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雪辞》 第1章 第一章 扬州烟雨 乾隆二十年,暮春,扬州城被一场缠绵的烟雨裹着,运河水面泛着粼粼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银。 这城是活的——漕船的橹声摇醒晨光,盐仓的咸气漫过街巷,连东关街的青石板缝里,都嵌着丝竹与铜钱碰撞的声响。 江南的富庶从不是虚话,单看那满城园林的飞檐翘角,还有盐商宅邸朱门上鎏金的铜环,便知这“淮左名都”的名头,半分不假。 晨光刚把天边染成浅金时,东关古渡的码头已如沸腾的粥锅。 漕船首尾相衔,黑沉沉的船身压得水面微微下沉,船帆上“漕”“盐”二字被水雾洇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沉甸甸的分量。 脚夫们赤着脊梁,古铜色的皮肤上渗着汗珠,肩扛的盐包足有百斤重,压得他们弓着腰,踩着吱呀作响的跳板来回穿梭。 号子声粗粝如砂纸,混着河水的腥气、盐粒的咸涩,还有钱庄伙计清点银两时“哗啦”的脆响,在潮湿的空气里酿出独属于扬州的烟火气。 沿码头往城里走,景致愈发鲜活。 绸缎庄的伙计正将一匹匹云锦往门檐下挂,绯红的像落霞,宝蓝的似深潭,明黄的映着晨光,风一吹便飘起来,引得路过的闺阁女子驻足痴望。 茶肆二楼的窗敞开着,龙井的清香混着说书先生的嗓音飘下来,“啪”的一声醒木响,满座的喝彩声能盖过街面的喧嚣。 点心铺的蒸笼叠得比人高,白雾袅袅里,翡翠烧卖的翠绿、千层油糕的金黄若隐若现,掌柜的吆喝声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刚出笼的点心嘞——” 再往深处走,便是盐商聚居的东关街。 沈府的朱漆大门在一众宅邸里格外显眼,门楼上“世笃忠贞”的匾额被雨水洗得发亮,两侧的石狮子口含石球,眼神威严。 府内占地百亩,叠山理水皆是名家手笔,单是主院松涛苑,便栽了数十株百年古松,风过松梢时,涛声如浪,连檐角的铜铃都跟着轻响,倒比别处多了几分沉静。 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在松涛苑的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沈府老夫人沈秦氏已端坐在梳妆台前,她年近六旬,鬓边虽染了霜华,却依旧身姿挺拔,一身石青色暗纹缎面褙子镶着银线滚边,领口别着一枚成色极佳的东珠,举手投足间都是世家主母的雍容。 只是此刻,她手中那串紫檀木佛珠转得极快,指腹反复摩挲着最末一颗珠子,眉间那道深深的纹路,像被岁月刻下的忧思,久久散不去。 心腹容嬷嬷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一把象牙梳,梳齿上缠着一缕花白的发丝。 容嬷嬷在沈府待了四十余年,从老夫人嫁进来时便跟着,是府里少数知道“秘密”的人。 她梳头的动作极轻,生怕扯疼老夫人,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瞟向镜中老夫人的神色。 “澜儿……动身了?”老夫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屋内的寂静。镜中的她眼帘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担忧。 容嬷嬷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为老夫人盘着“牡丹髻”,低声回话:“回老夫人,少爷天还没亮就带着沈福去西仓了。昨儿傍晚松江府的漕船刚到,说是有一批急货要赶在三日内运去京城,少爷不放心,非得亲自去验看才肯罢休。” 说到“少爷”二字时,容嬷嬷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这几日少爷几乎没合过眼,白天要盯盐仓、见漕帮,夜里还得在账房对账到三更,昨儿我去送参汤,见她眼里都是红血丝……” 老夫人听到这话,长长地叹了口气,佛珠的转动也停了下来。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下的皮肤松弛,却依旧带着几分韧性。“沈家这担子,原不该落在她肩上。”她的声音里满是心疼与无奈,“若不是她爹当年在漕运途中遇了匪患,走得那样急,二房那边也不会仗着人多势众,日日盯着这掌家之权……”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目光扫过窗外——廊下的丫鬟正踮着脚打扫,远处的假山后传来仆妇的低语。 老夫人朝容嬷嬷递了个眼色,容嬷嬷立刻会意,快步走到门边,将房门掩得更紧,又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才走回梳妆台前,俯身凑近老夫人耳边。 老夫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那头’打理得可还妥当?万不能出半点差错。二房的人眼尖得很,前些日子沈禄还借着送东西的由头,在澜儿的书房外晃了半响。” 容嬷嬷神色一凛,手中的梳子也放了下来,她凑近老夫人耳边,语气郑重:“老夫人您放心,每日清晨都是老奴亲自伺候‘少爷’剃头梳辫。只是……”她迟疑了一下,眼神里满是不忍,“每次给‘少爷’刮发茬,看着那些细小的发落在铜盆里,老夫人您是没见,少爷有时头皮会被刮得泛红,可她从来不说一句疼,只说‘嬷嬷快些,免得误了时辰’。” 老夫人闭上眼,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捻起佛珠,屋内只剩下佛珠碰撞的细微声响,伴着窗外松涛的轻吟,还有远处传来的丫鬟扫地的“沙沙”声,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 过了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让小厨房炖些燕窝粥,等澜儿回来,让她趁热喝。” “哎,老奴这就去吩咐。”容嬷嬷应着,伸手将老夫人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镜中的老夫人,眼底已悄悄蒙上了一层水汽。 城西的盐仓是扬州最大的盐储存地,占地数十亩,数十座高大的仓房整齐排列,灰白色的墙体在烟雨中泛着冷硬的光。 刚从海上运来的海盐还带着咸腥的海风气息,混着雨水的潮气,弥漫在整个盐场,吸入肺中,都能尝到一丝咸涩。 此时的盐场早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苦力们扛着沉甸甸的盐包,在仓房与漕船之间穿梭,盐包上的盐粒簌簌落下,在青石板路上积起一层薄薄的白霜,被雨水一泡,便成了黏腻的盐泥。 监工们拿着长鞭,时不时呵斥几句,鞭子在空中划出清脆的声响,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压抑。 “少爷,您仔细脚下,这儿刚卸了盐,地面滑得很。”大掌柜沈荣快步跟在一位年轻“公子”身后,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大半都遮在“公子”头顶。 沈荣今年五十有余,头发已有些花白,在沈家做了三十年掌柜,从老东家在世时便跟着打理盐务,如今见这位年轻的“少东家”比老东家还要严谨,心里既敬佩又有些畏惧——他可没少因盐的成色问题被“少东家”训话。 被称作“少爷”的沈如澜,此刻正站在一堆盐包前。 她头戴一顶玄色锦缎瓜皮帽,帽正上嵌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羊脂白玉,在烟雨中透着温润的光泽。 身上穿的是石青色暗纹宁绸长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针脚平整得看不见痕迹。 外罩一件宝蓝色倭缎马褂,质地厚实,却不显臃肿。 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上面挂着一块翡翠玉佩,玉佩上雕着“平安”二字,是老夫人亲手为她系上的。 脚下的黑缎粉底靴擦得锃亮,靴底沾了些盐泥,却依旧挡不住那股挺拔的气度。 这身贵气逼人的行头,将她衬托得像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她帽檐下的脸庞光洁如玉,没有半分男子该有的须髭。 她的眉眼极为清俊,眉峰微挑,像画上去的一般,只是那双眼睛,锐利如刀,扫过堆积如山的盐包时,没有丝毫遗漏,连盐粒的大小、颜色都看得一清二楚。 “松江府这批盐,数目对了,成色却差了些。”沈如澜弯下腰,右手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把盐,放在掌心轻轻捻动。 细小的盐粒从她指缝间滑落,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又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头微微皱起,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清朗,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柔,反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湿度偏高,指尖能感觉到潮气,而且里面夹杂的沙粒也多了——你看。” 她抬手将掌心剩下的盐粒递到沈荣面前,“这几粒泛着土黄色的,都是沙粒,若是运到京城,被盐运司的人查出来,咱们沈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沈荣连忙凑过去看,果然见掌心有几粒泛着土黄色的颗粒,他额角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忙躬身道:“是小的疏忽!昨儿漕船到的时候,小的只清点了数目,没仔细验看成色……” “不是你疏忽,是松江府的盐商想蒙混过关。”沈如澜直起身,目光扫过远处停泊的漕船,船头挂着“松江胡记”的旗号,“他们以为隔着几百里水路,咱们查不出来?沈荣,记下,扣他们一成的款子,让胡老板亲自来扬州回话。若是下次再敢以次充好,便取消所有合作——扬州的盐商不止他一家,有的是人想跟咱们沈家打交道。” “是,是!小的立刻就去办,定让胡老板知道厉害!”沈荣连忙从袖中掏出纸笔,用伞柄夹着纸,飞快地记录下来,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沈如澜不再看他,转身往仓房深处走去。 仓房里堆放着满满的盐包,空气中的咸气更浓,她走得极稳,每一步都踩在盐包之间的空隙处,没有沾到半点盐泥。 走到仓房尽头,她停下脚步,望着窗外的烟雨——运河上的漕船还在往来,橹声“咿呀”,与盐场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 “漕帮的刘三爷那边,打点好了吗?”她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自带一股威压,让跟在身后的沈荣不敢有丝毫懈怠。 提到漕帮,沈荣的神色有些为难,他搓了搓手,低声道:“回少爷,都按您的吩咐加了三成银子,还送了两匹上好的云锦——就是前几日从苏州运来的‘流云纹’,刘三爷素来喜欢这个。刘三爷那边收了礼,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他手下几个香主,似乎还有些不满,昨天还在码头刁难咱们的漕工,说……说银子给得少了,还说‘沈家那么有钱,还在乎这点小钱’。” “哼,”沈如澜冷哼一声,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眼底的锐利像要穿透雨幕,“胃口倒是不小。看来刘三爷是管不住自己的人了。”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你去告诉刘三爷,管好他的人。我沈家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这些年,咱们给漕帮的好处还少吗?从他爹在世时,沈家便与漕帮合作,如今他接手了,倒忘了规矩。这次看在他多年合作的份上,我不与他计较,但若下次漕船再‘意外’耽搁,就别怪我换一家合作。扬州漕帮不止他一家,‘清风帮’的李帮主前几日还派人来递帖子,想跟咱们谈合作呢。” 沈荣连忙点头,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知道,“少爷”这话不是威胁——去年漕帮误了运盐的时辰,“少爷”便真的停了与漕帮的合作,直到刘三爷亲自上门赔罪,才恢复合作。“是,是!小的这就去见刘三爷,把您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定让他约束好手下的人!” 沈如澜“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转身往仓房外走。 沈荣连忙跟上,撑开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沈如澜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挺拔,像松涛苑里的古松,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与城东的富丽堂皇、盐场的忙碌喧嚣不同,城西的莲花巷显得格外安静。 这条狭窄的小巷依河而建,两侧是低矮的青砖瓦房,屋顶上的瓦片有些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茅草,被雨水一泡,便泛着深褐色。 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雨天积下的水洼还未干涸,倒映着头顶狭窄的天空,还有岸边歪歪扭扭的柳树。 巷子深处,一间略显破败的小院里,苏墨卿正站在晾衣绳前,将晾干的草药仔细收拢。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布裙,裙摆上打着两个整齐的补丁,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用心缝补的,却依旧难掩布料的陈旧。 她未施粉黛,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透着几分虚弱,鸦青色的长发被一根素银簪子简单挽成一个圆髻,簪子的边缘已经有些发黑,却依旧衬得她脖颈修长,气质清雅——像瘦西湖畔的幽兰,虽长在寻常角落,却自有一股高洁之气。 苏墨卿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院子里的宁静。 她手中的草药是昨日去瘦西湖畔采的,有薄荷、金银花、车前草,都是些常见却有效的药材。 她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放进竹篮里,每一片叶子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指尖划过叶片时,还会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这些草药是父亲的救命钱,她半点都不敢马虎。 “咳……咳……”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明显的虚弱,听得人心焦。 苏墨卿连忙放下手中的草药,快步走进屋内,连竹篮的盖子都忘了盖。 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一张破旧的木床占了大半空间,床架上的漆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 床边放着一张掉漆的书桌,桌面上摆着几本书,书页已经泛黄,边角也有些磨损,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连书脊上的字都清晰可见。 桌旁放着两把缺了腿的椅子,用石块垫着才勉强站稳。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苏文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咳嗽过后,他喘息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原本是扬州府学的教谕,满腹经纶,写得一手好字,却因不愿同流合污——拒绝为盐商的儿子走后门入学,被人诬陷“贪墨廪膳银”,革了职。 丢了差事不说,还惹了气,一病不起,家里的积蓄早已花光,如今只能靠女儿采草药、卖画勉强维持生计。 “卿儿……药……可煎好了?”苏文远看着走进来的女儿,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他想抬手摸摸女儿的头,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苏墨卿走到床边,伸手为父亲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指尖触到父亲的皮肤,只觉得一片冰凉。 她轻声道:“爹,就好了。我这就去煎药,您再忍忍。”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昨天去药铺抓药时,掌柜已经说了,若是下次再付不出钱,就不能再赊药了。 从屋内出来,苏墨卿径直走到院子角落的小泥炉前。 泥炉是用黄泥糊成的,已经有些开裂,炉子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得她的脸庞忽明忽暗。 她将竹篮里的草药倒进药罐,又往罐里加了些井水——是昨天从巷口的井里挑来的,她力气小,挑一桶水要歇好几次。 倒完水,她将药罐放在泥炉上,用一把破旧的蒲扇轻轻扇着火,火苗“噼啪”作响,药香渐渐弥漫开来,混着雨水的潮气,倒有几分清雅。 看着跳跃的火苗,苏墨卿清丽的脸上掠过一丝愁容。 她抬手摸了摸腰间——那里缝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仅有的几十文铜钱,是上次卖画剩下的。 这点钱,连一副好药都买不起。 她目光落在窗下那张刚画好的《墨兰图》上,画纸是最便宜的草纸,边缘已经有些毛糙,墨水也快用完了,画兰草时,她只能省着用墨,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尽心思勾勒出兰草的风骨。 她叹了口气,今日必须得去“墨香斋”一趟了,但愿陈掌柜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个好价钱。 药煎好时,雨已经小了些,淅淅沥沥的,像牛毛般落在青石板上。 苏墨卿用一块粗布裹着药罐,小心翼翼地将药倒进碗里,又用嘴吹了吹,直到药温适宜,才端进屋内,一勺一勺地喂父亲喝药。 苏文远喝药很顺,哪怕药汁苦涩,也没有皱一下眉,只是喝完后,他望着女儿苍白的脸,忍不住低声道:“卿儿,委屈你了……都怪爹没用,才让你受这些苦……” “爹,您别这么说。”苏墨卿打断他的话,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药渍,“等您病好了,咱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您不是说,等春天到了,要带我去瘦西湖看桃花吗?”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眼底却悄悄蒙上了一层水汽。 安顿好父亲,苏墨卿将《墨兰图》仔细卷好,用一根细麻绳系住,又找了件稍微体面些的布裙换上——是母亲生前留下的,虽然有些旧了,却洗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床边,看着父亲已经睡熟,才轻轻带上房门,快步走出了小院。 莲花巷的青石板路依旧湿滑,苏墨卿走得很小心,裙摆偶尔沾到水洼,却顾不上理会。 她沿着巷子往外走,路过巷口的杂货店时,掌柜的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柜台上的算盘还摊开着。 再往前走,是一家裁缝铺,门帘半掩着,里面传来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 一路走到巷口,才渐渐有了市声——远处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还有马车驶过石板路的“嗒嗒”声。 “墨香斋”在扬州城的中大街,是一家有些年头的书画铺。 铺子的门面不算大,朱漆门板上刻着“墨香斋”三个隶书大字,字体苍劲有力,是前朝一位书法名家所题。 铺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几张八仙桌整齐地摆放着,桌上铺着青色的桌布,上面放着各类书画;墙壁上挂满了字画,有山水、有花鸟、有人物,大多是扬州本地画师的作品。 此时,掌柜陈守业正戴着一副水晶眼镜,就着天光打量一幅山水画。他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留着山羊胡,手指因为常年握笔,指腹上有一层厚厚的茧。 陈守业是个懂画的人,年轻时也曾学过几年丹青,只是天赋有限,最终还是当了掌柜,守着这家书画铺过活。 门帘“哗啦”一响,苏墨卿抱着画轴走了进来。 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打扰到店里的宁静。 “陈掌柜。”她轻声打招呼,声音清泠,像山涧的泉水。 陈守业放下手中的画,抬眼看向苏墨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与苏文远也算旧识,知道苏家的遭遇,心里虽有同情,却也无奈——如今扬州的书画市场不景气,买画的人越来越少,他这铺子也只是勉强维持生计。 “哦,苏姑娘来了。”他的态度不算热络,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苏墨卿没有坐下,只是将手中的画轴递了过去,轻声道:“陈掌柜,这是我刚画好的《墨兰图》,您看看……” 陈守业接过画轴,慢慢展开。 画上是几株墨兰,生长在一块青石旁,枝叶疏朗,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然盛开,用笔简洁却极富神韵,墨色浓淡相宜,透着一股清雅高洁之气,与苏墨卿的气质如出一辙。 他盯着画看了半晌,手指轻轻拂过画纸,又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才缓缓开口:“苏姑娘,画是好画,意境是真的好——这兰草的风骨,一般画师还真画不出来。” 苏墨卿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松,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可陈守业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只是这兰草嘛,太过清冷了。如今买画的,不是盐商就是官宦人家,他们更喜欢牡丹、骏马图,图个吉利热闹。你这墨兰,虽好,却不好卖啊。”他顿了顿,看着苏墨卿期待的眼神,终究还是软了心,“这样吧,如今这光景,最多……二两银子。你要是愿意,我就收下;要是不愿意,你再去别处看看。” 二两银子。 苏墨卿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原本以为,这幅画至少能卖五两银子,足够买几副好药,还能剩下些钱给父亲买些营养品。可现在,只有二两银子,仅够几日嚼用,父亲的病…… 她咬了咬下唇,指尖微微泛白,却还是强忍着失落,轻声道:“好,陈掌柜,就按您说的……” 她正欲再说些什么,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纨绔子弟的嬉笑声和老人的哀求声,打破了店内的宁静。 陈守业皱了皱眉,走到门口往外看。 苏墨卿也下意识地跟了过去,只见几个衣着华丽的纨绔子弟正围在一个卖蒲扇的老翁身边,为首的是扬州盐商王家的二公子王元宝。 王元宝穿着一身粉色苏绣长袍,腰间系着一条镶金嵌玉的腰带,脸上带着几分醉意,正用脚踢着老翁放在地上的蒲扇,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老不死的东西!走路不长眼,撞脏了爷的苏绣袍子,你赔得起吗?这袍子可是从苏州运来的,花了五十两银子!” 老翁穿着一件破旧的灰布短褂,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布包,吓得瑟瑟发抖,连连作揖哀求:“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小老儿不是故意的,是脚滑没站稳……小老儿赔您钱,赔您钱……” 他一边说,一边从破布包里掏出几枚皱巴巴的铜钱,递到王元宝面前,“小老儿只有这些了,您行行好,放过小老儿吧……” “就这点破钱?”王元宝一把挥开老翁的手,铜钱掉在地上,滚得满地都是。 他冷笑一声,一脚踩在蒲扇上,蒲扇瞬间被踩得变形,“拿你这破扇子抵债,爷还嫌磕碜!今天要是不给爷一个说法,你就别想走!” 周围的路人围了一圈,指指点点,却没人敢上前劝阻——王家是扬州的大盐商,势力庞大,没人愿意为了一个陌生的老翁得罪王家。 苏墨卿站在门内,下意识地握紧了衣袖,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她心生不忍,想上前劝阻,却又想起自己的处境——连父亲的医药费都凑不齐,又怎能与王家抗衡?她只能咬着唇,看着眼前的一幕,眼底满是焦急与无奈。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空气中的戾气:“几位,何事动怒?”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带着一个精干老仆缓步而来。 “公子”头戴玄色锦缎瓜皮帽,帽正上的羊脂白玉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身上穿着石青色暗纹宁绸长袍,外罩宝蓝色倭缎马褂,腰间系着明黄色丝绦,挂着一块翡翠玉佩,脚下的黑缎粉底靴擦得锃亮,每一步都走得沉稳从容。他脑后半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垂在背后,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面容俊逸,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那几名纨绔,虽未厉色,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仪,让周围的喧嚣瞬间安静了几分。 那几名纨绔显然认得来人,为首的王元宝脸上的嚣张顿时收敛了不少,他讪讪地收起脚,拱手道:“原来是沈少爷。没什么大事,就是这老儿不长眼,走路冲撞了我,还弄脏了我的袍子……” 被称作“沈少爷”的沈如澜,正是刚从盐仓归来的沈如澜。 她原本是要去盐运司赵大人府上赴约,路过中大街时,听到这边的喧哗,便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那吓得魂不附体的老翁身上,又瞥了一眼地上被踩坏的蒲扇和散落的铜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却依旧语气平淡地说道:“原是小事。这位老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想必也不是有意冲撞诸位。”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王元宝,“王兄的衣裳若是损了,记在沈某账上,你去‘云锦坊’裁新的便是——‘云锦坊’最新到了一批蜀锦,花色极好,王兄想必会喜欢。何必为难一个老人家,失了身份?” 她的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给足了王元宝面子,又点明了“为难老人**份”,让王元宝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王元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沈如澜的厉害——沈家不仅是扬州的大盐商,还与京城里的官员有往来,势力比王家还要大。 他不敢得罪沈如澜,只能顺着台阶下,干笑道:“沈少爷说得是,是小弟一时冲动了。既然沈少爷开口了,那这事就算了。”他又对着老翁挥了挥手,“还不快滚!” 老翁连忙磕头道谢,起身就要去捡地上的铜钱。 沈如澜示意身后的老仆沈福取了些散碎银子递给老翁,沈福是沈家的老人,做事极为稳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倒出几两银子,递到老翁面前,轻声道:“老伯,受惊了,这些银子您拿去压压惊,再买些新的蒲扇。” 老翁看着手中的银子,又惊又喜,连忙对着沈如澜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活菩萨啊!”他千恩万谢地收好银子,捡起地上的破布包,快步离开了。 围观的路人也纷纷散去,嘴里还念叨着“沈少爷真是心善”“王家公子也太过分了”。 王元宝等人见状,也不敢多留,又奉承了沈如澜几句,便悻悻地走了。 沈如澜这才似不经意般,将目光转向一直静立在“墨香斋”门口的苏墨卿。 方才一下轿,她便注意到了这个女子——并非因她容貌出众,而是那份于喧嚣市集中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疏离,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在烟雨中静静绽放,莫名吸引了她的视线。 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布裙,手中握着一卷画轴,鸦青色的长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挽着,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绝尘,眉眼间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却依旧难掩那份清雅高洁之气,像极了方才在盐仓旁见过的一株幽兰,在贫瘠的土地上,兀自生长,自有风骨。 四目相对。 苏墨卿微微一怔。 这位“沈少爷”的目光清明锐利,却又不像寻常富家子弟那般带着轻浮或审视,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透彻,仿佛能看穿人心底的想法。她从未与这般权贵子弟打过交道,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敛衽一礼,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多谢公子,替那老翁解围。” 沈如澜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垂,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将目光落在苏墨卿手中握着的画卷上,那画卷用细麻绳系着,露出的一角是粗糙的草纸,却依旧能看出上面淡淡的墨痕。她随口问道:“姑娘是来卖画的?” 苏墨卿略显意外,没想到这位“沈少爷”会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画轴。她轻轻点头,声音依旧轻柔:“是。” “看来姑娘是丹青妙手。”沈如澜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温柔了几分,“曾听陈掌柜说,姑娘的画意境极好,不知沈某是否有幸一观?” 苏墨卿迟疑了一下。她知道这位“沈少爷”身份尊贵,想必见惯了名家字画,自己这幅用草纸画的《墨兰图》,在他眼中或许不值一提。可方才他救了老翁,又这般温和有礼,她实在不忍拒绝。她解开细麻绳,将画卷递了过去,轻声道:“拙作,让公子见笑了。” 沈如澜接过画卷,动作轻柔,仿佛手中握着的是稀世珍宝。她小心地展开,生怕弄坏了脆弱的草纸。 随着画卷缓缓展开,几株墨兰渐渐出现在眼前——青石旁的兰草,枝叶疏朗,墨色浓淡相宜,有的含苞待放,带着几分羞涩;有的已然盛开,透着几分傲骨,寥寥几笔,却将兰草的清雅高洁之气展现得淋漓尽致,与眼前这女子的气质如出一辙。 “好画。”沈如澜由衷赞道,目光落在画中的兰草上,眼底满是欣赏,“笔意通透,格调不凡,尤其是这兰草的风骨,寻常画师绝难画出。姑娘好技艺。”她将画仔细卷好,用细麻绳重新系好,递回给苏墨卿,状若无意地问:“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苏墨卿接过画轴,指尖触到沈如澜的指尖,只觉得一丝微凉的触感传来,她连忙收回手,脸颊微微泛红,低声道:“姓苏。”她没有多说自己的名字——苏家如今败落,她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女”,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如澜也不追问,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过多追问反而失礼。她侧身让开道路,语气依旧温和:“苏姑娘。