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衙门。
书房内,炭火温暖。
萧彻搁下笔,揉了揉眉心,面前是即将呈送御前的三皇子司天瑞通敌案最终卷宗。
人证、物证、口供环环相扣,逻辑清晰。
然而,越是“完美”,那份潜藏于完美之下的违和感便越是清晰。
程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谨慎:“大人,四殿下府上派人送来一盒点心。”
萧彻目光微凝。
司念从不做无谓的事。
他沉声道:“拿进来。”
程焕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入内,轻轻置于书案。
盒内是几样精巧的宫廷点心,并无异常。
萧彻挥手让程焕退下,阖上门,指尖在食盒边缘细细摸索,果然在夹层处触到一丝极细微的凸起,轻轻一按,暗格弹开,里面躺着一张素笺。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透着冷冽的字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事宜止,静待其时。”
萧彻的指尖在“宜止”二字上停顿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
橘色的火苗跳跃着,很快将纸条吞噬殆尽,只余一缕青烟。
司念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案子查到三皇子就该停下,再深究,恐会引火烧身。
他重新摊开卷宗,目光掠过几处可能引发联想的细节,沉吟片刻,取笔蘸墨,做了些许模糊处理。
……
翌日,宣政殿。
百官肃立,气氛凝重。
当内侍高声唱出“有事早奏”时,御史中丞张珩率先出列。
张珩手持玉笏,声音洪亮。
“陛下,三皇子司天瑞,身受国恩,不思报效,反而私通突厥,暗害忠良,其行径骇人听闻!据查,其为行此悖逆之事,更私蓄暗桩,以‘夜’为号,阴养死士,遍布罪证,意图祸乱朝纲!今幸赖陛下天威,京兆尹萧彻秉公执法,已将其核心党羽如陈姓门客等一举成擒,余孽亦在清剿。臣以为,此案当从严从速处置,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他话音一落,又有几名官员出列附议,言辞恳切,逻辑分明。
萧彻垂眸立于班列之中,静默不语。
高高在上的女帝司慕华,面容隐在旒珠玉之后,看不清具体神色。
随后,她沉稳的声音传来:“萧彻。”
“臣在。”萧彻出列躬身。
“卷宗朕已览过,人证物证俱全。依卿之见,张御史等人所言,是否属实?这‘夜’组织,可是皇三子一手操控?”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问题。
萧彻心念电转,司念的警告言犹在耳。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静如常:“回陛下,据现有证据显示,所有通敌、谋害之行,最终指令皆出自三皇子府。涉案之门客,亦供认受三皇子指派。所谓‘夜’之标记,目前所见,均与三皇子及其党羽关联。臣依证断案。”
他没有直接肯定“夜”组织就是三皇子私兵,但也无法、更不能在此刻否认现有证据链的指向,回答谨慎而留有余地。
女帝沉默片刻,威严的声音终于响起:“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司天瑞辜负圣恩,罪无可赦。着,削去所有爵位封号,废为庶人,圈禁宗正寺,非诏不得出。一应党羽,依律严惩!”
退朝后,百官鱼贯而出。
萧彻刻意放缓了脚步。
行至连接前朝与后宫的长廊拐角处,一处僻静的轩阁旁,他见到四皇女司念正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驻足欣赏廊下盆中一株耐寒的绿萼梅。
萧彻上前,依礼问候:“四殿下。”
司念转过身,依旧是那副病弱苍白的模样,眼神却清亮如昔。
她微微颔首:“萧大人辛苦了。”
后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梅枝上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虫蛀痕迹,似是无意地说道:“这梅花看似完好,实则内里已被蛀空。除虫之人,只见其表,未必能挖出深藏根系的祸患。有些事,需待春暖花开,方能显形。”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近前的萧彻能听清。
说罢,她收回手,轻轻咳嗽两声,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离去,仿佛只是偶然相遇,随口品评了一句花木。
萧彻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个虫蛀的小孔上,心中了然。
……
与此同时,城南济世堂。
“少主。”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如同幽灵。
“当归,查得如何?”沈言没有回头,对着铜镜慢条斯理整理着衣领。
当归递上一小片焦黑的、边缘不规则的特殊绢布碎片,碎片质地非凡,上面残留着半个极模糊的、以金线绣出的奇异纹样——正是藤蔓与火焰交织的图案。
指尖触及那冰凉的金线,沈言的动作一顿,往事如同鬼魅般骤然袭来,几乎让他窒息。
袖口绣着同样图案的蒙面人、父亲走火入魔屠杀谷内弟子时猩红的双眼、母亲被迫挥剑向他父亲时的绝望……
他猛地闭了下眼睛,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一定要调查清楚药王谷当年惨案的真相,而夜,无疑是最关键的一个线索。
父亲凌无非遗留的杂记中,那句潦草的警告仿佛浮现在眼前:“宫廷暗影,其徽如夜,勾结突厥。慎之!”
