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温柔似水,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
沈言颔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正欲添酒,举杯再饮时,却不慎碰掉了置于桌边的食盒盖子。
萧彻下意识去接,一个陈旧的靛蓝色荷包从他袖口滑落,掉在沈言脚边。
沈言俯身拾起,他本无意窥探荷包内究竟有何物件,只想着速速归还,奈何那荷包口未曾系紧,在他拿起时,里头的东西竟滑了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那是一张裁剪工整的纸小像。
沈言眉梢微挑,眼底掠过一丝讶然,随即化为几分了然的笑意。
看来眼前这位冷面的大人,心底已经藏了某位佳人,甚至将她的小像贴身携带。
他正要调侃,目光落在那小像上,还未开口,便戛然而止。
那张小像,并非什么美人,赫然是一只猫咪。
猫咪体态圆润,趴睡于地,尾巴乖顺地覆在爪上,闭目而眠,栩栩如生。
沈言怔住,抬眸看向萧彻,却见这位平日里冷面威仪的京兆尹大人,此刻竟微微侧过了脸,紧抿着唇,连耳根都透出一丝极难察觉的薄红,几乎是迅疾地伸手,一把将小像和荷包捞回,重新塞入袖中深处。
“让先生见笑。”他的语气比平时更生硬两分。
沈言回过神来,笑意重新漾开,这次带了几分真切的好奇:“岂敢。只是未曾料到,大人竟会随身携带猫儿的小像。”
萧彻默然片刻,方道:“她是我数年前在北境捡到的流浪猫,取名‘松子’,是只母猫,如今已然快四岁了。”
提及松子时,萧彻眉宇间却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
沈言笑道:“说来也巧,我在济世堂也养了一只猫儿,亦是捡来的流浪猫,名唤‘奶宝’,性子活泼,最是贪吃。”
萧彻闻言,目光微动,看向沈言:“哦?”
“若大人不嫌,改日得空,我带它来给大人瞧瞧?”
这本是句客套,不料萧彻却抬眼看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好。”
……
与此同时,二皇女司文瑾府邸,书房内烛火通明。
司文瑾临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珏,姿态闲雅。
她身后跪着一名身着夜行衣的属下,袖口上赫然纹着火焰与藤蔓交织的图案。
“起来回话。”司文瑾声音温润。
黑衣人起身,垂首禀报:“谢殿下。三皇子已圈禁宗正寺,其府内核心党羽或擒或死,朝中皆言‘夜’组织乃三皇子私兵,随其倒台已烟消云散。”
司文瑾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似是十分满意。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她虽以亲和力笼络了一大批文臣清流,被人誉为“贤王”,声望日隆;但皇长女司天谕,战功卓著,手握重兵,拥护者也不少,对她威胁最大;而皇四女司念,是四位皇子中最低调神秘的那个,她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对她来说威胁次于司天谕。
若是直接硬碰硬,她没有十足的胜算能登上那个位置,因此,她不得不动用一些特殊的手段。
皇三子司天瑞,跟她是一对龙凤胎。
司天瑞志大才疏,喜好奢靡,是最不可能登上太子之位的人,对她的威胁最小,她本也不打算对司天瑞下手。
但因为杨知敬的事情,她急需一个替罪羊,来帮她背锅,所以她那个蠢笨的好弟弟,自然就成为了她的最佳人选。
“杨知敬倒是个忠臣,可以不懂分寸,既然他嗅到了杜曲的味道,本王便好心,将老三那点破事指给他看,他果然一头就撞了上去。
至于本王那好弟弟,让他知道杨知敬在查他便是了。以他的脑子,加上陈先生从旁‘点拨’,用‘相思引’灭口,简直是水到渠成。”
属下由衷赞道:“殿下神机妙算。如今三皇子顶了勾结突厥、私养‘夜’组织的罪名,朝中张珩等人也已将此事盖棺定论。我们的人皆已蛰伏,无人会再追查‘夜’之根源。”
司文瑾轻轻摩挲着玉珏:“一石二鸟,清除隐患,扳倒对手,甚好。”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冷厉:“接下来,该让北境的那些家伙动一动了。边关不宁,我那好战的大姐方能顺理成章请缨出征。唯有她离了这长安,去了那危机四伏的战场,本王才好为她精心安排一场马革裹尸的荣耀。”
她语气依旧温文,所言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传信过去,时机已至。动静不妨闹大些,务必让朝野上下皆知,突厥,又不安分了。”
“是!”黑衣人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
万里之外的漠北,与龙渊是截然不同的两幅景象。
这里没有龙渊冬日那含蓄的冷,漠北的冬,是**裸的。
太阳悬得极高,散发着苍白的光,却毫无暖意,大地被积雪覆盖,远远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枯死的草尖刺破雪被,在风中发出尖锐的哨音。
漠北,突厥王庭,斡耳朵金帐。
巨大的金顶帐篷在苍茫的草原上伫立着,帐内,牛油火炬熊熊燃烧着,映照着墙壁上悬挂的狼头图腾。
王座之上,年迈却依旧精悍的阿史那·咄吉可汗,手中捏着那封来自大晟的密信,深陷的眼窝中锐光四射:“好,她想要乱起来,本汗就给她这把火。传令各部,即刻集结!”