时候不早了,姑娘若还有事,便先忙吧。” 苏墨卿再次微微一礼,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进了“墨香斋”。她的脚步很轻,淡青色的裙摆像一片柳叶,在门帘后轻轻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沈如澜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淡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目光在她方才站过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脂粉香的墨香和草药香,混合着雨水的潮气,在鼻尖萦绕,久久不散。 “少爷?”沈福轻声提醒,他看着自家少爷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少爷向来沉稳,极少对陌生人这般关注,尤其是女子,今日却对这位苏姑娘格外不同。“盐运司赵大人府上的帖子,约您未时品茶,如今已快到时辰了,再不去,恐怕会失礼。” 沈如澜回过神,敛去眼中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淡然。她将目光从“墨香斋”的门帘上收回,轻声道:“知道了。备轿吧。” 沈福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马车。 沈如澜最后看了一眼“墨香斋”的门帘,才转身离去。 街市依旧喧嚣,漕船的橹声、小贩的吆喝声、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在一起,方才那短暂的相遇,如同投入湖中的一粒小石子,涟漪散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只是,当春风再次拂过沈如澜的脸颊时,她的心底,悄然留下了一痕极浅极淡的印记——那抹淡青色的身影,那幅清雅的《墨兰图》,还有那声清泠如玉石的“多谢公子”。 而“墨香斋”内,苏墨卿接过陈掌柜递来的二两银子,却没有了方才的失落。 她将银子小心地收好,目光望向窗外——那道宝蓝色的身影,正缓步走向停在街角的马车,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她的心底,也悄然落下了一痕印记,像春雨过后的土壤,悄悄埋下了一颗未知的种子。 扬州的烟雨,依旧缠绵。 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如同命运的丝线,将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悄悄连在了一起。 第2章 第二章 暗流涌动 扬州,暮春的雨总带着黏腻的潮气。 盐运使司衙门的青灰瓦檐下,雨滴顺着飞翘的檐角滑落,在青砖地上砸出细密的水洼,映着门前两尊石狮子威严的倒影。 衙门后堂的雕花木窗敞开着,风裹挟着雨丝吹进来,拂动了案上摊开的盐课账簿,也让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添了几分冷意。 新任两淮盐运使赵德贤端坐在主位的梨花木太师椅上,一身石青色补服熨帖平整,胸前的鹭鸶补子在天光下泛着暗纹。 他手边的霁蓝釉茶杯里,君山银针的芽叶早已沉底,茶水凉透,却没动过几口。 他的目光落在下首端坐的沈如澜身上,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带着审视,像在掂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准确说,是掂量沈家这块肥肉能榨出多少油水。 沈如澜一身月白色宁绸长袍,外罩银灰色暗纹马褂,脑后的那条发辫用同色绦子束着,垂在背后,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她坐姿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帽檐下的脸庞依旧光洁,只是眉宇间比在盐仓时多了几分从容,仿佛面对的不是手握盐政大权的朝廷命官,而是寻常生意伙伴。 “沈公子年轻有为啊。”赵德贤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官场上惯有的拖腔,慢悠悠地,“沈家偌大的家业,从老东家手里交到你手上,不仅没出乱子,反而把盐场、漕运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漕帮那些难缠的角色都服你,真是后生可畏。”他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却没离开沈如澜的脸,试图从他表情里找出一丝局促。 沈如澜微微欠身,动作幅度不大,却礼数周全:“大人谬赞。”她的声音依旧是刻意压低的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沈家能有今日,全赖祖上积德,老夫人在府中坐镇,稳住人心;更靠扬州诸位同仁扶持,还有像大人您这样的朝廷官员体恤商户,照拂周全。如澜年轻识浅,不过是守着家业,不敢有半分懈怠罢了。” 这番话既捧了赵德贤,又点出沈家根基深厚,不是孤立无援,滴水不漏。 赵德贤轻笑一声,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笃笃”的声响,打破了屋内的平静:“提点不敢当。只是本官初到扬州,接手盐务,翻看往日账簿,倒发现些问题。”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几分,“近年来盐课征收,颇多阻滞。有些商户仗着家底厚、根基深,对朝廷的课税总是拖拖拉拉,甚至想方设法少缴漏缴。这报效朝廷之心嘛……似乎就淡了些。” 他抬眼看向沈如澜,眼神里的敲打之意再明显不过——他口中的“有些商户”,明摆着就是指沈家。 沈如澜心中冷笑。这赵德贤刚到任,就急着敛财,手段倒是直接。但面上,她依旧恭敬,甚至微微蹙起眉,露出一丝凝重:“大人明鉴。沈家历来谨守朝廷法度,盐课正税从未敢有分毫延误短缺。每月初一,必定将足额银两缴入盐运司库房,账簿清晰,可随时查验。” 她顿了顿,话锋微转,“不过大人新官上任,励精图治,想为扬州盐务扫清积弊,这份心,沈家深为感佩。听闻大人近来正筹划修缮运河闸口——那闸口年久失修,去年汛期还冲坏了几艘漕船,确实该修。沈家愿捐输五万两白银,略尽绵薄之力,也为扬州百姓做些实事。” 五万两。 赵德贤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那丝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被他掩饰下去。 他端起凉透的茶杯,抿了一口,才缓缓道:“沈公子果然深明大义,懂得为朝廷分忧。”但他要的不止这些—— 一次性的捐输不够,他要的是长久的“孝敬”,是沈家彻底臣服于他的掌控,“不过,这盐务繁杂,远不止明面上的课税。漕运要打点漕帮,缉私要疏通巡盐御史,连引岸划分都要和地方官协调……哪一处不要银子?” 他话锋又转,提起了另一家盐商:“潘家宝隆号的潘东家,前日来见本官,可是诉了不少苦。说如今行市艰难,有些人家大业大,垄断了好几个引岸,压得中小商户喘不过气。沈公子,你说这事儿,本官该怎么处理才好?” 这话既是施压,也是试探——试探沈家的底线,也想挑拨沈家和其他盐商的关系,坐收渔利。 沈如澜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语气依旧从容:“大人,引岸划分是按朝廷规制来的,沈家的引岸都是祖上合法承袭,这些年也一直按规矩缴纳引税,从未逾矩。至于潘东家说的‘垄断’,恐怕是误会——扬州盐商数十家,各有各的引岸,各做各的生意,沈家从未阻止过别家正常经营。” 她话里带着软刺,“倒是有些商户,总想用些旁门左道抢生意,比如在盐里掺沙、压低价格搅乱市场,这些事,大人或许也该查查。” 她没明说宝隆号做过这些事,却点到为止,让赵德贤心里有数。同时,她又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前几日江宁织造曹大人还来信,问起扬州盐务近况,说若有需要,他可在京中为扬州商户说几句话。”江宁织造曹家,虽不比从前风光,却仍是皇商,与内务府素有往来,在京中也有几分人脉。 沈如澜这话,是在提醒赵德贤——沈家在朝中并非全无根基,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一场谈话,看似风平浪静,你一句我一句,全是官话套话,实则暗潮汹涌,每一句话都藏着机锋。 直到日头偏西,沈如澜才起身告辞,赵德贤送她到门口,脸上堆着笑,眼神却依旧深沉,像藏着未说出口的算计。 宝隆盐号位于扬州城南的钞关街,紧邻运河码头,地理位置极佳,铺子也比寻常盐商的气派——朱漆大门,金漆招牌,门内的天井里还摆着两盆半人高的铁树,透着一股暴发户式的张扬。 但此刻,内室里的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潘世璋陷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里,他身材肥胖,穿着一身枣红色织金缎袍,领口的盘扣崩开了两颗,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他手里捏着一个翡翠鼻烟壶,却没心思闻,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鼻烟壶在他指间转得飞快,仿佛要被捏碎。 “五万两!”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被震得跳起来,茶水洒了一地,“他沈家倒是阔气!赵德贤刚提了修缮闸口,他一出手就是五万两!这分明是打我的脸!” 他气得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小眼睛里满是妒恨,“沈如澜那个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就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想当年,他爹在世时,见了我还得客客气气的!” 站在一旁的账房先生王敬之,穿着一身灰布长衫,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手里捧着一本账册,吓得大气不敢出。他跟了潘世璋十年,深知这位东家的脾气——贪婪又暴躁,见不得别人比他好。 他小心翼翼地劝道:“东家息怒。沈家树大根深,老东家在世时就打下了坚实的根基,盐场、漕运都握在手里,还有老夫人在府中稳住局面。那沈如澜虽年轻,手段却狠辣得很,上次漕帮想涨运费,被她几句话就压下去了,码头、盐场的人都服她。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沈家最近和江宁织造曹家搭上了线,曹大人还特意给沈老夫人送了贺礼。” “曹家?”潘世璋的小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丝阴狠,“你说的是曹瑾那个废物点心?除了吃喝玩乐、讨好宫里的人,他还会什么?当年曹家亏空那么多,若不是皇上开恩,早就抄家了!沈家想靠他?哼,真是找错了靠山!”他不屑地嗤笑一声,却又有些心虚——曹家再落魄,也是皇商,比他这个纯粹的盐商,多了一层与朝廷的联系。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咬牙道:“赵德贤那边,再加码!他沈家出五万,我们就出六万!我就不信,喂不饱这条饿狼!” 他要让赵德贤知道,宝隆号比沈家更“懂事”,更能给他带来好处,“还有,你让人去查!给我盯紧沈家的一举一动!特别是沈如澜那小子,我就不信他一点错处都没有!盐船上的盐有没有掺假、账目的收支有没有漏洞、漕运的路线有没有违规……只要找到一点把柄,就给我往死里捅!我要让他知道,扬州盐商的老大,不是他想当就能当的!” 王敬之连忙点头:“是,东家,小的这就去安排人查。只是……沈家的账目一向严谨,盐场也管得严,怕是不好找把柄啊。” “不好找也得找!”潘世璋眼睛一瞪,“就算找不到实锤,也得造点谣言!比如说说他沈如澜年纪轻轻就贪赃枉法,或者说沈家的盐质量差,让那些商户不敢跟他合作!总之,不能让他好过!” 王敬之不敢再劝,只能躬身应下,退了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潘世璋,他看着窗外的雨,脸上的肥肉扭曲着,眼神里满是怨毒——他经营宝隆号多年,一直想取代沈家,成为扬州盐商的龙头,可沈如澜的出现,却让他的希望成了泡影。他绝不甘心。 从盐运使司衙门出来,沈如澜乘坐的青呢官轿缓缓驶在扬州的街道上。 轿子的帘布是暗纹的苏绣,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喧嚣,里面铺着厚厚的锦垫,坐起来很舒服。 但沈如澜却没心思享受,她靠在轿壁上,揉着眉心,赵德贤那带着算计的眼神、潘世璋那贪婪的嘴脸,还有他们那些明枪暗箭,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有些疲惫。 这些年,她以男子身份执掌沈家,应对过的刁难、算计不知有多少,早已习惯了在商场、官场的夹缝中生存。 赵德贤的勒索、潘世璋的嫉妒,她都能应对——五万两银子虽多,却能暂时稳住赵德贤,避免他在盐务上给沈家使绊子;潘世璋的小动作,只要她多加留意,也能化解。 轿外传来市井的喧嚣,小贩的吆喝声、马车的铃铛声、行人的谈笑声,混在一起,透着鲜活的烟火气。 沈如澜下意识地掀开轿帘一角,目光掠过街边的店铺——绸缎庄、茶肆、点心铺……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一间书画铺的招牌上——“墨香斋”。 那一瞬间,今日在“墨香斋”门口见到的身影,悄然浮现在眼前。 淡青色的布裙,素银簪子挽着的长发,还有那双带着忧愁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像一株生长在幽谷的兰草,清冷、坚韧,却又带着一丝脆弱。 还有那幅《墨兰图》,笔意通透,格调不凡,寥寥几笔,却将兰草的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为何,想到那个身影,想到那幅画,沈如澜心中的烦躁和压抑,竟渐渐平息了些。 仿佛在纷扰的尘世中,找到了一片能让她静下心来的角落。 “沈福。”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轿旁的沈福立刻停下脚步,躬身应道:“少爷,老奴在。”他跟随沈如澜多年,熟悉她的脾气,听出她语气里的变化,心里有些疑惑。 沈如澜放下轿帘,靠在锦垫上,语气平淡,仿佛在吩咐一桩寻常的生意:“今日在‘墨香斋’见到的那位苏姑娘,她的画确实是佳品。府中那座新修缮的‘听松园’,正缺些清雅的书画点缀,你去查问一下,可否请她绘制一批花鸟、山水小品。润笔从厚,不必亏待她。”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记住,只谈画作,不要打扰她的清静,也不要提及沈家的其他事,更不要让她知道我的身份有任何异常。”她不想让那个清冷如兰的女子,卷入沈家的纷争和她的秘密中。 沈福心中了然,连忙应道:“是,少爷,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安排,定不会让少爷失望。”他跟着沈如澜多年,深知她性情冷淡,极少对陌生人这般关照,尤其是女子。这位苏姑娘,显然在少爷心中,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几日后,莲花巷,苏家小院里。 苏墨卿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张药方,眉头紧紧蹙着。 这是父亲苏文远的新药方,是她昨日去扬州城里最好的“仁心堂”请李大夫开的。 李大夫说,父亲的病不能再拖,必须用些名贵药材调理,否则会伤及根本。 可药方上的几味药材——人参、当归、阿胶,每一样都价格不菲,加起来需要三两银子。 家中的存银早已用完,上次卖画的二两银子,只够买些普通药材和日常嚼用,如今连一两银子都凑不出来。 她看着躺在床上咳嗽的父亲,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开始在心里盘算,哪些邻居或许能暂借一些银子。 巷口的张婶人很好,上次父亲生病,她还送过一碗鸡汤;隔壁的王大爷是个木匠,平日里也常帮她家修修补补。可他们都是普通人家,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借钱? 就在她愁眉不展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很轻,却很有节奏。 苏墨卿愣了一下,这个时候会是谁? 她走到院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看到门外站着一位穿着灰布长衫、面容沉稳的老仆,手里捧着一个锦盒和一份请柬。 她认出,这位是沈府的老仆,前几日在“墨香斋”外,就是他跟在那位沈少爷身边。 “苏姑娘,”沈福看到苏墨卿,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老奴是沈府的沈福,奉我家少爷之命,前来拜访姑娘。” 他递过手中的请柬和锦盒,“我家少爷甚爱姑娘的画艺,近日府中新修缮了一座园子,欲以书画点缀,特命老奴前来,想请姑娘绘制一批花鸟、山水小品。这是所需题材、尺寸的清单,还有预付的定金。我家少爷说,姑娘匠心独运,可自行斟酌题材和风格,不必拘泥于清单。” 苏墨卿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二十锭足色的纹银,每锭五两,加起来足足一百两! 这远超市面上书画的润笔费,足够她支付父亲所有的药费,还能剩下不少钱给父亲买些营养品。 她又打开请柬,里面的清单上列着需要绘制的画作——两幅山水、三幅花鸟,尺寸从三尺到五尺不等,要求很清晰,却没有限制她的创作自由,甚至还写着“可依姑娘心意增减题材”。 这哪里是简单的购买画作,分明是雪中送炭的知遇之恩。 苏墨卿心中震动,眼眶微微发热。 她不明白,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沈少爷,为何会对她如此关照。是真的欣赏她的画艺,还是有其他原因? “沈公子……太破费了。”苏墨卿声音有些哽咽,她握着锦盒的手微微颤抖,“墨卿技艺浅薄,恐难承此厚托,辜负沈公子的期望。”她下意识地想推拒,这份酬劳太过丰厚,让她有些不安。 沈福温和地笑了笑,语气诚恳:“姑娘过谦了。我家少爷极少如此盛赞他人的画艺,那日在‘墨香斋’见了姑娘的《墨兰图》,回来后还特意与我说起,称姑娘的画‘有古人风骨,无半分俗气’。这定金是少爷特意吩咐的,姑娘不必推辞,就当是少爷对姑娘画艺的认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一事,少爷说,府中藏书阁藏有不少前人画谱真迹,像《宣和画谱》《芥子园画传》的初刻本都有,姑娘若在创作上需要参考,可随时前往。藏书阁位于外院东侧,独立一隅,平日除了洒扫的仆役,极少有人往来,清静得很。阁中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姑娘若嫌家中不便,也可在那里作画,省得来回奔波。” 邀请她进入沈府?苏墨卿心下一紧。沈家是扬州数一数二的盐商世家,门第显赫,而她只是个家道中落的“罪臣之女”,孤身女子频繁出入巨富之家,传出去难免会引人非议,于礼不合。 见她迟疑,沈福连忙解释:“姑娘不必顾虑。少爷知道姑娘的心思,特意交代过,藏书阁有单独的侧门可供出入,不必经过内院,不会与沈家女眷碰面。而且少爷事务繁忙,除非姑娘有需要,否则绝不会轻易打扰。姑娘只需安心作画,其他的事,老奴会安排妥当。” 话说到这份上,沈福的语气周到体贴,处处为她考量,拒绝反而显得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小家子气。 苏墨卿低头看着手中的锦盒,里面的纹银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父亲的救命钱;而沈府藏书阁里的画谱真迹,更是她梦寐以求的学习机会——那些孤本画谱,寻常画师连见一面都难,更别说细细研读。 对家中困境的忧虑,对可观润笔的急需,以及对艺术的真切渴望,最终压过了她心中的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对着沈福敛衽一礼,语气坚定:“如此,便多谢沈公子的关照。墨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公子所托。” 沈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连忙侧身让开:“姑娘客气了。若姑娘方便,明日便可前往沈府,老奴会在府外接应。” 送走沈福,苏墨卿回到屋内,将一百两纹银小心地收进木箱的夹层里,又把清单和请柬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她走到床边,看着父亲熟睡的脸庞,轻轻握住他的手——父亲的手冰凉,却带着熟悉的温度。 “爹,”她轻声呢喃,“我们有救了。您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可苏墨卿的心里,却像是照进了一缕阳光,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翌日清晨,雨终于停了。 天空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扬州的街巷上,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淡淡的光泽。 苏墨卿换了一身干净的淡蓝色布裙,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依旧用那根素银簪子挽着,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她常用的几支画笔和一方砚台——虽然沈福说阁中一应俱全,但她还是习惯用自己的东西。 沈府的大门位于东关街最繁华的地段,朱漆大门高达丈余,门楼上“世笃忠贞”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侧的石狮子威严矗立,门口站着两名身着青衣的护卫,神色肃穆,透着一股豪门世家的威仪。 苏墨卿站在门口,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布包。 就在这时,沈福快步从门内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苏姑娘,你来了。跟老奴来吧,我带您去藏书阁。”他引着苏墨卿从侧门进入沈府,避开了正门的喧嚣。 走进沈府,苏墨卿才真正体会到“豪门”二字的含义。 院内假山叠翠,流水潺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每一处都透着精致。 脚下的青石板路铺得平整光滑,两旁种着名贵的花木,有开得正艳的牡丹,有姿态优雅的兰花,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清新宜人。 仆从们穿着统一的服饰,见了沈福,都恭敬地行礼,却没有丝毫多余的好奇,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苏墨卿跟在沈福身后,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周围的景致,心里暗暗惊叹——这样的富贵荣华,与她家小院的清贫,简直是云泥之别。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沈福停在一座朱漆小楼前:“苏姑娘,这就是藏书阁了。” 苏墨卿抬头望去,这座藏书阁共有三层,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门楣上挂着一块“万卷楼”的匾额,字体苍劲有力,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 阁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种着几株翠竹,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清雅。 沈福推开门,引苏墨卿进入阁内。 阁中宽敞明亮,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落在一排排书架上。 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再到各类杂记、画谱,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靠窗的位置设有一张宽大的画案,案上摆放着上好的宣纸、各色颜料、大小湖笔,还有一方雕工精致的端砚,砚台里的墨已经研好,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姑娘,您看这里还满意吗?若是缺什么,尽管跟老奴说。”沈福问道。 苏墨卿走到画案前,轻轻抚摸着光滑的宣纸,心里满是欢喜:“这里很好,多谢沈管家费心了。” “姑娘客气了。”沈福笑着说,“老奴就在阁外候着,姑娘若有需要,喊一声便可。”说完,他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苏墨卿独自留在藏书阁里,先是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画谱。 《宣和画谱》的初刻本,纸张已经泛黄,却保存得极为完好;《芥子园画传》的彩印本,色彩依旧鲜艳,每一幅图都绘制得极为精细;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孤本画谱,上面记载着许多早已失传的笔法和技巧,让她看得如痴如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画案前,铺开宣纸,拿起一支湖笔,蘸了些淡墨,开始构思画作。 她今日想画一幅《春雨江南图》,描绘雨后江南的清新景致——这是她昨日在路上想好的,也是她最擅长的题材。 她提笔蘸墨,笔尖落在宣纸上,轻轻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墨色浓淡相宜,线条流畅自然,很快,一座朦胧的远山便出现在纸上。 就在她准备蘸取花青,为远山上色时,阁门被轻轻推开了。 苏墨卿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多画了一道墨痕。她抬头望去,只见沈如澜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晴色的宁绸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淡雅的竹叶纹,没有戴瓜皮帽,乌黑的长辫用一根玉带束着,垂在背后。少了些商场上的锐利和官场上的客套,多了几分闲适的书卷气,让他原本清俊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温润。 “苏姑娘,抱歉,打扰你了。”沈如澜看到她笔下的墨痕,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我只是路过,见阁门开着,便进来看看。” 苏墨卿连忙起身行礼:“沈公子客气了。是墨卿自己不小心。” “姑娘不必多礼。”沈如澜走到书架旁,取下一本《十竹斋画谱》,递到苏墨卿面前,“此谱刊印精良,尤其是在花卉翎毛的设色和构图上,颇有独到之处,姑娘若画花鸟,或许能从中得到些启发。” 苏墨卿接过画谱,轻轻翻开,只见里面的花卉栩栩如生,色彩搭配巧妙,笔法细腻精湛,让她眼前一亮:“多谢公子,这本画谱对我帮助很大。” “姑娘喜欢就好。”沈如澜微微一笑,将画谱放在画案旁的几案上,然后走到离画案不远不近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坐下,拿起自己带来的一卷《昭明文选》,“姑娘继续作画吧,我在此处看会儿书,不会打扰你。” 她没有离开,也没有过多地与苏墨卿交谈,仿佛真的只是换个清静的地方看书。 苏墨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到画案前,继续作画。起初,她有些紧张,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笔触也有些僵硬。可渐渐地,她发现沈如澜的目光虽然偶尔会落在她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轻浮和审视,只有纯粹的欣赏,反而让她静下心来,沉浸在创作之中。 偶尔,她会对着画作轻声自语,比如“这里的墨色是不是太重了”“这朵花的姿态好像不够自然”。 每当这时,沈如澜若恰好听到,便会放下手中的书,给出一两句极为精辟的见解。 “远山的墨色可以再淡些,用‘破墨法’晕染,更能体现雨后远山的朦胧之感。” “这朵荷花的花瓣,可借鉴《十竹斋画谱》里的‘没骨法’,不勾勒轮廓,直接用色彩渲染,会更显灵动。” 他的建议总能切中要害,让苏墨卿茅塞顿开。她没想到,这位出身盐商世家的“公子”,不仅懂画,而且懂得极深,对各种绘画技巧和流派都了如指掌,甚至比一些专业的画师还要精通。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间便到了正午。 苏墨卿放下画笔,看着眼前的《春雨江南图》,满意地笑了。 画中的江南,远山含黛,近水含烟,岸边的柳树抽出新芽,桃花盛开,还有一叶扁舟在水面上缓缓划过,意境悠远,清新淡雅。 她正想向沈如澜请教几句,却不小心手肘碰到了旁边的水盂。“哎呀!” 清水顿时泼洒出来,晕湿了画纸右下角刚画好的一角海棠。 苏墨卿顿时慌了神,这可是她画了一上午的心血!她手忙脚乱地想拿起宣纸,用衣袖去吸干水渍。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微凉,力道却很稳,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急,越擦越花。”沈如澜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语气沉着,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迅速走到书架旁,取过一叠干燥的宣纸,铺在被水浸湿的区域,然后用干净的毛笔轻轻吸走多余的墨渍,动作熟练灵巧,没有让水渍进一步扩散。 靠得近了,苏墨卿能闻到沈如澜身上极淡的冷冽清香,那是一种不同于脂粉香和熏香的味道,混合着书墨的气息,清新好闻。她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像两把小扇子,还有他光洁无须的下颌,皮肤细腻得不像男子。 “还好,颜色未深。”沈如澜仔细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抬起头看向苏墨卿,“待画纸干透,用浅粉色稍作晕染,将水渍的痕迹转化为海棠花瓣上的露珠,或许能化瑕疵为特殊效果,让画面更添几分灵动。”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苏墨卿的手腕,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她轻咳一声,转过身,避开苏墨卿的目光:“失礼了。” 苏墨卿的心跳得飞快,脸颊发烫,她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是墨卿自己不小心,多谢公子帮忙。” 阁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的墨香似乎也变得浓郁起来。 恰在此时,阁外传来沈福的声音:“少爷,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说江宁曹府有回帖到了,老夫人请您即刻去松涛苑一趟。” 沈如澜神色一正,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她转过身,看向苏墨卿,语气恢复如常:“苏姑娘,府中有急事,我需先行一步。你……” “公子请忙,墨卿也该回去了。”苏墨卿连忙说道,她正好也想借此机会缓解眼下的尴尬。 沈如澜点点头,目光落在画案上的《春雨江南图》上,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姑娘的画很出色。明日若方便,可继续来此作画。”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让沈福备车送你回去吧,路上安全些。”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苏墨卿没有推辞,轻声道:“多谢公子。” 离开沈府时,苏墨卿坐在马车里,心绪纷乱。那位“沈少爷”的雪中送炭、对绘画的深刻见解、举止间的守礼克制,还有方才那瞬间的慌乱和靠近时的清冽气息,像一颗颗石子,投进她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她不明白,沈如澜为何会对她如此关照。是真的欣赏她的画艺,还是有其他原因?