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遂君心》 第1章 风雪 腊月十八,雪落长街。 这场雪来得急,刚过酉时,天色已墨一般黑透。 萧府门前,两尊石狻猊顶着厚厚的雪冠,默然对峙着深巷的寂静。 府内书房,炭火正旺。 萧彻卸了玄色大氅,只着一身深青常服,临窗而立。 他眉峰如削,颌线紧绷,马尾高束,右手拇指上佩戴着一枚玄铁扳指,上面布满细密的划痕,显然是常年拉弓所致。 窗外庭除,积雪没踝,他却开着半扇窗,任凭寒气卷着雪沫拂在脸上。 唯这冷,才能让他清醒。 作为北境行军总管,正三品武职,他本该在北境整顿军务,防备突厥。 但一道加急圣谕将他拽回京城,扔进这权力漩涡的中心。 如今他上任京兆尹,总揽京城治安刑名。 “大人,程大人来了。” 亲卫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萧彻转身,言简意赅,眼神锐利如旧,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门帘掀动,一名身着褐绒缺胯袍的中年汉子大步走入,带进一股凛冽的风雪气息,肩头落满了雪花。 来人程焕,是萧彻的心腹。 “大人,”程焕抱拳,声音压得极低,“查到了。杨侍郎暴毙前三天,曾密会过一人。” 萧彻目光一凝:“谁?” 程焕吐出两个字:“沈言。” 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笺,双手呈上:“这是在杨府书斋暗格里找到的,夹在一本书里,此物藏得极为隐秘,若不是查的仔细,险些错过。” 萧彻展开素笺,上面并无称谓落款,只以清隽行草写着一行字:“‘夜’踪已现,城南杜曲,慎之。” 萧彻语气不容置疑:“备马。” 程焕看了眼窗外愈演愈烈的风雪:“大人,此时前往,是否太过引人注目?何不明日传唤?” 萧彻拿起大氅利落披上,动作带着将士特有的干脆:“等明日,只怕我们见到的就是一具说不出来话的尸首。” …… 风雪夜行的马蹄声,闷雷般滚过空旷的街衢。 程焕在前面带路,迎着风对萧彻喊道:“大人!那沈言是药王谷的少主,一年前来长安开了间医馆,名叫济世堂。” “药王谷?”萧彻目光微动。 现今江湖上最大的势力之一? “是!沈言平日里就给百姓看看病,卖些自配的药材,名声很好。” 济世堂门脸不大,两扇板门紧闭,檐下悬着一盏孤灯,在风雪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 叩门良久,方有一名睡眼惺忪的药童揉着眼睛开门,见眼前人亮出来的腰牌,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官、官爷……有何贵干?” “本官萧彻,请见沈言先生。” 药童不敢怠慢,慌忙入内通报。 不多时,门扉再次打开,一人披着件半旧的月白棉袍,缓步而出。 灯火朦胧,映出来人面容。 约莫二十几岁年纪,身形清瘦单薄,面容苍白,墨发未束,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他立于阶上,抬手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伶仃的腕骨。 最惹眼的是他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右眼眼下一点泪痣,似笑非笑,仿佛能洞彻人心,此刻正毫无惧色地迎上萧彻审视的目光。 “草民沈言,见过萧大人。”他的声音带着些许被惊扰的慵懒,“不知大人深夜莅临,是来问诊的,还是……来拿人的?” 萧彻开门见山,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他:“杨知敬死了,中毒。” 沈言微微睁大眼睛,随即叹息一声:“城中确有传闻。天妒英才,可惜了杨大人。” 萧彻逼近一步:“他死前见过你。” 沈言抬眼,脸上瞬间写满了困惑与惶恐:“大人此言,实在令草民惶恐。杨大人何等身份,草民一介布衣郎中,便是想高攀,也无门路啊。怕是哪里传错话了吧?” 萧彻不再多言,取出那方素笺递到他面前:“这字迹你作何解释?” 沈言目光落在纸上,神色微微一凝,仅一瞬便恢复如常,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字迹可以模仿。大人若单凭此物便认定草民与杨大人之死有关,未免武断了吧?” 萧彻纠正道:“本官并非认定你是凶手。但你,必须解释。” 沈言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声低哑,带着几分病气,却又莫名撩人。 他向前凑近半步,几乎要贴上萧彻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草香拂过。 “杨大人之死,确与‘夜’有关。但下毒之人,绝非草民。若大人信得过,草民或可指条路,真正的矛盾,不在私怨,而在杨大人偶然触及的,某些人不愿让陛下知晓的秘密。” 萧彻身形未动,只微微侧头,避开那过分亲近的气息,声音冷峻:“说清楚。” 沈言却后撤半步,再次拉开了距离,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无辜:“眼下证据不足,言之过早。大人若想查明真相,不妨从三皇子府邸近日采买的药材入手,尤其是几味来自西域的稀有之物。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萧彻眉头紧锁。 三皇子? 此事竟会牵扯到他? 沈言看向萧彻,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萧大人,草民愿随大人回衙,将此线索前后因果细细禀明,并愿作为此案证人,协助大人查个水落石出。” “那便有劳。”萧彻凝视沈言片刻,缓缓点头。 第2章 夜雨 雪,不知何时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在京兆尹衙门的青瓦上,噼啪作响。 萧彻屏退了左右,只留程焕在门外值守。 他坐在主位,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先亲手斟了一杯热茶,推到坐在下首的沈言面前:“沈先生,此处再无六耳,可以畅所欲言了。” 他不再以官职相称,换上了更显郑重的“先生”。 沈言看着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拢住温热的杯壁,眼尾的薄红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旖旎:“萧大人这般客气,倒是让草民有些受宠若惊了。不过……萧大人将草民请来,是信了草民方才的话?” 萧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沈言:“本官信证据,也信自己的判断。你说杨侍郎之死与‘夜’有关,又说线索指向三皇子。空口无凭,你需要给本官一个信你的理由。比如,你与杨侍郎,究竟是何关系?那纸笺,又从何而来?” 沈言微微偏头,几缕未束好的墨发滑落颊边,被他漫不经心拢回耳后:“杨侍郎曾是我的病人,亦是我的委托人。” “委托?”萧彻目光锐利如旧。 “约莫半年前,杨大人知晓了我药王谷少主的身份后,便私下请托我一事。他言及朝中似有一股暗流,以‘夜’为号,可能与突厥有关。他身在明处,诸多不便,而我身在江湖,行动更为便宜,故请我暗中查访。” 沈言顿了顿。 “一月前,我于城南杜曲追查一批来路不明的西域药材时,首次见到了夜的标记,是一个火焰与藤蔓交织符号。我立刻写下字条传给了他。那纸条,本是我给他的密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些向官府揭发?反而要独自追查,直至今日?”萧彻追问。 沈言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在查明杨大人真正死因、确定谁是可信之人前,我站出来,与自杀何异?” 萧彻指节无意识地轻敲桌面:“那么,三皇子的药材,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另一条线。”沈言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验过毒的银针,置于桌上,“杨大人曾提过,三皇子与突厥的交易可能涉及违禁之物,名为‘新茶’。三皇子府中近几个月,又通过不同商号,分批购入了几味特殊的西域药材。” 他用指尖虚点银针:“这几味药,单独无害,但按古方调配,便可制成‘相思引’。此毒无色无味,需特定药引方能触发,中毒者症状与杨大人一般无二。” “相思引?”萧彻目光一凛。 沈言语气肯定:“更重要的是,配制此毒的主药‘血蝎涎’,只产于突厥王庭控制的西域。市舶司的记录显示,近一年根本没有这东西的官引。” 话已至此,线索清晰地交织在了一起。 杨知敬查到了他们勾结的证据,所以,他被灭口了。 萧彻沉声道:“但这些,仍只是推测。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 沈言接口:“所以,需要查。查杜曲的密会地点,查三皇子府药材的真正来源和去向。