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冷的北风掠过京兆尹衙门的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
刑房内,炭火在铜盆中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渗入骨髓的阴冷。
刘坤被绑在刑架上,面无人色。
萧彻屏退了左右,只留程焕在门外看守。
他没有急着用刑,甚至没有高声呵斥,只是坐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刘坤。
那目光,却比任何刑具都更具压迫感,仿佛能剥开皮肉,直透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寒意,将桌子的证物一个一个指给刘坤看:“刘坤,杜曲庄园的‘血蝎涎’,西市茶楼的‘新茶’,还有杨侍郎中的‘相思引’……说说吧,三殿下是如何与突厥交易,又是如何杀害杨侍郎的。”
他没有问‘是否’,而是直接问‘如何’。
刘坤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汗水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看着桌上的证物,知道再继续隐瞒下去已是不能,还不如早点交代,好少受一些拷打。
刘坤涕泪横流:“是三殿下!殿下他开销巨大,入不敷出,便通过突厥商人,用精铁和盐引,换他们的‘新茶’和稀有药材,再将这些高价卖出……”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着,将三皇子司天瑞如何通过几家皮包商号与突厥商人密会,如何交易那些害人的烟料和配置“相思引”的药材,一一道来。
甚至连杨知敬正是因为查到了杜曲庄园的线索,才被三皇子用“相思引”灭口的关键情节,也说得清清楚楚。
萧彻面无表情地听着,右手无意识地轻抚着扳指。
供词很完整,逻辑清晰,细节详实,与目前掌握的线索完美吻合。
然而,就是这份“完美”,让他心底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太顺了。
顺得像是有人早已将标准答案放在了刘坤面前,只等他照本宣科。
“这些机密,三殿下为何独独让你知晓?”萧彻忽然打断他,问了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
刘坤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是府上的陈先生举荐,说小人办事稳妥,殿下便让小人经手这些事了。”
萧彻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不再多问,转而道:“往来密信、账册等物,藏在何处?”
“在殿下书房,那张紫檀木书桌的暗格里!钥匙殿下随身带着!”刘坤忙不迭地回答,生怕慢了一步就会遭受雷霆之怒。
萧彻起身,不再看瘫软如泥的刘坤,对门外吩咐道:“看好他。”
随即大步而出。
程焕立刻跟上,低声道:“大人,是否立刻去三皇子府?”
萧彻脚步不停,目光锐利:“点齐人手,持陛下令牌,随我走一趟。”
三皇子府邸位于永昌坊。
听闻京兆尹带兵前来,府门前的护卫瞬间紧张起来,刀剑半出鞘,为首的护卫上前一步,挡住去路,色厉内荏地喝道:“此乃皇子府邸,未有陛下明旨或殿下钧令,任何人不得擅闯!”
萧彻勒住马,玄色大氅在寒风中微动。
他缓缓举起手中那面玄铁令牌,日光透过云层,照在“如朕亲临”四个冰冷的字上。
萧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护卫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乃陛下亲赐令牌,抗旨不尊,形同谋逆!尔等是要去诏狱里走一遭吗?”
话音未落,程焕与数十名亲卫已悄然散开,手按刀柄,形成合围之势。
这些从北境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卒,身上散发出的煞气,绝非这些养尊处优的府兵可比。
空气瞬间凝固,剑拔弩张。
“萧彻!你放肆!”三皇子司天瑞闻讯匆匆赶来,面色却因惊怒而显得扭曲,“你竟敢带兵围我府邸!我要面见母皇,治你大不敬之罪!”
萧彻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殿下,京兆尹奉旨查案,现怀疑殿下府中藏有私通突厥、交易违禁之物、谋害朝廷重臣之证物。请殿下行个方便,否则,下官只好依律行事了。”
他话语依旧保持着臣子的礼节,内容却强硬。
“你血口喷人!证据呢?”司天瑞气得浑身发抖。
“证据,正在殿下的书房之中。”萧彻不再与他多言,对程焕一挥手,“搜!重点搜查书房紫檀木书桌!若有阻拦,以抗旨论,格杀勿论!”