这份疑惑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她心头。可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也在悄然滋生——她发现,自己竟有些期待明日与他的再次相见。 马车缓缓驶过扬州的街巷,阳光洒在车帘上,温暖而柔和。 苏墨卿轻轻掀开一角车帘,看着外面热闹的市井景象,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第3章 第三章 各方谋算 已至初夏,扬州的风带着几分燥热。 运河上的漕船依旧往来如梭,码头的喧嚣比春日更甚,只是空气中除了河水与盐粒的气息,又多了几分暗藏的焦灼。 江宁织造府的扬州别院,坐落在瘦西湖畔,是一座精致的江南园林。 院内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甚至比沈府的园子多了几分皇家气派——毕竟曹家曾是皇商,即便如今不如往日风光,底蕴仍在。 此时,别院的“听荷轩”内,曹瑾正斜倚在铺着白狐皮的楠木榻上,姿态慵懒。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暗纹绸袍,领口松垮地敞开,露出里面绣着金线的里衣,一根长辫随意放在胸前,脸上带着几分酒后的酡红。 两个穿着粉色襦裙的俏丫鬟,一个跪在榻边为他捶腿,力道轻柔;另一个手持团扇,为他扇着风,扇面上绣着“荷塘月色”,扇动时带着淡淡的熏香。 曹瑾的指尖夹着一枚蜜渍梅子,慢悠悠地送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却没驱散他眼底的算计。 下首站着一个青衣小厮,正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回禀着扬州盐商的近况。 “哦?沈家那小子,真这么说的?”曹瑾的语调懒洋洋的,带着点玩味,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赵德贤那头饿狼,胃口可不小,他倒能应付得滴水不漏?还主动捐了五万两修闸?” “千真万确,爷!”小厮连忙点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外面都传遍了,说沈少爷年纪虽轻,手腕却比老东家还老辣。赵大人原本想拿捏沈家,结果不仅没讨到太多便宜,还被沈少爷一句‘江宁曹大人关切扬州盐务’给堵了回去,最后只得了个‘深明大义’的名声,连后续的苛捐杂税都没好意思提。” “有点意思。”曹瑾眯起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玉如意,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我还以为沈如澜只是个只会拨算盘珠子的盐商子弟,没想到还有点脑子。”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他那个妹子……就是前年京里传闻要选秀,后来又说病了没去成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旁边站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师爷,是曹瑾的心腹,姓周。 周师爷连忙躬身答道:“公子好记性。正是沈家二房的小姐,名唤沈知微。听闻这位小姐自小体弱多病,常年汤药不离口,前年选秀的旨意下来,刚准备动身就咳得下不了床,最后只能作罢。” 曹瑾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病?谁知道是真病假病。沈家这泼天的富贵,长房却只有沈如澜一根独苗——还是个儿子,二房能甘心?怕是借着‘病’的由头,想把女儿留在身边,日后好争家产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手指在榻上轻轻敲击着,“后日我在别院设的宴席,都给本公子安排好了?务必让咱们这位沈少爷尽兴。顺便……也探探他对结亲的口风。” 周师爷何等精明,立刻明白曹瑾的心思,连忙附和:“公子高明!若能通过沈如澜,把沈家二房这位‘病弱’的小姐纳入公子房中,一来能拉拢沈家二房——他们本就觊觎长房产业,若得公子支持,必对公子感恩戴德;二来,也能借着这层关系,插手沈家的盐务,日后沈家的金山银海,公子岂不是又多了一条路?这可是一石二鸟之计啊!” 曹瑾满意地笑了,端起旁边丫鬟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他却毫不在意:“你明白就好。宴席上多安排些会来事的人,再备些上好的佳酿……沈如澜毕竟年轻,我就不信他能一直绷着。只要他松了口,这后续的事,就好办多了。” 周师爷躬身应下,心里却暗暗嘀咕——沈如澜能在短短几年内稳住沈家的局面,绝非易与之辈,公子想靠一场宴席就拿捏住他,恐怕没那么容易。但他不敢反驳,只能恭敬地退了出去,着手安排宴席的事。 沈府的松涛苑,比平日更显沉静。 院内的古松在风中摇曳,涛声阵阵,却没驱散屋内的凝重气氛。 沈老夫人沈秦氏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里捻着那串紫檀木佛珠,佛珠转动的速度比往日快了几分,显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容嬷嬷站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条刚绣好的锦帕,上面绣着“福寿康宁”四个字,针脚细密,却没敢递给老夫人——她知道,老夫人此刻没心思看这些。 沈福刚从盐运使司回来,正躬身站在下首,详细回禀着沈如澜与赵德贤的交锋,以及潘世璋后续去盐运司的举动。 “……少爷先是以‘修缮闸口利国利民’为由,捐了五万两银子,既堵住了赵大人的嘴,又博了个好名声;后来赵大人提及宝隆号的不满,少爷又巧妙地提了江宁曹大人,暗示咱们在京中有人脉,赵大人便没再敢多提苛责的话。”沈福的声音沉稳,条理清晰,“只是潘世璋昨日也去了盐运司,据说送了六万两银子,还在赵大人面前说了不少咱们的坏话,说少爷年轻气盛,不懂变通,还说咱们沈家垄断了扬州的盐引,打压中小商户。” 沈老夫人听完,缓缓点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威严:“澜儿应对得宜。赵德贤贪鄙,但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还不敢过于放肆——他既要银子,又要名声,澜儿那五万两,虽肉疼,却也买得一时安宁,让他暂时不会对沈家动手。” 容嬷嬷在一旁忍不住开口:“只是……老夫人,潘世璋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老奴方才听厨房的丫鬟说,宝隆号的人最近频繁出入漕帮的地盘,还与盐运司的几个小吏走得很近,怕是在谋划着什么对咱们不利的事。” “狂妄之徒,终难成气候。”沈老夫人冷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潘世璋有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他只会用些旁门左道的手段,成不了大器。只要咱们盯紧盐场、漕运和账目,他就翻不出什么浪花。”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眼下更需谨慎的是曹家。曹瑾此人,看着是个纨绔子弟,只会吃喝玩乐,实则贪得无厌,且背后靠着内务府的关系,虽不如从前风光,却仍有几分能量。他此番突然在扬州设宴,邀请澜儿赴宴,绝非只是为了鉴赏什么钟表——那不过是个借口。” 沈老夫人看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沈如澜,目光中满是担忧:“澜儿,后日之宴,恐是鸿门宴。你务必小心,尤其是……酒色二字,千万沾不得。” 沈如澜心中一凛。她自然明白祖母的深意。酒能乱性,更能失言——一旦喝醉,她很可能会暴露自己的女儿身;而色,更是她必须远离的陷阱。 曹瑾若在宴席上安排女子,或是用其他手段引诱她,只要她有半分失态,秘密就会岌岌可危。 “孙儿明白。”沈如澜沉声应道,语气坚定,“赴宴时,孙儿绝不饮酒,绝不近女色,谨言慎行,绝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若曹瑾提及结亲或其他过分的要求,孙儿会巧妙应对,绝不会让沈家陷入被动。” 沈老夫人看着她沉稳的模样,心中稍安,却仍忍不住叮嘱:“你行事素来稳妥,但曹家毕竟与内务府有关联,不可大意。让沈福跟你一同前去,他经验丰富,能帮你应对一些突发状况。宴席上若有任何不对,立刻起身告辞,不必顾及面子——沈家的根基,比一时的面子重要得多。” 沈如澜点头应下。她知道,这场宴席,不仅关乎她个人的秘密,更关乎沈家的未来。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曹瑾的算计。 宝隆盐号的密室,昏暗而压抑。 密室藏在盐号后院杂物房的樟木柜后,柜板内侧贴着厚厚的绒布,推开时连细微的木轴声响都被吸得一干二净。通往地下的石阶泛着潮湿的青苔绿,每级台阶边缘都被磨得光滑——显然不是第一次有人踏足。 屋内只点着一盏铁皮油灯,灯芯烧得有些歪,昏黄的光忽明忽暗,将潘世璋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墙角堆着两袋没开封的粗盐,袋口漏出的盐粒混着泥土,是他前几日故意囤下的劣质货,本想替换沈家的官盐,如今却只能闲置。 潘世璋坐在一张缺了腿、用砖块垫着的木椅上,往日里常穿的锦缎长袍换成了灰布短衫,领口还沾着些地下的湿泥。他指尖夹着个黄铜烟袋,烟锅里的烟丝早就灭了,却仍无意识地摩挲着烟袋锅,眼底的阴鸷比油灯的影子还重——方才去漕帮分舵见 “混江龙”,对方明着说 “不愿与沈家结仇”,实则是想坐地起价,连面都没肯露,只派了个手下来传话说 “有事找刀疤李谈”。 “潘爷,混江龙舵主让小的来跟您回话。” 门口传来轻叩木柜的声响,随后一个面色蜡黄、左眼下方带着刀疤的中年人躬身走进来。他穿着漕帮统一的靛蓝短褂,腰间别着块刻着“江”字的木牌,是混江龙手下专门负责 “传信协调” 的头目,道上人称 “刀疤李”。他手里捧着个油纸包,里面是混江龙让他带来的栖霞山古道地形图,油纸边角还沾着点河水的潮气 —— 显然是刚从黑水荡那边送过来的。 潘世璋抬眼瞥了他一眼,把烟袋往桌角一磕,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混江龙倒是会摆架子,自己不肯来,派个跑腿的传话。说吧,他到底愿不愿意出手?” 刀疤李垂着头,双手把地形图递到桌前,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谨慎:“舵主说了,漕帮靠水吃饭,沈家的盐船每月都要走黑水荡,若是明着跟沈家撕破脸,日后漕帮的船过扬州码头,怕会被沈府的人刁难。但潘爷您是扬州盐商里的老交情,舵主也不愿驳您的面子,所以让小的来跟您商量个折中的法子。” 他顿了顿,偷偷抬眼观察潘世璋的神色,见对方没发怒,才继续说道:“舵主可以帮您两个忙:一是让小的盯着永盛镖局的动静,把沈家盐镖的出发时间、路线、带多少镖师都查清楚 —— 永盛镖局的厨房管事是小的远房表舅,套话方便;二是给您指条明路,栖霞山古道那边有伙山贼,跟漕帮有过几次交易,只要您给够银子,他们愿意帮您‘毁货’,事后就算查起来,也只会查到山贼头上,跟漕帮无关。” 潘世璋拿起地形图,手指在 “栖霞山古道” 的窄路处反复摩挲,心里快速盘算起来。混江龙这是既想卖人情,又想撇清关系,还得让他出银子打点山贼,算盘打得倒精。但眼下他没别的选择 —— 沈家的码头防备太严,漕运动手无望,只能从陆路下手。 “盯着镖局、查消息的事,就交给你。” 潘世璋抬眼看向刀疤李,眼神冷得像冰,“三天之内,我要知道沈家盐镖的具体出发时间,还有林震南打算走哪条路。若是你查不清楚,或者走漏了消息,混江龙应该知道,我潘世璋在盐运司也认识几个人,漕帮私贩私盐的事,我要是捅出去……” 刀疤李浑身一僵,连忙躬身应道:“潘爷放心!小的保证查得明明白白,绝不让消息走漏半分!就算是拼着跟表舅闹翻,也得把镖队的动静摸清楚!” 他知道潘世璋的手段,真要是把人逼急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潘世璋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拍在刀疤李面前:“这是定金,你先拿着。等你把消息送来,我再给你五十两。至于栖霞山的山贼,你帮我传个话给混江龙,让他帮我牵个线 —— 只要事成,我额外给漕帮两百两‘茶水钱’,日后宝隆号的盐船走黑水荡,漕帮的‘过路费’也多一成。” 刀疤李看着银票,眼睛亮了亮,却没敢立刻伸手去拿,只躬身道:“潘爷大气!小的这就回去跟舵主回话,也立马去查永盛镖局的动静!您放心,最多三天,小的一定把消息送过来!” “去吧。” 潘世璋挥了挥手,“记住,这事只能你一个人办,别让其他漕帮的人知道。混江龙要是问起,就说我答应了他的条件,让他安心等着拿‘茶水钱’。” 刀疤李应了声 “是”,小心翼翼地把银票揣进怀里,又捧着地形图退了两步,才转身轻手轻脚地推开樟木柜,消失在密室之外。 潘世璋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拿起桌上的地形图,凑到油灯下仔细查看。昏黄的灯光将 “栖霞山古道” 几个字照得发亮,像一条通往猎物陷阱的路。他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是皖南商户与沈家签订的盐镖契约副本,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延误一日,赔偿三倍镖银”。 “沈如澜,” 潘世璋低声呢喃,眼底闪过一丝狠光,“这次有漕帮递消息,有山贼动手,我看你还怎么护着这批盐。等你赔光了银子,丢尽了名声,扬州盐商的头把交椅,就该轮到我潘世璋坐了!” 与扬州城内的暗流涌动不同,莲花巷的苏家小院,透着一股难得的宁静。 苏墨卿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整理着她的画具。 石桌上摆着几支画笔、一方砚台和一些颜料。 屋内传来苏文远的咳嗽声,比往日轻了许多。 自从苏墨卿用沈家预付的润笔请了扬州最好的大夫,又抓了上等的药材后,苏文远的病情渐渐有了好转,不仅咳嗽减轻了,精神也比以前好了不少,偶尔还能靠在床头看书。 “卿儿。”苏文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带着几分虚弱,却比往日有力。 苏墨卿连忙放下手中的画笔,快步走进屋内:“爹,您醒了?要不要喝口水?” 苏文远靠在床头,点点头。 苏墨卿拿起桌上的茶杯,递到父亲手中。 苏文远喝了一口水,看着女儿,忽然问道:“卿儿,你近日时常外出,而且每次回来都带着画具,可是寻到了什么营生?” 苏墨卿手一顿,心里有些犹豫。她知道父亲素来不喜欢与权贵打交道,尤其是盐商——父亲常说,盐商多是唯利是图之辈,与他们往来,容易惹祸上身。 但她也不想欺骗父亲,只能轻声道:“是……沈家少爷赏识女儿的画技,委托女儿为他家新修缮的园子绘制一些装饰的画作,给的润笔很丰厚,足够您的医药费和家里的开支了。” “沈家?”苏文远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可是那个在扬州数一数二的盐商沈家?他家的少爷……如何会找到你?” 他虽久病在床,却并非不通世务。 沈家是扬州的巨富,而自家只是清贫的读书人家庭,两者之间的差距犹如云泥,沈家少爷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赏识女儿的画技? 苏墨卿便将那日在“墨香斋”外,沈如澜解围救了卖蒲扇的老翁,后来又在“墨香斋”看到她的《墨兰图》,赏识她的画艺,进而委托她作画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她略去了沈如澜邀请她去沈府藏书阁作画的细节,只说是沈家提供了场地和材料,让她在那里作画,方便查阅画谱。 苏文远听罢,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卿儿,爹知道你想为家里分忧,也知道那位沈少爷或许是真的赏识你的才学。但你要明白,沈家势大,盐商之道更是水深波谲,充满了算计和纷争。咱们是清贫人家,无权无势,最好还是远离这些是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他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担忧:“那位沈少爷,身份尊贵,你们终究并非一路人。你且谨记,守心守份,莫失分寸,待完成与沈家的约定,拿到剩下的润笔后,便莫要再与沈家往来了。爹不想你卷入那些纷争之中,平白惹祸上身。” 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苏墨卿的心头。她知道父亲的担忧有理,也明白自己与沈如澜之间的差距。她轻轻点头:“女儿知道了,爹。待完成画作,女儿就不再与沈家往来了。” 可话虽如此,她的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沈如澜那双清朗的眼睛,还有那日在藏书阁,他握住她手腕时,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那份微妙的情愫,像一颗种子,早已在她心底悄然发芽。 永盛镖局,位于扬州城的西门外,是扬州最大的镖局之一。 镖局的大门上挂着一块醒目的匾额,上面写着“永盛镖局”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是前扬州知府所题。 镖局内的院子很大,中间是一片空旷的练武场,几个镖师正在练拳,拳脚生风,虎虎生威。 两侧的厢房里,堆放着各种镖物,有木箱、有包裹,都贴着永盛镖局的封条。 总镖头林震南正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张货单,眉头紧锁。 货单是沈家送来的,上面写着要押运五百石官盐前往皖南,目的地是徽州府,要求本月底必须送达。 镖银已经预付了一半,足足五百两银子,是一笔不小的生意。 可林震南却高兴不起来。 近来道上不太平,不仅有山贼出没,还有些盐商为了争夺生意,暗中使绊子——他早就听说,宝隆号的潘世璋对沈家不满,私下里联系了一些亡命之徒,想在漕运和陆路运输上给沈家制造麻烦。 “爹,您在想什么呢?”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劲装的女子快步走了进来。 女子约莫十**岁,身材高挑,眉眼英气,腰间系着一把短剑,正是林震南的女儿林潇。 林潇自幼习武,拜在名师门下,枪法精湛,是镖局里的一把好手,不少老镖师都不是她的对手。 林震南抬头看向女儿,叹了口气:“还能想什么?沈家这趟镖,不好走啊。”他把货单递给林潇,“五百石官盐,运往徽州府,要求月底必须到。可近来道上不太平,潘世璋又在暗中搞小动作,我担心这趟镖会出问题。” 林潇接过货单,快速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眼神坚定:“爹,这趟镖,我亲自押。” “胡闹!”林震南脸色一沉,厉声呵斥,“皖南路远,山高水险,沿途还有不少山贼盘踞,岂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应付的?而且潘世璋的人说不定就在路上等着,你去了,要是出了什么事,爹怎么向你娘交代?” “正因为险,才更需小心。”林潇丝毫不让,语气坚定,“潘世璋那厮什么下作手段使不出来?他肯定会派人在半路截镖或者制造意外,若是派别人去,我不放心。爹,您放心,我习武多年,枪法也不是白练的,再带上十几个好手,一定能把镖安全送到徽州府。”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沈家与咱们镖局合作多年,信誉极好,从未拖欠过镖银,还在咱们镖局遇到困难时帮过忙。如今沈家有难,咱们不能在这节骨眼上退缩,否则会被道上的人笑话,以后谁还敢找咱们永盛镖局押镖?” 林震南看着女儿倔强的脸庞,心里又气又疼。 他知道女儿的能力——去年林潇曾独自一人押镖前往杭州,途中遇到山贼,她不仅没让镖物受损,还活捉了两个山贼头目,在道上闯下了“女武神”的名号。可他还是担心,潘世璋的人比山贼更阴险,更难对付。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罢了!你要去可以,但必须答应爹几个条件。” 林潇眼睛一亮,连忙点头:“爹,您说,我都答应!” “第一,多带些好手,至少二十个,都是咱们镖局里最靠谱的镖师;第二,沿途务必小心,每天只走半天路,日落前必须找客栈歇息,且要选那种有护卫、信誉好的客栈;第三,若遇到不对劲的情况,比如有人跟踪、或者路况异常,先保人保货,不可逞强,立刻派人回来报信,爹会带人去接应你。”林震南的语气严肃,每一条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林潇一一应下:“爹,您放心,我一定照做,绝不会让您失望!” 林震南看着女儿,心里稍安,又叮嘱道:“还有,这是沈家的官盐,关乎沈家的名声,也关乎咱们镖局的信誉,一定要准时送到,不能延误。路上多留意,别让潘世璋的人钻了空子。” “女儿明白!”林潇躬身行礼,然后转身走出前厅,去安排镖队的事了。看着女儿的背影,林震南轻轻叹了口气,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女儿能平安归来,也希望这趟镖能顺利完成。 沈府的藏书阁,依旧清雅静谧。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画案上,为宣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苏墨卿正坐在画案前,专注地画着一幅工笔牡丹。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绿色的布裙,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挽着,比往日多了几分灵动。 案上的皿里,装着红颜料,她正用一支细小的狼毫笔,蘸取少许颜料,小心翼翼地为牡丹花瓣着色。 工笔牡丹最是费工夫,尤其是花瓣的层次和色泽,需要反复渲染,才能达到饱满、华贵的效果。 苏墨卿已经画了一个上午,才完成了半朵牡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却浑然不觉,依旧专注地盯着画纸。 “可是觉得这洋红,虽艳却浮,缺乏底蕴?”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温和,打断了苏墨卿的专注。 苏墨卿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在画纸上多画了一道红色。她连忙转过身,看到沈如澜正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本画谱,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沈公子,你怎么来了?”苏墨卿有些慌乱,连忙起身行礼,“抱歉,我刚才太专注了,没听到您进来的声音。” “是我打扰你了。”沈如澜微微一笑,走到画案前,目光落在画纸上的牡丹上,“这牡丹画得极好,形态逼真,只是这洋红……确实少了几分沉稳,显得有些轻浮。” 苏墨卿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我也觉得,可我试了好几种红色,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这洋红是我从‘墨香斋’买的最好的颜料,却还是差了点意思。” 沈如澜走到多宝格前,打开一个精致的木盒,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盅,里面装着些许暗红色的粉末。她将琉璃盅递给苏墨卿:“试试这个。这是前明宫内流出的宝石红,是用红宝石研磨而成,还掺了少许金粉,色泽沉稳华贵,历久弥新。用它来画牡丹的花瓣,能让牡丹更显雍容大气。” 苏墨卿接过琉璃盅,小心翼翼地蘸取少许粉末,放在调色盘里,用清水调和。 红色渐渐晕开,色泽浓郁却不刺眼,透着一股温润的光泽,比她之前用的洋红好太多了。她用狼毫笔蘸取少许,在画纸上轻轻涂抹,原本轻浮的花瓣,瞬间变得沉稳华贵,仿佛真的有一朵盛开的牡丹摆在眼前。 “太好看了!”苏墨卿忍不住赞叹,眼中满是惊喜,“多谢公子,这颜料太珍贵了,墨卿……” “好东西,用在合适处,方显其价值。”沈如澜打断她的话,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真诚,“这宝石红颜料放在我这里,也不过是蒙尘,倒不如给你,让你画出更好的作品,也不算辜负了它。” 苏墨卿看着手中的琉璃盅,心里满是感动。她知道,这种前明宫内流出的宝石红颜料,极为稀有,价值连城,沈如澜却轻易地送给了她,这份情谊,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跑了进来,在沈如澜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如澜的脸色微微一变,眼中的温和被凝重取代。 她转过身,对苏墨卿道:“苏姑娘,铺子里有些急事,我需去处理。你且安心作画,若是缺什么,就让沈福去准备。”说完,便快步离去,步履间恢复了那份商界掌舵人的雷厉风行,与方才那个温和的“画友”判若两人。 苏墨卿看着沈如澜匆匆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琉璃盅,心里五味杂陈。这位“沈少爷”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风雅静谧的书画天地,在这里,他懂画、惜才,温和有礼;另一个则是充满算计与纷争的商业帝国,在那里,他需要应对算计、觊觎,步步为营,小心翼翼。 而自己,似乎正无意间,窥见了他两个世界交界处的一丝缝隙。 她不知道,这份偶然的相遇,会将她引向何方。 但她知道,从沈如澜送给她宝石红颜料的那一刻起,她对这位“沈少爷”的感觉,已经悄然改变——不再仅仅是感激,还多了几分好奇,几分难以言喻的情愫。 阳光依旧洒在画案上,画纸上的牡丹渐渐成形,华贵而艳丽。 苏墨卿拿起笔,继续作画,只是这一次,她的心跳,比往日快了几分。 第4章 第四章 宴无好宴 夏夜,暑气尚未完全消散,晚风裹挟着瘦西湖的水汽,吹过曹府别院朱红的廊柱,却吹不散院内弥漫的奢靡与暗藏的机锋。 这场由江宁织造府曹瑾主办的夜宴,从一开始就注定不简单。 曹府别院的“揽月轩”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数十盏琉璃宫灯悬挂在廊檐下,映得院内的太湖石、荷花池都泛着温润的光泽。 丝竹管弦之声从轩内传出,靡靡之音绕梁不绝,混合着酒香、脂粉香和瓜果的甜香,构成一幅热闹非凡的夜宴图景。 轩内,紫檀木长桌两旁坐满了宾客。 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纨绔子弟、盐运司的几名小吏,还有曹瑾从金陵带来的幕僚,济济一堂。 歌姬舞伶们穿着轻薄的纱裙,在厅中翩翩起舞,身段婀娜,眼波流转,引得席间阵阵喝彩。 沈如澜端坐于曹瑾下首的主宾位上,身着石青色八团云鹤纹缂丝袍,衣襟与袖口处以二色金线缂出江崖海水纹;外罩一件玄色漳绒对襟马褂,绒面暗隐团寿葫芦图样,灯下流转温润光泽。脑后的长辫梳理得紧实整齐,以一柄青玉嵌玛瑙扁方固定,耳侧两缕鬓发修出“鱼钩式”的弧度,衬得人格外清肃端方。 她面色平静,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与身旁的宾客寒暄周旋——时而点评几句歌姬的舞姿,时而附和着谈论古董玩器,话题始终围绕着风花雪月,但凡有人提及盐务商事,她便巧妙地用“近来事务繁杂,尚未细究”或“还需向家中长辈请教”轻轻带过,滴水不漏。 她手边的霁蓝釉酒盏里,盛着琥珀色的佳酿,是曹瑾特意从金陵带来的“女儿红”,香气醇厚。 但自始至终,沈如澜都未曾沾过一滴,只以面前的雨前龙井代替——她深知,酒是宴席上最危险的东西,既能乱性,更能失言,她绝不能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如澜老弟,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曹瑾已有几分醉意,他搂着身旁一个妆容艳丽的歌姬,手指在歌姬的腰间轻轻摩挲,乜斜着眼睛看向沈如澜,语气带着几分不满,“今日这般好日子,满座宾客都开怀畅饮,就你一人捧着杯茶水,莫非是看不起我曹某人,觉得我这‘女儿红’入不了你的眼?” 话音刚落,曹瑾便使了个眼色。 一个穿着暴露、体态风骚的舞伶立刻端着一杯酒,娇笑着从厅中走到沈如澜面前,几乎要整个人偎进她怀里,声音嗲得能滴出水来:“沈少爷~,您就赏个脸,喝了这杯酒吧~奴家亲自为您斟的呢~” 浓烈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酒气,让沈如澜胃里一阵翻涌,身体瞬间紧绷。 她强压下不适,不动声色地用手臂轻轻格开舞伶的距离,顺势站起身,举起自己手中的茶盏,语气从容不迫:“曹兄言重了。并非如澜不给曹兄面子,实在是家祖母管教甚严,再三叮嘱我近日需处理漕运、盐场的事务,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万万不可饮酒误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众人,继续道:“不过,曹兄的盛情款待,如澜心领。今日便以茶代酒,敬曹兄一杯,也敬在座的各位,愿大家今夜尽兴。”说罢,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姿态坦荡,既全了曹瑾的面子,又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曹瑾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有些不悦,却也不好当场发作——沈如澜的理由太充分,若是再纠缠,反倒显得他小气。 他只得嘿嘿一笑,松开怀中的歌姬,自己端起酒盏灌了一杯,语气带着几分讥讽:“也罢也罢!沈老弟是办大事的人,心思都在盐务上,哪像我们这些闲人,只会吃喝玩乐!” 这话里的刺,在座的人都听得出来,厅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曹瑾的师爷周先生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他端着酒杯站起身,对沈如澜拱手道:“沈少爷年轻有为,又如此自律,真是难得!不像我们家公子,整日就知道玩些奇珍异宝。说起来,周某还有一事好奇——听闻沈府二房的知微小姐,不仅容貌秀丽,更是蕙质兰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可惜前年因病未能参选秀女,真是天大的遗憾啊!” 终于,话题还是引到了联姻上。 沈如澜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周先生过誉了。舍妹确实自幼体弱多病,常年汤药不离口,前年选秀之事,也是因咳疾加重,实在无法远行,才不得不放弃。她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养好身体,实在当不起先生和曹兄如此挂怀。” 曹瑾见师爷铺垫得差不多了,立刻挥开身边的歌姬,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带着酒气说道:“诶~话不能这么说!女儿家嘛,身子弱些怕什么,嫁了人好好调养便是。我曹瑾虽不才,家中在内务府也还算说得上话,若是知微小姐有意,我曹家必不会亏待了她——彩礼、嫁妆,都按扬州最高的规格来,保准让她风风光光地进门!” 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语气带着几分诱惑:“届时,你我两家亲上加亲,沈家有我曹家在京中照拂,盐务上的事也能更顺利;我曹家也能借着沈家的势力,在扬州站稳脚跟,岂不是两全其美,美哉美哉?” 图穷匕见。 沈如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曹瑾哪里是真心想娶沈知微,分明是想借着联姻,将沈家纳入他的掌控,进而吞并沈家的盐务产业! 她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语气愈发清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曹兄美意,如澜心领了。只是舍妹的病,并非短期能养好,实在不宜谈婚论嫁。况且,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舍妹的婚事,自有家中长辈做主,如澜只是个晚辈,不敢妄言。” 她再次将“家中长辈”抬出来,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不给曹瑾继续纠缠的机会,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曹瑾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没想到沈如澜如此油盐不进,敬酒不吃吃罚酒。 厅内的气氛瞬间僵冷,丝竹之声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众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生怕引火烧身。