而这,恐怕就不是草民一介布衣所能为了。” 他将问题巧妙地抛回给了萧彻。 萧彻看着他,眼前这个人,看似被动,实则一直引导着调查的方向。 “沈先生无需忧心,本官早有考量。” 萧彻起身走到窗前,手轻搭上窗台,窗外,夜雨愈发急了起来。 “只是如今京中风波不断,沈先生孤身一人,又负此重担,萧某实在担忧,在彻查案首,将其捉拿归案前,沈先生还是先暂住在京兆尹的驿站中,也方便萧某派人看顾,以免出了什么意外不是?” 名为看顾,实为软禁。 既是防止消息走漏,也是防止沈言这个关键证人出事,或者脱离掌控。 沈言低眉浅笑,似乎早就预料:“那就麻烦萧大人安排了。不过,大人若要去查三皇子的药材,最好带上我。有些东西,寻常人分辨不出。” 萧彻回身,深深看了他一眼:“好。” 就在这时,程焕在门外低声道: “大人,四公……有密信至。” 萧彻眉头微动,对沈言道:“先生请先去歇息,具体事宜,明日再议。” 随即唤人将沈言带往驿馆。 待沈言离去,程焕才快步进入,将一枚小小的、封着火漆的竹管呈上。 萧彻捏碎火漆,取出内里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三府异动,慎查杜曲。”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冷冽,正是四公主司念的手笔。 萧彻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心下明了。 她的消息,总是比任何人都快一步。 三皇子素来沉不住气,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地“异动”,倒像是被人推到前台的幌子。 只是不知幕后执棋的,究竟是谁? …… 次日。 雨歇云未散,京都龙渊的清晨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灰蒙之中。 京兆尹衙门的驿馆内,沈言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神色平静,仿佛昨夜的风波只是一场寻常问诊。 房门被轻轻叩响,程焕的声音传来:“沈先生,大人有请。” 依旧是那间值房,萧彻已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正对着一幅龙渊城坊图凝神。 见沈言进来,他直截了当,手指点在杜曲的位置:“本官已安排人手,今日便往杜曲一行。先生既言需同行,还请准备。” 沈言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微微颔首,并无多言。 一行人并未大张旗鼓,萧彻只带了程焕及四五名精干亲卫,皆作寻常富商护卫打扮。 沈言亦换上了一袭不起眼的青灰色布袍,将药箱仔细检查了一遍,尤其是几样辨毒验药的工具,悄然纳入袖中。 马车粼粼,驶出朱雀大街,转向南城。 越往南行,市井的喧嚣渐次褪去,景致逐渐开阔,亭台楼阁掩映在林木之间,这里便是杜曲,权贵们远离尘嚣、修筑别业的清静之地。 根据沈言此前查探的线索,以及杨侍郎生前最后出现的地点,他们的目标锁定在杜曲深处、毗邻一片梨树林的一处庄园。 庄园门楣上并无匾额,粉墙斑驳,看似久无人居,但门前石阶缝隙却无甚杂草,透着几分不同寻常。 “分散查探,注意隐蔽。”萧彻低声下令。 亲卫们悄无声息地散入四周林木中,萧彻则与程焕、沈言则绕向庄园侧后方。 在一处隐蔽的墙角,沈言蹲下身,指尖在墙根几处不起眼的苔藓上拂过,又凑近细闻了片刻,低声道:“大人请看,此处苔藓颜色有异,且带有极淡的腥气,非本地土壤所能滋生,倒像是西域驼队经过时,靴底带来的沙土痕迹。” 萧彻目光一凝。 程焕已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被杂草半掩的侧门,门栓上锈迹虽重,但锁孔处却有近期摩擦的亮痕。 “进去。”萧彻当机立断。 程焕手法娴熟地弄开侧门,三人闪身而入。 园内果然荒废已久,残垣断壁,枯草没膝。 然而,穿过前庭,到达主院时,景象却豁然一变。 院中虽也显破败,但一间主屋的门窗明显被修缮过,屋内桌椅擦得干净,甚至角落里还堆着些崭新的草料。 “这里有人用过,而且是不久前。”程焕检查着草料说道。 沈言在屋内仔细搜寻,行至窗边时忽然驻足。 他取出一方素白绢帕放在桌上,用指甲在窗棂缝隙轻轻一刮,将沾到的暗红色粉末小心抖落在绢帕中央。 又解开药囊,拈出几味草药,随后取出火折轻吹,将药末微微炙烤。 只见绢帕上渐渐沁出一圈圆形的幽蓝痕迹,如同墨汁在宣纸上洇开。 沈言眼神一凛,抬头看向也同在屋内的萧彻,语气沉凝:“是血蝎涎,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鸟鸣示警。 是亲卫发出的信号。 与此同时,程焕快步踏入屋内,脸色骤变:“大人,外面有动静,有人来了!” 第3章 暗影 三人迅速隐至窗后阴影处。 只听前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与人语。 “确认无误?那萧彻当真去了京兆尹,没去别处?”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问道。 “千真万确,咱们的人盯着呢,他进了衙门就没再出来。一个被夺了兵权的武夫,怕是正头疼那桩无头公案呢,哪有工夫来这荒郊野地。”另一人谄媚答道。 “哼,主子有令,此地既已暴露,所有痕迹必须清理干净,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动作都快些!” 脚步声朝着主屋而来。 萧彻与程焕交换了一个眼神,程焕悄然摸向腰间的短刃。 沈言则屏住呼吸,将手中验毒的玉碟小心翼翼收回怀中。 就在那几人即将推门而入的刹那,萧彻猛地拉开房门,程焕如猎豹般扑出,瞬间制住了为首那名尖细嗓音的汉子。 其余几名壮汉见状,惊呼着拔出随身兵刃,却被从四周悄然围上的亲卫迅速拿下。 领头人被程焕反剪双手、按倒在地,其余人皆被制伏捆绑。 萧彻走到领头人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冷冽:“你的主子,是谁?” 那汉子面色惨白,却咬紧牙关,眼神闪烁不定,显然受过严训。 沈言缓步上前,目光扫过那汉子略显肿胀的指关节和耳后一道浅淡的疤痕,忽然开口:“你近来是否时常心悸盗汗,夜半惊醒,且肩背僵痛难忍?” 那汉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沈言仔细观察后,语气笃定:“你中的是‘跗骨之蛆’,毒发时痛痒入骨,如万蚁噬心,但距离毒发还有七日。” 汉子闻言,脸上瞬间惨白。 沈言微微俯身,声音低沉却带着巨大的诱惑与压力:“此毒配置艰难,解药更是罕见。普天之下,除了下毒之人,或许只有我药王谷知道解法。指认幕后主使,我保你性命无虞,并可向萧大人为你求情,从轻发落。若冥顽不灵……” 他直起身,语气转冷:“那你便抱着对主子的忠心,去赌他七日之后会不会赐你解药吧。” 生路与死路,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 汉子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挣扎片刻,终于崩溃伏地:“我说!是三皇子府的刘管事!今日午时,他会在西市天香茶楼验收突厥来的‘新茶’,求神医救我!求大人开恩!” 消息到手。 萧彻令人将一干人等秘密押回。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凝重。 三皇子府参与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西市天香茶楼的突厥“新茶”,无疑将是又一关键证据。 …… 京兆尹衙门内。 萧彻并未因获得线索而立刻行动,他需要时间让这张刚刚撒下的网,再收紧一些。 他先是提审了那名被沈言诊断出中毒的汉子,名为赵四。 在沈言承诺为其解毒并求情后,赵四将所知和盘托出。 他证实了刘管事的身份,并交代了自己是受刘管事指使,专门负责处理“不干净”的差事。 “大人,此事牵涉皇子,又涉及禁物,是否……”程焕面露凝重,欲言又止。 萧彻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目光沉静:“正因牵涉皇子,才更需铁证如山。陛下将此案交予我,便是要一个水落石出,无论牵扯到谁。” 他转向沈言:“沈先生,稍后还需你辨认那‘新茶’。” 沈言颔首:“义不容辞。” 午时将至,西市愈发喧嚣。 各族商贾、行人、力夫穿梭其间,叫卖声、驼铃声、马蹄声混杂,一切繁华而混乱。 天香茶楼坐落于西市较为僻静的南侧,门脸不算阔气,却自有一股异域风情。 萧彻并未大张旗鼓,他与程焕、沈言皆换了常服,扮作往来西域的客商,几名精干亲卫则散入四周人群,隐隐将茶楼后巷出入口控制起来。 二楼临窗的雅间内,萧彻凭窗而立,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楼下街景,实则将茶楼前后的动静尽收眼底。 程焕守在门侧,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刃上。 