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喂了狗的芙蓉酥,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的涟漪很快便沉了下去,表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是愈发冰冷的暗流。
沈清辞小憩醒来,我伺候她梳洗,神色如常地汇报着府内杂事,仿佛午后那段令人作呕的插曲从未发生。
“方才顾玄来过了?”她对着镜子理着鬓角,状似无意地问道。
我正将一支素银簪子插入她发间,闻言手指稳稳当当,没有一丝颤动:“是呢,姑娘。顾侍卫送了一盒玉桂坊的芙蓉酥来,说是路过顺手买的。”我的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残留的欣喜,“他竟知道我爱吃这个,定是姑娘您告诉他的吧?”
我从铜镜里观察她的表情。
沈清辞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微妙的满意。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随即又淡淡道:“他倒是有心。不过是一盒糕点,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别太放在心上。
说得轻巧。
若我真只是个天真懵懂的小侍女,这盒来自冷面侍卫的“顺手”糕点,足以让我心思浮动,浮想联翩,彻底沉沦进他们编织的温柔陷阱。
“姑娘说得是。”我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讥诮,声音依旧温顺,“就是觉得……顾侍卫人还挺好的。”
沈清辞透过镜子看了我一眼,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又或许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很快便消散不见。“他性子冷,但对认可的人,还算重情义。你……多与他接触便知。”
多接触?
好让你这出“郎情妾意”的戏码唱得更顺畅些吗?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飞起两抹红霞,嗔道:“姑娘!您又打趣我!”
沈清辞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宫宴在即,我那件水蓝色的宫装,你回头找出来熏香。还有,我让你绣的那个装药材的香囊,进度如何了?”
“姑娘放心,衣裳早已备好。香囊……再有两日便能完工。”我恭谨应答,心思却已飘远。
宫宴,陆轻衣。
按照“剧情”,那将是我与那位西陵轻衣侯的第一次正式照面。也是在那个场合,顾玄会因为“保护”沈清辞而再次忽略我,让裂痕进一步加深。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他任何“忽略”我的机会。
因为我压根,就不会再将他放在眼里。
是夜,月黑风高。
我换上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出了相府。
阿莫传来的最新消息,顾玄今夜奉命带队巡视皇城外围,需到子时方能换岗。这给了我充足的时间。
我的目标,是顾玄在三皇子府内的住所。
我知道这很冒险。三皇子府守卫森严,顾玄本人更是高手。但那股想要验证“剧情”、想要亲眼看到那幅画的执念,如同毒蛇般啃噬着我的心。我需要最直接的证据,来彻底斩断最后一丝可笑的幻想。
凭借着对三皇子府巡逻路线和暗哨分布的了解(这其中不少信息,还是我以前为了“辅佐”沈清辞而亲自搜集整理的),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耳目,如同鬼魅般摸到了侍卫们居住的院落。
顾玄作为侍卫统领,有一个独立的小房间。
窗户从里面闩着,但这难不倒我。我用匕首插入缝隙,轻轻拨动机关,窗户应声而开。我翻身而入,动作轻巧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房间和他的人一样,简洁、冷硬,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他的冷冽气息,混合着墨锭和皂角的味道。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张靠窗的书桌。
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
桌上很整洁,文房四宝摆放得一丝不苟。镇纸下压着几张写满字的公文,字迹遒劲有力。旁边,放着一个卷起来的画轴。
就是它!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桌边,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移开镇纸,拿起了那个画轴。
展开。
月光透过窗纸,朦胧地照在画纸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女子飘逸的裙摆,白色的罗裙,线条流畅优雅。往上,是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再往上……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画中女子倚栏而立,身姿亭亭。她发髻上簪着的,正是沈清辞偶尔会佩戴的那支蝴蝶珠钗!虽然面容部分尚未完成,只勾勒出了大致轮廓和一双清冷眼眸的雏形,但那种神韵,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引人探究的气质……
不是沈清辞,还能是谁?!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这铁一般的证据,巨大的冲击还是让我眼前一阵发黑,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
他真的在画她。
在他私下独处的空间里,用心地、一笔一划地描绘着另一个女子。
那我这盒“顺手”的芙蓉酥,又算什么呢?是他接近沈清辞的跳板?还是他内心愧疚的补偿?
我死死盯着那幅未完成的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让我没有当场失态。
目光扫过画面空白处,那里暂时还没有题字。但我知道,eventually,那里会出现那行让我心魂俱碎的诗——「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好一个“不胜悲”!
悲的是谁?是他这求而不得的执念?还是我这被蒙在鼓里的痴傻?
胸腔里翻涌着毁灭的冲动。我想撕了这幅画,想砸了这间屋子,想将一切虚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但我不能。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再次弥漫开血腥味。然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卷好,按照原样放回镇纸下,确保看不出任何被翻动过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我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回到相府,躺在冰冷的床铺上,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那幅画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顾玄专注作画时的神情,沈清辞偶尔流露出的、对他的那份不同于常人的信任与倚重……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再清晰不过的真相。
我不是输给了沈清辞。
我是从一开始,就从未被纳入这场感情的棋局。我只是一枚棋子,一颗被利用完就可以丢弃的、无关紧要的卒子。
也好。
既然你们视我如棋子,视我如无物。
那我这枚棋子,偏要跳出这棋盘,搅他个天翻地覆!
第二天,我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精神却异乎寻常地亢奋。
沈清辞瞧见了,只当我是在为宫宴准备而劳累,难得温言让我多休息。
我笑着应下,转身却去了小厨房。
不是去做糕点,而是找厨娘要了一些面粉、猪油、糖和可食用的红色染料。
我要亲手做一盒“芙蓉酥”。
一盒外表看起来与玉桂坊一般无二,内里却包裹着黄连粉和辛辣姜末的“芙蓉酥”。
既然这出戏你们非要唱下去。
那我,就给你们加点不一样的“料”。
顾玄,你不是“不喜甜食”吗?
那这盒我“满怀心意”、亲手制作的“特供”版芙蓉酥,你可一定要……
好好品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