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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又现暗流

作者:柒壹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乾隆二十三年,冬。


    腊月之初,扬州城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细密的雪籽初时还夹着雨丝,敲打在青瓦上发出沙沙声响,渐渐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覆盖了整座城池。


    古老的扬州城在雪幕中若隐若现,运河如一条墨色玉带穿城而过,河面上最后一班漕船正缓缓驶离码头,船工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


    临湖别院的飞檐下挂起了晶莹的冰凌,在暮色中泛着清冷的光。


    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白墙黛瓦,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院中一池碧水尚未完全封冻,几尾锦鲤在浮冰间游弋,偶尔激起细微的水声。


    回廊曲折,连接着各处厅堂,廊下悬挂的灯笼在渐暗的天色中陆续点亮,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苏墨卿坐在廊下的紫檀木椅上,将晒干的银杏果一粒粒倒进青花瓷盆里。


    金黄的果实在雪光映照下泛着温润光泽,与盆沿上绘着的缠枝莲纹相映成趣。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缎面夹袄,领口围着一圈银狐毛,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


    廊外的红梅已初绽花苞,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娇艳,暗香浮动,与屋内熏香的沉香木气息交织在一起。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回廊尽头传来,沈如澜裹着件玄色貂皮披风踏雪而来,领口的风毛被雪染得斑白。


    她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盒面上的西番莲纹在雪光下流转着金色光泽。


    她的靴子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响,身后跟着的小厮赶忙替她拂去披风上的落雪。


    “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在外头坐着?”沈如澜语气里带着责备,眼中却满是关切,“手这样凉,当心染了风寒。” 她伸手握住苏墨卿的手指,轻轻呵着热气。


    苏墨卿抬头浅笑,眼角眉梢染着暖意:“屋里闷得慌,倒不如在这里看雪景。这银杏果晒得正好,明日给你炖冰糖银杏羹。”她说着,将一颗饱满的银杏果递到沈如澜唇边。


    沈如澜就着她的手吃了,唇角漾开笑意:“甜得很。”她将手中的漆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给你带了样好东西。”


    漆盒打开,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西洋画笔。笔杆是上好的象牙所制,笔尖用细密的貂毛制成,比她平日用的湖笔要纤细许多。


    “这是从广州十三行一个英吉利商人那里得来的,据说西洋画师画人像时,最擅长用这种笔勾轮廓。”沈如澜取出一支笔,在指尖转动着,“我想着你近来在研究人物画法,或许用得上。”


    苏墨卿接过笔,指尖触到象牙微凉的质感。笔杆上精细地雕刻着藤蔓花纹,可见造价不菲。


    “这样精致的物件,怕是费了不少心思。”她轻声道,目光却落在沈如澜微蹙的眉头上,“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我见你今日回来得比平日都早。”


    沈如澜正要开口,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管家沈福撑着油纸伞匆匆赶来,伞面歪了大半,肩头落满了雪。他神色慌张,连呼吸都带着白气:“少爷!京中内务府又来人了,这次还带了个姓赫的主事,说要亲自见您!说是…说是奉了刘总管的急令,此刻正在前厅候着。”


    沈如澜眉头骤然收紧。内务府前番合作刚定,此刻突然派主事前来,绝非好事。


    她将画笔轻轻塞进苏墨卿手中,指尖在她冻得泛红的指节上轻轻一按,低声叮嘱:“你先回画室,我不叫你别出来。让丫鬟把炭火烧旺些,我很快回来。”


    玄色披风在雪地上扫过,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苏墨卿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手中的象牙笔杆仿佛还残留着沈如澜的温度。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连廊外红梅的暗香都显得格外清冷。


    几个丫鬟悄声上前,为她披上斗篷,又递来新的手炉。


    前厅内,炭火烧得正旺。


    赫主事穿着一身石青色补服,胸前绣着鸂鶒补子,正端坐在太师椅上品茶。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白无须,一双三角眼时不时闪过精光。见沈如澜进来,他缓缓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扫过她全身。


    “沈少爷,”他声音尖细,带着官腔,“此次前来,是奉内务府刘总管之命,催问颐和园修缮出资之事。上次沈少爷以‘南洋贸易亏损’推脱,可据内务府查到的账册,沈家上月在广州的西洋货物贸易,盈利足足三十万两。这‘亏损’之说,怕是不实吧?”


    沈如澜心中一沉。内务府竟暗中查了沈家的账,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面上依旧平静,亲自为赫主事续上热茶,缓声道:“赫主事有所不知。南洋贸易虽有盈利,却需预留大半用于明年采办。且扬州盐场冬季修缮也需银两,实在无力承担修缮之费。”


    赫主事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蓝皮账册拍在黄花梨木桌上。册页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沈少爷不必狡辩!这本账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沈家在江南有五处田庄、三艘漕船未入公账。若沈少爷不愿出资,那这些‘私产’,怕是要交由户部核查一番了。”


    这话带着**裸的威胁。沈如澜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面上却依然带着得体的微笑:“主事言重了。只是五十万两不是小数目,还请容沈某筹措几日。”


    赫主事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又吃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 “沈少爷是明白人。三日后,咱家再来听信。”他起身时,忽然又道,“听说沈少爷近日与江宁巡抚往来甚密?这朝堂上的事,还是莫要掺和得太深为好。”