沈言则安静地坐在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空置的茶盏,神情看似淡然,眼神却格外专注,留意着任何一丝可能飘来的特殊气味。 时间一点点过去,楼下人来人往,并无异常。 “大人,会不会是那赵四谎报。”程焕有些沉不住气。 萧彻未语,只是目光投向对面街角一个摊贩。 那摊贩叫卖声洪亮,眼神却不时瞟向茶楼后巷方向,过于频繁了些。 “鱼儿还没咬钩,耐心。”萧彻低声道。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在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中,缓缓驶入了茶楼后的窄巷。 马车并无特殊标识,但拉车的马匹高大神骏,绝非寻常商贾所用。 几乎在马车出现的同时,茶楼后院的一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锦缎、体态微胖、留着两撇细须的中年男子闪身出来,快步迎向马车,正是三皇子府管事刘坤。 他神色警惕,左右张望。 萧彻眼神一凝,轻轻叩了叩窗棂。 楼下散落的亲卫收到信号,开始不动声色地向后巷合围。 马车帘掀开一角,一个戴着毡帽、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的商人探出头来,与刘管事低声交谈了几句。 随即,商人递出一个不大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件。 刘管事接过,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正要从怀中掏出银票。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名一直在对面街角叫卖的摊贩,突然从摊位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厉喝一声:“动手!” 霎时间,从茶楼两侧的店铺里,以及巷口涌出七八名手持利刃的汉子,目标明确,直扑刘管事和那商人。 这些人动作狠辣,配合默契,显然不是寻常匪类,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他们的目的并非钱财,而是灭口。 刘管事吓得魂飞魄散,抱紧油布包裹就想往茶楼里跑。 那商人也是惊怒交加,拔出腰间短刀试图抵抗。 后巷瞬间陷入混战。 刘管事带来的两名护卫眨眼间便被砍倒在地。一名死士的刀锋已然触及刘管事的后心。 “嗖!”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那名死士的手腕,弯刀“当啷”落地。 程焕如大鹏般从二楼窗口跃下,手中横刀出鞘,直取那名领头的“摊贩”。 几乎同时,茶楼雅间的门被撞开,萧彻手持长剑,护在沈言身前,目光冷冽地扫视着突如其来的混乱。 他并未立刻加入战团,而是冷静地观察着局势。 散入人群的亲卫们也纷纷亮出兵刃,与那些突然出现的死士战作一团。 巷战激烈,刀剑碰撞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就在萧彻专注于前方战局时,一名佯装倒地的死士骤然暴起,手中淬毒的匕首如毒蛇般刺向萧彻后心,萧彻听得身后风响,已然来不及回身。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直静立其侧的沈言看似惊慌地一个趔趄,袖摆似无意般拂过那名死士的手腕。 死士的动作瞬间僵滞,匕首“当啷”落地,整个人软软瘫倒,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萧彻回身,只见沈言面色苍白地扶住窗框,气息微乱,仿佛被方才的惊险吓得不轻。 沈言站在萧彻身后,目光迅速扫过战场,最终定格在那掉落在地的油布包裹上。 包裹在混乱中被踩踏,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块黑褐色、压制成茶饼状的东西。 “大人,那就是‘新茶’!”沈言急声道。 萧彻闻言,剑尖一指那包裹,对身边一名亲卫喝道:“护住证物!” 那名亲卫得令,奋力向包裹冲去。 领头的死士见程焕勇猛,己方短时间内无法得手,且京兆尹的援兵似乎正在合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剩余的死士闻讯,立刻放弃缠斗,开始交替掩护,向巷子另一端撤退,行动干脆利落,显然是早有预案。 程焕欲追,萧彻却沉声道:“穷寇莫追,保护证物和人犯要紧!” 战斗很快结束。 死士留下了两具尸体,其余人借着对地形的熟悉,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中。 刘管事瘫软在地,□□湿了一片,面无人色。 那商人手臂被划了一刀,也被亲卫拿下。 那个油布包裹,则被完好无损地夺回。 沈言快步上前,捡起一块散落的“茶饼” ,对萧彻点头:“没错,大人,此物确是我曾在杜曲见过的‘烟料’,性极酷烈,久服成瘾,损身败家,乃国之蠹毒!” 萧彻走到瑟瑟发抖的刘管事面前,声音冰寒刺骨:“刘管事,人赃并获,还有何话说?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本官请你去京兆尹的大堂上说?” 刘管事抬头看着萧彻那毫无温度的眼睛,又瞥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的程焕和那些煞气腾腾的亲卫,最后目光落在沈言手中那块致命的“茶饼”上,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是……是三殿下!都是三殿下指使的!与小人无关啊大人!”他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萧彻眼神锐利如刀:“今日这些灭口的死士,也是三皇子派来的?” 刘管事茫然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不……不知道……殿下只让我来收货,没……没说有灭口这事啊……” 萧彻与沈言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想灭口的,另有其人。 这潭水,比想象的更深。 见状,萧彻下令:“带走!” 第4章 铁证 干冷的北风掠过京兆尹衙门的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 刑房内,炭火在铜盆中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渗入骨髓的阴冷。 刘坤被绑在刑架上,面无人色。 萧彻屏退了左右,只留程焕在门外看守。 他没有急着用刑,甚至没有高声呵斥,只是坐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刘坤。 那目光,却比任何刑具都更具压迫感,仿佛能剥开皮肉,直透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寒意,将桌子的证物一个一个指给刘坤看:“刘坤,杜曲庄园的‘血蝎涎’,西市茶楼的‘新茶’,还有杨侍郎中的‘相思引’……说说吧,三殿下是如何与突厥交易,又是如何杀害杨侍郎的。” 他没有问‘是否’,而是直接问‘如何’。 刘坤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汗水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看着桌上的证物,知道再继续隐瞒下去已是不能,还不如早点交代,好少受一些拷打。 刘坤涕泪横流:“是三殿下!殿下他开销巨大,入不敷出,便通过突厥商人,用精铁和盐引,换他们的‘新茶’和稀有药材,再将这些高价卖出……”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着,将三皇子司天瑞如何通过几家皮包商号与突厥商人密会,如何交易那些害人的烟料和配置“相思引”的药材,一一道来。 甚至连杨知敬正是因为查到了杜曲庄园的线索,才被三皇子用“相思引”灭口的关键情节,也说得清清楚楚。 萧彻面无表情地听着,右手无意识地轻抚着扳指。 供词很完整,逻辑清晰,细节详实,与目前掌握的线索完美吻合。 然而,就是这份“完美”,让他心底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太顺了。 顺得像是有人早已将标准答案放在了刘坤面前,只等他照本宣科。 “这些机密,三殿下为何独独让你知晓?”萧彻忽然打断他,问了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 刘坤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是府上的陈先生举荐,说小人办事稳妥,殿下便让小人经手这些事了。” 萧彻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不再多问,转而道:“往来密信、账册等物,藏在何处?” “在殿下书房,那张紫檀木书桌的暗格里!