“拦住他们!”司天瑞嘶声喊道。
然而,府兵们看着那面玄铁令牌,又瞥见周围那些眼神冰冷、仿佛随时会暴起杀人的亲卫,竟无一人敢真正上前。
程焕带人如虎入羊群,迅速控制了前院,直扑书房。
萧彻下马,在经过沈言身侧时,脚步几不可查地缓了半分,与一直沉默跟随在侧的沈言并肩走入府门。
沈言依旧是那身月白棉袍,在肃杀的气氛中显得格外醒目,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安静地跟在萧彻身后半步的位置,默默注视着一切。
书房内陈设极尽奢华,那张紫檀木书桌更是用料考究,雕工精美。
萧彻按照刘坤的供述,在桌角一处不起眼的莲花雕饰上轻轻一按,机括声微响,一个隐藏得极好的暗格应声弹开。
暗格不大,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封密信,一本绢布账册,以及一个用油纸妥善包裹的小包。
萧彻首先拿起那包东西,打开,正是颜色暗红、质地特殊的“血蝎涎”。
他递给沈言:“先生请看。”
沈言接过,无需过多检验,只稍一观瞧,便肯定地点了点头:“确是‘血蝎涎’,与杜曲庄园所获,品相一致。”
萧彻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拿起那几封密信。
信上的内容,与刘坤的供词相互印证,铁证如山。
司天瑞被两名亲卫“请”在一旁,看着那些从自己书桌暗格中搜出的证物,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只会反复喃喃:“不应该的……为什么东西会在这里……”
萧彻将证物一一收好,沉声道:“请三殿下随下官回京兆尹,协助调查。”
他刻意用了“请”字,语气却不容置疑。
程焕会意,带着两名亲卫上前,虽未动用枷锁,却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姿态将失魂落魄的司天瑞“请”上了早已备好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玄色马车。
其余涉案门客也被一一押上后续车辆。
就在此时,一直跟在队伍末尾,看起来文弱而惶恐的陈先生,忽然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有愧疚,有痛悔,更有一种绝望的决绝。
他嘶声喊道,声音凄厉:“是小人无用!是小人献此下策,连累了殿下啊——!”
话音未落,他趁身旁护卫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撞向府门前那尊威严的石狮!
“砰——”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陈先生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当场气绝身亡。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现场一片死寂,旋即响起压抑的惊呼。
萧彻瞳孔微缩,程焕已一个箭步上前,探了探鼻息,随即在陈先生怀中摸索,很快取出一封折叠整齐、染了几点血渍的信笺。
“大人。”程焕将信呈给萧彻。
萧彻展开信纸,快速浏览。
信中的字迹工整,言辞恳切,通篇都是忏悔,信中,陈先生口口声声称三皇子只是“受小人蒙蔽”,最后笔锋一转,表示“无颜再见殿下,唯有以死谢罪”。
萧彻面无表情地将信折好,纳入怀中。
他的目光抬起,与不远处的沈言相遇。只见沈言安静地立于风中,青袍微动,那双清亮的眸子正看着那摊刺目的血迹,眼神平静无波。
两人都没有说话。
萧彻收回目光,声音沉稳如旧,听不出丝毫波澜:“清理现场。将一干人犯,押回京兆尹。”
命令被迅速执行。
萧彻按剑而立,望着众人消失的方向。
沈言轻轻拢了拢衣袖,遮住指尖的微凉,走到他身侧半步之后,同样望着相同的方向。
喧嚣散去,只留下一片狼藉与死寂。
“萧大人怎么看?”没等萧彻回答,沈言却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人的死谏来的未免也太及时了些,看似忏悔,将三王爷的罪责归结揽在自己身上,却直接将他口中‘愧对’的好主子钉死在了耻辱柱上。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三王爷,还是故意为之?”
萧彻的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直。
他也知道事情不对劲。
除了沈言已经说的那些,还有那封信,莫不是他提前写好了,就等着他来抓三王爷的时候,故意让他看到的?
萧彻眼角的余光掠过沈言被风拂起的墨发,想起沈言那电光石火间的相救,终将那句已到嘴边的试探压了回去,转而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劳烦沈先生费心了。此案沈先生功不可没,本官一定会将沈先生的功劳,如实向陛下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