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管家模样的人匆匆从外面进来,在曹瑾耳边低语了几句。 曹瑾的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看了沈如澜一眼,忽然又堆起笑容,拍了拍手:“哈哈,方才是我失言了!婚姻大事,确实该由长辈做主,此事日后再议!来来来,大家喝酒喝酒!今日我还得了一件西洋奇物——自鸣钟,机巧无比,能自动报时,咱们一同去偏厅赏玩一番!” 他主动转移了话题,显然是被管家带来的急事牵动了心神。 沈如澜暗自松了口气,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曹瑾此番提亲未成,绝不会善罢甘休,日后必定还会有更多麻烦。 她跟着众人起身,向偏厅走去,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曹瑾的背影,心中充满了警惕。 夜宴一直持续到三更天,才终于散去。 沈如澜婉拒了曹瑾“留宿别院”的提议,带着沈福和几个护卫,乘坐青呢官轿返回沈府。 夜色已深,扬州城的街巷早已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和犬吠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晚风微凉,吹过轿帘,吹散了些许宴席上的浊气。 沈如澜靠在轿壁上,疲惫地闭上眼——应付曹瑾这样的人,比巡视一整天盐场、码头还要累,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个字,落入对方的圈套。 忽然,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声,轿子猛地停下,沈如澜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怎么回事?”她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 沈福的声音很快从轿外传来,带着几分警惕:“少爷,前方似乎有骚乱,像是漕帮的人在和另一伙人争执,堵住了去路。老奴这就去看看!” 沈如澜蹙眉,轻轻掀开轿帘一角,借着护卫手中灯笼的光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巷口,十来个穿着短打、腰间别着弯刀的汉子正围着一辆看似普通的骡车推推搡搡,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骡车旁,一个穿着青色劲装、手持长枪的女子正护在车旁,虽是以一敌多,却毫无惧色,身姿挺拔,眼神锐利,正是永盛镖局的林潇。 “妈的!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敢挡爷们的道!”一个满脸横肉的漕帮汉子指着林潇,厉声骂道,“这大半夜的,拉着一车货,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给爷掀开货箱查查!要是藏了违禁品,别怪爷们不客气!” 林潇柳眉倒竖,手中的长枪一横,枪尖对着那汉子,语气冰冷:“官道之上,岂容尔等放肆!此乃永盛镖局押运的货物,有官府签发的路引为凭,并非违禁品!尔等再敢上前一步,休怪我枪下无情!” “哟呵!还是个娘们!挺泼辣啊!”漕帮众人哄笑起来,笑得越发放肆,“一个娘们也敢出来押镖?我看你是活腻了!今天爷们就替你爹娘好好管教管教你!”说着,几个人便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动手。 沈如澜的目光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她记得沈福说过,永盛镖局近日正在为沈家押运一批前往皖南的盐货,就是用骡车走陆路——看这骡车的规模和林潇的模样,想必这就是那批盐货!漕帮的人深夜在此拦路,绝非偶然,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她沉吟片刻,对轿外的沈福低声吩咐了几句。 沈福立刻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上前,对着漕帮众人拱手道:“诸位好汉,请息怒!我家沈府少爷在此路过,还请各位行个方便,不要在此争执,以免误了大家的事。” “沈府”二字一出,漕帮那几人顿时安静了不少。 为首的满脸横肉的汉子看向沈如澜的官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沈家在扬州盐商中的地位,他们自然清楚,而且沈家与漕帮的总瓢把子刘三爷也有几分交情,若是真得罪了沈家,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沈如澜并未下轿,只是清冷的声音从轿内传出,带着几分威严:“漕帮的兄弟,深夜拦路查镖,所为何事?刘三爷近日身体可好?前几日我还托人给刘三爷送了些新茶,不知他尝了没有?” 她刻意提起刘三爷,就是要提醒这些漕帮汉子,沈家与漕帮高层有往来,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那满脸横肉的汉子听到“刘三爷”的名号,气焰顿时又矮了三分,他连忙对着轿门拱手道:“原来是沈少爷!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望沈少爷海涵!只是这……这位姑娘的骡车挡了我们的路,还冲撞了兄弟们,我们只是想讨个说法……” “既是误会,便散了吧。”沈如澜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永盛镖局与我沈家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林镖头更是扬州有名的女中豪杰,为人正直,绝不会押运违禁品。诸位给我沈某一个面子,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日后沈某定当在刘三爷面前为诸位美言几句。” 那汉子与其他漕帮成员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悻悻地啐了一口,挥手道:“罢了罢了!看在沈少爷的面子上,今天就放过她!我们走!”说完,便带着手下悻悻地离开了。 林潇这才松了口气,她收起长枪,对着沈如澜的轿子方向拱手朗声道:“多谢沈少爷解围!林潇感激不尽!日后若有需要永盛镖局的地方,沈少爷尽管开口!”她的目光锐利,虽未看清轿中人的模样,却牢牢记住了这份人情。 “林镖头客气了。”沈如澜淡淡回了一句,“夜色已深,前路多险,林镖头还是尽快赶路吧,路上务必小心。” “多谢沈少爷提醒!告辞!”林潇再次拱手,然后指挥着镖师们赶着骡车,匆匆离开了巷口。 轿子重新前行,沈如澜靠在轿壁上,心思电转。 漕帮的人无缘无故拦路查永盛镖局的镖,背后定然少不了潘世璋的撺掇——潘世璋在盐运司碰壁后,竟开始在陆路运输上动手脚,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和沈家撕破脸了!陆路也不太平,看来必须让林镖头他们改变路线,才能确保盐货安全。 莲花巷,苏家小院 苏墨卿今日并未去沈府的藏书阁作画。 父亲苏文远昨日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她与沈如澜身份悬殊,沈家的世界充满了纷争与算计,她若是继续与沈如澜往来,迟早会卷入那些是非之中。为了自己,也为了父亲,她必须刻意与那位“沈少爷”保持距离。 屋内,一盏油灯亮着,昏黄的灯光映在苏墨卿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和。 她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狼毫笔,却没有作画,只是对着桌上那个小巧的琉璃盅出神——琉璃盅里装着沈如澜送给她的宝石红颜料,暗红色的粉末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珍贵而夺目。 这般华贵的颜料,恐怕只有沈家那样的豪门望族才用得起。沈如澜……为何对自己如此不同?仅仅是因为赏识她的画艺吗? 她想起第一次在“墨香斋”外见到沈如澜时,他穿着宝蓝色的马褂,站在人群中,温和地为卖蒲扇的老翁解围,那一刻的他,像春日的阳光,温暖而耀眼; 她想起在藏书阁里,沈如澜与她谈论画理时,眼中闪烁的光彩,他对每一幅画的见解都精辟独到,那一刻的他,像一位儒雅的文人,博学而谦和; 她想起上次水盂被打翻时,沈如澜握住她手腕的瞬间,指尖的微凉和他耳根的薄红,那一刻的他,像一个有些慌乱的少年,青涩而真实; 她还想起沈如澜偶尔流露出的疲惫——有一次,她在藏书阁作画时,看到沈如澜靠在椅上睡着了,眉头微微皱着,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倦意,那一刻的他,让她心生怜惜。 这些片段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让她的心绪纷乱如麻,难以理清。 她不知道自己对沈如澜,究竟是感激,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情愫。 她只知道,每当想起那位“沈少爷”,她的心跳就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脸颊也会变得发烫。 “卿儿,还没睡吗?”苏文远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几分虚弱。 苏墨卿连忙回过神,收起心中的思绪,起身走到里屋门口:“爹,我还没睡,正准备收拾画具。您怎么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文远靠在床头,摇了摇头:“爹没事,只是醒了想喝点水。卿儿,今日没去沈家作画,是不是……还在想爹昨日说的话?” 苏墨卿走到桌边,为父亲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中,轻声道:“爹,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只是觉得,待完成与沈家的约定后,再与他们保持距离,会更妥当些。” 苏文远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欣慰:“卿儿,你能明白就好。爹不是不让你与权贵往来,只是咱们小门小户,经不起那些纷争。那位沈少爷虽好,却终究与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远离他,对你我都好。” 苏墨卿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失落,却像潮水般涌来,久久无法平息。 沈如澜回到沈府时,已是四更天。 她没有回自己的“听雪轩”,而是直接去了松涛苑——她知道,祖母一定还在等着她的消息。 松涛苑的灯果然还亮着。 沈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容嬷嬷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件薄毯,随时准备为老夫人披上。 看到沈如澜进来,沈老夫人连忙让她坐下,语气带着几分关切:“澜儿,辛苦了。曹府的宴席,可有什么变故?” 沈如澜坐在祖母对面,将宴席上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包括曹瑾的挑衅、用舞伶试探、以及最后提出与沈知微联姻的事,还有她如何应对的,都说得详细分明。 沈老夫人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佛珠,直到沈如澜说完,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疲惫与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曹家这是明摆着欺我沈家无人,想借着联姻,把咱们沈家的产业牢牢攥在手里!” 她看向沈如澜,目光复杂,既有欣慰,也有担忧,“澜儿,今日你应对得极好,既没让曹家抓住把柄,也守住了沈家的底线。只是……推得了一时,推不了一世。曹瑾此人,贪鄙好色,又心胸狭窄,此番被你拒之门外,定会怀恨在心,日后指不定会用什么阴招对付咱们沈家。往后,你行事需更加小心,万万不可大意。” “孙儿明白。”沈如澜垂首应道,语气坚定,“孙儿会时刻留意曹家的动向,也会加强对盐场、漕运和码头的管控,绝不给曹瑾可乘之机。” 沈老夫人微微点头,又想起一事,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你方才说,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漕帮的人为难永盛镖局的林镖头?” “是。”沈如澜点头,“孙儿怀疑,此事是潘世璋指使的。潘世璋在盐运司碰壁后,便想在陆路运输上动手脚,破坏咱们运往皖南的盐货,坏了沈家‘准时足量’的名声。”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和咱们沈家撕破脸了。”沈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放下手中的佛珠,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沈福!” 守在门外的沈福立刻推门进来,躬身道:“老奴在。” “你立刻去办两件事。”沈老夫人语气严肃,条理清晰,“第一,派人八百里加急,给皖南、江西各处分号的掌柜传信,让他们近期收紧银根,谨慎出货,特别是对与潘家有关联的客户,一律暂停赊欠,断了潘世璋的资金来源;第二,立刻派人去永盛镖局,告知林镖头,让她带着镖队改变原定路线,绕开漕帮势力密集的水道和山路,宁可多走两天路,也要确保盐货安全。另外,再给林镖头送去五百两银子,作为额外的保镖费用,让她务必多加小心,若是遇到危险,优先保人保货,不必逞强。” “是!老奴这就去办!”沈福不敢耽搁,连忙躬身领命,快步退了出去,安排人手去了。 沈如澜看着祖母雷厉风行的安排,心中稍安。 姜还是老的辣,祖母在商场上打拼了几十年,经验丰富,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最正确的决策,为沈家化解危机。 沈老夫人看着沈如澜疲惫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摆了摆手:“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去歇着吧。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养足精神才是最重要的。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有祖母在,沈家的天,不会塌。” “多谢祖母。”沈如澜心中一暖,躬身向祖母行礼,然后退出了松涛苑。 走出松涛苑,夜色更浓了。 沈如澜抬头望向夜空,只见月明星稀,银河璀璨,却照不透扬州城里的重重迷雾与杀机。 她想起藏书阁里那个安静作画的身影——苏墨卿低头调色时认真的模样,想起她看到宝石红颜料时惊喜的眼神,想起她谈论画理时眼中的光彩……那份短暂的宁静与纯粹,像一束光,照亮了她被算计与纷争填满的世界,让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渴望。 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沉溺于这份渴望。她是沈家的“嫡孙”,是沈家的掌舵人,肩上扛着整个家族的命运。 在这波云诡谲的扬州盐商江湖里,她必须首先在惊涛骇浪中守护好沈家这艘大船,才能有资格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宁静。 沈如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杂念,转身向自己的“听雪轩”走去。她的脚步坚定,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坚毅——明日,又将是一场硬仗。 第5章 第五章 风起青萍 暑气渐浓,运河畔的柳枝被热风拂得低垂,却掩不住水面下暗流的汹涌。 天还未亮透,扬州城西的永盛镖局已是一片忙碌。 东方的天际刚泛起一抹鱼肚白,镖局院内的练武场上,十几辆骡车整齐排列,每辆车上都盖着厚厚的苫布,苫布边缘隐约能看到“永盛镖局”的红色印记——里面装的,正是沈家运往皖南的五百石官盐。 林潇穿着一身靛蓝色劲装,腰间系着一把短剑,手里拿着一根马鞭,正逐车检查苫布的捆扎情况。她的动作利落,眼神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昨日漕帮的拦路,让她意识到这趟镖远比想象中危险,稍有不慎,不仅盐货难保,镖局的名声也会毁于一旦。 “潇儿,过来一下。”林震南的声音从镖局前厅传来,语气带着几分凝重。他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的地图,眉头紧锁,显然是收到了重要消息。 林潇快步走到父亲身边,接过地图展开。 地图上用朱砂笔标注着两条路线:一条是原本的路线,经黑水荡走水道,再转陆路前往皖南;另一条则是新的路线,绕开黑水荡,改走栖霞山古道,只是这条路线比原路线多了近两百里,且山路崎岖,至少要多花两日功夫。 “沈家老夫人刚派人送来消息,让咱们务必改走栖霞山古道。”林震南指着地图上的黑水荡,“黑水荡是漕帮刘三爷的地盘,昨日晚间他们就敢在官道上生事,若走水道,怕是会遇到更大的麻烦——漕帮的人在水里动手,咱们的镖师多是陆地上的好手,根本占不到便宜。” 林潇蹙眉,手指在栖霞山古道的路线上轻轻划过:“栖霞山古道我听说过,路不好走,而且沿途多是荒山野岭,补给不便。但您说得对,这条路胜在清静,平日里没什么商队往来,匪患也少。沈家消息灵通,想必是查到了什么,才让咱们改道。爹,我这就安排人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发,争取在日落前赶到栖霞山脚下的驿站。” 林震南看着女儿坚定的模样,心中既欣慰又担忧。 他重重地拍了拍林潇的肩膀,语气郑重:“一切小心!记住,货在人在,但若是真的遇到无法应对的危险,优先保人——镖局的兄弟们跟着咱们吃饭,不能让他们白白送命。” “女儿明白!”林潇躬身应道,转身快步走向镖队,开始安排改道的事宜。 镖师们听闻要改道,虽有疑惑,却也知道林震南和林潇的决定必有道理,纷纷行动起来,检查武器、整理行装,整个镖局院内弥漫着一股紧张却有序的气氛。 黑水荡旁的漕帮分舵内,酒气与焦躁交织在一起。 刀疤李垂头丧气地站在分舵舵主 “混江龙” 面前,脸上带着几道抓痕——那是昨日他去镖局附近盯梢,想确认镖队是否真要改道,却不小心被沈府的巡查管事撞见,慌不择路逃跑时被树枝刮的。他手里攥着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是他好不容易从林潇表舅那里套来的 “消息”,可此刻却成了烫手山芋。 “废物!真是废物!” 混江龙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桌上的酒坛、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酒液浸湿了地面,“我让你去查永盛镖局的路线,你查了三天,就给我带回来个‘可能走黑水荡’的破消息?现在倒好,沈家直接让镖局改走栖霞山古道,咱们之前的安排全白费了!” 刀疤李吓得浑身一抖,连忙跪倒在地,苦着脸辩解:“舵主,不是小的没用啊!那林潇太精了!我找她表舅套话,刚问出‘可能走黑水荡’,就被林潇察觉不对劲,把她表舅禁足在镖局了!我后来想再去盯梢,沈府又加派了巡查的人,我连镖局大门都靠近不了,只能远远看着他们装车,直到看见骡车往栖霞山方向走,才敢回来报信!” “潘爷那边怎么交代?” 混江龙蹲下身,一把揪住刀疤李的头发,眼底满是凶光,“当初在密室,潘爷可是信了咱们的话,才答应给漕帮两百两‘茶水钱’,还说日后宝隆号的盐船过黑水荡,‘过路费’多给一成。现在镖队改道,咱们连沈家的盐毛都没碰到,怎么跟潘爷要好处?” 刀疤李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冷汗,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断断续续地说:“舵主…… 舵主饶命!栖霞山古道虽然偏,但山高林密,正好适合埋伏!咱们之前跟那边的山贼有过交情,只要多给点银子,让他们出面毁了盐货,事后就算查起来,也只会查到山贼头上,跟咱们漕帮无关!” 混江龙眼睛一亮,松开揪着刀疤李头发的手,站起身来回踱步,手指在腰间的 “江” 字木牌上摩挲:“你说得对,栖霞山古道确实是个动手的好地方。但有一点要记住 —— 只能让山贼毁货,别伤人命,更不能暴露漕帮的身份。潘爷要的是坏沈家的名声,不是让咱们跟沈家结死仇。” 他转头看向刀疤李,语气阴狠:“这次你亲自去联系山贼!告诉他们,只要把沈家的盐货毁了,我给他们一百两银子,事成之后再给五十两。要是敢耍花样,或者走漏了跟漕帮有关的消息,我让他们在扬州道上再也混不下去!” 刀疤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露出谄媚的笑:“舵主放心!小的这就去!之前跟那伙山贼打过交道,他们贪财得很,只要给够银子,肯定能办得干净利落!保证让沈家的盐货全毁在栖霞山,连一根盐粒都运不到皖南!” 说完,他揣好混江龙递来的定金,匆匆退出分舵,往栖霞山方向赶去。 混江龙看着刀疤李的背影,端起桌上剩下的半坛酒,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他心里打得精明——若是事成,既能拿到潘世璋的好处,又能让沈家吃瘪;若是事败,自有山贼背锅,漕帮顶多落个 “识人不清” 的名声,横竖不亏。 沈如澜并未因昨夜曹府宴席的疲惫和官道上的风波而迟起。 天刚亮,她就已经出现在沈府的议事厅内,一身玄色暗纹长袍,衬得她面色沉静,眼神锐利,丝毫看不出眼底的青黑。 议事厅内,沈府各地盐场的掌柜、漕运的管事、账房先生等二十余人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喘。 他们手里都拿着账本和报表,等着向沈如澜汇报近期的情况——自从沈老夫人将沈家的大部分产业交给沈如澜打理后,每周一早的议事会就成了定例,而沈如澜的严苛和果断,也让这些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们不敢有丝毫懈怠。 “芜湖分号的掌柜,”沈如澜的目光落在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人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上月借给芜湖张记盐行的三千两银子,三日之内必须收回,不再续借。张记最近和潘世璋走得很近,咱们不能把银子借给潜在的对手。” 芜湖分号的掌柜连忙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派人去芜湖,务必在三日内收回银子!” 沈如澜点点头,目光又转向松江府盐场的管事:“松江府那边的海盐,最近价格有些虚高,你去安排一下,价格可以再压半成。告诉松江府的盐商,若是他们不同意,明年的引岸份额就别想从咱们沈家手里拿到——咱们沈家手里握着松江府三成的盐引,他们不敢不答应。” 松江府盐场的管事心中一凛,连忙应下:“小的明白!今日就去松江府,和盐商们谈价格,保证完成少爷的吩咐!” “还有账房先生,”沈如澜看向站在最后的账房先生,“你派人去查,潘世璋最近和哪些小盐商接触频繁,吃了多少私货,收了多少贿赂,都给我把账算清楚。尤其是他在苏北盐场的那些小动作,一定要查仔细,找到证据后,直接送到盐运使司衙门——赵德贤虽然贪,但也不会允许潘世璋私吞盐课,咱们正好借赵德贤的手,给潘世璋找点麻烦。” 账房先生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安排人手去查,保证在五日内给少爷答复!” 沈如澜的语速不快,声音清晰,每条命令都切中要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站在议事厅的主位前,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陡然变得严肃:“最近扬州不太平,潘世璋、曹瑾都在盯着咱们沈家,各位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若是有人敢玩忽职守,或者私通外敌,休怪我不讲情面!” 众人连忙齐声应道:“是!属下不敢!” 议事会结束后,众人纷纷退出了议事厅,只剩下容嬷嬷留在原地。 她看着沈如澜眼底难以掩饰的青黑,心中暗暗揪紧,连忙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少爷,您昨夜没睡好,又一早处理事务,喝杯参茶补补身子吧。老夫人特意让厨房炖的,说是能提神。” 沈如澜接过参茶,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她疲惫的身体稍稍舒缓了一些。 她看着容嬷嬷担忧的眼神,轻声道:“多谢容嬷嬷。我没事,只是最近事情多了些,习惯就好。” 容嬷嬷叹了口气:“少爷,您也别太拼了。老夫人常说,沈家的产业重要,但您的身子更重要。若是您累垮了,沈家可就真的没人能撑起来了。” 沈如澜心中一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容嬷嬷。我会注意的。”她知道,容嬷嬷是真心为她好,可她没有退路——沈家的重担压在她肩上,她必须撑起这片天,不能让祖母失望,更不能让沈家在这场较量中倒下。 扬州城内的“墨香斋”书画铺,此刻正透着一股热闹的市井气息。 铺内挂满了各式书画作品,有山水、有花鸟、有书法,前来选购的文人墨客络绎不绝,陈掌柜忙得不可开交。 苏墨卿站在铺内的一角,手里捧着一卷刚画好的《秋山访友图》,神色有些犹豫。她最终还是来了“墨香斋”,并非去沈府的藏书阁——父亲的话让她刻意与沈如澜保持距离,但她需要将画好的作品交给陈掌柜过目,听听市井间的评价,也需要……或许能从这里,间接听到一些关于沈家的消息? 她为自己这莫名的念头感到一丝羞愧,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要知道那位“沈少爷”的近况。 “苏姑娘,你可来了!”陈掌柜看到苏墨卿,立刻放下手中的账本,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你上次送来的《墨兰图》,被一位外地来的富商看中,出了五十两银子买走了!我正想派人去通知你呢!” 苏墨卿心中一喜,五十两银子,足够父亲半个月的医药费了。她将手中的《秋山访友图》递给陈掌柜:“陈掌柜,这是我新画的《秋山访友图》,您看看,若是觉得还行,就放在铺里寄售吧。” 陈掌柜接过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开,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艳。 画中秋意正浓,层林尽染。远峰嶙峋如削,隐现于缥缈云岚之间;近处枫叶似火,灿若明霞,与苍松翠柏相映成趣。山径蜿蜒处,可见一老者策杖而行,身后小童抱琴相随。溪水自石间奔涌而出,水纹以细笔勾出,似有泠泠之声跃然纸上。整幅画笔法苍润,设色古雅,尤其是那枫叶之红,乃以胭脂并硃砂层层渲染而成,明媚中更见沉静,足见匠心。 “好!太好了!”陈掌柜忍不住赞叹,“苏姑娘的画技真是越来越精湛了!这幅《秋山访友图》,我给你定八十两银子,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苏墨卿连忙道:“陈掌柜,八十两太多了,五十两就够了。” “不多不多!”陈掌柜摆摆手,语气带着讨好,“苏姑娘如今可是攀上高枝儿了,沈少爷那么赏识你,你的画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值钱!沈少爷可是咱们扬州城里的这个!”他翘起大拇指,语气中满是敬佩,“能得他青眼,姑娘前途无量啊!” 苏墨卿微微蹙眉,不喜这般攀附权贵的言论,只淡淡道:“掌柜的说笑了,我只是受沈少爷所托,为沈家绘制一些园中的装饰画作,仅是买卖画作而已,谈不上什么攀上高枝儿。” 陈掌柜见苏墨卿不愿多谈,便不再多说,转而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苏墨卿站在铺内,正准备离开,却听到两个穿着体面的商人在铺内的另一角闲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听说了吗?昨晚曹府的宴席,沈家少爷可是半点面子没给曹公子,连酒都没喝一杯!” “何止!我听曹府的下人说,曹公子想跟沈家结亲,娶沈家二房的知微小姐,结果被沈少爷当场回绝了!曹公子脸色都青了!” “啧啧,曹家可是皇商背景,背后靠着内务府,沈如澜也忒狂了点吧?就不怕曹家报复?” “你懂什么!沈少爷那是有底气!沈家在扬州盐商中地位稳固,手里握着大半的盐引,曹公子想联姻,不过是想借着沈家的势力在扬州站稳脚跟,沈少爷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也是。不过我还听说,沈少爷昨晚从曹府回来的路上,还遇见了漕帮的人找永盛镖局的麻烦,也是沈少爷出面摆平的。永盛镖局最近不是在给沈家押镖吗?看来是有人想在镖车上动手脚啊!” “树大招风啊!潘家的潘世璋,最近动作也不小,听说他在盐运司那边送了不少银子,还联系了不少小盐商,好像想联合起来对付沈家……” 苏墨卿听着这些零碎的议论,心中莫名一紧。原来他昨夜经历了这么多——应对曹瑾的联姻试探,拒绝权贵的施压,还要在回程的路上解围永盛镖局,周旋于漕帮的势力之间,更要打理沈家偌大的家业,应对潘世璋的算计。 她忽然觉得,父亲那句“并非一路人”,似乎说得轻了。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贫富的鸿沟,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的世界是笔墨纸砚、山水花鸟,而他的世界是盐务漕运、权力算计,充满了刀光剑影和步步惊心。 苏墨卿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墨香斋”。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却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她知道,自己与沈如澜之间的距离,远比她想象中要遥远。 扬州盐运使司衙门的正厅内,气氛显得格外轻松。 赵德贤穿着一身从三品的官服,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串翡翠手串,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两个礼盒——一个是潘世璋送来的,里面装着一对上等的和田玉手镯,价值不菲;另一个是沈家送来的,里面是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说是“主动缴纳”的“闸口捐输”,远超往年的常例。 “嗯,看来这沈家,还是懂事的。”赵德贤对站在一旁的师爷道,语气带着几分得意,“知道本大人初来乍到,需要些银子打点上下,还主动送来‘捐输’,比潘世璋那老狐狸识趣多了。” 师爷躬身道:“大人英明。沈家如今在扬州盐商中地位稳固,若是能拉拢沈家,对大人开展盐务工作大有裨益。潘世璋虽然也送了厚礼,但此人野心太大,且手段阴狠,若是让他壮大起来,恐怕会不听大人的管教。” 赵德贤眼皮一抬,语气带着几分不屑:“潘世璋?不足为惧。他以为送点银子,就能在扬州盐商中称王称霸?太天真了。沈家在扬州经营了几十年,根基深厚,岂是他能轻易撼动的?”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对了,潘世璋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静?我听说他在暗中联系小盐商,还想在沈家的镖车上动手脚?” 师爷凑近低声道:“大人消息灵通。确实如此。潘世璋前几日派人联系了漕帮的混江龙,想让漕帮在永盛镖局的镖车上动手脚,毁了沈家运往皖南的盐货。不过永盛镖局似乎收到了消息,改走了栖霞山古道,避开了漕帮的势力范围。” 赵德贤沉吟片刻,冷笑一声:“改道?栖霞山古道?那地方山高林密,最适合埋伏了。潘世璋既然敢动手,肯定会追去栖霞山。让他们闹去!狗咬狗,一嘴毛,正好让本大人看看,这沈家的沈如澜到底有几分能耐,也看看潘世璋的手段到底有多狠。”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只要他们不妨碍盐课正税,不闹出人命大案,坏了扬州的太平,咱们就只当不知道。他们斗得越凶,对咱们越有利——等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再出来收拾残局,到时候无论是沈家还是潘家,都得乖乖听咱们的话,盐务上的好处,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师爷连忙附和:“大人高见!这样一来,既不用咱们动手,又能坐收渔翁之利,实在是高明!” 赵德贤满意地笑了,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他才不管沈家与潘家的死活,他只关心自己的政绩和银子——只要能在扬州盐运使的任上捞够好处,再做出点“整顿盐务”的政绩,就能早日调回京城,摆脱这江南水乡的“偏远之地”。 