钥匙殿下随身带着!”刘坤忙不迭地回答,生怕慢了一步就会遭受雷霆之怒。 萧彻起身,不再看瘫软如泥的刘坤,对门外吩咐道:“看好他。” 随即大步而出。 程焕立刻跟上,低声道:“大人,是否立刻去三皇子府?” 萧彻脚步不停,目光锐利:“点齐人手,持陛下令牌,随我走一趟。” 三皇子府邸位于永昌坊。 听闻京兆尹带兵前来,府门前的护卫瞬间紧张起来,刀剑半出鞘,为首的护卫上前一步,挡住去路,色厉内荏地喝道:“此乃皇子府邸,未有陛下明旨或殿下钧令,任何人不得擅闯!” 萧彻勒住马,玄色大氅在寒风中微动。 他缓缓举起手中那面玄铁令牌,日光透过云层,照在“如朕亲临”四个冰冷的字上。 萧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护卫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乃陛下亲赐令牌,抗旨不尊,形同谋逆!尔等是要去诏狱里走一遭吗?” 话音未落,程焕与数十名亲卫已悄然散开,手按刀柄,形成合围之势。 这些从北境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卒,身上散发出的煞气,绝非这些养尊处优的府兵可比。 空气瞬间凝固,剑拔弩张。 “萧彻!你放肆!”三皇子司天瑞闻讯匆匆赶来,面色却因惊怒而显得扭曲,“你竟敢带兵围我府邸!我要面见母皇,治你大不敬之罪!” 萧彻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殿下,京兆尹奉旨查案,现怀疑殿下府中藏有私通突厥、交易违禁之物、谋害朝廷重臣之证物。请殿下行个方便,否则,下官只好依律行事了。” 他话语依旧保持着臣子的礼节,内容却强硬。 “你血口喷人!证据呢?”司天瑞气得浑身发抖。 “证据,正在殿下的书房之中。”萧彻不再与他多言,对程焕一挥手,“搜!重点搜查书房紫檀木书桌!若有阻拦,以抗旨论,格杀勿论!” “拦住他们!”司天瑞嘶声喊道。 然而,府兵们看着那面玄铁令牌,又瞥见周围那些眼神冰冷、仿佛随时会暴起杀人的亲卫,竟无一人敢真正上前。 程焕带人如虎入羊群,迅速控制了前院,直扑书房。 萧彻下马,在经过沈言身侧时,脚步几不可查地缓了半分,与一直沉默跟随在侧的沈言并肩走入府门。 沈言依旧是那身月白棉袍,在肃杀的气氛中显得格外醒目,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安静地跟在萧彻身后半步的位置,默默注视着一切。 书房内陈设极尽奢华,那张紫檀木书桌更是用料考究,雕工精美。 萧彻按照刘坤的供述,在桌角一处不起眼的莲花雕饰上轻轻一按,机括声微响,一个隐藏得极好的暗格应声弹开。 暗格不大,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封密信,一本绢布账册,以及一个用油纸妥善包裹的小包。 萧彻首先拿起那包东西,打开,正是颜色暗红、质地特殊的“血蝎涎”。 他递给沈言:“先生请看。” 沈言接过,无需过多检验,只稍一观瞧,便肯定地点了点头:“确是‘血蝎涎’,与杜曲庄园所获,品相一致。” 萧彻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拿起那几封密信。 信上的内容,与刘坤的供词相互印证,铁证如山。 司天瑞被两名亲卫“请”在一旁,看着那些从自己书桌暗格中搜出的证物,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只会反复喃喃:“不应该的……为什么东西会在这里……” 萧彻将证物一一收好,沉声道:“请三殿下随下官回京兆尹,协助调查。” 他刻意用了“请”字,语气却不容置疑。 程焕会意,带着两名亲卫上前,虽未动用枷锁,却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姿态将失魂落魄的司天瑞“请”上了早已备好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玄色马车。 其余涉案门客也被一一押上后续车辆。 就在此时,一直跟在队伍末尾,看起来文弱而惶恐的陈先生,忽然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有愧疚,有痛悔,更有一种绝望的决绝。 他嘶声喊道,声音凄厉:“是小人无用!是小人献此下策,连累了殿下啊——!” 话音未落,他趁身旁护卫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撞向府门前那尊威严的石狮! “砰——”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陈先生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当场气绝身亡。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现场一片死寂,旋即响起压抑的惊呼。 萧彻瞳孔微缩,程焕已一个箭步上前,探了探鼻息,随即在陈先生怀中摸索,很快取出一封折叠整齐、染了几点血渍的信笺。 “大人。”程焕将信呈给萧彻。 萧彻展开信纸,快速浏览。 信中的字迹工整,言辞恳切,通篇都是忏悔,信中,陈先生口口声声称三皇子只是“受小人蒙蔽”,最后笔锋一转,表示“无颜再见殿下,唯有以死谢罪”。 萧彻面无表情地将信折好,纳入怀中。 他的目光抬起,与不远处的沈言相遇。只见沈言安静地立于风中,青袍微动,那双清亮的眸子正看着那摊刺目的血迹,眼神平静无波。 两人都没有说话。 萧彻收回目光,声音沉稳如旧,听不出丝毫波澜:“清理现场。将一干人犯,押回京兆尹。” 命令被迅速执行。 萧彻按剑而立,望着众人消失的方向。 沈言轻轻拢了拢衣袖,遮住指尖的微凉,走到他身侧半步之后,同样望着相同的方向。 喧嚣散去,只留下一片狼藉与死寂。 “萧大人怎么看?”没等萧彻回答,沈言却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人的死谏来的未免也太及时了些,看似忏悔,将三王爷的罪责归结揽在自己身上,却直接将他口中‘愧对’的好主子钉死在了耻辱柱上。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三王爷,还是故意为之?” 萧彻的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直。 他也知道事情不对劲。 除了沈言已经说的那些,还有那封信,莫不是他提前写好了,就等着他来抓三王爷的时候,故意让他看到的? 萧彻眼角的余光掠过沈言被风拂起的墨发,想起沈言那电光石火间的相救,终将那句已到嘴边的试探压了回去,转而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劳烦沈先生费心了。此案沈先生功不可没,本官一定会将沈先生的功劳,如实向陛下回禀。” 第5章 余波 京兆尹衙门。 书房内,炭火温暖。 萧彻搁下笔,揉了揉眉心,面前是即将呈送御前的三皇子司天瑞通敌案最终卷宗。 人证、物证、口供环环相扣,逻辑清晰。 然而,越是“完美”,那份潜藏于完美之下的违和感便越是清晰。 程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谨慎:“大人,四殿下府上派人送来一盒点心。” 萧彻目光微凝。 司念从不做无谓的事。 他沉声道:“拿进来。” 程焕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入内,轻轻置于书案。 盒内是几样精巧的宫廷点心,并无异常。 萧彻挥手让程焕退下,阖上门,指尖在食盒边缘细细摸索,果然在夹层处触到一丝极细微的凸起,轻轻一按,暗格弹开,里面躺着一张素笺。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透着冷冽的字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事宜止,静待其时。” 萧彻的指尖在“宜止”二字上停顿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 橘色的火苗跳跃着,很快将纸条吞噬殆尽,只余一缕青烟。 司念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案子查到三皇子就该停下,再深究,恐会引火烧身。 他重新摊开卷宗,目光掠过几处可能引发联想的细节,沉吟片刻,取笔蘸墨,做了些许模糊处理。 …… 翌日,宣政殿。 百官肃立,气氛凝重。 当内侍高声唱出“有事早奏”时,御史中丞张珩率先出列。 张珩手持玉笏,声音洪亮。 “陛下,三皇子司天瑞,身受国恩,不思报效,反而私通突厥,暗害忠良,其行径骇人听闻!据查,其为行此悖逆之事,更私蓄暗桩,以‘夜’为号,阴养死士,遍布罪证,意图祸乱朝纲!今幸赖陛下天威,京兆尹萧彻秉公执法,已将其核心党羽如陈姓门客等一举成擒,余孽亦在清剿。