗眉,佯作一脸困惑。 “冯都头问便是了。” “大人不与百姓提城门一事,冯某还能理解,只是这众多捕快衙役皆属西源县署,为何不说呢?” “本官不与百姓提此事,冯都头是如何以为的?” “大人应是担心百姓若知道了已无生路,便会失了生的欲望。” “是,也不是。” 洪升雷似笑非笑,脸上的长须微抽。 “本官也不怕与冯都头说道。如今县署内聚集的百姓众多,只要他们抱有边军会来、城门会开的想法,就会顾忌你我朝廷官员身份,不敢轻易造次。一旦他们得知西源已成弃子,这县署你我还有没有说话的地方,那就不得而知了。此事但凡你我之外的人知道了,百姓也就迟早知晓。” 冯在业目光一凝,暗暗思忖。这洪升雷说话倒是有几分本事,几句话就将其中利害点明,更是还将自己与他也捆成一气了。 “呵呵,冯都头,这权力呀,可不仅仅是在朝堂之上。” 洪升雷一手依旧背在身后,另一手则在捻着自己的长须。在这县署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日,不论百姓还是衙役差人脸上头上都已毛发乱生。唯独洪大人的长须,依旧修剪得体。 他爽朗一笑,看上去就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 “若冯某没有猜错的话,洪大人放李执出县署也是有其他想法罢?” 洪升雷听到冯在业叫的是李执的大名,毫不掩饰眼中的探究之意。 “冯都头是认识李执?” 冯在业冷笑,眼中尽是轻蔑。 “不认识。只是不喜欢。” 洪升雷细细观察着眼前人的反应,冯在业对李执的厌恶虽然莫名,但不见有假。洪升雷也只当这参军的人性子都为粗鲁直率。毕竟冯在业对他都无敬意,又何况李执一个捕快。 “李捕快他亏就亏在性子,虽然一心为民主动请缨,若是真能如他所说带了粮食回来也是件好事。要是碰上个意外……本官也作好了失去一得力臂膀的准备。” 这话说得含糊,洪升雷心中还是有些衡量,眼下这冯都头并不能为他所用,言多必失。 “冯都头可以好好欣赏下这后花园中的秋色,本官就不奉陪了。” 话罢,洪升雷转身离去。只是这后花园里那还有什么秋景?冯在业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拱门处,再看这后花园中残花枯叶,一片衰败之色。 “李捕快要带人出县署找吃的去了!” 这个消息传回了二堂,一下子打破了二堂的平静,听到的人都围了过来。 “当真?!” “那不可能有假,守在二堂外的差人说与我知的,说是跟着李捕快那个姓刘的衙役亲自告诉他们的。” “太好了!太好了!” 每日半筐麦饼难以让这么多人果腹,这一个好消息无疑让二堂的百姓们又有了些盼头。 “能不能让李捕快上我屋头看看,不知我娘子还好不……” 这话一出,心里还有牵挂的人也有了这个心思。 “我的儿还在书院,能不能让李捕快带回来?” 朱夫人站在最外头,看着兴奋的其他人喃喃道。曹老太扯了扯朱夫人的衣袖,想要起身却差点摔倒,幸好曹铁眼疾手快扶住了,不然她这身子骨定是要摔坏的。 “娘!” “不碍事。” 曹老太摆摆手,又去安慰朱夫人了。天气愈发寒冷,曹老太的腿脚已经越来越不方便了,如今要站起来都成问题。曹铁想到自己亲自打的那拐,还在铺子里。 “找吃的才是正事儿!你要真想知道就自己去看!” 有人驳回了那思念娘子的男人,很快大家又畅想着不必再饿肚子的事情,翘首以盼李执的出现。 刘四三整一个心如死灰,他哀怨地站在衙役们的中间,愈发地觉得自己和李执八字不合。三四个衙役围着他,其中一人还搭上了他的肩。 “刘哥,你可真行,居然还敢再跟着李捕快出去!” 他抖了抖肩,挺起了胸膛,将那人手臂抖落下去,强颜欢笑地看着几个弟兄们。因为紧张,他的肚里一阵阵绞痛。 “洪大人吩咐,自当为西源尽一份心!” “我看等这次灾祸过去,咱都得叫刘哥刘捕快咯!” 搭肩膀之人半是幸灾乐祸半是嫉妒,打趣着刘四三,其他几人也纷纷开玩笑,叫起了刘捕快。 “李捕快来了!” 一人眼尖,看到李执身影,几名衙役收起了散漫模样,站在一旁,眼睛却偷偷看着刘四三。刘四三知道后头还有人看着他,心中纵是万般不情愿,还是一手扶着刀柄迎了上去。 李执刚刚去找了几个装粮食的空橐囊 橐(同“驼”音)囊:盛粮食的袋子。 ,肩上背了两个,手上提了两个。他将手中的空橐囊递给了刘四三。刘四三接过橐囊,事已至此他只能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上回都能死里逃生,这回也定是能平安。 两人准备穿过二堂就往大门去了,几个衙役也赶紧跟上。 “捕爷!” 李执才进二堂,就被围住了。二堂里的百姓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想让李执帮忙的事情,声音嘈杂,李执硬是一句话都没有听清。 “欸欸欸!让开让开!少给捕爷添麻烦!” 那个老使唤勒巴的男子,这个时候出来拦住那些围着李执的人,俨然将自己当成这二堂的主人了,他回头冲着李执谄媚一笑,接着又继续推搡着站在前头的几个百姓。 “闹呢!刚才不都说了嘛,捕爷是去给咱找吃的,你们想要啥干啥,有本事跟着出去!” 这男子的跟班也上前拦住其他人,倒是给李执开出了一条路。 “我去!我跟李捕快去!” 曹铁声音本来就大,一下震住了所有人。他从人群中走出,母子俩应该是说好了的,曹老太担忧地看着曹铁。 “外头可不比县署,不知会发生什么,说不定命都会丢了。” 曹铁虽然身高不过五尺,还得仰头看着李执,但他眼神坚定。 “我只是要去给我娘拿一样东西,不会拖李捕快后腿的。” “万一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娘一人在此怎么办?” 李执提醒曹铁。曹铁回头看了看老母亲,也犹豫起来,但很快重新镇定下来。 “我若不去,真再遇上什么变故,我们娘俩一样过不去。” 李执听说过曹铁是出了名的孝子,又见曹老太虽面露忧色但始终没有出言反对,也就不再劝了,点了点头。 “捕爷!” 朱夫人看着李执同意带上了曹铁,也扒着人群跑了出来。 “我也去!” 李执看着朱夫人凌乱的模样,有些为难,曹铁身体壮实,又是个铁匠,自保还有可能。 “春兰,你快过来,这可不能胡来。” 曹老太行动不便,也只能坐在一旁招唤着朱夫人。朱夫人此时根本听不进去,她看着李执正欲拒绝她, “扑通”就跪下来。 “我儿还被困在书院,那么多天又没有吃的,我只想把他带回来!” 朱夫人说的声泪俱下,李执才将朱夫人扶起,身后就幽幽传来一句。 “欸!那先生不是说学生都死在了书院里吗?” 刘四三惊得回身让那衙役快闭嘴,可惜来不及了。不止李执听到这话,就连朱夫人和身边的人都听到了。 朱夫人的表情像是钉在了脸上,她反应过来想要找那书院先生,可二堂哪还见张文昌的身影。 “啊!” 她惊叫一声,就晕了过去,李执一把拉住,其他人手忙脚乱的将朱夫人接了过去,曹老太什么也做不了,忍不住哀叹。 “春兰真是苦命哦……” 刘四三瞪了眼身后的衙役,说好的保密保密,怎么能随便说呢! “走吧,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 李执带着刘四三和曹铁抓紧赶到大门,在梯子上的差人点头确认无事后,守门差人迅速将门打开一道口子,李执三人就往南市方向去了。 正准备关上门的时候,一只大手摁住了门,守门差人看向来人。 “都头……” 冯在业只是一个点头,接着便在差人惊讶的目光中闪身出了大门。 守门差人眨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今日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敢往外跑。但手上动作不敢停,县署大门又被合上了。 “李捕快!李捕快!” 一道女声也往大门这边来,青鸢赶到的时候就只有守门差人在了。夫人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久,她知道李捕快要出县署便赶来了,本来还想让李捕快看看能不能带点药…… 她颓然坐倒在地上。 第三十六章 死生 秋风瑟瑟,吹得树叶簌簌直落。 独眼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从北里逃出后就跑进了一片树林,所幸让他又平安过了一夜。他背倚一棵大树,盘腿而坐,呆呆地低头看着布袋,还在轻拍着怀中的婴孩。 婴孩已经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了。 他抬手想摸摸孩子的脸,就看到这糙手沾了土,沾了血,脏得不成样子了。他将手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手上的脏污却没有少掉一点,他还是不愿用这样的手碰孩子。于是抬了抬环抱的双臂,侧头靠近孩子的面部,这样僵硬的姿势维持了一会儿。 然后,漫天落叶下,一个男人将脸埋入了怀中襁褓。 他怀中的娃娃没有了呼吸,小小的脸早已是青紫色了。独眼龙抬脸,眼中有一丝痛楚——他还是没能保护好这个孩子。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他想要救的人没能救了。 独眼龙试图用刀掘土,可是西源的土干硬得很。他抱着孩子行走在这片树林,最后驻足在一棵老树前,树身上有一个树洞。他小心翼翼地将背袋从自己身上解下,将孩子裹好后放入了树洞里,又收集了些落叶填满了树洞。 离开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眼,老树看着与其他的树无异,任谁都想不到在这棵老树怀中还静静地躺着一个死去的婴孩。 不再多想,独眼龙离开阴山林,他得再次穿过西源北里,才能往东门而去。 二娘坐在自己屋里的妆奁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唇上本没有摸胭脂,小二的惨叫停下了后,她是咬着唇强装镇定回了房,此时她的下唇已经被咬破,红的就如她锦帕上的杜鹃花。 酒家里人少一半,这是她在庖厨时候就预想的事情,也确实按她预想的来了。只是没想到将小二搭进去了,更没想到贺少风闹这一出,剩余的人反倒会开始忌惮他。后面要再发生什么,她姚二娘就算是酒家掌柜,说话也不好使了。 二娘知道,她在西源酒家已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她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捋好,就算是如此,也不能让人看出来她有一点慌乱模样。才重新梳好头,就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定了定心神,二娘起身掀开了珠帘,看到大胡子将她房门锁上了。等大胡子回过身时候看到二娘,脸上露出了淫笑。 二娘紧盯着大胡子,绕到了圆桌后,脸上不见她常有的笑容。 “这是我的房间,贵客怕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我要来的就是姚掌柜的房间。” 大胡子配合着二娘,两人绕着圆桌,都看着彼此,一个眼中是色欲,一个眼中是警惕。 “你来是有何事?” “嘿嘿!这种事不用我明说,姚掌柜肯定也是知道的。” 大胡子龇着一口黄牙,他本来就是个猎户,十分擅长也十分享受这种狩猎的感觉,更何况眼前这是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呢。 “我是心疼一个女子竟要操持着这么大的酒家,没有个男人可更不行啊。姚掌柜若是愿意,我可以好好帮帮你。” 心疼个屁!要把她往酒家外赶的时候,这大胡子可不是这态度。姚二娘算是听明白了,大胡子不仅仅是图她的身子,还图她的西源酒家。 二娘一边和大胡子周旋,一边在想脱困之法。 “哎…有男人又有什么用,刚刚那黑衣公子还有剑呢,取人性命是易事。” 眼见自己又要转到门前位置,二娘放软了语气,态度更是和大胡子刚进门是截然不同,装一个活脱脱的娇弱无助的女人。 大胡子果然一愣,那个叫阿绰的人确实不好对付。趁现在——二娘赶紧朝木门跑去,手才要摸上门闩,头皮一阵痛,让她闷哼一声,二娘反手抓住大胡子的手。 “啊!” 大胡子长臂一伸,拽住了二娘的头发将她往地上一甩,手背上被抓出了道道血痕。二娘才梳好的发又散乱下来,头上、身上传来的疼痛让她低头紧紧闭眼。 大胡子不恼反倒更兴奋了,一脸狞笑地看着趴伏在地上的二娘,他本以为这是只掉入陷阱无处可逃的兔子,没想到兔子急了也咬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 “原来姚掌柜喜欢来这一套,那我成全你!” 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姚二娘一把拎起,将二娘按在了圆桌上。二娘眼中尽是狠戾,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在发抖。曾经她也是这么被人当作一块破布,过着非人般的生活。姚二娘,那人可是死在了你手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大胡子紧贴二娘,也感受到了二娘的颤抖,他得意地俯视着被他按趴在木桌上的女人,心里得到了极大满足。 “怎么样姚掌柜,若是没有个男人,就不仅仅只有我会对你干这事儿了。” 二娘的脖颈被摁住,她只能是侧着头,红唇一张一合,喃喃地在说着什么。 “嗯?大声点。” 大胡子自信二娘是在跟他说着求饶的话,俯身下去想听听二娘说的什么。二娘闻到了男人身上令人作呕的臭味。 “痛……” 大胡子手松了松,二娘的脖子才得以活动,她又抬了抬脖子,突然使出力气张嘴咬住了大胡子的耳朵。 “啊!” 疼痛让他松了劲,大胡子猛地起身,二娘没有松嘴,反倒是缠上了大胡子,借着他的力气也起了身。大胡子抓住二娘的头发,只是他一扯,耳朵疼得更厉害,二娘嘴上又咬紧了,一个用力将他的耳朵硬生生地咬了下来! “啊!” 大胡子大叫出生,二娘趁机从他身上跳了下来,退了两步。她冷冷地看着捂着脑袋的大胡子,将牙上还咬着的耳朵往地上一吐,又啐了一口。 “欺软怕硬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你是对付不了那持剑的人,也就只能做这样强迫女人的龌龊事!” 大胡子直起身,看了眼地上那个自己的耳朵,又看着姚二娘。他的脸上已全是怒色,恨不得将姚二娘撕了。 “臭娘们!” 他大喊一声就朝二娘冲了过来,二娘回身就抓起长榻上摆放的瓷杯茶具砸向大胡子,大胡子的额角被砸出一道血口子,这让他更是兽性大发。 二娘绕着圆桌往珠帘那侧跑去。珠帘被撞开又砸落,碰撞在一起发出“沙沙”声。二娘又被抓住了,此时大胡子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妆奁上。 “婊子,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呀!” 大胡子将二娘往妆奁旁的木床一丢,接着就上手要撕烂二娘的衣服。 “啊——” 二娘尖叫一声。 大胡子瞪着眼睛,停下了手上动作,二娘躺着看着大胡子,她原本伸得直直的手臂又落回到床上,手心中正握着一根镶有真珠的金银发簪。 一道血线滋在了她脸上。 大胡子慌乱地捂着自己的脖子,怎么也止不住正汩汩冒出的鲜血。 他一步步地往后退,另一只手无助地乱挥,打翻了妆奁,扯断了珠帘。 “噼噼啪啪——” 珠子洒落了一地,大胡子脚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二娘缓缓坐起身,她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裳,才一步步走向大胡子。地上的珠子被踢开然后碰撞又发出微弱的响声,滚到了一滩血里才停下。躺在血泊里的人还在用着最后的意识,看着二娘。 “救……我……” 可他得到的回应只是二娘一个冷漠地转身。 她将被打翻的物件都一个个放好了,可惜那珠帘破损难以修复。 二娘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一点一点把脸上的血擦去,又在自己的两颊和唇上都点了胭脂,看了看觉得有些不满意,又点了点唇,直到看到自己的双唇比刚刚擦去的血还红。见头发已经凌乱的不成样子,她干脆重新梳了一个髻。 她仔细端详着镜中自己的模样许久,将那支真珠金银发簪插到了髻上,才满意地起了身。小心绕开地上的血迹,拉开了门闩,步出了自己的房间。 二娘屋里刚刚传来的几声动静引来两人躲在楼梯口围观,见到二娘出来了,立马缩回了脑袋。二娘关好了房门,不疾不徐地朝天字号客房走去,也不看楼梯口两人。 玉手轻叩木门,无人回应。 “姚二娘请见贺公子。” 朱春兰幽幽地睁开了眼,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是呆呆地看着房梁。 “春兰…” 曹老太坐在不远处,是第一个察觉到她醒了的人。她想过去但是又没有力气站起来,云轻见了,过去扶起了曹老太。 李执他们走了后,二堂的那几个男人自作主张找到了张文昌,将他给简单一捆,一人一拳逼着张文昌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书院发生的事情。书院的学生们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活死人困住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先生,实在是有心无力。张文昌哭喊着自己夜夜梦见学生前来索命,他也不好过,这赖不得他。 听完这事,人人都不给张文昌好脸色,就连几个衙役也干脆不出现了,对二堂发生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人给他松绑,甚至还将他丢出了二堂外。 “书院…” 朱春兰喃喃自语。 “子俊还在书院呢,肯定饿坏了……” 云轻扶着曹老太来到朱春兰身旁,听到朱春兰还挂心着自家小儿,不忍地别过了头。曹老太轻握住搭在床榻上的手,眼中也是哀痛。 “春兰…” “呜呜呜!啊!” 朱春兰再也没有忍住,大哭了起来,她的相公和她的孩子都没了,她的家没了啊! “我的儿啊…” 慢慢的,嚎哭转为了啜泣,她床上坐起,双目通红看着曹老太和云轻。 “张文昌呢?!” 二堂外的空地上,哪还见什么张文昌,只留下一团麻绳。 “好家伙!这混蛋又不知道躲哪去了!” 那几个人男人自顾自地带着人四处找张文昌了,围观的其余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朱春兰,陆陆续续地回了二堂。 “春兰回去吧,等他们找到了再说。” 曹老太看着朱春兰的背影,轻声叫唤,可是朱春兰只是摇了摇头。也罢,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吧,女人们簇拥着曹老太,也离开了空地。 朱春兰看着那团麻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那站了好久。 我的孩儿呢?对,他被那恶鬼害死了。我要和我夫君找它,报仇!夫君,对了,夫君呢?我夫君好像也被那恶鬼害死了。那我,我自己去替我夫君和孩儿报仇!恶鬼,你在哪?我要找你报仇! 她抬头看着另一个方向,那个地方大家都不敢去。朱春兰已经魔怔了,她一步步走向殓房,越靠近殓房就传出了“咚咚”的撞击声。 门面还有李执贴的封条,以来警告他人不要靠近。朱春兰扯掉封条,就看到门上还挂着一把小锁。锁也老旧,她随便拿块石头一砸,就很轻易地砸开了。 “咚咚咚——” 撞门声更急促了,朱春兰手上还拿着那块石头,另一只手轻轻一推,门开了一条缝,一股恶臭顺着门缝向外散发了出来,朱春兰本能捂住了口鼻。 她顺着门缝想窥探下屋内情况,就看到了一张脸。 “呃…呃…” 那张腐烂恐怖的脸发出了嘶哑的叫声。 想到是这恶鬼害了自己的夫君和孩儿,朱春兰暗恨自己软弱。 “恶鬼,我要杀你!” 朱春兰就那样捏着手里的石头,迈进了殓房。不知怎么,门被她带着关上了,只是砸开的锁,就再也落不上了。 第三十七章 得失 季之揉了揉眼,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眼里黏糊糊的,睁眼的时候眼前只能看到一片白蒙蒙,但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屋内摆设。他又使劲眨了眨眼,感觉又好了一点,但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他一觉起来眼睛莫名地出了问题,想来想去可能跟昨日里吃的那条狗有关。虽然没有瞎,但什么都看不清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寸步难行,尤其是西源如今外头还有那些怪物。看不见东西,这让季之心里又怕又恼。 “真他娘的该死!” 低低咒骂了一句,在身侧一摸索就摸到长刀,拿起长刀,他跌跌撞撞地就往屋外走去,想要找找水洗脸。没走两步险些被绊倒,他用力踢开了地上的狗头,脸上满是怒意。从季家不在之后,老天似乎不再偏爱他,那他还偏偏不信这个邪了! 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更不可能愿意被困在西源!莫名的恼怒盖过了他的恐惧,他凭着记忆摸到了那两扇木门。这个院子他都已经摸透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出去了若是碰上怪物他必是死路一条,但他要是想活下去就必须出去。 他拉开了木门,侧耳听了一会,并没有听到外头有怪物的嚎叫,于是迈出院子,手中紧紧攥着长刀。 季之扶着连绵的院墙,贴着边慢慢地走,尽量让自己的动静足够小,而不会引来成群的活死人。 眼睛依旧难受得很,受不了的时候他就会停下来揉揉眼。揉着揉着,季之便感觉到自己手上有些濡湿。他站在原地,通过拇指指腹确认了摸着像有黏液。要在北里这片找水实在是有些难,想起上回过夜的茶肆。季之换了个方向往大街摸索去。 “呃…” 听到这动静,季之双手把着刀慢慢绕着圈。该死!他看不清。他根本不知道怪物是从何处来,他烦躁用手里的刀凭空劈砍着,直到他感受到刀身像是捅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季之身体一僵,用力拔刀却拔不出来,不敢磨蹭,他只好松开了握着刀的手,慢慢地向后退,后面又有个身子挡住了他。 “啊…” 不用回头,他已经知道自己身后也有一个活死人。 “哈哈哈哈!” 他几次都从这些怪物之间顺利脱身,但偏偏是他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前后被怪物夹击。他觉得有些可笑,难不成天要亡他?季之虽然手上没有刀,但也是双手握拳摆好架势,哪怕最后的结局是被咬死,他也不会轻易地让这几个怪物得逞。 他回身一拳打倒了他身后的人,随时等着活死人爬起来朝他扑咬时候再予以一击,可是却迟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攻击,这让他有些心慌。他想着拿回自己的刀,双手摸索着,一转身就摸到了刀柄。 季之如愿地拔出了刀,但他一个重心不稳栽倒在地,刀身拍在地上发出了“哐——”的响声。完了,这是季之脑海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他听到了活死人嚎叫着朝着他冲来,却又擦着他而过——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现他一样,只是在他身边徘徊。 ……怎么会?!季之满心疑惑。 “姚二娘请见贺公子。” 贺少风才将木匣合上,就听到二娘的敲门声。他轻抚着木匣,垂眸似是在观赏木匣上刻着的花纹。许久他才抬眼,看到门后的人影还在,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开门。他将木匣收好后,这才踱步到了门前,门开。 姚二娘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贺少风盯着她略微肿起的红唇,侧过身请二娘进了房。门关好的时候,二娘已经坐在了圆桌旁,翘着腿,美目一直盯着贺少风。 “是什么风将姚掌柜吹来了?” 贺少风并没有落座在圆桌,而是走到了隔间,坐在了那张常坐的交椅上。 “贺公子好生分呀,不过是找贺公子闲聊几句,竟然坐得那么远。” 二娘将身子转向贺少风,娇嗔道。 交椅上铺着银鼠裘衣,贺少风坐在那,裘衣就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贺少风嘴角勾起讥诮的笑,手指轻敲起交椅扶手,只是因为罩着裘衣,听不到敲击声。 “姚掌柜只是想闲聊的话那就免了吧,我就不送了。” “贺公子,二娘有一事相求。” 贺少风这是下逐客令了,姚二娘也不再跟他拐弯抹角,将腿放下坐直了身子,直接说明来意。 “我不过是一个住店的客人,姚掌柜要求的东西也得我有才行啊。” “我想求贺公子保我平安。” 轻敲交椅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往前探了探身子,饶有兴趣地盯着姚二娘,忽地笑出了声。 “呵!姚掌柜明明才是西源酒家的主人,怎么会跟我要平安呢。” 二娘知道和贺少风正面交锋一定不会是一件易事,但贺少风远比她之前想的更棘手。她知道贺少风想要什么样的回答,眼底闪过一丝阴霾,看向贺少风的时候却嫣然一笑,露出的贝齿衬得她的唇更红了。 “贺公子的随从都亮剑杀人了,在生死面前,底下那些人认的不是我,是那把剑。公子若是愿意,我愿意拿东西换。只要我有,公子尽可取走。” 贺少风重新倚回了交椅上。 “姚掌柜是识时务之人。” 他的长指又开始轻轻敲着扶手,另一只手抵在自己的鼻下,侧仰着头,就这么直接打量着二娘。 “可以。但我不要钱银,不要酒家,也不要你。” 二娘回望他的目光,贺少风跟躺在她屋里的大胡子不一样,他的眼里没有色欲,他既不图美貌,也不图酒家。那么他图的…… 她一个做生意的人,深谙‘不计报酬的东西才是最贵的’。 “那我再问一次,姚掌柜听过魏三郎这个人吗?” 来了。姚二娘是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和贺少风搭话的时候,他就问过这个人。 “魏三郎……此人和贺公子是何关系?” 二娘蹙着眉假意在努力回想,并没有给出一个答案,反倒是问起了贺少风。贺少风又怎么会听不出二娘的试探,他冷笑一声。 “姚掌柜,刚刚才夸你识时务,怎么现在又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呢?” 西源酒家如今能说话的人可是他。二娘低头思忖,魏三郎是黎家军余党,本就是朝廷缉杀之人,贺少风入住西源酒家之后似乎就一直在找魏三郎。 “我一直收到消息,西源酒家能助黎家军义士逃离朝廷追杀。可那些义士来到西源酒家后就再无音讯了,魏三郎也是如此。” 他心里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收到那些散落躲藏在戚国各地的弟兄们的传书,都说能从西源离开戚国。此时贺少风目光犀利地盯着姚二娘。 “魏三郎在哪?” 二娘心一惊,贺少风话说得如此明白,那就说明不管她和此事有没有关系,他都会下杀手。权衡一番,二娘只剩一个选择。 “魏三郎死了。” 看到贺少风脸一沉,二娘心中了然,看来贺少风也和黎家军也脱不了干系。 贺少风心中其实早已有这个猜想,但真听到有人斩钉截铁地说出来地时候,他的眼皮还是一跳,看来那些来了西源的兄弟也是如此结局。 “你是在替谁做事?” 二娘一笑,如此她就好办了,她将腿又翘了起来,学着贺少风刚刚撑着脑袋的样子。 “这要是都告诉贺公子了,别说在这酒家护着我了,你怕是第一个要杀我的呢。” “你要不说,我也会杀了你。” 这可是赤裸裸的警告了,但二娘不恼,眼里都漾出了笑意。 “贺公子现在要是杀了我,那可真就报仇无门了。” 贺少风盯了二娘一会,眼中的怒意也渐渐被隐藏,他向后一倚,任自己被裘衣包裹。二娘起身,一步步走近贺少风,她弯下腰,丰满的胸脯若隐若现,两人的脸不过一拳距离。 “贺公子,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保我平安,我自然也会给贺公子想要的东西。如何?” 三个人影出现在了南市。 李执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分开找,他和曹铁很快就去了不同方向。刘四三站在原地还没弄清楚情况。他上回自己去城门时其实还没见过活死人,真的是属于无知者无畏。但他见识了活死人的恐怖之后……刘四三前后左右都看了看,咬咬牙就先闪进了最近的商铺。 曹铁轻车熟路地回到了自家铁铺,直接找到了自己给母亲打的拐杖,虽然是老木所制,但曹铁用了一层薄薄的铁皮包裹了半把拐杖,会比普通拐杖坚固得多。他拿上拐杖就准备去找李执两人,但才迈出铁铺,想起了什么,又回身往里走去。 肉铺里面已经臭不可闻了,虽然天气变冷,但那些肉也禁不住放的时间长。李执用手臂捂鼻,看到肉铺后头的院子里,圈养着几头羊,也就剩两只还在动,但他还是欣喜万分,将羊圈打开,往屋外赶了赶。那两头羊本就趴躺在羊圈里,虚弱无力,被李执这么一赶,才走出肉铺,便趴到在地,不愿再动了。 也好。李执想着再找找粮食,等回县署的时候再将羊给带上。他在肉铺找来麻绳,套在那两头羊的脖子上。就紧忙往下一个铺头去。 李执找到一家点心铺,铺子里的点心一看就知大部分不能吃了。他扫了一眼,也就装上了一些经放抵饿的糕点。 “李捕快!” 曹铁从铁铺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正好路过点心铺看见李执。他左右看看街上无人,也进了点心铺。 “曹铁。” 李执看到曹铁手上拿着拐,便猜到了这是曹铁执意出县署要拿的那样东西,也是为了曹母。曹铁另一只手举起一木棒要给李执,那木棒目测长两尺,跟他大臂般粗,上头植有密密麻麻的铁钉,形似狼牙。 “听闻李捕快不喜用刀,从铺子里拿了个趁手武器。” 尽管曹铁不喜欢李执,也曾在西源酒家对李执评头论足,但他不得不承认,李执是个真爷们儿。 李执接过了狼牙棒,端详着这棒。虽然曹铁以打铁为生,尤其是西源军队来往多,偶有将士也会来铁铺打武器,但平常人家是不能够私藏武器的。 “这狼牙棒曾是西荒游商找我订制,迟迟没等到他取走,钱也没有给我。我就将它留在铺子了,这有好几年我都快忘了。可并非是我私藏兵器啊。” 曹铁看出李执的顾虑。打铁只是他的的手艺,他是靠这手艺吃饭的,对兵器并没有太多兴趣。再说他上有老母,可不敢犯了国家律法。 “多谢!” 李执深深看了曹铁一眼,这声道谢是真情实感。反而让曹铁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以前可是将李执当作自己的‘情敌’呢! “嗨。那时候多有冒犯,但这些日子下来,我晓得李捕快你是条好汉子。等熬过这一关,李捕快想要什么武器来找我便是!” 李执手持狼牙棒,双手换单手,居然能不甚费力地在手上抖了个棒花。他眼睛一亮,这条棒子趁手!他抬头望向曹铁。 “好东西!你我不打不相识。从前的事不必多说。” 以前李执和曹铁在西源也是打过不少照面,却未有交集,没想到如今靠这一只狼牙棒生出了小小情谊。 第三十八章 惊变 封条还有一半粘在了木门上,另外一小截无力地垂在半空,虚掩的门摆了摆,带起的风把那一小截封条吹了起来。木门已经大开到能容一人通过,很容易就瞥见屋内只摆有一张验尸用的长桌便再无其他,木桌边缘处还有半个血手印,顺着血手印看去,只见半个殓房溅的四处都是血。 殓房内空无一人。 二堂里,聚着不少人。 “绑紧一点!跑?我让你跑!” 说话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抽着张文昌的脸,张文昌已经鼻青脸肿了。另外两个跟班正在捆绑住他的手脚,狠狠一勒,打了个结。 “哎哟!疼疼!” 又一掌狠狠打在了他脸上,张文昌努力地转着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围观的人,希望有人能救他一把。男人捏着他的下巴,拧回他的脑袋,另一只手扬了起来,又是一个巴掌要落下。 “爷!爷!我错了,我不躲了我不躲了!” 男人虽然觉得张文昌也不是个东西,但他更恼的是,张文昌竟然敢跑!还是当着那么多人拂了他的面子。他左右看了看二堂其他百姓的反应,巴掌还是扇了下去,这才稍稍解了他的气。 “哼。” 男人起身,一双聚光的小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啧,看的人可不少,但动手的只有他一个。他用手背一擦鼻子,两手一摊。 “欸!我说各位街坊邻居,可别光站着看呀。如此可恨之人,不得来上一脚?” 简单一看人头,他回头看着站他身后的两跟班,大声嚷嚷。 “去!把那些不在的人都给我叫过来。” 张文昌听这话吓得抬头,这县署里头的百姓少说也有三五十人,真要一人给他来一下,那他的小命今儿就得交代在这了。 没多久剩余的人也被喊来了二堂,包括女人们。小眼男人又将刚才那话说了一遍,可是还是没有人愿意动手。他眼一眯,眼睛就剩一条缝了。他随手拖出一个瘦得跟竹竿一样的男人,推到了张文昌面前。 “给我打!” 瘦子看着颇有为难,目光游移在张文昌和围观人群。 “这事儿还是交给官府吧……” “你要不动手,那说明你就是认同他干这丧尽天良的事儿!” 那人咬咬牙,一手拎起长袖,另一只手给了张文昌脸上一巴掌,接着他的后脑勺就被小眼睛重重地拍了一下。 “打蚊子呐你,大力点!” 瘦子又是一巴掌,比刚才多用了几分力。 “再打!” 张文昌的脸早已高肿,轻轻一碰都疼,跟别说被这么用力一打。不多时,就疼得哇哇大叫,而瘦子在小眼睛一声声的“再打”中,在张文昌的惨叫中,越打越来劲。 “停!下一个!” 瘦子退下,又上来了个胖子。都不用小眼睛说就已经动起手来了,就这么一人接一人……都已经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在施行自以为的正义,还是在发泄这些时日的恐惧和憋屈。 勒巴站在最外头的角落处,他拉着星儿背过了身,两手捂住了星儿的耳朵。曹老太在另一侧,也低下头,曹铁不在,她一个老婆子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云轻已经紧紧地皱着眉头,曹老太朝她使了个颜色,摇了摇头。 张文昌叫的声音都小了,只剩下一嘴血和含糊不清的嘟囔。 “欸!那位朱夫人呢?” 小眼睛又扫了一圈,事主不在那怎么行,又开始嚷嚷道。几个跟班连连说没看到,小眼睛盯上了曹老太。 “老太婆,你不是和那朱夫人最要好了嘛,她人呢?” “老身不知道。” 曹老太斜睨一眼,就低着眼不看小眼睛。 “你这老太婆!——” 急促的脚步声从二堂外传来,伴随着阵阵怪叫。所有人都望向二堂外的方向。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二堂安静了下来,就连地上的张文昌也不“哎呦哎呦”的叫了。 缺席的朱夫人冲进了二堂,已经不是早些时候他们看到的那副样子。朱春兰脸上、身上全是血,她的发髻散乱了一部分,而那一部分的头皮被扯落了。她的脖颈只见深红血肉,还再往外冒着血。下半张侧脸也被咬掉,直接就可以看到裸露的大牙。覆盖着白翳的双眼还在四处看。 朱春兰的模样已经够恐怖了,但她后头还有个身影也跟着进了二堂。那人面部烂了大半,隐隐见着白骨,还有蝇蛆在蠕动。身上带着一股恶臭。 也就只有熟悉的人,怯怯地喊了一句。 “丁老头…?” 丁老头瞬间朝说话人冲了过去,一跳,扑咬在了那人身上。 “啊——” “啊!!” 二堂爆发出惨叫声和尖叫声,顿时大乱! 张文昌手脚都被困在了身后,压根儿动不了,他在地上努力拱着身子,只能看到一双双四处乱跑的脚和不断被扑到在地的人。第一个上前打他的瘦子在他不远处被扑倒在地,呼救声很快被咬断,只能无助地看向张文昌,身上的肉被人正在撕咬,血溅得四处都是。 “带上我…救我……” 他已经被吓坏了,抖若筛糠。因为肿脸让他无法喊出声,只能倒在地上含混不清地嘟囔。他看到刚刚被咬死的瘦子,很快便眼上爬了一层白翳,接着一节节爬起了身,就朝不远处的尖叫声冲了过去,跑出了二堂。 二堂里的人越来越少,惨叫声蔓延到了外头。 “先生错了,先生错了……” 张文昌已经疯了,一直被噩梦缠身的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此时是不是在另一个噩梦中。 一双绣花鞋出现在了眼前,鞋身大半已经被血浸湿。张文昌想抬眼看眼前的这个人是谁,没想到那人的上半身突然之间直直地折了下来。 他不费力地就看到了朱夫人的脸。 “我错了…我错了…” 张文昌的声音带着哭腔,紧接一声惨叫,渐渐地就只剩下撕咬声。 勒巴抱着星儿,是跟着人群一起跑出二堂的。 他不是戚国人,也不是巽国人。只是西处荒野平原上的游民,但他却饱受几国交战之苦,他的家常常因此沦为了战事之地,他们一族只能不断地迁徙,不断地迁徙。最后只剩下他和星儿无家可归,一路流浪来了西源。 野兽通常不会只捕猎一只羊,而是捕猎一群羊。被惊吓乱窜的羊,更容易激起野兽的杀戮欲望。 见多了战事,他知道人群聚集在一起并非是个好事。只是跟着跑出二堂之后,他没有再继续随着大多数人去的方向。二堂外两侧分别有两棵老树,老树两侧都是厢房。 “星儿,千万不要说话。” 星儿点了点头。勒巴没有躲进厢房,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抱着星儿往老树身后去。 老树后头的院墙衔接着二堂和厢房,勒巴和星儿就紧贴着二堂和院墙的夹角。他将星儿的头按在怀中,不愿让她看到血腥一幕。老树叶子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好在树身还算粗壮,但也只能挡住勒巴一半身形,勒巴只需头一动就能看到外头的情况。 看来这些就是李捕快说的活死人。勒巴寻思着,如果往深处跑,可能或被活死人堵住,但先躲在这个地方,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往外头去。 他微微一偏脑袋,观察着外头情况。他看到二堂面熟的几个百姓,也变成了活死人那样的怪物,追着尖叫声去了。尖叫声越来越少,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了变成活死人的朱夫人从二堂僵硬地走出,她就徘徊在勒巴眼前的这片空地上。 “呃…” 勒巴收回了脑袋,心都悬了起来,但他不敢动。好在星儿什么都看不到,不会因为这一幕而惊慌。 活死人的怪叫时有时无,勒巴不知道老树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打定主意还是看一眼。从树身伸出脑袋,就正好和朱夫人对上了眼,那双死白的眼睛正盯着他。 勒巴难以控制地无声战栗着,星儿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抖动,好奇的想抬头,又被勒巴摁回了怀里。 怎么办?!勒巴还在想着应对之策,他连个防身之物都没有,还带了个孩子,实在不行只能自己引开活死人了。主意已定,勒巴刚想动,没想到朱夫人一个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一时摸不清眼前的情况,勒巴目光紧随朱夫人。朱夫人就像失了方向,毫无目的的在这附近徘徊。 “咚!” 传来一声闷闷的撞击声,勒巴都还没有分辨出这声音从哪间厢房传出,朱夫人就直接撞上其中一间房门,门没有撞开,里面就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声,叫的声音越大,朱夫人撞地就越激烈。 “啊…” 勒巴听到远远的怪叫声,又有零星的活死人跑回了二堂的这片空地,直接就冲向了尖叫声不断的厢房,不停地撞向房门。 这些个活死人也原是生活在二堂的百姓。 木门终于经不起那么多人的猛撞,被迫打开了。活死人冲进了厢房里,躲藏在屋里头的那些人的生死不言而喻。 他背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宽大衣袍罩住了星儿,一如之前他保护星儿那般,尽力不让她听到那阵阵惨叫。 想要活下来,那就不能发出声音。 云轻是曾在南市见到有人被活死人扑咬,所以当瘦子被扑倒的时候,她的反应是最快的,就要往二堂外跑。 “云轻姑娘……” 是曹老太叫住了她,她一下心软回身搀起了曹老太,两人赶紧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曹老太毕竟腿脚不便,晚些跑出来的人都已经比他两先往县署后头去了。云轻频频回头,就怕被活死人给追上。曹老太被半拖半拽,很快就没劲了,她看着云轻一脸焦急的表情,又听着四处频频的尖叫声。 “云轻姑娘。” 云轻心思都在身后,根本没有听到,曹老太又喊了一句,但云轻只是含糊回了句。 “嗯?” “云轻姑娘,我走不动了,你走吧。” 云轻这才看向曹老太,眼中是惊讶和困惑。 “都走到这儿了——” “你走吧。” 不然她们俩都得死在这,曹老太心意已决,就想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云轻没有放手,曹老太将她一推。 “呃…啊…” 身后已经传来了嘶吼,曹老太点了点头,云轻才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回头间,看到曹老太被包围住了。来不及伤心,她的身后也追来了活死人。云轻慌不择路,跑到了另一条道上,就看到有个差人站在不远处张望。 “有活…活死人!” 她闪到差人身后,但看到了迎面来的活死人,他们就两个人根本抵挡不住。 “快跑!” 听到一声低喊,那差人也没见过活死人,一下见到这场景整个人都呆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就看到那姑娘已经跑进来一旁的大门里。 云轻跑进门人都傻了,借着头上小天窗透入的光,她看到刑具和牢房,自己怎么偏偏跑到了一个毫无退路的地方。想回头也来不及,她快速找了一间还带锁的牢房将自己关了进去,才将锁落下,那守牢差人也进了牢狱里。 “这里!这里!” 听到云轻的招呼,那差人赶紧去了云轻那间牢房,看到已经锁上了,他慌里慌张的拿起腰间挂的钥匙一个个试着开锁。 来不及了。 活死人也进了牢狱,那差人手抖的愈发厉害,钥匙发出“当啷”的碰撞声,活死人就朝他扑来。 “你腰间有刀,你有刀!” 云轻急切地提醒着他。但那差人显然被吓懵了,手足无措,根本记不起自己还有还手之力。 “啊——” “啊!!” 守牢差人被扑翻在地,那活死人撕咬的时候,却响起了两声尖叫。云轻这才看到自己对面的那间牢房也有人,两人都没能控制住自己,叫出了声。 第三十九章 拔刀 黄秋云放上了手上的书卷,侧耳倾听了一会,她看着青鸢,显然青鸢也是听到了外头传来的尖叫声,抬头看向门外,脸上露出了不安。 “青鸢?” 看到黄秋云掀开被子,下了床榻。青鸢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她身边。黄秋云披着长发,身上只穿了里衣,青鸢拿过那件浅色的裘皮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你去看看外头。” “是……” 青鸢有些迟疑,但是这毕竟是主子的要求,黄秋云拍了拍她的手。 “快去,小心些,要是有不对劲的就赶紧回来。” 黄秋云自己走到椅子边坐下了,看着青鸢匆匆出了门,她扯了扯身上的裘衣,屋里的炭火早就用完了,她现在身子虚弱,更觉得冷得很。 黄府被抄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她苦笑了一下,那时候她早已经嫁为人妇,新帝继位颁下旨意,黄家被冠上“乱党”的罪名,堂堂的“三公黄”,居然就这么倒在了新帝登基的台阶前,她连自己的父母亲和妹妹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而助今上扳倒黄家的高家,踩着黄家的尸骨上位,手段之酷烈,黄家上下几乎无人活命,坊间讽为“满门高”。黄秋云能苟活到现在,是“沾了她丈夫的光”,也是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竟然是高家外戚。 朝堂内的派系之争,她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梁捕快也听到了叫声,带着差人们想往嘈杂声响的方向去,还没跑到院门前,就看到人陆陆续续都往二堂后头跑来,这是怎地?他一声令下,衙役们在他前头站成两排,一起拔出了刀,想要以此震慑来人。 众人看到县署差人出现,就大喊着“救命”,如同见着救星,直到他们被那些长刀给拦住。 “怪物出来了!怪物出来了!!” 都没等梁捕快发问,就有人急得连连大喊,还一边回头看。衙役们听到是有怪物,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过区区一个活死人,有何可惧!” 还想当然的觉着只有殓房的活死人,梁捕快高喝了一声,让衙役们提起精神来,并没有放人进来的打算。 “捕爷行行好!一会怪物就追上来了!” “这后头可是县署内院,岂是你们想进就进的!” 生死关头又见说不清,有人可等不了了,带头就想硬闯,一个衙役慌乱中真将长刀刺入了那人身体,两人互相瞪着眼看着对方,衙役松开了握刀的手,带头的人捂着自己还插着长刀的伤口处,跌倒在地开始大口吐血,竟没想到自己是要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剩余的人作势就要冲破这防线,一拨人想要拦,一拨人想冲,闹成一团乱哄哄的。 “大胆!” 梁捕快大吼一声,可是根本没用,他抽出了自己的长刀。 “啊——” 他听到了远处的嘶吼声混杂着惨叫声。 这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不过刹那,手上没刀的衙役一下被撞倒,紧接着他就被一个又一个尖叫的人踩过,弓着身子在地上不断痛呼。 