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离开后,屋内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那是常年与药材为伴浸染出的味道,也是她“医圣传人”马甲下最不易察觉的破绽。
我捏着那枚冰凉的信物令牌,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凹凸的鬼谷暗纹,心绪如同窗外被骤雨打乱的芭蕉叶,纷乱不堪。
“觉醒”带来的冲击远未平息,那些强行灌入脑中的“剧情”碎片,正与过往十四年的真实记忆疯狂对冲,撕扯着我的认知。
我记得第一次见沈清辞,不是在相府这锦绣牢笼,而是在尸横遍野的乱葬岗。那时我不过六七岁,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蜷缩在亲人的尸体旁,等着成为下一具腐尸。是她,仿佛从地狱爬出的罗刹,又像是踏月而来的仙人,满身血污却眼神清亮,向我伸出了手。
“跟我走,能活。”
四个字,把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她带我回了鬼谷。那不是什么仙气缭绕的世外桃源,而是弱肉强食、实力为尊的另一个修罗场。她在尸山血海里把我训练成最锋利的刀,教我杀人技,也传我岐黄术,让我执掌情报,赋予我安身立命的资本。她说:“云意,这世道,女子立身不易。我能护你一时,但你得自己有爪牙。”
所以,我甘愿成为她的影子,替她处理所有明暗事务。相府庶女沈清辞粗鄙无文?我便替她应付那些烦人的诗会宴饮,必要时“不小心”打翻茶盏,弄脏贵女的华服。鬼谷谷主需要震慑宵小?我便穿上夜行衣,让某些人的头颅在黎明前悄无声息地离开脖颈。
我从未怀疑过她对我的好。直到那“剧情”如同淬毒的冰锥,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明知顾玄的心思,却依旧默许,甚至……鼓励我与他接近。
“云意,顾玄此人,能力不俗,品性……尚可托付。”这是她当初对我说过的话,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斟酌。
如今回想,那“尚可托付”四个字,何其讽刺!托付什么?托付我的一生,去成全她手下一条忠犬的私心,去稳固她在三皇子府乃至未来东宫的眼线?
胸口一阵窒闷的疼。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沉溺于被背叛情绪的时候。既然看清了剧本,下一步,就是如何改写它。
首先,我得确认一些事情。
我将令牌收好,并未如沈清辞所说去库房支取银子,也未立刻出门。而是转身走进了房间内侧,属于我的那个小小耳房。这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但与沈清辞的卧房仅一墙之隔,且有暗门相通,方便随时护卫。
我走到靠墙的书架前,看似随意地抽出一本《本草纲目》,指尖在书脊某处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书架悄无声息地滑开半尺,露出后面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通道向下,石阶冰冷,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冷的光。
这里是相府地下,鬼谷在京都无数秘密据点之一,也是我平日处理情报的地方。
密室内,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和特殊药水混合的味道。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无数卷宗。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桌,上面摊开着京都城防图,旁边散落着几封刚刚译出的密信。
一个穿着灰色短打、面容精干的少年正伏案疾书,听到动静,立刻抬头,见到是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意姐?您怎么来了?姑娘那边……”
他叫阿莫,是鬼谷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也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负责情报的初步筛选和整理。
“姑娘去夫人那儿了。”我打断他,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些密信,“今日有什么紧要消息?”
阿莫立刻起身,将几份标注了“急”字的卷宗推到我面前:“西陵使者团三日后抵达京都,带队的是那位有名的‘轻衣侯’陆轻衣。三皇子那边,似乎对这次接待很上心,调派了顾玄负责部分安保事宜。”
陆轻衣……轻衣侯。
这个名字在“剧情”里,像是一道划破阴霾的光。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沈清辞“俘获”的男人,也是后来……会递给我一张手帕,说着“一日万两,买你陪我游山玩水”的狂徒。
在原著中,他出现得较晚,在我与顾玄的悲剧几乎已成定局时,才像个看客般悠然登场,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怜悯。可现在,他提前出现了。
是蝴蝶效应?还是我的觉醒,引动了某些未知的变数?
我压下心头的异样,不动声色地继续问:“还有呢?”