臣以为,此案当从严从速处置,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他话音一落,又有几名官员出列附议,言辞恳切,逻辑分明。 萧彻垂眸立于班列之中,静默不语。 高高在上的女帝司慕华,面容隐在旒珠玉之后,看不清具体神色。 随后,她沉稳的声音传来:“萧彻。” “臣在。”萧彻出列躬身。 “卷宗朕已览过,人证物证俱全。依卿之见,张御史等人所言,是否属实?这‘夜’组织,可是皇三子一手操控?”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问题。 萧彻心念电转,司念的警告言犹在耳。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静如常:“回陛下,据现有证据显示,所有通敌、谋害之行,最终指令皆出自三皇子府。涉案之门客,亦供认受三皇子指派。所谓‘夜’之标记,目前所见,均与三皇子及其党羽关联。臣依证断案。” 他没有直接肯定“夜”组织就是三皇子私兵,但也无法、更不能在此刻否认现有证据链的指向,回答谨慎而留有余地。 女帝沉默片刻,威严的声音终于响起:“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司天瑞辜负圣恩,罪无可赦。着,削去所有爵位封号,废为庶人,圈禁宗正寺,非诏不得出。一应党羽,依律严惩!” 退朝后,百官鱼贯而出。 萧彻刻意放缓了脚步。 行至连接前朝与后宫的长廊拐角处,一处僻静的轩阁旁,他见到四皇女司念正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驻足欣赏廊下盆中一株耐寒的绿萼梅。 萧彻上前,依礼问候:“四殿下。” 司念转过身,依旧是那副病弱苍白的模样,眼神却清亮如昔。 她微微颔首:“萧大人辛苦了。” 后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梅枝上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虫蛀痕迹,似是无意地说道:“这梅花看似完好,实则内里已被蛀空。除虫之人,只见其表,未必能挖出深藏根系的祸患。有些事,需待春暖花开,方能显形。”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近前的萧彻能听清。 说罢,她收回手,轻轻咳嗽两声,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离去,仿佛只是偶然相遇,随口品评了一句花木。 萧彻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个虫蛀的小孔上,心中了然。 …… 与此同时,城南济世堂。 “少主。”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如同幽灵。 “当归,查得如何?”沈言没有回头,对着铜镜慢条斯理整理着衣领。 当归递上一小片焦黑的、边缘不规则的特殊绢布碎片,碎片质地非凡,上面残留着半个极模糊的、以金线绣出的奇异纹样——正是藤蔓与火焰交织的图案。 指尖触及那冰凉的金线,沈言的动作一顿,往事如同鬼魅般骤然袭来,几乎让他窒息。 袖口绣着同样图案的蒙面人、父亲走火入魔屠杀谷内弟子时猩红的双眼、母亲被迫挥剑向他父亲时的绝望…… 他猛地闭了下眼睛,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一定要调查清楚药王谷当年惨案的真相,而夜,无疑是最关键的一个线索。 父亲凌无非遗留的杂记中,那句潦草的警告仿佛浮现在眼前:“宫廷暗影,其徽如夜,勾结突厥。慎之!” “陈先生的根脚,在十二年前彻底断了。”当归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之前的痕迹像是被高手抹去,干净得反常。属下顺着‘血蝎涎’的线追查,发现其最初流入的渠道,与宫内采办某些特殊药材的隐秘路径,有交叉之处。” 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 他之前的猜测被印证了。 恐怕父亲当年就是发现了“夜”组织与宫廷、突厥的关联,才招致杀身之祸。 三皇子显然是被人推出来背锅的,“夜”的背后,站着的,是宫廷里面其他的大人物。 是某位皇女? 还是某个手握重权的内侍或外戚? 他们的目的,不可能只有贩卖烟料这么简单。 那么他们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沈言将碎片收起,声音低沉:“继续查,但务必小心。对方能将三皇子当做替罪的棋子,其背后势力,远超想象。” 是夜,京兆尹后衙。 萧彻处理完公务,已是月悬中天。 他并未立刻回府,而是屏退左右,独自在庭院中负手踱步。 寒冷的夜气让他头脑格外清醒。 “萧大人好雅兴,月下独行。”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些许调侃响起,尾音微微上扬,带着钩子似的。 萧彻蓦然回首,只见沈言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立在院门的阴影处,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萧彻有些意外,此刻已是宵禁时分:“你如何进来的?” 沈言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一枚不起眼的木牌:“大人忘了,我可是刚从您这京兆尹的驿馆出来,身上还有您给的临时通行令牌呢。况且,贵府的防卫,对于真正想进来的人而言,并非无懈可击。” 萧彻眼神一凛,随即又缓和下来。 他深知沈言并非寻常医者,有这等身手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深夜来访…… “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 沈言走上前,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酒。 “案子结了,想着大人连日辛劳,怕是连顿安生饭都没吃好。特备薄酒,聊表谢意,多谢大人这些时日的‘保护’。”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眼波流转间,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萧彻看着他,没有动。 沈言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向萧彻的方向:“大人不必疑心,酒菜无毒。若我要对大人不利,方才在暗处,有的是机会。” 月光下,萧彻沉默片刻,终是在石凳上坐下,接过了酒杯。 温热的酒液入喉,驱散了些许寒意。 “先生并非只为送酒而来吧?”萧彻放下酒杯,目光如炬。 沈言收敛了笑容,指尖蘸了杯中残酒,在石桌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火焰与藤蔓交织的图案,随即又迅速抹去:“大人相信,这东西,真的随着三皇子倒台,就烟消云散了吗?” 萧彻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陛下已下明旨,朝野共识如此。” 沈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共识,不等于真相。我查到的线索,指向宫廷。但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也无法证明。大人身在局中,手握权柄,难道就甘心被这‘共识’蒙蔽,放任真正的毒瘤继续滋长?今日它能牺牲一个三皇子,来日,它未必不能算计到大人头上,甚至,危及这江山社稷。”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也极其大胆。 沈言在赌,赌萧彻心中仍有追寻真相、护卫家国的赤诚。 萧彻久久不语。 若朝中真有如此巨大的隐患,与突厥勾结,那北境的浴血奋战,岂非成了笑话? 但此刻,动,则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先生可知,此言一出,若被他人知晓,便是大不敬之罪?”萧彻缓缓道,声音低沉。 “大人会告知他人吗?”沈言反问,嘴角又勾起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萧彻最终沉声道,没有直接回答,却也没有否认沈言的话:“宫廷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真凭实据,妄动便是取死之道。有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看清真正的对手。” “我明白。”沈言点头,他听出了萧彻的言外之意。 萧彻并非不信他的话,而是时机未到。 沈言举起酒杯:“今夜之言,出我之口,入大人之耳。此后,沈言依旧是江湖郎中,大人依旧是国之柱石。