梁捕快和其他差人就看着不远处朝这边跑来的一个胖男人被人扑到,而扑倒他的,分明是他们这些时日收容的平民! 不止一个活死人。 他们看到了丁老头,但是更多的是本来在二堂避难的百姓。有差人已经被吓得一步步后退,当看到了这些成群的活死人,不仅仅是他生出了退缩之意。 “你们上前守住内院大门!” 话才说完,梁捕快就已经往内院跑去了。聚集的差人不到二十人,就这么看着活死人们逼近,那个没刀的衙役已经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连刀都不要了就往后头跑去,恐惧先吞噬了这些人,就如同传染的疫病。 转瞬之间,仍然没逃走的衙役不过几人,甚至有人拔出腰刀,试图砍倒活死人,把防线推回到院门前去。但可惜人少力单,再加上不得其法,活死人伤而不死,很快便淹没其中,尽皆倒下。 只有一个年轻的,是这几个没逃走的衙役中唯一活了下来的——活死人太多,扑叠在一起。他从它们和自己同僚的脚下爬过,趁发现自己的还没扑上来,转身往外逃去。 “啊!” 梁捕快听到身后的惨叫声,脚步更快了。青鸢看到他想上前问是怎么回事,险些被他撞倒。 “梁捕快!” 她面露愠色,喊了一句,可是梁捕快根本没有搭理她,头都不回,就像后头是有着洪水猛兽在追赶他。这是发生了什么……青鸢更加疑惑了,又看到跑进一个衙役,一直看着后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青鸢,被青鸢一拦,大叫一声吓得跌坐在地,青鸢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也被吓一跳。 “外头发生什么了?” 青鸢又急又怕,她扯住对方的袖子,语气也冲了起来。 “活死人!好多活死人!” 那衙役说完爬了起来,把青鸢往自己来的方向一推,想借此拖延下那些活死人的追赶。 “欸!” 青鸢被这么一推,脸色更差了,想回头骂上两句,就看到那衙役跑远了,随即她听到了接连的惨叫声。 刚刚那衙役说的是活死人!她脸上还见什么怒色,一下就变得煞白。得赶紧告诉夫人!青鸢一刻也不敢停留。 “大人!大人!” 梁捕快没找到洪升雷,一边疾呼一边拍打着几间厢房的门。 洪升雷就在自己的书房里。 刚才他听到匆忙的脚步声和惊呼声,引得他拉开一条门缝,就看到好些人神色慌张往后头来了,有人又往后花园方向继续去,跑在最后面的人像是跑不动了,左右看看就想找个厢房躲起。 虽然不知是什么情况,但洪升雷赶紧将门关上落闩,半蹲着身子。没一会儿,外头果不其然就有人在尝试推开门。他听到了门外有人催促着动作快点,说活死人就要来了。洪升雷没有发出声音,外头的人很快就换了对面的厢房去了。 此时他听到了梁捕快的喊声,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门。梁捕快有多少本事他是清楚的,他也乐于给一些蝇头小利和不切实际的希望,让梁捕快心甘情愿听命于他。但他确实需要有人保护,哪怕他再废物但手上也是有刀的呢。 梁捕快听到有间厢房内有动静,他大力拍打着房门。 “走开!” 里面的几人正烦他至极,眼见自己躲好了,就恨不得外头那捕快被咬死,定是不肯定打开这扇门的,几个人嚷嚷着让门外的人快滚。 “你们这些刁民!” 这不是洪升雷的声音。听到里面的骂声,一下将梁捕快激怒了,咒骂了一句。生怕洪大人受制于这些刁民,接着他又大力拍门。 “大人!大人你在里面吗?!” “梁捕快!” 梁捕快回头,书房开了一道缝,洪升雷低声叫着他招呼他过来。他狠狠瞪了一眼面前紧闭着门的厢房,然后朝书房跑去。 “夫人!” 青鸢回屋门一关,就赶紧跑向黄秋云,已经控制不住流泪了,黄秋云见她脸上尽是惊恐神色,心一沉,外头肯定是发生了大事。 “发生了什么?” “我…我也不清楚……只是碰到了在逃跑的差人,说是那外头的活死人进来了!” 青鸢一紧张就说得慢,才和黄秋云说完自己刚刚在外头碰到的事情,黄秋云还没理清思绪呢,两人就听到了一阵怪声,这不像是常人会发出的声音,而那声音不过就在他们所在的厢房附近。 “夫人……” 两人同时看向木门,青鸢惊得头皮发紧,她刚刚太着急了,门只是关上并没有落闩,这就意味着只要轻轻一推,这木门就会被打开! “呃…呃…” 声音离他们更近了一些,青鸢已经僵着动不了了。裘皮拂过她的脸,她看到黄秋云突然地起身就朝木门快步走去。 “啊!救命啊救命啊!” 一个衙役的身影从内院逃来,跑出了二堂。 还躲在老树后的勒巴听到,微微侧头,看到了他身后是被他声响吸引、紧追不舍的好几个活死人。听到外面的动静,只剩下一副门框的厢房里,又爬出了几个肠穿肚破的活死人。那年轻差人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些活死人身上,他被追得昏了头,只想赶紧离开县署这个地方。 勒巴心知这差人几乎是必死,也收了出声提醒的心思,只是把怀里的星儿抱得更紧了。 大门前,原先当差值守的人早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逃命去了还是遭了不幸。 那年轻差人穿过一堂,见一堂外空无一人,左顾右盼,也无处可去。他气喘吁吁,更加慌乱了。追赶他的活死人虽然脚步不快,但胜在不知疲倦,此时也已经追着他一路进了一堂,眼见就快追到跟前。 看着越来越近的怪物们,年轻差人不知所措,望见靠在墙边的几副梯子——这是之前开县署正门时,爬上墙头查看门外情况用的。 他如获至宝,也顾不得那么多,跑去扶起一副梯子,就要爬上梯子翻过县署的墙去,可好死不死,腰间的刀在慌乱里正好卡在了梯子间,他爬了不过两三格,就被佩刀死死拽住,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年轻差人用力撕扯也没有用,他只好解下刀。但已经来不及再爬了:最前头的活死人已经扑到梯子前,张大嘴朝他咬去。 他只好从梯子之间钻过去,趁剩下的活死人还没合围,朝另一头逃去;他解下的腰间佩刀还没落地,连刀带鞘正正好被那头活死人咬住。活死人早就是没有脑子、不知思考的怪物,一时咬着刀也不知道松口,把他卡在了梯子里动弹不得。 县署佩刀,长一尺二,一边开刃,刀背随刃而曲,侧有血槽,刀尖短,刀柄直,皆由郡军械司用精铁锻制。虽然连刀鞘都没被主人拔出来,但依旧暂时为主人阻敌一名。 这一头,两手空空的年轻差人,本想跑回一堂。但眼见一堂暗处影影绰绰,又不敢回去。这一犹豫,活死人越来越多,眼见将他围堵在关着的县署大门前。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无路可逃,年轻差人只好转身,想抬起大门的门栓。那门栓本就由粗壮老木制成,平日需要两人才能抬起。也许是生死之间爆发出的惊人力量,他居然硬生生地把那门栓扛了起来,一耸肩,扔到地上。 活死人们此时已经不过几步远,年轻差人心有余悸。 “爷爷我活了!” 他推开县署大门,朝外跑去。 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他便被迎头扑倒,重新栽回门槛内。一只活死人抱着他的头撕咬着,很快便是第二只、第三只,都从县署门外涌了进来。 县署外本不常见有活死人的,想必是这段县署内的骚乱动静,引来了周围三两个活死人一直守在门外。 差人很快被啃得只剩了半个身子。那些活死人像是意犹未尽般,追着县署内的声音进了一堂。他的残躯抽动着,竟也重新站了起来,转头往县署里头蠕动而去。 终究是没出了县署一步。 第四十章 四三 刘四三提了提身上的橐囊。 李执给他的两个空橐囊,都装满了粟米。两个橐囊的封口处用麻绳系连在一块儿,正好方便他能搭在肩上,一前一后各挂一个。 实在是沉得很,就这两袋,他都已经吃不消了,找不到省劲的方式,走几步就得提一提,麻绳摩擦在他的肩膀处,哪怕隔着衣服,都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南市这条街上还是只有他一个人。李执明明是先出发的,竟然还没他动作快,这让他忍不住腹诽自己是不是被这位李捕快给忽悠了。既然还没有等来人……他眼睛滴溜溜地转到对面的铺子,门上的牌匾写着“裕通当”,这可是南街上最有名的当铺了。 “嘿呦!” 他一个用力,挺起压弯的身子,背着橐囊往当铺去了。 走到了当铺门口,就能看到大门和柜台中间立着一块屏风,人称“遮羞板”。刘四三确认入口处没有活死人后,才赶紧步入当铺,躲在屏风后,探出半个头查看屏风后头的情况。屏风后头是比人还高的柜台,台面上竖有木栅栏,只留出了两个小窗口。柜台最左侧留有个一尺宽的过道,进出柜台的门就在过道里头。 刘四三又从屏风后头躲到了柜台底下,贴着柜台迈着小步往过道去,扒着柜身边缘往过道里看了过去,连着柜台的那道小门是开着。当铺里非常安静,他除了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就没有任何声音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钻进了那道小门。 进了后头,右侧是一层高阶,迈上高阶才和柜台的台面齐高。左侧是拼接在一块儿的长桌,上面还放着没来的及收起来的宝钞和金银币,还有不少首饰。刘四三一个小小的衙役哪见过那么多金银珠宝,当铺的高高柜台更是完美地挡住外头的人看不见后头的这些宝贝。 “发财了…发财了…” 他喜出望外的看着这些宝贝,脸上已经是抑制不住的笑容,他赶紧抓起一把宝钞就想往怀里塞,肩上的橐囊碍事得很,让他的动作根本打不开,他二话不说将装满粟米的橐囊放下,顿觉肩上一阵轻松。 刘四三看了眼手中抓着的宝钞,忍不住捂在鼻上深深一嗅,接着他激动地在空中挥了挥臂。得趁李执他们没来赶紧搜刮一番,他将宝钞塞进怀里,然后又抓起一把继续,直到怀中已经鼓鼓囊囊,这仅仅就是一部分宝钞呢! 他不满足,可是怀里实在是塞不进了,他低头又端详了会,如果装太多又会过于明显,等回了县署,难免让人起疑。这可怎么办是好,舍不下近在咫尺的金银财宝,哪怕能再装一些呢?他眼光掠过地上的橐囊。 他蹲下身就解开其中一个橐囊,开始往外倒出粟米,粟米撒落在灰黑色地面上,更显得金灿灿。见倒的差不多,他起身一个伸臂,将桌上的宝贝往地上扫。也不管是啥,又蹲下将那些宝贝往橐囊里装,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黑色长靴碾压着地上的粟米粒。 转眼之间,橐囊已经装满了,他用麻绳绑紧袋口,拍了拍。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已经发麻了,他扶着长桌稳住身子,眼睛还是盯着长桌上还没动的宝贝。 还有一个橐囊呢…… 刘四三甚至都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简直不是人。可是这眼前不论是金银钱还是珠宝首饰都实在诱人,让他难以割舍,迟迟挪不动脚,但眼睛还是慢慢盯向了另一个装满粮食的橐囊。 “刘四三,你差不多得了!” 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又蹲下解开了刚刚系好的橐囊,绳子才一松开,摞在最上头的金银钱便一下就往袋口涌出,落在地上发出了“叮叮当当”清脆响声,然后就静静地躺在了地上那摊粟米上。刘四三伸出一只手想捞,可看到自己鼓鼓囊囊的胸口……光是这些对他一个衙役而言就已是泼天富贵了。 行!掉出来了就说明老天不让他拿!刘四三就这么安慰着自己,本想抓金银钱的手还是抓起了地上的粟米,装进一拨粟米,他就抖抖橐囊,还寻思着一会要是还有位置,就将眼前那两块金银钱硬塞进去。 “呵。” 一声嗤笑从他身后传来,惊得他一下没抓住手上的橐囊,才装进去的粟米又漫出了,正好盖住了他眼前那两块金银钱。 “李捕快!我只是正好躲在这——” 刘四三以为自己被李执抓了个现行,嘴比脑子快就瞎编一番。等回头看去,哪是李执,而是一个英俊少年,少年的前额发上还滴着水珠,脸上带着嘲讽的笑。 竟然还有活人?!刘四三面露尴尬,清了清嗓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想要挡住身后的橐囊和金银钱。少年的视线从刘四三的脸慢慢到他的胸口,刘四三顺着他的眼神低头一看——糟糕!他紧忙双手抱胸,连肩膀都耸起来了,用以挡住少年像是会看穿他胸中都揣着什么的眼神。 “咳!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那少年就只是倚在门上看着摆出差人架势的刘四三,也不回话。这人莫非是吓傻了?刘四三又清了清嗓子,这次压低了声音。 “这西源如今四处都有活死人,我正是县署差人,你只要不说出刚刚看到的,我能保你在西源平安!” “哈…哈哈哈!” 少年听完刘四三的话,反而笑了起来。 “嘘!嘘!” 听他笑出了声,刘四三赶忙摇头摆手让他不要再发出声音。担心活死人随时会被引来,刘四三已经顾不了地上洒落的粟米和金银钱,将橐囊草草打个结,又挂回肩上了。 “你动静太大就会引来那些怪物,我们县署的人就在附近,还是赶紧跟他们汇合为好,跟我来!” 刘四三走出柜台,叫上少年,就要一同离开当铺。 “还有其他人?” 这是少年说的第一句话,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刘四三虽觉得那笑古怪的令他感到不舒服,但他只当这少年是被活死人吓得神智不正常了。 “当然!还有不少人呢,你别怕,我们李捕快神勇,你一会听他的就是!欸?你叫什么?” “季之。” 少年一把抓住刘四三垂在背后的橐囊,没能让他跨出当铺门槛。刘四三转身,看着少年的笑越来越狰狞,然后拔出了他腰间的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痛……刘四三只剩下这个感觉了。刘四三想向后退,却被门槛绊倒,身体倒地带起的震动,让他觉得胸口处更痛了,他看着少年一步步走近,抽走了他肩上的橐囊。刘四三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角,还想试图拦住他。少年只是轻轻一用力,就将衣角抽出,然后蹲下身子看着他,将食指抵在了自己唇间。 “嘘——” 刘四三的父亲叫刘四,他是刘四的第三个儿子。随家人迁来西源之后,他的小聪明让他慢慢适应了这边县的生活,更是让自己摸进了县署吃上一碗公粮。唯一可惜的是,没有家人能看到他这身差人衣裳——父母,兄弟姐妹,要不死在了路上,要不死在了战场上。 刘四三没想过,自己没被那些天杀的活死人咬死,居然被个莫名其妙的少年给捅了。真可惜呀,可惜这些粟米,可惜自己这桩即将到手、必然会被洪大人褒奖的功劳,可惜自己怀里的钱财,明明自己马上就能狠狠地发上一笔。 他心里数得很快,但倒也没过几瞬。 那少年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刘四三那些杂念也都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要是我能行四就好了,刘四四,四四幺六,要顺要顺,说不定今天也死不成呢……”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咳着血沫,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一声示警。 “啊——” 李执和曹铁对视了一眼后同时看向门外,李执将橐囊往肩上一挂,和曹铁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点心铺,往声音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扫视着两侧,既是担心活死人不知道会从哪窜出,也是在寻那出声喊叫的人。 “李捕快!那儿!” 曹铁一声提醒,李执在当铺门前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刘四三。 “刘四三!” 李执疾奔到他身边单膝跪下,低呼着他的名字。刘四三的胸口插着一把长刀,李执不敢拔刀,只能将一只手摁在他的伤口处。李执看到他腰上的刀鞘是空的,这分明是刘四三自己的刀!活死人就是直接扑咬人,而刘四三的身上只有胸口处的这个伤口,这不是活死人干的。而且,他分给刘四三的那两个橐囊也不见了踪影。 刘四三看着李执,他再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被喉咙的血呛住,根本说不出话来。 “是人?” 李执握住了他的手,刘四三艰难地点点头。得到答案,李执的脸色严肃得可怕,县署之外还有活人,竟然如此大胆谋杀官差。想到小八曾说尉迟骁虽变成了活死人,但他的同伙不知生死。李执心中猜想也许只有那伙山匪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啊……” 已经能听到活死人的叫声了。李执试图扶起刘四三,想要带他回县署。可是李执肩上有橐囊,手上还握着一支狼牙棒,刘四三已经使不上劲了,两人都很是吃力。 “李捕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曹铁几欲赶紧离开南街回县署,并非他不想管这衙役死活,而是他不能死在这里,他的老娘还在等着他。 “他已经死了!” 李执低头,刘四三瞪大着双眼已经不再有任何反应了。突然之间,李执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一个穿着军服的男人,那个男人的下巴上有个黄豆大小的黑痣,满脸的鲜血。偏偏这个时候,李执头痛袭来。 “李执!” 曹铁叫着他的名字直接扯着他,李执回过神,甩一甩头,跟上曹铁。两人一刻也不敢耽误,往县署方向跑去。 独眼龙穿过营帐,也看到了变形的城门,门闩依旧被卡得死死的。 季之还在西源!他猛地回身又往里走去,若是季之逃出去了,他心中还能有宽慰,可是这西源如此凶险,季之究竟是出了意外没到得了东门,还是又不知道在哪处躲着。几种能想到的可能在他的脑海来来回转着,季之生死不明,这让他忐忑不安。 独眼龙停下了脚步,就站在了大街上,身后不远处就是东门。他的脸上闪过短暂的迷茫,如没保护好那个婴孩的挫败感卷土重来,他不愿去想如果季之死了这个结果。直觉告诉他季之还活着,眼下他得赶紧找到季之,他必须得保护好他。 雁栖山匪有着一套传递消息用的哨语,可是在西源根本没法用。独眼龙又走回到东门,他想给季之留下记号。 “转过身来。” 一道冰冷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独眼龙就感觉到有个锐物点了点他的背,这是警告,说明他身后的人手中有兵器。他的刀之前落在了那二层民宅中,独眼龙只能慢慢转过身来,就见到了一个武将打扮的男人,手持长刀。 两人都互相扫了一眼对方,见独眼龙不是活死人,那人收起了刀。独眼龙见他穿着军服,抱拳作揖。 “敢问军爷,如何称呼?” 那人瞟他一眼,语气也没有刚才那么硬。 “御风军第三营都统,冯在业。” 冯在业看这个独眼男人打扮的虽然像个普通人,但西源这情况能活到现在,这可并非是简单的命大了。而且,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慌张的神色。 “你若是想寻一方庇护,可以一会随我去西源县署,里头收留了不少百姓。” 独眼龙听到这个消息,眼睛一亮,那是不是说明季之也有可能在?!也好,这个冯在业身上还有兵器,若是遇到活死人,还能有一搏的可能。 “那就多有麻烦冯都头了!” “跟紧我。” 冯在业只是丢下一句话,就往东门营帐去了,独眼龙跟着他进了营帐,营帐里还是一股腐臭味,独眼龙捂鼻见他在一个行囊里摸索出一把半臂长的牛角短刃。冯在业将短刃别入腰间,又抽走了地上兵卒尸体的刀,丢给了独眼龙,独眼龙一把就接住了刀。 独眼龙知道这个武将的举动是有意而为之,但是他确实需要个防身兵器,哪怕冯在业会对他心存防备。 “一会若是碰到那些怪物,你会使这兵器吧?” 独眼龙点点头,将长刀在自己的袖间一擦。 “走!” 40-50 第四十一章 羔羊 县署门前就能看到一大摊血迹,还能看到杂乱的血脚印,有向县署里的,也有往县署外的。李执看到大开的县署门,心中警铃大作,县署失守了。 曹铁更是方寸大乱就要往县署里冲,李执一把拉住他。还不知道县署里是何情况,贸然冲进去就是白白送死。曹铁回头怒瞪李执,脸上已经是藏不住的担心与焦急。 “活死人会被声响所吸引,千万不要发出太大的动静!” 见曹铁根本拉不住,李执只得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一句,也不知道曹铁听进去没,曹铁已经甩开了他,踩着那摊血冲进了县署。 李执握紧了狼牙棒,顾不上想那么多,长腿迈过那摊血迹,紧随其后。入口处的才进县署大门就已经看不到曹铁的身影了,但地上的血脚印能看得出他是往二堂方向跑去。没走多远,李执突然停下了脚步。 殓房的门是开着的。 他双手举起狼牙棒,小臂紧贴胸前,轻踩黑靴朝殓房走去。殓房里的血迹已经干透,渗入了地面。李执撩起门上半贴的封条,很明显,这是被人给撕开的。殓房长桌上半个血手印更是印证了李执这个猜想——是有人放出了殓房的丁老头。 远远地就看到二堂地面上趴有个人,手脚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捆绑住,那人像是听到了李执走进二堂的轻微脚步声,开始在地上蠕动了起来,发出了嘶叫声。 “呃…” 活死人的脸已经被啃咬的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貌。李执不再管他,往后继续走去。 一出二堂,李执就看到曹铁跪坐在了地上,怔怔地看着一个方向,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不远处徘徊着不少活死人,曹老太就在其中,她走两步就摔倒,再爬起来,走两步又摔倒,如此反复,丝毫不觉得疼痛。除了可以看见的伤口,她身上的衣服也有多处被血染红,让人不敢想象她生前遭受了多大痛苦。 李执无声拍了拍曹铁的肩,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他得搜寻一番县署,万一还有活着的人呢。看着这条通往县署深处的必经之路,聚集了不少活死人,想要往后继续走下去,那就得足够的小心。 “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并没有叫上曹铁的打算,于是小声嘱咐了一句,又继续往前走去。 “娘……” 曹铁轻声叫唤了一句,已成活死人的曹老太像是冥冥中感觉到了曹铁,竟慢慢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也许曹老太异变成的怪物也如曹老太一般身体虚弱、反应缓慢,那双蒙着白翳的眸子只是望着曹铁,并没有嘶吼或是追来的下一步动作。其余那些活死人并没有注意这边,也没有被惊动。 又或者是刚刚逝去的曹老太对儿子最后本能的保护。 曹铁死死咬着牙,把眼泪咽回肚里。看着自己的母亲成了这般模样,他朝曹老太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上也被鲜血沁红了。曹铁用着自己带回来的那根拐杖,将自己撑起。 勒巴还是躲在老树后头,他很意外竟然看到了李执的身影,这是不是就说明县署的大门开了?他想叫住李执,但又不敢发出声音,这让他十分懊恼。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执离开。 二堂都没走完,李执没法再深入下去——大批的活死人在三堂口附近聚集着。他内心焦急不安,当务之急是需要确认,后院是否还有幸存之人存在。一时没有办法,他只好又退了回去。 李执和曹铁重新在二堂汇合。见到曹铁双眼通红的样子,李执不免叹了口气。 “节哀。” 曹铁沉默地点了点头。 “后面没有活人了吗?” 他问李执。 “三堂我进不去,门前的怪物太多了。” 李执眉头紧皱,他扭头四周看了看,地上那个被绑住的活死人还在不停地拱着身子。 “这里不宜久留,走,先去殓房。” 两人重新摸回了殓房。李执正要关门之际,一只手突然从外面把房门拉住了。李执下意识地扬起手中的狼牙棒便要向那只手砸去。 “捕爷!” 狼牙棒在一颗气喘吁吁地头颅上方硬生生止住。 原来是勒巴星儿父女俩。勒巴见到李执重新往县署大门方向离去,心知这是唯一的机会,壮起胆子抱着星儿向李执离开方向追来,又不敢出声叫喊,一路到了殓房门口,差点被警惕的李执误伤。 李执将两人放进殓房来。星儿见到到处都是血,不免有些害怕。勒巴把女儿搂在怀里,挡住她的视线。注意到星儿,李执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小包糕点塞给星儿。 “县署里发生什么事了?” 李执看着星儿吃糕点,向勒巴问道,曹铁也凑了过来,他急切地想知道他娘到底是为何遭了不幸。 “……大概便是如此,余下的我也不清楚了。” 勒巴将自己知道的都讲给了李执二人听。 “是我害了我娘……” 曹铁万分后悔,牙都几欲咬碎,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也没想到,竟然就偏偏是他不在曹老太身边的时候出了意外。 默默啃着糕点的星儿突然伸手过来,帮曹铁揩掉眼角的眼泪。没想到,这反而让曹铁哭了出来。他咬着嘴唇抽噎,好像把嘴唇都咬出血来。 “我见到有个姑娘扶着令堂出来的。令堂……令堂怕拖累她,自己留下了,让那姑娘先走。” 勒巴不知说什么能安慰这个汉子。 李执拍了拍曹铁肩膀,他自然知道曹铁的悔恨,但此时犹有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后院可还有活人?” “我不确定,但差人确实组织了防御,虽然很快便被击垮了。” 勒巴想起那个逃跑的年轻差人,想必是他开的门。 李执捏着下巴眉头紧锁。看来还是需要确认一番,可那些活死人不离开,自己没法进后院。有什么方法能引开他们呢?他的目光巡视着,扫过勒巴怀里吃糕点的星儿,扫过地上放着的橐囊。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们觉得如何?若是真的无人生还,也好替我们引走活死人的注意力。” 李执把自己的计划讲给曹铁和勒巴听。两人听了,知道此事可行,只是颇为危险。 “那便如此,你们三人先在此休息。” 李执便准备出门去,想了想,把腰间的刀解了下来,见曹铁手里紧紧握着那副包铁拐杖,便递给了勒巴。 “会使吧?” 勒巴看着长刀,刀他会使,可是杀人……但还是接过了那把刀。李执不再犹豫拉开殓房门观察了一下外头动静,回头向屋里的三人点头示意,出了门去。殓房门在李执身后关上,李执悄声屏息,从大门离开了县署。 肉铺门边,那两只瘦羊仍在。李执进肉铺找了找,找出两块黑布,将两只羊的眼睛蒙上,嘴巴堵上,解开绳索,拍了拍羊,半拖半牵着羊往回走。 口眼皆闭,羊很老实,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哪怕如此,李执依旧十分机警,生怕什么动静引来活死人,也做好了随时丢下羊逃走的准备。好在一路没有异常,他顺利地回了县署。 他牵着羊,小心穿过了二堂,没有惊动二堂空地那一头的曹老太那几只活死人。李执望了望二堂外的这几间厢房,发现水井后面的厢房门大开着,里面什么都没有,一览无余。 于是李执绕了半圈,把羊带到了那厢房门里,重新把绳子拴上。他从怀里摸出小半袋玉米面,拉开一只羊嘴上的黑布,把玉米面塞到它嘴里。 饿坏的羊吃得正香,不知道叫唤。李执便把它眼睛上的黑布也解了下来,如法炮制,第二只羊也是如此。怕两只羊吃完嘴里的东西躁动影响后续行动,他又在地上撒了不少玉米面。如此这般,才悄摸地离开,躲在了二堂外的老树后。 李执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他看得见远处厢房里两只羊的身影,它们还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吃大嚼。李执从腰间摸出一把弹弓,又摸出了几枚铜钱——这是他从死在当铺门口的刘四三身边找见的。 捏住铜钱,拉紧弹弓。鞣制皮筋绷成一条直线,随着李执放开两只手指,助那枚铜钱飞射而去。它穿过整个院子,划过一条不明显的弧线,精准地从窗户飞进厢房,打在一只羊的后颈上。借弹弓之力,那枚铜钱如同小刀一般,划开了羊的皮肉,又是后颈,居然瞬间让羊四肢瘫软下去,紧接着便是—— “咩——” 羊大声地哀嚎着,宣泄着自己的痛苦。 李执听到了,殓房的曹铁勒巴听到了,后院各个厢房里的幸存者听到了,而遍布县署的活死人们,也都听到了。 便是此起彼伏地嘶吼与咆哮,活死人们成群地从各处飞奔而来,朝两只羊所在的厢房扑去。当第一只活死人咬上了羊,两只羊叫得更加大声了。 李执一直观察到后院不再有活死人出来,那羊的叫声还洪亮,抓紧这个空档,从空荡荡的后院门口冲了进去。他抬眼望去,有好几间厢房门窗紧闭,若是还有活人,必定是藏在这些地方。他飞快地跑向最近的一间厢房门前。 “有人活着吗?想活命抓紧出来,还有一线生机!” 他冒着性命危险来这儿确认死活,若是真有人认定屋里安全敲门也不开,那便由着去了,李执不会再多花心思。 他一边留意听着外头羊和活死人的动静,一边压着嗓子一间一间敲门。 好几间门开了,有人跑了出来,这让李执心里一松,自己的行为不是没有意义。洪大人和梁捕快也在人群里,黄秋云也被她的侍女青鸢搀扶出来,但仍有厢房敲了也不开,仍有还没敲到的厢房。 “咩——” 羊的哀嚎声已经微弱得很难听见了。管不了了!李执打断了本来准备出声的洪大人。 “所有人跟我离开,动静小些,去县署门口!” 他领着十来个人,刚从后院出来便看见那头的厢房里窜出来一只浑身是血的羊。 那只挨了李执一铜钱、最先张嘴的羊,是最先被撕咬的,这会已经被啃了个干干净净;这第二只羊,估摸是哪个活死人扯断了绳索,让它能在活死人堆里跑跳逃窜,虽然依旧被撕咬不停,但好歹多活了些时间。正巧在李执等人出后院时,它终于从人缝里跳出了厢房,可不巧正正好又一头栽进了厢房门口的井里。那些活死人们追着从厢房出来,也都跟着羊翻入了井里。 不断的“扑通”声响,那井底的羊都不再出声了,剩下围绕着井口推搡的活死人们抬起了头,望向了这会刚跑到空地中间的李执一群人。 “快跑!” 李执从背上解下狼牙棒,催促着人们穿过往敛房去,自己则在队伍的末尾断后。穿过二堂时,他顺手把二堂的前门后门都拴上了,虽然阻挡不了多久,但能拖一会是一会。 他看见殓房的门半开,曹铁和勒巴望向狂奔而来的一行人,听见身后的脚步与咆哮越近,他咬牙做了决定。 “来不及了,先进殓房藏身!” 勒巴和曹铁闻言,拉开门引众人进来。 一部分人,哪怕是洪大人,都听从了李执的决定,转道进了殓房;但有些人,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听,继续径直往县署外奔去。 李执也管不了这么多,最后一个进了殓房,便把门关上了,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 殓房里,十来个人大气不敢出。李执从门缝里望去,二堂整张大门像是被火器击中一般,直接碎裂开来。大批的活死人堆叠着、挤压着,从二堂里涌了出来,散在二堂门口这片空地上,很快撵上了不听李执所言往外逃去的几人,在痛苦哀嚎里将几人撕扯得粉碎。接着因为失去了目标,只是在空地上没有意识地徘徊和咆哮。 暂时是安全的。李执小心地将门缝堵上,转头看向殓房里惊魂未定的一群人。 第四十二章 破墙 厚厚的一层阴云笼罩在天空。 外头低哑的嘶吼声清晰可闻,殓房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屋内众人依旧是惊魂未定。阴湿的环境更是让每个人都不舒服。 “死定了…死定了…”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离门最远的地方喃喃自语,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靠着墙,拿后脑勺一下下磕着墙,重得连墙上的细尘都扑簌簌地落。另外几个跟他一块逃出来的人,就站在他的身边。显然是被他自语的话刺激到了,其中一个灰衣男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眼见那几个人莫名其妙就要打起来,梁捕快烦躁得很,干脆直接抽出刀指着他们,示意他们消停点。 洪升雷就站在梁捕快身后不远的地方,掩着口鼻根本无心看那几个人。黄秋云站在了另一侧,裹紧了身上的裘衣,青鸢扶着她,泪眼汪汪。李执贴着门,随时能观察外头的情况,勒巴和曹铁跟在他的身边。 好不容易才从县署深院逃出,又被困在了殓房,就离跑出县署不过一步之遥。 确定门闩好了,李执走到了洪升雷身边,招了招手,所有人也都聚了过来,围着洪升雷。 “躲在此地并非良策,一会儿就要天黑了,还是要想办法得趁天黑前出去。” 李执看着每个人的脸,一字一句说道。果然,他才说完,就看到好几个人脸色都不对了。 这殓房又臭又冷,待着令人难受;外头四处又都是怪物,随时都有丢小命的可能。几个百姓自然都没了主见,看了看彼此,也不接话。 梁捕快看到了那几人的小动作,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人,但他心中还记恨着刚刚被那些刁民关在厢房外的事情。 “大人,不如让李捕快带着其他人先杀出去,我守护着大人和夫人逃出去。” 这话一说,那几个男人可先不干了,也不管眼前是不是县令大人,直接一甩袖子。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哎,你刚不是说死定了吗,反正横竖都是死,就你跟着去吧。” 年轻男人自然不服,直接抓住那灰衣男人袖子,一脸忿忿。 “我就算去,那也得拉上你。” 两人又要闹起来了,李执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皱着眉盯着那两人,眼中的戾气震得那二人又不说话了。 洪升雷也注意到了李执眼中戾气,但他只是一扫,便望向梁捕快。 “李捕快说的对,此地不能久待。先杀出去的人就是吸引活死人的注意,才能给后面的人争得生机。” 洪升雷捂着半张脸,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这一番话引人遐想,每个人都想要活下来,那谁又去开路呢?其余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有了些想法。 “那就让他们去!” 灰衣男人指着圈外的勒巴父女,众人跟着看过去,勒巴一脸警惕退了两步,还在二堂的时候,灰衣男子也没少欺负他,勒巴将星儿脑袋按在自己身上,不愿让她看到那几副丑恶嘴脸。 “大人,这未必不可,反正他们也不是戚国人。” 梁捕快盯着勒巴,对这个提议好像颇为意动。 “那还有个孩子呢……” 青鸢在一边嘟囔,看到梁捕快的眼神射向她,她将半个身子往黄秋云身后躲了躲。 “这样吧,谁愿意和李捕快一同先出殓房,本官重重有赏。” 洪升雷也不管李执愿不愿意,反正这个头阵必须是李执打。可是……再怎么赏都不如活下来啊!半天没人回应,洪升雷脸上有些挂不住。 “不如大家一起,趁那些活死人还没反应过来一口气冲出去?” 剩下的这群人里,曹铁信任的人也只有李执。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李执,等着李执的回应。 “硬闯出去不是不可行。” 李执扫视一圈,他手上有一狼牙棒,勒巴拿着他的刀,梁捕快也有把刀,曹铁的铁拐若是勉强算上,这么一看,也就只有四个人是有兵器的。 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等着李执后面的话。毕竟他能每次从那些活死人的血口下逃出,多少让人觉得有信服力。 “可一旦出去那就是无暇顾及其他人了,未必能保护得了那么多人,只能是下策。” “那谁有刀谁出去开路!” “谁有刀谁现在就能砍了你!” 梁捕快阴恻恻地轻斥一句,那几个活下来的百姓,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站在了一块。这里有个县令大人,还带着两个捕快,手中还有刀,他们几个平民百姓完全有可能就会被推出殓房。 本来围成一圈的人,拉开了些距离,看来不仅要防着外面的怪物,还要提防身边的人。 “李捕快,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一旁柔弱女声响起,稍稍缓解了下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是在旁一直在听的黄秋云,她的眼神淡淡一瞟那几个已经想抱团的人。黄秋云脸色极差,刚刚一路跑到殓房让她吸入了不少寒风,她一直在强忍着想要咳嗽的冲动,而且这殓房里比外头还冷,冷得她骨子里发疼。 李执在殓房中巡视了一圈,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他转。 殓房只有一扇门作为出入口,还有一张验尸用的实木长桌,四面都是没开窗的墙壁。刚刚年轻男人用脑袋嗑墙的时候,磕掉了一小块土,引起了李执的注意。他蹲下来,用指尖摸着土块略硬,但是用狼牙棒一压,土块便碎了。 李执判断了下大概方位,然后他看向了正对大门的那面屋墙,这面墙紧贴县署院墙,两墙之间不过一指宽。李执用狼牙棒在墙面用力一蹭,墙体就掉下碎土粉尘。李执摸着墙面,回头看着众人。 “殓房在县署西北角,屋内本就阴湿。这墙被湿气所侵蚀,或许可以一破,后头的县署院墙多半也有这种可能。” 众人围了过来,看着那面墙。黄秋云和青鸢站在人群后头,黄秋云却看着身后的那扇门。 “李执你可得想清楚,砸墙动静可不小啊,活死人要是被引来怎么办?” “对啊,就怕是墙还没砸开,我们就死在这屋里了。” 梁捕快先出声问道,那个灰衣男子难得的竟然附和他。 “要是不想死,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李执这话说得笃定,一时之间也没人再反驳他了。 “李捕快,仅凭这扇门,应该是拦不住外头那么多怪物。” 黄秋云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怪物一旦进了这屋,那他们可就真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看这木桌还算结实,或许能抵挡一阵。” 桌上的半个血手印看着还是令人心惊。李执听了黄秋云的话,走到桌边抬起一角。还好,木桌看着结实,但要抬起不算太吃力,况且这屋中除了黄秋云、青鸢和星儿,都是男人。 “我们砸墙。” 李执看着众人,目光灼灼。 “用长桌堵门,我再寻一布包住狼牙棒砸墙,若活死人破门而入,守在门边的人用兵器杀之,想要杀死他们,至少也得砸烂他们的头。” 没人接话。不管什么方法都会跟活死人迎上,可是没人愿意再见到那种可怖的怪物。天光渐弱,再加之外头乌云密布,而且只有那门上纸糊的部分还投进了一些光,但屋内已经看不太清每个人的表情了。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 “那就靠你了,李捕快。” 黄秋云柔声说完,接着慢步走到李执身旁,紧接着曹铁,勒巴父女,青鸢,年轻男子都和李执站在了一块。 “行吧!那就赌一把。” 就连那灰衣男子也过去了,至少比推他出去送死好吧。 “那就有劳李捕快和诸位了。” 昏暗的光线遮挡住了洪升雷闪烁的目光,先逃出去再说。 长桌被抬起,然后侧着立了起来,桌长八尺,宽三尺左右,竖着放并挡不住整个门,要想拦住这门,就得横着,桌面朝外,那就得好几个人抬着,依靠这三尺桌面来挡住活死人的扑咬。梁捕快和勒巴手拿长刀站在两侧,方便砍杀活死人。 除了黄秋云,所有人都去抬着桌子了。李执扯了一段长袍下摆,包住棒头,双手拿着狼牙棒已经站在了墙边。 李执朝桌后众人点了点头,闭眼深吸一口气。他所剩的力气也不多了,所以如果砸墙不成功,他也不知道能抵挡多久活死人。 他高举狼牙棒,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看着那狼牙棒朝着墙面重重地砸了下去! “咚——” 发出了巨大但沉闷的响声,墙体瞬间掉落破土碎渣,但是还没有砸出个墙洞。门边的人注意力已经全在门外,梁捕快双手握刀,甚至咽了咽口水。李执顾不上许多了,接着砸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第四下的时候,终于有了个人头般大小的墙洞,李执面露欣喜,桌后的众人看到了更是振奋。 李执挥举狼牙棒,准备对着墙洞边缘处砸下第五下。 “砰——” 前门传来重重地撞击声,接着就是密集的碰撞声和嘶吼声混杂在一起。振奋很快被恐惧和紧张取而代之,桌后众人抬着桌用自己的身体抵着桌背,一同压着门板。 屋墙很快就有了个半人大小的洞,李执已经虎口发麻了,但是他没有时间停。屋墙和院墙之间的缝隙太窄,他要是翻出去就整个人前后是贴着两面墙,根本没有发力空间。他还是只能站在屋内向外砸去。院墙的墙皮很轻易地就被砸落,露出了里面一块块砖。 两墙中间隔着的小小距离,让李执费了不少力,但成效甚微,他的额上已布满汗珠。 “李执…快啊!” 前门已经被挤得变形了。又是狠狠一撞,青鸢直接摔到了地上,眼冒金星。也就是这一撞,门闩终于承受不住, “啪嚓”断了,活死人挤出了一条门缝。 站在一旁的黄秋云心急如焚,她拿起了曹铁的铁拐,来到李执身边。洪升雷哪怕是在堵门,看到这一幕也眯起了眼。 “李捕快!” 黄秋云将铁拐包铁部分插进了砖块的一角接缝处,她一双无骨般的手紧紧扶住了拐身。 “砸!” 李执明白了黄秋云的意思,他用狼牙棒头一砸,接缝处出现了裂缝,但拐杖被砸中的木头部分一下也崩开了,继续砸有可能会随时砸伤黄秋云的手。 “继续!” 黄秋云喊道,此时也像是爆发出浑身的力气,和李执两人重复几次,铁拐幸不辱命,经住了狼牙棒的槌击。眼见已经砸得差不多,李执直接一棒锤在已经破破烂烂的墙面上,哗啦啦啦,不少碎砖从墙上掉落,砸出一个狗洞般大小的洞来。 第四十三章 滂沱 成批的活死人在殓房门口往前挤着,嘶吼声咆哮声不断地吸引着外头的活死人冲进了县署大门,汇入了殓房前的活死人群,薄薄的门板就快要承受不住压力了。 看到那洞口,所有人都为之一振!李执先探出头去左右看看了,暂时还没见到有活死人。 “夫人,我先出去。” 黄秋云朝李执点点头。李执先将狼牙棒丢出洞外,然后钻进那狗洞。狗洞勉强能一人通过,但李执身形较壮,更是尤为吃力,他不敢硬爬,只能慢慢转着身子一点点挪出。 “欸!怎么回事,凭什么李捕快先跑了!” 堵门的灰衣男人看到李执先钻洞了,心中一下就不服,盘算着等李执一爬出去,他就赶紧往那墙洞跑。 “哼,要是爬出去碰上活死人,没有人接应那也是一死,咳咳!” 就冲李执还愿意回来救人,他就不是个苟且怕死之人,黄秋云冷冷一应。然后就是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夫人!” 青鸢担心一呼,黄秋云摆摆手。 “夫人,快!” 李执已经爬出去了,低声叫着黄秋云。但黄秋云没有动,而是看着勒巴的方向。 “还有孩子,让孩子先走!” “让洪大人先走!” 梁捕快持刀守在门边,还不忘对洪升雷表忠心。洪升雷本就想越早出去越好,闻言拔腿便往洞口跑。 黄秋云才不管他,张开双臂,示意星儿赶紧过来。勒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县令夫人,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丝毫没有架子,而且还能记着星儿。 “星儿,快去夫人那!” 勒巴没有犹豫,他感激地看了眼黄秋云,将星儿往她那一推。 “好孩子。” 星儿明显非常害怕,但是她不敢哭闹,而是紧紧抿着唇,脸涨得通红。黄秋云才接到星儿,那门板一下整个从门框上松脱,已经有活死人往屋里挤了,桌后堵门的众人一下压力倍增! “快!” 黄秋云将手垫在洞口上方,护着星儿的脑袋让她爬了出去,李执在外头稍一用力,很轻松地就将星儿拽了出来。 “本官……” 洪大人刚准备下一个出去,就被黄秋云打断了。 “咳咳…青鸢!” 黄秋云叫着青鸢的名字,想要将她送出去。青鸢已经流泪了,她心中十分害怕,可是她更担心夫人,没想到夫人还想着让她先走。 洪升雷也不管那么多了,自己撅起屁股就准备往洞里钻。 “夫人,你先走!” 青鸢虽然是个女人,可是常年干着各种杂活让她的体力还不错,至少还能帮着在门口堵着一会。那灰衣男子就在青鸢旁边,早就按捺不住想跑,眼见时机到了,他突然一松手就转身往墙洞跑。谁都没料到这一幕,门板突然少一人支撑,一下抬着长桌的众人被逼着后退了一步。 “糟糕!必须堵住门!” 长桌和门框之间被挤出了一条缝隙,已经有活死人从缝隙绕了出来,梁捕快挥刀砍杀,然后赶紧补上灰衣男人的位置,用力撑住,让那缝隙无法容人通过。 “他娘的!你个刁民!” 梁捕快看着那灰衣男人,恨恨骂了一句。早知道就该让这些人打头阵! 灰衣男人一把推开黄秋云,又拽着洪升雷腰带把他甩到在地,看到生的希望他已经顾不上许多,就要往那洞口钻去。突然他的腿上一股钻心的痛,接着他被一股力给拉了回去。 “不要啊!不要啊!” 他大叫着又被拖回了殓房,拖离了洞口。勒巴就站在洞口边,他看到黄秋云从地上又爬了起来,应该是没事。他拿着刀指着那灰衣男人。刀上还滴着血,正是勒巴刚刚在男人的腿上扎了一刀。 “夫人快走!” 勒巴盯着灰衣男人,催促着黄秋云快爬出去。黄秋云不再耽误,在外头李执的帮助下,很快爬了出去。 “啊!” 一声惨叫,李执赶紧扒在洞口看。门前的活死人堆叠在一起,最前头的活死人已经半个身子探过长桌,有一人的手臂被咬了,扯下一块肉。 “小心脚!” 李执急得大呼,被压在底下的活死人在伸手想要抓住桌后人的腿脚。梁捕快一侧身子抵着门板,拿着刀往底下乱砍。 “快!” 李执又催促一声。 勒巴神情复杂地看了眼还在堵门的人,洪升雷歪在地上哼哼,还没爬起来。对勒巴而言保护星儿才是最重要的事,他最靠近洞口,没有再回到门口帮忙,而是也爬出了墙洞。 “大人!” 梁捕快提示洪升雷。他打算洪升雷之后,自己也要找机会跑。 见到勒巴都出去了,那灰衣男子又想挣扎着往墙洞爬去,没想到被爬起来的洪升雷往他腰间踹了一脚,又给踹开了,洪升雷赶紧往墙洞钻去。 “啊!” 青鸢尖叫一声,那个被咬的人双眼发白,开始扑咬站在他身旁的人了。桌板一下就撑不住了,桌后几人不得已节节往后退。 “往墙边去!” 曹铁大喊一声,他也快要到极限了!才没退两步,他就觉得臂上一痛,活死人已经冲进了屋里,被压倒在地上的活死人也在往前爬。长桌已经撑不住了,青鸢也往墙洞跑去,洪升雷有些胖,被卡在那,她无奈只能赶紧从洪升雷后头推他。 殓房内已经乱作一团,梁捕快也不管了,拔脚就往洞边跑。本来撑着门的那几个人也被咬伤,长桌也要撑不住了,曹铁一人是根本不可能扛得住的。 “砸过去!” 他怒吼一声,接着用力将长桌又抬起来了些,他的颈上青筋暴起。痛——他的左肩上又被狠狠咬了一口,咬他的人是本跟他一块堵门的人。 曹铁双臂用力将长桌一推,长桌往前砸去,砸倒了最前面的几个,但拦不住后头更多的活死人。终于,活死人涌进了殓房。 梁捕快没跑两步,便有活死人近了神,朝他扑来。他只能转身挥刀将其砍倒。但是架不住活死人太多,他一步步地往后退,突然脚踝被人抓住,他往后一摔,后脑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快拉啊!” 洪升雷大喊着,李执拉着洪升雷的双臂,青鸢在屋内也用力推着,她不远处的灰衣男子已经吓得在胡乱大叫。他的腿伤让他行动受限,只好挣扎着往墙边贴,他摸到了墙边的铁拐,拿起来就胡乱指着那些围上来的活死人。 “别过来,别过来!” 他绝望地看着将他包围住的活死人,青鸢就听到他的惨叫。青鸢不敢出声,只能抑制住自己想要啜泣出声的冲动。 “唔…” 梁捕快再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一张烂脸。他吓得本能就将身上的活死人推下去,才回过头爬起身,才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是在活死人群当中了。 “早知道不管洪升雷那厮了……” 没等他自言自语完,他另一侧的活死人扑过来按倒,被他刚推开的那个活死人也围了上来。数不清的活死人压了上来。梁捕快的身子剧烈抽动着,紧抓长刀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曹铁已经满身是血了,他挥动着拳头,不断砸向围过来的活死人,退到了青鸢身边。青鸢还在推着洪升雷。 “小心!” 他提醒青鸢一句,接着蹲下身将洪升雷往前一推,外头的李执正好一拉,这才将洪升雷救出。曹铁伸出双臂围成一个半圈,任活死人扑咬在他的背上颈上和手臂上,他在给青鸢争取爬出去的空间。 “青鸢!” 黄秋云看到上半身已经探出来的青鸢,赶紧蹲了过去抓住青鸢手臂想往外拉。青鸢看到黄秋云脸上半是恐惧半是惊喜,她抓住黄秋云双臂。 屋内的曹铁终于撑不住了,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脖子上的伤口正在往外汩汩冒血,双臂也终于垂落了下来,满是血丝的眼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上一层白翳。 他却像是在笑。 “娘!不孝子来陪你了!” 曹铁大声叫着,软软向一侧倒去。他一倒,将将拦住的活死人便扑咬上了青鸢,抓住了她的腿。 “啊!” 青鸢的脸因为疼痛扭成一团,接着一股力让黄秋云没控制住身子,往前栽去。李执丢下狼牙棒,一手扶住了黄秋云,一手抓住青鸢一只胳膊。 “夫人!我不想死!夫人!” 青鸢哭喊着抓着黄秋云,黄秋云脸上也已满是泪水,她还想将青鸢往外拖。 “呃…” 外头也响起了活死人的叫声,勒巴警惕地看着两侧,洪升雷更是已经慌张不已。 “李执!别管她了,快走!” 李执没有理他,洪升雷想自己跑,可是又怕打不过活死人。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黄秋云和李执还想将青鸢往外拖。狼牙棒突然挥下,砸在了青鸢的脑袋上,血一下溅出,在黄秋云苍白的脸上留下痕迹,青鸢睁大着双眼,垂下了脑袋,双手也松开了,她的后脑勺冒出了血。 没人敢相信,这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洪大人,此时手上拎着带血的狼牙棒。 李执起身,逼近了洪升雷,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狼牙棒,紧盯洪升雷的双眼带有着警告的意味,洪升雷也沉下了脸。 “呃…啊…” 活死人的叫声越来越近了。黄秋云还抓着青鸢不愿放手,小声地叫着青鸢的名字。她的双手本就冰凉,也能感觉到青鸢一点一点失去了温度。 李执回到了她的身边。 “夫人,得赶紧走了。” “青鸢……” 黄秋云失了神,李执将她拉起,她那只手还是不愿放开——突然她手上一紧,青鸢抬起了头,双眼已覆白翳。 “呃…” 黄秋云吓得松开了手,可是青鸢那只本无力的手却反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李执反应最快,将黄秋云往后一拉。 “啊!” 青鸢在墙洞里疯狂地挣扎着,一心想要咬眼前的黄秋云。 “跟我走!” 不知道哪条道窜出来了好几个活死人。李执低呼一声,一行人只能跟着李执往大街方向跑去,眼见马上就跑出路口,李执突然被路口拐来的活死人扑倒了。勒巴本想向上前帮忙,但是后头的活死人越来越近了。黄秋云牵过星儿,勒巴双手握刀守在后头,心中祈盼着李执能赶紧解决掉前面的活死人。 李执刚刚被那么一撞,狼牙棒脱了手。他用手臂卡着活死人脖子,以防自己被咬到,活死人的口水滴在他的脸上,李执另一只手在够着狼牙棒,就差一点点! 他握拳,朝着活死人的太阳穴位置狠狠锤去。活死人被他从身上打翻,可后头还有,李执摸起狼牙棒,一个回手用狼牙棒卡住了活死人的血口。 “啊——” 星儿被吓得叫出了声。李执的余光看到又有三四个活死人往自己身后的那几人冲去,他管不过来!眼前的这只活死人根本不惧狼牙棒上的那些铁钉,只是一个劲往前拱。李执屈腿扎起马步,腰腹用力一拱,身上那个活死人才被撂过去,他赶紧起身,拿着狼牙棒就往活死人头上砸去。 “小心!” 李执身后又一个活死人正朝他冲来。李执回身不及,黄秋云心里一紧。 一把长刀划过,那活死人停下了脚步,脑袋掉落滚到了来人脚下。冯在业踩着那脑袋,看着李执的眼里尽是轻蔑。 李执看到还有一个带着眼罩的男子,拿着刀砍向活死人。李执挥舞着狼牙棒,上前两人合力清除了这几个活死人。冯在业越过他们两人,勒巴还在对付着后头的几个活死人,冯在业帮他将后头的活死人也一并清除干净。 “轰隆隆——” 闷雷响起,天暗沉得很快。 “快走!” 李执和勒巴在队伍的前头,冯在业和独眼龙跟在最后。雨点已经落下,一行人就近闪入了一间开着大门的房子。最后进去的冯在业抬头看了眼那木匾,土地庙。 一道闪电,雷声再响,水珠滴落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暴雨骤至。 第四十四章 明月 电闪雷鸣一瞬,打眼就看到了神龛,上头供奉的神像笑眯眯的看着屋内。 冯在业已经将门板盖上,但是门板两侧各有一个石雕镂空花窗,他从花窗看出去,没见到有活死人身影了。他双手抱胸倚在门边,回头看向屋内。 土地庙不过一间斗室,但容下他们几个人绰绰有余。桌上的贡品早已经生了霉,断了屋内人想要吃的念头。万幸神龛上还留有油灯,李执从怀里摸出了火折子,点着了灯芯,油灯的微光照亮了一隅之地。 勒巴在神龛旁背靠着墙,怀中的星儿还在啜泣,他轻拍着星儿还在安抚她。黄秋云跌坐神龛前的蒲团上,正好油灯能照到她,她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色裘衣——上头沾了不少血,雨夜的寒风从花窗钻入,她冷,但她的心更冷。 洪升雷和独眼龙则各自在屋内两侧,只能看见两个人影。 神龛上还有三个小杯子,是以茶酒供奉神仙所用。李执拿起那三个杯子,吹散里头的灰尘,然后来到了花窗边,将杯子伸出接些雨水解渴。 “县署发生了何事?” “冯都头为何不在县署?” 外头的倾盆大雨盖住了两人的说话声,不会将活死人吸引过来,两人说起话来都咄咄逼人。直到冯在业出现的时候,李执才意识到在县署的时候就没有见到过他,冯在业毕竟是个武官,若是他留在县署的话,或许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李执,你不过是个捕快,还不到你能质问我的时候。” 一杯水接满,李执一饮而尽,他的喉咙干哑了许久,如今灌下这杯水,刺得他喉间发疼。 “冯在业,你觉得如今的西源,还轮得上用官职说话吗?” 李执觉得自己的胸中像是有团火一直在燃烧,这团火随时会在他的胸膛中炸裂。他压下那团火,不再看冯在业,而是继续接着雨水。等又接好两杯,他将那两杯水送去给了黄秋云和勒巴。 再回到花窗边的时候,又亮起闪电,李执看到冯在业手上拿着一把牛角短刃。 “我专门去取这把刀,就是想问问看,你认得这把刀吗?” “着实可笑,竟然为了区区一把刀耽误了多少人性命!” 油灯照不到花窗一侧,李执根本看不清那刀摸样,也看不清冯在业的表情,但是他能感觉到冯在业死死地盯着自己。 “你真是一点没变。” 冯在业也不恼,只是已经将刀把在手中,随时准备将它送到李执身上。 雨渐渐小了,不再似刚才的倾盆之声,淅沥沥地下着。 站在阴影处的独眼龙心中早已心乱如麻。他在回来的路上就从冯在业那里得知,这几日根本没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去了县署,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已破灭。他忍不住往最坏的情况去猜想,那就是季之已经遭遇不测。 李执不再搭理冯在业,将重新装满水的三个杯子放在了神龛上,供其他人饮水。李执看了油灯一会,拿起了那盏油灯走到独眼龙面前。洪升雷走到了神龛前,他拿起一个水杯,一边喝着水,眼睛却是看向了李执和独眼龙那一侧,不过离他五步的距离。 黄秋云看到洪升雷官服一角,她缓缓抬起头,眼中全是恨意。她身边人的死都和这个男人逃不脱干系。如今,她已是孤伶伶一人。 火光只照亮了李执的半张脸,更显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你是谁?” “一个路过西源的人罢了。” 李执举起油灯照着独眼龙的面孔,刚才形势险峻他没来得及注意。此时,他看着独眼龙左眼上罩着黑布。 “师父,十五那夜我来轮值,才到牢狱没多久,就进来了一个戴着眼罩的男子,是他拿刀逼着我开了牢房……” 李执想到了小八跟他说的话,戴着眼罩的男子极有可能就是眼前之人。但接着他也想到了,小八还在县署的牢狱里! “糟了!” 听到李执低声这么说一句,屋内人又都看向了他,就连独眼龙也都一愣。李执放下油灯,拎起矗在神龛旁的狼牙棒就往庙门走去。 “李执!你这是要做什么?!” 看李执这是要开门,洪升雷跟上他出声斥责,李执就跟没听见似的。他想要挪开门板,结果门板被冯在业一手按住,冯在业手上那把短刃也抵在了李执颈间。 小小庙中,气氛凝重了起来。 “县署里还有人,朱小八还在牢里。” “李执,你何以见得能救出他?你要想送死,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李执的手还扶着门板,冯在业的刀也还在他颈边。 这两人真要打起来,那定是两败俱伤。外头的活死人比活人还多,还得指望这两人杀出生路呢。洪升雷心中一番思忖,换上了一副和蔼面孔,试探着将两人的手都按下。 “李捕快,救人还得从长计议。你看啊,县署里头都是活死人,如今这外头下着雨,地上积水泥泞行走不便,你若是摸黑踩着水回县署,那不是就让自己处在危险之境?” 两人又对峙了片刻,冯在业深吸一口气,先收回了刀,将牛角短刃别回了腰间。 “洪大人说得没错,再说了,这些人还需要你。” 独眼龙听到“洪大人”三字的时候,瞟了眼洪升雷,却发现李执不知什么时候将手也放下了,此时正回过头盯着他。 “李捕快,不如想想等天亮后我们离开这里,再做打算。” 洪升雷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脚步,挡住了李执的视线。 “咳咳咳…咳咳…” 黄秋云捂着口咳了起来,打破了那三人有些尴尬的气氛。星儿从勒巴的怀里挣扎出,走到黄秋云的身侧,学着勒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手心湿热,她拿下一看,一摊殷红的血。 “夫人!” 洪升雷大步走了过来,挨着黄秋云坐下,紧紧搂着她。 “夫人竟然抖得如此厉害,怎么不早说!” 黄秋云冷眼看着洪升雷用她身上裘衣衣角擦掉了她手心的血,接着便捂着她的双手不停的哈热气。 “李执,夫人身体本就虚弱。先将救人之事一放,还是得赶紧找个能让夫人休息的地方。不然……” 洪升雷深情地望向黄秋云,黄秋云看着他满脸的担忧神色,只觉得好笑。 黄秋云苍白的脸色不能有假。李执又放下了狼牙棒,不再坚持。只是,他们还能去哪呢?要想离开西源就只能从东西两门走。 “东门我去查看过了,门打不开。” 冯在业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道。 “为何?” 李执再追问时,他也不答,闭上眼睛倚着门假寐。独眼龙回到了阴影处,能看到全屋,他听到了李执和冯在业的对话,产生了一丝怀疑。东门被山石堵住冯在业为什么不说?而且他在东门遇见冯在业,丝毫不见他惊讶东门的情况。 李执闭上眼细细回想。他今天是出了县署一路往南市去了,沿途一直在观察,就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活人。南市的商铺门户几乎打开,当时他们三人应该是每间都搜查过了,从这里去南市还有些距离,恐怕夫人身体会受不了。他们所在的这条路是通往南街的,那离这里最近的几家……刘家的香料铺、王家的绸缎店,还有西源酒家。 西源酒家!李执睁开了眼。与其他商铺不同,他清楚的记得西源酒家是门窗紧闭,那说明极有可能还有活人躲在了酒家里。 窗外雨终于停了,拨开乌云见明月,月光穿过花窗,将花窗的影子投在了地上。 “天一亮,我们就去西源酒家。” “西源酒家?” 洪升雷有些讶异,黄秋云明显感觉到了正搂着她的男人身体一僵。李执不觉异常,而是说出刚刚他心中的猜测。 “……若是里头没有活人,至少里头还能有让夫人休息的地方,大家也能稍作整顿。” “这倒没错。” 冯在业闭着眼睛,却也出声赞同,他没睡着。这些人也倒了极限,再继续逃下去,反倒会拖了他后腿。 “酒家里至少还会有些吃的。” 单是从县署逃出就已经让每个人的身心都紧绷着,直到听冯在业这么一说,才觉饥肠辘辘。 土地庙又陷入了安静。 “呃…” 明月倒映在庙前的水洼中,突然被一脚踩碎。 “哼哼哼…哼哼……” 季之哼着小曲,举着火把,大刺刺地走在巷子。 “是这里吗?” 他仔细辨认了下这条巷道,问着身边的人。 “呃…啊…” 已经变成了活死人的胡大听不懂人话,下意识地嘶吼着。他身上已经残缺不堪,一瘸一拐地跟在季之身边。 “行!哼哼哼……” 季之就当是胡大回复他了。他心情很好,脸上挂着笑往这巷子里走,听到他的哼唱,他身后影影绰绰的身影都躁动不安,但只能发出阵阵嘶吼,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举着火把的男人。 “应该是这。” 他停在一扇木门前,努力辨认着这户人家。木门推不开,本来想用刀插进门缝里挑开门闩,可是他的刀之前不知道落在了哪条巷子里,他看了看胡大腰间,只留有一个刀鞘。 “啧,真烦!” 胡大站在季之身后,迷茫的白眼似乎在寻找着可以攻击的目标。 看着那木门,季之有了想法,他一手半握拳锤在木门上。 “咚——咚——咚——” 季之用力地敲响了木门。他侧身背靠院墙,听到了门内也传来嘶吼以及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砰”!里头的活死人用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撞向了木门。而在他身后,那群跟着他的活死人群像是终于抑制不住躁动,也纷纷撞向木门。那木门哪受得了这般里外夹击,季之很快就看到活死人往院内涌去,木门倒了。 他踩着那些被挤趴在地上的活死人,迈进了院子。季之高举着手中的火把,在哪呢? “找到了!” 一个被撞倒的活死人正从地上爬起,他魁梧的身形在活死人群中十分扎眼,季之朝他走去。 “大哥,我是季之呀。” 季之笑眯眯地看着尉迟骁,尉迟哪还有什么人样,听到声音只会不停地吸着鼻子,咬着空气。 “我找你找得好苦哦。” 他慢慢绕到了尉迟骁身后,借着火把看到自己的那把匕首还插在尉迟的背上。季之将匕首拔出,然后在尉迟骁身上擦了擦。他走进了主屋,屋内臭得很,应该是隔间崔老太的尸体早已腐烂发出的臭味。他一下就看到木桌上那精美的刀匣,一把拿上就赶紧走出了主屋,深深吸了口这雨后的空气。 “大哥,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刀呢。” 匕首被收入刀匣,季之炫耀似的在尉迟骁眼前晃了晃,尉迟茫然地想要一口要咬上刀匣,季之立马将匕首收回了腰间。 “那可不行哦!” 他听到了脆响,看到尉迟骁脖子上挂着的玉石佛珠,若有所思。 一个满身起火的活死人被门槛绊倒跌入了主屋中,他挣扎着爬起,身上的火势越来越大,他踉踉跄跄的在屋内游走,点燃了隔间布帘,火苗窜起,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 布衣巷的崔宅燃起了熊熊火光,一下照亮了成群活死人穿行在巷道里,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嘴巴徒劳地张合着,上下牙齿敲击出清脆的响声。领头的少年脚步轻快,哼着小曲,手中甩的玉石佛珠发出清脆的“铛铛”响声,像是号令。 季之终于找到了他那梦寐以求的感觉,这西源县城,如今就是他的天下! 第四十五章 合流 “咚咚咚——” 闷闷的叩门声惊起了西源酒家大堂里的人,大家伙盯着木门,谁也不敢靠过去,祁姜闻声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屋外头,李执看着倒在门口的活死人尸体,肯定了西源酒家内藏有人的猜想。李执负责叫门,洪升雷扶着黄秋云站在他的身后,勒巴抱着星儿在一旁,冯在业和独眼龙手握长刀站在最后头,机警地盯着周围。 阿绰一直守在一楼大堂,大堂其他人都看着阿绰,都等着他做决定。阿绰看了眼天字号客房,房门依旧紧闭。 “怎么了,一大早跟见了鬼一样。” 二娘才从房里出来,正准备下楼时,看到一楼大堂那几人都站起了身,神色紧张,她顺着那些人的视线看去。 “咚咚咚——” 又是一阵叩门声,二娘快步走下楼梯,就往木门去,阿绰以为她是要去开门,立马也往那走,想要拦住二娘。 阿绰冲二娘摇了摇头,二娘只是靠近木门轻声问道。 “谁啊?” 听到屋内有人回应,这娇媚女声一听便知是二娘,李执放下了心,太好了还有人活着!其余几人也松了口气,酒家内有人就好说了。 “是我,李执!县署失守,想借二娘地方躲一躲。” 听到是李执的声音,二娘心中大喜,伸出手就想拉开门闩,结果被阿绰一把拦住。二娘脸色微微一变。 “这可是西源酒家。” 言下之意,她姚二娘是酒家掌柜,开不开这个门她来说的算。 “姚掌柜,此事还得公子应允。” 阿绰看着二楼方向,姚二娘回头看去,客房门已经开了,贺少风倚着栏杆正望着木门方向,看不出他是在想什么。 堂内几人也看到了贺少风,没人敢说话,就怕门口那个黑衣人随时拔出剑再伤人性命。祁姜看着这个奇怪的氛围,姚二娘和贺少风于她而言都很危险,此时李执的到来是件好事,有李执在,或许能保她性命。但她一时没想好对策,也不敢轻举妄动。 二娘冷哼一声,凑到了阿绰耳边。祁姜只看到她的红唇一张一合。 “我只是让贺公子保我在酒家平安,可没说把西源酒家易主给他。” 语罢,她盯着阿绰的双眼,突然微微一笑,玉手抚上了阿绰的脸。 “这个门,我今天就是开定了,你又能拿我如何?” 阿绰黑着脸,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剑,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姚二娘,这种蛇蝎女人他只想一剑取她性命。 “你要杀了我,贺公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娘不是没有瞅见阿绰的举动,她将手收回,不再理睬阿绰,而是又往门前走了一步,一手已经摸上门闩,就准备将门打开。 “姚掌柜。” 贺少风懒洋洋的声音从二楼传来,是一种警告。 “怎么还不开门?” 冯在业出声问道,李执摇了摇头,他听到二娘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听不清说话内容。 “不过是个木门罢了,李执,我们一同撞开就是。” 冯在业已经挤到了前头,作势就要拆了这门。李执长臂一挡,这木门撞开了,那西源酒家就挡不住活死人,他们保不住自己不说,还害了里面的人。 这门迟迟不开,其余的人也有些着急了,就这么一直待在外头极其危险。 “李执,你快想想办法啊!” 洪升雷在后头低声催促,黄秋云将自己的大半张脸埋在了裘衣之中,只露出一双美目。想咳嗽也不敢咳出声,憋得她胸中作痛。 李执别无他法,只能搬出洪大人。 “姚掌柜,西源县令洪大人也在外头,县令夫人身体抱恙,还请赶紧开门。” 洪大人?二娘猛地回头看着木门,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于明显,于是敛下眼眸,藏住了眼中的讶异神色。一旁的人看来,觉得二娘只是因为被那个持剑男子拦着,但外头又是洪大人,两头为难罢了。 二娘的手从门闩上收回,阿绰对她这一举动有些困惑,他原以为姚二娘会不在意公子的警告,但现在看来,她像是在等着贺少风下一步指令。 祁姜等不了了,她心一横,快步走到门边,拉起了二娘的手。 “姚姐姐,医者最忌讳的就是见死不救。再说了,外头都是官府的人,他日怪罪下来那可不好了。” 祁姜也以为二娘是忌惮贺少风,这话说的合情合理,估摸着能让二娘找个台阶。接着她又仰起头看着贺少风。 “外头有病人,还请贺公子能将李捕快他们放进来。” 祁姜是特地放柔了语气说的这话,跟之前在他屋里谈话的倔样截然不同,两头她都不得罪。贺少风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打量,这两女人,都一心想要将李执放进来,看来她们是都认为李执来了西源客栈就能改变一些现状。 大堂里的其他人不知道贺少风主仆是什么来路,他们肯定是希望官府的人能进来,但又畏惧那个持剑随从。现在祁姜说了这话,就借着见死不救的由头小声嘀咕了起来。 “祁大夫?” 李执听到了祁姜的声音,顿觉黄秋云有救了。他推了推门,木门还是打不开。冯在业耐心耗尽,他白了李执一眼,拍了拍门。 “你们再不开门,那就休怪我们破门而入了。” 里头的人听到破门而入,都望向了贺少风。 “贺公子,您看……要不还是将他们放进来吧,万一这门真要坏了,那外头的怪物就防不住了。” 大堂有一人弱弱出声,脸上尽是讨好的笑。 祁姜想去拉门闩,阿绰用拇指将剑挑出剑鞘半寸,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二娘有了想法,一个回身袅袅婷婷地往楼上去了,走到贺少风身旁。 “贺公子想要的答案,恐怕要开门才可得。” 二娘的说话声只有贺少风能听得见。 “我怎么知道姚掌柜说的是真是假呢?” “那就看贺公子愿不愿意赌一把了。” 这一句话对贺少峰而言确实是很大的诱惑。姚二娘不是善茬,有可能是骗他,一旦将官府的人放了进来,那么姚二娘极有可能借势。不开门,这门破开了怕也是会兵刃相见。 “阿绰。” 贺少风叫了一声,阿绰收回了剑。祁姜松了一口气,终于拉开了门闩。二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也在赌。 “快!” 见门开了,李执赶紧让身后人进门,一行人鱼贯而入。 “哎呀,洪大人!” 二娘唤了一句,匆匆下楼迎接,将几人往大堂内引。 李执是最后一个进入客栈的人,等门再关好,他便看到了门边的阿绰,再回首就一眼见到了二楼扶栏的贺少风。 “又见面了,李捕快。” 其余人都在一堂坐下了,二娘正忙着前后招呼,嘘寒问暖,没人再理会楼上的贺少风了,自然也没留意到他和李执的对视。 “李捕快。” 祁姜欲言又止,瞟了一眼阿绰,就往大堂去查看其他人的情况了。 李执接收到了祁姜眼中传递的信息,微微皱眉,看来迟迟不开门的原因是在这主仆二人。阿绰朝李执拱了拱手,没有往大堂去,而是上楼去到了贺少风身边,两人进了屋,阿绰合上门的时候,望了望楼下的大堂。 冯在业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就只见天字号客房紧闭的木门。 二娘去后院烧水去了,昨夜下了雨,后院放置的大水缸存了满满一缸雨水,至少还够客栈这么些人撑一撑。见没有其他人,二娘悄悄长吁一口气,接下来的事她得好好盘算盘算了。 瓷杯微微发烫,黄秋云双手捧着瓷杯,感受着暖意从手心传递到全身。她吹了吹瓷杯中的热水,然后抿了一口。 “咳咳咳!” “夫人!” 祁姜刚和李执一同确认完其余人身上没有被活死人咬过的痕迹。听到黄秋云的咳嗽声,她赶紧过来接过瓷杯,怕里面的热水洒出烫到黄秋云,放好瓷杯后就轻拍黄秋云的后背,想让她好受点。等黄秋云慢慢喝完那杯热水,祁姜才替她把脉,心里一沉,这脉象越来越差了,而药都在医馆里。 “祁大夫?” 祁姜回神,冲黄秋云一笑,安慰道。 “夫人莫担心,不过寒气入体,是可以调理的。” “嗯。” 黄秋云见祁姜笑得勉强,也不提昨夜咳血之事了。 “青鸢姑娘呢?怎么没有同夫人一块?” 听到青鸢,黄秋云眼神又黯了下去,她低头看着自己白色裘衣上的血。祁姜快人快语,本意是想让黄秋云不要忧心自己的身体,等看到那血后也猜到了青鸢是什么情况,在心中大骂自己是傻子。她摸了摸黄秋云的额头,微微发烫。 “夫人有些发热,又看着疲倦,不如先去我房里歇息一会儿?” “嗯。” 黄秋云乖顺得像个孩子,祁姜赶忙起身扶起黄秋云,走向几步之外的客房。 二娘在后头给几个人倒水,戴眼罩的这个男子她曾见过,如果没记错的话是中秋那天,也是一行好几个人,看来就只剩下他了。独眼龙食指和中指并拢,轻敲三下桌面,以表谢意。这是大户人家才会用的习惯,看来是个讲究人。 “这位军爷看着面生,如何称呼?” 二娘笑眯眯地给下一个人倒水,看着这人身着军服,高大威猛,猜测看来说要破门而入的人就是他了。 “冯在业。” 杯中的水还在冒着热气,他拿起茶杯就一吹,然后一股脑喝尽了。二娘很识相给他续了一杯,冯在业没再动,而是抱着胸闭眼假寐。 “冯爷有事,随时找二娘便是。” 不再打扰冯在业,二娘往下一桌去。 “星儿小心烫,慢点喝。” 本来在给星儿喂水的勒巴抬眼看了这个美艳女人,又赶紧低下了头,有些奇怪为什么她会识得星儿。 “上回李捕快带着星儿来酒家吃面来着,你应该就是星儿她爹吧?” 二娘又倒了一杯水,推到勒巴面前。勒巴点点头,有些羞赧。 “勒巴。” “爹爹,烫。” 勒巴报上名后,就低头在吹手中茶杯,星儿懵懂地看着二娘,二娘抿嘴一笑,回身往前堂走去,到了最前面洪升雷那桌。 “大人,楼上还有客房,若是累了,可以移步到客房歇息。” 二娘行了个礼,与平时张扬的模样不同,此时竟看着低眉顺眼。洪升雷双手捧着茶杯,微微颔首。 “有劳掌柜的。” 姚二娘就领着洪升雷往二楼客房去了。 祁姜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听到门关好的声音,躺在床上的黄秋云睁开了眼,她从被褥中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臂,看着上头浅浅的伤痕,不深,但也微微渗血。脑中响起的都是青鸢苦苦哀求的声音。 “夫人!我不想死!夫人!” “青鸢……” 泪水从眼角划落,青鸢是她从黄家带的陪嫁丫鬟,至此,黄家的人除了她一个不留,而青鸢是洪升雷所杀。 仇恨卷土重来。她黄秋云与洪升雷有不共戴天之仇! 第四十六章 叽喳 “祁大夫。” 看到祁姜出来,李执叫住了她。李执在离她所住的客房最近的一桌,祁姜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不同于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人都瘦了不少,脸上尽是疲态。但祁姜见到了李执心中也放松了些。李执见她双眼依旧炯炯有神,勾了勾嘴角。 “祁大夫还活着,实在太好了。” 祁姜撇撇嘴,一手支着脑袋,想到姚二娘和贺少风,就让她挺头疼的。 “幸好李捕快你来了。” 听出祁姜话中有话,李执先是瞄了瞄周围,然后凑近了身子。 “祁大夫,你是怎么来到的酒家,又发生了什么?” 祁姜低声和李执说了自己被阿绰绑到了货栈给鲁力看病,结果鲁力成了活死人,自己是和贺少风主仆逃到了西源酒家。李执面色越来越凝重。 “你是说那名叫鲁力的男子是被疯子所咬?” 祁姜点点头,又回想了下疯子和鲁力。 “嗯,这两人病症相似,都是血流不止,伤口处发黑。我记得救下疯子的时候,李捕快你曾说过,疯子是从关外来的?” 李执第一次见到疯子是在城门的时候,守门士卒确实说的是疯子不知道怎么混进的西源。 “没错,在祁大夫救下疯子的前一日,在西门见到的。” 祁姜听完低头沉思,李执知道她在想事情,不再说话。少顷,祁姜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疯子应该是在关外染上了这种疫病,没记错的话,他身上是有些伤口,但更像是跌倒或合适碰撞擦伤,而不是被咬的伤口。” 李执皱紧了眉头,似懂非懂,祁姜继续在拼凑自己知道的信息。 “疯子成了活死人还用了几日的时间,被他咬的鲁力变成活死人只用了一日。当时离开货栈的时候,我看到被鲁力咬到的人要变成活死人,只需片刻。这染疫的速度越来越快。” 的确,丁老头撞门的时候,就是在他尸体被收敛回县署之后,第二日的夜里。 “师父说过,要阻止染疫继续,必须用大火焚烧病人的尸体……” 祁姜想到这有些懊恼,要知道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哪怕会有点着房子的可能也应该把疯子的尸体烧了。李执看出了她心里所想。 “祁大夫莫自责,疯子未必是这西源里唯一的染疫之人。我替你帮王婆送药那次,发现了义庄中存放的几具尸体不翼而飞,我再后来去阴山林,王婆屋中见血,但不见人影。” 这倒是祁姜第一次知道义庄丢尸的事情,她微张着嘴,讶然得说不出话。 “所以……” 李执顿了顿,接下来的话,只是他的一种猜测,但是这个猜测十分骇人。义庄的尸体是被人带走的。 “所以什么?李捕快你快说啊!” 祁姜等得有些着急,忍不住出言催促。 “我怀疑这场染疫并非天灾。” 李执声音压得更低了,但祁姜可是听得明明白白,她可是着实惊掉下巴。不是天灾,那就是人祸! “这…这…”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贺少风为什么要派鲁力去医馆?” 李执冲她微微摇头,意思就是让祁姜先不要多问了。一来他也没有更多的头绪,再者祁姜的反应有点大,他看到冯在业已经往这看了过来。赶紧换了个问题,转移祁姜的注意。 “对了!贺少风曾是军中之人!” 祁姜心里大骂自己糊涂,怎么能差点忘了说这个最重要的事情。这下轮到李执有些讶异,他一度对贺少风这个人有所怀疑,但怎么都没办法将他和军中之人联系起来。 “他误会我与二娘有关系,鲁力只是他放来医馆盯梢的。” “二娘?” 贺少风和姚二娘,这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二娘又是怎么得罪了贺少风? “李捕快。” 祁姜抬起上身凑近了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 “我在酒家发现——” 祁姜突然噤声了,因为她看到二娘此时正从二楼下来,就盯着她看。祁姜讪讪地坐回长椅上。李执对她这个突然举动还有些不明所以,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李捕快,西源已经如此,你我还能平安相见,真是缘分不浅呐。” 二娘的指尖从李执肩上掠过,然后坐在了旁边的长椅上,她两侧分别是李执和祁姜。她扫了眼祁姜,就一直看着李执。 “姚掌柜。” “哎呀,李捕快,你我认识那么多年,又是酒家的常客,怎么还叫得那么生分呀?” 这话反而点醒了祁姜,她看着二娘这副娇嗔模样,想到了自己能认识姚二娘就是十五那天李执引荐的。祁姜眼神闪烁,她不知道李执和二娘有多熟,是熟到也会知道西源酒家藏有兵器吗? 看来还是先不要着急和李执说这件事比较稳妥。 阿绰也来到了一楼大堂,坐在了他常坐的位置上。 冯在业看到不远处李执被两女人包围着,冷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刚刚从二楼下来的那个黑衣男人总是会不经意地往他这个方向扫视。等他再转过来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会,那黑衣男人很自然地转移了视线。 他是不是见过这个人?冯在业敲着头想了一会,但是对不上脸,于是作罢。 “李捕快,如今外头到底是何情况,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二娘切入正题,还有几个躲在酒家的百姓听到二娘这么问,都挪到了李执那桌附近,冯在业和阿绰也望过去,一群人都想听听李执是怎么说的。 “我方才还在和祁大夫在确认此事,西源如今是一种疫病蔓延,会让人变得像野兽般嗜血肉,不畏惧疼痛,没有活人的意识但也不容易死,或者说,外头那些人早已死了,如今都是一群活死人。要是被活死人所咬,慢则数日,快则片刻,也会染疫。” 李执这番话也是斟酌了一番,但对于酒家的人而言,尽管都知道外头有怪物,但真听人这么一说简直骇人听闻。 “南市那块我去了,已不见有人活着。” “那北里呢?” 有百姓心焦,急急问出了声。 “北里尚不知情况如何。” 李执一回答完,独眼龙竟说话了。 “北里也不见活人。” 那问话的人看向独眼龙,接着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魂魄。他旁边的人赶紧将他拉起,坐在了椅子上。 “那西源……就只剩下我们了?” 二娘不似刚才娇嗔慵懒的样子,难得见她也会惶惶不安。 酒家大堂安静了下来,李执虽然没有回答,但在场的人心里也有了答案。 “李捕快,要不想办法离开西源吧。” 这话是勒巴说的,他不愿让星儿处在危险之中。他是荒野游民,不怕四处奔波,况且来西源也是因为他当时受伤了。 “洪大人曾让我去查看了城门,西门不知为何围聚了不少活死人,那现在唯一可以走的只剩下东门了。” 李执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说着自己知道的事情。 “不过这途中都是活死人,还得从长计议。” 提及东门,独眼龙看了眼冯在业,冯在业垂着头。在土地庙的时候,冯在业就是避开东门的话题。那么自己该不该说这个事呢?西门活死人,东门打不开,一旦他说了这话,这就意味着他们等同于没有生路了。 “李捕快。” 独眼龙打断了那边的对话,起身朝李执走去,也不管冯在业锐利的视线。 “借个地方说话?” 二娘给他们二人找了个放杂物的房间。 “是你将尉迟骁劫走的吧?” 独眼龙将门关好,李执冷冷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传来。 “尉迟骁已死。是不是我,已经不重要了吧?如今外头的活死人不才是李捕快最应该关心的吗?” 尉迟骁的下场,李执并不意外。雁栖山山匪固然凶悍,那也架不住那么多的活死人。独眼龙这话就是承认了自己是山匪,但他也说的没错,当务之急应该是要摆脱西源的困境。 “那你叫我是想说什么?” “我去了东门,东门不知何原因,城门变形,门闩被卡死了。东门走不了了” 李执对独眼龙依旧有防备,听他这么一说,半信半疑。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李捕快要是不信,大可以去和冯都头一问。我就是在东门遇见的冯都头。” 冯在业?刚刚和祁姜说的猜测,突然又出现在李执脑中。难道冯在业知道西源这场疫病的缘由?无名火从他心头冒起,他越过独眼龙,拉开门回到了大堂,径直走到了冯在业面前。 其他人目光来回在李执、冯在业和独眼龙三人脸上游走,不明白独眼龙是说了什么竟然让李捕快突然变了脸。 李执一拳挥了过去,直接被冯在业挡下。冯在业还坐在长椅上,料到李执是知道了东门的事情。冯在业化拳为掌,顺着李执的手臂将他往前一拉。 “我劝你想清楚,这个事说了对他们有没有好处。” 然后朝李执前胸打出一掌,将他打退了好几步,正好身背被木桌抵住。李执还想再过去,结果听到啜泣声,李执回头,看到星儿就坐在他身后的这长桌,已经控制不住的在一抽一抽,但又不敢哭出来。看到李执怒目圆睁,终于忍不住了。 “呜呜…” 独眼龙快步过去,挡在了李执和星儿中间,星儿哭得鼻头红红,让他想起了之前的那个孩子,他一笑想安抚星儿,结果星儿哭的更大声了。 无奈,独眼龙回身将李执拉离了那一块,按坐在一张长凳上,二娘赶忙倒上一杯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执发如此大脾气。 “李捕快消消气,那位可是军爷呢。若是洪大人知道你惹恼军爷,指不定还得说上你几句。实在没必要给自己添不快。” 李执脸色还是很差,但也冷静了下来。接过二娘递过来的瓷杯,慢慢喝着水,一言不发。听到二娘提到洪大人,忍不住心中暗忖,那洪大人知不知道东门的事呢? 日落西山。 季之来到了西门,看到不少活死人聚集在这,或撞或拍打着城门。 “奇了怪了。” 他穿过活死人贴着城墙寻了一会,找到了门楼边登上城墙的石阶,等登上城墙,他都有些微微喘气。 “他娘的…爬个楼还挺费劲。” 一抬眼,就看到荒原与天空相接处,一个橘色的火球缓缓下坠。 “真美啊……” 关外的落日和雁栖山的落日相比,更显大气苍凉,季之靠在墙上,沉浸在了这份苍凉之中,更觉得在这方圆百里,唯有他。 “呃…” “啊…” 城墙约有三五丈高,还能隐隐听到活死人叫声。他现在已经很熟悉这活死人的咆叫声了,但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声音更像是从城墙外传来的。 季之一个鹞子翻身,从倚靠的墙边站起了身。两步走到了靠外头的城墙,他扒着凸起的垛口,趁还有天光俯身看下去,他脸上的表情从诧异再到疑惑。 那橘色火球终于被荒原吞没了大半。季之才直起身来,他松了松筋骨。 一只红隼从西源飞过,往荒原去。下头有些动静吸引了它的注意力。眼珠子转动着,它从一个仰天大笑的人头上飞过,而城墙之下,是数不尽的活死人。 第四十七章 钥匙 “有没有人啊!” “呃!” “救命啊!” “呃…啊…!” 云轻坐在杂草堆上靠着墙,一脸无奈看着牢狱里的两个活死人扒在对面的牢房面前,发出阵阵嘶吼。 “喂朱小八,你安静点,省省力气。” 她一说话,那两个人活死人就被吸引了过来,幸好她躲进来时将牢门锁上,那两个活死人只能将手伸进栅栏徒劳地抓着。但不幸的是她将牢门锁上了,自己也被困在了这里。 小八一看活死人走了,连忙爬到门前,他想趁机会往牢狱门口看看是啥情况,但是脖子上的木枷让他和栅栏还有些距离,他啥也看不到。 “救命啊!” 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除了活死人又朝他牢房走来,朱小八又被逼退到了墙角。 “郭云轻,难道你不怕吗?!” 云轻被困在这里也有个一天一夜了,肚子早就不争气地咕咕叫着,她之前也和朱小八一样,两人就在牢里大声呼救,可是叫多了,她喉咙也干哑得不行。朱小八在牢里时间比她长,两人在这没吃没喝,她可是真佩服他竟然还有劲。 “咕——” 好饿啊,云轻捂着肚子,想念起了在二堂时候总吃的麦饼,那时候她还会有种吃腻的感觉,可现在对她而言简直就是美味佳肴。 “我当然怕啊,我也和你说了我躲进来就是因为县署里进了这些怪物,要是外头还有人咱两哪还用等到现在。” “咕——” 小八的肚子也叫了。他自从被山匪一块掳走之后,那可真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县署,结果就是直接被打入牢里,这牢里比崔宅还难过,他只穿着单衣,本就觉得阴冷得很。听到云轻这么一说,小八整个人都瘫软了。 “师父那么厉害,他应该不会出事的……” 他忍不住嘟囔着,心里小小期盼着李执会来救他。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可是李执,西源武艺最高的捕快!” “李捕快?” 云轻虽然在县署里总见到到他,但交集并不多。也就是帮云舒收尸的时候才两人才聊上了几句。 “李捕快他带人出县署去啦,回不回得来还不一定呢。” “啊?” 小八才知道李执并不在县署,但他又不乐意听到云轻说这丧气话。 “哼,我师父会来救我的。” 云轻撇撇嘴,脑子里想到了一个人。 “那还不如指望我师父呢。” “你师父又是谁?” “冯在业。” “冯都头?!他怎么会是你师父?” 小八很是讶异,冯都头一个当兵的汉子,怎么会跟姑娘家家扯上关系。 云轻听出小八语气轻蔑,翻了个白眼。冯在业既然教了她砍杀活死人的招式,那就算是她师父。 “你管得着么你。” 这女人嘴上还挺厉害的,小八自知说不过她,也懒得招惹云轻了。 牢狱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两人看着原本被说话声吸引着来来回回走的活死人,也消停了下来,又在牢里迷茫徘徊。 除了活死人的低沉嘶吼声,云轻还听到了轻轻的清脆碰撞声,是钥匙。牢房的钥匙还挂在那个衙役所变的活死人腰间。 “喂!” 云轻出声喊道,那两个活死人又有了目标,又扑向了她这间牢房。 “朱小八,别指望别人了,咱两想办法逃出去吧。” 云轻听到对面悉悉索索的动静,知道朱小八对她这个提议感兴趣了。 “怎么逃?咱连这个牢房都出不去。” “你先别出声。” 云轻用声音吸引回活死人,牢狱里还有一些微弱的光,还是能一下锁定那个带钥匙的活死人。她尝试的一点点朝栅栏靠近,想伸手去取那衙役腰间的钥匙,可是活死人更兴奋了,想要抓住她的手臂。 看来活死人还是能看得到她的动作的,这个办法行不通。云轻没有退回去,她确定活死人抓不到她后,就保持在这个位置不动,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拿到钥匙。 “朱小八!你先别说话!一会等我的信号,你弄出些动静,越大声越好!” 带钥匙的活死人是右边那个,云轻将身子往右侧挪了挪,活死人脚下没动,只是将手臂往右侧徒然地扑扫着,并没将手臂从栅栏间抽出跟着她的方向来。云轻心里有了主意,深呼吸了几次,做好了准备。 “现在!朱小八!” 云轻突然地大叫一声,小八立刻一边拍打着栅栏,一边大喊。 “救命啊!救命啊!” 那两个活死人躁动不安,就要往朱小八那间牢房去,云卿看准机会,起身用自己的身子压住了衙役活死人手臂,让他被卡在栅栏之中。另一个活死人已经去了小八那里,小八连连往后退,他看不到云轻那头是何情况,他也不敢停,敲着脖子上的木枷继续大喊。 云轻看衙役活死人整个人都朝着朱小八方向,想要将自己的手臂挣脱出来。她压住心中恐惧,利用自己的肩和一只手固定住了活死人手臂,然后低头用另一只手想将钥匙解下来,那一串钥匙都别在了狱卒的腰带上,云轻正费力将钥匙串解下,钥匙碰撞发出了“当啷当啷”的响声。 “呃……” 这个声音就在她耳边,云轻寒毛立起,她一抬头就看到了活死人那张恐怖的脸,惊叫了一声向后跌去,她险些就要被咬到了,看着活死人还心有余悸。 “郭云轻!郭云轻!” 小八听到了云轻的尖叫声,生怕她出了什么事,急得大呼云轻名字。 “我没事!” 她缓了过来,回了小八一句,然后低头看向她的手心——她正抓着那串钥匙。 “拿到钥匙了!” “太好了!那我们要怎么逃出去?” 云轻一下无言,开了牢房也就意味着他们也没了保护,还有两个活死人在牢狱里呢。小八没听到云轻的回话,看到门前的两个活死人,也一下明白了,打开牢房只是第一关,难的是牢房外的这两怪物。 两人拿到钥匙的兴奋劲一下就被浇熄了。 在李执和冯在业起冲突的时候,阿绰就起身回二楼客房了。他在上楼梯的时候,又再看了看冯在业,但冯在业所有注意都在李执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等他走到天字号客房门口时,李执已经被独眼男子拉到了另一张桌上。阿绰轻叩了一下门。 “公子。” “进。” 门一开,就看到贺少风披着银鼠裘衣坐在圆桌边的背影。窗户都大开着,屋里冷得很,贺少风就这么望着窗外。 “下头是什么情况,听着动静不小。” “李执不知道是为什么,和那个都统差点打了起来。” 阿绰将门关好,走到了贺少风身边,窗外无非就是西源的街景,一个人都没有,还能看远处的城门。 “公子,他们刚刚说西门聚集了不少活死人,恐怕……开城门不会那么容易。” “再想办法便是。” “嗯……” 贺少风斜眼看向阿绰,自李执一行人进了酒家之后,他就觉得阿绰有些不自在。就像现在,阿绰看着窗外有些发愣,就连被他这么看着都没察觉到,看来阿绰有心事。 “阿绰,你在想什么呢?” 毕竟是自己人,贺少风根本不跟他来弯弯绕绕那一套,阿绰一下被戳破,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收回自己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我上一回来西源,还是和黎将军一起,短短几年,西源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西源,我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 这些年,他被推着成长到这一步,实在是辛苦。现在就差最后一步,打开西门,迎接巽国大军。 “阿绰,你不要忘了是谁帮你逃过东宫那一劫,更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那些设计太子和陷害将军的人得付出代价。” 在这个关头,他不能迷茫,他们更不可能回头。 “公子。” “嗯?” “属下见过那位都统。” 贺少风没说话。阿绰看着贺少风的指尖在膝头上轻敲着,说出了他所想之事。 “方才他们进来的时候只觉得眼熟,刚刚特地下去了一趟,就为了确认此事。如果属下没记错的话,他叫冯在业。” 阿绰曾经是宫里的人,想要在宫中生存下去,除了察言观色,那便要有记人记事的好脑子。