“陈先生的根脚,在十二年前彻底断了。”当归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之前的痕迹像是被高手抹去,干净得反常。属下顺着‘血蝎涎’的线追查,发现其最初流入的渠道,与宫内采办某些特殊药材的隐秘路径,有交叉之处。”
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
他之前的猜测被印证了。
恐怕父亲当年就是发现了“夜”组织与宫廷、突厥的关联,才招致杀身之祸。
三皇子显然是被人推出来背锅的,“夜”的背后,站着的,是宫廷里面其他的大人物。
是某位皇女?
还是某个手握重权的内侍或外戚?
他们的目的,不可能只有贩卖烟料这么简单。
那么他们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沈言将碎片收起,声音低沉:“继续查,但务必小心。对方能将三皇子当做替罪的棋子,其背后势力,远超想象。”
是夜,京兆尹后衙。
萧彻处理完公务,已是月悬中天。
他并未立刻回府,而是屏退左右,独自在庭院中负手踱步。
寒冷的夜气让他头脑格外清醒。
“萧大人好雅兴,月下独行。”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些许调侃响起,尾音微微上扬,带着钩子似的。
萧彻蓦然回首,只见沈言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立在院门的阴影处,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萧彻有些意外,此刻已是宵禁时分:“你如何进来的?”
沈言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一枚不起眼的木牌:“大人忘了,我可是刚从您这京兆尹的驿馆出来,身上还有您给的临时通行令牌呢。况且,贵府的防卫,对于真正想进来的人而言,并非无懈可击。”
萧彻眼神一凛,随即又缓和下来。
他深知沈言并非寻常医者,有这等身手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深夜来访……
“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
沈言走上前,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酒。
“案子结了,想着大人连日辛劳,怕是连顿安生饭都没吃好。特备薄酒,聊表谢意,多谢大人这些时日的‘保护’。”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眼波流转间,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萧彻看着他,没有动。
沈言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向萧彻的方向:“大人不必疑心,酒菜无毒。若我要对大人不利,方才在暗处,有的是机会。”
月光下,萧彻沉默片刻,终是在石凳上坐下,接过了酒杯。
温热的酒液入喉,驱散了些许寒意。
“先生并非只为送酒而来吧?”萧彻放下酒杯,目光如炬。
沈言收敛了笑容,指尖蘸了杯中残酒,在石桌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火焰与藤蔓交织的图案,随即又迅速抹去:“大人相信,这东西,真的随着三皇子倒台,就烟消云散了吗?”
萧彻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陛下已下明旨,朝野共识如此。”
沈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共识,不等于真相。我查到的线索,指向宫廷。但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也无法证明。大人身在局中,手握权柄,难道就甘心被这‘共识’蒙蔽,放任真正的毒瘤继续滋长?今日它能牺牲一个三皇子,来日,它未必不能算计到大人头上,甚至,危及这江山社稷。”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也极其大胆。
沈言在赌,赌萧彻心中仍有追寻真相、护卫家国的赤诚。
萧彻久久不语。
若朝中真有如此巨大的隐患,与突厥勾结,那北境的浴血奋战,岂非成了笑话?
但此刻,动,则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先生可知,此言一出,若被他人知晓,便是大不敬之罪?”萧彻缓缓道,声音低沉。
“大人会告知他人吗?”沈言反问,嘴角又勾起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萧彻最终沉声道,没有直接回答,却也没有否认沈言的话:“宫廷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真凭实据,妄动便是取死之道。有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看清真正的对手。”
“我明白。”沈言点头,他听出了萧彻的言外之意。
萧彻并非不信他的话,而是时机未到。
沈言举起酒杯:“今夜之言,出我之口,入大人之耳。此后,沈言依旧是江湖郎中,大人依旧是国之柱石。但若他日,大人需要一双在暗处的眼睛,或者一味救急的药材,济世堂的门,随时为大人敞开。”
萧彻看着他,终于也举起了酒杯。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彻忍不住低声道:“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