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我依旧是那个体贴周到、偶尔带着点娇憨的侍女云意,伺候沈清辞起居,帮她应付相府内宅的琐事,仿佛那日密室内冰冷的决断从未发生。
只是,阿莫那边传来的消息,如同细密的针,不断刺探着我试图维持平静的表象。
“顾玄昨日申时三刻回府,先去向三皇子复命,随后在自己院中练剑半个时辰。晚膳后,去了城西的‘墨韵斋’,购入上等宣纸一刀,松烟墨两块,朱砂少许。戌时末归,未曾再见外人。”
“今日下朝后,三皇子留其在书房议事两刻钟。午后,他去了校场,与同僚切磋,三战全胜。散值后,绕道……玉桂坊,停留约一盏茶时间。”
玉桂坊。
听到这三个字时,我正拈着一根银针,为沈清辞绣制一个即将用于宫宴的香囊。针尖猝然刺入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染红了素白的缎面。
“怎么这么不小心?”沈清辞放下手中的书卷,蹙眉看来。
我迅速将手指含入口中,压下那瞬间翻涌上来的恶心感,含糊道:“没事,走神了。”
血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看,连我的身体,都比我的心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果然去了玉桂坊。和“剧情”里分毫不差。
那么,下一次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手里就该拿着那盒注定会变得面目可憎的芙蓉酥了。
沈清辞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迅速恢复如常的脸上停顿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重新拿起了书。她最近似乎在钻研一本孤本医书,那是她“医圣传人”马甲需要精进的功课。
我低下头,看着指尖那个小小的红点,心底一片冰凉。不是伤心,而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麻木,以及破罐子破摔后的狠厉。
也好。
该来的,总会来。早点撕开这层虚伪的温情的面纱,我也好早点……彻底死心,以及,开始我的“疯”。
第三日,午后。
沈清辞惯例在小憩。我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几只麻雀在啄食洒落的米粒,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我的心跳,不合时宜地漏跳了一拍,随即被更沉重的冰冷覆盖。
来了。
我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那几只麻雀,直到那双玄色官靴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挡住了那片阳光。
“云意姑娘。”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低沉,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我曾试图投入石子,渴望激起涟漪,最终却发现,那潭水早已映照着别人的影子。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欢喜的笑容:“顾侍卫?你怎么来了?是殿下有什么吩咐要传给姑娘吗?”
我刻意忽略了看到他手中那个熟悉的、印着玉桂坊标志的锦盒时,胃里那阵翻江倒海。
顾玄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他的脸确实很英俊,棱角分明,剑眉星目,只是常年没什么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缺乏生气。唯有在看向沈清辞时,那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着的波澜。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比平时停留得久了一瞬。是因为我今日穿了一件新做的、水绿色的襦裙?还是因为他心怀鬼胎,所以格外留意我的反应?
“并非殿下吩咐。”他开口,将手中的锦盒往前递了递,动作略显僵硬,“今日路过玉桂坊,顺手买的。”
他的措辞,甚至都和“剧情”里一模一样。生硬,干巴,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刻意。
若是从前,我定会因为这盒他“顺手”买来的糕点而心花怒放,会因为他难得主动的“示好”而雀跃半天,会自动脑补出他冷峻外表下的笨拙温柔。
可现在,我只想冷笑。
路过?从三皇子府回他自己的住处,或者去任何他常去的地方,根本不会“路过”位于城南的玉桂坊。这盒芙蓉酥,是他专程绕道,精心策划的“顺手”。
我看着他骨节分明、因常年握剑而带着薄茧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托着那个精致的锦盒。这双手,曾经在月下生涩地覆盖过我的眼睛,也曾在我“遇险”时,毫不犹豫地拔剑相护——虽然,那次“险情”,后来细想,处处透着人为安排的痕迹。
见我没有立刻去接,顾玄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又或许,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不喜欢?”他问,声音依旧平淡。
我眨了眨眼,努力让眼中的光芒显得纯粹而惊喜,伸手接过了那个盒子。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触碰了一下,冰凉的触感,激得我几乎要立刻缩回手,但我忍住了。
“喜欢!玉桂坊的芙蓉酥,我最喜欢了!”我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雀跃,低头打开盒盖,看着里面摆放整齐、酥皮金黄、点缀着粉色糖霜的糕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嗅闻世间最甜美的香气,“顾侍卫,谢谢你!你……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我问出了这个在“剧情”里,我羞怯又欢喜地问过的问题。
顾玄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直视,看向庭院角落那丛翠竹,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听……听人提起过。”
听人提起过。
听谁?还能有谁?这相府里,除了沈清辞,还有谁会如此“了解”我的喜好,又有谁,能在他面前“不经意”地提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但我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甚至带上了一丝羞赧的红晕:“是……是姑娘告诉你的吗?姑娘真是的,怎么连这个都跟你说……”
我拿起一块芙蓉酥,轻轻咬了一小口。酥皮在口中化开,甜腻的滋味却如同黄连,一路苦到心里。
“很好吃。”我抬起头,对他笑,眼睛弯成了月牙,“顾侍卫,你要尝尝吗?”
我将咬了一口的芙蓉酥递过去,这个举动带着少女天真烂漫的大胆,符合我平日里在他面前偶尔流露的、被“纵容”出来的娇憨。
顾玄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看着那块被我咬过的糕点,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抗拒和……慌乱?
他后退了半步,生硬地道:“不必。我……不喜甜食。”
不喜甜食。
是啊,他确实不喜甜食。他喜欢的,是沈清辞那样清冷如雪、内涵丰厚的“苦茶”。我这盒甜腻的芙蓉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迎合我“人设”的表演道具。
“哦……”我失落地收回手,小声嘟囔,“这么好的东西,你不吃真可惜。”
我将剩下的芙蓉酥慢慢吃完,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碎玻璃渣。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将盒盖盖好,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顾侍卫,”我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一丝依赖,“你下次……若是再‘路过’玉桂坊,还能帮我带吗?”
我要看看,你这戏,打算唱到几时。
顾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属下还有公务在身,告辞。”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抱拳一礼,转身便走,那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透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冷却,最终只剩下眼底一片冰封的荒漠。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我才低头,看着手中这个精致的锦盒。
阳光照在盒子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抬起手,缓缓地,用力地,将指尖沾染的糕点碎屑,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然后,我转身,走向后院那个专门处理厨余的角落。
那里,养着几条看门护院的猛犬。
我打开盒盖,在几只猛犬期待的目光中,将盒子里剩下的、做工精美的芙蓉酥,连同那个印着玉桂坊标志的锦盒,一起,扔进了它们面前的食槽。
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地撕咬、吞咽,我拍了拍手,转身离开。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顾玄。
这芙蓉酥的滋味,你既不屑尝,那便喂了狗吧。
只是不知道,将来有一天,当你和你心心念念的白月光,知道我这条你们眼中的“忠犬”,早已调转头,磨利了牙,准备噬主的时候……
你们,会不会后悔今日这盒“顺手”买来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