贺少风这一点倒不会怀疑他。 “他与当年的那件事有关?” 贺少风脸色阴沉,如果是的话,难不成姚二娘身后的幕后主使是这个人?他猜错了? 阿绰摇了摇头,在心中大概算了一下,竟然也有个十年了。 “在那之前。属下十二岁入的宫,入宫后曾跟过一位总管。大概是十年前,那位总管奉督公的命,去七死军传令,就是在那里见到的冯在业。” “七死军……” 贺少风知道七死军,这是当时禁军中最精悍的一支,格外受圣上器重,常奉圣上之命执行各种军务。彼时除了禁军之外,便是驻守各方的边军,其中规模最大,最为强悍的边军当属黎耀武将军麾下,军容之壮,尤甚七死。曾经的黎皇后就是将军的胞妹,无奈皇后早逝,独留下了太子。将军一心为圣上与太子御敌守土,但没想到太子被那奸相和高贵妃构陷…… 这些事情他日日夜夜都在想,他活着的目标,就是替将军复仇。 “七死军不是平叛时陷入包围,以少对多以致损失惨重,几近覆灭了吗,这冯在业是当年幸存之人?” “属下对冯在业印象颇深,当时那位总管一到七死军就被冯在业冲撞,总管一怒之下以不敬君命为由重罚了他,之后更是将他逐出了禁军,发配到了别处。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在西源又见到了他。” 那冯在业出现在西源究竟是有意的还是巧合?贺少风忍不住猜测,冯在业跟四年前的朝堂之变又没有关联,本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 “你与那总管当年去七死军传令,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阿绰回忆着十年前事情,当时事发突然,他只是总管从小太监们里面顺手选的。他又还小,许多事不敢看不敢问。他就记得有几个临时搭起来的营帐,他随总管一进去,冯在业站在一具尸体前,不收刀,不卸甲。总管大声斥责问话,冯在业不仅不理会,更是违抗军令,不让总管带走尸体。 “只记得是七死军死了不少人,总管从宫里带了御医去的,交代了他们调查那些士兵的死因。后头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军队死人不是什么罕见之事,贺少风只当是七死军是被派去做了些什么秘密任务。又是十年之前的事,既然跟将军没有关系,他也不再感兴趣了。 “冯在业认出了你吗?” 阿绰有些迟疑,他也不太确定冯在业有没有认出他,尤其是他们还对视了一眼。 “应该是没有,那时候也就是刚到七死军的时候见过他。我又是一直在宫中做事,属下猜测他应该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小內官。” “嗯。你多注意下进来的那几人,要是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随时禀告。” 他们都不知道冯在业是敌是友,但不管如何,这个人身份不简单,还是小心为上。 “是,公子。” 黑幕降临,窗外头什么也看不见了,贺少风也没了兴致。 “关窗吧,有些凉了。” 阿绰听命将那两扇窗合上,贺少风起身往里屋走去,点亮了那盏油灯。 不知道这样的黑夜,还要过多久。 第四十八章 密会 黄秋云又烧了起来。 祁姜跟二娘讨了一盆热水又要了一条拭巾,然后将长袖卷到了小臂之上,像上次那样,来来回回替黄秋云擦了三四道身子,那盆热水都变凉了,可是黄秋云身上依旧发热。 黄秋云本就身体抱恙,如今又受了风寒,躺在床上哪怕是熟睡之中依旧紧皱着眉头。祁姜想起之前几次替她看病,除了身体,更有心气郁结的问题,看来青鸢还是给夫人造成了不小打击。祁姜也注意到了黄秋云右臂的抓痕,端详了许久,抓痕是从小臂直下,越靠近手腕处越重,不像是黄秋云自己抓的。不是咬痕应该就没事,止血散那时给鲁力都用完了,不然还能起点消炎止痛的作用。 她替黄秋云盖好被子,然后将拭巾丢到水盆里,又去捣鼓自己的药箱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她的药箱都是每次根据出诊情况配备的药物,谁能想得到阿绰会把她掳走,药箱本就没剩几味药,更没有夫人能用的药。出诊县署时,她都是按照师父留下的药方抓的药,现在药可都在医馆呢,想回医馆又不是易事。 祁姜有些烦躁,她所在的客房小,只能在床前往返踱步。想到洪大人也在酒家里,不如先将夫人的情况告知洪大人,洪大人有办法也说不定呢。 说干就干,结果祁姜出了客房又犯了难,洪大人在哪间屋里她根本不知道,最后就记得是二娘领着洪大人上了二楼。二娘此时就站在柜台后,事态着急,祁姜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问二娘了。 “姚姐姐。” “呦,祁姜妹妹。” 姚二娘是没想到祁姜还会主动来找她。自从上一回她以看病名义将祁姜叫到自己房中,祁姜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能感觉到祁姜会刻意地躲开她,尤其是酒家里头的人又少了一大半之后,祁姜在客房里头呆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过,李执他们能进来,她能得以有喘口气的空间,祁姜也是帮上了忙。 现在让她操心的事情不少,两人又在同一屋檐下,那就将祁姜先放放。 “姚姐姐,洪夫人风寒发热,一直昏睡,这还是得赶紧跟洪大人知会一声。” “这……” 二娘往二楼方向看去,有些为难。 “大人一直在屋内休息,我也不好前去打扰。” “姐姐莫为难,那大人在哪间屋休息,我亲自去和大人说明。” 二娘怎么可能会让祁姜上去,虽然她和黄秋云无冤无仇,更是无感。但是就从洪升雷放任黄秋云待在一楼的普通客房,也是能看出这夫妻二人并非同心。 “好妹妹,瞧你这话说的,洪大人他们也是才到客栈,这一路奔波怕都是累得不行。如今贸然去禀告了洪大人,大人也别无他计,反倒又是要寝食不安了。洪夫人的病还得靠妹妹,毕竟妹妹才是大夫啊。” 祁姜见二娘朝大堂一挑眉,回头看去。初来的时候都还算有精神的几人,如今在昏暗的大堂中,都暂时卸下了紧张与恐惧,四散在各处安静地休息,贪婪汲取着这片刻的安宁。 二娘说得在理,如果自己再坚持就是无理取闹了。二娘见祁姜低头不说话了,从柜台后出来,来到祁姜身侧。 “妹妹莫着急,若是一会大人出来了,我定为妹妹转达此事。我再去烧些热水,这样也方便妹妹照顾夫人。” 祁姜点点头,道了个谢,二娘就往后院去了。祁姜步履沉重地往回走,洪大人帮不上忙,若要解夫人热病,也许真的只有回趟医馆取药这条路了。 李执还是坐回了他们谈话时的那桌,他本就觉浅,听到祁姜的脚步声,睁开了眼。 两人就这么对上了眼,祁姜顺势坐在了李执对面,神情严肃。祁姜这个样子少见,李执直起了身子。 “李捕快,近日还有头疼之症吗?” “偶有。” “玄胡丸应该吃完了吧?” “嗯,忍着便是。” 祁姜过来竟然是关心他头疼的事情,这让他有些莫名。祁姜以前可是跟他一点都不带客气,除了耳提面命式的医嘱,还让他跑腿去给王婆送药。就连两人刚才也是在这张桌上说话,也不见她是这个样子。 “祁大夫有话直说吧。” “啧!” 两个小人在祁姜心里斗争一番,黑色小人让她小心李执和二娘的关系,白色小人嚷嚷着就这么些人除了李执她还能相信谁,白色小人显然是占了上风,一脚蹬掉黑色小人,跟祁姜说你要想救人,就只能这么干。 “李大哥,我想回趟医馆。” “李捕快”成了“李大哥”,李执脸一抽,很快又恢复镇定。 “夫人又起了热病,药都在医馆,想要救夫人就得回医馆。想来想去,还是只好厚着脸皮求李大哥陪我走一趟。” 这不是小事,光是从酒家到医馆就有些距离,外头的活死人他自己能躲开还好说,带着祁姜要是出了差池,那便是害了她。但夫人的病又耽误不得,李执只得想个折衷办法,正好他也一直记挂着还在县署大牢里的小八,怎么样都是要出去一趟。 “祁大夫,要不我去替你取药,你若是跟着一块出去太危险了。” 这个答复祁姜一听便知道有希望了,眼睛又亮了起来。 “哎呀!问题是李大哥你识得那些药吗?再说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多久呢,我多带些药回来也能以备不时之需要,比如……玄胡丸呢!” 这确实是,药理他一概不通,还是得靠祁姜。而且头痛他虽然能忍,但能有药会更好。李执一直不语,祁姜也不敢催,压着心头的焦急,腹诽着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那么磨磨唧唧,她就要忍不住问只是,李执终于张口了。 “如今天色不早,夜晚在外头更危险,祁大夫容我想一想。” “行,只不过这事拖不得太久,李大哥要是有了决定,我们次日就得尽快去了!” 估摸着是到了子时,二娘吹灭了屋中油灯,又等了一会。确认了外头没有任何动静,才悄悄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酒家里黑漆漆的,但毕竟是她的地头,她轻而易举的就找准了那扇门,那门没闩。她推开了一条缝,足以让她进屋。 这间房在走廊的尽头,离贺少风的天字号客房还隔着几间屋,隔壁的客房更是没有人住,这些可都是她深思熟虑过的。 姚二娘关好了门又侧耳听了会儿,才往里走去。 “大人。” 黑暗中,二娘轻声叫了一句。尽管洪升雷看不到,但她还是行了个礼。 “你还是太冒险了,万一被发现,我们俩都说不清。” “我还以为大人特地留了门,就是知道我会来呢。” 她知道洪升雷疑心重,他们两人很少见面,每次洪升雷有吩咐要么是小二找机会跑腿,要么就是靠传书。总之,绝对不会让人联想到她姚二娘会和洪升雷有什么关系。 洪升雷的声音是从床榻那传出,二娘往那走去,就站在了床边。这样二人小声说话也不会被人听见。 “这些年,辛苦你了。”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呢,要不是大人,二娘万万不可能是西源酒家的掌柜,更别说过上这不愁吃穿的生活。” 二娘嘲讽地笑了笑,但说出来的话听着又是款款深深。 “大人在戚都有人,消息灵通,如今西源还有没有生路?早些时候听到楼下在议论城门盘踞了不少活死人,实在令人害怕嘞。” 洪升雷就端坐在床榻上,听着这酥媚女声,还能坐怀不乱。 “城门?他们是怎么说的?” “就说西门都是活死人,东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可怜西源就剩下酒家这么些人了。” 看来东门的事情底下的人还不知道,洪升雷暗暗松了口气。 “二娘,你僭越了。” 有意思,刚刚还觉得洪升雷有几分紧张,本来二娘还有些不确定,这下她笃定了洪升雷隐瞒了一些事情。 “大人恕罪!二娘只是担心…担心大人罢了!” “本官有什么事好让你担心的?” 二娘刻意将话说得支支吾吾,就等着洪升雷问这一句。 “大人,酒家里有人在调查那些乱党呢,好像和黎家军有些干系。”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竟然看不到洪升雷,二娘就仔细地听着他气息的变化。 “你如何晓得此事?” 啧,果然是个老狐狸,二娘心中腹诽。 “大人有所不知,那人直接找了我,问我魏三郎的下落。” “……魏三郎是谁?” “大人让我散播能助乱臣余党离开戚国的消息,魏三郎就是引来的其中一人。” 这人果然是没有心。不过也对,这些事都是她姚二娘来做,怎么可能脏了他洪升雷的手。 “不过大人放心,我说我根本不曾听说过魏三郎。” “这人是谁?” 二娘弯下了腰,大概凑到了洪升雷耳边位置。 “那人就是住在二楼客房的贺少风,他还有个带剑侍从,名叫阿绰。他们二人都是封城前才来到的西源。” 洪升雷深思了一会,这两人名字他都不曾听过。 “酒家里有个捕快,还有个都头,再加上那个独眼龙,贺少风不过就两人,不足为惧。” 李捕快和冯都头二娘都是知道的,不过那个独眼龙又是什么来路? “大人,独眼龙又是何人?” “呵,他是雁栖山山匪。” “啊?” 二娘佯装害怕,轻呼出声。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们皆已归顺本官了。” 虽然说得含糊,二娘可不傻,不再继续追问洪升雷又是怎么结识的山匪。 “那山匪可知我也为大人效力?” “我自有安排,你不必多问。” 雁栖山山匪声名在外,几次剿匪都无功而返,看来是西源县令起了作用。她跟了洪升雷这么几年,也是第一回知道这件事,洪升雷的小心可见一斑,想来那山匪也不会知道自己。只是一会,二娘就想清楚了其中关系,洪升雷在明,西源酒家是他在桌面上一枚白子,雁栖山山匪是他在桌面下的一枚黑子。 要来西源就会必经雁栖山,那些侥幸没遇见山匪的余党,也会终结在西源酒家。二娘心中感慨,为官之人的心狠手辣不逊那些山匪。又觉得有几分可笑,洪升雷这些年煞费苦心做这些,大费周章向戚都表忠心,不还是跟她跟山匪都被困在了西源了吗? 下棋的人,也是一枚棋子,实在是有些讽刺。 二娘离开客房之前,还是替祁姜转达了洪夫人的病情。 “对了大人,祁大夫说夫人大病不起。” “她那是沉疴宿疾,只会坏不会好。” 她开始有些同情那位洪夫人了,又自嘲笑笑,都是可怜人。二娘朝天字号客房的方向看了眼,漆黑的走廊里什么也看不见。才推开自己那间屋门,落下门闩。 她来到西源的时候是个春天,被牙人 人贩子 卖给了西源酒家的姚掌柜,那时她一心想逃,结果被醉心香折磨得生不如死。后来不再抱有希望的时候,遇见了洪升雷。第一次是姚掌柜为了巴结洪升雷,请他来了西源酒家,姚掌柜让她在一旁伺候。第二次是她在城隍庙上香碰到了他,他说他能帮她。 后来姚掌柜死了,她去击鼓伸冤,洪大人直接在公堂上替她堵住了悠悠众口。 再后来,她也成为了姚掌柜。 她原以为洪升雷是图她美色,是她想错了。洪升雷从不碰她,但是用姚掌柜的死拿捏住了她。他从来都是为了重返朝堂。 不过是换了个人控制她罢了。 她害怕酒家外游走的活死人,但她也怕酒家内难测的人心。二娘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实在是倦了。 第四十九章 回溯 东方既白。 李执早早就醒了,还想着昨夜祁姜跟他所提之事。思来想去,反正只要出了这个酒家的门,那必定是会有面临危险的可能,之前和四三也是两人出行,几次也都是惊无险。李执不再磨蹭,起身就想去敲祁姜的房门,结果房门先开了。 祁姜眼下乌青,一看就是整晚没有睡好。确实,黄秋云夜里反复烧了几次,她的身上也开始疼痛难忍,痛苦的呻吟夹杂着无意识的呓语,让祁姜根本无法无视。除了给黄秋云按了几次身子,最后祁姜还是大胆下针在几处穴位,这才让黄秋云又熟睡过去。可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祁姜虽累,但也没有睡意了,于是就在琢磨怎么让李执带她回医馆的事情。 “李捕…李大哥!” 看到李执主动来找她,祁姜一扫刚才疲惫,整个人又精神抖擞了起来。李执都在心中暗暗钦佩,虽然祁姜是个女子,但在精力上可比他见过的不少男子都强多了。 “祁大夫,稍微收拾下,一会我们就出发。” “太好了!稍等我片刻!” 门又合上了。祁姜简单收拾下了自己,将药箱挂在肩上,临出门前又查看了下黄秋云的情况。黄秋云睡得很沉,但表情看上去还是很不舒服。祁姜叹了一口气。 “夫人,你再忍忍,等我回来就有药了。” 祁姜走出客房,将门关好。 “嗯……” 黄秋云动了动身子,不知是梦呓还是迟来的回答。 李执和祁姜的动静虽然没有吵醒其他人,但多年的军中生活让冯在业哪怕是在睡梦中对一点声响都十分敏感。因此等祁姜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除了李执,还有冯在业。 李执手上还是拎上了那支狼牙棒,冯在业倚在门边,双手抱胸打了个呵欠,看上去并没有要加入他们的打算,他看到李执身后的祁姜,尤其是瞄到了那个药箱,也就猜到了是怎么个回事。 “李执,你就打算这么样带着个小姑娘偷偷出去吗?”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护送祁大夫回去取些药也是好的。” “你该不会还想回县署吧?” 冯在业还记得在土地庙的时候,李执就执意要回县署救人。看李执不回答这个问题,冯在业笑了笑。 “李捕快还是和洪大人说一声为好,出去容易,要想再进来就难了。” 李执知道冯在业是在提醒他。昨日他们一行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可是吃了好一会儿的闭门羹。如果这趟出去是捕快奉县令大人之命,那酒楼里头好歹有人替他说话——还是个县令,不过当下县令的身份能有几分威慑就不得而知了。 “这不是在县署,酒家里也没有在县署当差的人。” “有意思。” 西源酒家唯一一个在县署当差的人,不打算听县令大人的话了。 “再说了,冯都头在酒家,李某自然也不必担心。” 冯在业冷笑。李执是以为他会保护这一屋子的人,还是以为要是真出现了酒家不开门的情况,他冯在业会替他打开这个门? 李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直觉,就是冯在业虽然一直和他针锋相对,甚至还会有杀意,但是他能相信冯在业。李执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只能解释为是两人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过。 祁姜心情本就五味杂陈,有紧张,有害怕,有烦躁,还有点兴奋——她从躲进西源酒家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外头的情况了。再加上她还没有休息好,如今被冯在业堵在了门口,她所有情绪在这眼前的两个男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被渐渐放大。 “走不走啊?!” 话是对李执说的,但圆眼是瞪着冯在业的,眼中尽是对冯在业添堵的不耐。没想到这姑娘脾气不小,冯在业抬眉望向李执,李执不用回头都能从祁姜的语气想象到祁姜的表情,他耸了耸肩。 “那就祝二位一路平安。” 酒家大门再度合上。 祁姜深深一吸,发冷的的空气就往她鼻里钻,鼻腔一阵发酸,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祁大夫,这一路若遇到活死人咱还是先小心避开,活死人对声响敏感,切勿发出过大的动静。” 祁姜点点头,乖巧得很。她将药箱又往上提了提,一只手握紧了肩带。 “走!” 低沉的男声一停,两个人影朝西源北里摸去。 “啊!” 黄秋云从床上猛地坐起,她的额上还沁着薄薄的一层汗。失神的双眼四处看了看,才想起来昨天他们已经来到了西源酒家。 “痛…” 她迟钝地感受到了周身的酸痛。黄秋云撑着自己的身子慢慢地躺下,等整个人躺在了床上的时候,她才觉得好受了些。 她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见青鸢头上还顶着那个血窟窿,拉着她的手苦苦追问。 “夫人,为什么丢下我?” “我不想死啊…为什么不救我?”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青鸢从墙洞中拖了出来,结果青鸢突然咬上了她的右臂,再抬头时就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样。紧接着她看到了她爹,她娘,还有她的小妹,他们也成了活死人将她围住啃咬她的身体,她痛得不得了。 最后,她的意识从地上那人抽出,她看到了身体残缺的自己低着头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的皮肉已经被啃咬得不复完整,双眼已不见瞳仁,一片死白。 回想着自己的梦境,黄秋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控制不住又咳了起来,喉咙中一股腥味,她赶紧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果不其然,她在手心中看到了咳出的血,她是不是大限将至了?衣袖从她手臂上滑落,她又看到了手臂上的抓痕,她听说只要被活死人咬伤的人,也会变成活死人,虽然这并不是咬痕……那她,也会吗? “哈哈哈哈……” 如果会的话,或许也不错!她不想伤害其他人,但是有一个人她是万万不会放过的。 沈氏医馆的门是大开的。 李执和祁姜对视一眼,李执先进了院子,确认了大门附近没有活死人,才冲祁姜招了招手。祁姜进了院子,两人就赶紧把门拴好。 “祁大夫在这等一会儿。” 李执交代完后,就提着狼牙棒巡视了一圈医馆,不过片刻,他就又回到了木门前,他朝祁姜点点头,两人就往主屋去了。 “可总算是回来了!” 两人这一路不可避免地遇见了活死人,能躲得躲,躲不了的李执就找准时机一棒子朝活死人脑上砸去,也还算顺利。 祁姜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一脸满足。虽然她和师父来西源的时间不算久,但多少也对这个小院子生发了些感情,回到这里对她来说就跟回到家一样。李执就看着祁姜的脸突然地又垮了下来,他是真摸不透这姑娘是想到了什么变脸如此之快。 “哎!干活吧!” 西源封城,活死人起。今日一别,还不知道再回来又是什么时候,或者说还能不能再回来。这让祁姜心间一阵惆怅。她从椅子上弹起,竟然回来了,那就把重要的东西都带上。 “李大哥,你将那木桌后头柜子里的药瓶都放进我这药箱里,我看看还有些什么草药能用。” 说干就干,两人就在主屋里的两个大柜子里翻找着各自所需的药品。所剩的草药也不多,祁姜按照黄秋云的药方,勉强凑上了四服,再想要抓就要么缺这一味药,要么缺那一味药。祁姜乐观,有总比没有好,况且那些药瓶里也有夫人能用的药,等回了酒家再研究就是。 李执还在很小心地将药瓶一个个的从柜子里拿出,然后再一个个放进祁姜的药箱。祁姜看着他忙活的身影,自己和李执也认识没多久,但她一直觉得李执是个好人,连师父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她很难想到李执和二娘狼狈为奸的样子。 “李大哥,你和二娘相识很久了吗?” “二娘?” 李执看了眼祁姜,祁姜双手捧脸看着他,脸上显然写着“苦恼”二字。这祁大夫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也有几年了。” “哦……那你在西源那么多年为何没有娶妻啊?” 李执哭笑不得,等他将所有药瓶都放置好后,他才转过身看向祁姜。他和祁姜年纪上差了十来岁,因此他不认为祁姜问这个问题,是对他有什么爱慕之情。 “祁大夫,你是想问我和姚二娘是什么关系吧?” 祁姜忙不迭地点头,这既然是李执自己说出来的,她也没什么好尴尬了。 “我和二娘没有任何男女之情。我只是酒家常客罢了,有时候二娘会有些寻人寻物的私活托我帮忙,若是找到了得到赏钱,二娘就会将我那份留在酒家,供我吃酒吃饭用。” 李执说得坦荡,祁姜盯了他一会,不见他有闪躲之色。可惜了李执这个木头不知二娘喜欢他,但她也松了口气,但凡李执要真的和二娘有点关系,随时都能在外头杀了她都不是问题,根本没必要和她解释。 想到这,祁姜心惊自己这把赌得太冒险了。 “祁大夫,还有什么要带上的吗?” “啊!” 药箱中的药瓶已经码得整整齐齐,只有自己手上拿着几个药包傻站一旁。李执这么一说,祁姜才如梦初醒,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匆匆清点了一遍药箱。 “嗯!药都差不多了,李大哥再稍等我一会!” 祁姜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小心地包起了一个木簪子,放入怀中,这可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娘的时候,娘留给她的。虽然只是一个品相普通的木簪子,可在她心里,如珍宝一般。 祁姜从自己屋中走出,经过李执面前,又进了沈如钟的房间。 沈如钟的房间也很简陋,除了一床一桌就是一个柜子,里头放满了书籍,还有多为留存药方的纸张。 “师父,我就看着给你拿了啊。” 祁姜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道,像是获得批准了一样在翻那书柜。沈如钟好医书,行医多年也收藏了不少。祁姜根本不可能都给他带上,就想着给他挑上几本。 李执掀开布帘,就看到祁姜将书柜上的书拿出快速一翻,然后丢在桌上。 “祁大夫,你这是在干嘛?” “我想给师父带上两本书,但我认字还不全,幸好师父有做笔记的习惯,笔记做的越多,不就说明师父稀罕得紧嘛。” 的确是一个省力的方法。见书不少,李执也来到书柜前帮忙。渐渐的,桌子上的书摞得越来越多。 “咦?这本书竟然都是师父手写的。” 那是一本不起眼的全黑封皮的册子,封皮上没写有字,看不出什么,估计就是沈如钟的手记。祁姜仔细地在上头的文字,尽管有些字她根本不识。 “景元三十八年……如今是天元四年……” 祁姜掰着手指头在数,想要搞清楚景元三十八年距现在到底有多久了。李执很快给出了答案。 “十年,景元三十八年那是十年前。” “哦!这个竟然师父十年前写的?” 泛黄的纸上写满了密集的黑字,这让祁姜看得更加吃力。 “七死军…尸体…死状恐怖…诶,这好像是师父的看诊记录,怎么还会有验尸?” 李执的脸色已经不对劲了。“七死军”三个字不停在他脑中闪现,他握紧了拳,指甲已经陷入拳心,李执在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疑似染易…或与北凉山什么之灾……” 祁姜指着那两个字问李执,她的心思都在手上的这本手记,根本没有注意到李执的反常。 “荧惑。” “或与北凉山荧惑之灾有关…刘学见…脖颈处被咬断……” 两人对视了一眼,因为光是这么几句就听起来很是熟悉,祁姜低下头继续念着。 “不见异常…王大虎…多见咬伤…被利器尸首分离…眼白无瞳……” 祁姜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因为师父的这本手记里的描述和西源的活死人也太相似了。 李执后脑处一阵阵发疼,就像是有人按着他的头不停地往墙上撞,不仅疼,还发麻。不行,一会他们二人还要回酒家,这种头疼和平日里的还不太相似,他必须得保持清醒,现在只能揉着后脑勺稍稍缓解。 “祁大夫…玄胡丸还有吗?” 本来应该在念手记的女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李执等不来祁姜的回复,一抬头就看到祁姜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路人。 “祁大夫?” “我记得李大哥在西源当差正好十年了吧?” 李执被问得不明所以,阵阵头疼让他倍感难受,他烦躁地点点头。 “怎么了?” 祁姜将手中的黑皮册子转到李执面前,李执看着上头的黑字,逐字逐句念了出来。 “李执…脖颈喉咙处被利刃贯穿…眼白无瞳……” 第五十章 无妄 景元三十八年,初春,北凉山下。 “末将乃七死军校尉余友仁,来者可是医官院的沈医官?” 伴随着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沈如钟从马车上一下来,就看到已经有三人在那候着他了,见那三人行抱拳礼,他双手拂了拂衣袖,也作了个揖。 “老夫沈如钟,见过余校尉。” “沈医官莫怪,该走的章程还是得走。” 那余友仁嘴上请罪,事儿倒一点没落下,从怀中掏出了半枚小虎符,伸到沈如钟面前,直直地盯着他。 沈如钟看着并不年轻,他未留须髯,但两鬓发白,应该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在翰林医官院行医数十年,这样的场景倒也没少见。他也不多说话,从背上的行囊里也摸出了半枚虎符,又掏出了一份公文,一并递与余友仁。 余友仁接了,把公文递给身后的副将,自己将两半虎符一对,严丝合缝。 他又回头向浏览公文的副将确认,这才递还沈如钟的那半虎符。 “沈医官恕罪。事关机要,不敢不慎重。” 余友仁抱拳道歉,心里倒是松了半口气。这医官看上去资历深厚,看来翰林医官院是上心了,可算是将他等来了。 “余校尉心思缜密,何罪之有?医务紧急,事不宜迟,还请余校尉带路。” “沈大夫请。” 沈如钟跟在余友仁的身后走在一条小径上,目不斜视。他随行的医官院车夫已经被副官寻他处安顿,只有他一人能进营地。看来事情不简单,沈如钟心里有了计较,但面色如常。 进医官院前,他也有着多年随军行医的经历,知道一些执行特殊任务的小队,扎营选址是有特殊的讲究。七死军这一处军营在密林之中,如果不是有人引路,常人是根本看不出这里竟然还会有军队。 沈如钟与余友仁用麻布捂面,走进一处树丛深处的营帐里。营帐里摆放了几具尸体,看穿着打扮,应该都是七死军的兵士。 死状倒是各异,不过皆是极惨就是了。 他打开随身的医箱,摸出一小团织物来。轻轻一抖,便铺散开来,是一副极薄的手套。这是用某种鱼的鱼鳔所制,极为少见,寻常医者仵作用不起,只有翰林医官院少有配备。 沈如钟小心地把那副手套戴上,仔细查看最近的第一具尸体。 “余校尉,可有我能知道的?” 他头也不回,问的问题倒是讲究。 “这些尽是我七死军袍泽,我等奉命上这北凉山处理一桩军务。倒也不是瞒医官,我等也只知道是与荧惑有关。这一伍军士最先上了山,久无音讯。等后续袍泽上山接引时,已然被害了。若只是被杀倒还好,只是这死状……” 余友仁在七死军里做到了校尉,什么场面都见过。他冷静地与沈如钟介绍,但说到最后,眼神还是有些波动,显然心有余悸。 “荧惑……” 沈如钟嘴里念叨着,一只手拂过那尸体的脖颈。 或者说,是轻轻抬起了他的脖子——是,这具尸体已经身首分离了,只是被摆在一起罢了。 “这不像是刀兵所致啊,像是生生撕开的……难不成是什么野兽?” 他自言自语,显然非常疑惑,又掀开那士兵破损不堪的袍甲,下头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真是遭了野兽?还不是一只两只……难道被兽群撕咬的?可这咬痕,也不像尖锐兽牙啃咬的呀?” 沈如钟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的余友仁轻微叹了口气。 “我等刀头舔血,若只是惨烈的死状也不至于上报戚都。沈医官,请看。” 余友仁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拉开了那首级阖着的眼皮。 沈如钟只是一眼,却感到后脊背隐隐发凉。 那眼皮底下,只有白得骇人的眼白! “所有战死袍泽,皆……眼白无瞳。” 沈如钟擦着手,背着医箱从营帐里出来,一直守候在营帐外的余友仁迎了上去。 “沈医官,可有论断?” 沈如钟只是苦笑。 “老夫行医多年,倒真没见过如此复杂的情景……若单看这些尸体,像是染了疫病,可直接死因又偏偏不是疫病,是那些各类重伤,有的像是刀兵,有的又像是遭了兽害,可伤口又不是虎狼撕咬那样的伤口。更别说他们的眼睛……” “那这疫病可能治好?” 沈如钟一愣。 “可有染疫之人活着?” 余友仁沉默了半晌,还是开了口。 “请沈医官随我来。” 他把沈如钟引到一处盖着布料的大铁笼前,示意沈如钟不要靠得太近。 “哗啦啦”,布料被余友仁扯下,那笼子里的东西一见光、一见人,便一头朝两人的方向撞来,把笼子撞得当当响,更是把沈如钟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余友仁望着笼子里的东西叹气,转身将沈如钟扶起来。 “一位袍泽,发现之时重伤昏迷。再醒之后,便是如此,不分人事,如同野兽。” 那笼子里,用粗大的铁链拴着一个兵士——姑且这么叫吧,他浑身是伤,却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一双眼睛,如同余友仁在营帐里见到的那些尸体,同样的眼白无瞳。他朝着笼子外的两人大声嘶吼着,竟一口啃在铁笼上,崩掉半颗牙齿,也丝毫没有反应。 “所以那些撕咬,不是什么野兽,是人咬的,染疫的人……” 沈如钟喃喃自语。 “这一伍军士,只活了他一人?” 他问余友仁。 “只活了他一人。” 如果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算是活着的话,余友仁点头,但想起了什么,又摇头。 “倒是还有个军士没找着尸身,怕是跌下山崖了。” 余友仁不愿再回想。这一伍军士本就属他麾下,每个人每张脸都异常熟悉,他想到那个死不见尸的吴望。多好的汉子!他也不免吐了口浊气。 不过看完手记上几页的内容,李执就这么突然地晕厥了过去。祁姜费尽力气将李执挪到了沈如钟的床上,等李执躺倒在床上的时候,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粗重的呼吸声和抽动的眼皮,看来李执这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捕快李执被一个同名同姓尸体吓到了?不过说实话,祁姜看到的时候也是一愣,不仅仅是一模一样的名字,还有“十年”这个时间,一边战死,一边领差,这是不是也太巧了? 祁姜给他把了一会脉,确定了李执并无大碍,又喊了他两声,并未将他喊醒,那也只能等等看了。祁姜的视线又回到了那本黑色手记上,她拿起手记,坐在桌前,打算趁这个时候继续看完师父所记录的一切。 李执又梦到了一片山林,虽然和上回梦到的有些不一样,但他就是知道,这是同一片地方。 天气很好,阳光穿过树间,他能感受到山林中湿润的水汽。不同于以往,他还觉得身上有些重量,低头就看到自己双臂上有手甲,腰间上除了别有一把长刀,还有一把牛角短刃。他抽出那把牛角短刃,正觉得眼熟,突然肩上被人一拍,他本能地回身伸手卡向来人的脖颈。 身后拍他的男子往后跳了一步,看着他一笑。 “吴望干嘛呢你!” 那男子的下巴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脸上的笑容冒着些傻气。 “吴望……?” 是在叫他吗?他看着手上的牛角短刃,又看着那男子,自己也有些迷糊。 “李执,吴望!这边!” 李执望向了那个喊话的黄眉汉子,黄眉汉子身旁还有个长相较秀气的男人。算上他自己,这就一共四个人,而且都穿着一样的军服,除了那个秀气男人佩戴的是双刀,剩余三人的长刀款式也是一样的。 “来了!” 下巴上有痣的男人大声回应后,再回头就看到眼前人又发愣了。 “你是李执?” “嗯啊!” “你要是李执,那我是谁?” “吴望啊!你是不是在逗我呐?别闹了!大虎哥在催咱了!” 王大虎脾气急,要是惹恼了他,那这趟任务他们哥俩儿就得听他一路碎碎念了,他可受不了,李执赶紧拖着吴望去跟王大虎他们会和。 “等一下!” 被李执拖行了一段,现在被称为吴望的他看到一处小水池,吴望挣脱出来冲到了水池边,无波无纹的池面倒映着他的面庞,他揉搓着自己的脸,没错啊,这是他的脸!他痛苦地捂着头。 “吴望,你怎么了?” 他回头看着已经站在他身后的三人,伸出食指依次点到。 “刘学见…王大虎…李执……” 李执笑眯眯的点头,然后过去一把搂住了他,声音中还带着爽朗的笑意。 “你可终于想起来了,吴望!” 是的,他不是李执,却叫了十年这个名字。如今他终于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吴望!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连我自己都忘了……?” 李执嘿嘿一笑,然后凑到了他的耳边。 “因为——你就是个懦夫啊!” 这句话在他脑中突然地炸裂,剧烈的头痛让他险些站不住,一幕幕画面就像走马灯似的从他眼前快速划过,吴望开始疯狂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吴望…呃…” 他忍住头疼抬眼,却发现已经不是在那山腰的水塘边,而是到了山脉深处的峭壁边——还有满脸是血的李执。李执最后叫了声他的名字,接着双眼爬上了白翳,终于失去了为人的理智,朝他冲了过来!吴望抬起手臂挡住李执的攻击,李执张嘴咬上了他的手甲。 “李执…李执!” 吴望绝望地大喊着,希望唤回李执一丝人性!一行四人就剩下了他们两个,明明说好了一起活着离开北凉山,如果不是李执替他挡了那一下……李执的进攻越来越激烈,他已经不是那个笑得傻气的李执,如今就是个嗜血的野兽。 “哥对不住你!” 吴望双眼通红,他抽出了那把牛角短刃,一把贯穿了李执的喉咙处。怪异的嘶吼声终于停了,李执也不再动弹。吴望双臂一卸力,李执的尸体直接倒落在他的身上。 “李执!” 吴望一遍遍叫着李执的名字,怎么也无法相信他竟然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好兄弟。他终于明白原来每一次梦魇中,那个哀痛地叫着“李执”的人,就是他自己啊!他就是个懦夫,这十年来他竟然通过忘记自己来回避亲手杀了李执的所有悔恨与自责!造化弄人,他竟然还用着李执的名字,简直可笑! “啊!” 吴望再也忍受不住,痛苦地哀嚎出声。 起雾了。 白雾像裙带一样缠绕在树间,宛若蓬莱。突地,匆匆脚步打破了这片宁静,白雾被一个人影撞散。 吴望快速穿梭在山林之中,他还能隐隐听见,自己的身后紧跟着那怪物的叫声,可是长刀和短刃都已经不在他身上,徒手与怪物搏斗只会消耗他的力气,他也不能再这么跑下去了!吴望留意到他的身边的峭壁下就是湍急的河水,吴望咬咬牙,直接跳进了湍急的河水里。好不容易踩着水从水里探出头来,偏偏又是一个水浪打来,吴望失去了重心,被水流卷走。他在水中不停地扑腾着,张着嘴大口吸着空气。 河水越来越急,他终于看到了河流的尽头——那是一处瀑布!吴望挣扎着想往岸边去,奈何水势汹涌,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渐渐的,他再也没有力气。 “哗哗”流水声越来越响,如有万马奔腾。吴望在河面上浮浮沉沉,他最后的意识就是看着自己被冲下了瀑布。 50-60 第五十一章 命数 祁姜勉强看完了那本黑色手记,虽然字还没认齐全,但是她也通过只言片语拼凑出了当年沈如钟经历了什么事情。 手记的最后,沈如钟以若此疫病流行,则剩余将士难保为理由,说服了余友仁将带回军营的尸体和已经被感染的将士用一把大火烧掉。而他将这次七死军的异事定论为疫病,回戚都上报给了翰林医官院,但其中并没有提染疫者有着好斗、嗜血肉如此行为。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怪病。更让他胆寒的是,他离开军营前,他看了最后一批上北凉山的将士带回来的记录,上头还带着血。这是第一批上北凉山的将士所记——天降异星于北凉山,第一批上去的七死军就看到一块发黑的地,显眼至极,约有半亩地大小,生长在上头的活物都已枯死,不见有陨石,将士们无人敢踩进。北凉山上猿猴多,七死军擒获一只猿猴想丢进那块地中,没想到猿猴焦躁不安,竟敢主动攻击军士。最后不得已杀之,猿猴尸体就倒于那片黑土之上。等众将士搜寻完整座北凉山再回来,猿猴的尸体不见了。 那将士记录就到这戛然而止,沈如钟和七死军剩余的将士对于后头发生的事情不得而知。他不过也是一介凡人,并没有找到能够治愈此疫病的方法。经历了此事再回戚都,他惶惶不安,没多久就告老还乡了。 原来师父那么厉害……祁姜一直以为沈如钟只是个普通游医,没想到他曾经还是个医官。那师父的失踪会与这次西源的活死人之起有关吗?她跟了师父四年,这一路上她随师父一路行医,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贫苦百姓,师父都是尽自己的能力一视同仁,能帮则帮。 师父是绝对不可能抛下了她和西源,独自逃生,师父不是这样的人。祁姜心中对沈如钟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她只希望沈如钟此时是平安的。 祁姜将黑皮手记放置在了药箱中,就听到刚才的隔间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祁姜掀起布帘,见到李执醒了。 “李大哥!” 李执坐起身,脸上除了疲惫还有落寞。大梦一场,十年不过弹指间。 祁姜已经走到了床边,又替他把了把脉,脉象正常。 “李大哥,你还头疼吗?玄胡丸已经没了。” 李执摇摇头,虽然他只要一动,后脑处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但也比之前好太多了。他下了床,但还是有些站不稳,于是走出隔间,找了张椅子又坐了下去。祁姜就跟在身后。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李执,但祁姜觉着他和刚才有些不一样了,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见李执一直盯着自己的药箱,祁姜看去,虽然黑皮手记被她放在了那些药瓶之后,但还看到一角。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祁姜十分不适应。 “李大哥?” 李执这才像是醒了过来,眼中逐渐恢复清明,看着祁姜。 “沈大夫后头还记了什么?” 祁姜听到这话来劲了,抽了张椅子就坐在李执对面,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看完手记后整理出来的信息统统盘出。 “万万没想到,活死人这种疫病十年前就出现过,连师父也找不到破解之计。” “沈大夫有没有在里边提到一个叫吴望的人?” 祁姜思索了下,摇了摇头。 “那倒没有,不过师父刚到军营的时候,说是第二次上山的将士里少了一人,没有找到尸身。” 祁姜后知后觉,没想到李执就这么问出一个她没听过的名字,她有些好奇。 “李大哥,你问这个做甚啊?” 吴望缩在这个名叫“李执”的躯壳里,过了十年平凡的生活,这本就是一种贪婪。天道果然好轮回,真正的煎熬已经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因为我不叫李执。” 李执苦笑看着祁姜。 “我叫吴望。” 正在对镜梳妆的二娘听到微弱的脚步声徘徊在二楼的走廊。 她拿起桌上的发簪别在身后,悄声来到门前,拉开了一道缝。尽管动静足够小了,但是门外那人还是回头望向了她。 “夫人?” 黄秋云披着发,下半张脸被裘皮大衣所挡住,二娘只能看到她的一双眼睛,一双将怨恨包裹在平静里的眼睛。 “我现在衣衫不整,恕不能迎接夫人。” “无妨,倒是我打扰掌柜的了,我上来才发现并不知道大人住在哪间屋中。” 两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黄秋云走近了些。二娘探出头,朝走廊尽头的客房一指。 黄秋云颔首,看到二娘一手背过身后,微微一笑。二娘伸出那只手,握着一只发簪。 “正好梳完发,准备上簪时就听到夫人的脚步声。”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黄秋云也不多问。 “能否跟掌柜的借一把铜剪?” “铜剪?” 二娘反问了一句,得到黄秋云的确认后,不过思索片刻。 “还请夫人稍等一会。” 门合上了。 等二娘再开门时候,黄秋云注意到刚才那个发簪已经插在了她的发髻上了。二娘递给了黄秋云一把跟手一般大的铜剪,是女子做女红的时候会用到的。 “多谢。” 语罢,黄秋云越过了二娘朝走廊尽头的客房走去,二娘再向走廊尽头瞧去的时候,只见到带血的裘衣一角随人滑进了客房内,木门又轻轻合上了。 那样的眼神她很熟悉。就在最后一次给姚掌柜下药的时候,她从铜镜中看到了跟黄秋云刚刚一样的目光。 李执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倒是祁姜抓耳挠腮地在医馆里走来走去,李执——不对,应该是吴望,和她说的那些简直离奇,这种失魂症她也只是听说过,没曾想还叫她碰上了,她哪还坐得住哦! “李大——吴大——唉,还是叫你李大哥吧,这…这就是个梦吧?世间肯定不止一个叫李执的,你确定不是重名?” 李执摇头。 “那除了你说的这些你还记起了其他的吗?” 李执摇头。 “那你之前时常头痛,夜里多梦,都是与此事有关?” 李执点头。 “你还真是好运,躲过了活死人,被冲下了山崖,竟然还能活下来。” 李执不语。这算是好运吗?经历了这一切,活下来的人被噩梦和苦痛缠身。想到那张满是血的脸,兄弟救了他成了活死人,又被他亲手了结。本该死的人应该是他啊,可偏偏老天要留他这一条命。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你也想起来了,就不要再去反复为难自己。” 祁姜无法感同深受李执的痛苦,但是她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李执看出了祁姜的担心。 “嗯。吴望是过去的我,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是李执。这本就是我欠他的,” 眼下西源也深陷活死人之灾,他在这说不定就是命中定数。 舍弃自己的名字和人生,这本就是一种惩罚。但这不够,他需要想起所有的事情。 “祁大夫,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想起来更多的事情?” 这把祁姜一下问倒了,不复见刚才老成持重的样子,又在屋里走了两圈。 “李执,你第一次来沈记医馆是什么时候?” “记不太清了,不过是在立春之后。” “我记得前两回是给你开了药,第三回的时候师父才给你开始扎针的对吧?” 李执点点头,他顺着祁姜所问继续往下想。他第一次来报上姓名之后,沈如钟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是第二次来的时候,沈如钟借着抓药的时候问了他不少,比如他是不是西源人,什么时候来的西源之类的问题,他当时只当是沈如钟初来乍到,和官府人普通的拉家常。等第三次来的时候,沈如钟就说可以吃药扎针双管齐下。 “自从沈大夫给我扎针之后,好像我做的那些梦就越来越清晰了。” 祁姜双眼发亮,凑到桌前来。 “你说,有没有可能我师父在想办法,让你想起来这些事情?” “或许。可是沈大夫不在,难以证实此事。” 祁姜一撅嘴,是有些牵强,李执记起这些还是因为看了黑皮手记,毕竟上头记录的那些都是他经历过的事情。 “如果你要想起来更多的事情,估摸着还是得有能让你熟悉的人或者事,只是哪还能有哦?” 