栖霞山古道缠在连绵群山间,参天古木的枝叶层层交叠,把天光遮得只剩零星碎影。 阳光费力地穿过叶隙,在布满碎石的路面投下晃动的光斑,风一吹,那些光斑便像受惊的蝶,在镖车厚重的苫布上乱颤。 山路崎岖得厉害,骡车的木轮碾过尖锐的青石,“咯吱——咯吱——”的声响拖得老长,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 林潇骑着匹枣红色的马走在镖队最前,手指反复摩挲着长枪的雕花枪杆——自打进了这条道,她心里的不安就没断过。往常这个时节,林子里该满是鸟鸣虫叫,可今日连风穿树叶的声都透着诡异的滞闷,鼻尖甚至飘着缕淡淡的煤油味,那是她在无数次截杀里记熟的危险信号。 “都打起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林潇勒住马,高声提醒身后的镖师,声音穿透林间的沉闷,“尤其盯紧两侧坡上的密林!不管是活物还是动静,立刻喊出来!”她特意加重了语气——昨日改道前,父亲私下跟她提过,沈府查到潘世璋在暗中联络山贼,说不定此刻正藏在哪个树后盯着他们。 镖师们齐声应下,纷纷握紧手里的家伙。 几个老镖师更是把盾牌往前挪了挪,眼神死死锁着两侧的树林。他们都清楚,林潇从不说没凭据的话,这般严肃的叮嘱,必然是真察觉到了风险。 突然,前方百米外的树林里“扑棱棱”惊起一群灰雀,翅膀扇动的声在死寂里格外突兀。林潇瞳孔骤缩——不是野兽惊的,是有人在林子里动了! “有埋伏!”林潇的喝声像淬了冰,瞬间划破山林,“快!护镖车!结‘鱼鳞阵’!” 话音还没落地,数十支裹着黑布的箭矢已从两侧密林中射出来,箭尖带着呼啸的风声,像暴雨似的砸向镖队!“小心!”林潇挥枪格挡,枪杆“铛铛”挡开两支箭,可还是有几名镖师没反应过来,箭头穿透衣甲扎进肩头,惨叫着倒在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碎石。 紧接着,二三十个蒙面黑衣人从林子里窜出来,手里的钢刀在光下闪着冷光。 他们穿着粗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狰狞的伤疤,一看就是常年在道上混的亡命之徒。 这些人动作快得惊人,落地时几乎没声,且不抢盐、不缠斗,直勾勾朝着镖车冲,有人腰间还别着煤油壶——目标太明确了,就是要毁了这批盐! “杀!”林潇目眦欲裂,双腿一夹马腹,长枪像银龙出洞,精准挑向冲最前的黑衣人。 那家伙想躲,却被枪风扫中肩膀,惨叫着倒在地上,钢刀“哐当”滚出去老远。 她策马往前,枪尖连挑,又有两个黑衣人应声倒地,可更多人涌上来,渐渐把她围在中间。 镖师们已迅速结成“鱼鳞阵”,盾牌层层叠叠护住镖车,刀手在缝隙里反击。 可这些山贼太悍了,哪怕胳膊被砍伤,依旧嘶吼着往前冲,有的甚至抱着煤油壶往镖车上扑,多亏镖师反应快,用刀挑飞壶身,煤油洒在地上,没燃起来。 林潇身上很快添了几道伤,左臂被刀划开道口子,鲜血顺着胳膊流进袖口,黏住了劲装。她咬紧牙,长枪越舞越快,可黑衣人像是杀不完,防御阵右侧已露出道缺口,个矮胖的黑衣人突破防线,举着点燃的火折子就要往镖车苫布上凑! “住手!”林潇心里一急,想冲过去阻拦,却被两个黑衣人死死缠住,长枪被对方的钢刀架住,半分都动不了。 眼看火折子就要碰到苫布,她甚至能闻到煤油刺鼻的味,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 就在这要命的关头,后方山路突然扬起阵烟尘,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传来,伴着声清冷的喝问:“前方何事喧哗?!” 林潇心里猛地一松——这声音,是沈如澜! 只见沈如澜带着十余名沈府护卫疾驰而来,他们穿统一的黑色劲装,腰间佩刀,背上还背着强弓,马鞍旁挂着箭囊,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沈如澜勒马停在稍高处,目光扫过战局,当看到那举着火折子的黑衣人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助林镖头退敌!格杀勿论!”沈如澜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话音落时,护卫们已翻身下马。 沈府护卫齐声应下,抽出钢刀就冲进战团。 他们的功夫远胜黑衣人,刀法又快又狠,一个护卫上前,一刀就挑飞了矮胖黑衣人的火折子,反手再砍,那家伙惨叫着倒在地上。 有了生力军加入,原本紧绷的战局瞬间扭转,黑衣人渐渐招架不住,脸上的狠劲也弱了下去。 沈如澜没下马,依旧勒马站在高处,眼神锐利地扫过战场。 她很快锁定了指挥黑衣人的头目——那人身形高瘦,蒙着脸,手腕上戴着个铜制的骷髅镯子,动作间透着股狠戾,像是常年靠打杀为生的匪首。 沈如澜迅速取下马鞍上的强弓,从箭囊里抽支羽箭,搭箭、拉满,动作一气呵成。 她眼神专注得吓人,没瞄头目的要害,反倒对准了他的右肩——留个活口,才能问出背后是谁指使的。 “嗖!” 羽箭破空而去,带着尖锐的风声,精准穿透了那头目的右肩!头目惨叫一声,手里的钢刀“哐当”落地,捂着伤口跪倒在地,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 黑衣人见头目被擒,又被沈府护卫杀得节节败退,顿时没了斗志。 一个黑衣人喊了声“撤”,其余人纷纷丢下同伙的尸体,狼狈地窜回树林,眨眼就没了影。 林潇拄着长枪,大口喘着气,身上的劲装已被鲜血浸透。 她走到沈如澜的马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多谢沈少爷及时赶到!若不是您,这五百石盐就全毁了!林潇欠沈家条命,日后您有差遣,赴汤蹈火绝无二话!” 沈如澜翻身下马,快步扶她起来,目光落在她的伤口上,语气带着关切:“林镖头不必多礼。你伤得不轻,我护卫带了金疮药,先处理下再走?” 林潇摇了摇头,强忍着疼道:“小伤不碍事,先看盐货要紧。” 两人走到镖车前,还好,就两辆镖车的苫布被煤油泼了些,没燃起来,盐包也都完好。 沈如澜又走到被箭射中的头目身边,示意护卫把人绑紧,蹲下身扯下他的蒙面布——那是张满是刀疤的脸,下巴上还留着道新鲜的伤口,看着就不是善茬。 “说!谁派你们来的?”沈如澜的语气冷得像冰,眼神锐利得能戳穿人,“如实说,我留你条命;敢撒谎,你该知道沈府的手段。” 那头目眼里闪过丝恐惧,却还是硬撑着:“没……没人派我们!我们就是山里的山贼,想抢点银子……” “山贼?”沈如澜冷笑一声,指了指他腰间的煤油壶,“山贼会专门带煤油壶,只毁盐不抢货?”她站起身,对护卫道,“把人带回去,交给沈福审问。我要知道是谁雇的他们,还有没有后续动作。” “是!”护卫应下,拖着头目往马边走。 林潇走到沈如澜身边,看着地上的黑衣人死尸,语气凝重:“沈少爷,这些人看着就不是普通山贼,动作狠、目标明确,肯定是有人特意雇来毁盐的。除了潘世璋,没别人会这么处心积虑。” “嗯,”沈如澜点头,眼神冷得吓人,“潘世璋在盐运司碰壁,官道上又没讨到好,自然会打栖霞山的主意。还好祖母提前收到消息,让我今日来田庄‘查粮仓’,实则是为了策应你们。”这次她没瞒——事到这份上,没必要藏着底牌了。 林潇恍然大悟:“原来沈老夫人早有安排!难怪您来得这么及时。” “此地不能久留。”沈如澜看了眼天色,夕阳已西斜,“潘世璋说不定还会派第二批人来。我让护卫送你们出栖霞山,到山下的驿站。” 林潇连忙道谢:“多谢沈少爷考虑周全!” 夕阳把山林染成金红色,余晖洒在崎岖的山路上,给镖车和人马都镀上层暖光。 沈如澜与林潇并辔而行,身后跟着护卫、幸存的镖师,还有满载盐货的骡车,缓缓往山下走。 马蹄声、车轮声混在一起,在林间回荡,虽刚经历一场厮杀,却多了几分安稳。 林潇看着身旁沈如澜的侧脸,忽然懂了为何沈家能在扬州盐商里站稳脚跟——这位“沈少爷”看着文弱,心思却比谁都细,行事又果决,还懂未雨绸缪,这样的人,才能在波谲云诡的商战里,护住沈家的家业。 可沈如澜心里半点轻松都没有。 潘世璋敢雇人动官盐,已是彻底撕破了脸,接下来的较量只会更狠。 她抬头看向远方的夕阳,轻轻吸了口气——不管前路多险,这沈家的天,她必须撑住。 第6章 第六章 余波暗涌 一场暴雨刚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运河水面泛起浑浊的涟漪,如同此刻扬州盐商江湖的局势。 沈府的松涛苑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庭院里的古松被暴雨冲刷得青翠欲滴,却掩不住屋内的肃杀之气。 沈老夫人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里的紫檀木佛珠早已停止转动,她听完沈如澜关于栖霞山遇袭的详细禀报后,重重地将佛珠按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茶盏里的茶水都溅出了几滴。 “好一个潘世璋!好一个漕帮混江龙!”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寒意,平日吃斋念佛的慈和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中寒光毕露,“竟敢动我沈家的盐货,还伤我镖师,这是要断我沈家的根基!真当我沈秦氏老了,沈家无人了不成!”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沈如澜,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威严:“澜儿,你在栖霞山应对得当,既护住了盐货,又抓了活口,还没暴露咱们早有防备的底牌,做得好。” 沈如澜垂首道:“孙儿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若不是祖母提前让孙儿去栖霞山田庄‘查粮仓’,并安排了护卫随行,恐怕这次真的会让潘世璋得逞。” 沈老夫人微微点头,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沈福:“永盛镖局的镖师伤亡如何?你去安排一下,所有受伤的镖师,医药费由沈家全包,抚恤金加倍,从我的私账里出,不能亏待了为沈家拼命的人。另外,备一份厚礼,亲自送到永盛镖局,感谢林震南和林潇父女奋力护镖。林潇那丫头,年纪轻轻却有勇有谋,是个有本事的,这份人情,沈家记下了。” “是,老夫人!”沈福躬身应下,心中暗暗佩服老夫人的周全——既安抚了镖师,又拉拢了永盛镖局,一举两得。 “潘世璋那边,”沈老夫人的语气再次转冷,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敲击,“他既然先坏了盐商之间‘不伤及性命、不毁人根基’的规矩,就别怪我们沈家不留情面。沈福,你还记得吗?潘世璋的宝隆号最大的债主,是晋源票号的常大掌柜,他们之间还有三万两银子的借款,原本约定年底续借。” 沈福连忙点头:“老夫人记性真好,确实如此。常大掌柜与咱们沈家也有生意往来,关系还算不错。” “那就好。”沈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你立刻去给常大掌柜写一封信,就说我沈家愿意做保,请他立刻催收潘家的所有欠款,一文钱都不能拖欠!若是潘世璋敢赖账,沈家愿意协助晋源票号查封宝隆号的铺子抵债!” “祖母,”沈如澜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补充,“孙儿以为,只断他的银根还不够。潘家近年一直在偷偷往江西贩私盐,避开盐课,孙儿已经让人查清楚了他们的私盐数量和运输路线,甚至知道他们下一批私盐会从鄱阳湖口经过。不如……将这个消息‘无意中’透露给江西盐法道的李大人?” 沈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没想到沈如澜考虑得如此周全:“好!借官府的刀杀人,既解气,又不会留下咱们沈家的痕迹!此事要做得干净,让下面的人找个‘偶然得知消息的江西商人’,把消息透露给李大人,绝不能让人抓到是我们沈家通风报信的证据。” “孙儿明白!”沈如澜应道,心中已然有了计划——潘世璋毁沈家盐货,他便要让潘世璋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与沈府的松涛苑的肃杀不同,宝隆盐号的内室里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着破碎的茶杯、翻倒的椅子,还有被撕碎的账本,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焦躁的气息。 潘世璋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绸缎长袍,头发凌乱,脸上满是狰狞,他刚刚摔碎了第二个青花瓷茶杯,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潘世璋对着垂头丧气的刀疤李咆哮,唾沫星子溅了刀疤李一脸,“我养你们这群饭桶有什么用?几十个人,拿着刀,居然对付不了一个娘们和沈家那几个护卫?还折了那么多人手,连个活口都没留下,最后还让沈如澜抓了活口!你说!你是不是跟沈家串通好了,故意坏我的事!” 刀疤李吓得浑身发抖,连忙跪倒在地,苦着脸辩解:“潘爷,小的冤枉啊!小的怎么敢跟沈家串通?那沈如澜实在邪门得很!他带的护卫都是硬手,个个能打,而且他自己的箭法也准得吓人,一箭就射中了咱们的头目!还有,他们好像早有防备,咱们刚动手,他们的援兵就到了,根本不给咱们反应的时间啊!” “防备?”潘世璋的小眼睛眯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难道……是咱们走漏了风声?”他怀疑地扫视着屋内的账房先生和几个心腹,目光锐利,像是要把每个人都看穿。 屋内的人都吓得低下头,没人敢说话——谁也不想被潘世璋当成“内鬼”处理。 就在这时,宝隆盐号的账房先生连滚带爬地从外面冲进来,脸色惨白,像是见了鬼一样,声音都在发抖:“东……东家!不好了!出大事了!晋源票号的常大掌柜派人来了,说……说咱们宝隆号去年借的三万两银子,今日到期,让咱们立刻连本带利还清!若是今日还不上,他们就要查封咱们的铺子和盐仓,抵债!” “什么?!”潘世璋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在椅子上,“当初不是说好年底续借的吗?常老西他敢反悔?他就不怕我潘世璋跟他鱼死网破?” 账房先生哭丧着脸,继续道:“常大掌柜的人说……说有沈家老夫人做保,他们不怕咱们赖账。还说……还说沈家愿意协助他们查封咱们的产业……” “沈家!又是沈家!”潘世璋气得浑身发抖,肥胖的脸上青筋暴起。 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另一个心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声音带着绝望:“东家!还有更坏的消息!江西那边传来消息,咱们运往江西的三条私盐船,在鄱阳湖口被江西盐法道的盐巡扣了!人赃并获,船上的五百石私盐全被没收了,押船的兄弟也被抓了!盐法道的李大人说,要从严处置,还要追查咱们宝隆号私贩盐货的全部账目!” 接二连三的噩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潘世璋的头上,让他头晕眼花。他肥胖的身体晃了晃,最终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再蠢也明白了,这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沈家的报复!而且是如此迅猛、如此狠辣的报复——断他银根,揭他私盐,每一招都打在他的七寸上,想要一击置他于死地! “沈……如……澜!”潘世璋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原本以为沈如澜只是个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只要稍微施压就能让他屈服,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心狠手辣,手段如此老练。 他知道,这次宝隆号恐怕真的要完了。 扬州盐运使司衙门的正厅内。 赵德贤穿着一身舒适的便服,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扇着风,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壶刚泡好的龙井,香气四溢。 他听着师爷关于潘世璋近况的汇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偶尔闪过一丝算计。 “潘世璋……这就垮了?”赵德贤的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他放下折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还以为他能撑得久一点,没想到沈家这小子下手这么快,这么狠。断其银根,揭其私盐,一环扣一环,真是要把潘世璋往死路上逼啊。” 师爷站在一旁,低声道:“大人,沈家这次的动作太大了,几乎是明着跟潘家撕破脸。咱们要不要……出面调停一下?毕竟潘世璋也是扬州盐商中的一员,若是他真的垮了,恐怕会影响扬州的盐市稳定,进而影响盐课收入。” “调停?”赵德贤嗤笑一声,放下茶杯,语气带着不屑,“凭什么调停?潘世璋自己蠢,先是勾结漕帮截杀沈家的镖队,坏了规矩,又留下私贩盐货的把柄,被沈家抓住机会反击,这是他自找的。如今人赃并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若是插手,岂不是惹一身骚?说不定还会被沈家记恨,得不偿失。”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意:“让他们斗去!潘世璋垮了,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少了一个潘世璋,这扬州盐市就少了一个不稳定的因素,而且更能显出沈家的‘重要性’——到时候,沈家在扬州盐商中一家独大,就更需要咱们盐运使司的‘关照’,咱们想要的好处,还不是手到擒来?” 师爷恍然大悟,连忙附和:“大人高见!这样一来,咱们坐山观虎斗,最后坐收渔翁之利,实在是高明!” 赵德贤满意地笑了,他拿起折扇,继续慢悠悠地扇着风。 他才不管沈家与潘家的死活,他只关心自己的政绩和银子——只要能在扬州盐运使的任上捞够好处,其他的事,与他无关。 …… 永盛镖局的练武场上,林潇自顺利押镖回来后已有几日了。此时她正拿着一把长枪,练习枪法。 她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是在栖霞山遇袭时留下的伤口,虽然还未完全愈合,但她依旧坚持练功——在镖局里,只有实力足够强,才能站稳脚跟。 林震南站在练武场的一旁,看着女儿矫健的身影,眼中满是欣慰。待林潇练完一套枪法,他才走上前,递过一条毛巾:“潇儿,歇会儿吧。跟爹说说,这次栖霞山遇袭的详细情况,尤其是沈如澜的反应。” 林潇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将栖霞山遇袭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包括沈如澜如何带着护卫及时赶到,如何指挥护卫反击,如何一箭射中匪徒头目,以及事后如何安排护卫护送镖队出栖霞山。 “……那沈少爷,绝非寻常的商人。”林潇语气带着几分敬佩,“他临危不乱,箭术精准,调度有方,而且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林震南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沈家老夫人沈秦氏,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手段老练,心思深沉。这次咱们改道,恐怕早就被她算到了潘世璋会在栖霞山动手,所以才让沈如澜提前去那边‘查庄’,名为查庄,实为策应。从这个角度看,咱们永盛镖局,恐怕也被沈老夫人算作她棋盘上的一子了。” 林潇有些惊讶:“那咱们……岂不是被沈家利用了?” “也不能说是利用。”林震南笑了笑,“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沈家需要咱们镖局护送盐货,咱们需要沈家的大生意维持镖局运转,这是互利共赢。而且,无论如何,沈家这次确实仗义——不仅给了咱们双倍的镖银,还额外送了抚恤金,这份情,咱们永盛镖局认了。” 他看着女儿,语气郑重:“潇儿,你这次做得很好。这趟镖虽然凶险,却让咱们永盛镖局在扬州盐商中打响了名声,也真正搭上了沈家这条大船。往后,要多与沈家往来,保持好关系——沈家在扬州的势力越来越大,跟着沈家,咱们永盛镖局才能走得更远。” 林潇点了点头,脑中却再次浮现出沈如澜那双冷静异常的眼睛。她忽然觉得,这位看似文弱的沈家少爷,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 栖霞山匪患、沈家少爷遇险、潘家即将破产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扬州城里迅速传开。 无论是街头巷尾的茶馆酒肆,还是市井百姓的闲谈中,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每个人都在感叹沈家的手段狠辣,潘家的咎由自取,还有沈如澜的年轻有为。 苏墨卿这天去药铺给父亲抓药,一路上听了一耳朵的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沈少爷在栖霞山可厉害了!一箭就射穿了匪首的膀子,那箭法,比军中的神射手还准!” “潘家这次是真的完了!欠了晋源票号三万两银子还不上,私盐又被江西盐巡抄了,铺子都要被查封了!真是报应啊!” “啧啧,这沈家少爷,看着文弱书生一样,没想到手段这么厉害,年纪轻轻就把沈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把潘世璋逼到这份上,不简单啊!” 苏墨卿提着药包,走在人群中,心中一直揪着。她没想到事情竟凶险至此——沈如澜竟然亲自经历了刀光剑影的厮杀,还动了弓箭,甚至可能还伤了人。 她无法将市井传闻中那个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的沈家少爷,与藏书阁里那个温文尔雅、谈画论艺、会因不小心握住她的手腕而耳根泛红的人联系在一起。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她脑中交织,让她心乱如麻。 她既为沈如澜平安无事而感到庆幸,又为他经历的凶险而感到后怕,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牵挂——她想知道他有没有受伤,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想知道他是不是也会因为那场厮杀而感到害怕。 走到离沈府不远的那条街时,苏墨卿才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朝着沈府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连忙停下脚步,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慌乱地低下头,转身快步离开。 她知道,自己与沈如澜之间隔着天壤之别,不该有这样的牵挂,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沈府的风波暂告一段落,潘世璋自顾不暇,曹瑾也因内务府的琐事暂时收敛了动作,赵德贤依旧隔岸观火,沈家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但沈如澜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连日来应付明枪暗箭,算计人心得失,与潘世璋的狠辣交锋,让她厌烦透顶。 她甚至开始怀念起在藏书阁里与苏墨卿谈画论艺的日子,那是她为数不多能感受到平静与纯粹的时光。 鬼使神差地,沈如澜推开了藏书阁的门。 这里依旧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书籍的油墨香和淡淡的墨香,让人感到心安。画案上,还放着苏墨卿未完成的《牡丹图》,那盅珍贵的宝石红颜料也还在原处,旁边整齐地摆放着几支画笔和一方砚台,显然是苏墨卿上次离开时精心整理过的。 沈如澜走到画案前,轻轻拿起那幅未完成的《牡丹图》。画中的牡丹已经完成了大半,花瓣层层渲染,色彩饱满,极尽工细,可见苏墨卿作画时的耐心与专注。这般宁静美好的画面,与她近日经历的刀光剑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她而言,已是一种奢侈。 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纸面,仿佛能感受到苏墨卿作画时的专注与温度。那一刻,连日来的疲惫似乎减轻了些许,心中的冰冷也渐渐融化了一些。 忽然,阁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沈如澜警觉地回头,却见苏墨卿正站在门边,手中提着一只榉木食盒。 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缎绣缠枝莲纹衬衣,袖口微微磨出毛边,领襟处却仔细地镶着一道锦边——分明是件落魄时仍尽力维持体面的衣裳。 头发松松挽了个小两把头,只簪一支素银扁方并几朵零星星的绒花,耳畔垂下的发丝更衬得她面色微倦,神情里带着几分犹豫,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藏书阁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我听说……”苏墨卿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说前些日子的栖霞山古道不太平,有匪徒截杀镖队……公子……无恙否?” 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食盒稍稍提起,指尖因紧张而微微泛白,“这是……家父让我送来的一些安神茶,用合欢花和远志熬的,能助眠。前几日承蒙公子,家父一直记挂着,听闻近日事多,便让我送来,聊表谢意。”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父亲确实让她道谢,却从未说过要送安神茶,这不过是她听到栖霞山的传闻后,心乱如麻,忍不住想来看看他是否平安,临时找的由头。 沈如澜看着她眼底藏不住的关切,还有那明显慌乱的神色,心中最坚硬的那块地方,仿佛被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触碰了一下。 连日来勾心斗角、血腥厮杀带来的冰冷与疲惫,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细微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她见过太多人对她阿谀奉承、心怀算计,却很少有人像苏墨卿这样,只是单纯地关心自己是否平安,不带任何功利目的。 她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容,这笑容里没有了平日的疏离与防备,只有卸下伪装后的疲惫,却也透着一丝轻松:“有劳苏姑娘和苏先生挂心了。我无碍,只是让护卫们受了些伤,已妥善安置。”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接食盒。指尖不经意间与苏墨卿的手指相触,温热的触感传来,两人都顿了一下,却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缩回。 苏墨卿的指尖微微发烫,连忙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心跳却像擂鼓一样,在寂静的藏书阁里格外清晰。 沈如澜也感觉到了指尖的温度,她握着食盒的手紧了紧,轻声道:“多谢苏姑娘。近来事务繁杂,确实有些辗转难眠,这安神茶来得正好。” 她将食盒放在画案上,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未完成的《牡丹图》上,语气带着几分自然的熟稔:“这幅牡丹,比上次我见时又精进了许多,尤其是花瓣的晕染,用了宝石红后,更显雍容华贵。怎么没继续画完?” 苏墨卿这才抬起头,看向画案上的画作,语气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前几日听闻古道不太平,心乱如麻,便没心思作画了。今日……今日也是想着来看看画具是否妥当,顺便……顺便送来安神茶。” 她这话半真半假,确实是想看看画具,但更多的,还是想确认他的安危。 沈如澜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未尽之意,却没有点破。 她走到画案旁,拿起一支干净的狼毫笔,递给苏墨卿:“如今风波暂歇,姑娘若是有兴致,不妨今日继续画完?这藏书阁安静,正好适合作画。” 苏墨卿看着他递来的画笔,又看了看他眼中的真诚,心中的犹豫渐渐消散。她接过画笔,点了点头:“好。” 阳光透过藏书阁的窗户,洒在画案上,为宣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苏墨卿重新坐下,拿起画笔,蘸取少许宝石红颜料,小心翼翼地为牡丹的最后一片花瓣着色。 沈如澜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作画,目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眼底的疲惫渐渐被一种平和取代。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安神茶香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妙氛围在悄然流淌。没有了盐务的纷争,没有了人心的算计,只有书香墨韵和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宁静。 这一刻,沈如澜忽然觉得,或许这世间并非只有无休止的争斗,也有这样简单而纯粹的美好,值得她去守护。 只是她也清楚,这样的宁静终究是短暂的。 潘世璋虽已元气大伤,却未必会善罢甘休;曹瑾的联姻试探也只是暂时搁置,日后定会卷土重来;赵德贤更是虎视眈眈,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很快她又要回到那个充满刀光剑影的世界,继续为沈家的生存而战。 但至少此刻,她可以暂时卸下所有的伪装与防备,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她看着苏墨卿笔下渐渐成形的牡丹,心中暗暗想着,或许等这场风波彻底平息后,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欣赏她的画作,来感受这份难得的纯粹与温暖。 苏墨卿专注地画着画,眼角的余光却偶尔会扫过坐在一旁的沈如澜。她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平和,与传闻中那个杀伐果断的沈家少爷判若两人。她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之前对他的认知太过片面,他并非只有冷酷的一面,只是身处那样的位置,不得不戴上坚硬的面具。 画笔在宣纸上流转,牡丹的最后一片花瓣终于完成。 苏墨卿放下画笔,看着眼前完整的《牡丹图》,心中充满了成就感。她抬起头,看向沈如澜,语气带着几分期待:“沈公子,你看,画完了。” 沈如澜站起身,走到画案前,仔细欣赏着画作。 画中的牡丹盛开在宣纸上,花瓣层层叠叠,色泽饱满,既有工笔的细腻,又有写意的灵动,宛如真的牡丹在纸上绽放。 她由衷地赞叹:“好!这幅牡丹,堪称佳作。苏姑娘的画技,真是令人叹服。” 苏墨卿听到他的夸赞,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这笑容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媚。 就在这时,阁外传来沈福轻轻的脚步声,还有他恭敬的声音:“少爷,老夫人请您去松涛苑,说是有要事商议。” 沈如澜的神色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她对苏墨卿道:“苏姑娘,抱歉,祖母找我,我需先过去一趟。你若是画完了,便自行安排即可,不必特意等候。” 苏墨卿点点头:“公子去吧,我收拾好画具便离开。” 沈如澜再次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画案上的《牡丹图》,才转身走出藏书阁。脚步渐渐远去,重新染上了属于沈家继承人的沉重与坚定。 苏墨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失落。她知道,他又要回到那个充满纷争的世界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开始收拾画案上的画笔和颜料,将《牡丹图》小心翼翼地卷起,妥善收好。 阳光依旧温暖,藏书阁依旧安静,但苏墨卿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她对沈如澜的感觉,不再仅仅是感激与好奇,还多了几分牵挂与担忧。