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时,我正捏着一柄温润的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替沈清辞通着那头墨缎似的长发。
铜镜里映出两张面孔。
一张清丽绝俗,即便此刻易容成了相貌平平的模样,那双眸子也依旧沉静如古井深潭,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是沈清辞,相府那位名声不显、据说粗鄙无文的庶出三小姐。
另一张,眉眼俏丽,带着几分未褪的稚气与灵动,此刻却眼神放空,带着一丝刚从冗长迷梦中惊醒的怔忪。这是我,纪云意,沈清辞的贴身侍女。
“云意?”
沈清辞的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猛地拽回,她透过铜镜看我,眉梢微挑,“发什么呆?莫不是昨夜又溜出去,没睡醒?”
我指尖一颤,玉梳险些脱手。
昨夜……我确实是穿着夜行衣,去“清理”了一个试图泄露沈清辞行踪的江湖喽啰。刀锋划过喉咙的触感,温热粘稠的血液喷溅在指尖的凉意,此刻竟清晰得恍如昨日。
不,或许,那就是“昨日”。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了,或者说,“觉醒”了。
我所在这个世界,是一本名为《凤舞九天》的爽文。沈清辞是当之无愧的女主,鬼谷谷主、医圣传人、书画双绝……马甲多到令人发指,人生轨迹就是一路打脸、收割各类优秀男性的爱慕,最终母仪天下,凤仪千秋。
而我,纪云意,不过是书中一个连名字都只出现寥寥数笔的配角,是女主身边忠心耿耿、用来衬托她光辉伟大的背景板。按照“剧本”,我很快就会与男主三皇子身边的侍卫顾玄看对眼,定亲,成婚,然后蜜里调油,三年抱俩,在女主传奇人生的边角料里,拥有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幸福。
听起来似乎不错?
可我偏偏在此时,提前窥见了“剧本”的结局。
那所谓的“蜜里调油”,不过是镜花水月!顾玄心中真正爱慕的,自始至终都是沈清辞!娶我,不过是为了安三皇子的心,是为了能更名正言顺、更近地待在沈清辞身边!
而我,纪云意,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们伟大爱情故事里一块碍眼又不得不存在的踏脚石,一个用来证明女主魅力无边的可怜工具!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捏着玉梳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云意?”沈清辞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疑惑,她转过身,握住我微微发抖的手,“手怎么这样凉?可是身子不适?”
她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执笔握剑留下的薄茧。
我看着眼前这张写满“关切”的脸,心底却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与酸楚。
沈清辞待我,其实极好。表面是主仆,内里却情同姐妹。她教我武功医术,让我执掌京都情报网,将我视为绝对的心腹。那些她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时,是我替她沐浴更衣,添茶倒酒,也是我,为她穿上夜行衣,潜入夜色,清除一切阻碍。
我这条命,多年前濒死时是她救回来的。这份恩,我记着。
可这份好,这份恩,难道就能成为我理所当然被利用、被牺牲的理由吗?
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会痛会难过,也曾凭栏看戏,一身孤勇,凭什么我的真心就要被践踏,我的人生就要成为别人故事的注脚?
“姑娘,”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努力挤出一个和平常无异的笑容,“我没事,就是……就是昨晚没睡好,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沈清辞仔细端详我的脸色,见我确实不像是生病,才松开手,重新转回去,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慵懒:“既是没睡好,今日便在房里歇着,不必随我去给夫人请安了。”
“是。”我低眉顺眼地应下,继续手上的动作,心思却已百转千回。
梦?
若那真是梦就好了。
可脑中被强行塞入的“剧情”清晰得可怕——那些我尚未经历,却注定会发生的未来:顾玄送来的芙蓉酥,我熬夜绣成的鸳鸯香囊(被他认成鸭子),月下他生涩却让我心动的亲吻,盛大婚礼上那幅被我偶然发现的、他亲手为沈清辞绘制的画像,以及画像上那行刺眼的题字——“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最后,是我当众悔婚,掌掴顾玄,拆钗毁约,在满堂宾客震惊的目光中,狼狈又决绝地离场。
原来,我所谓的“幸福”,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谎言与利用之上的空中楼阁。
原来,我不只是感情里的配角,更是这个世界里,一个早就被写好命运、无足轻重的工具人。
心底那股荒谬感越来越重,几乎要冲破胸膛。
没关系。
既然老天爷让我提前醒了,让我看到了这操蛋的“剧本”。
那我偏不按剧本来!
工具人?垫脚石?
谁爱当谁当去!
我会发疯。
把这虚假的甜蜜,把这既定的命运,通通撕个粉碎!
“云意,”沈清辞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内心风暴,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角,状似无意地问道:“前几日让你留意三皇子府那边的动静,可有异常?”
三皇子……萧砚。
书里的男主,未来将会对沈清辞死心塌地、助她登上后位的男人。
也是顾玄效忠的主子。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平日里汇报情报的冷静口吻回道:“回姑娘,三皇子近日一切如常,除了处理政务,便是与几位幕僚议事。倒是他身边的顾侍卫……”
我顿了顿,留意到沈清辞在听到“顾侍卫”三个字时,梳理头发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看,蛛丝马迹,早已显露。只是从前被所谓“爱情”蒙蔽双眼的我,选择性地忽略了。
“顾玄怎么了?”沈清辞语气平淡。
“他前日奉命出城办差,预计今日午后归来。”我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据说,回来时会路过……玉桂坊。”
玉桂坊,鬼谷暗中经营的产业,以其精致的糕点闻名京都,尤其是一款芙蓉酥,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是……我曾最爱吃的。
也是顾玄,后来会“顺路”买来送我的定情信物之始。
沈清辞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但我知道,她记下了。或许在她看来,这只是下属例行公事的汇报。或许,她也隐隐察觉到了顾玄那份隐秘的心思,只是碍于身份,不便点破,甚至……乐见其成?
毕竟,一个忠心且爱慕自己的侍卫,总比一个心思不明的要好掌控得多。
至于我的感受?
在女主宏大的叙事里,一个配角的真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梳妆完毕,沈清辞起身,换上那套符合她“相府庶女”身份的、料子普通甚至有些过时的衣裙。瞬间,那个光芒万丈的鬼谷谷主、医圣传人便消失了,镜子里只剩下一个貌不惊人、气质平庸的三小姐。
“我去母亲那儿点个卯,”她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更“怯懦”些,“你既精神不济,就好生歇着。若是闷了,就去库房支点银子,上街逛逛。”
她说着,从妆奁里取出一枚小巧的令牌递给我,那是调动鬼谷在京都部分资源的信物之一,她给我时从未犹豫。
我看着那枚冰冷的令牌,再看向她伪装后平淡无奇的眉眼,心中五味杂陈。
恩是恩,情是情。
但欺骗和利用,是另一回事。
沈清辞,我的好姑娘。
若你知晓我已然觉醒,若你知晓我不愿再做那被蒙在鼓里的提线木偶……
你待如何?
我接过令牌,指尖触及她微凉的指尖,脸上绽开一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带着些许依赖和娇憨的笑容:“谢谢姑娘!那我去玉桂坊买新出的芙蓉酥吃!”
沈清辞失笑,抬手轻轻戳了下我的额头:“馋猫。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她带着另一个侍女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冰凉。
我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双逐渐变得清晰、坚定的眼睛。
剧本已经翻开,但执笔的人,或许该换一换了。
顾玄,芙蓉酥,定情信物……还有那场注定成为笑话的婚礼。
来吧。
让我看看,当一个配角开始不甘于命运,当她决定撕碎剧本,以身发疯时——
这出戏,还能不能按照原来的戏本子,顺利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