言下之意就是祁姜一时半会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她刚刚已经翻看过了,沈如钟还有几本这样的手记,但内容都是游医路上遇到的疑难杂症。 李执垂眸,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从见他第一面就有极深的敌意,更重要的是,那个人身上带着一把他的刀,那把牛角短刃他最后用来杀死了自己的结义兄弟。 “我专门去取这把刀,就是想问问看,你认得这把刀吗?” 他还记冯在业和他说的这句话。又不止这句,冯在业曾经对他说的种种,如今看来都意有所指。 洪升雷是被吓醒的。 经过几次波折,这一觉他睡得很沉也很久。等他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看到一个白衣披发女人坐在他屋中,他以为自己见鬼了。 “夫君,你终于醒了。” 听清这幽幽女声,洪升雷的恐惧一下被愤怒所取代。 “黄秋云,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窝火憋气,没好气地说道。 连她大名都喊出来了,黄秋云捂着嘴轻声笑了起来。 “我这是在干吗?我在看我的夫君啊。” 讽刺的笑声惹得洪升雷更加烦躁。他阴沉着脸从床上起身,将唯一的那件官服穿好。 “别忘了你是怎么活下来了,再得寸进尺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黄秋云将手放回膝上,素净的脸衬得她眼瞳浓如墨。自从中秋家宴,她让洪升雷离开西源的计划落了空之后,他对她的嫌恶就再也不掩饰了。她可不会愚蠢到问洪升雷有没有爱过她,她恨他,他恨她,他们二人如今的夫妻关系就是如此简单。 “那我还得多谢老爷呢。” 黄秋云站起身,抬起手臂,手上的铜剪就对着洪升雷。 “大胆!” 洪升雷怒骂一句,随即气极反笑。 “怎么的?还想杀了我?就凭你?” 黄秋云勾勾嘴角,她用铜剪剪下了自己一撮头发。洪升雷一怔,看着她松开了手,青丝飘落在地上。 “我今日来找你,一来是想告诉你,今日我断发为证,你我夫妻缘分已尽。” 她语气很平静,往前走了一步,正好踩在了断发上。 “二来是想告诉你,你害我黄家,杀我青鸢,我黄秋云此生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想到她冤死的亲人们,她胸中翻腾着浓烈的恨意,语气也越来越急促。黄秋云本就拖着病体,经此一刺激,她喉间一股腥味,她吐出了一口血。 “洪升雷,你说得没错。” 黄秋云抬头冲他一笑,唇边和皓齿上都被鲜血染红。肤白,眸黑,唇齿鲜红,她如修罗一般。忽地,她一松手,铜剪掉落在地。洪升雷更搞不懂她这是要做什么了。 “我是想杀你,但这样太便宜你了。” 她紧盯着洪升雷,接着撩起袖子,展示给洪升雷她手臂上醒目的抓痕。 “我听说被活死人弄伤也会变成活死人,这是青鸢留下的抓痕。” 洪升雷毛骨悚然,没错,而且他还听李执说过,第一个变成活死人的疯子,不停地吐血。他看了眼地上的血,又看着黄秋云。 看洪升雷露出了恐惧的表情,黄秋云轻蔑一笑,接着朝他扑了过去。 第五十二章 赌命 “喂!朱小八!” 云轻一夜没有听到对面牢房有任何动静,不禁有些担心。这两活死人堵在她的牢房前,她更是看不到朱小八那里的情况。她可不想一个人面对这些活死人,索性放声大喊起了朱小八的名字。 “朱小八!朱小八!” 她喊的声音越大,活死人竟然开始撞向牢门,发出“哐哐”声响。 “活着呢…别喊了……” 对面传来朱小八弱弱的说话声,云轻这才松一口气。看活死人又往对面去了,云轻才大着胆子往牢门靠近,张望着对面牢房,她看到了朱小八撑着自己的身子坐了起来。 朱小八又饿又冷,光是动动身子都头晕眼花,他抱着自己的双臂,瑟瑟发抖。 “郭云轻…应该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吧……” 外头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是,谁会在意牢里还有没有活着的人呢。 “我们是不是得死在这了…杀头前好歹还会有顿热乎饭…能不能让我吃饱了再死啊……” “你可别胡说八道!” 云轻怒斥一句,但也被这几句话扰乱了心神,她也害怕啊,但是她想活下来!云轻看着自己手上的钥匙,该怎么逃出去呢? 那头絮絮叨叨着“不想死”,如魔音入耳。 “朱小八你闭嘴!我想事儿呢!” 可是小八置若罔闻,对面牢房的絮叨声压根儿没停。云轻深吸一口气。 “你要不想死,就给我闭嘴!” 这一声河东狮吼,终于让朱小八安静了下来。活死人又朝云轻牢房去了,他手脚并用爬到门前。 “你想到办法了?!” 云轻怎么想都是他俩只能出去一个人,钥匙在她手上,朱小八愿意吗? “我现在只想到了我们俩其中一人吸引活死人注意,另一人赶紧开门跑出去,等找到人帮忙再回来……” 云轻说得含糊,但朱小八听明白了。 听到那头又安静了,云轻叹了口气,换成是她都不一定愿意留下来,又何况是朱小八呢。毕竟出去的人生死未卜,留下的人独自待在这牢房中,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两人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儿,门外的活死人失去了目标又开始在牢狱中徘徊。天窗照进了天光,但不足以照亮整个牢狱。他们两人只能看得到对方的身形,但看不清脸。 “郭云轻,我想好了。钥匙在你手上,你先出去吧。” 小八想了很多。他想到自己被山贼掳走,从崔宅逃出,再到被打入大牢。如果此刻,师父在他会怎么做呢?他总是希望能成为像李执那样的人,可是他忘不掉自己抛下崔娘子从崔宅逃出,他朱小八明明就是个胆小鬼!说出这句话后,他也后悔了,他害怕死亡,但又唾弃自己的胆怯。 他听到对面牢房传来了“当啷当啷”的声响,心里清楚这是钥匙串的碰撞声。 “朱小八,也许我们俩能一块逃出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赌一把?” 云轻看着那个衙役活死人,她记起了躲进来的那天还提醒了他身上有刀的事情,可惜他没有及时拔出这把刀。但这就意味着,她有机会拔出这把刀。云轻又忍不住暗自庆幸,幸亏之前拉着冯在业教了她使刀。但想要出去,那就必须要她和朱小八两人的配合! 小八一扫刚才心中阴霾,又振奋了起来。 “怎么说!” 云轻决定要用拿钥匙同样的方法,拿到那把刀。 “一会等我拿到刀,你就把这两个家伙弄到你那边去。” 牢房门那面皆为栅栏,另外三面则是土墙。她看到长刀别在衙役的左腰,于是她让自己的身子贴在牢房的右墙,确保自己不会被活死人够到。 云轻稳住心神,然后放声大喊。于此同时朱小八心领神会,不再发出响声,他看着活死人被云轻吸引了过去。 等活死人过来,云轻一看——糟糕!她的预想全是建立在衙役挨在牢门右侧,但如今却是被另一个活死人挤了过来。也就是说,她贴着墙取刀的想法完全不管用,尤其是长刀还被栅栏挡住了。 “呃……” 云轻强忍着心中恐惧,往左侧挪了两步,活死人的身子也朝她的方向转了过来,四只手臂穿过栅栏,试图抓住她。但,长刀也卡在了木栅栏之中,这是个好机会!云轻找准时机,一个俯身握住了刀柄! “咚——” 小八听到一声闷响,他不敢问,生怕自己出声会吓到云轻或者是又把活死人引来,只能焦急地扒着栅栏看去。 云轻动作太大,一下子往后栽倒,摔得她全身发疼,但右手上沉甸甸的重量让她知道,她成功了!躺在冰冷的地上,举起长刀,她只觉得热血沸腾。 “我有刀了!” “郭云轻!你吓死我了!” 这话听着像抱怨,小八却是咧嘴一笑。 “你等一下,我先打开锁。” 云轻将刀放在身边,蹲着身子,尽量贴地,好让活死人够不着自己,然后快速地将一把把钥匙插入锁中。 “喂!过来啊!” 小八大喊着,吸引着活死人注意。云轻瞥了眼对面牢房,没有了阻碍她的动作越来越快。 “咔哒——” 开了!她没拔出钥匙,也没着急摘锁。牢房门是向外开的,每次这两个活死人每次都是拿身体压在门上,云轻猜测他们并不会开门。 “朱小八你听我说,一会你得拖住这两个活死人,我好从牢房里出来,等我把他们两个都解决了,就可以救出你了!” 说话间,活死人离开了他的牢房。小八听明白了云轻的意思,也不管云轻看不看得到,他猛点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身上也不觉得冷了。 云轻蹲在地上抽出了锁,现在只要一推门就能打开。返回来的两个活死人只是压在门上,他们果真不会拉开门。 “趁现在!继续喊!” 朱小八在牢房里大呼大叫,看着两双手臂穿进栅栏,他喊得更来劲了!云轻一推,木门打开,她双手握住刀柄,想着冯在业和她说过的,要想杀活死人,就得往人体最致命的地方砍去!她悄声走近。 “嘿!” 长刀朝着其中一个活死人的脖颈处砍去!砍是砍到了,但不知道是她力气小还是饿着肚子的缘故,那活死人竟然还在动,她抽出刀,想再砍的时候,活死人已经转过身来了! 朱小八也慌了!下意识地冲上前抓住另一个活死人的双臂,不让他有机会抽出手臂。 “郭云轻!你快点啊!我抓不住多久的!” 小八第一次对脖子上的木枷充满了感激,那活死人根本咬不着他,但是活死人的力气太大了,他要不是用自己的身子紧抱着,很快就会从他手中挣脱。 云轻看着歪着头的活死人,咽了咽口水,一步步的向后退,她没有其他选择了,必须要除掉这个活死人。活死人朝她冲来,她高举双臂,又是一刀下去——眼见就要贴上她的活死人停下了动作,接着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她害怕极了,疯了一般砍着地上的活死人。 “郭云轻!” 小八一声大喊!云轻才喘着气抬头,还有一个。这一次她不再犹豫,提着刀冲了过去,一刀穿喉,小八眼前的活死人猛地一跪,瘫倒在地上。而他也终于见到了站在活死人身后的女人,他没想到郭云轻看起来不过大他几岁。 “郭云轻?” 云轻喘着气,“哐当”一声长刀落地,她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眼睛发红,滚烫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滑落。小八见她这副模样,想到这些日子的种种,一阵鼻酸。 终于,两人在牢狱中一同大哭了起来。 黄秋云将洪升雷扑倒在床上。 接着就想俯身咬他,他双臂架着着黄秋云让她咬不成,结果这娘们儿竟然挠他的脸。洪升雷是真的被惹恼了,他一巴掌扇向黄秋云,黄秋云倒在床上,再抬脸就看到那素净的脸颊红肿了起来,她的嘴角被打破,流出了鲜血。 洪升雷不敢大声呼救,看到地上的铜剪,顺手捡了起来。 “你别过来!” 这回是他将铜剪对准了黄秋云,见黄秋云还有理智朝他走来,怒火中烧。 “你骗我!你根本没有变成活死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呵呵,我这伤痕是青鸢抓的不假,我敢赌,洪升雷你敢吗?” 她又扑了过去,洪升雷一伸手,铜剪生生捅进了黄秋云的腹中,可黄秋云丝毫不受影响,趁他发愣这一下,朝洪升雷的脖颈处咬去。 “啊!” 洪升雷吃痛大叫,黄秋云咬得更用力了!再这样下去,不管黄秋云是不是活死人,他都会被咬死。他拔出铜剪,扎向了黄秋云细长的脖子,热血溅射在了他的脸上。他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动作,直到感觉黄秋云松了口,倒在了地上。 地上的血越来越多,黄秋云面带微笑看着洪升雷,眼珠向上一翻,就再也不动了。她身上的白色裘衣被逐渐染红。 洪升雷将铜剪丢在了地上,一抹脸,他的脸上手上都是血,他能感觉到脸颊刺痛得发热,赶紧找到铜镜一看——他的脸早被黄秋云的长甲抓破,留下道道血痕。 走廊尽头的房间传出了男人的叫声,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又听见“咚”的一声响。 不仅二娘听到了,贺少风和阿绰听到了,坐在一楼堂内的几人也面面相觑,甚至有人露出了恐惧之色。 “该不会是外头的怪物进来了吧……” 冯在业一拍桌,便朝二楼走去。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二娘出了房间,走到了走廊尽头,玉手轻叩木门,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问着屋内人。 “洪大人,可还好啊?” 祁姜找了把割草用的镰刀,抬头看了看突然阴沉的天,匆匆回到了主屋。李执这一昏迷,耽误了一些时间,如今天光有限,他们还是得尽快回酒家为好。可她又担心李执还有些不适,这让祁姜不太确定现在上路是不是个好的主意。 毕竟还是和李执熟悉,祁姜不设防,心事都写在脸上。李执一猜就知道祁姜是在担心回酒家的事情。 “既然祁大夫已经拿好了东西,那我们回酒家吧。” “可是你……” “只是偶有头晕罢了,并无大碍,再说祁大夫带了镰刀防身用,我也稍稍放心。” 李执这话说的轻松,祁姜心里是明白得很,真要遇到活死人还是得靠李执。她心系黄秋云,当然希望赶紧回酒家,将带回的药给夫人用上。李执的气色确实比刚才好多了,他已经起了身,拎起了那支狼牙棒。 “走!” 他也迫不及待想回酒家,找冯在业问个一二。但是他没忘此行出来还有去救小八的打算,县署就在回酒家的必经之路上,只要在天黑前回到酒家,那就还有机会。 第五十三章 选择 “哎…有些无聊啊……” 季之双手背在身后,悠哉悠哉地漫步在西源北里。不过两三天,他已经将西源的大街小巷了解的七七八八了。可能是更熟悉西源北里的缘故,他还是更愿意在北里的巷弄之中溜达。再说了,反正他又不怕活死人,在西源哪里都一样。 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要是能让活死人出西源不就更好了?季之已经忍不住在幻想,若是有一日,整个戚国都是活死人,那戚都的王座不就是他的了?!这个想法让季之有些蠢蠢欲动,可是——东门打不开啊! “烦人!” 幻想破灭,季之略感扫兴,臭着脸继续散步,那玉石佛珠挂在他的胸前,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显眼得很,但又与那俊美面庞格格不入,看着只觉怪异。 季之看到不远处地上趴着一个人,等他走近一看,那人后脑勺已经被砸烂了。他用脚尖踢翻那人,那人样貌一看就是个活死人,早已不动弹,看来是彻底死透了。 “嚯!” 季之四处张望,一下来了兴趣。西源竟然还有活人,而且还是不怕活死人的人。那这就有意思多了,他快步继续往前走去,不多时就看到了一男一女两人正走出西源北里,那男的身着官服,手上还拎着狼牙棒,女的则紧跟在男人身后,肩上挎着一个箱子,两人都不说话。 本想恶作剧的心思突然一顿,他看这两人脚步匆匆,并非是无头苍蝇,看着更像是有地方可去。对方在明他在暗,这种感觉让季之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他学着那两人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同的是,他是为了不被那两人发现。途中遇也到了活死人,他看着那两人首选都是能避则避,轻易不动手。 还挺有意思嘛,季之暗忖。他按住了想故意制造出声响的想法,又无需提防活死人,很轻松地就跟在他们身后。 “祁大夫?” 见祁姜没有跟上,而是停下脚步突然回头,李执也跟着看去,但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出声问道。 “总是觉得后头像是有人…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祁姜自顾自地摇摇头。自从走出西源北里后,总是有种被人窥探的感觉,让她感到些不安。 “也没多远了,等回了酒家就安全了。” “嗯,走吧。” 两人又继续朝前走去。祁姜或许是一直躲在酒家,难得出趟门警惕些总是好的。这里离县署也不远了,李执还惦记着在天黑前去一趟县署,未免有些心急。 季之等了会儿,才探出头。他没想到那个女人刚才竟然突然回身,要不是他反应快,一个闪身躲进了身边房屋的墙根后头,肯定就被发现了。北街上又没有其他人,反正能看到那两个赶路人的身影,季之索性先拉开了些距离。 没一会儿,两人就走到了西源县署,李执驻足在大开的大门之前,不同于上回,乍一看并没有见到活死人。李执略微犯难,无论是带着祁姜进县署还是让祁姜独自回酒家,对祁姜而言都不是个好办法。但,都已经来到县署,不能再拖延了。 “祁大夫,也许还有人被困县署,里头可能还有不少活死人,拿好镰刀跟紧我。” 季之看不见两人了。他走上前来才发现两人是进了西源县署,跟进去倒是容易暴露,掐住他们出来的路倒是容易得很。季之兴致很高,他没有再跟着进去,而是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决定守株待兔。 上回县署中还遍布活死人,但如今却是静悄悄。没有李执所想象的那种被活死人阻拦的情形,两人很快就穿过一堂,只要穿过眼前这道拱门,就是二堂前的那片长道。 李执不敢松懈分毫,比划手势让祁姜稍等,他先查看拱门后两处墙边的情况。李执一只脚才迈进,拱门右侧一把大刀就朝他头上劈来! “小心!” 祁姜惊呼一声,李执反应迅速,抬起右手用狼牙棒一挡!长刀被他拦在了眼前,待看清来人。 “师父!” “小八?” 小八才感觉得到手臂发麻,他的上身一下发软,长刀似有千斤重,就要往下掉。李执另一只手握住小八的手腕处,助他没劲的手稳住了长刀,顺势往下让刀尖点到地上。 “云轻姑娘。” 小八和云轻眼睛鼻头都通红,泪眼汪汪,一看就是劫后余生之相。小八吸了吸鼻子,揉了揉眼睛故作坚强,他不想让李执再觉得他孩子气了。 “师父,你果然来救我了——” “此地不可久留,跟我走!” 李执不多废话,竟然人救到了,这里也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那就赶紧回酒家为好。 “咦?” 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那一男一女并没有在县署多待。只不过季之没想到的是,进去了两个人,结果出来了四个人,穿官服的男人领头往南边去。 季之越来越觉得好玩,再次跟上。 仅仅过了三个巷口,他就看到领头的男人在敲一处屋门。屋前那面酒旗颜色不再鲜艳,还能依稀看得清上头的“西源酒家”四个字。季之看着眼熟得很,这不就是他和独眼龙他们初到西源的时候来到的酒家嘛! 屋门并没有那么快打开。门前四人都有些紧张,小八更是抖着手握着刀,四处张望,防备着不知道会从哪里冲出来的活死人。 “李大哥,他们该不会真不开门吧?” 祁姜本还以为里头既有县令,又有军爷在,定不可能见死不救,如今她心里也打鼓。李执摇了摇头,他分明听到了门的那边是有人,他再抬手准备叩门。 门开了。 躲在巷角的季之看到四人陆续进了酒家,木门很快就合上了。他瞪大了眼睛,虽然仅仅只有一瞥,但是那屋里开门的人化成灰他都认识。 “嚯,这也太巧了。” 再说那个人还是戴着眼罩,可太好认了——不就是他的好大哥独眼龙嘛!季之走出巷角,看着那紧闭的木门一笑,这一路可把他憋坏了,不过也值得,这趟竟然还让他发现还有那么些人藏在了西源酒家。 季之看着那面酒旗,眼珠子一转有了些新的想法,这下可比自己一个人玩有意思多了! 独眼龙将门关好,回身就看到朱小八匆匆收回视线低下了头,他一言不发看着朱小八,无声的警告让小八倍感压迫,没想雁栖山匪也在酒家里。想到这,小八赶忙抬头扫视了一圈,看来酒家里只有独眼龙一个山匪,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李执挪了一步,挡在了小八身前,他看着独眼龙。 “发生了什么?” 从一进酒家他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看到大堂的人脸上皆是忐忑不安的神情,勒巴又是紧紧抱星儿,而冯在业根本不在大堂,贺少风主仆都在二楼栏杆处,望着走廊尽头。 “李捕快…” 李执闻声,见二娘站在楼梯上,欲言又止。 “夫人呢?!” 祁姜进了酒家就先回了自己所住的客房,一来是为了放下药箱,也是想赶紧查看黄秋云的情况,没想到床上不见黄秋云身影。她出了客房就在问黄秋云下落,大堂内无一人回答她,但不止一人往二楼方向瞟去。 二楼客房。 血迹已经渗入地面凝成了深褐色,躺在冰冷地上的黄秋云已经死去多时。她身上的白色裘衣也被大片染红,更别说她的颈上一片深红,说是惨死也不为过。 祁姜脸色发白,看着黄秋云的尸体都说不出来话。李执也是一怔,看上去温柔娴静的夫人竟落得如此下场。 冯在业双手抱胸守在屋内,而洪升雷就坐在屋中的圆凳上,一手捂着自己的脖颈处,脸上的道道血痕清晰可见。 “大人,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洪升雷阴沉着脸,不做声。黄秋云一死,他就意识到了这女人的用心有多么的险恶,他如今陷入两难境地。不管他们相不相信黄秋云想杀他,他堂堂一县之主都得坐实了杀人凶手这一身份。可更糟糕的是,黄秋云留在他身上的伤痕不是抓痕就是咬痕,极易让人联想到活死人,如果他说出黄秋云曾被活死人抓伤,那人人都会怀疑他也染易。 冯在业朝李执耸了耸肩,从他进了这个屋,洪升雷就没有说过话。 “我上到二楼的时候,听到姚掌柜惊叫,赶来看到的就已经是这一幕了。” 李执望向站在门外的姚二娘,二娘还在轻抚胸口,似是受到了不小惊吓。冯在业这么一说,她赶紧迈着小步进了屋,走到了李执跟前。 “啊…我也就比冯都头早一步到罢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呐。” “大人?!” 竟然都一问三不知,众人注意力还是回到了洪升雷身上。 “夫人究竟是为何丧命的?大人,洪大人!” 李执加重了语气,声音也大了些许,听着就是在审问洪升雷了。 “大胆!” 洪升雷拍桌怒骂了一句,这一拍也将祁姜拍“醒”了。此时只有祁姜还站在门外,她看到胆子大的有好事者已经站在楼梯口,朝几人所在的客房里张望。她没有犹豫,径直走到了洪升雷面前,盯着他捂住的脖颈。 “大人可否让我一看伤口?” 她知道洪升雷不会让她看的。祁姜垂眸看着自己脚上的布鞋正踩在地面的那滩血迹上,她的语气极为平静,但内心翻腾着一种愤怒的情绪。 “那应该是夫人咬的吧?” 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楼大厅,洪升雷就坐在最前头的桌子上,他自从事发之后,除了对李执的那句大胆,什么也不说。二娘偎在李执身旁,才注意到还有一男一女跟着李执一同回了酒家。 “这二位是?” “狱卒朱小八和云轻姑娘,在县署遇到了他们二人。” “哦?不是说县署中处处都是活死人吗?” 李执和二娘并没有刻意放低说话声音,周围的人都能听到。小八就站在李执另一侧,探出了脑袋。 “我们出来的时候,除了二堂地上绑着的一个活死人外,确实不见有。” 二娘点点头。她一直在压住心中喜意,天助她也,怎么能浪费这个机会呢? “祁大夫,洪大人难不成也会……?” 话锋一转,二娘问向了祁姜,这也是酒家内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染易速度有快有慢,如今还无法确定。” 冯在业思索片刻。 “简单。” 他拔出长刀,站在他身旁的人立马散开。 “要么死在我刀下,要么离开酒家,你会如何选呢?” “冯都头,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本官!?” 洪升雷没想到第一个向自己发难的竟然是冯在业,他又惊又怒。 “真有意思……” 贺少风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痛快,他按兵不动,打算先看看再说。 “冯在业!洪大人是否杀害夫人,为何杀害夫人,夫人到底是不是染易,都还没问清楚。” 李执也出声,他从来不喜欢洪升雷,但他有自己的行事准则。 但冯在业也有。他的行事准则,叫做乱世用重典,快刀斩乱麻。他一瞥,将长刀指向了他。 “你可是当捕快当昏头了?查?现在是什么时候?又有几个人非想知道来龙去脉不可?洪夫人若是没染易,他可就是活生生杀了人,戚律言杀人偿命,想你李捕快比谁都清楚;洪夫人若是染易了,他洪升雷也必定变成那不死不活的东西,快慢又有何区别?留在酒楼里干什么?哼,还洪大人?如今的西源,还轮得上用官职说话吗?这可是你说的!” 这的确是他曾经和冯在业说的话。李执环视一圈,每个人看向洪升雷的眼神中,既有害怕也有嫌恶。 李执没说话了。冯在业见状,把长刀重新搭在洪升雷的肩上。 “冯某再说一次。要么死在我刀下,要么离开酒家。还请洪大人选吧。” 第五十四章 飞鸽 冯在业和洪升雷,两人一站一坐。洪升雷仰着下巴,觑了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刀,冷笑了声。 “冯都头,你可知道本官是谁的人吗?” 洪升雷正气凛然站起身,朝天作了个揖,神情严肃。 “本官可是奉高相之命,守我西境门户,知我西源县城!在任数年,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怠慢。你一个小小武官,有什么资格审判本官!?”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所有人都听到了。 高相是谁,全戚国没人不知道。不只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就是当今圣上下了朝,也得称高相一声外公。 大堂内的人都看向了冯在业,这位洪大人看着平平无奇,没想到来头还不小,都在好奇冯都头又该如何应对呢。 除了贺少风。 贺少风不再似刚才看热闹的心情。他不是没有想到二娘后头的主使就是洪升雷,但直到听到洪升雷这番话,他才终于明白,一个西源县令,究竟是为何要煞费苦心将他的弟兄们终结在西源。呵,原来洪升雷竟是那奸相的走狗。贺少风的视线扫向二娘背影,又回到洪升雷的脸上,杀心陡起。 李执也串联起了之前种种,难怪洪大人会提前知道封城之事,那山匪正巧在中秋那夜脱狱,其中又会是什么关联? 冯在业眉头一松,咧嘴笑了。 “大人这话我可听得多了,冯某就是一介粗人,弄不明白那弯弯绕绕的关系。若朝廷真怪罪下来,冯某领了便是。“ 他可是最恨这种狐假虎威之人,他会被逐出七死军,也拜这种人所赐。那刀还搭在洪升雷肩上,冯在业只是略微用力,又将洪升雷按坐回了长椅上。 “你…你!” 洪升雷脸上闪过一瞬恼色,很快又镇定了下来,脸上挂上了李执最熟悉的和蔼笑容。 “冯都头不愧是从军出身,行事耿直是自然,本官多少也能理解。只是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吧?咱先过了这一难关,等西源城门一开,本官也会和上头交代今日所发生之事,到时肯定也会为冯都头美言两句,冯都头护城有功,前途无量啊!” 冯在业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洪升雷感觉到自己肩头一松,长刀从他肩上落了下来,他心中窃喜。 “本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在西源酒家之人都可以替冯都头作证!” 洪升雷手臂向身后一扬,引着冯在业看向大堂众人。 冯在业点点头,收起了长刀。 “大人言之有理,若冯某再胡搅蛮缠,那便是不识相了。” 洪升雷喜不自禁,看着冯在业打算再劝上两句,冯在业挑眉嗤笑出声,戏谑道。 “只是,也得看你后头的那些人愿不愿意啊。” 冯在业觉得洪升雷真的是失心疯了,竟然还想如此拉拢他,真当他和那些欺上媚下之辈一样。 洪升雷脸上笑容一僵,才回过身去看向大堂众人的反应,顿觉不好。 大堂前头只有他和冯在业,其余众人则是站在一块,离他有些距离,如避蛇蝎。 李执紧抿双唇,杀人伏法天经地义,洪升雷是高相的人,肯定有的是办法逃脱罪名。祁姜气得浑身发抖,黄秋云的尸体还躺在冰冷地上,而洪升雷就跟没事人一般,他们可是夫妻啊!二娘用锦帕捂着口鼻,眼中尽是不屑。更别说那贺少风和阿绰了,贺公子低垂的眉眼下赫然是无尽杀意,就怕洪升雷不死呢。 “既然如此,我就替大人选了吧。” 冯在业伸手就抓住洪升雷的衣领,要将他往门口拖去。 他万万没想到冯在业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洪升雷惊地赶紧扒住方桌,早已经是惊慌失措。 “李执李执!快拦住他!捕头之位就是你的了!救我!” 见李执不为所动,他的眼神从李执又扫向了二娘。 “二娘!二娘!救我!” “我不过是个弱女子,又怎帮得了大人呢…” 二娘撇过头,看似不忍,实则不经意地看了眼贺少风。贺少风脸色阴沉,对上了二娘视线。 “季仁!” 独眼龙轻挪脚步,借由前面人的身形挡住自己。酒家里没人知道他的姓名,他并不担心会有人知道洪升雷叫的是他。李执虽不明白洪升雷喊的这两字意思,但顺着视线看过去,正好看到了独眼龙的动作。他和小八交换了眼神,小八点点头。 “你们这些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啊——” 洪升雷终究不敌冯在业的力气,硬是被拖到了酒家门前。愤恨,不甘,害怕,种种表情交替出现在洪升雷的脸上,最后他露出了哀求神色。 “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门开了,冯在业将他往门外一丢。 “我奉劝大人还是不要再叫喊了,若是丢了性命可与我无关。” 洪升雷往木门爬去,还想冲进酒家里。但是冯在业的动作更快。 “砰——” 木门合上。洪升雷一怔,难以置信自己就这么被丢出了西源酒家。他低头看着自己像只狗一样爬在地上,官服早已被尘土弄脏。 “好啊…” 黄秋云,冯在业,李执,姚二娘,季仁……想到这几个人,他的表情更加扭曲,阴毒的目光像是穿透了木门,又看到了那几人的脸。以前在戚都时,别人知道他是高相外戚还得敬他三分,哪怕是沦落到当一个小小县令,他游走在几方势力之中,也是享受着话事的权力。他洪升雷何时受过这种屈辱?! 洪升雷站起了身,拍了拍官服上的尘土。他想到最后一次收到关外来的传书,上头写着让他打开西门。他还踌躇了许久,送情报事小,但开西门事可就大了,稍有行差踏错随时就断送了他官路,甚至于还得掉脑袋。他一拖再拖,迟迟没有按对方所言行事,西源未被巽国屠城,里头这些人能活到今天,应该感激他。直到从戚都探听到的消息,让他隐隐感觉西源将变,这才打算找个契机脱身,谁知那个毒妇,竟妨碍了自己的谋划,才有后来这一连串变数! 不过杀的是自家婆娘而已,更何况,是这毒妇要杀他!戚国的都头,戚国的捕快,竟敢如此对本官!哼……既然戚国不好使,本官大不了归顺巽国,到时候再借巽国这把刀,把这群贼子杀干净! 洪升雷被咬伤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至今没有觉得什么不适,想来应该并未染易,这让他安心不少,方才他也听到了朱小八说县署没有活死人,那正好。洪升雷不敢耽搁,靠着心中这股怨恨,直奔西源县署。 贺少风侧头,阿绰便弯下腰,两人耳语了几句。 祁姜心中愤懑,哪怕看到洪升雷被赶出酒家,依旧觉得不解气。她甩了甩头想甩掉那些杂念,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夫人走得体面些。 “李大哥,能否帮我一块儿收敛夫人的尸身?” 李执看了眼冯在业,他本想找冯在业再问个一二。但死者为大,于是答应了祁姜的请求。知会了二娘一声,二娘求之不得,连连说好。 云轻本还想上前去跟冯在业说上两句话,祁姜以她是女子方便为由请她帮忙,云轻不好拒绝。她又瞧了冯在业几眼,冯在业并没有注意到,他本来都往里走了,却看到两个男子和他擦肩,往酒家门口去。 李执又叫上了小八,四人就一同往楼上去了。 “你们二人是要去哪?” 冯在业一拦,虽然他不认识眼前两人,但是看着他们气势汹汹地准备离开酒家,有些不解。 “怎么的,只是出趟门,还得军爷同意?” 贺少风语带嘲讽,阿绰已经一手握上了剑柄。 “哎呦冯爷!” 二娘迎上前,一手摸上了冯在业的臂膀。 “我这是酒家又不是大牢,这两位客人想出去便让他们去就是了。” 她微笑着看向贺少风,走到木门处拉开了门闩。 “只要他们能顾上自个儿的性命,咱也不好再劝,您说对吧?” 洪升雷一路躲躲藏藏,倒也有惊无险地到了县署。这时太阳几近落山,但西源天高云淡,天光倒也不暗,只是金霞满天,把原本白昼的亮堂换了身光彩。 他缩在县署大门前的狮子边观察了许久,确实没在县署里望见活死人,这才敢一路小跑了进去。 “公子。” 洪升雷的动静被阿绰看得清楚,他向贺少风请示。 “县署,倒是个替兄弟们雪恨的好地方。走。” 贺少风与阿绰便也缀在洪升雷身后,进了县署。走在最后的阿绰进门之后,朝外头打量一眼,把县署的门落上了栓。 洪升雷记得,自己早早就把鸽子放在外头了,虽然鸽哨自己时刻不离身,但县署陷落事发突然,所以密文簿子落在了书房里,鸽子认的笼子也在那儿。 “也是天不绝我洪升雷!”他从县署大门一路摸进书房,都未曾与哪怕一只活死人照面,也不知这些鬼东西都哪去了。这反倒是让他心中暗喜起来。 那鸟笼就扔在地上,他进门便望见了。洪升雷把笼子捡起来摆在案上,去摆放瓷器摆件的多宝格稍作摸索,便从一枚花瓶下头的暗格里取出个巴掌大的小本,正是巽国交给他的密文簿子。 笔墨纸砚书房里都有,他便对照密文,在纸条上写上“西源有变 现无防备 明早入城助我”。 哼,他日巽国大军一入城,管他是活死人还是死活人,不过土鸡瓦狗罢了,洪升雷心想。他吹干墨迹,把纸条塞进细管中,拎着鸟笼出了书房。 他观察了外头的情况,依旧没见到活死人,这才安心把鸟笼挂在了书房外的树枝上,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小巧的鸽哨,含在嘴里吹了起来。鸽哨吹的声音只有鸽子能听见,洪升雷倒不担心引来那些怪物。 不过腮帮子都吹酸了,还没见到鸽子的影子。这开始让洪升雷担心起来。莫不是鸽子也遭了这些怪物的毒手?这该死的禽鸟,会飞还活不下去,那么蠢的吗!? 洪升雷心里咒骂着,久久引不来鸽子,他生怕是这鸽哨的范围有限,于是焦急地取下鸽笼,一只手提着,在偌大的县署里走动起来,边走边吹着含在口中的鸽哨。 洪升雷一路从后院,转到了正堂。好吹歹吹,怎么也不见鸽子,他原本还觉得一切顺利、心中暗喜的心情,逐渐在一声声默然的鸽哨声里沉了下去。他本就有些发福,不过是后院到正堂的距离,又吹又走就让他气喘吁吁了。在正堂上,他一屁股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洪升雷又是吸满一口气,狠狠吹响听不见声的鸽哨,依旧没动静。 他娘的,难道我堂堂洪升雷,真要命绝于此?洪升雷正心生绝望之际,只听扑棱棱一阵呼扇,从正堂屋檐下飞进来一只白鸽子。 “哈哈哈哈哈!命不该绝,命不该绝!” 洪升雷狂喜,高高举起那鸽笼。白鸽如倦鸟归巢一般,从半空一头扎进了敞着笼门的笼子里。 洪升雷小心地伸手进去,捏出来鸽子,在它脚环上,把那装着纸条的细管套了上去。 “本官一副身家性命,皆系于你了,莫叫本官失望啊!” 他低声说完一句,把手一扬,看着鸽子顺着房梁往正堂外飞去。 如此一来,我只要在县署里呆到明日天亮,便去西门附近找个地方藏起,接应入城的巽军……他心里盘算着之后应该做的事。 “砰!” 洪升雷脑子的念头还没想完,就见那白鸽在将将飞出正堂时应声而落,掉在地上,血很快便把白羽染红,眼见不活了。 第五十五章 回首 “啊!?鸽子,我的鸽子!” 洪升雷脑子都没转过来,就见正堂外走进来两个人。 领头的贺少风,施施然把一把短铳收进木匣递给阿绰,然后在目瞪口呆的洪升雷身前,弯腰捡起那只刚死的白鸽。 “你……你们是何人!” 洪升雷认出这两人是酒家里的人,但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洪大人好兴致,这么九死一生的西源,专程跑回来玩鸽子呀?嘶,还是说,洪大人这是放鸽子求援呐?” 贺少风从鸽子腿环里抽出那细管。阿绰在他一旁,从膛口用探条将一颗弹丸填装进短铳内。 “自然是请援,你们两人好大的胆子,把这唯一的信鸽打死了,该当何罪!?” 洪升雷这才缓过神来,随即而来的便是生路断绝的暴怒。 “请洪大人恕罪,危机四伏,不免有些精神紧绷,风吹草动都怕是有东西作祟。” 贺少风嘴里说着,面上却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找不到。 洪升雷沉着脸,他已经感觉到来者不善了,但知道的信息太少,他无法做出什么判断。 “洪大人既然有信鸽,为何不早早求援呢?非得……” 贺少风打开那细管,看见了字条上的内容。 他先是颇为惊诧,面露怀疑,很快便不怒反笑起来。 “洪大人,您这是请哪家的援啊?” 贺少风朝洪升雷扬了扬纸条。 “机密信息,自然是密文!你莫要给本官转移话题!” 洪升雷已经按捺不住怒火了,但他还是忌惮那男人收起来的短铳。 “‘西源有变,现无防备,明早入城助我。’洪大人,原来你也为巽国效力?” 洪升雷脸色一变,本能地否认。 “胡言乱语!居然污蔑——等等,你居然识得巽国密文!?难道你……” “在下大巽四皇子麾下三品司隶校尉贺少风,见过这位同僚。照理说我等身份绝密,皆不可轻易暴露身份,哪怕同僚也不行,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等必须通力合作才是。” 贺少风主动报出身份,洪升雷这才回过神,一下转怒为喜。 “原来是自己人,哈哈!我说呢,你们为何会冒险跟随我这个知县,原来身负使命呀哈哈!也怪不得,本官与四皇子殿下单线联系,你们不知我真实身份正常不过。快与我说说,你们有多少人?等等,这活死人,难道是我大巽的绝密武器?难怪没有我军的动静……” 洪升雷激动地朝两人走去。他脑子灵醒,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不少疑惑之处都连通一气了。 “先前大人说奉高相命值守西源,想来四皇子殿下看重的便是大人的关系,大人身份自然金贵了。” 贺少风没回答,反而吹捧起来。 “不值一提,本官自然也要做不少分里分外的事情,才能为四皇子殿下博取高相的信任嘛。” “那看来抓捕黎家军乱党是洪大人的手笔?” 贺少风恍然大悟的样子。 “随手安排罢了。” 洪升雷见贺少风表情有些奇怪。 “可是与你等职责有冲突?怪我怪我,本官本以为这些余孽毫无价值呢。这是本官不知你等嘛,莫伤了我等同僚的和气,今后便好说……” “大人也受命开西门?” 贺少风打断了他。洪升雷人在屋檐下,也只好顺着他话头说。 “正是,你等也是吗?哈哈,那我们便可通力协助……” “诶,洪大人,开门有我等便够了。” 贺少风慢条斯理道。 “至于洪大人您,我等还有另一桩事情想同大人商量。” 洪升雷的笑容还在脸上,贺少风的话音还未落,阿绰便迅雷般出手,如同一双铁钳掐住了洪升雷的脖子。 “这是为何……” 洪升雷被按倒在县衙正堂的公案上。他手徒劳地拧着阿绰的手,也无法阻止阿绰越掐越紧。 “好叫洪大人知晓。” 贺少风的笑容消失了,面容冷得像块冰。 “我黎耀武将军麾下的袍泽,托我请洪大人下去,兄弟们有些账要与大人算。” “你……你是——” 洪升雷瞪大了眼睛,满脸通红,挣扎来挣扎去,最终还是无力地软了下去。阿绰松了手,他就躺在了那张颇大的公案上。日薄西山,公堂里已经暗了下去。只有夕阳最后的金光顺着公堂屋檐射了进来,好巧不巧,照在了公堂正中那块匾额上,成了屋里最亮堂的东西。 贺少风见了,随手扔了纸条,竟颇有些失态地把那只死鸽子朝匾砸去。他身手不俗,那死鸽子在匾上碎作一团血雾。两人看着沾着血的白羽飘散下来。 “哼,狗屁的明镜高悬。” “公子,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贺少风盯着洪升雷死不瞑目的脸,冷哼一声。 “洪升雷不过就是条走狗,还得让那奸相付出代价。不如就让四皇子如愿,打开西门。又或者是……” 他顿了顿。曾经黎家军威名远扬,不仅仅是因为将士勇猛,还因为严明的军纪和对百姓的爱护。自己的这一想法已经是违背了军纪,更是犯了黎将军的大忌。 可是,黎家军早已没了啊!他最后一次见到将军,正是将军急于赶回戚都救太子。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陷阱,关心则乱,他出言阻拦反而惹恼了将军,当即将他赶出了军队。但就是将军对他的这份恩情,才让他这些年想尽办法要给那奸相添堵,尤其是他后来才明白了将军的良苦用心。 这是我贺少风的决定,那就让我自己下地狱吧。 “又或者是,打开东门,让这些活死人往戚国去。” 阿绰震惊。这个做法首当其冲的就是千千万万的戚国百姓。巽国入关,百姓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但若是活死人,必死无疑。 “公子,这——” “啪——啪——啪——” 两人身后传来拍掌声,当即回头,就见一个俊美少年,手上还拿着一根麻绳,麻绳那头还牵着一个面目全非的活死人! “好呀!一进来就听见一桩惊人的消息。” 少年笑眯眯地大喊一声,活死人焦躁不安朝他冲去,但又不咬他。少年老神在在,根本没有因为活死人的举动有任何反应。 怎么会!贺少风和阿绰对视一眼,看那少年样貌举止都和常人无异,但他竟然无惧活死人。贺少风心中有着诸多疑问,但尚不清楚眼前少年是敌是友,加之一旁还有活死人。他往前迈了一小步,双手背在身后。阿绰趁那少年看不见,快速将短铳递到了贺少风藏在绣袍的手里。 “你是谁?” “啧,问我之前,你是不是得先报上姓名来?” 季之故意拽了拽手中麻绳,活死人低声嘶吼着。贺少风看着离他只有几步距离的活死人,抿了抿唇,阿绰也拔出了腰上的长剑。 “在下贺少风。” “嘿嘿,这才对嘛。” 少年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挺直了身子,学着贺少风的模样。 “在下季之。” 看着季之的挑衅,贺少风藏在袖袍中的手握紧了短铳。 季之对眼前二人的戒备也不在意,只是一笑。 “嘿,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话虽这么说,但季之却松开了手中的麻绳,早已成为活死人的张文昌没有了束缚,嘶吼着就往朝贺少风和阿绰猛冲了过去。 “砰——” 张文昌脑袋炸开,栽倒不动了。贺少风手中的短铳膛口处还冒着一缕细烟,他皱着眉缓缓将短铳对准了季之。 “哟,你竟然还有火器。” 季之兴致盎然,又走前了两步想要端详那短铳。短铳还没有填充新的弹丸,此时根本没有任何伤人的作用,阿绰急忙往前一步挡在了贺少风面前,抬剑指向了季之。 “哎哎哎,你若是想杀我可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哦。” 季之两指捏住长剑,探头看向阿绰身后的贺少风。 “毕竟能靠近城门的人,只有我吧。” 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等着贺少风的回应。少顷,贺少风的声音传来。 “阿绰。” “公子,此人不怀好意,不可相信他!” 阿绰虽是出言提醒贺少风,但不敢有懈怠,双眼依旧紧盯着季之。 “你们可是杀了县令大人哦,这怕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的行为吧。” 季之努努嘴,洪升雷的尸体可还是躺在公案上,死不瞑目呢。 贺少风伸手搭在阿绰肩上拨开了他,对上了季之双眼。 “你有什么条件?” 季之反倒脸一垮,露出了一副苦恼的表情,似是很为难,背过身去往外走了两步。 “哎呀,那我考虑考虑,万一你们……” 这话中有话让贺少风一时还没有明白,季之就回头狡黠一笑,俊美的面孔带了些邪气。 “毕竟,我今晚还有些事要办呢。” “冯都头。” 冯在业抬眼,就看见李执站在他的桌前。 “想和冯都头说上两句,不知是否方便。” 还是西源酒家那间放杂物的房间。 冯在业也不说话,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李执,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是要卖什么药。 “我想和冯都头借一物。” 屋中就他们两个人,李执单刀直入,但话说得客气。 冯在业打量了眼李执,然后展开自己的双臂。他身上无非就一副甲和兵器,值钱的玩意儿那可是一个都没有。 “我还不知道我有何物是能借给李捕快的呢。” 李执将视线移至冯在业的腰间,那里别着两把刀,一长一短。 “我想借冯都头那把短刃一看。” 冯在业一扯嘴角,眼神却愈发凶狠了起来。李执毫不畏惧,虽然他知道在这个小房间中,若是冯在业突然发难,他并非毫无胜算,但也多半是两败俱伤。 “哼。” 一声冷哼,冯在业取下了腰间的牛角短刃,将它丢给了李执。李执一把接住短刃,只需看了眼——这把牛角短刃和他梦中出现过的一摸一样。不仅如此,当他握住短刃的时候,熟悉的感觉更是让他确认了,这曾经是他的刀。 “好刀!只是不知道冯都头是从何处得到的此刀?” “这把刀是我曾经送给一位故人,但他却用这把刀杀了不该杀的人。” 冯在业这句话咬字极重,个中情绪不言而喻,李执脸色一变。竟然这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冯在业不再管李执接下来还要问什么,他看着李执的双眼,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 “这把刀是我送给你的,你怎么干得出如此背义忘恩之事!” 屋中陷入了沉默。 李执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牛角短刃。再看向冯在业的时候,他将自己所有的事,从来西源当捕快,到今日重新唤起的记忆,细细地与冯在业讲了一遍。 “……手刃弟兄并非我所愿。” “你瞎编胡造这一番说词,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冯在业只是冷笑。 “不管你相不相信。” 李执并没有打算将牛角短刃还给冯在业,而是别在了自己的腰间,历经十年,短刃终于物归原主。 “我一定会想起来所有的事情。” “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冯在业不想多说,往木门处走去。离开前他回头又看了眼。 “吴望,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在这把短刃下,亲自去和李执说去吧。” 