她不知道这份情愫会将她引向何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无法将自己置身事外,彻底远离沈家的风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余波暗涌 第7章 第七章 新患旧忧 盛夏。暑气如蒸,运河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却照不透盐商江湖里新滋生的暗礁。 扬州南城的宝隆盐号,曾是扬州盐商中颇具规模的商号之一,如今却只剩下一片狼藉。 朱红色的大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边角被风吹得微微卷起,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家商号的衰败。 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啧啧,真是世事无常啊!前阵子潘世璋还在盐运司门口耀武扬威,没想到这么快就垮了!” “可不是嘛!欠了晋源票号三万两银子还不上,私盐又被江西盐巡抄了,不垮才怪!” “听说潘世璋已经被官府锁拿入狱了,家眷也跑了,真是家破人亡啊!” 宝隆盐号的内室里,几个官府的差役正在清点财物,地上散落着翻倒的书架、破碎的瓷器,还有被撕碎的账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破败的气息。 潘世璋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业,终究还是毁在了自己的贪婪与狠辣上。 潘世璋的倒台,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晋源票号的常大掌柜得了沈家的担保,派来的催债伙计几乎踏破了宝隆号的门槛,日夜催逼。 江西盐法道的海捕文书紧随而至,不仅查封了宝隆号在江西的分号,还将潘世璋私贩盐货的证据呈给了扬州知府。 再加上沈如澜暗中推动,扬州城内的大小债主纷纷上门,要求潘世璋偿还欠款。 昔日门庭若市的宝隆盐号,瞬间变得门可罗雀,伙计们要么四散离去,要么被债主扣下抵债。 潘世璋变卖了所有家产,包括他珍藏多年的古董字画、城外的田庄,甚至是妻子的首饰,仍无法填满窟窿。 最终,他被官府以“私贩盐货、拖欠巨款”的罪名锁拿入狱,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刑罚。 他的家眷也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有人说她们逃去了乡下,也有人说她们被潘世璋的仇家掳走了,总之是下落不明。 宝隆盐号的覆灭,让扬州盐业的格局为之一变。 原本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沈家一时风头无两,成为了扬州盐商中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但沈家人都清楚,这并非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潘世璋倒下后,他手中的引岸份额、客户资源,都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肥肉,一场新的较量,已然悄然拉开序幕。 扬州盐运使司衙门的后堂内。 赵德贤穿着一身舒适的便服,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扇着风。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份宝隆盐号的抄家清单,上面详细记录了潘世璋的家产、欠款和私盐数量。 赵德贤看着清单,啧啧两声,语气带着几分不屑:“这潘世璋,平日里看着肥头大耳,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没想到油水也就这么点了。三万两银子的欠款都还不上,还敢私贩盐货,真是自寻死路。” 站在一旁的师爷连忙附和:“大人说得是。潘世璋此人,贪婪无度,目光短浅,垮台是迟早的事。” 赵德贤放下清单,看向师爷,语气带着几分深意:“潘家倒了,他手中的引岸份额可空出来不少。扬州城里盯着这块肥肉的人,可不少啊。” 师爷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赵德贤的意思,他躬身道:“大人英明。按朝廷惯例,潘家空出的引岸份额,该由现存盐商中家道殷实、品行端正者递补。只是……这‘品行端正’的尺度如何拿捏,全凭大人一言而决。” 赵德贤满意地笑了笑,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桌面:“是啊……沈家此次在栖霞山‘受惊’不小,又帮着咱们查抄了潘世璋的私盐,也该给些甜头安抚一下。不过,这份额嘛,也不能全给了沈家,免得他们尾大不掉,日后不听咱们的管教。”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去放出风去,就说本官要重新审议引岸分配,让各家盐商都来衙门‘议一议’。记住,要让他们知道,这引岸份额给谁,不给谁,全看本官的意思。” 师爷心领神会,连忙道:“大人高明!让盐商们互相竞争,争相向大人示好,大人不仅能从中获得好处,还能制衡沈家,真是一举两得!只是……曹家的曹瑾公子那边,似乎对潘家的引岸份额也颇有兴趣,昨日还派人来打听消息。” 赵德贤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屑:“曹瑾?他懂什么盐务!不过是仗着内务府的牌子,想在扬州捞点钱罢了。他在扬州连个正经的盐号都没有,凭什么拿引岸份额?且晾着他,先看看沈家和其他几家盐商能开出什么价码,等他们争出个高低,再考虑曹瑾也不迟。” 师爷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安排!”说完,便转身退出了后堂,去散播消息了。 赵德贤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他要做的,就是坐山观虎斗,看着盐商们为了引岸份额互相争斗,而他则坐收渔翁之利,既能捞到足够的银子,又能巩固自己在扬州盐运司的地位,可谓是一箭双雕。 与盐运使司衙门的从容不同,曹府别院内,气氛显得格外焦躁。 曹瑾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袍,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手里的茶杯被他捏得紧紧的,指节都泛白了。 “沈如澜那小子,真是不识抬举!本公子好心与他联姻,他却给脸不要脸!”曹瑾对着站在一旁的周师爷咆哮,“如今潘世璋倒了,本公子还懒得在他一棵树上吊死!这现成的引岸份额,咱们就不能分一杯羹?” 周师爷面露难色,躬身道:“公子,这盐引之事,牵扯甚广,并非有银子就能办。朝廷规定,引岸份额只能分配给有正规盐号、且在盐运司备案的盐商。咱们曹家在扬州并无盐号,也没有从事过盐务,按规矩,是没有资格获得引岸份额的。” “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曹瑾不耐烦地打断师爷的话,“没有盐号,咱们就买一个!你去扬州城里找找,那些快活不下去的小盐商,肯定有愿意出售盐号名号和引岸份额的。只要给够银子,还怕他们不答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本公子就不信,凭着咱们曹家在内务府的关系,再加上银子,还插不进这扬州盐市!只要拿到引岸份额,咱们就能在扬州立足,到时候,沈如澜那小子,还不得乖乖给本公子低头?” 周师爷犹豫道:“公子,买盐号和引岸份额,并非易事。那些小盐商虽然快活不下去,但也知道引岸份额的价值,恐怕会狮子大开口。而且,盐运使司的赵大人那边,也需要打通关系,否则就算买了盐号,也未必能拿到引岸份额。” “银子不是问题!”曹瑾大手一挥,语气带着几分傲慢,“只要能拿到引岸份额,多少钱本公子都愿意出!赵大人那边,你去安排,多送些厚礼,务必让他点头!本公子就不信,有银子和内务府的背景,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扬州盐市!” 周师爷见曹瑾态度坚决,知道多说无益,只能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去打听扬州城内小盐商的情况,再去准备厚礼,拜访赵大人!”说完,便转身退出了客厅。 曹瑾看着周师爷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他觉得,自己离掌控扬州盐市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只要拿到引岸份额,他就能在扬州站稳脚跟,到时候,无论是沈如澜,还是其他盐商,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沈府的议事厅内,气氛却显得格外凝重。 与外界认为沈家会因扳倒潘世璋而喜悦不同,沈家人都清楚,潘世璋的倒台,意味着更大的挑战即将来临。 沈如澜端坐于主位,身着一袭石青色团蝠纹暗花缎长袍,外罩玄色漳绒对襟马褂,领口与袖缘镶以青缎阔边,腰间悬一枚白玉佩,垂下青色绦穗。衣袍的深色调衬得她面容愈发沉静,通身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听完负责盐务的王掌柜关于赵德贤要重新审议引岸份额的汇报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赵德贤这是打着‘公平分配’的幌子,实则是借机索贿,并制衡我沈家罢了。他怕咱们沈家在扬州盐商中一家独大,日后不听他的管教,所以故意放出消息,让其他盐商与咱们竞争,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几位老掌柜闻言,面露忧色。 负责松江府盐场的李掌柜躬身道:“少爷,潘家空出的引岸份额,涵盖了松江、苏州、杭州等地,这些都是咱们沈家的核心市场。咱们至少需要拿下七成,方能稳住局势,保住咱们在扬州盐商中的地位。否则,若是被其他几家盐商瓜分,尤其是被与咱们有过节的‘裕丰盐号’拿下,恐生后患。只是这赵大人那里……怕是需要花费不少银子才能打通关系。” “他要钱,便给他钱。”沈如澜语气平静,眼神却带着几分锐利,“但胃口有多大,也得看他能不能消化。沈福,你去库房备一份厚礼——不要金银珠宝,那些太惹眼,容易落人口实。就备上一套前明的《富春山居图》摹本,再加上两斤陈年的普洱茶,这些东西既雅致,又价值不菲,赵德贤应该会喜欢。明日,我亲自去会会这位赵大人。” 沈福躬身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准备!” 沈如澜又转向负责漕运的张掌柜,语气带着几分询问:“漕帮的刘三爷那边,有什么动静?潘世璋勾结漕帮混江龙截杀咱们的镖队,刘三爷不可能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态度?” 张掌柜连忙道:“回少爷,刘三爷昨日派人送来了一份厚礼,说是给少爷压惊,还带来了他的口信,说黑水荡的事他并不知情,是混江龙私下勾结潘世璋所为,与漕帮无关。他已经‘处置’了混江龙和几个参与此事的弟兄,希望能得到咱们沈家的谅解,继续保持合作关系。” “哼,弃车保帅,倒是果断。”沈如澜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刘三爷这是怕咱们沈家断绝与漕帮的合作,影响漕帮的收入,所以才急忙撇清关系,还处置了混江龙。礼可以收下,再回一份更厚的礼——就送一批上好的绸缎和茶叶,告诉他,沈家记下这份‘情’了。但也要给他提个醒,往后漕帮的船若是再出现‘意外’沉没或耽搁的情况,影响了咱们沈家的盐货运输,我沈家只好另寻合作对象,比如与漕帮有竞争关系的‘水运帮’。” 张掌柜躬身应道:“是!小的明白!一定把少爷的话带到!” 沈如澜看着几位老掌柜,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潘世璋虽然倒了,但曹瑾、赵德贤、漕帮都在盯着咱们沈家。接下来的日子,咱们要更加小心,未雨绸缪,绝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引岸份额之事,关系到咱们沈家的未来,必须拿下;漕运之事,也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咱们的盐货无法及时运出,损失就大了。” 几位老掌柜齐声应道:“是!属下明白!定不辜负少爷的期望!” 议事会结束后,沈如澜独自留在议事厅内,看着墙上挂着的扬州盐商分布图,心中思绪万千。 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迎难而上,守护好沈家的家业。 扬州城西的永盛镖局内,练武场上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林潇穿着一身劲装,正在指导镖局的年轻镖师练习枪法。 她的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林震南从镖局的前厅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请柬,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他走到林潇身边,将请柬递给她:“潇儿,停下歇歇吧。沈家送来的请柬,说是为了答谢咱们镖局在栖霞山护镖有功,特意举办了一场答谢宴,指明请你也去。” 林潇停下手中的动作,接过请柬,打开一看——请柬上的字迹工整秀丽,写着“谨备薄宴,恭请永盛镖局林震南总镖头、林潇镖头莅临”,落款是“沈如澜”。她有些意外,沈家的答谢宴,邀请的都是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盐运司的官员、各大商号的东家,她一个年轻的镖师,能被邀请,确实颇为少见。 “沈家这是真看得起你啊。”林震南看着女儿惊讶的表情,笑着道,“去吧,这是个好机会。沈家在扬州的势力越来越大,与他们打好关系,对咱们镖局的发展大有裨益。而且,宴会上会有很多扬州城里的名流,多结识些人,对你日后接手镖局也有好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只是,你要记住,沈家水深,那位沈如澜少爷更是深不可测。他看似温和有礼,实则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你在与他交往之间,务必把握好分寸,不可过于亲近,也不可得罪于他,保持中立即可。” 林潇点了点头,将请柬收好,语气带着几分坚定:“爹,您放心,女儿明白。我会小心应对,不会给镖局惹麻烦。”她心中对沈如澜的好奇又多了几分,她很想知道,这位看似文弱的沈家少爷,在宴会上会是什么模样。 与沈府的热闹和永盛镖局的期待不同,莲花巷的苏家小院,此刻正被一片愁云笼罩。 苏墨卿的父亲苏文远的病情再次反复,而且比之前更加严重,整日卧床不起,咳嗽不止,甚至偶尔还会咳出血来。 苏墨卿请来了扬州城里最好的大夫,大夫为苏文远诊脉后,摇了摇头,开了一副新的药方。 但这副药方里,有几味药极其昂贵,比如人参、鹿茸、冬虫夏草,每一味都要好几两银子,对于家境清贫的苏家来说,无疑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沈家之前预付的画酬虽然丰厚,有一百两银子,但苏文远的医药费、日常的生活费,再加上这次昂贵的药材,很快就消耗得所剩无几。 苏墨卿看着药方上的药材名称,又看了看家中空荡荡的药罐,心中充满了焦虑。 这些日子,苏墨卿日夜守在父亲的床前,煎药、喂药、擦身、换衣,几乎没有片刻休息。 她原本就清秀的脸庞变得更加清瘦,眼底也布满了血丝,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偶尔停下手中的活计,她会坐在父亲的床边,望着窗外发呆。 脑中会不由自主地闪过那日在沈府藏书阁里,沈如澜接过食盒时的模样——他穿着一身素雅的长袍,脸上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笑容,眼神清澈,没有了平日的疏离与防备。 心底有一丝极细微的念头盘旋——若是向沈如澜开口求助,他会不会帮忙?以沈家的财力,拿出几两银子买药材,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死死压下。 父亲之前的告诫言犹在耳:“沈家与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的世界充满了纷争与算计,离他们远些,对你我都好。” 她不能,也不该再与沈家有过多的牵扯,更不能因为自家的困境,去麻烦沈如澜。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重新拿起药方,决定去药铺问问,能不能用便宜些的药材替代,或者先赊欠一些药材,等日后她画卖了钱再还。 沈府的后花园内,一场精心准备的答谢宴正在水榭中举行。 与曹瑾的奢靡不同,沈家的答谢宴并未大肆铺张,却处处透着精致与雅致——水榭的四周挂满了各色灯笼,映得湖面波光粼粼;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菜肴和陈年的佳酿,香气四溢;还有几位乐师在水榭的一角演奏着悠扬的乐曲,为宴会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氛围。 来参加宴会的,都是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盐运司的几位官员、各大商号的东家、永盛镖局的林震南和林潇父女,还有几位扬州城内的名士。 每个人都穿着华丽的服饰,面带笑容,互相寒暄、敬酒,气氛显得格外融洽。 沈如澜身为主人,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八团云蝠纹缂丝长袍,外罩石青色江崖海水纹宁绸马褂,腰系青玉带钩,悬着杏黄绦子。脑后的长辫梳得紧实乌亮,辫梢系以墨色穗子,步履移动间,袍角微扬,隐约露出内衬的月白绫里,通身一派贵而不显、端凝沉稳的气度。 她端着酒杯,从容地周旋于宾客之间,与盐运司的官员谈笑风生,与商号东家探讨盐市行情,与名士们聊及诗词书画,举止谈吐间不见半分青涩,反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 “沈少爷年轻有为,此番扳倒潘世璋,不仅为扬州盐市除了一害,更稳住了盐价,真是功德无量啊!”裕丰盐号的东家张万林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向沈如澜敬酒,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潘世璋倒台后,裕丰盐号是除沈家外,最想拿下引岸份额的商号。 沈如澜举起酒杯,与张万林轻轻一碰,语气平淡却带着分寸:“张东家过奖了。潘世璋私贩盐货、勾结匪类,本就触犯律法,沈家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谈不上什么功德。日后还需与张东家携手,共同维护扬州盐市的稳定才是。”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自傲,也没有得罪张万林,让张万林找不到半分错处,只能讪讪地笑了笑,干了杯中的酒。 林潇坐在父亲林震南下首,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缎绣折枝兰花纹衬衣,外罩月白色琵琶襟坎肩,头发松松挽作小两把头,仅簪一支素银扁方并两朵绒花。虽不似周遭贵妇小姐们遍缀珠翠、衣饰辉煌,却自有一份清朗疏落的气度,眉宇间更蕴着几分寻常闺秀所无的飒然英气。 她看着沈如澜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各色人等,心中那种怪异感再次浮现——眼前这个温和有礼、八面玲珑的沈少爷,与那日在栖霞山古道上挽弓射箭、眼神凌厉的沈如澜,仿佛是两个人。 “潇儿,待会儿沈少爷过来,你可得好好敬他一杯。”林震南低声对女儿说,“沈家这次特意邀请你,是给足了咱们镖局面子。往后永盛镖局能不能在扬州立足,多靠沈家提携。” 林潇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沈如澜,心中却多了几分警惕。她总觉得,这位沈少爷身上藏着太多秘密,让人看不透。 酒过三巡,宴会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就在这时,盐运司赵德贤的师爷突然“恰好”路过水榭,他手里拿着一个食盒,笑着走进来:“沈少爷,各位东家,真是巧啊!大人让小的送些点心过来,没想到正好赶上沈少爷的答谢宴,小的就斗胆进来敬各位一杯。” 众人都心知肚明,这师爷哪里是“恰好”路过,分明是赵德贤派来打探消息的。 沈如澜也不戳破,笑着起身:“师爷客气了,快请坐。来人,给师爷添副碗筷。” 师爷却摆了摆手,笑着说:“不了不了,小的还要回去复命。只是听闻沈少爷今日设宴,特意过来敬沈少爷一杯——沈少爷近日为盐市操劳,辛苦了。” 他端起酒杯,走到沈如澜身边,两人看似在敬酒,实则凑在一起低声交谈了起来。 “沈少爷,大人说了,引岸份额之事,他会‘公平’处理,但各家的‘诚意’,大人也会看在眼里。”师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沈如澜能听到,“大人还说,明日沈少爷若有空,可去衙门一趟,大人想与沈少爷‘详谈’。” 沈如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轻点头:“多谢师爷转告。明日我定会登门拜访赵大人。” 师爷得到答复,又笑着与其他宾客敬了几杯酒,便提着食盒匆匆离开了。他一走,水榭内的气氛便微妙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引岸份额的博弈,已经在这推杯换盏间悄然开始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沈如澜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开了水榭。 连日来应对各方势力,让她感到有些疲惫,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透透气。 沈府的后花园很大,水榭后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晚风拂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格外清净。 沈如澜沿着竹林小径慢慢走着,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她看到竹林小径的另一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提着个小盒,被一个婆子引着往后门方向走去——是苏墨卿! 沈如澜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 月光淡淡洒下,苏墨卿穿着一件半旧的湖色缠枝葡萄纹暗花缎衬衣,衣摆略显宽松,更衬得身形清减。头发只松松挽了个圆髻,簪一支素木扁方,耳边散下几缕碎发。她脸上带着几分倦意,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一望便知是连日未曾安枕。 她手里的盒,正是之前用来装画的那个,想必是来送画完的作品,却不想参与前院的喧闹,所以走了后门。 苏墨卿也很快看到了沈如澜,她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几分惊讶,随即又染上一丝局促。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沈如澜,更没想到沈如澜会穿着如此正式的华服,身处这样的繁华场景中——与她的清贫窘迫相比,两人之间的差距仿佛隔了一整条运河。 苏墨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声音有些微弱:“沈公子。” 沈如澜看着她眼底的倦色和清瘦的脸庞,心中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她想起上次在藏书阁,苏墨卿说过她父亲身体不好,想必这几日是为了父亲的病情操劳,才会如此憔悴。 她张了张嘴,想问她“父亲的病情怎么样了”,想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这里是沈家后花园,到处都是耳目,若是被人看到她与一个平民女子如此亲近,难免会传出闲话,不仅会影响苏墨卿的名声,还可能被对手抓住把柄,用来攻击沈家。 更何况,她是沈家的继承人,身份的枷锁让她无法像普通人一样,说出真切的关心。 最终,沈如澜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淡:“苏姑娘。画作交给沈福即可,不必特意跑一趟。夜深露重,姑娘早些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她甚至不敢让沈福派车送她,怕引起更多注意。 苏墨卿听到这话,心中微微一涩。 她能感受到沈如澜语气中的疏离,也明白两人之间的差距。低低地应了一声:“是。那……公子留步,小女告辞。” 说完,苏墨卿便低下头,提着盒,匆匆从沈如澜身边走过。 她的脚步很快,仿佛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窘迫的场景。 湖色的裙摆划过地面,消失在竹林深处,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墨香。 沈如澜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晚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无声的遗憾。 她能掌控扬州盐市的风云变幻,能在刀光剑影中守护沈家的家业,却连一句简单的问候、一次微不足道的帮助,都无法给予自己关心的人。 她忽然觉得,这身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的华服,像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让她无法触碰那些简单的美好。 就在这时,沈福匆匆走来,躬身道:“少爷,张东家他们在找您,说想与您聊聊引岸份额的事。” 沈如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脸上重新恢复了沉稳的神色。 她转过身,对沈福道:“知道了,这就回去。” 竹林小径上,沈如澜的身影渐渐远去,重新走向那片喧嚣的宴会。 月光下,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单,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问题等着她去解决,没有时间让她沉溺于儿女情长了。 第8章 第八章 盐引风云 盛夏逐渐离去,进入了初秋,运河畔的芦苇开始泛黄,风里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盐商江湖里愈演愈烈的焦灼。 清晨的阳光透过盐运使司衙门书房的窗棂,洒在铺着明黄色绸缎的案几上,案几上整齐摆放着几本盐务典籍,还有一方雕刻精美的端砚。 赵德贤身着石青色五爪八蟒纹吉服袍,外罩缂丝孔雀补服,头戴镶素金顶戴的暖帽,端坐在太师椅上。他手中缓缓摩挲着沈如澜送来的前朝孤本《兰亭集序》摹本,眼底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面上却仍保持着沉吟斟酌之态。 沈如澜立于案前,身着一袭月白缎绣云蝠纹长袍,外罩石青色琵琶襟坎肩,腰系青玉带钩,脑后的长辫梳理得整整齐齐。她姿态从容,举止清雅,立于官衙之中,却无半分局促之态。 她知道,这场“议价”关乎沈家未来在扬州盐市的地位,绝不能有半分差错。 “沈公子,你这份礼,可是让本官有些为难啊。”赵德贤放下摹本,语气带着几分故作严肃,“这引岸分配,关乎朝廷盐课,更关乎扬州百姓的生计,乃是民生大计,本官需秉公办理,综合考量各方因素,不能因私人情谊而失了公允。” 沈如澜微微一笑,语气恭敬却不失底气:“大人所言极是。正因引岸分配事关重大,才更需要由能力足够、信誉良好者来承担重任。我沈家在扬州经营盐业数十年,从未有过延误盐课的情况,每年上缴的盐税占扬州盐税总额的四成以上;且沈家始终坚持平抑盐价,保障各地盐货供给,从未出现过断盐或哄抬盐价的情况,这一点,扬州百姓和各位盐商都有目共睹。”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案几上的盐务典籍上,继续道:“潘家空出的引岸份额,涵盖了松江、苏州、杭州等富庶之地,这些地方人口密集,盐货需求量大。若是将这些份额分散给几家小盐商,他们既没有足够的运力,也没有稳定的盐源,恐会导致盐货供应混乱,影响朝廷税收,也会让百姓买不到平价盐。由沈家承接大部分份额,既能最快稳定局面,确保盐货供应,也能保证朝廷盐课足额上缴,于公于私,都是最优选择。” “当然,”沈如澜话锋一转,给了赵德贤台阶,“其他几家盐商也需安抚,不能让他们觉得朝廷厚此薄彼。沈家愿意让出部分边远、琐碎的引岸份额,比如苏北的几个小县城,由大人统筹分配给其他盐商,这样既能彰显大人的公允,也能让扬州盐市保持平衡。” 这番话,既点明了沈家的实力与优势,又将“稳定盐市”“保障税收”的大帽子抬了出来,让赵德贤无法反驳;同时,主动让出部分份额,给了赵德贤操纵的空间和面子,可谓是滴水不漏。 赵德贤听完,哈哈一笑,站起身走到沈如澜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沈公子果然深明大义,思虑周全!本官没看错人!如此一来,本官便酌情考量,尽量为沈家争取。只是……” 他拖长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近日曹瑾公子也常来衙门走动,对盐务颇为感兴趣,还说想为扬州盐市出一份力,你怎么看?” 沈如澜心中冷笑——赵德贤这是想用曹瑾来压她,逼她拿出更多的好处。 但她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平淡:“曹公子乃织造府贵人,身份尊贵,兴趣广泛,愿意关注盐务,是扬州盐市的幸事。只是盐务繁杂艰辛,涉及运力、盐源、课税等诸多事宜,并非风花雪月之事可比,需要长期经营和积累经验。且朝廷有规制,盐引须由在盐运司备案的在册盐商持有,曹公子并非盐商,若想参与盐务,或可寻一家可靠的盐商合作,方为正道。” 她轻轻将皮球踢回,既点明了曹瑾的身份不合规,又暗示赵德贤——曹瑾若想插足盐务,最终还是要依靠现有盐商,而这“可靠之家”由谁决定,还不是赵德贤一句话的事? 赵德贤眯了眯眼,知道沈如澜不好拿捏,也不再多言,端起桌上的茶杯:“沈公子一路辛苦,先喝杯茶。引岸之事,本官会尽快给出方案,你静候佳音即可。” 沈如澜明白,这是送客的意思。她躬身行礼:“多谢大人。那下官便不打扰大人办公,先行告辞。”说完,便转身退出了书房。 走出盐运使司衙门,沈如澜抬头望了望天空,心中了然——这场议价,只是开始,接下来,还需应对曹瑾的动作。 曹府别院内。 曹瑾穿着一身紫色锦袍,坐在客厅的红木椅上,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份周记盐号的资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周老六那边,谈得怎么样了?”曹瑾看向站在一旁的师爷,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周师爷躬身道:“回公子,周老六虽然贪财,但也有些顾虑。他说转让盐号和引岸份额于法不合,怕日后被官府追究责任,不敢轻易答应。” “怕?他有什么好怕的!”曹瑾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他欠了一屁股债,再不还钱,就要被债主打断腿,还会被官府抓去坐牢!本公子给他银子,帮他还债,让他远走高飞,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再去一趟,告诉周老六,只要他肯签字转让,本公子不仅给他五千两银子,还能帮他摆平所有债主。若是他不识抬举,本公子有的是办法让他在扬州待不下去!” 周师爷面露难色:“公子,这样会不会太强硬了?周老六虽然胆小,但也怕事情闹大。万一他把事情捅到盐运使司,对咱们不利啊。” “怕什么!”曹瑾不屑道,“赵大人那边,本公子已经送了厚礼,他不会多管闲事。而且,只要周老六拿了银子,远走高飞,谁还会追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本公子就不信,凭着曹家的势力,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周记盐号!” 周师爷见曹瑾态度坚决,只能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再去见周老六,务必让他答应转让!”说完,便匆匆退出了客厅。 曹瑾看着周师爷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他知道,周记盐号虽然规模小,引岸份额也只有苏州城郊的几个小镇,但只要拿下周记盐号,他就能以“盐商”的身份参与盐引分配,再凭借曹家的势力和赵德贤的支持,说不定能从沈家手中分走更多的份额。 