老萨满不由提醒:“可汗,大晟虽内斗,但萧彻留下的朔风军犹在,大晟的大皇女司天瑜亦非易与之辈。我们是否谨慎行事?”
咄吉可汗打断他,大手一挥:“老萨满,狼群捕猎,看准了就要扑上去,管它内部如何,只要能撕下肉来,就是好机会。告诉各部,让他们放手去干。粮食、铁器、女人……只要抢到了,就都是我们的!”
“父汗英明!”一道充满野性的声音响起。
随即帐帘掀动,阿史那·沙罗大步走入。
沙罗身形高大挺拔,小麦的肤色,琥珀的双瞳,银白的编发。
只是他的右眼眼角至颧骨处,却比常人多了一道浅淡却清晰的白色疤痕。
沙罗走到王座前,右手抚胸:“儿臣愿为先锋,率苍狼骑直击北境防线!”
沙罗是咄吉可汗最年幼的儿子,从小便骁勇善战,深受咄吉可汗宠爱,如今长大了,也变得越发成熟,是咄吉可汗心目中最满意的下一任可汗人选。
咄吉可汗朗声笑道:“好!这才是我阿史那家的雄鹰。本王准你率苍狼骑为先锋,即日出发,让大晟人好好见识一下我突厥雄鹰的厉害!”
“儿臣领命!”
离开了王帐,沙罗并未立刻前往军营,而是独自策马,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坡。
夜空中繁星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新月皎洁,向无垠的沙海与枯草坡洒下一片朦胧的银辉。
沙罗勒住马,任由坐骑打着响鼻,低头啃食青草。
他下意识地抬手,握住了颈间那颗冰凉的狼牙项链。
狼牙上,刻着一个晟文“言”字。
沙罗用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字的每一道笔画,似要透过那笔画,去触摸记忆中的面容一般。
“沈言……”沙罗望着南方沉沉的夜色,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
他的声音轻得像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扯碎,消散。
随即,他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向着灯火通明的军营疾驰而去,身影很快融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
大晟皇宫,宣政殿上。
“陛下,突厥阿史那部,撕毁去岁与我朝签订的和约,其苍狼骑连日犯我边境,朔方、云内两州沿线,烽燧不绝,村寨焚掠,军民死伤已逾数千!”
兵部尚书手持紧急军报,深吸一口气,继续念:
“云内州守将张孝谦,率将士驰援被围村落,途中遭数倍之敌伏击,全军覆没,无一生还,突厥蛮人甚至将张孝谦首级悬于阵前,挑衅我军。如今北境人心惶惶,流民南逃,边塞已呈不稳之象!”
死寂。
龙椅上,圣上司慕华的手指,无声地攥紧了紫檀扶手,指节泛白。
“母皇!”大皇女司天瑜猛地出列,眉宇间尽是凛然战意,“突厥背信弃义,虐杀我子民,此仇不共戴天!儿臣请旨,即刻领兵出征,必擒获贼首,以慰我大晟英灵在天之魂!”
然而,未等圣上开口,又一道声音响起。
“陛下。”萧彻稳步出班,躬身行礼。
“大殿下忠勇,臣附议。突厥新任统帅阿史那·沙罗用兵狡诈,非同以往。臣愿请为副将,随殿下同征。臣在北境数年,山川地理、敌军习性,皆在胸中,必助殿下早日克敌,平定边患。”
几乎是同时,御史中丞张珩闪身而出:“陛下!臣反对!”
他面向皇帝,话锋却直指萧彻。
“萧大人之能,举世皆知,正因如此,臣才更要反对!试问,若萧大人此番以副将之身前往,携旧部威望与赫赫战功,前线将士,届时是该听大殿下调度,还是依旧遵从他们心中的‘萧帅’?
此非臣妄加揣测,大殿下乃主帅,需要的是绝对的权威,真正的辅佐,是让主帅能毫无挂碍地施展拳脚。萧大人留在京城,稳定后方,让大殿下能心无旁骛,才是真正的为国分忧啊!”
这番攻击,歹毒到了极点。
班列中,司念不由得皱了皱眉毛,却没有站出来替萧彻辩解,也无法替萧彻辩解。
此时还不是时候。
龙椅上,司慕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她那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司天瑜。”
“儿臣在!”
“朕,准你所奏。封你为北境道行军大总管,总揽北境一切军政要务,即日点兵,出征北伐!”
“儿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司天瑜朗声应道。
司慕华的目光又落到萧彻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萧卿。”
“臣在。”
“你的忠心与能力,朕深知。然,京畿重地,亦需柱石。朕命你留守长安,稳定后方,保障北伐粮饷辎重畅通无阻。此任,关乎前线胜败,同样重于泰山。”
“臣,遵旨。”萧彻深深一揖,目光微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