第五十六章 归来 阿绰是从窗户回到了天字号客房。 当二娘看着阿绰大刺刺地打开了酒家的大门,请入贺少风之后,她的笑容一下就僵在脸上。她当然知道这两人没那么容易命丧于活死人,但没想到竟然那么快就回到了酒家,就连进来都毫不费力。 贺少风领着阿绰施施然地走上了二楼,二娘就站在楼梯口。 大堂内有人见贺公子像是在姚掌柜身边停留了一会,才又回到了天字号客房。再看回那如画的美人时——嘶,姚掌柜怎会笑得如此奇怪,还来不及看个仔细,二娘也已经转身回房了。 姚二娘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房门才关好,她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只觉脸颊发酸。 “洪大人可是回不来了,姚掌柜珍重。” 贺少风给她留下了这么句话,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人还惦记着要取她命呢!这让她难免脸上挂不住。 但好消息是,洪升雷死了。 姚二娘,你可不要慌,一样一样来。她在心中对自己说道,都走到现在这步,也不差那一会儿了。 酒家大堂。 李执没有在冯在业那里得到答案,心中的谜团仍未解开。 “李捕快。” 思绪被打断,来人是牵着星儿的勒巴。这对父女本就饥一顿饱一顿,现在看着更加的瘦骨嶙峋,勒巴的眼眶都凹了下去,星儿的精神也看着不如之前。勒巴看着李执欲言又止,但在这个酒家之中,对他施展过善意的除了祁姜,剩下的就是李执了。李执看出了勒巴的顾虑,抽出了身旁长椅,示意他们父女俩坐下。 勒巴是荒野游民,一旦某个地方无法生存,便要做好迁徙打算,这是游民的生存法则。这种忧虑意识,生活在城镇中的百姓并不强。从他带着星儿来到西源碰上了这种异事,现在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时日,但天气越来越冷,这意味着冬天就要来了。 在荒野上不挪地儿,不是冻死就是被饿死。如今的西源和荒野并无所差。 “李捕快,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执一愣。这两日他被自己的过去所困,让他忽视了如今的现状。这个问题如同当头一棒,将他从迷茫中敲醒。他徐徐环视了圈酒家大堂,最后看回了勒巴的脸,每人的脸上除了一直都在的疲惫,还有麻木。 就连他自己都要忘了,会不会有人来救他们的这件事。见李执沉默不语,勒巴低声继续道。 “无论是在县署还是酒家,李捕快,我们再这么躲下去,早晚都是死。” 勒巴搂紧星儿。他有自己的私心,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那就是让星儿活下去。他和星儿没有什么抵御风险的能力,他现在借托李执庇护,那若是酒家不再适宜生存之后呢?若是李执死了呢?仅凭父女两人也许很难扛过下一次危机。 两人对视一眼,勒巴知道李执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得逃离西源,才有生机。李执朝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看到勒巴领着星儿回到了自己原来的那桌,小八才坐在了李执旁边。跟雁栖山匪同处一屋檐下,让他始终不自在,尽管独眼龙不似尉迟骁残忍,也没有季之的邪佞。好在李执也在,小八暗暗决定绝不离师父半步,哪怕郭云轻嘲笑他是小跟班。 他回头看了眼勒巴方向,又见李执心事重重。 “师父?” 小八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嗯?有事?” 小八摇摇头,一脸认真正起了身子。他没有读过书,自是没有学过“分忧”一词。但经历了山匪、牢狱和活死人,崔娘子他没救下来,牢狱里要不是郭云轻他也不可能活下来。小八心中有些痛恨自己,他想做点什么。 “师父的事就是我的事,若是有什么是小八能做的,师父尽管差遣我。” 李执并不是没注意到身旁的小八,但直到听到了小八说了这句,他才注意到小八有些不一样了。虽然看着也瘦了许多,显得他身形更小,更像个孩子。可是他的表情和眼神摆脱了以往的傻气。经历了生死,小八也有了成熟男子的模样。李执不由得侧过身子,正对着小八。 “我在想着接下来的打算,外头遍布着活死人,一味的龟缩也许会失去生机。” “师父,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吗?” “我们已经等得太久,等不起了。” 小八想到了自己无论是在崔宅还是在牢里,那时他也是一味的在等待有人能来救他,这种感觉实在熬人,如今倒是也有了几分体会。 “师父说得对。” “让我再想想。” 酒家内除了李执和冯在业,再算上阿绰,剩余的人都不会使兵器,他们连拳脚也不会,都是普通人。如何带着那么多人杀出一条路呢?更何况兵器本就不多,他们连防身都难。 “师父。” “嗯?” 虽然不合时宜,但小八还是问出了他心中这些日子以来的疑惑。 “西源究竟是为什么会有活死人啊?” 冯在业没有好脸色的模样活似个凶神,可郭云轻偏偏不怕,她就坐在他身旁支着脑袋盯着他看。冯在业心中的怒火消下去了些,才瞥了眼郭云轻。 “你看着我作甚。” “我看你什么时候消气啊。” 云轻眉眼一弯,冯在业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你一个女子怎么如此轻佻。” “女子怎么了,你不还教我使刀吗。” 云轻突然来了精神,支着脑袋的臂肘在木桌上往前滑了一寸。 “冯在业,你再教我几招吧!” 这郭云轻不仅牙尖嘴利,还得寸进尺,竟然还叫上了他大名。但冯在业也不恼,还开始认真地打量了圈酒家大堂。 “这酒家内太小,施展不开。” 冯在业并没有直接拒绝,但云轻怕冯在业是婉拒。 “不要紧!等之后从这出去了,你再教我就是了!” “嗯。” 云轻心中才确定冯在业并不是在敷衍她,眼睛一亮。 “冯——” “冯都头。” 冯在业脸又沉了下来,云轻回头看到了李执,也看到李执身后不远处的小八在拼命招手招呼她过去。纵使心中有些不情愿,但她看到这神色严肃的两人也是知道他们有事要说,这才起身往小八那慢慢挪去。 李执自顾自地坐在了云轻刚才的位置上。 “我与李捕快没什么好说的。” 两人又回到最早西源初见时候的紧张关系。冯在业本以为李执还是来找他问一些往事,双手抱胸也不瞅李执,直接下了逐客令。 “此前在西源见到冯都头押运往关外去,李某是想请教冯都头那些究竟是何物。” 李执说得不假,但这属于军中机要之事,冯在业是不可能随便说与的。 “李捕快问这做什么?” “李某只想弄清楚活死人是从何而来。” 这些日子不是在逃命就是在躲藏,是小八最后那一问促使李执在不停的回想着已经知道的一切。他第一次在西源见到冯在业,那时候就发现了军队运送的并不是粮草。从他在医馆回想起北凉山的事情,而那个时候就出现有活死人,李执这才怀疑北凉山和西源的活死人或许有些联系。他也不隐瞒,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冯在业。 冯在业迟疑了一会。他不是没有奇怪过,为什么要大费周折让军队护送一箱箱土去边境,但军令如山,他只做不问。 “是土。朝廷下令将这些土护送出关,交于边军修建防御工事。” 李执眼皮突突地跳,沈如钟的手记提到过北凉山上有一块发黑的土地。 “冯都头,那土有什么怪异之处?” 他只在边军那看到过一次开箱,木箱中确实只有土,并没有奇怪的地方。冯在业摇了摇头。 “那土…是黑土吗?” 当看到冯在业讶异的表情,李执心中只觉沉甸甸。但边军在关外驻守的地方,离西源还有些距离,按理说西源是不可能出现活死人。 “你确定这些土都被送到了关外吗?” 冯在业再摇了摇头。 “除了我以外,还有两队兵马也有护送任务。” 义庄丢失的尸体,王婆曾和他说过夜里听到的快马声……这一切似乎也有迹可循了。如果说十年前的北凉山是天灾,那么十年后的西源,就是妥妥的人祸! “咻——咻——咻——” 一道婉转似鸟鸣的声音划破静谧的黑夜,独眼龙睁眼。 这是雁栖山山匪用以传递消息的哨音。 是季之?独眼龙直起身子,声音是从酒家后院传出,他按捺住心中惊喜,凝神屏息了一会,等确定了酒家大堂内除了他之外,并没有人被这鸟叫声惊醒,这才悄悄朝酒家后院摸去。 通往后院的木门被推开,月光照耀在后院,多少能看清些后院中的摆设,唯独不见有人影。独眼龙笃定自己不可能听错,不作犹豫回身掩好木门,往院子里走去。 后院静悄悄,独眼龙心中愈发急迫,突地听到身后碎石声响,他迅速回身一掌向身后人袭去,然后在那人面前生生停下。 月光照着那人俊美的面庞,像个天外之人。 “季之!” 独眼龙低呼一声,上前就扶住了季之的双肩,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季之安然无恙,他悬着已久的心这才终于放下。没高兴一会儿,他便板着脸看着季之,季之还是那副吊儿郎当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季之,我很担心你。”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现在觉得西源好玩得很呢。” 他们兄弟二人前些日子还在西源四处奔逃,失散之后他更是担忧着季之的安危,季之这么轻描淡写反倒勾起了独眼龙的怒意。 “外头那些活死人不是说笑的!怎么能如此罔顾自己的性命!” 说罢,他就要将季之往酒家里带。 “你就同我们一起躲在酒家,你就说是看到酒家有烛光,我开门放你进来的。” 未料,季之甩开了他的手。 “独眼龙,躲有什么用,你不如跟我走,我保你平平安安。” “你在说什么胡话!” 独眼龙怒意更甚,只是他们二人根本不敌成群的活死人。 “嗐,我不骗你!我可不怕那些活死人,他们伤不了我,不信你看!” 季之在怀着摸索了一下,再伸出手时,一串玉石佛珠挂在他细长的手指上。 独眼龙从愤怒转为惊愕,他抓起玉石佛珠仔细看了看,这确实是尉迟骁不离身的物件,现在却在季之手上,又看到季之腰上别着那把精致匕首……他望向季之,难得地也笑了起来。 “走吧!我带你离开西源。” 季之收好佛珠,领着独眼龙往他翻进来的那面围墙去。独眼龙并没有马上跟着季之。 “季之,酒家里还有不少活人。” “那与我何干?” 季之回头的时候已没有刚才的笑意,他微眯着眼。 “尉迟已死,也不会有人在乎我们是不是山匪,况且…里头还有孩子。” 独眼龙一提孩子,季之的脸色更差了,他不会忘了独眼龙就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婴孩和他分道扬镳。见独眼龙是没有抱着婴孩,他嘲讽一笑。 “独眼龙,那个婴孩呢?” 独眼龙沉默不语,季之也猜到了是什么缘由。 “哥哥,就看你是选他们,还是选我了?” 又是这个熟悉的问题。季之站在阴影之下,将独眼龙在月光中暴露无遗的犹疑和不忍看得清清楚楚。 季之气极反笑。 “我实话告诉你,他们反正都得死。” “季之!” 独眼龙还不太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他看季之借力翻上围墙,想拉住他。 季之甩开了独眼龙的手,踩在墙头上,回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哥哥,你可得躲好哦!说不定,我一会就带人来找你们啦。” 第五十七章 欲来 独眼龙也跟着翻上墙头想追上季之,但他听到了墙下低低的嘶吼声,再往下看去,数条人影窜动。 “季之小心!” 他下意识地低喊出声想让季之防范,却让底下的活死人更兴奋了,高举着手想要抓着墙头上的人。在月光下,他看到季之就站在墙下,活死人之中,抬头看了他一眼。真如季之所说,活死人伤不着他。他看着季之很轻松地穿过活死人群,直至远去。 独眼龙无法追上去,他直瞪瞪地看着远处,心中五味杂陈。 等回到大堂坐定之后,独眼龙惊悸不安。在黑暗中,他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哪怕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他也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始终回想着季之最后留下的那两句语焉不详的话。 兄弟二人有些时日没有见面,独眼龙并不知道季之经历了什么。但是他了解季之,季之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放狠话的人。况且这西源哪还有什么活人,加之他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季之所说的带人来,只有可能是活死人。 酒家里的其他人还不知道可能即将到来的危机,睡得正酣。 独眼龙放在膝上的双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良久,他才艰难地扶着木桌起身,却迟迟挪不动脚步。 无论他刚才是否随季之离开,季之也都会杀了酒家里的所有人。可一旦提醒酒家内的人,且不说如何才能解释清楚,若他们信了自己,便是与季之对立起来,众人同样有可能伤害季之。这无异于是自己间接杀了季之。这像是他的宿命般,他每次都在面临一边是自己的亲人,一边是无辜生命的选择。 “你究竟是独眼龙,还是季仁?” 他在黑暗中轻声问了自己一句。独眼龙是无恶不作的雁栖山山匪,而季仁是当年那个心怀抱负,将“仁义”奉为圭臬的季家长子。 哪怕是睡梦中,但是多年的训练让冯在业一感觉有人近身就睁开了眼,正想要拔刀—— “是我,季仁!我有要紧事要和冯都头说!” 冯在业一手还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望着说话方向。 “天还未亮如此鬼鬼祟祟,是有何事!” 冯在业语气不善,但是独眼龙也顾不上许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西源酒家不能再待了,活死人就要来了!” 西源酒家仅剩不多的几盏油灯亮了起来,大堂中还有人睡眼惺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围坐成一圈,而圈中站着的人正是独眼龙。 “来了!来了!” 祁姜和云轻同住在一楼,着急忙慌地穿好衣服出了客房。小八匆匆忙忙从楼梯跑下,刚才李执让他去叫醒二楼的几人,他去敲响了二娘和贺少风的房门。二娘松松挽着发跟在小八后头,贺少风和阿绰也很快来到了一楼大堂内。 李执和冯在业相对而坐,离独眼龙最近。见人来齐了,冯在业抽出长刀,双手握住刀柄,刀剑矗地立于两腿之间。 “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在业声音中有不容反抗的威严,如今这架势说是审问也不为过。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独眼龙,有困意,有迷惑,还有未知的恐惧。 “我有一胞弟,名叫…季之。前些日子我与他在西源失散,不知道他为何有了不惧活死人的能力,方才他与我说要带活死人来西源酒家。”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贺少风和阿绰交换了下眼神,他们早些时候在县署遇到的那个少年就是自称季之。 “师父!那人也是雁栖山山匪,凶残至极!” 小八更是慌了,他可是见识过季之疯魔的样子,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更没想到他还不怕活死人!当下就不管不顾地朝李执出声道。 “山匪?!” 更是有人惊呼出声,投向独眼龙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和防备,那么危险的人物竟然跟他们一起躲在酒家之中。勒巴抱紧星儿,没想到他所担心的事情发生的比他预想的更快。 “快把他赶出去啊!” 云轻和祁姜站在最外围,两人挨在一块儿。云轻这么一说,立马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纷纷都说起了赶走独眼龙。 独眼龙苦笑。 “不管我如何,季之是早有了毁了西源酒家的打算。” “这是我的酒家!” 二娘紧绷多日的弦“啪”一下也断了,她摇着头,青丝一缕缕地散落在她的肩上。大堂乱成一团了,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瞬的凶相。 “怎么办!怎么办!” “拿上东西赶紧离开!” “我不想死啊!” ……还在酒家的几个寻常百姓早已经六神无主,更是让小八和勒巴等人也慌乱了起来。 “肃静!” 李执站起低吼了一声,冯在业也举起了刀,嘈杂声才渐渐消停。 “若是动静太大,活死人也会被引来。” “李捕快,活死人迟早会来,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现在外头黑灯瞎火,贸然出去也是死啊。” 祁姜心中也是害怕,强装镇定地安抚身边的几人。 李执看向独眼龙,朝他走去。 “你为何与我们说此事?”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独眼龙身上,大堂出奇的安静。 “落草为寇并非我们所愿,在这乱世之中我们不过是想活下来。” 独眼龙顿了顿。从他被流放的那一刻他才感受到,这世间的生存法则本就是弱肉强食,他清楚自己和季之是剥夺了更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才走到了今天。他想自私一回——他既想护住季之,也想保住酒家众人。 “我马上走。我会找到季之阻止他,若是你们在天亮前等不到我的传信哨音,你们就赶紧离开。” 独眼龙吹了一段长哨“咻——” 。 “我们怎么能信你?也许是你们玩的什么手段,要把我们骗出去,占我的酒家为己有呢?” 这是二娘,她心中最重要的便是酒家了。 李执也眯着眼观察独眼龙,冯在业没说话,反而在闭目养神。 贺少风主仆始终像是局外人一般。 “我以我自己,还有……胞弟季之的性命起誓,若有谎言,天打雷劈!但信不信只能由你们。若是等到活死人来了再走,那便肯定走不掉了。” 独眼龙的话说得坦坦荡荡。他见没人说话,又强调了一遍。 “记住了,以此长哨为信!” 李执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独眼龙完好的右眼中一片释然,他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木门离开了西源酒家。 李执目送独眼龙之后,回头看向冯在业,他正巧也重新睁开眼望向李执。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昨日日暮时分两人最后的对话——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总是在被动等着边军救援,李某大胆猜测,边军不会来了。” 冯在业垂眸,这个结果…他也设想过。不然朝廷不会炸山堵住了西源东门,他原以为是为了防住巽国大军,他自愿留在西源不仅是为了寻仇,也是抱着以身殉国之志。而现在,真相不言而喻。 “你想怎么做?” “离开西源。” “东门行不通——” 冯在业倏地抬眸,突然明白了李执的意思,李执朝他点点头。 “我们打开西门,离开西源!” 这就意味着要离开戚国,他们都会成为无根之人。冯在业迟迟不搭腔,李执明白,冯在业从军多年,身为戚国将士,自然有忠君报国的大愿。李执朝他抱拳,引他看向酒家里那些不知情的人。 “李某恳求冯都头相助,他们需要活下来!” …… “呵!” 君主是国,百姓也是国。 冯在业回过神来,笑了一声,将长刀收回刀鞘。 “如你所愿,其余的和你事后再算!我们先扛过这一劫!” 哪怕他和李执有再多的恩怨,在这紧要关头,只有通力合作才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李执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走到了贺少风主仆面前,朝阿绰抱拳。阿绰看了眼贺少风,贺少风眼里始终晦暗不明,但也点了点头,同意照独眼龙说的行事。他此时明白眼下的危险情况,还并不知道李执是有开西门的打算。 李执拎起有些磨损的狼牙棒,看向在场所有人。阿绰有剑,冯在业有刀,小八从县署逃出的时候也带了一把刀,但这远远不够。 “接下来必会有苦战,刀剑不够,赶紧看看有没有趁手物件用来防身。” 虽有人面露难色,但为了活命,也不得不在酒家四处搜寻,除了几个烛台,拆了两个长凳,就再无更好的选择。 “二娘,你倒是把疱屋的刀拿出来啊……” 这可是个酒家诶,至少有两把菜刀吧。祁姜听到身边人的嘟囔,猛地看向二娘——还别说,疱屋里真的是藏有刀! 二娘独自坐在一张长凳上,散乱的长发已经被她重新束好,艳丽的面庞却因为面无表情看着有些森冷。 “姚姐姐。” 祁姜朝二娘伸出了一只手。 “我陪你一块去拿刀吧。” 二娘刚才也听到了那人抱怨,心中晓得祁姜的暗示,却盯着祁姜的手迟迟没有牵上。 “不必了。” 祁姜正觉得有些尴尬,心想要不要找李执直接去取兵器时,清脆女声响起。 “后院庖屋存有一些兵器,可供诸位所用。” 二娘站起了身,笑魇如花。从命如草芥的女人到西源酒家的掌柜,其中多少血泪无人知晓。姚掌柜死了,洪升雷也死了,但她活下来了。谁又能料到明日会发生什么,不过就是些兵器罢了。她要让接下来的每一个选择,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一把把长刀被铺在了柜台前的地上,其中还混有板斧和枪剑,令人瞠目结舌。私藏兵器是死罪啊,这都不知道得死几回了…有人偷瞄二娘被发现,二娘大大方方笑着看去。 “多谢姚掌柜。” 李执来到二娘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并不多问。现在追究私藏兵器毫无意义,眼下要紧的是他们需要这些。二娘双颊发烫,感激地看了眼李执。 李执朝众人点点头,人群涌上前来争先挑选着自己能用的兵器。虽然恐惧未散,但也增添了些勇气,酒家中顿时士气高涨。 除了还坐在方桌处的贺少风,唯独他没有上前挑选。 藏在长袖下的双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贺少风恶狠狠地看着正在和李执说话的姚二娘。站在他身后的阿绰看到那些被人举起的长刀长剑时,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了起来,心想这女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这些兵器拿了出来,实在恶毒。 虽然颜色已经不再鲜艳,但依旧能看出不少刀柄剑柄上缠有红布——这是黎家军的将士们曾经所用的标记。 贺少风跟阿绰耳语了几句,阿绰就回二楼的天字号客房去了,再回来时就将一个物件递进了他的衣袖中,没有人看见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些兵器对于寻常人而言分量不轻。在悬而未决的等待中、举着兵器发酸的手臂下,人们的斗志还是一点点的消散。 “怎么还不来信啊……” 小八急得直挠头,他还是寄希望于这场危机能够被独眼龙所化解。 “再等等。” 李执望向众人。既然去意已决,他并不打算依赖独眼龙的传信。 “不管有没有哨音,等到天一亮,我们就离开酒家。” 第五十八章 破晓 幸而有月光,独眼龙提着长刀快速行走在大街上,手心早已是汗津津。 他并不知道季之在哪,又不敢大叫,此刻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般。这样下去不行,他心想。身随心动停下了脚步。他身上的衣物因为出了一身冷汗而黏在皮肤上,被寒风一吹,只觉得冷。 眼下该怎么办?怎样才能避开活死人,又能找到季之?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了下月光所照射到的地方。只见他一个助跑,随即一跃,双手攀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一道院墙,很吃力地靠着自己双臂的力气爬上了墙头,等小心稳住了自己的身子后,气沉丹田—— “季之!” 他的喊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一声不够,他接着喊出第二声,第三声,喉咙很快就沙哑。季之并没有出现,但他看到活死人的身影陆陆续续踩过月光,来到了他所在的院墙之下。 “呃…啊…” 没有退路了,独眼龙又着急了起来,继续大喊着季之的名字,又要小心墙下的活死人。 直到他听到了风中传来了微弱的“叮叮当当”的响声。独眼龙晃了下神,等他循声看去,不寒而栗。 看着独眼龙这幅狼狈的模样,季之噗嗤笑出了声。 “独眼龙,你要再喊,我也救不了你哦。” 季之被一大批活死人簇拥着徐徐走来,手上就拿着那串玉石佛珠,一晃一晃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墙下的活死人听到他说话,又听到佛珠的动静,嘶吼着朝季之方向走去,但又找不到目标,只能凭空抓咬着,汇入了季之身边的活死人大军。 独眼龙看着季之朝他笑着,觉得无比陌生。一个个活死人在这夜色中就犹如恶鬼,而站在其中的季之像是个邪神,独眼龙噤声看着这番场景,不禁觉得自己像是在地狱之中。 季之捏紧了手上的玉石佛珠,以免发出碰撞声。他从活死人群穿行而出,来到了独眼龙所在的墙下,抬头望着他。 这相同的一幕方才在酒家的时候也发生过,独眼龙的心境却是大不同,他一阵心酸——终于,眼前的季之也成为了怪物。 “季…季之……,我们一块儿离开西源。” 他弯下身子,低下头颅,哑着嗓子说道,眼中满是恳求。季之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好呀。” 独眼龙不停地点头,讨好一笑,伸出手想要将季之也拉上院墙。 “等我先把西源酒家的那些人解决掉。” 季之将双手背在身后,其中表达的态度很明确了。独眼龙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哥哥我…求你了,我们走吧。” 季之的笑容越发狰狞,额上暴起的青筋才能看出他真正的心情,嫉妒和怒意吞没了他最后的理智,他背过身双肩微微抽搐着,接着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 独眼龙心一凉。 “太好笑了哥哥!你都不曾为我求过人,如今却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来求我。那他们更得死了!” 季之说完,手一松, “叮当”声再响,他领着听到大笑声涌过来的活死人,浩浩荡荡地朝西源酒家去了,头也不回。 独眼龙手臂无力地垂下,双目发红。这么些年季之恨他怨他,他都知道,所以他百般纵容,为的就是弥补季之。如今他终于明白,他过去这些冠冕堂皇的想法,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愧疚罢了。 而那个将季之打造成怪物的人,是他啊! “咚咚——” 不大的敲门声响起,让酒家内的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独眼龙说是以哨音为信,那这时敲门的人又会是谁呢?李执做了个手势让众人不要出声,自己则蹑手蹑脚的往木门走去。 “救命啊,救命啊!” 外头那人敲门声和说话声都刻意的压的很低,急促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寻求庇护的路人。 李执看向酒家大堂摇了摇头,再此提醒众人不要出声。他挨着门边也并没有开门的打算,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 “我知道门后边有人。” 果然,外头那人像一下没了兴致,懒洋洋的男声响起,这不是独眼龙的声音,李执也猜到了外头是谁。 “你就是季之?” 一声哂笑。 “独眼龙竟然还给你们通风报信了啊。你谁啊?” “我是西源县的捕快,李执。” “李捕快,嘶,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李执不知道他这句是什么用意,并没有回话。 “哦!当铺那个差人说的‘李捕快神勇’,就是你啊!” 当铺的差人——李执瞪大了眼,四三?! “是你杀了刘四三?” 李执压低的声音中已经有了藏不住的怒意。 “那你一会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这么戏谑的一句话,激地李执已经将手放在了门闩上,咬牙忍住了开门的冲动。冯在业大步走了过来,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打开了门,门外人已不在了。 “等不到天亮了!你带他们快走,我殿后!” 李执点头,回身招手,酒家里众人赶紧跟他走出了酒家。等到最后一个人走出酒家,冯在业才出了门,没走两步,冯在业就看到所有人都呆站在原地。 “怎么不走!” “叮叮——” 就见十步之外,一个人站在大路中间,手中摇晃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呃…” 令人恐惧的嘶吼声随之响起。 冯在业拨开最后头不停发抖的人,走到李执身边。李执神色严峻,两人对视一眼,李执双手握紧狼牙棒横举,冯在业刀尖扔拖在地上,只是将刀身翻了翻,刀刃冲前,反射出一道寒芒。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大战一触即发。 “死定了,死定了……” 站在最后头的平民一步步向后退去,终于被恐惧支配,一声大叫便朝后头跑走了,而他的同伴还在犹豫要不要跟着他一块跑的时候,就听到了一声惨叫。而他们前后也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和怪叫声,如今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杀出重围! “来了!” 李执低声提醒冯在业,冯在业目光一凛。 “听好了!拿好你们的刀,往这些东西的头颈砍!千万不要分散!” 冯在业铿锵有力的话重振了紧张的人心,接下来他们的命就掌握在自己手里,只得拼了。 冯在业说完,激射而出,只见他向前两大步,挡住已经逼近的活死人,每一刀都不留情地往活死人的致命处去。 季之就站在原地,看着无数活死人从他身旁擦过,冲向不远处那一小圈人,他嗤笑了一声。 “不自量力。” 后方已经乱成了一团。紧跟在李执身后的是小八、祁姜、云轻和二娘,李执既要注意冯在业的后方,还得时刻提醒身后众人跟上。阿绰护在贺少风身侧,长剑不断刺向活死人喉间,贺少风被长袖盖住的手上握着一柄短刃,偶尔捅向还在地上的活死人。勒巴抱着星儿本来就很吃劲,他本和那几个平民百姓站在最后头,本以为会比较安全,没想到…… 当看到前后越来越多的活死人,刚刚听到同伴惨死的一名百姓终于不再坚持,手上的刀一松掉落在地,他任由自己被扑面而来的活死人撕咬。想救他也来不及了,有一人一个晃神被活死人缠上,慌乱间扯住了阿绰。 “少侠救我,少侠救救我!” 话没说完,就被阿绰一剑穿喉。勒巴一愣,他怀中的星儿已经被吓得泪流满面,却是紧闭着双眼,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勒巴看到李执在最前头,不行,他一定要赶紧跟上李执。他爆出一股力气,一边砍杀着活死人,一边想要绕开贺少风主仆。 地上的活死人尸体越来越多,冯在业杀红了眼,眼前却还是密密麻麻的活死人群。 晨曦初露,季之眼前所见也越来越清晰,他满意一笑。 “季之,收手吧。” 独眼龙站在季之身后,像是一夜苍老了许多。季之回身看着独眼龙走近,接着一把被他抱住了。下一刻,他竟是拔出了季之腰间那把匕首,抵在了季之的胸上。 “你想杀我?” 季之脸上还挂着笑容,语气却冰冷无比。 “来啊!” 他一挺胸,双手抓住独眼龙的手就要将匕首往自己的心口送。独眼龙想要收回手臂,挣扎间匕首掉落在地。 “哼。” 季之捡起匕首,收回到自己腰间刀匣,背手回身,不再看独眼龙。 李执能感觉到,自己手里的狼牙棒已经越来越沉。他的体力消耗很快,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二娘的刀卡在了活死人颈间拔不出来,眼见就要被活死人咬到,祁姜赶紧回身帮忙。小八瞥见祁姜将自己的后背暴露,活死人已经围了上来。 “小心!” 他调转刀头罩住祁姜身后,没拦住本在自己身侧的活死人,他的手臂后肩顿时被活死人扑咬。如果自己一旦退缩,那么后头的人就会被围住。不行,他不能倒下!小八一边忍着剧痛,一边乱挥舞着手中的刀。眼见越来越多活死人就要扑向他,小八为护着后头的人,生生拖着活死人想要离开人群。 “啊!” 远处爆发出一声大吼,初升的阳光终于照到了这里。 “来啊!来啊!哈哈!” 吼声并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急促,活死人又开始一个两个地循着吼叫声跑来。 季之不敢置信地看着独眼龙,脸上终于出现了慌张的神色。独眼龙脸上已是泪水,却不停地大笑大吼着。 “哥!你疯了!” 他想阻止独眼龙,可是来不及了,他看着数个活死人和他擦肩而过,接着便看不见独眼龙的身影了,但一句句“来啊!”却没有停下。 “哥!——” “趁现在!” 压力骤减,冯在业看到了不远处熟悉的土地庙,招呼着众人跟上他,他继续挥刀清除着眼前的活死人。李执回身催促着,勒巴抱着星儿赶上前来,云轻和还剩下的一个平民百姓随后,祁姜扶着二娘,二娘频频回头看向李执,贺少风和阿绰盯着二娘走在最后。 李执看到后头已经站不住的朱小八,小八脸上身上都是血。 “小八!” 李执一边击杀着身边的活死人还想一步步靠近,小八朝他苦笑摇摇头。 “师父,我不想死……” 小八眼上附上了一层白翳,朝李执冲去,加入了袭击李执的活死人。 “小八!” 李执痛心低呼,但手中的狼牙棒已经下意识砸向他的头。刚刚挥出去,李执便想收住力道,不忍将小八的头砸碎。可他的体力已经几近耗光,双手已经没有支撑他完成这个动作的力量了。 那狼牙棒“啪铛”一声脱了手,落在地上。已经变成活死人的小八就要朝李执的面门咬来,情急之中,李执终于拔出了自己腰间那把牛角短刃,插向小八的喉间。 小八的脸和自己弟兄的脸慢慢重叠在了一起,所有的回忆都如潮水般涌来。 “李执,你在发什么愣啊!快走!” 正巧回头来寻李执的二娘看到这一幕,拖着他的手臂就要往冯在业的方向走,但李执就像是魔怔了一般。 “姚二娘。” 听到贺少风阴恻恻地叫她名字,她腹间一痛,接着便是又是好几刀扎在她身上。 “公子!” 阿绰还在击杀着活死人,听到阿绰叫他,贺少风找回了一丝冷静,他看到本被活死人挡住的巷口。 “阿绰,这边走!” 阿绰里面过来清理掉巷口前剩余的活死人,主仆二人遁入长巷,不见身影。 二娘只能靠在李执身上,她一手捂在腹间,可是根本止不住血。周围还有好些活死人,再这样下去,他俩都得命丧于此。 她抓起李执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咬了下去。 手上的疼痛让李执回过了神,眼疾手快抱住了要倒地的二娘,二娘的腹部还在不停流血,一看便知是刀伤。 “李执…快走……” 二娘将她的刀交予李执,李执眼中噙着泪,为小八,也为二娘。他收好牛角短刃,死死半拖半扶着二娘,一手挥刀劈砍,朝不远处冯在业的方向杀去。 第五十九章 暮秋 “独眼龙!独眼龙!哥!” 季之慌张不已地拨开眼前重重的活死人,他已经听不见独眼龙的声音了,这让他心中更加焦灼。 独眼龙躺在人圈中间,像是花蕊之于重重叠叠的花瓣。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完好的一块了,甚至都能看到他脸上的白骨。季之驱赶着身旁的活死人,他木然地看着独眼龙,跪倒在独眼龙身旁。 “季之……” 独眼龙将要失去意识了,他艰难地举起右手,握住了季之的手。 “我错了…但你不要再错了…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的口中不停溢出鲜血。 “杀…杀了我…别…别让我…成为怪物……” 独眼龙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产生的变化,白翳已经慢慢爬上他的眼球,但他还是用乞求的眼神看向季之。 “哥…求你了…咳咳咳……” 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若不是季之紧紧握着他的手,那举起的右手随时都会滑落。 “你!你凭什么!你还欠着我,有什么资格决定去死!” 季之大叫着,但眼泪已经从他眼里流了下来。 “咳咳…杀…了…我…呃……” 季之缓缓抬头,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双手高举着匕首,随时就要向下刺去。可他就这么凝视着独眼龙的双眼,直到再看不到其中有任何的情感,发出了与围在他身边的活死人相似的叫声。 至此,他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你休想!哈哈哈哈!” 原本痛苦的面容换上一副狠戾的表情,还有他上扬的嘴角,这和他脸上还没干去的眼泪衬在一起,显得那么不和谐。季之收回了匕首,看着已经成为活死人的独眼龙正试图从地上爬起。 “这是你欠我的。哪怕成为怪物,你也得在我身边。” 季之从地上捡回玉石佛珠,手臂一摇,“叮叮当当”脆响声再起。 他看着一瘸一拐朝他走来的活死人,阳光照在他一半的脸上,兴奋的表情此时看着病态无比。 “哥哥,就让我们一起杀光那些人吧!” 躲在土地庙的一行人大气也不敢出,冯在业紧贴木门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少顷,他点点头,众人才敢松一口气。 二娘半闭着眼靠在墙边,脸色苍白无比。祁姜翻找着药箱,能用上的药都给二娘用上了,但是伤口太多,也只能止一时之痛。李执按压在她伤口上的手不敢松,手上一片湿濡,上头全是二娘的血。 “姚掌柜,千万不要睡着!” 李执小声轻呼着,却看到祁姜望向他,摇了摇头。这刀伤太深了,应该是伤及了五脏六腑,才会如此流血不止。 祁姜只觉得一阵悲凉,哪怕二娘对她而言曾是威胁,可如今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的流逝,还是觉得于心不忍。她是一个医者,却救不了眼前将死之人,祁姜情不自禁地握紧了二娘的手。 “姐姐……” 二娘虚弱地睁开了眼,她好似觉得身上没那么疼了,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她实在是太累了。 这一间小小的土地庙就剩下他们几个人。 云轻挨坐在门旁泪流满面,原本拿着刀的手颤抖个不停。在她身旁的冯在业并没有因为此刻的风平浪静而有所放松,依旧紧贴着木门,饶是他见惯了生死,那也是在沙场之上,而西源发生的这一切受苦的是无数个普通人。勒巴紧抱着星儿不忍让她看到这一幕,但星儿还是偷偷露出双眼,似懂非懂地看着曾经温柔待她的二娘。还有那唯一跟他们躲进土地庙的平民百姓,牛大元,不过是西源的一个普通货郎,经历种种变故,如今也是涕泗横流。 二娘看到那些不忍看向她的人,也想到了自己是何结局。 一只手无助地解下了随身贺囊,交给了祁姜。 “怕是用不上了…还给妹妹吧……” 祁姜接过荷囊,二娘这番举动明显就是在交代后事。她不知所措地看向二娘,见二娘浅浅一笑,眼中已是盈盈水光。 “李执……” “姚掌柜。” 李执就算是个铁汉,此时也放低了声音回应二娘,这是二娘从未听到过的语气。 “你我相识这些年,只称呼我为姚掌柜…咳咳……” 二娘口中也流出了鲜血,她的眼皮如有千斤重,可依旧努力地望向李执的双眼,一笑。 “你叫我一声二娘…可好……” 是什么时候对李执动心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觉得李执和那些在她身边的男人都不一样。李执不因她是女子而不敬她,也不因自己是官差而欺她,更不因她种种传闻而轻她,仅仅如此。她既喜他对自己的这份客气,也恼自己无法和他多一分亲近。 二娘的双眼开始渐渐放空,还有好多想说的呢,她开始带着哭腔自言自语。 “我本姓宋,家在戚南…却被卖到了西源,卖给了姚掌柜…奈何所遇非人啊,先是姚掌柜,后是洪升雷……” 李执手掌下又有汩汩鲜血冒出,祁姜看到心里一紧。 “姐姐快别说了,我们留点力气,一会一块儿离开这里。” 二娘摇了摇头。 “妹妹…算了吧……我只是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可偏偏总是事与愿违……我害了那么多人…这就是我的报应吗?” 不知谁传出了一声呜咽。 “也好…也好……” 越来越多的血渗出,二娘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双眼逐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眼见洪升雷都死了…真不甘心啊……” 她也曾幻想过,若是没有洪大人,她是不是可以过上她所想要的生活。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 朝阳第一缕光透过花窗照入,二娘举起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直到她无力的手被李执牵住,终是没了气息。 这也算是逃出牢笼的方式吧,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二娘……” 李执一声叹息,二娘终究是没有听到他这一声迟来的呼唤。他轻轻将二娘的手放好,伸手覆上那姣好的面庞,合上了她的双眼。 祁姜打开荷囊,里面躺着一颗药丸,熟悉的药香让她想起这是十五那天作为报酬给二娘的回魂丹。才经历了黄秋云之死,如今又送走了二娘,心口泛涩得厉害,她双手按压在自己的胸口上,手中的荷囊被攥得发皱。 窗花的剪影投射在砖地上,光柱中还能看得见飞扬的细尘。 二娘的尸身安放在神龛之下,脸上本有的血迹被简单清理了。神龛上头的神像依旧笑眯眯地注视着一屋子疲惫的人,众人沉默不语,凝重而肃穆的气氛之下,是心照不宣的恐惧和不安。 李执倚在窗边很久了,他偶尔小心地透过花窗观察着外头的情况,但更多的是盯着正挨着木门假寐的冯在业陷入沉思。 “刚才连狼牙棒都握不住,与其费劲盯着我,不如去歇会。” 虽然闭着眼,但这道视线实在是过于强烈。毕竟刚才厮杀了一番,冯在业都懒得浪费力气去探究李执盯着他的用意。 “我都想起来了。” 李执解下牛角短刃,把在手心中。冯在业送给他的真是柄好刀,不管是十年前的他还是十年后的他,都这么觉得。更重要的是,他用这柄好刀杀了什么人。刀都忘了,但人永远困在他的脑子里。他不想再逃再躲了。 “阿业……” 听到久违的称呼,冯在业并没有睁眼,蹙紧的眉头却是看得出他心中的波动。多年前初入七死军,三人相识就性情相投,于是效仿刘关张桃园结义成为结拜兄弟,没想到一个惨死,一个下落不明,徒留他在苦苦追寻一个答案。当他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在西源的时候,结果真相竟不是他所想那样,造化弄人啊,实在可笑!愤怒与挣扎交织在他的心头,冯在业拳头紧握,额头上青筋暴露,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无助都发泄出来。 “闭嘴!” 他怒瞪李执,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付出的一切:被逐出七死军,孤身奋战,还有无数次的挣扎和痛苦。 听的入神的云轻被冯在业这声低吼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偷听被抓了个先行,心虚地瞅着冯在业。庙里其余人也显然被惊到了,眼神多游移在李执和冯在业两人身上。 被这么一打断,见冯在业反应如此,李执也不再多说。冯在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闭上了眼,久久不能平静,一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刀。他怀疑过这是不是谎言,曾经的兄弟情占了上风,本有的杀心早已消弭,无谓的复仇并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也无法带来真正的满足和正义。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一切,寻找一条新的道路,重新开始。 “李执。” 冯在业睁眼看向李执,提醒他现在更重要的事情。 “先活着吧。” 李执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靠在墙坐下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土地庙离西门还有些距离,接下来去西门的路不知还会遇上什么变数,若是再失败的话,这一队人也就要垮了。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是洪升雷已经僵硬的尸体。 贺少风背着手盯着牌匾许久,长袖下的手握紧着短铳,里面装填了最后一颗弹丸。 身后匆匆脚步声响起,阿绰会来了。 “公子。” “人找到了吗?” “马上就到。” 阿绰面露忧色,贺少风让他去给季之送话,在县署一见。阿绰当然知道贺少风的用意,本还想着要是找不到人他还能再劝劝公子,没想到他却被主动现身的季之叫住了。 “公子,季之实在是太危险了,还请三思。” “阿绰。” 贺少风苍白一笑。 “我们还有得选吗?” “贺公子倒是个有远见的人嘛。” 季之动作很快,踏着轻盈的步伐进了公堂。阿绰立即拔剑守在了贺少风的身侧。 “这就是贺公子的诚意?” 季之耸耸肩,示意自己可是一人前来赴约了。要知道他要是想杀他们二人,那可轻易得很。 贺少风轻咳一声,阿绰才不情愿地收回了长剑,看着季之那副乖戾的模样,心中愤恨。 “这样就对了嘛。不过你们两人能活下来,有点本事啊。” “你考虑得如何?” 贺少风开门见山的问道,问的就是他们在这里曾提过的开城门一事。 “啧,这又不是难事儿。” 季之轻笑一声,露出颗颗利齿,黑眸幽幽,透露着几分诡异。 “开门的代价,贺公子未必承受得起哦。” 只有他知道,西门之外,和西源并无两样。 “公子三思!” 这话里有话,阿绰唯恐其中有什么诡计,直接跪地抱拳。 但迎来的是贺少风冷冷的眼神,他只瞥了阿绰一眼,抬步走向了季之,举起手掌。一个是穿着黑衣的邪气少年,一个是身着灰衣的冷峻公子,两手在空中拍击。 “一言既出。” 第六十章 启关 按照季之所说的,两人在县署呆了一个时辰,等到太阳高了,才出了县署往西门而去。 一路上空空荡荡,一个活死人也没有,两人畅行无阻。 虽然不知道季之是怎么做到的,但贺少风已顾不了许多,疾步如飞地向西门去。阿绰紧随其后,几番扫视着贺少风的背影。 如约来到靠近西门的第三个巷口,两人借着泥墙隐藏身形。 贺少风观察着不远处西门的动静,不见有活死人,接下来就是等季之出现了,他心中暗急。 “公子!” 身后的阿绰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出声。 贺少风闻声,见阿绰半跪在地,脸色一沉,很快便恢复常态。 “属下还是担心其中有诈,请公子慎重啊。” 贺少风不接话,只是问他: “那依阿绰你说,接下来我等应该如何?” 阿绰讷讷不语,沉默半晌也只是说: “属下愚钝。” “哦,所以你也不知道。起来。” 贺少风面上似乎并无不快。 阿绰还是低着头抱拳,并没有动。 “我说最后一遍,起来。” 贺少风语气不急不缓,和他平日说话没有什么差别。阿绰跟了他这几年,听出了其中蕴藏的怒意。 阿绰沉默地站起,低着头。 “啪——” 一耳光抽在了阿绰脸上,清脆的响声在这个空无一人的长巷之中像是被放大了。 贺少风果真生气了,这是警告。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做事了?” “属下不敢!” 阿绰的脸颊火辣辣的。他只有一身武艺,没有贺少风的谋略,但他曾在宫中的经历让他锻炼出了直觉,而且这直觉还在几年前东宫事变的时候保过自己的命。三番两次地阻拦贺少风,也是因为直觉告诉他,很危险。 “不要让我再听到你说这些,今天这城门,我开定了!” “……” 换作以前阿绰会跟贺少风认错,但这回他选择了沉默以对。贺少风懒得搭理他,又继续望着西门方向。 那只能随机应变了。阿绰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危险,但也进入了戒备状态。 “来了。” 贺少风看到季之的身影出现在了西门,正朝着他所在的巷口方向挥手。 “走!” 贺少风一声令下,阿绰便跟着他赶到了西门。 阿绰的话还是有点作用,加之贺少风本就是个谨慎的人,和季之一汇合,就借转身之际,用余光细细观察了身边几个方向,阿绰也是如此。 动作不大,但季之还是注意到了。他挠挠脸,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 “嘿嘿,你们放心,但凡这会儿出现一个活死人,我天打雷劈。” 他还竖起三指,笑嘻嘻地发誓。 确实过于顺利了。 “你有什么条件?” 贺少风上回也是这么问过,季之当时说的是考虑考虑,就这么含糊过去了。那如今他费尽心思引开活死人,还要帮着他们打开西门,又是图什么? “这天下就没有白做的买卖,季公子如此热心,那我们需要付出什么?” “这时候才问是不是有点晚了,倘若我是要你们二人的命呢?” 季之说得漫不经心,阿绰当下就拇指挑出了剑柄。 “哈哈哈,那么紧张,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贺少风紧盯着季之的脸,确认他没有说谎。 “我本也就打算打开这城门,你我竟然一拍即合,不就能省些力气嘛。” 季之嘴角上扬,转身就朝着西门走去。他料贺少风都到了这里,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果不其然,他很快就听到了后头跟上来的脚步声。 “呵。” 孤独的城门矗立在那,仿佛守护着这座空城的秘密。几人的脚步声在城门处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公子,你看!” 厚重的木质大门紧闭着,门上斑驳的红漆竟能看到密集的诡异抓痕。阿绰声音虽小,但在这长道中被无意放大,季之侧头就看了过去。 “这是活死人留下的,他们之前还挺爱聚集在这了,怎么,害怕了?” 如今人都到了城门下,贺少风又怎么会半途而废呢,惹得季之玩心顿起。 “只是觉得奇怪,西门这里是有何特别能让活死人都聚集在此?” 季之瘪瘪嘴,两手一摊。 “那我怎么知道?” “公子,难不成是门外有什么?” 阿绰凑到贺少风耳边,眼睛却是小心地盯着季之,季之一笑。 “诶,你就好好说得了,反正也能听得见。” 季之举起双手想要抬起门闩,门闩纹丝不动。虽然也是木质,但在两头及中间处都包有厚铁,这并非是一人能够打开。 “来吧贺公子,搭把手。拖得越久你们可就越危险哦。” 贺少风默不作声,将藏于袖袍之下的短铳收入怀中,走到了门闩中间处,阿绰与季之各站两头,三人同时发力试图抬起沉重的门闩。 贺少风的手被门闩上凸起的木刺扎的生疼,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发热,沁了一层薄汗。门闩似乎与门扇融为一体,宛如一座巨大的墙壁,任凭他们如何努力也无法使其分开。 “用力!” 他挤压着最后一丝力量,试图抬起门闩。 “唔!” 阿绰听到贺少风口令,再一用力,脖子上的血管凸显出来,皮肤因为用力而绷紧,额头上的青筋明显跳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破裂。 门闩终于开始缓缓抬起,木头之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还差一点点。 “再来!” 贺少风又大喊一声,他已经使出了自己全部力气,阿绰更是闭着眼,高抬着门闩。 “咚——” 门闩朝着季之的方向滑去,砸落在地。 “呼,好险。” 季之笑眯眯地拍着自己的胸口。 刚才就是阿绰最后猛的一用力,抬起了他那头的木闩再用力一推,他人也急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贺少风也喘着粗气,怒瞪着季之,他和阿绰都如此狼狈,只有季之大气不喘。 “别生气嘛,城门马上就能开了啊。” 贺少风直接回过身,伸手拉起了阿绰,他冷冷地看着季之。 “开门。” 伴随着低沉的“嘎啦”声,城门不过还只是被推开了一条缝,便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芒,隐约可见门外的那片荒原。贺少风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他感受了荒原上吹来的风,还夹杂着沙粒。 阿绰也站在那风力,好像瞬间被即将到来的辽阔天地征服,隐藏许久的生之欲望让他眼中一阵湿意。 “呃…” 令人胆寒的嘶吼声再响起,贺少风和阿绰本能地回头,可身后除了季之,并没有见到活死人的身影。 季之并不惧那两人投射过来的审视的目光,他手上拉门动作不停,脸上却逐渐漾开古怪的笑容。 “我可没保证,这门外头没有活死人哦。” “公子小心!” 阿绰反应最快,当下就拉着贺少风往后退去。 城门被完全推开了。那城外,同样也是难以计数的活死人。被阿绰这一声大叫刺激了之后,活死人一个两个朝城中涌来。 “哈哈哈哈!” 季之随即兴奋地大笑,手舞足蹈了起来。 活死人发现了目标,朝着贺少风和阿绰冲了过来。阿绰一把将贺少风拽到身后,拔出长剑向着最近的活死人刺去,两人且战且退,逐步向后撤去。贺少风掏出短铳,却不知道该瞄向谁,这里头就剩最后一颗弹丸了。 “呃…啊…” 嘶吼声越来越密集,一开始只有几个活死人,越来越多的活死人从门的两侧涌来,西门很快就被挤得大开。他们离自由不过几步,如今越退越远。他将短铳指向门边的季之,但很快季之的身影就隐藏在了活死人之后。 怎么回事?!西源外头也已沦陷了吗?那么巽国军队…… 贺少风望向眼前的活死人,赫然发现,这些活死人都身着军服,有戚国的,也有巽国的。 “原来如此……” 阿绰因为开门已经废了不少力气,现在面对这群活死人已经自顾不暇,万一被活死人包围,那他们就死定了。 他和贺少风退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可是快不过活死人涌进西源的速度。眼下要是回头赶紧跑,还来得及。 “公子快跑!我来拖住他们!” 阿绰话音未落,只见贺少风踢开了一只马上袭向阿绰侧方的活死人,爆发出了一股力气抓住阿绰往身后一推。 “公子……?” 贺少风苦笑,举起了他不知何时已经被咬伤的,血淋淋的手。 “怪我不听你劝告,快走。” 话音一落,他就没活死人淹没了。 阿绰来不及悲痛,往后跑了几步,借着街旁放着的推车,跃上了屋顶。 贺少风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还是会命殒西源。 “黎家军将士,百战不退,万死无生!” 他将自己的手从活死人们中用力的扯出来,已经近乎只有森森白骨了。可偏偏这骷髅般的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把短铳。 幸好,里面还有最后一颗弹丸。 “砰!” 阿绰回头望向西门,他死死咬着唇,浑然不知自己的下唇已被咬破,溢出了鲜血。 西源县城之外的活死人看着比西源内的活死人还要多,远远看去在城门处堆成了小山。得抓紧了,阿绰换了个方向,穿梭、跳跃在屋顶之上。 季之慢悠悠地穿过徘徊的活死人,一脚踢开了地上那把短铳。 “死了?” 贺少风已经被啃食得看不出人样了,半个脑袋更是炸开了花,还在冒着一缕细烟。季之踢了踢他,毫无反应。 季之有些不爽,直接踹倒了他身旁的活死人泄愤,活死人找不到目标,一边怪叫,一边扑咬着空气。 看着死透的贺少风,他想到了独眼龙一心求死的时候。成为活死人难道不是另外一种活下来的方式吗?这难道会比死亡更可怕吗? 不知好歹。 没了兴致,他踱步朝着西源走去,遇到挡路的活死人要么推开要么踹开。 现在还不到离开的时候,毕竟,还有人在西源躲着呢。 思及此,他才像是找回乐子,脚步又轻盈了起来。 “咚咚——” 土地庙的大门被敲响,难道他们被发现了?!对于之前季之的戏弄,众人还心有余悸。 冯在业悄摸地拔出了刀,李执也慢慢地摸着墙起身,准备透过花窗看看外头究竟是何人。 “李捕快!” 他对上了窗外人双眼,是阿绰。 “你还好意思出现?!” 祁姜看到是阿绰,气愤不已,上前就扒着花窗暗骂一句。二娘尸骨未寒,还躺在土地庙,他还敢来! “姚二娘与我们有深仇,是死有余辜。” 阿绰瞥见姚二娘尸体,知道祁姜所言何意,他也不闪不避。 “你——” “贺少风呢?” 祁姜还想再骂,被李执拦下来。贺少风和阿绰向来形影不离,现在却不见贺少风身影。 “公子死了。” 阿绰眼神一黯。 “李捕快,如今事态有变,西门开了。” 西门开了?!得知这一消息,众人面露欣喜,都往花窗凑了过来。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们逃离西源的可能性更大了! “外头是否有边军,或者是巽国的军队?” 李执急忙追问,见阿绰点头,又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众人都急。 “什么意思?又点头又摇头的?” “西门外有边军,也有巽军。只是,都成了活死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65 第六十一章 破局 门板重新被合上,才洒入的阳光被急急挡在了门外。 阿绰被众人围住,若不是李执拦在他面前,他都要被扯地站不住。 “你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绰略一犹豫,并没有透露贺少风原本开门的打算是为了迎接巽军入关。 “公子本意是从西门离开,没想到…我们都给季之骗了。” 李执看出阿绰显然还有所保留,他捕捉到“西门”一词,难不成他们也知道东门的情况? “西门可是出关方向,你们怎么不往东门去呢?” 李执故意逼问道,实则套话。 阿绰被问住了。 “是季之提议打开西门——” 这话不假。他顺着李执所问一想,终于知道了自从季之出现之后他的不安感从何而来。公子是想打开西门不假,但季之也听到了公子是有打开东门放活死人入关的想法。他们两次在县署见面,说的都只是开城门的事情,但并没有说是哪扇城门,最后是季之提的开西门。 他和公子根本都没有察觉到,无形之中二人已经被季之牵着鼻子走了。 “我可没保证,这门外头没有活死人哦。” 耳边再响起开门之后季之说的第一句话。阿绰怒极,转头就想离开。 季之是知道西门之外有活死人,而公子和他都被利用了! 冯在业抱着刀堵在了木门前,宛若一尊门神。 “你怎么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睥睨着阿绰,并没有要放他离开的打算。 祁姜也忍不住,两步上前拽住阿绰,她始终想不明白,活死人都横行西源了,明明齐心协力还能挺过危机,但他们宁愿冒着被咬的风险也要杀了二娘,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二娘?!” 阿绰一把甩开祁姜,要不是云轻赶紧扶住,祁姜就要摔在地上了。前有李执,后有冯在业,愤怒之余的理智让他没有拔剑。 “祁姜!我以为你知道姚二娘不是什么好人!” 祁姜简直就要抓狂,在这危机之下,活人越来越少,难道他们不应该先是一心合作离开西源,这才是重中之重吗? “那贺少风又怎么算得上是好人呢?” 要知道,贺少风可是差点让李执他们进不来客栈了。 阿绰闻言,眼中精芒一闪,手下意识便往腰间摸去! “够了!” 李执低吼一声,上前按住阿绰要拔剑的手,云轻也牵着祁姜退了两步。 “放开我。” 见阿绰冷静了下来,李执才松开了手,阿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 “公子曾是黎将军麾下。” “啊!” 众人惊讶,祁姜更是要惊掉下巴,黎将军威名无人不知,深受爱戴无人不晓。贺少风是说过他曾是军中之人,但谁能想到竟然是黎家军中的一员。 “公子被黎将军收养,就一直带在自己身边。将军虽然没有认公子为义子,但对公子而言,将军不仅仅是恩人,更是父亲的存在。” 阿绰语气淡淡。公子死了,既然公子从没打算和任何人解释他做这些是为什么,那就让他来告诉世人。 “四年前的东宫事变,就是奸相高琨利用醉心香陷害太子。都知道黎将军是太子的舅舅,为救太子心切赶回朝堂,临走前将几番劝阻的公子赶出了黎家军。” 而他那时候,就是当时东宫中的一个小小宦官。 “太子死了,将军死了,黎家军更是没了。公子后来才知道,若不是将军迟迟不认他为义子,若不是最后将军赶走了他,他也得死在四年前的乱局之中。要不是公子救了我,我一条贱命也得烂在东宫里头。” 这种事情,寻常人等又怎能知道呢? “ 黎家军成了乱党,而洪升雷为了在那奸相面前‘上进’,放出各种消息说从西源有机会逃离戚国,诱杀黎家军残党,姚二娘就是他的刀。所以祁姜,无数求生的黎家军弟兄们最后都葬生在西源,洪升雷和姚二娘,你让公子怎么能不杀他们?” 阿绰最后一问,问得铿锵有力。 神像庄严肃穆地立于神龛之上,微微上翘的嘴角,仿佛含笑着看透了人心。人世之间的私欲铸就了一个个悲剧,众生皆苦啊。 “那得重新想想离开的办法了。” 冯在业拍了拍阿绰的肩头,打破了这沉默而又尴尬的氛围。如梦初醒,一直没说话的勒巴安抚好星儿,起身加入人圈中。 “那我们从东门离开呢?” 虽然不知道他和星儿作为外族人进入戚国境内会遇到什么,但西门实在是过于危险。 李执和冯在业交换了个眼神,摇了摇头。 “东门被山石堵住,走不了了。” “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才燃起的希望这一下就被这噩耗浇熄。 “哎呦喂!早知道还不如躲在西源酒家!这下可死定了!” 货郎牛大元哭丧着脸直跺脚,他可是看着自己的同伴命丧活死人,费尽心思躲在了这里,累且不说,还又饥又渴。 “哼,那李捕快刚才还装模做样问我为什么不走东门?” 想必李执和冯在业早已知道东门的情况,竟然瞒了那么久,阿绰立马往边上退出,看着冯在业和李执,出言嘲讽。 勒巴满脸狐疑,看着李执的眼神像是看着陌路人那般。他相信李执,可是李执竟然罔顾大家的性命,更何况星儿也在啊。 一时之间,李执接受着所有人质疑的眼神,除了冯在业。 “你也早知道了?” 云轻就站在冯在业身侧,她只是低低问了一句,语气中有些失落。 “如果早让你们知道了,连活着躲在这里可能都没有。” 他冯在业可不像李执要默默受着,事实很残酷,但就是如此,如果他和李执说了,这些人根本活不到今天。 作为军人的傲气不容许他有消沉的可能,哪怕有一线生机都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李执,你怎么想?” 事已至此,冯在业也不遮不掩,离开西源才是他们首要目标。 “唯一的出口只有西门,现在外头的活死人恐怕也进了西源。” 他们本就精力不多,如今既没有吃食,也没有水喝。拖得越久,体力越差不说,意志也只会更低沉。 “呃…啊…” 突然远远传来活死人的嘶吼声,所有人惊地贴墙蹲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恐被活死人发现,众人心跳如鼓。 许久,等外头不再有声音,李执露出半个头,确认外头的情况,没见有活死人身影。他再蹲下,环视一圈众人,沙哑着声音,低声说道。 “不能再拖了,必须从西门走。” “嗯,季之迟早也会找到我们,到时候会更危险。” 阿绰附议,他对季之恨之入骨,但是他清楚季之可比活死人危险得多。 “防守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只会把我们耗死。” 不得不承认,冯在业说的是对的,再待在西源就是死路一条。 “那要怎么避开活死人呢? 云轻轻声问道,这里去西门也得要一柱香的时间,能不能活着赶到西门都是个问题。 “这些活死人对声响敏感……” 勒巴可还是记得他带着星儿躲在县署的时,看到了李执是怎么用活羊吸引活死人注意力,趁机救人的。 “没错,如果能制造出声响,或许能牵制住活死人。” 李执默契的有了同样的想法。首先想到的是县署门前的申冤鼓,但封城那天他将鼓皮砸坏了,根本行不通,李执懊恼地拍了拍前额。 “又要弄出声响,还得让那么多活死人听到,这得是多大的动静啊?” 牛大元小声嘟囔着,安安分分躲着不好吗,还要跑到西门简直就是送死咧。 想不到办法,一屋子的人又陷入了焦灼。 “那我们从巷子里绕到西门。” 眼见才起的士气又要下去,冯在业抛出新的办法。 “西门那全是活死人,我们就几人,根本毫无胜算。” 阿绰摇头,他就是从西门来的土地庙,那里有多危险他最清楚。 “呜呜……” 星儿憋着嘴,想努力憋却憋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勒巴心疼地抱着直哄。 “这个动静够不够啊……” 牛大元话还没说完,云轻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别当真,别当真。” 自知理亏,牛大元自顾自说了两句,就讪讪地闭嘴了。 “有了!” 祁姜没来由的一句,众人面面相觑。她一扫颓靡之态,直起了身子。 “活死人遍布在县城四处,我们无法预料到会在什么时候碰上。我想了好久,往日在西源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声音,是全城人都能听见的。” “接着说。” “封城之后,西源外有焰火炸裂,声响极大,当时都以为是巽军进攻讯号,还引得西源大乱。” 众人点点,都对那时的骚乱还有印象。 “可是爆竹焰火应该都在中秋那夜用的差不多了,一时可能也找不到……” 说着说着,祁姜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根本不知道哪里还能找到这些玩意儿。 “若不是祁大夫这么一提,我都快忘了。” 祁姜有些不解李执说的“忘了”的意思,因为他们就是在那回骚乱中救了勒巴和星儿。 “毕竟那钟鼓声太久没有响起了。” 钟鼓声,冯在业一笑,他可是负责守城将士,自然知道李执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两次探访过东城门,那里不怎么见到有活死人,或许有些可能。” “可是不是说东城门走不了吗?” 云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当他们两人意思是要从东门离开。 “他们是想利用东门上的钟声来吸引活死人。” 祁姜也听懂了李执的意思,耐心地向云轻解释。 晨钟暮鼓,不仅是城门开关的讯号,更是用以报时的方式。钟楼位于东门,而鼓楼位于西门。只是自从西源沦陷之后,钟鼓声就不再响起。 希望再次冉起,钟鼓声的确能够响彻西源。 “但是敲钟之后,再想从东门赶往西门,岂不是更难?” 土地庙离县署不远,几乎就处于西源中间位置。从这里去两处城门分别需要一柱香的时间。若是先去东门再赶往西门,花费的时间久不说,更是会和赶往东门的活死人碰上。 “所以……” 李执顿了顿。 “所以需要有人去东门敲钟吸引活死人,而剩余的人趁这个时候往西门去。” 冯在业接着李执的话头,说出了这个险招,也是如今唯一的办法。 牛大元看看左右人等,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那谁去?” 不管谁去敲钟的人定是有去无回,反正他是不去。 敲钟一事,必须万无一失,剩余的人才能有生机。 “我去。”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李执和冯在业相视一眼。曾经同为七死军,不成功便成仁就是他们的信念。 “你们俩要是去了,万一我们再碰上活死人,也不是对手啊。” 勒巴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还带着星儿,肯定撑不了多久,更别说剩下的人以往连兵器都没有碰过,都指着李执和冯在业能带着他们杀出重围。 “我有轻功在身,可以翻上屋檐,这样能最快地赶到东门,也许还能活着回来。” 阿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了身。 “我去。” 第六十二章 西奔 阿绰会武,身形不似李执和冯在业那般魁梧,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又有应对活死人的能力,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但底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除了会武的那几人,其他人也没能力接下这份差事,怕也是真的怕。眼下阿绰不管是什么理由主动请缨,这极有可能是一去不返,这时候再说些什么体己话,又过于假情假意。 “行,那就你去。” 冯在业不多废话,他敬佩阿绰这份勇气,也站起身以表示对他的敬意。 人选已定,接下来就是几人商量该怎么配合一事,兵贵神速,他们得趁天黑前出了西门。 “平常从这里走到东门,约莫一柱香的时间。” 李执在西源当差十年,对西源的情况最是了解。 “我这从房上走,应该不会碰着活死人,用不了一柱香,快则半柱香。” 阿绰在脑中回想着东门所在,迅速下了判断。 “好,那我们就已一柱香为限,就在这庙中等着。等香一灭,不管你有没有回来,我们都得往西门去。” 神龛上就放着平时给信众自取的线香,冯在业恭敬地对神像三拜,随后挑选了一支香。 “万一钟没敲响呢?” 祁姜问得委婉,若是阿绰不幸遇难,钟不响,他们也走不出去。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执将自己随身的火折子递给冯在业,白烟袅袅升起,线香被点燃,矗立在香炉中。看着神像,李执也跟着三拜。 “钟会响的。” 冯在业已经将门板打开,阿绰平静地留下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透过花窗,看到阿绰攀上了一处屋顶,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众人才回过神来,盯着神龛上的那柱香,默默无语。 去往东门的路并不如阿绰想的那般轻松。 站在高处,他能看到从西门涌入的活死人已经陆陆续续往西源四处分散了,他必须更小心。他看着脚下的瓦片,但凡引起一个活死人的注意,那么活死人的嘶吼声势必会引来更多的活死人。 他得快,但是动静又得足够小。看着远处高大的城楼,阿绰跃过一间间屋顶。这一片并不像西源北里,是以低矮的民房为主,鳞次栉比的商铺和民房交错,让他比平时花费更多力气。更何况,从西源酒家出来之后他就没有休息过,期间还有两场透支体力的拼杀。 小段香灰掉落,看得人心中忍不住“咯噔”一下。平常不过一柱香,如今却让人觉得度日如年。 土地庙外的怪叫声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这并不是个好兆头。众人紧贴着泥墙,屏息凝神,唯恐外头徘徊的活死人靠近一点。 冯在业和李执各自拿着刀,守着木门。 “一柱香之后,要是钟声没响,我出去引开活死人,你带着他们赶紧去往西门。” 冯在业听到了李执说的这话,瞅了他眼,也不接话,只是轻笑一声。 神龛上的那柱香已经要燃到一半了。 冯在业突然朝李执方向伸出了手,他手里握着并未出鞘的刀,刀柄朝向李执,停在空中,像是在等些什么。 李执有些恍惚。他也手握佩刀,将刀柄伸过去,这动作十分自然,就像吃饭喝水一般。两人刀柄一碰,发出一声不大但清脆的声响。 这是七死军将士们每次出战前约定俗成的动作。不仅是给彼此打气,还是一种承诺——刀齐柄,人并肩。七死袍泽,同死同生。 事过境迁。冯在业还是冯在业,但他不仅是吴望,也是李执。 “不要给七死军丢人。等出了西源,你我再算。” “好。” 李执笑了笑。先前他说自己去引开活死人,冯在业不应。如今这句话便是告诉自己,努力不要死,活着出去,我们的恩怨还没算完呢。 顺利到了东门,阿绰稍稍松了一口气。钟楼位于城墙之上,等阿绰找到登上城墙的石阶,顿时傻眼,石阶早已坍塌。等他赶到另一侧石阶,也是如此。 阿绰不禁苦笑,朝廷这分明就是不给西源任何一点生路。 城墙高耸,哪怕他有轻功,没有借力的地方,他也登不上去。唯一的路径还是只能靠两侧的石阶。他仔细观察着眼前石阶,下方虽然是坍塌的,但上方还保留完好的一部分。他踩上坍塌的那一部分,还算结实。 阿绰退到一定距离,他隐隐的听到了嘶吼声,心中一紧。 “怎么还没听到钟声响?” 已燃过半支香,不需多久这支香就要燃尽了。土地庙中,已经开始焦躁了起来。 “再等等。” 祁姜安抚着云轻,但紧握成拳的手也暴露了她此时心中的紧张。 阿绰一阵助跑,当踏上石堆后用力一跃,双手成功地攀住了上房石阶,心喜。接着就看到粒粒土屑正往下掉,最外侧的石块要撑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量,马上就要掉落。阿绰紧忙松开一手,平衡身体。 “嘿!” 他看准时机,还攀着石块的那只手猛地一拉,他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抬了些许,石块再也坚持不住,脱离了石阶。阿绰松开的那手连同整个手臂狠狠地往石阶更里侧一捅,将整只手臂当成了撬棒插入碎石之中。剧痛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了全身,让他差点松了手。 他被挂在空中晃了晃,等疼痛过去,他咬着牙将另一只手臂也往上去够。 李执站起了身,决定以身试险,独自出去引开活死人。准备搬开门板的手被冯在业按住。 “再等等!” 冯在业看着那缕细烟,香虽然已经燃到了最底部,但还没有灭。 一双满是血痕的的双臂终于扶上了那悬置在半空中的钟椎。阿绰双手颤抖个不停,但还是咬牙抱着钟椎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往晨钟撞去—— “铛——铛——铛——” 西源钟声再响,洪亮的钟声如同佛音,震得人心头一明。 一城活死人全部驻足在原地,随即僵硬地转身,朝钟楼方向而去。 “呃…” 已成为活死人的独眼龙焦躁地想冲向钟楼,季之抓紧了牵住他的麻绳,让他无法再向前多迈一步。 他们身边尽是飞奔往钟声方向的活死人。 “哼。” 季之面色阴沉,硬是生生拽着独眼龙,逆流而上,往西门去。 “成了!” 钟声一响,土地庙内的众人拿起兵器起身,顿时来了精神。 伴随着钟声,神龛上最后一缕白烟消散。 冯在业点点头,紧了紧手里的刀。 “准备好,跟紧了!” 门板砸落在地,阳光照在身上冲散了些寒意,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走!” 李执走在最前头,出了土地庙迅速穿过大街钻入了长巷之中。跟在他后头的人,不敢有任何怠慢,就差点要贴上前面的人了。 西街直走便是东街,连接着东门。大街上仍有动静,李执判断应该还有不少活死人在街上穿行,万一正面碰上,躲都不好躲。而巷弄之中又不一样,小径分叉,可以随时变换路线,唯一的坏处就是,活死人随时都有可能从某个巷口中窜出来。 那钟声仍在以十息一响的频率回荡在西源上空,还能掩盖些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勒巴毕竟还抱着星儿,他心中焦急,哪怕拼命跑,也渐渐跟不上,脚步越来越慢,逐渐被甩到了队尾。他的双腿就像是灌铅了一般,呼吸也逐渐紊乱,突然肋间抽地一疼,一阵头晕眼花,跪倒在地。 “爹爹!” 星儿看着前头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被遗落在后方的父女俩,更害怕得紧,“哇”地哭出了声。 “糟糕!” 李执暗道不好。 不少被困在巷弄之中,被钟声吸引但像无头苍蝇乱跑的活死人,也听到了星儿的哭喊。 李执停下回头时,就看到的是祁姜的背影,和勒巴喘着粗气,面露绝望。 “阿业,你带着他们先继续往城门去。” 冯在业点点头,带着其余几人继续往前走,有意地放慢了速度。 祁姜是听到星儿哭声,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她朝勒巴父女跑过去的人,先是捂住星儿的嘴,一边摇头安抚着星儿。星儿自觉自己做错了事,抽抽嗒嗒地瞅着勒巴。 “快起来!” 勒巴被李执拽起,呼吸才平稳了些。 “还能走吗?” 勒巴点点头。他现在还不能垮,等站稳后他又抱起星儿。还能看见冯在业他们的身影,三人赶紧跟上。勒巴的步伐明显没有那么快了,祁姜小跑在最前头,不停的回头看,担心勒巴再次跌倒。李执在勒巴身后,小心地看着四周。 “呃…” 他们还有一个巷口就快要赶上冯在业了,就听到活死人的嘶吼声,下一刻,活死人就从巷口中窜出,祁姜急停脚步,险些撞上。 祁姜虽然手中也拿着刀,但不得其法。好在她身后的勒巴挥出刀砍在活死人肩上,李执急忙补刀往要害去。 “李执!” 前面传来冯在业低喝声,吸引了几个活死人注意力,一拨还在和李执纠缠,一拨就冲冯在业方向跑去。 “不要管,你们先走!” 如果冯在业要是回头救他们,那他们都会被困在这里。李执一边应付着眼前的活死人一边喝道,回应冯在业。 “我们快走啊!” 牛大元看着已经冲过来的活死人,慌得不行,已经跑到了冯在业最前头,想跑又不敢离他太远。 李执他们被活死人节节逼退,反而离冯在业他们越来越远。不可恋战,李执心想。他余光中瞥到这几只活死人窜出来的巷口,心中一动。 “我们西门见!” 他朝前边不远处的冯在业等人喊道,一只活死人朝他扑了上来。 “快!往这边走!” 李执朝勒巴和祁姜喝道。他一刀剁了活死人半拉脑袋,不退反进,拐进这个巷口。 勒巴和祁姜闻言,追在李执身后,也进了这条巷子。 “呃…啊…” 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活死人的叫声,云轻瞬间头皮发麻。冯在业虽心忧后头的人,但也明白李执的顾虑。 他听到李执的话,也看到李执他们已经顺势拐进那条巷子,于是拽起云轻的手,赶上牛大元,继续往前跑。 “走这边!” 李执进了巷子,便立刻领着众人在第一个路口往西拐去。若是他没记错的活,这条小巷不是死路,能通西街,但当务之急得先甩掉活死人。 一行人被拆散成了两拨,在蜿蜒的长巷中,沿着不同的路往西门而去。 第六十三章 叮当 长巷里,李执领头,祁姜紧随,勒巴抱着星儿跟在最后,一路奔行。这次三人拉开得不远,李执开路的同时,也一直回头观察,确保勒巴和星儿不会掉队。 有四五只活死人追在一行人身后也进了长巷。它们没有思考的能力,只是根据某种本能在追猎血肉与生命的气息。 “哗啦啦——” 最领头的那只被一盆放在一角的粗陶花盆绊倒,也把那花盆带得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花盆里种的是一株野菊,原本长得还算枝繁叶茂,它的主人应该看照得不错。只是这么些日子没有浇水,叶子也开始枯去了。但野菊花偏偏还是在这深秋开了,随着花盆砸在地上,花瓣散了一地。 这条巷子不过两人来宽,还被居民们放置了花盆这些杂物。活死人又没脑子,领头那个一摔,身后的又绕不开,直愣愣地往地上那个头上踩。 地上那个又爬不起来,只能挡住后面的活死人。一群活死人挤作一团,也就追不上李执等人了。 李执听见了后面的动静,他观察了一番,缀在队尾,拆了长巷中一户人家的门板,堵住了身后的来路,这才重新追上前头的祁姜勒巴。 “后面那些东西应该追不上来了,可以稍微缓缓了。” 他对几人说道,看着勒巴体力透支、气喘吁吁的样子,主动朝他伸出了手。 “星儿,来。” 李执接过勒巴怀里的星儿,一边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一边提醒勒巴和祁姜:“还是不可掉以轻心,这长巷里,谁知下一处会窜出什么东西。” “李叔,对不起。” 怀里的星儿拉了拉李执的衣襟,眼眶通红。 她为自己当时哭出声而引来活死人,给大家带来如此麻烦感到后悔。 “意外随时都会发生的,小心便好。若不是你,你爹也就掉队了。” “就是,星儿,我捂你嘴的时候你反应也很快呢。” 祁姜也出声安慰她。 “李叔,我们能活下来吗?” 星儿问李执。 李执微微一笑。 “一定可以。” 阿绰再也撞不动钟了。 或者说,他的手已经完全不受控制,颤抖得抬不起来了。 先前,他凭借极强的意志和一双伤手,约莫每十息便撞一次钟,俯瞰从这西源县城各处蹿出来无数的活死人,朝他这里汇集。 直到刚刚撞的最后一下,已经见不到新的活死人出现了。代价便是,他所在的钟楼底下,已经密密麻麻地淤积了无数活死人,结成一片水泼不进的死亡区域。 它们簇拥着,嘶吼着,试图爬上钟楼,但挨着挤着,爬不了多高便摔落下去,一时威胁不到阿绰。 阿绰坐在地上,尽可能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回复体力。他从上衣前襟撕下布条,包扎好自己手掌与手臂上的伤口。 眼下的情况是他预想到的。这任务对他,倒不是完全死路一条,好歹还有一线生机,不然他也不会领。 阿绰侧头朝城里望去。离钟楼不远,有一幢三层楼的驿站。它挨着东门,方便人来往进出西源。 钟楼比驿站还高上差不多两层楼的高度。他来之前便算过,自己凭借轻功从钟楼跳下去,是完全有可能落在驿站屋顶的。 这一步若是可以成功,周遭的无数房屋,便可让阿绰天高凭鸟飞了。 只是时间不等人,他调匀了呼吸,站起身来。 “就凭你们这些畜生?” 阿绰望着钟楼下的活死人,轻蔑一笑。 他留了几步冲刺的空间,重新提起那口气,朝驿站方向的半空中飞射而出。 路过一处紧闭的宅院门前,祁姜听到了里头悉悉索索的动静。 勒巴也听见了,他示意祁姜动作再放轻些。 “里头应该有不少。” 他压低嗓子对李执说道,李执点头赞同。 这并不是几人遇到第一处困着活死人的地方。 先前他们急着赶路,没注意控制动静。好在惊出的活死人只有一只,被勒巴一刀从腥臭的嘴里捅进去,重新把它推回了所在的院子,祁姜把门从外头用竹竿拴住。 之后几人的动静便尽可能放轻了。 “我们还有多远能到西门?” 祁姜问李执,李执眺望了一眼。 “不远了,再过两个巷口能拐回西街,到那里,西门便就在面前了。” “嗯…钟声停了。” 刚才一直在赶路,谁也没注意到钟声是什么时候停下的,直到过了这处宅门后,祁姜才意识到为什么他们能听到宅门之后的动静,而里头的活死人又是为何焦躁不安。李执心一沉,阿绰恐怕凶多吉少,更重要的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平安地通过了第一个巷口,还有百步路便能到第二个巷口。 没有了钟声,寂静的西源反而将他们的五感放大,紧张与恐惧也被随之放大,哪怕一丝的风吹草动都容易令人心惊。 “叮叮当当——” 这突来的清脆响声,李执死也不会忘,上一回听到这个声音就是季之将他们堵在酒家门口。星儿都不自觉抓紧了李执的衣襟,祁姜和勒巴更是头皮发麻。 声音是从他们身后传来的。 李执回身,还没看到季之的身影,他赶忙一扬手,几人加快脚步闪入最近的巷口。 “叮叮当当——” 李执探出头去,就看到季之牵着一个活死人从另一处巷口穿出,但看不清他手中是摇着什么叮当作响,他身后更是数不清的活死人。他驻足在了李执他们刚刚经过的宅院门前。 “砰砰砰——砰——” 宅院里头的活死人被惊动了。乱而急的拍门声,引得独眼龙也颤颤巍巍地朝木门去,被季之一拽,他收好玉石佛珠。 “啧,急什么啊。”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活死人群就往木门撞去,木门没闩,外头的活死人很轻易的就撞推开了门。独眼龙急急地也要往里冲去,季之见拽不动,索性松了麻绳。 为了能顺利打开西门,他可是废了不少力气将附近的活死人都困在了一间间宅院之中。东门打不开他可是知道的,但没想到竟然传来钟声,引得活死人都往东门去了。这些被他困在西门附近的活死人,如今反倒派上了用场。 他是不知道酒家里那些个活下来的人躲在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想耍什么花招。躲得了他,又能躲得了那么多的活死人吗? 想到这,季之的心情才好了点,他进门去找独眼龙,打算接着去开下一个宅院。 李执已然冒了一身冷汗。 他身旁的祁姜和勒巴,虽然没看到巷口外发生了什么,但是听到隐隐的嘶吼声和李执不妙的神色,也猜到了七八分。 拐往西街的路口就在眼前,他们必须往前去,但指不定会被活死人发现。 “等我手势,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你们赶紧往下一个路口跑,千万不要回头。” 李执压低了声音交代着,祁姜和勒巴点头。 再探出头去,季之还在宅院里,长巷里只有些活死人。 李执伸手一挥,早已准备好的祁姜和勒巴就往前继续跑去,李执紧忙跟上。 几个活死人好像听着动静,朝李执方向望来。 但却没发现目标,茫然地挥舞着手臂嘶吼着。 李执他们已经拐过去了。 “嗯?” 季之察觉到了这个异常,他将独眼龙拽起,出了宅院张望。 巷子里空无一人。 他盯着长巷,若有所思。 “走吧哥哥,我们去看看。” 玉石佛珠又被他拎在手上,只需轻轻一甩—— “叮叮当当——” 一辆废弃的牛车拦在了路中间,估计那人是受了惊吓慌不择路钻进了巷子里,但没想到被卡在了中间。牛已经不知去向,看得出挣脱痕迹的缰绳还孤零零地挂在牛车上。 脆响声又重新响起,离他们越来越近,如催魂符。 牛车底下尚有空隙能让人钻过,只是高大的车舆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前头的情况。 勒巴放下星儿,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看向李执,等到李执的点头,他才带着刀先钻了过去。 所幸,牛车这边没有没有活死人,但后方的泥墙可能是被牛车所撞,坍塌了一块,露出了足够一人进出的洞口,勒巴拿着刀朝着洞口探去。 星儿蹲着看着牛车底下,勒巴钻出去后就不再见身影,这让她害怕地憋着眼泪,小脸涨得通红。 直到她看到勒巴俯下身招呼她钻过来,她才默默流出泪来,手脚并用爬了过去。 “叮叮当当——” 祁姜才钻进去,脆响声再起,这次更近了。这让她不由得慌张了起来,一直挎在肩上的药箱卡在了车轮中间,她赶忙卸下药箱,勒巴一拽她就爬了出去。祁姜回身想扯出药箱,已经往里钻的李执见她如此,上手帮忙,稍稍用力将药箱抬起一角,祁姜却重心不稳向后倒去,而药箱也往地上一砸。 “哐——” 勒巴和星儿一脸惊恐地看着祁姜。祁姜瞪大着眼,扑了过去抱着药箱连忙起身,等再次将药箱挎在肩上,她举着刀,警惕地听着四周动静。 李执身形较壮,车下那点空间对他来说实在狭窄。 “叮叮当当——” 这一回他们不仅听到了脆响声,还能听到了属于活死人的怪叫声。 祁姜已经顾不上许多,上前帮着勒巴试图一块儿将李执拖出。三人一同使力,李执觉着髋髀处一松,欣喜抬头,就看着一个活死人从那洞口处缓缓走出,离祁姜和勒巴就几步距离,星儿站在一旁,已经吓得不敢动。 李执将两人手甩开,勒巴和祁姜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拍地而起。 “叮叮当当——” 活死人像有了方向,朝着李执三人冲过去,拔刀来不及了!李执双臂交叉与面前,准备向活死人撞去! 一个身影从高处跃下,长剑贯穿了活死人喉间,等长剑拔出,活死人倒地,三人看清了活死人身后之人,一滴血从他指尖滴落在地。 是阿绰。 冯在业看着不远处城门,又看着眼前这堵墙。 牛大元气的捶胸顿足。 “天爷啊!怎么就跑进了死胡同!” 接着双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还不停念叨着“阿弥陀佛”。 “你要想死得快,你就继续跪在这。” 云轻瞪着牛大元,咬牙恶狠狠道,一手想把他拖起来…… 牛大元甩开云轻,想要发作又碍于冯在业在一旁。 “拿好你们的刀,走!” 城门离他们越来越近,总是有路能出去的。 三人顺着原路往回快走,没多久就看到有巷口,冯在业就想拐过去。 “这儿走下去也是个死胡同,还得再下一个巷口……” 冯在业眯着眼回头看了眼牛大元,云轻更是气打不一处来。 牛大元也很无语,刚才他们可是在逃命啊,他哪有心思注意他们在哪,这不他也是才发现他来过这块儿嘛。 三人不多犹豫,直奔下一个巷口。 但他们没注意到的是,他们经过的死胡同深处,人影幢幢。 第六十四章 终战(上) 冯在业几人拐上了西街,可西街上的情景却令几人目眦欲裂。 西街上,赫然三五成群的活死人漫无目的地游荡! “该死,不是钟声把它们都引去东门了吗!怎么还会有这么多!?” 牛大元喃喃道。 冯在业反应是最快的。 “回去!” 他说着便拉着两人,趁西街上的活死人还没注意到它们,转身回巷子里去。 三人没往走上几步,巷子里头突然冒出了半张被啃咬得皮肉尽失的脸。 三人望见了那张脸,那张脸也望见了他们。 “吼……” 像是受到了某种莫名指挥,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后面,冒出了更多的活死人,嘶吼着朝三人而来。 西街上的活死人们好像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只是没见血肉,相对迟缓,也有不少晃晃悠悠朝三人所在的这条巷子过来。 前有狼,后有虎! “阿弥陀佛,这回真完了!” 牛大元哭丧着个脸,两股战战。 冯在业还保持了冷静,他一张望,眼前一亮。 只见他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抽刀一斩,生生劈断了一把铜锁,那铜锁栓住的宅门应声而开。 “快来!” 已经顾不得这所宅院里究竟藏着多少未知的危险,他招呼云轻与牛大元。 西街上的活死人已经晃荡过来,转进巷口。 一扇重新紧闭的宅门前,一只只剩下半张脸的活死人在挠门。 那些西街来的活死人,汇入了它身后的活死人群,只是没有目标,一同茫然地嘶吼着。 这间宅子看着不像是有人住,连那木门看着都摇摇欲坠,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外头的活死人会不会破门而入。 “糊涂啊!这下不就被堵在这儿了吗?!” 牛大元不停地嘟囔着,突然撞上了冯在业坚实的后背,他捂着鼻子疼得龇牙咧嘴。见冯在业斜睨着他,悻悻垂眸,不再多言了。 “四处看下有没有其他能出去的地方,小心点。” 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冯在业留下一句话之后,就和云轻往院子两头探去。牛大元呆愣在原地,不一会儿就不见那两人身影了。 “砰砰——” 时不时还有撞门声,让他清醒了点,牛大元看着那木门害怕得紧,直直地就往眼前的宅子里去。他想着要是木门防不住了,躲进宅子里不出声也还能撑一撑。 房子的门没锁,牛大元心喜,才一推开,阴风阵阵。等他看清屋内景象,吓得跌倒在地。 他娘的,里头全是纸扎人。 这看来是纸马铺老板的宅子,被用来存放一些祭祀用品。牛大元轻抚心口,连滚带爬地绕到房子后要去找冯在业。 云轻是在后门处和冯在业汇合的。 天无绝人之路,这宅院里头还有一扇后门。冯在业朝云轻点点头,举刀戒备在门边。云轻一手拿着刀,一手才摸上门闩,就听到后面慌张的脚步声,立马举刀回身,直到看到了牛大元的身影出现在了拐角处。 冯在业上前两步就将牛大元拎到一角。现在还不知道后门这条巷子是什么情况,若是再把活死人引来,他们就无路可走了。 “怎么了?” “这屋子里头全是纸马,不吉利啊不吉利。” 牛大元哭丧着脸,这西源那么多宅院,偏偏让他们躲进了这间,这莫非是老天爷在暗示着什么。 “纸马……” 冯在业看着那间屋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们两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牛大元和云轻面面相觑,冯在业快步向宅屋走去,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那些纸扎玩意儿有啥可看的……” 云轻一掌轻拍在牛大元后脑上,警告他不要再发出任何声音。 