“另外,宁国公府那位世子,又派人往府里递了帖子,想邀三小姐……呃,想邀姑娘出游,被门房直接拦下了。”阿莫说着,嘴角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当初退婚时何等嚣张。”
宁国公世子李衡。这也是“剧情”里的一个重要配角,前期有眼无珠退了沈清辞的婚,后期悔断肝肠,成为沈清辞众多追求者(垫脚石)之一。
“帖子处理干净,别让姑娘烦心。”我淡淡吩咐,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重点关注三皇子府的动向,尤其是……顾玄的。”
阿莫敏锐地察觉到我语气中对顾玄名字那一瞬间的凝滞,但他什么也没问,只利落地应道:“是。”
这就是我带出来的人,绝对的忠诚和服从。他们敬我,怕我,却未必懂我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走到一旁专门存放人物卷宗的架子前,抽出了属于“顾玄”的那一册。
厚厚的卷宗,记录了他加入三皇子麾下后的每一次任务,每一次晋升,性格分析,人际关系……事无巨细。这其中,大半出自我的手笔。我曾以为,了解他,是为了更好地辅佐沈清辞,也是为了……更靠近他一点。
如今看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翻到卷宗末尾,那里记录着他最近的动向和评估。目光落在“喜好”一栏,上面写着:擅画,尤工人物,惜墨如金,极少为人作画。
极少为人作画……
我闭上眼,那幅在“剧情”中看到的、导致我最终崩溃的画卷,仿佛又浮现在眼前——白衣女子倚栏而立,发簪蝴蝶珠钗,眉眼清冷,不是沈清辞又是谁?旁边那行小字“觉来知是梦,不胜悲”,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疼。
原来,蛛丝马迹,早已遍布。只是我被所谓的“温情”蒙蔽了双眼,自动为他找好了借口——他性子冷,不爱表达;他重恩情,离不开三皇子;他送我芙蓉酥,是铁树开花;他为我与人争执,是护短心切……
一桩桩,一件件,如今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冰冷的事实:他透过我看到的,始终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意姐?”阿莫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您脸色不太好。”
我猛地睁开眼,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惯常的冷静:“无妨。阿莫,从今日起,加派一组人手,盯着顾玄。不仅记录他的公务行踪,私下与何人接触,去过哪里,买了什么,见了谁,我都要知道。”
阿莫眼中闪过一丝愕然。监视顾玄并非没有过,但如此细致到近乎窥探私隐的程度,却是头一遭。但他依旧没有多问,只是肃然道:“明白,我立刻去安排。”
“还有,”我顿了顿,补充道,“关于轻衣侯陆轻衣,搜集所有能搜集到的信息,越详细越好。”
“是。”
吩咐完这些,我才感觉胸口的窒闷稍稍缓解。信息,是做出判断的基础。在彻底撕破脸之前,我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离开密室,书架悄无声息地合拢。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玉兰花,纯白的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真干净啊。
可惜,这相府,这京都,乃至这整个世界,内里早已是污浊泥潭,蝇营狗苟。
沈清辞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那是应付完嫡母和姐妹们的常态。她挥退了其他侍女,只留我在身边。
“母亲又在提我的婚事,”她揉着眉心,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烦躁,“话里话外,无非是觉得我丢了相府的脸面,想早点把我打发出门。”
我替她斟了杯宁神茶,没有说话。按照“剧情”,接下来她会顺势提出,在她出嫁前,先把我与顾玄的婚事办了。一来显示她对“忠心侍女”的体贴,二来,也能借此堵住某些人的嘴,毕竟“侍女都要嫁人了,小姐还能留多久?”
果然,她抿了口茶,抬眼看向我,目光柔和:“云意,说起来,你比我还大一岁。你的终身大事,也该考虑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是坠入了冰窟,表面却还要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懵懂:“姑娘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还要一直伺候姑娘呢。”
沈清辞笑了笑,那笑容在她易容后平淡的脸上,显得有些模糊:“傻丫头,女子总要嫁人的。我瞧着……顾玄就很不错。他虽性子冷了些,但能力出众,前程可期,对你……也算有心。”
有心?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是啊,有心到利用我,有心到把我当成别人的替身!
“顾侍卫……他、他毕竟是三皇子身边的人,身份悬殊……”我垂下头,绞着衣角,扮演着不安。
“身份不是问题。”沈清辞语气笃定,“只要你愿意,我自有办法。况且,我看得出来,你们彼此……是有意的。”
有意?我对他有意,是真。他对我……那叫处心积虑!
巨大的悲哀和荒谬感几乎要将我淹没。我陪伴她多年,为她出生入死,到头来,在她心里,我或许真的就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安排、用来笼络下属的“物件”。
恩情是真的。
但利用,也是**裸的。
“此事不急,你慢慢考虑。”沈清辞见我不语,以为我是女儿家害羞,便转了话题,“对了,过几日的宫宴,你随我一同去。西陵使者来朝,听说那位轻衣侯是个有趣的人物,我们也去瞧瞧热闹。”
宫宴……轻衣侯……
剧情在一步步推进。
我抬起头,脸上重新挂上温顺的笑容:“是,姑娘。我都听姑娘的。”
只是,姑娘啊。
你可知,你身边这只驯顺的猫儿,已经悄悄磨利了爪子。
你织就的这张名为“温情”与“命运”的网,恐怕……再也网不住我了。
下一次,当顾玄拿着那盒“顺路”买来的芙蓉酥,站在我面前时。
这出戏,就该换我来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