但若他日,大人需要一双在暗处的眼睛,或者一味救急的药材,济世堂的门,随时为大人敞开。” 萧彻看着他,终于也举起了酒杯。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彻忍不住低声道:“要小心。” 第6章 猫儿 月色温柔似水,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 沈言颔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正欲添酒,举杯再饮时,却不慎碰掉了置于桌边的食盒盖子。 萧彻下意识去接,一个陈旧的靛蓝色荷包从他袖口滑落,掉在沈言脚边。 沈言俯身拾起,他本无意窥探荷包内究竟有何物件,只想着速速归还,奈何那荷包口未曾系紧,在他拿起时,里头的东西竟滑了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那是一张裁剪工整的纸小像。 沈言眉梢微挑,眼底掠过一丝讶然,随即化为几分了然的笑意。 看来眼前这位冷面的大人,心底已经藏了某位佳人,甚至将她的小像贴身携带。 他正要调侃,目光落在那小像上,还未开口,便戛然而止。 那张小像,并非什么美人,赫然是一只猫咪。 猫咪体态圆润,趴睡于地,尾巴乖顺地覆在爪上,闭目而眠,栩栩如生。 沈言怔住,抬眸看向萧彻,却见这位平日里冷面威仪的京兆尹大人,此刻竟微微侧过了脸,紧抿着唇,连耳根都透出一丝极难察觉的薄红,几乎是迅疾地伸手,一把将小像和荷包捞回,重新塞入袖中深处。 “让先生见笑。”他的语气比平时更生硬两分。 沈言回过神来,笑意重新漾开,这次带了几分真切的好奇:“岂敢。只是未曾料到,大人竟会随身携带猫儿的小像。” 萧彻默然片刻,方道:“她是我数年前在北境捡到的流浪猫,取名‘松子’,是只母猫,如今已然快四岁了。” 提及松子时,萧彻眉宇间却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 沈言笑道:“说来也巧,我在济世堂也养了一只猫儿,亦是捡来的流浪猫,名唤‘奶宝’,性子活泼,最是贪吃。” 萧彻闻言,目光微动,看向沈言:“哦?” “若大人不嫌,改日得空,我带它来给大人瞧瞧?” 这本是句客套,不料萧彻却抬眼看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好。” …… 与此同时,二皇女司文瑾府邸,书房内烛火通明。 司文瑾临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珏,姿态闲雅。 她身后跪着一名身着夜行衣的属下,袖口上赫然纹着火焰与藤蔓交织的图案。 “起来回话。”司文瑾声音温润。 黑衣人起身,垂首禀报:“谢殿下。三皇子已圈禁宗正寺,其府内核心党羽或擒或死,朝中皆言‘夜’组织乃三皇子私兵,随其倒台已烟消云散。” 司文瑾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似是十分满意。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她虽以亲和力笼络了一大批文臣清流,被人誉为“贤王”,声望日隆;但皇长女司天谕,战功卓著,手握重兵,拥护者也不少,对她威胁最大;而皇四女司念,是四位皇子中最低调神秘的那个,她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对她来说威胁次于司天谕。 若是直接硬碰硬,她没有十足的胜算能登上那个位置,因此,她不得不动用一些特殊的手段。 皇三子司天瑞,跟她是一对龙凤胎。 司天瑞志大才疏,喜好奢靡,是最不可能登上太子之位的人,对她的威胁最小,她本也不打算对司天瑞下手。 但因为杨知敬的事情,她急需一个替罪羊,来帮她背锅,所以她那个蠢笨的好弟弟,自然就成为了她的最佳人选。 “杨知敬倒是个忠臣,可以不懂分寸,既然他嗅到了杜曲的味道,本王便好心,将老三那点破事指给他看,他果然一头就撞了上去。 至于本王那好弟弟,让他知道杨知敬在查他便是了。以他的脑子,加上陈先生从旁‘点拨’,用‘相思引’灭口,简直是水到渠成。” 属下由衷赞道:“殿下神机妙算。如今三皇子顶了勾结突厥、私养‘夜’组织的罪名,朝中张珩等人也已将此事盖棺定论。我们的人皆已蛰伏,无人会再追查‘夜’之根源。” 司文瑾轻轻摩挲着玉珏:“一石二鸟,清除隐患,扳倒对手,甚好。”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冷厉:“接下来,该让北境的那些家伙动一动了。边关不宁,我那好战的大姐方能顺理成章请缨出征。唯有她离了这长安,去了那危机四伏的战场,本王才好为她精心安排一场马革裹尸的荣耀。” 她语气依旧温文,所言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传信过去,时机已至。动静不妨闹大些,务必让朝野上下皆知,突厥,又不安分了。” “是!”黑衣人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 万里之外的漠北,与龙渊是截然不同的两幅景象。 这里没有龙渊冬日那含蓄的冷,漠北的冬,是**裸的。 太阳悬得极高,散发着苍白的光,却毫无暖意,大地被积雪覆盖,远远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枯死的草尖刺破雪被,在风中发出尖锐的哨音。 漠北,突厥王庭,斡耳朵金帐。 巨大的金顶帐篷在苍茫的草原上伫立着,帐内,牛油火炬熊熊燃烧着,映照着墙壁上悬挂的狼头图腾。 王座之上,年迈却依旧精悍的阿史那·咄吉可汗,手中捏着那封来自大晟的密信,深陷的眼窝中锐光四射:“好,她想要乱起来,本汗就给她这把火。传令各部,即刻集结!” 老萨满不由提醒:“可汗,大晟虽内斗,但萧彻留下的朔风军犹在,大晟的大皇女司天瑜亦非易与之辈。我们是否谨慎行事?” 咄吉可汗打断他,大手一挥:“老萨满,狼群捕猎,看准了就要扑上去,管它内部如何,只要能撕下肉来,就是好机会。告诉各部,让他们放手去干。粮食、铁器、女人……只要抢到了,就都是我们的!” “父汗英明!”一道充满野性的声音响起。 随即帐帘掀动,阿史那·沙罗大步走入。 沙罗身形高大挺拔,小麦的肤色,琥珀的双瞳,银白的编发。 只是他的右眼眼角至颧骨处,却比常人多了一道浅淡却清晰的白色疤痕。 沙罗走到王座前,右手抚胸:“儿臣愿为先锋,率苍狼骑直击北境防线!” 沙罗是咄吉可汗最年幼的儿子,从小便骁勇善战,深受咄吉可汗宠爱,如今长大了,也变得越发成熟,是咄吉可汗心目中最满意的下一任可汗人选。 咄吉可汗朗声笑道:“好!这才是我阿史那家的雄鹰。本王准你率苍狼骑为先锋,即日出发,让大晟人好好见识一下我突厥雄鹰的厉害!” “儿臣领命!” 离开了王帐,沙罗并未立刻前往军营,而是独自策马,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坡。 夜空中繁星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新月皎洁,向无垠的沙海与枯草坡洒下一片朦胧的银辉。 沙罗勒住马,任由坐骑打着响鼻,低头啃食青草。 他下意识地抬手,握住了颈间那颗冰凉的狼牙项链。 狼牙上,刻着一个晟文“言”字。 沙罗用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字的每一道笔画,似要透过那笔画,去触摸记忆中的面容一般。 “沈言……”沙罗望着南方沉沉的夜色,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 他的声音轻得像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扯碎,消散。 随即,他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向着灯火通明的军营疾驰而去,身影很快融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 大晟皇宫,宣政殿上。 “陛下,突厥阿史那部,撕毁去岁与我朝签订的和约,其苍狼骑连日犯我边境,朔方、云内两州沿线,烽燧不绝,村寨焚掠,军民死伤已逾数千!” 兵部尚书手持紧急军报,深吸一口气,继续念: “云内州守将张孝谦,率将士驰援被围村落,途中遭数倍之敌伏击,全军覆没,无一生还,突厥蛮人甚至将张孝谦首级悬于阵前,挑衅我军。如今北境人心惶惶,流民南逃,边塞已呈不稳之象!” 死寂。 龙椅上,圣上司慕华的手指,无声地攥紧了紫檀扶手,指节泛白。 “母皇!”大皇女司天瑜猛地出列,眉宇间尽是凛然战意,“突厥背信弃义,虐杀我子民,此仇不共戴天!儿臣请旨,即刻领兵出征,必擒获贼首,以慰我大晟英灵在天之魂!” 然而,未等圣上开口,又一道声音响起。 “陛下。”萧彻稳步出班,躬身行礼。 “大殿下忠勇,臣附议。突厥新任统帅阿史那·沙罗用兵狡诈,非同以往。臣愿请为副将,随殿下同征。臣在北境数年,山川地理、敌军习性,皆在胸中,必助殿下早日克敌,平定边患。” 几乎是同时,御史中丞张珩闪身而出:“陛下!臣反对!” 他面向皇帝,话锋却直指萧彻。 “萧大人之能,举世皆知,正因如此,臣才更要反对!