到时候,他就能在扬州盐市站稳脚跟,让沈如澜那个小子刮目相看! 沈府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沈如澜刚刚收到探子的回报,得知曹瑾正在暗中接触周记盐号的周老六,欲买下周记盐号的招牌和引岸份额。 “曹瑾竟想买下周记盐号?”沈如澜蹙眉,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周记盐号虽然规模小,引岸也偏僻,但若是让曹瑾借此插足盐务,开了这个头,日后其他权贵也会效仿,扬州盐市岂不乱了套?而且,曹瑾与咱们有过节,他若真的拿到盐引,定会处处与咱们作对,后患无穷。” 沈福站在一旁,语气带着几分担忧:“少爷,那咱们要不要提醒一下赵大人?曹瑾此举不合规矩,赵大人若是出面阻止,曹瑾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赵德贤巴不得有人搅局,好从中渔利,他怎么会出面阻止?”沈如澜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赵德贤之前故意提起曹瑾,就是想让咱们和曹瑾争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咱们去找他,不仅没用,还会让他觉得咱们软弱可欺,趁机索要更多的好处。” 她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划:“不必找赵德贤。沈福,你立刻让人去查周老六的底细,尤其是他有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把柄,比如偷税漏税、掺卖劣盐、勾结匪类等。周老六经营周记盐号多年,又是个贪财的人,不可能没有把柄。另外,你去查一下周老六最大的债主是谁,然后带着银子去见那个债主,把周老六欠的债买过来。我要让周老六求着把引岸交给我沈家,而不是卖给曹瑾!” 沈福躬身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安排!”说完,便转身退出了议事厅,去安排人手调查周老六。 沈如澜看着墙上的扬州盐引分布图,心中思绪万千。曹瑾的动作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不择手段,这场盐引之争,恐怕会比她想象的更激烈。 盐引重新分配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扬州城里迅速传开。 无论是街头巷尾的茶馆酒肆,还是市井百姓的闲谈中,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扬州城南的“悦来茶馆”里,人声鼎沸。 几个盐商模样的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一边喝茶,一边讨论着盐引分配的事。 “依我看,这次潘家空出的盐引份额,最后还是沈家吃大头!”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盐商说道,“沈家在扬州盐市的势力最大,又有沈老夫人和沈少爷坐镇,赵大人就算想制衡,也不敢太过偏袒其他人。” “未必!”另一个穿着蓝色绸缎的盐商反驳道,“听说曹瑾公子也掺和进来了,曹公子可是织造府的人,背后靠着内务府,赵大人说不定会给曹公子几分面子,分给他一些份额。而且,赵大人一直想制衡沈家,肯定不会让沈家一家独大。”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最重要的还是赵大人的态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盐商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赵大人若是偏向沈家,沈家就能拿到大部分份额;若是偏向曹公子,曹公子就能分一杯羹。咱们这些小盐商,只能看他们的脸色,能分到一些边角料就不错了。” 茶馆里的其他客人也纷纷加入讨论,有人看好沈家,有人觉得曹瑾会胜出,还有人等着看两家争斗的热闹。 整个扬州城,都因为这场盐引之争,变得热闹起来。 与市井的热闹不同,莲花巷的苏家小院,此刻正被一片愁云笼罩。 苏文远的病情再次加重,咳嗽不止,甚至开始咳血。 大夫诊断后,说需要一味十年以上的老山参做药引,才能缓解病情。 老山参价格极高,一两就要五十两银子,而苏墨卿之前当掉母亲留下的玉簪,才凑够了二十两银子,远远不够。 她看着躺在床上虚弱不堪的父亲,心中充满了焦虑和无助。 “墨卿,算了……”苏文远拉着女儿的手,声音微弱,“那老山参太贵了,咱们家买不起,别再为了我奔波了……” “爹,您别这么说!”苏墨卿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水,“我一定会想办法买到老山参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完,苏墨卿便转身走出了房间,她决定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当钱的东西。 她翻遍了家里的箱子,只找到了一支父亲年轻时用的毛笔,虽然是名家制作,但也值不了多少钱。 她抱着毛笔,失落地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路过济仁堂药铺时,苏墨卿停下了脚步。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了药铺。 药铺里,掌柜正在为一个客人抓药,看到苏墨卿进来,便热情地打招呼:“苏姑娘,是来给苏先生抓药的吗?” 苏墨卿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掌柜的,我想问问,十年的老山参,能不能……能不能便宜一点?我现在只有二十两银子,剩下的银子,我以后一定会还上的。” 掌柜面露难色:“苏姑娘,不是我不帮你,这老山参都是从东北运来的,成本很高,五十两银子已经是最低价了,我实在不能再便宜了。” 苏墨卿闻言,心中一沉,正准备转身离开,却看到沈家的管事李平安也在药铺里,他正为沈府采购滋补药材。 李平安看到苏墨卿,便笑着走了过来:“苏姑娘,你也来抓药?可是苏先生的病情又加重了?若是急需用钱或药材,可需小的回去禀报少爷,帮你想想办法?” 苏墨卿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知道对方是好意,但她不想因为自家的困境,去麻烦沈如澜,更不想让别人觉得她是在攀附沈家。 她立刻打断李平安的话:“不必了!多谢李管事好意,我自己能解决。”说完,她便匆匆跑出了药铺,甚至忘了拿放在柜台上的毛笔。 李平安看着苏墨卿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苏墨卿性子倔强,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但他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沈福沈管家,让少爷知道。 回到沈府后,李平安便找到了沈福,将在济仁堂遇到苏墨卿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沈福听完,立刻去书房禀报了沈如澜。 沈如澜正在书房查看周老六的调查报告,闻言笔尖一顿,墨水滴落在宣纸上,污了上面的字迹。 她沉默片刻,语气带着几分复杂:“知道了。沈福,你去告诉容嬷嬷,让她以自己的名义,挑些温和滋补的药材,比如党参、当归、枸杞之类的,不必太过名贵,免得让苏姑娘觉得有压力。然后寻个由头,说是府中老夫人用不完的药材,扔了可惜,让容嬷嬷给苏家送去。” 她不能直接帮助苏墨卿,那样会伤了她的自尊。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既帮她解决一些困难,又不让她觉得是刻意的施舍。 沈福躬身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 沈家的动作极快。 仅仅一天时间,沈福就查到了周老六的把柄——周老六早年为了节省成本,曾勾结衙役,在盐里掺沙土和石膏,卖给百姓;还曾偷税漏税,伪造账本。这些罪证足够让他牢底坐穿。 同时,沈福也找到了周老六最大的债主——扬州城的钱庄老板王大宝,并用双倍的价钱,买了周老六欠王大宝的三千两银子的债条。 第二天一早,沈福便带着几个护卫,来到了周记盐号。 周老六正坐在柜台后,焦虑地等待着曹府师爷的消息,看到沈福进来,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沈……沈管家,您怎么来了?”周老六结结巴巴地问道,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福走到柜台前,将一叠罪证和债条放在周老六面前,语气冰冷:“周东家,这些东西,你应该认识吧?你勾结衙役、掺卖劣盐、偷税漏税,每一条都是重罪;另外,你欠王大宝三千两银子,如今这笔债已经转到了沈家名下,限你今日之内还清,否则,我就将这些罪证交给盐运使司,再让官差来抓你!” 周老六拿起罪证和债条,越看越害怕,双手不停地发抖。 他知道,这些罪证一旦被交到官府,他不仅会坐牢,还会被抄家,家眷也会受到牵连。而三千两银子,他现在根本拿不出来。 “沈管家,我……我错了!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周老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我再也不敢掺卖劣盐、偷税漏税了!那三千两银子,我现在真的拿不出来,求您宽限我几天!” 沈福看着周老六的狼狈模样,语气缓和了一些:“饶你也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沈家一个条件。你把周记盐号的招牌和引岸份额交给沈家,用来抵偿那三千两银子的债务。沈家可以不追究你的罪行,还会给你一百两银子的盘缠,让你离开扬州,去外地谋生。你看怎么样?” 周老六闻言,心中一喜——只要能保住性命,还能拿到盘缠,离开扬州,就算失去盐号和引岸份额,也值了。他连忙磕头:“多谢沈管家!多谢沈少爷!我答应!我现在就签字转让!” 沈福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转让文书,让周老六签了字,按了手印。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一百两银子,递给周老六:“这是给你的盘缠,你尽快收拾东西,离开扬州,不要再回来了。” 周老六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沈福拿着转让文书,满意地离开了周记盐号。 周师爷匆匆回到曹府别院,将周老六拒绝转让盐号和引岸份额的消息告诉了曹瑾。 “什么?!周老六那个混蛋,竟然敢拒绝?!”曹瑾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客厅里格外刺耳。 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怒到了极点,“他昨天还对五千两银子垂涎三尺,今天怎么突然变卦了?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周师爷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公子,小的听周老六的邻居说,今早沈府的沈管家带着人去过周记盐号,还和周老六谈了很久。周老六出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小的猜测,恐怕是沈家从中作梗,用什么手段威胁了周老六,让他不敢把盐号卖给咱们。” “沈如澜!又是沈如澜!”曹瑾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满是怨毒,“前阵子坏我好事,现在又来抢我看中的盐号,真当我曹瑾好欺负不成!”他在客厅里焦躁地踱步,猛地停下脚步,对师爷道,“你去查!立刻去查沈家和周老六到底做了什么交易!我就不信,沈如澜能做得天衣无缝!只要找到把柄,我就去盐运使司告他,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周师爷面露难色:“公子,沈家行事向来谨慎,恐怕很难找到把柄。而且,周老六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扬州,咱们就算想查,也无从查起啊。” “离开扬州了?”曹瑾一愣,随即更加愤怒,“好一个沈如澜!做事竟然这么绝!” 他知道,周老六一走,线索就断了,再想追究也无济于事。这次,他是真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曹瑾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心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他原本以为,凭着曹家的势力和银子,拿下一个小小的周记盐号易如反掌,却没想到,再次被沈如澜搅黄了。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让沈如澜付出代价,绝不能让他在扬州盐市一帆风顺。 三日后,盐运使司正式公布了盐引分配方案。 正如沈如澜所料,沈家凭借着雄厚的实力、对盐市的稳定作用,以及给赵德贤的厚礼,如愿拿到了潘家空出份额的七成,涵盖了松江、苏州、杭州等富庶之地,进一步巩固了在扬州盐市的主导地位。 其余三成份额,赵德贤则分给了裕丰盐号、泰和盐号等几家平日“孝敬”得力的盐商。 裕丰盐号的张万林拿到了苏北两个县城的引岸份额,虽然不如预期,但也算是有所收获,连忙带着厚礼去盐运使司感谢赵德贤。 曹瑾则彻底落了空。 他虽然多次去盐运使司走动,甚至又送了不少厚礼,但赵德贤始终以“曹公子非在册盐商,不符合规制”为由,拒绝了他的请求。 曹瑾气得差点当场发作,却又不敢得罪赵德贤,只能忍气吞声地离开。 赵德贤看着手中各家送来的礼单,满意地笑了。 这次盐引分配,他不仅拿到了沈家的重金厚礼,还从其他盐商那里捞到了不少好处,同时又用三成份额拿捏了那些小盐商,让他们对自己更加俯首帖耳。 更重要的是,他维持了表面上的“公允”,既没有让沈家一家独大到无法控制,也没有让曹瑾太过不满,可谓是名利双收。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心中暗暗盘算着:接下来,就等着看沈家和曹瑾斗了。只要他们斗起来,自己就能继续坐收渔翁之利,在扬州盐运使的任上捞更多的好处。 沈府的账房内,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汁的味道。 沈如澜坐在账桌前,面前摊着厚厚的账本,上面记录着这次盐引之争的各项支出——给赵德贤的前朝孤本字画和古砚,价值两万两银子;购买周老六债权的三千两银子;还有安抚其他盐商的各种打点费用,加起来足足有三万多两银子。 沈如澜看着账本上的数字,轻轻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她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算完后,不由得叹了口气。 虽然沈家拿到了大部分盐引份额,未来的收益会大幅增加,但这次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几乎耗光了沈家上半年的流动资金。 “商战之道,果然还是银子开道,算计人心啊。”沈如澜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厌倦。 她从小就跟着祖母学习盐务,见惯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每次经历这样的争斗,还是会感到身心俱疲。 她放下算盘,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庭院。 庭院里的菊花已经开了,黄的、白的、紫的,竞相绽放,却无法驱散她心中的烦闷。 她忽然很想念藏书阁的安静——那里没有铜臭的气息,没有算计的声音,只有淡淡的墨香和素雅的画作,还有苏墨卿认真作画时的身影。 若是能一直待在藏书阁里,与苏墨卿谈画论艺,远离这些纷争,该多好啊。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她知道,自己不能逃避。 曹瑾对这次的失败绝不会善罢甘休,日后肯定会找机会报复;赵德贤贪婪无度,还会不断向沈家索要好处;其他盐商虽然暂时被安抚,但也虎视眈眈,一旦沈家出现破绽,就会立刻扑上来;还有漕帮、江西盐法道等各方势力,都需要小心应对。 她只是赢得了这场盐引之争,拿到了又一回合的喘息之机,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沈如澜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她转身回到账桌前,拿起笔,在账本上写下“谨守本分,步步为营”六个字。 她知道,只有更加谨慎、更加努力,才能守护好沈家的家业,才能有机会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宁静。 就在这时,沈福走了进来,躬身道:“少爷,容嬷嬷已经把药材送到苏家了。苏姑娘一开始不肯收,容嬷嬷说是老夫人的意思,她才勉强收下了。另外,苏先生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大夫说,有了那些滋补药材,再加上细心调养,应该能慢慢恢复。” 沈如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嘴角微微上扬:“知道了。让容嬷嬷多留意一下苏家的情况,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告诉我。” “是!老奴明白!”沈福躬身应道,转身退出了账房。 账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沈如澜看着窗外的菊花,心中的疲惫渐渐消散了一些。 或许,这场漫长的争斗中,也并非全是冰冷的算计,还有这样一丝温暖的牵挂,能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 第9章 第九章 暗箭难防 深秋,扬州城飘起了第一场冷雨,细密的雨丝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给这座繁华的盐商之城蒙上了一层湿冷的阴霾。 曹府别院的客厅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 地上散落着几片青花瓷碎片,那是曹瑾刚刚摔碎的康熙年间官窑花瓶,价值连城的古董此刻却成了他发泄怒火的工具。 曹瑾穿着一身暗紫色锦袍,头发因烦躁而有些凌乱,双眼布满血丝,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正对着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周师爷低吼:“沈如澜!好一个沈如澜!抢我周记盐号,断我盐引的财路!他真当我曹瑾是软柿子,任由他拿捏不成?我定要他身败名裂,让他尝尝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滋味!” 周师爷吓得大气不敢喘,等曹瑾的怒火稍歇,才小心翼翼地躬身道:“公子息怒。沈家在扬州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府中护卫森严,沈如澜本人也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明面上与他硬碰硬,恐怕讨不到好处,反而会让咱们陷入被动。” “明面上不行,就来暗的!”曹瑾咬牙切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沈如澜不是总装出一副清高自傲、不近女色的伪君子模样吗?我偏要撕破他的假面具!你去扬州城的‘瘦马坊’,给我找最漂亮、最会勾人的女子,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再想办法买通沈家的下人,把人悄悄送到他床上去,然后找几个小报文人,把这‘风流韵事’写得满城风雨,让他沈家成为扬州的笑柄!我看他还有没有脸在盐商圈子里立足!” 周师爷面露难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公子,此法恐怕难以奏效啊。沈家内宅规矩极严,沈老夫人治家甚严,下人们都不敢轻易犯错;而且沈如澜本人极为警惕,身边的护卫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好手,寻常女子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万一事情败露,沈家反扑起来,咱们不仅讨不到好处,还会被沈如澜抓住把柄,到时候连赵大人都未必能保得住咱们。” “那你说怎么办?!”曹瑾烦躁地打断周师爷的话,一脚踢翻了身边的椅子,“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沈如澜在扬州盐市一家独大,让他骑在咱们曹家头上拉屎撒尿不成?” 周师爷被曹瑾的暴怒吓得后退一步,眼中却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他压低声音,凑到曹瑾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公子,打蛇要打七寸。沈家最大的软肋,就是人丁单薄——沈老夫人年事已高,沈如澜是沈家唯一的继承人,整个沈家的家业都靠他一人支撑。若是沈如澜出了什么‘意外’,沈家群龙无首,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到时候扬州盐市的肥肉,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 曹瑾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头:“意外?沈家护卫森严,沈如澜本人似乎也会些拳脚功夫,寻常的刺杀恐怕很难得手,还容易留下痕迹,被人查到咱们头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周师爷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诡异的寒意,“小人早年在江湖上闯荡时,听闻过一种奇毒,名为‘相思断肠散’。此毒无色无味,入水即化,服用后并不会立刻发作,而是会缓慢地侵蚀人的心肺,初期症状与风寒咳嗽相似,后期则会发展成类似痨病的模样,咳嗽不止,日渐消瘦,最后咳血而亡。寻常的大夫根本查不出是中毒,只会以为是得了不治之症。” 曹瑾听得脊背发凉,却又被这阴狠的计策勾起了贪婪与狠毒的**,他急切地问道:“此物……能弄到吗?” “需费些周折,但并非不可能。”周师爷点头道,“这种毒极为罕见,只有西南边境的少数苗寨能配制,价格极高,而且需要通过专门的渠道才能买到。另外,下毒之事需要极其可靠之人下手,绝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否则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曹瑾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猛地一拍桌子,咬牙道:“代价再高也值!只要能除掉沈如澜,拿下沈家的家业,再多的银子我也愿意花!你立刻去联系渠道,务必弄到‘相思断肠散’!至于下手的人……沈家内部难道就真的铁板一块吗?我就不信,重赏之下,没有勇夫!你去查一查沈家的下人,尤其是那些对沈如澜心怀不满,或者家境贫寒、急需用钱的人,许以重金,定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周师爷躬身应道:“是!小人这就去安排!”说完,便匆匆退出了客厅,生怕再留在这压抑的氛围中,被曹瑾的怒火波及。 曹瑾看着周师爷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狞笑。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沈如澜咳血而亡、沈家分崩离析的场景,到时候扬州盐市的大权,就会落入他的手中,他再也不用看沈如澜的脸色行事了。 沈府的听雪轩内,雨丝被挡在窗外,屋内温暖如春。 沈如澜坐在书桌前,正在核查与西洋商人交易的玻璃器皿货单——沈家最近拓展了海外贸易,从西洋进口的玻璃器皿在扬州的贵妇圈中颇受欢迎,利润丰厚。 她深知曹瑾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在处理盐务的同时,也在积极拓展其他生意,以增强沈家的实力,应对可能到来的危机。 为了防备曹瑾的暗算,沈如澜已经加强了身边的护卫力量,不仅将府外的护卫增加了一倍,还特意从沈家的老家绍兴调来了几名精通武术的远房亲戚,负责内宅的安全;饮食起居也由容嬷嬷亲自打理,食材采购、烹饪过程都有专人监督,确保万无一失。 就在沈如澜专注地核对货单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二叔沈克勤的声音传了进来:“如澜,忙着呢?” 沈如澜抬起头,只见沈克勤穿着一身天蓝色暗云纹杭绸长衫,外罩一件玄色贡缎琵琶襟马褂,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手里提着一只雕花红木食盒,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沈克勤是沈如澜父亲的弟弟,也是沈知微的父亲,平日里负责打理沈家在城外的几处田庄,手中并无实权,心中早已对沈如澜这个晚辈掌管家族大权心怀不满。 “二叔。”沈如澜放下手中的笔,淡淡点头,“您怎么来了?” “看你最近为了盐务和海外贸易的事忙得不可开交,特意让厨房炖了些燕窝,给你补补身子。”沈克勤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盅热气腾腾的燕窝,“这些琐事,其实不必你亲自过目,交给下面的掌柜去办就行了,你也该好好歇歇。” 沈如澜心中冷笑——沈克勤平日里从不关心她的起居,今日突然送燕窝来,定是别有用心。 但她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只是客气地说道:“多谢二叔关心。这些货单涉及与西洋商人的合作,数额巨大,还是亲自核查一遍比较放心,免得出现差错。” “那是自然,如澜做事向来谨慎。”沈克勤笑着在沈如澜对面坐下,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听说……前些日子盐引分配的事,曹家的曹瑾公子很是恼火,还在别院里摔了不少东西?咱们这次拿到了七成的盐引份额,虽然是凭实力争取的,但是不是……得罪曹公子太狠了?曹家毕竟有内务府的背景,在京城也有些人脉,若是曹公子怀恨在心,在背后给咱们使绊子,恐怕会给沈家带来麻烦。咱们是不是该想办法缓和一下与曹家的关系?” 沈如澜抬眼看了沈克勤一眼,眼神带着几分锐利:“二叔有何高见?” 沈克勤搓了搓手,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曹公子对知微那丫头……似乎还有些念想。上次咱们以知微身体不适为由,回绝了曹家的联姻提议,虽然暂时避开了联姻,但也让曹公子丢了面子。如今若是知微的病‘好’了,咱们主动提出与曹家联姻,结下这门亲事,既能化解与曹公子的矛盾,又能借助曹家的势力,于沈家而言,也是大有裨益啊。这样一来,不仅能平息眼前的干戈,还能让沈家在扬州盐市的地位更加稳固,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如澜听到这话,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沈克勤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再次想牺牲女儿的幸福,去讨好曹瑾那个纨绔子弟! 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语气冷了下来:“知微妹妹患有心悸之症,需要长期静养,不宜操心婚事,此事休要再提。曹瑾之事,我自有分寸,如何应对,就不劳二叔操心了。二叔还是好好打理城外的田庄,别让田庄的收入出现亏损,才是正事。” 沈克勤碰了一鼻子灰,脸色瞬间变得讪讪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怼。 他没想到沈如澜竟然如此不给面子,不仅拒绝了他的提议,还暗中提醒他不要越权。 他干笑两声,站起身说道:“呵呵,既然你已有主张,那二叔就不多嘴了。燕窝趁热喝,我先回去了。”说完,便悻悻地转身离开。 走到庭院中,沈克勤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攥紧了拳头,心中暗暗想着:沈如澜,你别太得意!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沈家的大权,不该由你一个晚辈掌控! 扬州城西的永盛镖局内,气氛却显得格外忙碌。 镖师们正在打包货物,检查武器,准备迎接一趟前往京城的重镖——这趟镖是为扬州的“同德昌”绸缎庄护送一批名贵的云锦到京城,交给宫中的织造府,价值连城,责任重大。 林潇穿着一身劲装,正在检查镖车的车轮,确保路途安全。 林震南走到女儿身边,递给她一把精致的短剑:“这趟镖去京城,路途遥远,而且京城水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比扬州复杂得多,你务必小心谨慎,凡事多留个心眼,切勿与人发生冲突。” 林潇接过短剑,插在腰间,点头道:“爹,您放心,女儿明白。这趟镖关系重大,我定会亲自押镖,确保货物安全送达。” 林震南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除了护送货物,还有一件事,需要你顺便留意一下。你也知道,曹瑾因为盐引之事,对沈家怀恨在心,此人阴险狡诈,恐怕会在暗中对沈家下手。你到了京城后,若是有机会,可打听一下曹家近日在京中的动向,尤其是曹瑾在宫内有没有什么人脉,或者内务府最近有没有针对扬州盐商的动向。多掌握些信息,咱们也好提前防备,若是沈家真的出了什么事,咱们永盛镖局也能及时应对。” 林潇心中一凛,她明白父亲的意思——永盛镖局与沈家关系密切,若是沈家倒了,永盛镖局也会受到牵连。 她郑重地点头:“爹,我知道了。到了京城后,我会通过镖局在京城的分号,打听曹家的消息,一有情况,就立刻写信回来。” 林震南满意地点了点头:“好。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永盛镖局的镖队便出发了。 林潇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走在镖队的最前面,腰间的短剑闪闪发光,眼神坚定。 她知道,这趟京城之行,不仅要护送贵重的货物,还要肩负着打探消息的重任,绝不能有半分差错。 莲花巷的苏家小院,因为一场冷雨,显得更加简陋。 苏文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咳嗽声比之前轻了一些,但身体依旧虚弱。 苏墨卿坐在床边,正在为父亲熬药,药罐里飘出淡淡的药香,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苏墨卿放下手中的蒲扇,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容嬷嬷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苏姑娘,忙着呢?” “容嬷嬷,您怎么来了?快请进。”苏墨卿连忙侧身让容嬷嬷进来,心中有些意外——容嬷嬷上次送来了滋补药材,这次又来,怕是又受了沈如澜的嘱托。 容嬷嬷走进屋内,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装着一些红枣、桂圆,还有一支用红纸包裹着的老山参。她笑着对躺在床上的苏文远说道:“苏先生,老身来看您了。府里老夫人年纪大了,这些红枣、桂圆都是温补的东西,她吃多了反而不受用,库房里堆着也是白放着,老身就腆着脸送些过来,给苏先生补补身子,您可千万别嫌弃。” 苏文远虽然病着,但心里却明镜似的。他知道,这些东西看似普通,但那支老山参品相中等,价值不菲,定是沈如澜的意思,容嬷嬷只是借着老夫人的名义送过来,为的就是维护他和女儿的自尊。 他心中感激,却又有些复杂,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容嬷嬷按住了。 “苏先生快别起身,好好躺着休息。”容嬷嬷连忙说道,“老身也就是顺便过来看看,没什么大事,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又笑着对苏墨卿说道,“我们家少爷也常说,苏姑娘画艺高超,之前为府里画的那些扇面,在扬州的贵妇圈里很受欢迎,帮了府里大忙呢!这点东西,就当是府里感谢苏姑娘的,不算什么。” 容嬷嬷巧妙地将送东西的缘由归到了苏墨卿的画作上,既表达了沈家的谢意,又减轻了苏家的心理负担,让苏墨卿不至于觉得是在接受施舍。 