    送走赫主事,沈如澜站在廊下久久未动。


    雪越下越大,院中的假山石已经覆上了一层素白。


    几只麻雀在光秃的梧桐枝头跳跃,震落簌簌雪屑。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沈家虽富,却终究是商贾之家,在这皇权至上的世道,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赫主事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在敲打她不要寻求巡抚的帮助。


    回到临湖别院时,苏墨卿还站在廊下等她,手里紧紧握着那支西洋画笔。见她脸色凝重,苏墨卿连忙上前,将早已备好的手炉塞进她手中。


    “出什么事了?”苏墨卿轻声问道,眼底满是担忧。


    沈如澜将内务府的逼迫和盘托出,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他们要我拿出五十万两修缮颐和园,否则就要查抄沈家私产。”


    苏墨卿心中一惊。五十万两对寻常人家是天方夜谭,即便对沈家这样的江南巨富,也需动用大半流动资金。她想起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画酬,虽然不多,但也是她的一片心意。


    “要不…我把这些年攒的画酬都拿出来?”她握住沈如澜的手,感觉那手指冰凉得吓人,“虽不多,也有几千两,总能应应急。”


    沈如澜反手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傻瓜,你的钱留着买颜料、画你喜欢的画便是。这些朝堂上的勾当,不该污了你的手。”


    她望向院中越积越厚的雪,声音渐渐坚定,“明日我去拜访江宁巡抚。巡抚大人与家父有旧交,或许能从中斡旋。”


    .


    暮色四合,雪光映得窗纸发亮。


    丫鬟悄悄进来添了炭火,又奉上新沏的碧螺春。


    茶香氤氲中,苏墨卿悄悄打量着沈如澜紧蹙的眉头,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如今朝中派系纷争不断,这次内务府突然发难,恐怕背后另有文章。


    “如澜,”苏墨卿轻声道, “我听说这位赫主事与和珅走得很近。皇上最恨结党营私之事。他们此举,莫非是要拉沈家站队?”


    沈如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她从未想过,整日沉浸在画纸墨香中的苏墨卿,竟对朝堂局势有如此敏锐的洞察。


    “你如何知道这些?”沈如澜轻声问道。


    苏墨卿垂下眼帘,长睫在雪光映照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之前,也曾为几位大人画过像。他们谈话时,当我是不存在的。”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官场上的事,有时候比画纸上的墨迹还要黑白分明。我虽不懂朝政,却也看得出这位赫主事来者不善。”


    沈如澜久久凝视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比想象中还要寒冷。她想起近日扬州城中多了不少生面孔,盐运使衙门的差役也时常在沈家商铺附近转悠。原来这一切早有征兆,只是她忙于生意,竟未察觉。


    “明日我去见巡抚大人,你且在家好生待着。”沈如澜沉吟片刻,“让沈福多派几个护院守在别院四周,近日扬州城怕是不太平。”


    苏墨卿点头应下,心中却隐隐作痛。她看着沈如澜疲惫的侧脸,忽然很想为她做些什么。


    夜深人静时,她悄悄取出藏于箱底的一个紫檀木盒,里面整齐地放着这些年来所有的画酬银票。虽然对于五十万两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这是她全部的心意。


    窗外雪落无声,红梅在月下疏影横斜。


    苏墨卿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细细勾勒。


    笔尖游走间,一树傲雪红梅渐渐成形,枝干虬劲,花瓣娇艳。


    她在画角题下一行小字:“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但愿这场风雪早日过去,红日终将升起。


    她望着画纸出神,心中暗暗祈祷。


    而此时的书房内,沈如澜正对灯独坐。


    账册摊开在案头,墨迹在灯下泛着冷光。


    她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一封密信。烛火摇曳,映得她面容明灭不定。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这一夜,听雪轩的灯久久未熄。


    沈如澜望着窗外的飞雪,心中盘算着明日去见巡抚时要如何周旋。她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恐怕只是开始。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终究还是波及到了扬州城,而沈家这座看似稳固的商业帝国,正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在扬州城另一端的驿馆内,赫主事正对着烛火仔细端详着一枚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精致的龙纹,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轻声自语:“沈家…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到几时。”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整座扬州城,也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掩埋在洁白的雪色之下。


    夜更深了,打更人的梆子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墨卿悄悄来到书房外,透过门缝看见沈如澜仍在伏案工作。她轻轻推门而入,将一碗热腾腾的杏仁茶放在案头。


    “歇会儿吧,”她柔声道,“我已经让厨房备了些点心,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沈如澜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却还是扯出一抹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陪你。”苏墨卿在她身旁坐下,拿起墨锭轻轻研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窗外的雪还在下,但屋内的温暖却足以抵御这个冬天的所有寒冷。


    这一刻,她们彼此都知道,接下来的路或许会很艰难。


    夜深了,雪渐渐小了,但扬州城的暗流,却才刚刚开始。


    在这看似平静的雪夜之下,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布局。江宁巡抚府邸的书房里,同样亮着灯火;盐运使衙门的值房里,几个官员正在密谈;甚至连运河上那些看似普通的漕船里,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这一切,都围绕着沈家这座江南第一富商的府邸,悄然展开。


    雪花依旧无声飘落,覆盖了所有的痕迹,却掩盖不了正在酝酿的风暴。


    此刻的听雪轩内,沈如澜终于放下笔,将写好的密信仔细封好。“明日一早,你亲自送去巡抚衙门。”她对守候在门外的管家沈福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墨卿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雪夜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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