试问,若萧大人此番以副将之身前往,携旧部威望与赫赫战功,前线将士,届时是该听大殿下调度,还是依旧遵从他们心中的‘萧帅’? 此非臣妄加揣测,大殿下乃主帅,需要的是绝对的权威,真正的辅佐,是让主帅能毫无挂碍地施展拳脚。萧大人留在京城,稳定后方,让大殿下能心无旁骛,才是真正的为国分忧啊!” 这番攻击,歹毒到了极点。 班列中,司念不由得皱了皱眉毛,却没有站出来替萧彻辩解,也无法替萧彻辩解。 此时还不是时候。 龙椅上,司慕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她那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司天瑜。” “儿臣在!” “朕,准你所奏。封你为北境道行军大总管,总揽北境一切军政要务,即日点兵,出征北伐!” “儿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司天瑜朗声应道。 司慕华的目光又落到萧彻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萧卿。” “臣在。” “你的忠心与能力,朕深知。然,京畿重地,亦需柱石。朕命你留守长安,稳定后方,保障北伐粮饷辎重畅通无阻。此任,关乎前线胜败,同样重于泰山。” “臣,遵旨。”萧彻深深一揖,目光微谙。 第7章 时疫 退朝后,二皇女司文瑾乘着暖轿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书房内,地龙烧得正暖,她屏退了闲杂侍从,只留心腹幕僚在场。 司文瑾执起小火炉上煨着的茶壶,亲自斟了几杯,动作优雅从容:“皇姐出征后,北境这盘棋,算是活了一半。” 一名幕僚躬身道:“殿下运筹帷幄,借突厥之力消耗大殿下实力。只是……大殿下毕竟久经战阵,麾下亦多骁勇,若其初战得利,稳住阵脚,恐于殿下您的大计不利。” 司文瑾浅啜一口清茶,唇角噙着温婉的笑意,心中却冷笑。 既然要下棋,自然要步步为营,将所有的变数都算计在内。 “光靠突厥人和泄露些军情,自然不够稳妥。猛虎虽凶,若其体内先自生了腐疮,又能逞威几时?传令下去,‘夜’在北境的人,可以动一动了。除了确保必要军情能及时送到阿史那·沙罗手中,再给他们添一桩任务。” 黑衣人躬身:“请殿下明示。” “ 北境苦寒,将士们风餐露宿,实在辛苦。”司文瑾语气中充满怜悯,“若是染上些缠绵难愈的风寒,上吐下泻,浑身无力那也是天意难违,谁也怪不了。去找一种性子温和些的病气,混入醋布里,让它慢些发作,但一旦发作,便是高热不退,呕吐腹泻,迅速蔓延,令其士卒无力再战。” 幕僚眼中闪过一丝惊悸,旋即化为钦佩:“殿下此计可谓万全。届时大殿下军中瘟疫横行,战力大损,突厥蛮人再趁虚而入,任大殿下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一败!” 司文瑾微微摇头,笑容更深,也更冷:“这还不够。如果皇姐败了,难保不会有人推我们无法掌控的萧彻上台。萧彻不是被母皇委以稳定后方、保障辎重之任吗?等前线疫情一起,朝中自然会有人怀疑,是否是后方调配的药材、粮草本身就不干净。 届时,我那战无不胜的皇姐损兵折将,萧彻这个京兆尹也难辞其咎。等到他们一个丧师辱国,一个办事不力,母皇震怒、朝野哗然之时,才是我们的人站出来,接过北境兵权的最佳时机。 此乃,一石三鸟。” 黑衣人听完不由心惊,倒吸了一口气,随即领命:“是!属下即刻去办,定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 …… 次日,萧府。 忙碌了一天,萧彻脱下官服,换上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常服,刚在书房坐定,亲卫便在门外低声禀报。 “大人,沈言先生来访,还带了只猫。” 萧彻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沈言这个时候来,莫不是有什么关于“夜”的新发现? 他收敛心神,语气平稳无波:“请他去花厅。” 步入花厅,便见沈言正坐在椅上,膝上团着一只毛茸茸的雪白物事。 那猫儿蓝白相间,一双金色的圆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听到萧彻的脚步声,那猫儿“喵”了一声,声音娇滴滴的。 沈言今日穿了件碧色的夹棉袍子,墨发松松挽着,见萧彻进来,抬眸一笑,眼尾自然上挑:“萧大人,在下履约而来,没打扰您处理公务吧?” “无妨。”萧彻目光扫过那只白猫,语气平淡,视线却多停留了一瞬。 这就是沈言提到过的“奶宝”? 都说猫随主人,这奶宝倒真跟它主人一个模样。 奶宝似乎不怕生,从沈言膝头跳下,迈着小的步子走到萧彻脚边,仰头嗅了嗅他的袍角,然后用脑袋蹭了蹭,发出“呼噜”声。 见状,沈言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点戏谑:“看来奶宝很喜欢大人。它平日见了生人,可没这么殷勤。" 萧彻缓缓蹲下身,伸出带着薄茧的食指,极为小心地,轻轻碰了碰奶宝的头顶。 奶宝享受地眯起眼,蹭得更起劲了,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指尖传来湿暖的触感,让萧彻的嘴角难得小幅度弯了弯。 他斟酌着词句,想说一些漂亮话出来,但这显然不是他的强项,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评价了一句:“它很乖。” “也就看着乖,惯会撒娇讨食,贪吃得紧。”说着,他取出小鱼干,“大人要不要试试?不知大人家的松子喜欢这个吗?” 萧彻摇了摇头,想起来了自己家中那只整日里沉稳蹲坐、仿佛在思考猫国大事的松子,如实回答道:“没试过。松子她会自己捕食。” 沈言不由得失笑了一声。 虽还未见过松子,他却自动按照萧彻的形象,在脑海里面脑补出一只一板一眼,但是凶猛能打的猫咪形象来。 哈哈,萧猫猫。 “那要不要试试看?”沈言晃了晃手中的小鱼干,提议道。 随后,他先示范了一遍,等奶宝将他手中的小鱼干吃完,又朝着萧彻递过去了一条新的小鱼干。 萧彻看着递过来的小鱼干,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 他学着沈言的样子喂猫,但动作稍显笨拙。 等萧彻喂完猫,沈言看着萧彻比方才柔和几分的侧脸,心念微动,唇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大人,奶宝还有个有趣的把戏,平日里只表演给亲近的人看。今日难得大人有暇,不如让它献个丑?” 萧彻闻言,目光从奶宝身上移开,看向沈言,心中疑惑。 猫儿还能有什么把戏? 但他面上不显,只微微颔首:“可。” 沈言轻笑,将怀中的奶宝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它面对着自己。 他清了清嗓子,竟轻声哼唱起来,是一段悠扬的小调。 唱到某一句的末尾时,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停了下来,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奶宝。 只见奶宝仰着头,金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主人,待到沈言尾音将落未落之际,竟真的张开嘴,发出一声清晰又带着点调门的“喵——”,恰好接在了小调的最后一个音上,衔接得天衣无缝。 萧彻看得一怔。 好可爱。 这念头甫一浮现,萧彻立刻抬手掩唇,轻咳两声。 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细微地波动了一下,淡淡道:“尚可。” 沈言抚摸着奶宝的下巴,笑道:“雕虫小技,博大人一笑罢了。” 随后,沈言神色稍正:“其实今日叨扰,除带奶宝履约,更有一事相告。朝廷已下旨征召各地名医,组建医官队伍,随北伐大军后续出发。济世堂亦收到了征召文书。朝廷下令,所有应召者需在京统一受训半月,厘清章程,方准出发。济世堂被编入第三批医官队伍,预计还需些时日方能开拨。” 萧彻目光一凝:“先生意下如何?” “医者本分,义不容辞。”沈言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他抬眼看向萧彻,目光清亮,“况且,据我所查,‘夜’组织曾一度活跃在北境,于公于私,这一趟,我都该去。” 萧彻沉默地看着他。 他没有说什么关切的话,也不擅长说,只是转身取出一张名帖,递与沈言:“北境局势复杂,远超想象。若遇棘手之事,或需人手协助,可持此名帖,去寻昭武校尉韩明。他是我旧部,驻守云内州,可信。” 沈言接过名帖,妥善收好。 他深知这张名帖的分量不轻,并未道谢,只是颔首:“好。” 随后抱着奶宝起身告辞。 萧彻将沈言送至花厅门口,看着那一人一猫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后,方才转身回屋。 …… 自北伐军出征后又过两月。 寒冬已过,时值初春,关中大地上最后一点残雪,也已在连日的煦风中消融殆尽,官道两旁的垂柳,抽出了细如眉眼的嫩黄新芽。 最初,战报频频报喜。 