纸扎人栩栩如生,立在房门两侧,似乎在互相看着对方。不仅有纸扎的人和马,后头还堆满了纸扎的明器和器皿。 冯在业伸出一掌,感受着风从他的五指穿过。当下他的心中便下了一个决定。 如果他们逃不出去,也定不能让这些活死人再祸害人间了! 云轻嗅到了一股异味,像是什么烧起来了。她望向宅屋,见到隐隐的火光,也见到冯在业快步走来,直接一把拉开门闩。 “跟紧了!” 后门所在的长巷并没有活死人,但是往左右远远看去,两端巷口分别是西街和另一条与西街平行的巷道,都能看到活死人身影。 冯在业毫不犹豫就往西街方向去。等火势大了,西北风一吹,自会堵着后头的活死人。 屋子里头的纸马逐渐被趋大的火势所吞噬,火苗越窜越高, “噼哩啪啦”的爆裂声此起彼伏。 那木门再也承受不住,被活死人撞开,蜂拥着冲进了起火的房子里。它们很快也着了火,虽不知什么是疼,但火焰烧坏了血肉之后,自然也就倒在火里,不动弹了。 黑烟很快就冒起,冲天而去,如狼烟一般。 而那一头,还在长巷中的李执等人,见到阿绰还来不及欣喜,就看到了这个讯号,不过和他们隔了两条长巷,但离西门更近了。身后令人心惧的叮当响声早已消停,但是活死人的急促的脚步和嘶吼声在朝他们而来。 “牛车能拖住一会儿,继续走!” 李执一把抱起星儿,勒巴和祁姜紧随其后,阿绰则跟在最后。 附近一些稀散的活死人都朝着冒烟地方附近的巷口跑去。 往西街的巷口已经躺了几具活死人的尸体,离西街不过咫尺。冯在业几人借风势与火势阻挡了身后的活死人们,但要回西街、去西门,他们还是得直面西街上的活死人。 冯在业的刀才从眼前活死人的脖颈上抽出,又接着往下一个活死人砍去。云轻也竭尽全力将刀卡在了冲她而来的血盆大口上,喷出的臭气让她几欲想吐。牛大元一刀砍到那活死人背上,活死人根本不痛不痒。 “砍…他…的头!” 云轻被活死人推地退了一步。活死人和云轻贴太近了,牛大元不敢出刀,只得用力朝那活死人腹部踹去。云轻觉得手上轻松了许多,这才稳了身子,呼出一口气,瞟了眼牛大元。 “干得不错。” 她继续往前冲去。 活死人被踹倒在地,嚎叫着要爬起再次袭来。冯在业一刀落下,让他头身分离。云轻和冯在业擦身,挥刀砍向下一个袭来的活死人。 “呃…啊……” 嘶吼声是从他们身后传来的。牛大元转身边看到了长巷里的活死人也冲了过来,他侧头看了眼正在配合砍杀活死人的两人,咽了咽口水,双手握刀,望着狂奔而来的活死人——他也得做点什么。 又能看见西街了,冯在业信心大作,又一挥刀,没想到有一剑比他更快,直接刺进活死人喉间。 “铛!” 另一把刀直接接住了他的劈砍,发出响声,两人都手臂一麻。 “李执!” “阿业!” 站在李执身边的是依旧冷着脸的阿绰,要不是李执这一挡,冯在业这刀就砍他身上去了。 两拨人再度汇合,都有些欣喜。牛大元回头看到这一幕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他看到李执看向了他。 “小心!” 下一刻他就觉得手上一疼,接着不仅是手上,还有他的肩上,颈上。 “啊!” 惨叫出声。在他分神这一会儿,活死人冲到了他面前。 “牛大元!” 云轻想要上前去救他,却被冯在业拉住。 “快走。” 牛大元已经回不了头了,他的眼前是数张恐怖的脸。“铛”的一声,长刀落地。 “阿弥陀佛……” 他再也站不住,瞬间被活死人淹没。 火势越来越大,原本只是一间宅院,而如今成片都烧了起来。西街一侧火光熊熊,另一侧天高云淡。 偶有浓烟飘过,但众人都能看到敞开的西门,还有西门前站着的两个人影。 “来了。” 季之站在西门前,微微一笑,一手牵着独眼龙,另一手高举,摇动着手上的玉石佛珠。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急促而清脆的碰撞声。 “快!冲出去!” 李执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西门附近的街巷里陆陆续续跑出活死人,他们像是受到玉石佛珠的蛊惑,围在了他的身边,高举着双手想要抓着那佛珠,也成功地堵在了李执去往西门的必经之路。 急刹脚步,李执一抬手,拦住了身后众人,除了阿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何况又是在西门,这个让公子丧命的地方。 阿绰助跑两步,突然转向右侧,借力登上侧边的房屋之上,看准方向一蹬,长剑就破风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季之不过轻转上身,活死人群也跟着脆响声移动方向,一个巨大的人盾就挡在了季之的面前。阿绰并未收剑,但长剑也只贯穿了他眼前的几个活死人,那脆响声并为停下。 “走!” 李执号令一声,率先往前冲去,冯在业紧跟在他的身边。 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绰送死,更何况想要走出西门,眼前这关就得破。不如趁现在和阿绰两边同时发力,不然等那些在东门的活死人再往这边来,便无力回天了。 阿绰在空中一个翻身,手腕一转,长剑顺势收回,从几个活死人脑袋踩过,稳稳落在了活死人群的身后,西门的门前。 数个活死人也朝他冲来。 西门之外,近在咫尺,他只要出了西源总是有办法甩开这些怪物。 但他看到了贺少风残破不堪的尸体。曾经戚家军的一员,竟然落得如此凄惨的死法。 悲从心起,怒由胆生。阿绰赤红着双眼再度杀入活死人群中。剑花翩翩,如同蛟龙入海溅起的水花,朝着脆响声杀去。同时,他也渐渐地被活死人包围在了圆心。 另一头,昔日沙场共战的默契还在,李执朝左,冯在业向右,两把刀或劈或砍,虎虎生风,一条窄路就这么生生被开辟出来,护着后头几人一点点往西门挪去。云轻就反复用着冯在业教她的那几招,护在后方,勒巴见机替她补刀,祁姜虽不会使刀,但靠着蛮力乱挥着刀也还能有些防身效果。星儿被勒巴和祁姜簇拥着,护在了最中间。 不少从火势之中跑出的活死人,身上还带着未灭的火苗就要朝他们冲来。活死人本就看着恐怖,如今在火场里走了一圈,现在看着更是吓人,还以为是地狱之中的恶鬼爬了出来。星儿就任由自己被两边牵着、拽着、推着,紧闭着眼什么也不敢看。 眼见他们也要被活死人所包围, “垮插”一声巨响,被烧透的房屋再也经受不住,轰然倒塌。后头的那些活死人,被倒塌房屋的持续“哔剥”声和佛珠脆响声给左右。 阿绰看到了季之的身影。季之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看着他,让他厌恨得很。阿绰在等,等一个一剑过去取季之性命的时机。他的力气早已经被耗干,可他并不觉得疲累,阿绰一剑又一剑刺出,快速无比,直到他看到一条路径,只需三步就可以杀向季之,时机来了! 一步、二步,他看到季之面露惊讶,但是摇着佛珠的手没有停下,另一只手用力一拽。 三步。已经成为活死人的独眼龙从侧方冲出,咬向了阿绰的脖颈。而他被独眼龙这么一撞,剑刺偏了,擦着季之耳边而过。阿绰见此,手腕一翻,长剑凌空划过。 脆响声终于停了。 一颗颗玉石佛珠掉落在地上,被无知的活死人踩来踩去。 阿绰轻勾嘴角,因为他看见季之的脸上,终于不是那一副令人恶心的笑容。 一道触目心机的剑痕从季之的手掌延伸到他的小臂,他阴狠地看着阿绰,舔了口手掌上的伤口。 还在流血的手拔出腰间匕首,季之推开独眼龙,一把将匕首插进了阿绰的心窝。一刀还不痛快,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阿绰的身子渐渐软了下去,躺着地上再无知觉。他脸上挂着嘲笑,黑瞳倒映着围过来的活死人,以及一刀刀捅向他满脸血的季之。 红隼掠过天空,扫视着底下的人间炼狱。 第六十五章 终战(下) 李执是看着阿绰倒下去的,他不知道,明明已经突围到城门口的阿绰为何会重新杀回来,甚至是杀向那季之所在、活死人最密集的地方。 是为了解我们的困吗?还是,替他那个一副阴鸷样的主子报仇? 他看不见活死人们脚下,已然不成人形的贺少风。 “那声音断了!他指挥不了那些畜生了!” 冯在业喝道,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尸群的变化,它们已经趋向于混乱了。 “我的珠子,该死,该死!” 季之跪在地上摸索着,可地上尘土飞扬、血肉混杂,几颗小小的珠子一旦没了串绳,早就被这些没有脑子的活死人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哪还找得到呢? 他知道自己只是徒劳,于是一抹脸,重新直起腰站起身,透过密密麻麻的尸群,望见簇拥着,朝自己西门方向杀来的几人。 李执和冯在业的身手,不同于更重轻功的阿绰。 两人都是精锐军旅中厮杀出来的铁汉,一对一他也没有信心取胜,更别说自己面对的是两人了。 他需要更多的活死人,也必须要找到某种方式,重新利用起活死人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咻——砰——” 大火已经连成片,下一刻,不知道谁家没用完的烟花爆竹终于被大火引燃。 “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季之双臂张开,仰天大笑了起来,活死人群被他这么一刺激,嘶吼声也越来越高。 李执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李执!不要分心!” 冯在业上来替他拦住了冲上前的活死人,李执回过神,重新挥刀投入战斗。 “别管后头,等出了西门,我们再想办法把门关上!” 他能猜想到李执回头看到了什么,但只要身在西源,活死人只会多,不会少。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出西门。 他们好不容易开辟出的小路,眼见变得越来越窄。云轻在后头也越来越吃力,两翼的活死人渐渐围成了圈,将李执他们围成的人圈挤压得越来越小。 季之呢?在李执回头的功夫,站在活死人中的季之已不见了身影。 “小心!” 李执压低声音提醒冯在业,自己手上挥砍的动作越来越快。他们在明,敌在暗,不如趁现在赶紧往西门方向挪去。 云轻原本还能看得到西街,这下是真的被活死人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她的后背抵着勒巴和祁姜,现在这情形,手上有刀的人都得应付着活死人的来袭。星儿只能抓着身旁人的衣角,低声“呜呜”地哭着,尽力让自己不要摔倒。 李执看见了阿绰的尸体,满身是血,死不瞑目,还在被活死人踩来踏去。他不忍多看,逼迫着自己注意着西门的方向。 云轻刚准备劈向一只朝自己扑来的活死人,她就看到熙熙攘攘的活死人群中,季之的身形探出。云轻来不及闪躲,她也不能闪躲,这一刀必须砍出去,不然几人勉力维持的队形便要破了。 刀挥出去,那活死人倒了,云轻也觉得侧腹一痛,见季之又缩回了活死人群之中。勒巴也看到了这一幕,但季之的动作太快,如鬼魅般。这个偷袭是所有人意想不到的。 “小心偷袭!” 勒巴喊了一声提醒所有人,然后瞥了眼云轻,她的衣衫上慢慢晕出了深红。 云轻也算是在西源市井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也从未挨过这样的痛。季之那一刀极为阴狠,云轻接下来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个动作,都让她疼的发抖。她松下一只手捂着伤口,握着刀的单手也抖得厉害,不仅是因为刀重,还有她快要到极限了。 云轻的额上沁出了汗,让她觉得自己周身更冷。如果自己这一倒下,那么冯在业和李执必然是要回头护着他们,那情况只会更危险。 “云轻!云轻!云轻出事了!” 祁姜不停地叫着云轻的名字,她只知道云轻出事了,但她在另一侧,根本看到不云轻发生什么。 “我还行…” 云轻想要安抚祁姜,但她无力的声音让祁姜更加不安。 多得冯在业在祁姜身边,祁姜这一分神,还帮她扛下了些压力。 冯在业厮杀间,余光瞟到季之的身影再度探出,手中的银光这一次是冲祁姜而去。他眼疾手快,就在那银光要捅进祁姜肋间的时候,冯在业徒手握住了刀刃。季之诡异一笑,匕首在冯在业手心一拧,将他掌心划得皮开肉绽后,又退回了尸群之中。 季之很聪明。既然正面不是李执和冯在业的对手,那么他就侧面一个个击破,等这个人圈不再稳固,活死人自然就会吞噬了他们。 冯在业阴沉着脸,他一甩手,血滴飞出。再握紧了刀。 一阵地动山摇,咆哮声比眼前的活死人更甚。原本费尽辛苦引到东门的活死人,离他们也越来越近了。 云轻的唇已发白,她动作越大,伤口流出的血越多。 祁姜搀住了她的手臂,冯在业和李执不仅是在砍杀着前方的活死人,还得时不时分心照顾后方。他们明明离西门那么近,却被一层一层围上来的活死人困着寸步难行。活死人身影中的空隙间,云轻看到了东边涌来一群活死人,乌泱乌泱的。她得做些什么,她还能做些什么? 主意未定,身先动。 祁姜察觉到了云轻挣脱开,等她转头看去时,就见云轻钻进了活死人群。伴着长刀拖地,划出的刺耳声音,勾得李执他们身侧的活死人像流水般往身后去。 “云——” 勒巴用肘一碰祁姜,打断了她的惊呼。 云轻用意昭然若揭,让他作为一个八尺男儿也自惭形愧。 冯在业回头不见云轻身影,他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眉头仍是那样,拧得极深。 “趁现在!” 李执意会,两人趁着活死人向后涌去的时候,再度开辟出一条小路。 “快!” 勒巴见此,一把抱起星儿,拽着祁姜迅速穿过——他们终于到了西门,再有几步就能踏出西源。 等祁姜一过,李执和冯在业默契地转身,肩并肩,面对着西源。 “得想办法关上门!” 原本包围着他们的活死人又分成了两拨,一拨往着西源方向蛄蛹,一拨还试图扑咬向他们。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拦住眼前的活死人。 冯在业看到云轻的身影冲出了包围,用刀撑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头了头。 云轻身着青色长裙,哪怕身上已是血污,在这萧索的西源和灰暗的活死人群,依旧是一抹亮色。 但她已经抬不起刀了,可她不愿松手,拖着刀用仅有的力气还往前跑去,刺耳声断断续续。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活死人。她的身侧,火光冲天。 她不仅仅是腹部的伤口作痛,全身都痛得很。为了给他们争取生机,冲出来的一路哪怕她乱挥舞着刀,还是避免不了被活死人咬伤。 她跑不动了,不知道冯在业他们出去了吗? 她回过头,望向城门,却只看到了活死人。白翳慢慢爬上她的眼角,心中开始幻想着自己和大家一起逃出了西源。 像是卸下了所有重担,云轻轻松一笑。 冯在业眼睁睁地看着云轻被活死人海吞没。 “阿业!” 李执看着季之低伏着身出现,他像一只野猫,手握匕首,冲冯在业的腿脚而来。 冯在业腿一转,躲过了这一击,但是匕首还是划伤了他的小腿。 祁姜泪流满面,和勒巴已经退到了城门之外,见李执和冯在业还未退出来,祁姜还想回去帮忙,被勒巴拦住。 “你现在再去,只会拖累他们。” “他们这是要干吗?!” 李执和冯在业且战且退,终于摸到了城门处。 “别放下你的刀!还会有活死人出来!” 勒巴大声提醒祁姜,他放下了星儿。 “星儿,爹要你往后退十步。一旦那些怪物把爹困住了,你就往后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星儿抽泣着,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勒巴轻拍着他,星儿机械地数着数,小步退后。 “一、二、三……” 勒巴心中有不舍也有担忧,他能活下来固然最好,一旦有个万一,星儿是在荒野上出生、长大,他只能心中祈祷着荒野能够保佑他的孩子。 勒巴一狠心转过身,和祁姜两人不敢再有松懈。 冯在业吃力地推着一扇城门,李执护在他的一旁,为他掩护,单凭李执一人之力,根本防不住那么多人,仍有三五活死人通过城门,冲向了勒巴和祁姜。 冯在业转身用自己的背抵在城门上,推着城门之外,还分出自己一部分力气,奋勇杀敌。 “往那扇门去!” 一扇城门已经半掩上。 勒巴没想到祁姜率先出击。 “哐当——” 祁姜甩下自己一直没有放下的药箱,悲愤灌满了她的全身,挥着刀迎向了冲过来的活死人。 “你不想活了吗!” 要不他赶紧跟上了,冲撞倒一个扑向祁姜的活死人,祁姜必定会被咬。 祁姜根本没有听到勒巴的怒吼,压抑许久的恐惧和愤怒,终于让她失了冷静。 黄秋云的死,小八的死,二娘的死,阿绰的死,和云轻最后离去决绝的背影……是为什么啊!还有西源无数无辜的人,成了这无数个面目狰狞的怪物,这又是为什么啊!她想不通,他们不过是想要好好活着的平凡人罢了! 还在想爬起的活死人被勒巴一刀砍断后脖颈,不再动弹了。祁姜看着地上的活死人尸体,气喘吁吁,满脸泪痕。 “吱——” 尸横遍野,活死人的尸体在西门堆成了小小尸山。 另一扇城门也被缓缓推动。 “啧!” 活死人一多,也很麻烦。季之穿行在其中,难免会被挤来挤去。他踩着地上的活死人尸体,摸近城门那两人。 “快出去!” 冯在业先看到了一步步朝他们走来的季之,一声低吼,将自己的背再次抵在门上,想让李执先走一步。横刀在胸,这卑鄙小人最让人不齿,等门一关,定要取他性命。 “唔——!” 李执沉着气,和冯在业同时用力推着城门步步向前,就像要合上的大嘴,将照进西源的斜阳逐渐吞咽。 季之混在活死人群中,朝着李执和冯在业发动新一轮进攻。 “李执!快出去!” 城门留下了足够一人通过的缝隙,冯在业催促着李执赶紧离开。 “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西门迟迟没有合上,又不见李执和冯在业有人出来,根本看不到门内的情况。祁姜不敢大喊,心焦不已。 勒巴牵着星儿回头一望,眼见夕阳逼近广袤的平原,如果现在赶紧走,还来得及,一旦天黑,在这藏无可藏的荒野,面对活死人几乎没有活路。 “砰——” 一声巨响,西源的城门终于关上。 祁姜看到有人出来,但只有一个人。她手中的刀滑落,朝着那人小跑过去。 冯在业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活死人实在太多了,李执迟迟不出城门,他和李执被逼再应战。 “阿业!” 他记得李执叫了他一声,下一刻他就被推出了城门。 “他妈的!” 冯在业一拳又一拳砸在城门上。 “他妈的!说好的是活着出来再跟你好好算!” 血肉模糊的拳头在门上留下了浅浅的血印。 “你这样算什么!他妈的!” 冯在业一声声怒吼,让勒巴想起了荒原上孤狼的哀嚎。 李执没有出来。 祁姜的喉咙紧得发疼,她看着在咆哮的冯在业,捂着自己的喉间,失魂落魄地蹲坐在地上。 李执紧紧的贴在门上,他听到了冯在业的怒骂,笑了笑,他是西源捕快李执,自然是要保西源百姓平安。 城门是向内开的,活死人根本不会开门,但季之会,那么他必须要为他们除掉最后的隐患。 他提着刀朝尸群走去。 季之已经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了。李执现在就是强弩之末,对自己够不成任何威胁。尤其是他看到李执后背根本防不住,从迈进活死人堆里就被扑咬了,眼下李执离他就几步距离。 确实是个汉子,季之心里想。 李执身上挂满了活死人,而那些活死人已经紧紧地咬住了他的颈,他的肩,还有他的双臂,不堪重负,跪倒在地,长刀更是已经拿不住了。 季之推开挡住自己的活死人,主动靠近李执。 “你说你何苦呢,挣扎那么久,最后不还是我的人。” 李执看到眼前那双黑靴,眼中有恨也有怒。他感受到了身上一些奇怪的变化,知道自己时机不多,想要再去捡回长刀,反被季之一脚踢开。 意识一点点的失去,李执双手握拳紧绷着身子,因为痛苦,不由得仰起头来。 季之看到他眼中爬上白翳,得意一笑。 混乱之中,他听到门外的冯在业还在喊,在喊李执,也在喊吴望。 “哎哟!吓我一跳!” 李执的黑眸突然瞪向季之,白翳交织着已经蔓延了他半个眼珠。 “嘿!啊!” 一声暴喝,李执从地上猛的起身,他抽出了腰间的牛角短刃,一把捅进了季之的下巴。 “额…” 又趁自己还有最后一点的意识,他咬向了季之的喉咙,狠狠地扯下来一块肉。 季之退了两步。李执带着活死人的重量,扑在他身上,他承担不住,被李执和活死人压着,身躯重重地向地上倒去。 鲜血顺着青砖地上的缝隙,慢慢渗下去。 没一会,也可能是过了很久,地上的活死人一个个慢慢地爬了起来,最后是李执,他的双目已不见黑瞳,麻木地走向城门。 城门又挤满了活死人,他们高举着手,带着整个身体,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城门,像是回应着门外人的喊骂。 冯在业颓然倒地,那把长刀被他反手插进土里,像一棵孤零零、直愣愣的白杨。 “七死袍泽…同死同生……” 渐渐地,只剩哀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番外 第六十六章 风再起时 巽国以黑为贵,皇宫皆黑砖黑瓦,勾勒着金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压迫。 敕天宫中,几个身着黑衣的臣子,他们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连颤抖都不敢,静静地等着他们尊贵的巽皇发话。 由整块黑曜石打造而成的王座上,铺满了各式兽皮,身着金衣两鬓发白的男人端坐。他转动着自己手上黑玉的扳指,睥睨着底下跪着的人,眼中已是冰冷的杀意。 “吾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 为首的臣子哆嗦着身子,整个人几乎匍匐在地上。 “主上饶命!四皇子这病真的是从所未见,臣等已经用尽了所有方式……” 金衣男人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下。 “来人。” 数十个士兵入殿。 “将他们送到四皇子的殿内去。” 大臣们听到这一命令,脸色煞白,不停地冲着殿上人磕头。 “主上饶命!主上饶命啊!” 被送到四皇子那,还不如让他们死个痛快! 前些日子,四皇子率军队进攻戚国,许久没有消息。主上派了一支小队前去勘察情况,结果死伤惨重,而且只带回来已经疯癫的四皇子。不……那还不是疯癫,四皇子像是丧失了人性,只嗜血肉。如今四皇子被铁链锁在了自己的寝宫之中,闲杂人等不能入内,而他们作为医官更近不了身,那如何治得啊!尤其是那宫殿中,满是血腥味,四处还是抓痕,令人胆战心惊。 巽皇并没有打算改变主意,他一挥手,士兵们无情地架着、拖着这些大臣离开了敕天宫,哀求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突罗。” 黑玉王座一侧,阴影深处,走出了一个手拿拂尘的男人,低着头。 “主上。” “有沙领忠的消息了吗?” “禀吾主,尚未寻得。黑狼卫赶到沙领忠故乡发现,沙家人都已人间蒸发。臣已命黑狼卫扩大搜寻范围。” 巽皇大怒,士兵内侍宫女跪了满殿,都大气不敢出。只有突罗依旧那么安安静静地低着头。 “哪怕把整个巽国翻过来,也要给吾找到!他沙震威在征战中途竟然私自让他小儿回来,看来是早有打算。他儿倒是活了下来,吾儿却被害得如此!吾要诛他们九族!” “尊皇命。” 见巽皇已经冷静下来,突罗又再言。 “主上,天狱中关有一戚人。” “哦?戚国奸细?” 突罗摇头。 “臣审讯过那人几回,不像是戚国奸细。” 巽皇面露不耐,区区一个戚人还不值得让他去操心。 “那你为何突然提及此人?” “回主上,那人是名医者。他曾碰过和四皇子类似情况的病患,或许可以让他一试。” 巽皇转动着扳指,思索着突罗所说的可行性。倒是突罗,站在一旁不急不躁。 “可能有诈吗?” 突罗弯下腰。 “臣已多方验证,几无可能。” 巽皇眉头一松。 “也是。你突罗从来就不是个蠢人。唉,把那戚人也送去四皇子那吧。” “尊皇命。” 天狱,突罗命人把一名囚犯带出来。 那人身形佝偻,白发苍苍,年纪不小。虽然看着不像受过酷刑的样子,但精神着实萎靡。 突罗道: “你说见过那种疫病,那便证明吧。随我去,若是治好了四皇子,我主大有封赏。” 那人闻言,抬起头来。 若是祁姜在此,一定会认出她的师父沈如钟来。 沈如钟自从在西源偶然间又见到那种土,便想到了他永远不敢忘记的疫病。见血即染疫,目有白翳,人如禽兽,失去理智,只食血肉。 他怕这疫病卷土重来,那样的话,西源县城必成人间炼狱。 沈如钟想找到阻止这一切的方法。他寻着那土壤的踪迹一路追到边境,却被巽人捉住,以为他是奸细。 哪有这么老的奸细呢?他就被锁在这天狱下,直到有人告诉他,巽国大军都变成了活死人。 沈如钟用浑浊的眼睛望了一眼突罗。 “老夫只是见过,但并不会治。” 这是实话。 突罗笑了笑,也不说话,示意人把他带出天狱。 沈如钟久不见天日,终于重新感受到了阳光。 “不知道西源怎么样了。嗯,我戚军既然用了疫土阻敌,想必西源应该安然无恙。只是我突然失踪,祁姜我徒,大概会惊慌失措吧?唉,不过姜儿也学全了我的医术,以后治病救人,也应该安稳吧。” 他已经听到了眼前的宫殿内,那恐怖的嘶吼声。 沈如钟推开拖着他的士兵,自己站直了。 在突罗的注视下,他微微一笑,走进了那宫殿的门宇里。 荒野中,一支商队,沿着依稀可见、被踩出来的路径在风沙里前行。 走在最前头的商队头领,透过风沙好像隐约看见了一抹绿色。他转头对一名披着宽大罩袍的男人喊了一句话。 那男人没有反应,只是朝身边一个同样披着罩袍、但是矮小不少的人侧了侧头。 “他说,我们快到巽国境内了。” 那矮小的身影出声道,露出罩袍下的半张小脸来。 祁姜随沈如钟走南闯北,听得懂巽国话。 冯在业朝商队头领点点头,表示知晓。 风好像停了。 他转身朝另一名披着罩袍的男子说道: “我们进了巽国,便脱离商队吧,别惹了麻烦。” 勒巴背着星儿,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四个,是西源县城最后活下来的人。荒原上也散布着不少活死人,皆穿着军服,有戚国的,也有巽国的。但荒原中的隐藏的危险,不仅仅只有活死人,不过好在有勒巴带领,四人在荒原流浪几日都平安无恙,后来又碰上了途经商队,这才得以休整。 西源封锁,若要回戚国,只能借道巽国,绕上一圈。 前面有一小队骑士,朝商队奔来。 商队里有些骚乱,祁姜听见人们的声音: “那不是黑狼卫吗!?” 她有些紧张地扯了扯冯在业。 冯在业罩袍下的手握紧了刀。 他从前是戚国七死军。但现在,他只是七死军了。西源的事情在他这里没那么容易过去,在算清楚账之前,他不能死,哪怕巽国的黑狼卫也不能阻止他。 风沙又起了。 完。 番外 少风 喧哗声夹杂着孩童的哭声。 “诶,你这个小乞丐偷东西不说,倒还有脸先哭了起来,吵死了!” 三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被围住,身上脏兮兮的,看不清样貌。其中个子最小的那个孩子,正在哇哇大哭。 “刘喜,这还有个漏网之鱼呢。” 另一个士兵拎着一个瘦小的男孩走近,然后将他也丢进了包围圈中。 “小猫,别哭了。” 瘦小的男孩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自己身上沾染的尘土。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那个子最小的孩子竟真的乖乖听话,虽然还在抽噎着,但确实安静了许多,讨好地看向发话的男孩。 “贺…贺小哥…” 围着他们的士兵倒觉得有几分意思,刘喜挑眉,扫视着这瘦小子,身上的衣服看着破旧,却是这几个小孩中看着最干净的,应该是有意收拾了自己。 “王左,你这是在哪逮到的小耗子?” “我和你说,要不是我发现得早,这小子差点就跑去主帐那了!” 此言一出,几个士兵汗颜。为了不惊动百姓,他们这行军队在云川城外扎营休息,若是让将军知道他们连个营地都守不好,让几个小孩溜进来偷粮食,那得受罚了!幸好东西没丢,赶紧将他们赶出去就是。 “算你们运气好,滚滚滚!” 刘喜驱赶着这眼前的几个小孩,除了那个瘦小子,他身后的几个小孩都有了退缩之意。 “我们就要些吃的。” 被叫做“贺小哥”的瘦小子看着根本不怕这些个士兵。 “嘿!你这小子还有理了!不给你又能怎么着?” 没想到瘦小子竟然瞟了眼还在抽噎的小猫。 “小猫,继续哭,越大声越好。” 刘喜和王左相视一眼,看来今儿他们还碰上无赖了!王左拔出刀,想要吓唬吓唬这群小孩。嘿!没想到这瘦小子也开始哭了起来,他一哭,剩余的小孩都跟着一块儿放声哭了出来。 “军营重地,怎敢如此喧闹!” 王左被吓得一个机灵,赶紧收回了刀。和其余士兵们分别站在两侧,留出一条道,抱拳弯腰。 说话的人正是副将。几个小孩顺着这条道看去,几步开外,副将伴着一人朝他们走来,几人都看呆了,忘记了要哭的事情。 那人身高九尺,筋骨强壮,方脸长髯,两鬓发白,目光威势有神,犹如一只猛虎踱步而来。 “参见将军!” 两旁士兵齐声大喊。 原来这就是威名远扬的黎将军……领头的瘦小子看着眼前的黎耀武,“扑通”就跪下了。 “将军,我们兄弟几人饿了好些天,来军营偷吃食虽然不对,但也属无奈之举。” 王左偷瞄了眼这瘦小子,完全不见刚刚那副泼皮无赖,啧啧,小小年纪竟然还有两副面孔。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话如此老道。 “是谁的主意?” 黎耀武声如洪钟,更多了几分威慑力。 “我。” “小哥…” 小猫吓坏了,不知道小哥会受到怎样的处置,在后头扯了扯他的衣裳。 “是我。” 瘦小子不卑不亢看着黎耀武,再一次承认了自己是主使。 “你是故意往主帐方向跑的。” 瘦小子有些惊讶,但还是点点头。他也只是听说黎将军是好人,黎家军军纪严明,从不欺负老少妇孺。但看到小猫他们被抓到,他本来可以置身事外,但还是担忧他们性命…… “你曾读过书?” 瘦小子摇摇头。 “我们几个都无父无母,四处漂泊。路过私塾的时候,偷听过几回。” 这小子,有担当,有胆识,还有点小聪明。黎耀武心如明镜,知道瘦小子是故意说这话,来博取他同情。 片刻的沉默,瘦小子有些心慌了,他其实也在赌,赌这将军是不是如传说那般。 “还请将军饶命,我们兄弟几人绝不会再乱入军营!” 瘦小子磕着头请求道,什么吃的已经顾不上了,别伤他们性命就行。 “哈哈哈哈!” 没想到黎耀武爽朗大笑。确实还只是些孩子,不过若是往正道引,或许是可塑之才。 “偷盗之事不可取,得罚。但若你们想吃饱饭,就留在军营做事吧!” 小猫几人还懵懵懂懂,不知道将军是什么意思,就看到小哥一边磕头一边在“谢谢将军”,他们也跟着做。 “黎友孝。” “在!” 黎耀武的身旁的副将应声。 “你看着将他们几个分到哪,然后将他带在你身边。” 黎耀武指了指面前的瘦小子。 “是!” 副将应声之后,黎耀武弯腰看着瘦小子。 “你叫什么?” 瘦小子眼神一黯,他只知道自己姓贺。 “他们都叫我贺小哥…我没有名字……” “姓贺是吗?” 黎耀武起身,捻着自己的长髯想了想。 “少风初动…少风…你以后就叫贺少风可好?” 多少次午夜梦回,贺少风都记着他有幸能留在黎家军的那天,清风拂面,正是初春时节。 从此,黎家军就是他的家。 但,十年后,冰雪消融,同为初春。 当将军为赶回戚都救太子,他多次阻拦无果,反而被将军赶出了黎家军。 他恨。 贺少风当然知道黎耀武身为太子的舅舅,救人心切。但那就是个为将军而设计的陷阱啊! 他悄悄潜入戚都,碰到了魏三郎,当年跟在他身后哭的小个子。 魏三郎将他拉进了一个隐蔽的院子里,里头全是平民打扮的弟兄们——他们也是被黎耀武“赶”出来的年轻将士。 这一刻贺少风心如刀割。 黎耀武知道那是一个陷阱。但不管他身为戚国大将,还是太子的舅舅,他都必须回戚都。年轻的将士们都被他驱逐,留在他身边的都是随他多年的老将,从容赴死。 他恨。 彼时贺少风还年轻,被逐出黎家军后,他不甘,他委屈。 当得知真相后,他恨自己没有过人的智慧和足够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军赴死,黎家军覆灭。 新帝登基,年仅八岁,当朝宰相高琨是他的外公。 这一切悲剧,都源于权力。 他恨。 这个国家,这个世道让他成为孤儿之后,又再一次剥夺了他的幸福;将军和黎家将大义忠贞,却被辜负。 所以他来到了西源。 无论开始的目的——打开西门迎接巽军,还是后起的恶念——打开东门放活死人进戚国。都源于他的恨。 如果戚国终将灭亡,他愿意为此再添一把火。 番外 莫逆 戚都二百里外,七死军军营。 一捧干柴扔向篝火,火舌猛地窜起,篝火燃得更旺了。数十名身着军装的好汉围在篝火两侧,正对着眼前的那片泥地大声叫好。 仔细一看,泥地之中有人影翻腾。 “这一拨新入营的,看来不咋地呀!” 王大虎不屑地啐了一口。 戚国是募兵制,但七死军不同。虽然规模不大,但也属于八支禁军之一,更是直奉圣上之名行事,各营中只有最精锐的士卒才有可能被遴选进七死军。 这么一个集合了精锐之士的地方,自然就是谁也不服谁,凶狠好斗更不在话下。 今年入营的也不过十人。天一黑,篝火一起,这拨新人就被老兵们带到了泥潭这,美名其曰“看看本事”,毕竟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天色已黑,加上满身泥泞,泥潭里的人早就看不清谁是谁了。 “别打了,这跟斗鸡有什么两样!” 泥潭里其中一个人在呼喊着身边的同伴。最初是一个人先动了拳,接着剩余的人连拖带拽都滚进了泥潭里。他们都来自不同的军营,互相都不认识,反倒没有任何的包袱,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只为求得一个胜负。 喊话的人突然就被人扑倒了。顾不上泥水呛入口鼻的难受,他本能的为了保护自己挥拳相向,却一把被对方抓住。 “装装样子就是。” 对方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他一愣,对方一拳下来,擦着他的耳边砸了泥水里。 站在篝火边的一人,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唇角一勾。 “王大虎,你若觉得没意思,不如下去教教他们。” 王大虎正恼着新人不给劲儿,闷着气没地方撒。 “校尉,您今儿咋有兴致来看?” 话虽这么说,王大虎还是一边脱了上衣,就准备往泥潭去。 校尉见王大虎下场,双手包在胸前,显得兴趣更大了。 老兵们见王大虎下场,喊得更大声助兴。 泥潭里那人听到了这两人对话,缓缓起了身,顺带将那个被他押在身下的人一把拉了起来。 现在要应对的可是这个来者不善的王大虎。 王大虎膀大腰圆,带着一身杀气踩进泥水里,揪起离他最近一人往旁一甩,那人就重重地摔在了泥地上,捂着自己的腰,一时起不来身。 泥潭里还在互殴的其他人,都停了下来,看着步步逼近的王大虎,也一点点地向后退。 “哈哈!来啊!” 王大虎见状,拍拍肚子,扎着马步摆好了架势。 围成圈的新人们,你看我,我看你。 “我叫李执,你呢。” 李执虽然都不认识这人,但刚刚两人那番“打斗”,自己或许和他是一类人。 “吴望。” 两人趁这一会儿,才知道对方名字。有一名新兵耐不住性子,朝王大虎冲了过去,一拳砸在他脸上,打是打着了,可王大虎动都没动。 “呵,没吃饱吧?” 下一刻,王大虎出手,一手抓着那人衣带处,另一手穿过那人胯下,抱着那人就砸进了泥水里。 “来啊!一起上!” 王大虎重新站了起来,又拍了拍肚子,像是挑衅。 看来,不将王大虎放到,今夜就没完了。这一回,几人就一同冲了上去,李执见吴望没动,他也没冲上前。 “他应该擅于摔跤,攻他下盘为主。” 两人身后还有一人,也在观察着王大虎。 “你又是……” 李执回头看了眼,接着微弱的光,能看得出这人体型和吴望差不多。 “冯在业。” 一开始的时候,冯在业就站在了泥坑里第一个动拳的人身旁,不过好在他反应快,那人没在他身上讨到甜头。 “嗯,先以攻他下盘为主。” 吴望对于王大虎的判断,和冯在业相似,眼见先进攻的那几人开始被王大虎逐个撂倒。 “吁……” 看热闹的老兵们见泥潭里还有三人不动,又开始起哄了。 冯在业淌着泥水往前一步,和李执、吴望两人并肩。 “冯在业,我们两人锁他下盘,李执,你攻他上身。” 吴望抖了抖身上的泥水,对着身旁两人说道。 “嗯,你左我右。” 冯在业点点头,跟上吴望所言。 “那我——” 李执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人影像箭一般射出,借着泥水滑倒在地,往王大虎的双腿剪去。 李执不敢怠慢,趁王大虎正分心着腿下杀出的那两人,一跃到王大虎背上,李执双肘勒着王大虎的脖子,眼见着王大虎的脸越涨越红。 “倒!倒!倒!” 篝火又往上一窜,老兵们有节奏的跺着脚,呼喊声越来越大。 突然地,吴望和冯在业对视一眼,王大虎停止了挣扎,这不对劲。 王大虎竟顺势往泥水倒去,那么挂在他身上的李执必然会先松手。 “砰——” 泥潭中溅起了泥花。 毕竟承受了王大虎上身重量,李执胸痛,再加上泥水呛入口鼻,让他咳了起来,手上的力气也松了。 王大虎得以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四人都躺倒在了泥水中,王大虎下盘也没了支撑。吴望一个飞扑,压在王大虎的手臂上,接着屈肘抵着王大虎下巴。 王大虎正想用另一掌往吴望脑门去,却被冯在业双腿绞着,冯在业的双手压着他的手掌,让王大虎使不上劲。 “李执…继续!”吴望喊道。 李执为了不被泥水影响,艰难地抬着头,收着下巴,双臂又勒紧了王大虎的脖颈。 不知道什么时候,呼喊声已经停下。 三五个老兵冲下了泥潭,废了好大力气,才让吴望、李执和冯在业松了手。等王大虎被拖上泥地,已经不动弹了。 若是军营中死了人,那可就麻烦了。 校尉探了探王大虎鼻息,松了口气。 “死不了,晕过去了。” 冯在业喘着气先站起身,他朝身侧那还躺在泥潭的吴望伸出了手。吴望将手一搭,借着力被冯在业一把拉起。 李执肋间还疼得很呢。 吴望和冯在业将李执架起,李执两手臂分别搭在他两人肩上。 “嘶…疼……” “再忍忍。” “嘶…我叫李执,他叫吴望。” “嗯,我刚才听到了。” 三人就这么一步步走出了泥潭。 校尉点点头,老兵们给三个一身淤泥的新兵让开一条路。 “咱们仨还挺默契的,哈!” “三对一才把那人放倒,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也是…嘶…好冷……” 三人离篝火越来越远,直至背影消失在月色之中。 夜色正好,三星高照。 番外 紫苏 祁家多子女,家贫。 再摊上个好赌的老爹,多子女就成为了换赌资的本钱。 自祁姜有记忆以来,她的兄弟要么就是被卖去了大户人家当长工,卖不出去的就直接交给牙人,一手交人,一手拿钱。而她的姐妹,说的好听点是嫁出去,但主人家是个怎样的人她爹根本不在意,还有些也卖给了牙人或者是抵给了债主。 祁姜问过她娘,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孩子被那畜生不如的爹这样处置,她娘只会哭。但自此祁姜心里就有了主意,她不想像她姐妹那样,不知道嫁个怎样的糟老头子,更惨的是不知道会不会被牙人卖进青楼里。她也不想像她娘那样,所遇非人,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 那年,祁姜不到八岁。 从此之后,祁姜没事就往家后头的山上跑,免得她爹哪天就把她卖了,为此她还挨了不少打。 “你个臭婆娘,孩子看不好,还让她把自己造成这样!” 祁阿喜今儿手气不算差,不输不赢。回到家看到一个小乞丐,正想赶出去结果发现是自家小孩。 祁姜不知道上哪野去了,浑身脏兮兮,那一头乱发和狗啃了似的。祁阿喜看着就烦,这街坊邻居平日里还笑话他养了个女儿,还看不出姑娘家的模样,这往后要卖…不,要嫁人了,名声不好听,那可就要不到个好价钱。 祁张氏,也就是祁姜的娘,听着祁阿喜的训斥,又在那嘤嘤地哭了起来。祁阿喜听着哭声更烦,一巴掌就朝祁张氏脸上甩去,祁张氏一下就从矮凳上摔倒在地。 “不许打我娘!” 祁姜扑了过去,拦在了祁大喜和她娘中间。 “哼!你这什么眼神?还敢这么跟你爹说话,好啊!没天理了!” 祁阿喜撸起了袖子,不仅打祁姜,也打祁姜她娘。等实在是累了,这才停手。祁姜愣是没哭出声,还是用那眼神看着他,那眼神中,有怨恨,有厌恶。祁阿喜看着,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在,一脚又把祁姜踹倒,然后从祁张氏身上搜刮出今天做女红赚的一些小钱,扬长而去。 等看不见祁阿喜的身影,祁姜将她娘从地上扶起。 “吱嘎——” 身后的木门开了,一个比祁姜大一点的女孩,探出了半个身子,她手上还抱着个不过一岁的孩子,还有个四岁的女孩抱着她的腿,几人脸上惊恐神色还没散去。 “阿姐。” 祁姜叫了一声。 “小姜,不要惹爹生气……” “是祁大喜做的不对!” “小姜!” 还在哭的祁张氏听着祁姜这么说,低声呵斥。 “他是你爹。” 祁姜气极,可她不过是个小孩,看着阿姐和娘那无奈又无助的模样,她能怎么办?一个跺脚,她跑进了屋子里,不再搭理后头抱头啜泣的几人。 同年秋天,祁姜果然被祁大喜卖给了牙人。 按理说,阿姐比她还要大一点,理应先卖她,可祁大喜说留着祁姜也没什么用,阿姐至少还能照顾下弟弟妹妹。 祁姜走的那天,她娘还是嘤嘤地哭,阿姐带着弟弟妹妹站在她娘身旁,只是看着,就跟以前一样。 祁姜被卖到了做药材生意的曲家。 曲家和她家比,那就算是家大业大了。虽说跟她前头几个阿姐相比,她算运气好了。可是曲家人多事杂,也克扣得狠,祁姜又算是个硬茬,同为下人,她也不受其他人待见。 曲老太太病了,连躺了好些日子,连请了好些大夫,都不见好。曲家贴出了告示,只要有人能治好曲老太太,赏一大笔银子。不少人揭了榜,又悻悻离去,那榜就再也没人揭过。 眼见着老太太的病越来越重,直到端午前一天,一名姓沈的大夫,揭了榜进了曲家。 “那沈大夫,神得很!不过施了几针,等了半天,那曲老太太就能从床上坐起!” 后院的下人们聚在一起,对这神秘的沈大夫津津乐道。 “怕老太君太病情反复,老爷要留他几天,说若是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要多少赏钱,也尽管开口。嘿!你们知道吗?听说那大夫居然不要赏钱!” “啊!那可不少钱呢,说不要就不要?” “那位神医住在哪?” 最外围传来一道女声。 “我听管事说被安排在了紫苏斋。” 说话的人回头望去,见是祁姜,脸一下就垮了。 “散了散了,干活儿去!” 剩余的人见了祁姜,也没了兴致,各自回去干活儿了。 只有祁姜,站在原地,两眼放光,紫苏斋是吗? 沈如钟坐在紫苏斋里,低着头在写东西。蓦地,他放下了笔,望向窗外。 曲家的院子还是不错的,有树有花,还有小药圃,还放着石桌石凳。 “出来吧,我都见着你影子了。” 一个圆脸圆眼的姑娘从一棵树后探出了头,惊讶得很,但很快走到窗前,行了个礼。 “神医好厉害,我还以为我躲着不会被发现呢。” 沈如钟摸了摸胡子,笑了笑。常人或许不会发现,但他曾经在军旅中行差,敏锐性还是有的。 祁姜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经过,胆子也大了些。 “我想问神医,曲老太太那毒,您是怎么解的?” “哦?你知道曲老太太是中毒?” 轮到沈如钟有几分讶色,这小姑娘…… “嗯。起初曲老太太只是病了,后来越来越严重,我偷偷看过老太太的药渣,也问过春花,春雨两位给老太君送餐食的姐姐。” 祁姜回想着,曲老太太的那些日子都是以药膳为主。 “我看着应该是老太君喝的药和吃的餐食中有几味药材相克。” 沈如钟对眼前的小姑娘有了些兴趣。 “姑娘怎么称呼?” “嘿,我不过是曲家下人,神医不必客气,叫我祁姜就好。” “祁姜姑娘曾学过医?” 祁姜摇头,她家哪有钱让她学医。 “我小时候总爱上山去玩,饿了就拔些野草野菌吃,有些吃着肚子疼,但别说,有些野草吃了就能治这肚子疼,久了就识得了。也是来了曲家后才知道,原来有些野草竟能做药!便偷偷学着。” 沈如钟失笑,这姑娘可真是胆大。他知道古有神农尝百草,没想到如今也有人会干这事儿。 不过,倒是个好苗子。 “不过神医,我得回去了,一会他们要是发现我不见了,得挨罚。” “那你明天早些时候来,我告诉你。” 祁姜猛点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紫苏斋。 后面几日,祁姜还偷偷来了几回,沈如钟果然没食言,将自己知道的都授予祁姜。祁姜听得认真,也记得认真。捡来小煤炭块,记在了衣裙里侧,只是那字,沈如钟也看不懂。 “你不识字?” 祁姜有些不好意思。 “嗯,不过这个我能看得懂就行。听说…神医明天就要走了?” “嗯,病患日渐恢复,我叨扰了几日,也够了。” “哦……” 祁姜心情有些低落,神医太好了,不仅不把她当下人,还愿意教她。这几日她兴奋地连觉都睡不着,就是在不停地回想神医教的这些,她要好好记在脑子里。哎……神医走了,她这辈子怕是都再也碰不上这样的机会。 二人沉默许久。 “我是个游医,四处治病救人,日子苦的很,还没有钱。祁姜,你怕吃苦吗?” 沈如钟摸着胡子,看着祁姜。曲老爷的赏赐,他心里有些数了。祁姜这孩子,求知若渴,大胆有天赋,只是跟着他必定风餐露宿,祁姜若不愿意,他也不强求。 祁姜睁着圆眼看着沈如钟,她没听明白沈如钟的意思,但眼中还是坚定。 “不怕。” 她生来就在过苦日子,但要能像神医这般治病救人,她甘之如饴。 沈如钟大笑了几声,端坐好。 “那便给我磕三个响头,叫声师父吧。” 祁姜呆愣,不过片刻,她便赶紧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 看着祁姜额头磕得发红,这孩子,真实在。 次日,后院的下人们又聚在了一起。 “那洪大夫,既然钱也没要,药也没要,反倒和老爷要了个人!” “阿!” 众人惊呼。 “你们压根儿想不到,那洪大夫要了谁。” “谁啊谁阿!” 众人好奇得很。 “祁姜啊!” “阿?” 又是几声惊呼,祁姜不过是曲家一个不起眼的下人…… “那老爷允了吗?” “当然啊!老爷说一个下人值得了几个钱,比那赏金少得很,老爷觉得赚了呢!” 几人又叽叽喳喳议论了起来。 另一边,正在赶路的沈如钟和祁姜师徒两人,在夕阳下,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清脆的女声听得出藏不住的雀跃。 “师父?” “嗯?” “师父!” “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