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游客开始渐渐多起来,气温也回暖,偶然有游客路过她的小花园,被满园的淡绿色吸引,拍照,发小红书。然后,络绎不绝。连带着我家的另外几间民宿也爆单。
“小莫,我不喜欢那么多人。”她淡淡地抱怨,低头用脚踢着小院地上的凹凸不平。我帮她扫除障碍,第二天在小院门口和网上都贴了公告:内有恶猫,不得入内。
她叫我小莫,说是因为她哥哥年轻时喜欢玩英雄联盟里的提莫,id叫小莫快跑,她觉得实在太可爱了。
平时在院子里,她唤我:“小莫!”我爸就会接一嘴:“快跑!”
毕竟被她找上,可没什么好事。
她开始嗜睡。外面是晴朗朗的天气,她是湿哒哒的小猫,窝在光线不甚好的小房间呼呼大睡,有时一整天都见不到踪影,郁金香都要晒焉了。我拉起一些遮阳网,又抱着冬瓜去找她,敲门,不开。我只能从二楼阳台翻过去,冬瓜也跟着跳过来,虽然体态肥硕,但身手矫捷。窗帘没有拉,阳光柔柔地照在她脸上,她睡得很死。一切像一幅画一般美好,如果这时候不是下午六点的话。
怎么感觉有点死了?我不断敲着窗,冬瓜也在焦灼地踱步,她终于迷迷糊糊地醒来,诧异地望着我们,一人一猫。
她开门,我走进她的小房间,很乱,东西都很干净,但是东一块西一块,床头,没有服用药物的迹象,那就好。有一张合照,拍立得,用相框装着立在床边,看上去是年轻的她,染着金发,稚嫩的脸庞,笑靥如花。合照里还有一个男人,眼角泛起皱纹,温和地笑着,应该是她父亲。
她注意到我的眼神停留在那张照片,顿了顿,给我倒了杯凉水。
“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21岁。”
咳咳,喝凉水都塞牙缝。“这语气,好像你比我老多少,你现在多少岁?”
“四十八。”
“太好了,有生之年竟然有幸见到三十年前的拍立得!”
她总是这样,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而我也习惯接住她的梗,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样的情感,想陪她闹。
原来那一年她28岁,我21,网络用语我应该被叫做纯情男大,和她走在一起或许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财力,我偷偷想。
“来找我有什么事?”她拉回正题。
我才想起我和冬瓜是来开展救援活动的,我抿了口凉水,感叹她连杯子都这么独特有品位。
“你睡太久了,我们担心你。”
她愣了愣,没什么话讲,不知道要做什么,转头叠被子。她一看就是那种平时根本不会叠被子的人,从她房间的整洁程度就能窥见一二。
“留我们吃个晚饭吧。”我还是担心她,又想和她多说会话,想多,听一听她。
想吃什么菜自己买。我得到指令,开着小电动车就奔向了菜市场,已经是要关门的时间,只剩下被人挑剩下的不新鲜菜,将就吃吧,反正原本也不是为了吃好吃的。
“我经常会失眠,所以很珍惜能睡着的时光,就算有点久,但能睡着就很难得,所以下一次不用担心我。”她给我夹菜。
“睡太久了不好的,这几天你都是下午才醒,今天都快天黑了。我担心你一直这样嗜睡不好。怕你......”
“怕我什么?”我对上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此刻,我相信她生在江南,水灵灵的杏眼,圆润的脸庞,就像是一块被潺潺流水打磨出的美玉。
“怕你再也醒不来。”我半开玩笑。
“这也是我希望的。”话题结束的很尴尬,她问我吃饱没有,赶紧走,但冬瓜可以留下。
她还是嗜睡,但有冬瓜陪着她,会比以前早一些醒,我放心很多。我早晨给院子里的花浇水,然后去市场挑些她爱吃的菜,学着她的样式放辣椒。回学校上课的几天,也会叮嘱我爸看着点她。我总觉得,她的悲伤是那种无法晒干的,雨淋后的水稻。
三天后再回到小院,发现她开始失眠,深夜传来锅碗瓢盆的奏明,又或是一个人在月色下晾衣服、浇花。
“我白天已经浇过一次了,再这样下去要洪涝了。”
她转身,头发丝也在发光,月亮借了太阳的光,她借了月亮的光。白月光。
她弯起嘴角,眼前的模样和那张老旧拍立得别无二致,7年,除了叛逆的金发变为黑发以外,她好像是被冻在了时光中,我忽然不再遗憾不曾参与她的青春。
我载着她,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上开着电动车,她环住我的腰,问我要带她去哪。
去河边。
我们站在桥上,这座平时被游客打卡塞得拥挤的桥,终于给了两个人独处的空间。月亮呢?在水里,在天上,在眼前。
“为什么睡不着?”
她还是淡淡的,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吹着风,我也安静地吹着风,相顾无言。直到月亮圆圆变为月亮弯弯。
“为什么回到这里?”她说她出生在这里,可饮食习惯暴露出她绝不生长于此。
“El destino.”她说。
“叽里咕噜说啥呢,没偷摸骂我两句吧?”
她又低头笑,一笑,我的目的就达到。
“说的什么语言啊,我们啊宁怎么这么厉害,什么都会。”我在恭维,在试探,在示爱,尝试突破边界地唤一声亲昵的啊宁。
“卡斯蒂利亚语。”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
“卡什么?”我卡住了,又是叽里咕噜的一串。这是个国家吗?也太小众了。“是不是每天偷偷用多邻国内卷就为了在我面前装一波大的?”,我又逗她。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平淡的人终于生动起来,我费了不少力气。
她困了。她说。
我又骑着电动车载着她回去。到门口的时候,她已经趴在我后背睡着了。没有她家钥匙,我把她背到我的房间,看着她,在月光下偶尔调皮动动的嘴皮子,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天黄昏,她都爱看着冬瓜睡觉。
啊宁,也许你不信,在你即将步入30岁中年的时候,我,喜欢你。早在你给我苦头吃,娇蛮任性让我帮你搬花盆的时候。我喜欢你的平淡,你的搞笑,你的偶尔不正经,你的神秘,这一切都告诉我,你的灵魂是五彩斑斓的自由。年轻的男孩总是在一生还没有过完五分之一的时候就许下一生只爱一个人的诺言,然后一次一次爱上不同的人,再与某个年少从未设想过的人度过一生。可是阿宁,我不知道姐弟恋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安全感,守着另一个人长大,没有结果,如果不安来源于此,在即将要步入22岁的年纪,我想,和你结婚。阿宁,我不了解你的家乡,你的过去,你的工作,你的学历,你的朋友,我努力地想要了解你的一切,且我确定,无论你是什么样,我都爱你。
原来卡斯蒂利亚语就是西班牙语,El destino的意思是,命运。
那晚月下的独白,她或许没有听见,她熟睡着,我看着她熟睡着,晦暗月光下照不透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