大皇女司天瑜不愧其赫赫威名,智勇兼备,接连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一度遏制住了突厥苍狼骑的凶猛势头。 朝堂之上,赞誉之声渐起。 然而,好景不长。 先是小股部队中出现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症状,但并未引起足够得重视。 随后,时疫如同草原上潜伏的野火,待到惊觉时,已呈燎原之势。 高热、呕吐、腹泻…… 相同的症状在各大营盘中肆虐,士卒成片倒下,军心惶惶,战力急剧衰减。 前线捷报很快被雪片般的求援和噩耗所取代,形势急转直下。 …… 龙渊,京兆尹衙门。 萧彻的案头上堆满了关于北境疫情与战事失利的紧急文书,他一个接着一个文书的看,眉头紧锁。 这疫情来得太过蹊跷、太过迅猛,绝非寻常时疫。 更让他心生警惕的是,在圣上命人调查时疫来源之后,朝中开始有零星的声音,隐晦地将后勤补给,尤其是医药的调配,与疫情的爆发联系起来。 虽未直接点名,但那指向他的矛尖,已清晰可见。 是夜,萧府书房。 外面夜雨淅沥,灯花轻爆,萧彻正于案前沉思北境突发时疫之事,忽闻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 他沉声询问:“何人?” 门外传来熟悉的、带着些许慵懒的嗓音:“萧大人,是沈言。有要事相商,不得已夤夜来访,还望见谅。” 萧彻打开房门,只见沈言发梢沾着细碎雨珠,神情是罕见的凝重,他心中微讶:“先生何事如此紧急?” 沈言也不绕弯子,压低声音道:“北境时疫,绝非天灾。” 第8章 端倪 沈言带着一身水汽进来,袍子下摆已经湿了,他也顾不上管,径直走到书案前,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齐整的纸条递过去。 纸条边缘带着点潮气,墨迹倒是清晰,萧彻接过展开,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关于丰豫皇商和那批盐醋的记录。 “什么时候的事?”萧彻问得直接。 “就这两天摸到的线。”沈言声音有点紧,不像平时那般松快,“那家皇商手脚干净,做完这单就散伙了,市面上再寻不着踪迹。” 萧彻没接话,指腹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扳指上蹭过。 沈言看着他,又补了一句:“东西是好东西,价钱也合适,就是这交货的时机和后面的事,太巧了点。” 萧彻抬起眼,两人视线对上,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有些事不用点透,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对“巧合”两个字天生就不信。 “半个月前,”萧彻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沈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韩明在私信里提过一句,营里的马,还有老鼠,死得不太正常。” 沈言瞳孔微微一缩。 萧彻继续道:“当时只当是寻常时疫,没往深里想。” “马和老鼠……”沈言低声重复,这几个字在他唇齿间滚过一遍,再抬眼时,那点残余的散漫已彻底不见,只剩下锐利的光,“那就不是人吃坏了东西,是水土,是军营那一片地方出了问题。” 他往前踏了半步,手按在冰凉的紫檀木书案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他们不是在盐醋里下毒,他们是把病根子撒了进去,借着每天生火做饭,把那片地界弄成了疫瘴之地!” 萧彻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伸手取过桌角一枚用来压纸的铜虎符,将它沉沉地压在了那张纸条上:“他们是要让北境的兵烂在军营里。” 沈言按在书案边缘的手收了回来,指尖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那点平日里挂在脸上的松散劲儿彻底不见了:“我得去北境一趟。” 萧彻沉默着。 北境的军报,京城的暗流,还有眼前这个人。 所有线头在他脑子里飞快地缠紧,又猛地松开。 他走到书案后,取出一份空白的驿丞文书,提笔蘸墨,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朝廷的医官队太慢,你等不起。”萧彻笔下不停,语气是将军下命令时才有的干脆,“三日后辰时,西郊长亭,有一队往北境送八百里加急军报的信使。你作为随行医官跟他们走。” 沈言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跟着信使队伍,最快。 作为救急的郎中,也最不引人注意。 他点了点头:“好。” 萧彻将写好的文书递过去,目光沉静地看向他:“在这之前,藏好。” …… 雨一直连着下了三日。 三日后,雨停了,西郊长亭边的泥地被马蹄踏得一片狼藉。 沈言背着药箱站在亭子边上,将文书递给了驿丞,驿丞拿着萧彻给的文书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点了点头,示意他跟上。 这队人像是哑巴,除了马蹄声和偶尔的咳嗽,再没别的动静。 沈言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 远处,城墙在晨雾里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 他拉紧缰绳,跟着那队沉默的人马,一头扎进了北去的官道。 …… 沈言北上这一路,越往北走,景色越荒凉,北境的风裹着沙土,刮在脸上生疼。 抵达云内州那日,正值突厥骑兵刚刚退去,城墙上还冒着黑烟,伤兵营里哀嚎不绝,沈言顾不得安置,直接亮出萧彻的名帖求见韩明。 韩明的军帐设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里。 这位昭武校尉正值壮年,眉宇间带着边关将领特有的风霜。 他仔细验看过名帖,又打量了一番沈言,这才屏退左右。 韩明的声音低沉:“萧帅在信里提过先生。如今北境局势复杂,先生要查时疫,需格外小心。” 沈言取出随身携带的几包药材:“还请将军行个方便,让我看看最先发病的那些人。” 韩明沉吟片刻:“先生来得正好。今早刚有一批伤兵从朔风军旧营送来,其中就有发病的。我让人带先生去。” ...... 沈言先是去看了朔风军旧营里面送过来的病患,又去查看了其他营区送来的病患,花了整整几日,起初各种表征杂乱无章,直到他将医案反复比对,才从纷繁的线索中剥离出关键——所有来自朔风军旧营的病患,耳后都有淡紫色的瘀斑,且均在换防后第七日发病。 太准了,准得不像天灾。 ...... 次日清晨,沈言又请韩明派人带他去辎重营,借口要查验药材质量,仔细查看了新到的盐块。 “这盐色泽倒是不错。”他状似无意地拿起一块。 管事陪笑道:“都是上好的官盐。” 趁人不备,沈言取了一小块盐藏在袖中。 回到住处,他将盐块浸入特制的药液中,不过片刻,水面上竟浮起一层极细微的油光。 他又取来银针,在药液中浸泡后,针尖渐渐泛出诡异的蓝黑色。 这不是普通的毒。 暮色四合时,沈言独自走进一个废弃的烽燧。 他从药箱里取出这些天搜集的证据——记录着特殊症状的医案,标注着发病规律的舆图,还有那块异常的盐块。 他仔细比对所有的线索,手顿住了。 □□,确是**。 有人通过军中的盐,制造了这场瘟疫。 他立即摊开纸笔,就着昏暗的蜡烛飞快记录,记录完所有发现,正要收入怀中,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不同寻常的马蹄声。 沈言吹灭蜡烛,贴着墙壁往外看。 几个穿着皮袄的汉子正朝烽燧包抄过来,手里的弯刀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那些人看似土匪,但他们脚下的靴子,分明是大晟的制式,行动间更是带着训练有素的默契。 更要命的是,虽然因为距离问题看不真切,但其中一人袖子上,似乎绣着藤蔓与火焰相交织的图案。 难道是夜终于要准备对他下手了? 沈言心下一沉,立即明白这是冲着他刚发现的证据来的。 他反手将记录塞进药箱夹层,从另一侧的缺口纵身跃下。 箭矢擦着他的耳畔飞过,他头也不回地往河床对岸跑,身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 突然,一支箭矢猛地咬入沈言左肩。 剧痛传来的瞬间,他闷哼一声,动作踉跄了一下,几乎栽倒,却凭着股狠劲将下唇咬出血来,换得片刻清醒。 血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淌,滴在了土地上。 但他不敢停下来,带着中箭的胳膊继续往前跑。 直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直到周围的景色从稀疏的灌木变成了完全陌生的、被暮色笼罩的荒芜野地,沈言才终于喘着粗气停了下来,脱力跪坐在地。 夜风卷着北境的沙尘抽打在脸上,沈言左肩的伤口灼痛难忍,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