苏墨卿站在一旁,看着那支正是父亲急需的老山参,心中五味杂陈。 她明白沈如澜的良苦用心,这份细心体贴,像一股暖流,划过她冰冷的心底,让她感到一丝温暖。 但同时,她也清楚自己与沈如澜之间的差距,父亲的告诫言犹在耳,让她不敢有过多的奢望。 送走容嬷嬷后,苏文远看着女儿,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沈家……这份人情,我们记下了。只是卿儿,你要切记……与沈家交往,一定要把握好分寸。你与沈公子,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过多的牵扯,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苏墨卿默默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外淅淅沥沥的冷雨,心中暗暗想着:沈公子,谢谢你的帮助,只是这份恩情,我怕是很难报答了。 沈府的后厨内,炊烟袅袅,厨师们正在忙碌地准备午餐。 一个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的年轻帮工,正默默地清洗着蔬菜,他叫阿贵,来沈府后厨的时间不是很长。 阿贵手脚麻利,话不多,干活也很勤快,后厨的师傅们对他印象都还不错。 没人知道,阿贵其实是曹瑾的师爷通过沈克勤的一个“朋友”介绍进来的。 阿贵的老家确实遭了灾,但他并非走投无路来投奔,而是被曹瑾的师爷许以五十两银子的重金,收买过来下毒的。 深夜,沈府的后厨一片寂静,只有巡夜的护卫脚步声偶尔从院外传来。 阿贵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借着月光,走到厨房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专门用来为沈如澜炖煮补品的紫砂罐。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装着无色无味的“相思断肠散”粉末。 阿贵紧张地四处张望,确认四周无人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将粉末均匀地抖入紫砂罐的内壁缝隙里。 他知道,每次炖煮补品时,蒸汽遇热会融化缝隙里的粉末,让极微量的毒素渗入汤中。剂量极小,一次两次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但日积月累,毒素便会慢慢侵蚀沈如澜的心肺,最终让她不治身亡。 做完这一切,阿贵迅速将纸包收好,藏在床底下,然后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既担心事情败露会被沈府的人处死,又期待着拿到那五十两银子,能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在贪婪与恐惧的交织中,阿贵渐渐进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厨师像往常一样,用那个紫砂罐为沈如澜炖煮了一碗冰糖银耳羹。 银耳羹炖好后,由容嬷嬷亲自端到听雪轩。 沈如澜正忙着处理盐务,随手拿起勺子,喝了一口银耳羹,只觉得味道与往常一样,并没有任何异常。 但致命的毒素,已经随着这碗看似普通的银耳羹,悄然进入了她的体内。 第10章 第十章 病染沉疴 霜降过后,扬州城的桂香渐渐消散,冷意一日浓过一日。 运河水面泛起粼粼冷光,连带着城中盐商宅邸的气氛,也添了几分肃杀。 清晨的阳光透过听雪轩的雕花窗棂,洒在沈如澜面前的账册上,却驱不散她眉宇间深锁的倦意。 她身着一件月白缎绣松纹常服袍,外罩石青色暗卍字纹实地纱马褂,往日合身的衣袍如今略显宽松,更衬得肩线清瘦。握笔的手指微微泛白,笔尖在漕运开支的数目间稍作停滞——近来总是这般,稍费心神,便觉胸口气息阻滞,连呼吸都需放得轻缓。 “少爷,该用早膳了。”容嬷嬷端着食盘走进来,见沈如澜又对着账册出神,忍不住轻声提醒,“您这几日都没好好吃饭,再这样下去,身子该熬不住了。” 沈如澜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嬷嬷,我没事,只是昨晚处理盐课的文书睡得晚了些。”她说着,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刚要继续看账册,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却猛地袭来。 她下意识地用手帕捂住嘴,咳得肩膀微微颤抖,起初只是轻咳,后来竟越来越剧烈,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容嬷嬷连忙放下食盘,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满是担忧:“少爷!您这咳嗽都拖了快半个月了,起初只当是秋燥,可这几日越来越重,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沈如澜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她拿起手帕一看,洁白的帕子上竟沾了一丝淡淡的血迹。 她心中微微一沉,却还是强作镇定,将手帕叠好塞进袖中,对容嬷嬷道:“无妨,老毛病了,秋日里总这样。你去炖碗冰糖雪梨来,喝了就好了。” 正说着,负责漕运的沈荣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漕帮送来的新合约:“少爷,漕帮刘三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今年冬季运河水浅,漕运成本上涨,想把运费提高两成,您看……”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沈如澜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刚平复下去的咳嗽又有复发的迹象,顿时吓了一跳,“少爷!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沈如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漕帮的事,你先说说,他们具体是怎么提的?除了运费,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她强打精神,接过沈荣手中的合约,仔细看着,只是目光偶尔会有些涣散,手指也因虚弱而微微发凉。 容嬷嬷站在一旁,看着沈如澜强撑的模样,心中越发担忧。她知道沈如澜向来好强,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可这咳嗽带血的症状,哪里像是“老毛病”? 等沈荣离开后,她再次劝道:“少爷,您就听老奴一次,请府上王大夫来看看吧?”(府医王大夫,医术高明,且知晓沈如澜身份) 沈如澜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若是再硬撑下去,恐怕会耽误盐务,只能妥协:“好吧,你去请王大夫过来。” 沈如澜生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二房的偏院。 沈克勤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手里把玩着一个玉扳指,听妻子柳氏说完沈如澜的病情,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哼,我还以为沈如澜有多厉害,原来也只是个不经折腾的。不过是处理了些盐引的事,就病成这样,看来这沈家的家业,她未必能撑得住多久。” 柳氏端着一杯热茶递给沈克勤,语气带着几分担忧:“老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沈如澜再怎么病,也是老夫人疼爱的嫡孙,沈家的大权还在她手里。咱们还是别乱琢磨了,免得被老夫人知道,又要责罚咱们。” “责罚?”沈克勤接过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如今沈如澜又病着,这沈家的家业,总不能一直没人打理吧?我是沈家的二爷,论辈分、论资历,都该由我来帮着打理家业。若是沈如澜真有个什么好歹,这沈家的产业,难道还能落到外人手里?”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没听说吗?这几日族里的几位老叔公都在议论,说沈如澜年轻体弱,怕是担不起沈家的重担。我得去多走动走动,和几位老叔公好好聊聊,让他们知道,我沈克勤也有能力打理沈家的生意。” 柳氏闻言,眼中也闪过一丝期待:“老爷说得是!若是您能掌家,咱们知微也能有个好前程,不用再看沈如澜的脸色了。只是……老夫人那边,恐怕不会轻易松口吧?” “老夫人那边,我自有办法。”沈克勤放下茶杯,站起身,“她最看重沈家的家业,只要我能证明自己有能力守住家业,她自然会考虑的。你在家等着,我去族老那边走走。”说完,便整理了一下衣衫,匆匆离开了偏院。 他不知道,自己这番算计,早已被暗中观察的沈府护卫看在眼里,很快就会传到沈老夫人的耳中。 盐运使司的书房内,赵德贤正拿着一份盐课征收的文书,听师爷汇报扬州各盐商的缴税情况。 当师爷提到沈如澜因病耽误了部分盐课文书的签署时,赵德贤放下文书,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哦?沈家那小子病了?病得重不重?是真病,还是故意装病,想在接下来的盐课征收上讨价还价?” 师爷躬身道:“据小的打听,沈如澜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这沈府的下人也说,他们家少爷咳嗽得厉害,有时还会咳血,人也瘦了不少,连处理事务都要靠强撑。不过……沈如澜向来心思缜密,也不排除他装病的可能,毕竟今年盐课额度比去年提高了一成,他或许想借此拖延缴税。” 赵德贤捻着胡须,沉吟片刻:“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都得弄清楚。你派个人去沈府探探虚实,就说本官听说沈公子病重,特意让你送去些滋补药材,顺便看看他的情况。若是真病了,那正好——沈家没了沈如澜主持,扬州盐市的格局恐怕要变,咱们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多拿捏几家盐商,捞些好处;若是装病,那咱们就得好好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盐课之事,容不得他拖延。”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师爷躬身应道,转身退出了书房。 赵德贤看着窗外,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容。 他向来乐于见沈家出状况,沈家越强,他越难从中牟利;若是沈如澜真的倒下,沈家群龙无首,其他盐商为了争夺利益,定会争相向他示好,到时候他就能坐收巨利,何乐而不为? 京城,永盛镖局分号内。林潇刚将“同德昌”的云锦顺利交给织造府的官员,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打听曹家的动向。 她按照父亲林震南的嘱咐,找到了一位在内务府当差的扬州老乡——李公公。 李公公是扬州人,早年因家贫入宫当差,如今在内务府分管采买,与永盛镖局有过几次交集,对林潇也算客气。 两人在茶馆见面后,林潇开门见山,向李公公打听江宁织造曹家的近况。 李公公喝了口茶,压低声音说道:“林姑娘,不瞒你说,曹家这几年的日子可不好过。早年曹寅大人在时,曹家圣眷正浓,可这几年,曹家后人经营不善,江宁织造府亏空越来越大,还私下挪用公款,被御史弹劾了好几次。皇上虽然没明着降罪,但心里已经颇有不悦,最近几次的采买,都减少了给曹家的份额,转而交给了其他织造府。” 林潇心中一动,连忙问道:“那曹瑾公子呢?他最近在京城可有什么动作?” “曹瑾?”李公公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不屑,“那小子就是个纨绔子弟,在京城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四处钻营,想找机会捞钱。前段时间还托人找内务府,想插手扬州盐务,可惜没人愿意帮他——谁都知道曹家如今处境微妙,没人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免得引火烧身。” 林潇听完,心中有了底。她连忙拿出一些银子,递给李公公:“多谢李公公告知,这点心意,还请您收下。” 李公公推辞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下了银子:“林姑娘客气了,都是同乡,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你放心,若是曹家有什么新动向,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离开茶馆后,林潇立刻回到镖局分号,提笔写下一封信,将曹家圣眷渐衰、亏空严重,以及曹瑾在京城四处钻营却无人理会的消息,详细告知了父亲林震南,让他尽快将消息传递给沈府——她知道,这个消息对沈如澜来说,或许能减轻一些来自曹家的压力。 莲花巷——苏家小院 苏文远的病情因为那支老山参,终于有了好转,能偶尔坐起来喝碗粥了。 苏墨卿心中稍安,这日便接了“墨香斋”描画丝绸花样的零活,想着多赚些银子,给父亲买些滋补的食材。 “墨香斋”位于扬州城的繁华地段,店里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苏墨卿走进店里时,陈掌柜正和一位老主顾闲聊,见她进来,笑着招呼道:“苏姑娘来了?上次让你画的牡丹花样画好了吗?” “陈掌柜,画好了,我给您带来了。”苏墨卿将手中的画稿递过去,正要细说花样的设计,却听到那位老主顾叹了口气,说道:“陈掌柜,你听说了吗?沈家的那位少爷,最近病得可不轻啊!” 苏墨卿的脚步猛地一顿,手中的画稿差点掉在地上。她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着两人的对话。 陈掌柜惊讶地问道:“真的假的?沈少爷年轻有为,怎么会突然病了?” “怎么不是真的!”老主顾压低声音,“我家邻居就在沈府当差,说沈少爷这几日咳嗽得厉害,有时还会咳血,人瘦得都脱了形。还说沈府内的王大夫给瞧了好些日子,也没查出个具体病因,只说是劳心过度,开了些滋阴润肺的方子,可喝了也没见好转。唉,真是天妒英才啊,沈家偌大的家业,可全指着他呢!” 苏墨卿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起上次在沈府藏书阁见到的沈如澜,虽然带着疲惫,却依旧温和从容;想起他接过安神茶时,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想起他看着自己作画时,眼中的平和与欣赏……那样的人,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重? “苏姑娘?苏姑娘?”陈掌柜见苏墨卿愣在原地,脸色苍白,连忙喊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墨卿回过神,勉强笑了笑:“陈掌柜,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父亲还等着我回去熬药,我先告辞了。”她说着,匆匆接过陈掌柜递来的工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墨香斋”。 走在回家的路上,苏墨卿的脑海里全是那位老主顾的话,沈如澜咳嗽带血、日渐消瘦的模样,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又过了半月,沈如澜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她已经无法像往常一样处理事务,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休息,偶尔起身,也需要容嬷嬷搀扶。 咳嗽愈发频繁,咳出来的血也越来越多,原本合身的锦袍,如今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府里的王大夫来了无数次,每次诊脉后都摇头叹气,说沈如澜是“劳心过度,肝肺郁热,阴虚咳血”,开的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却始终不见效。 容嬷嬷急得嘴上起了燎泡,日夜守在沈如澜身边,亲自煎药、喂药,甚至去城外的寺庙为她祈福,可沈如澜的病情依旧没有起色。 这日午后,沈如澜难得觉得精神好些,她摒退左右,让容嬷嬷扶着自己,慢慢走到了藏书阁——这里是她为数不多能感到平静的地方,她想在这里待一会儿,或许能让心情舒缓些。 藏书阁依旧安静,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画案上,苏墨卿上次画完的《牡丹图》还放在那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沈如澜走到画案前,伸出手想拂去灰尘,却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 她连忙扶住画案,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胸口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容嬷嬷不在身边,没人帮她拍背,她只能自己硬撑着,直到咳得眼前发黑,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抬起手,看着指尖沾染的血迹,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切的无力与恐惧——这病来得太蹊跷了,不像是寻常病症,倒像是……中毒? 是谁要害她?是赵德贤,为了拿捏沈家?是曹瑾,为了报复盐引之争的惨败?还是……家族内部的人,为了争夺家产?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寒冷。 就在这时,沈如澜无意间看向窗外,竟看到苏墨卿提着个食盒,正被丫鬟引着往后门走。想必是来送新画好的稿子,可能听说自己病重,不敢打扰,所以想悄悄离去。 苏墨卿也看到了窗内的沈如澜。 隔着一段距离,她清晰地看到了沈如澜苍白如纸的脸色、瘦削的身形,以及眼中的疲惫与脆弱,心头猛地一刺,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四目相对,一个虚弱无力,一个满眼担忧。 沈如澜想对她笑一笑,示意自己无碍,却刚张开嘴,就又被一阵咳嗽打断。 苏墨卿再也顾不得礼节,快步走到窗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您的病……怎么会这么重?” 沈如澜勉强止住咳嗽,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无碍……咳咳……只是一点小恙……过些日子就好了。”她说着,却忍不住又咳了起来,显然是在强撑。 苏墨卿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酸楚难言。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家熬的川贝枇杷膏,据说对咳嗽很有好处,便连忙将食盒从窗口递进去:“公子,这是我熬的川贝枇杷膏,用的是上好的川贝和枇杷,或许能帮您润润喉……您试试吧。”她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唐突,可此刻,她只想为他做些什么。 沈如澜看着那食盒,又看看窗外苏墨卿眼中纯粹的担忧,心中那片因猜忌而冰封的角落,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缓缓伸出手,接过食盒,指尖触碰到食盒的温热,竟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 “多谢……苏姑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真诚。 苏墨卿看着她接过食盒,心中稍安,她深深看了沈如澜一眼,敛衽一礼:“公子,您好好养病,我告辞了。”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她怕自己再多留一刻,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沈如澜抱着食盒,望着苏墨卿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在这病体沉疴、四面楚歌的时刻,这份微不足道的关怀,竟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容嬷嬷寻到藏书阁时,正看见沈如澜对着那瓶川贝枇杷膏出神。她心中猛地一紧,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这枇杷膏是哪里来的?” “是苏姑娘送来的。”沈如澜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疲惫。 容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她看着那瓶枇杷膏,眼中满是警惕:“少爷,苏姑娘的好意咱们心领了,可您如今的病蹊跷,任何入口的东西都必须格外谨慎!这枇杷膏来历不明,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问题?还是让老奴拿去验看过,确认安全了您再用,好不好?” 沈如澜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容嬷嬷,眼神锐利得让容嬷嬷心中一凛:“嬷嬷是怀疑苏姑娘?怀疑她会害我?”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维护。 容嬷嬷心中一凛,忙道:“老奴不敢!只是……少爷,您这病来得太怪!不得不防啊!凡是入口之物,都必须万分小心!” 沈如澜沉默了。她知道容嬷嬷是对的。 她疲惫地闭上眼,将枇杷膏递给容嬷嬷:“……拿去验吧。”心底却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第11章 第十一章 疑云重重 冬月,扬州城飘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细密的雪花落在沈府的青瓦上,堆积起薄薄一层白霜,将这座盐商巨宅衬得愈发肃穆。 听雪轩内,药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与炭火的暖意交织,却驱不散笼罩在沈府上下的愁云——沈如澜的病,已重到了让人揪心的地步。 沈如澜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两层厚厚的锦被,却依旧觉得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渗。 持续的低烧让她意识时常模糊,唯有咳嗽声从未停歇,从起初的间断轻咳,变成了如今昼夜不停的低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 容嬷嬷坐在床边,正用温热的帕子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 看着沈如澜瘦得脱形的脸庞——原本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眼窝深黑,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连说话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容嬷嬷的眼眶忍不住泛红,手中的动作却愈发轻柔。 “少爷,喝点药吧。”容嬷嬷端来刚煎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将沈如澜扶起,在她背后垫上软枕。 汤药熬得浓稠,散发着苦涩的气息,沈如澜却连抗拒的力气都没有,任由容嬷嬷用小勺将药汁喂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却毫无知觉——身体的疼痛早已盖过了味觉的感受。 “沈福……来了吗?”喝完药,沈如澜喘息着问道,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来了,在外面候着呢。”容嬷嬷连忙答道,“老奴这就让他进来?” 沈如澜轻轻点头。 片刻后,沈福捧着一叠文书走进来,见沈如澜虚弱的模样,心中一酸,却不敢表露,只能躬身道:“少爷,这是今日需要您决断的文书,有松江盐场的运盐船调度、江西分号的账目结算,还有……盐运使司送来的年底盐课征收通知。” 沈如澜示意沈福将文书放在床头矮几上,却连抬手翻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低声道:“念……念给我听。” 沈福拿起最上面的盐课通知,轻声念道:“扬州盐运使司令:今岁盐课额度较往年上调一成,限各盐商于腊月初十前缴清,逾期将按滞纳额加收三成罚金……” “上调一成?”沈如澜的眼神瞬间清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赵德贤……倒是会趁火打劫。” 她咳嗽了几声,气息愈发不稳,“告诉松江盐场,优先调度往皖南的运盐船,确保按时交付;江西分号的账目,让账房先生再核对一遍,若有异常,立刻报给我;盐课……先回复盐运使司,说我病重,需延缓十日缴纳,容沈家筹备。” “是!”沈福连忙记下,不敢多留,躬身退了出去。 看着沈福离去的背影,沈如澜缓缓闭上眼睛。 她知道,自己若是倒下,沈家不仅要面对曹瑾的报复、赵德贤的压榨,还要应付家族内部的觊觎,这偌大的家业,随时可能分崩离析。可身体的衰败却不由她控制,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撑过这个冬天。 沈如澜的病情毫无起色,容嬷嬷的疑心却越来越重。 她始终觉得,沈如澜的病来得蹊跷,不像是寻常的劳疾,倒像是有人暗中下手。 这些日子,她背着所有人,悄悄做了许多安排——将沈如澜日常用的瓷碗、茶杯、汤匙全换成新的,连床幔、枕套都重新浆洗晾晒;府里用的熏香,也换成了她从老家带来的、绝对安全的艾草香;甚至连给沈如澜熬药的砂锅,都换成了全新的,由她亲自守在灶房监督熬制。 可这些举措,依旧没能阻止沈如澜病情的恶化。 容嬷嬷的心沉到了谷底——若不是外来的东西有问题,那问题必然出在府内,出在那些日日围绕在沈如澜身边的人身上! 她想起苏墨卿送来的那瓶川贝枇杷膏,虽然心中不愿怀疑那位姑娘,却还是做了万全准备。她倒出少许膏体,用油纸包好,托付给府里一个老家在城外、绝对可靠的老仆,让他送去城外隐居的老郎中那里查验——那老郎中曾是太医院的御医,因得罪权贵被贬,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辨别毒物。 三日后,老仆带回了消息,语气带着几分庆幸:“嬷嬷,老郎中说了,这枇杷膏用料上乘,都是寻常的滋补药材,没有半点毒物,对咳嗽还有好处呢!” 容嬷嬷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可随即,更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既然苏墨卿的枇杷膏没问题,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府里的人,谁又有胆子对少爷下手? 从那天起,容嬷嬷开始不动声色地排查。 每日沈如澜的饮食,她都亲自挑选食材,看着厨师烹饪,再亲手端到沈如澜面前;负责伺候沈如澜起居的丫鬟,也换成了她一手带大的两个心腹;甚至连府里的杂役、园丁,她都暗中观察,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 可查了数日,却毫无头绪,府里的人各司其职,看似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是我想多了?”容嬷嬷坐在灶房外的石阶上,看着飘落的雪花,心中满是迷茫。 可一想到沈如澜咳血的模样,她又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不行,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病因,绝不能让少爷不明不白地倒下! 沈克勤可没心思关心沈如澜的死活,他见沈如澜病势沉重,心中窃喜,动作也愈发频繁起来。 几乎每日都以 “探病” 为名,往听雪轩跑,名为关心,实则是打探沈如澜的病情虚实,顺便在老夫人面前刷存在感。 这日,沈克勤又提着一个食盒来到听雪轩,见老夫人也在,立刻露出关切的神色,对着病床上的沈如澜道:“如澜啊,二叔听说你这几日又加重了,心里急得很,特意让厨房炖了燕窝,你快尝尝,补补身子。” 沈如澜闭着眼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回应他。 老夫人看了沈克勤一眼,语气平淡:“有心了。只是如澜如今吃不下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沈克勤却不罢休,转而对老夫人道:“娘,如澜这病总不好,我心里实在不安。前几日我托人打听,得知城外青云观有位‘神医’,擅长治疗疑难杂症,好多久治不愈的病人都被他治好了。我想着,不如请这位‘神医’来给如澜看看,说不定能有转机呢?” 老夫人还未开口,一旁的容嬷嬷却抢先说道:“二爷好意心领了。只是少爷的病,王大夫已经诊治了许久,最是了解病情,贸然换大夫,怕是会导致药性冲撞,反而对少爷不利。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容嬷嬷的话滴水不漏,既拒绝了沈克勤的提议,又给了他台阶下。 沈克勤脸色一沉,却不敢反驳——容嬷嬷是老夫人的心腹,在府中地位极高,他若是得罪了她,日后在老夫人面前只会更难立足。 “既然容嬷嬷这么说,那便听你的。” 沈克勤悻悻地说道,提着食盒转身离去。 看着沈克勤离去的背影,容嬷嬷的眼神变得冰冷。她总觉得,沈克勤对沈如澜的病情 “太过关心”,这份关心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算计。 她暗暗决定,要将沈克勤也纳入排查范围,尤其是他推荐的那位 “神医”,绝不能让其靠近沈如澜半步。 盐运使司的书房内,温暖如春。 赵德贤穿着厚厚的狐裘大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炉,听着去沈府探病的师爷汇报情况。 “大人,沈如澜的病确实重得厉害,小的去时,他正躺在床上,连说话都费劲,瘦得脱了形,看样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师爷躬身道,语气带着几分唏嘘。 赵德贤捻着胡须,眼中却没有丝毫同情,反而闪过一丝算计:“撑不了多久?那正好。沈家没了沈如澜,群龙无首,往后扬州盐市的格局,可就由不得他们说了算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年底的盐课征收,我特意让你们把额度上调一成,就是想看看沈如澜的反应。如今他病重,沈家必然人心惶惶,筹措盐课肯定会力不从心。你去告诉沈府,就说本官念及沈如澜病重,可允许他们延缓十日缴纳盐课,但逾期后,加收的罚金要从三成提到五成——我倒要看看,沈家没了沈如澜,还能不能拿出这笔银子。” “大人高明!”师爷连忙附和,“这样一来,沈家若是缴不出盐课,大人就能以‘滞纳盐课’为由,查封他们的部分盐场或引岸,到时候无论是沈家主动求饶,还是其他盐商趁机争夺,大人都能从中获利!” 赵德贤满意地笑了:“你倒是越来越懂我的心思了。去吧,按我说的办。记住,态度要强硬,却也要留有余地,让沈家知道,他们的生死存亡,全在本官的一念之间。” “是!小的这就去办!” 师爷躬身退下。 赵德贤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嘴角勾起一抹贪婪的笑容。 他早已将沈家视为囊中之物,沈如澜病重,不过是他吞并沈家产业的第一步。 只要沈家倒下,扬州盐市的大半利益,都将落入他的手中,到时候,他不仅能填满自己的腰包,还能凭借这份 “政绩”,早日调回京城,步步高升。 扬州城西的永盛镖局内,林震南正拿着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仔细阅读着。 信是女儿林潇写来的,里面详细说明了曹家在京城的近况——曹家圣眷渐衰,江宁织造府亏空巨大,被御史多次弹劾,皇上已有不满,曹瑾在京城四处钻营,却无人愿意与其合作。 “曹家果然不行了!”林震南看完信,眼中精光一闪,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一直担心曹瑾会借助曹家的势力报复沈家,如今看来,曹家自身都难保,根本无力再为曹瑾撑腰,沈如澜的压力也能减轻不少。 他立刻找来笔墨,提笔给沈老夫人写了一封回信,将林潇在京城打探到的消息一一告知,尤其是曹家亏空、圣眷渐衰的细节,特意标注出来。 写完后,他叫来镖局的得力镖师,嘱咐道:“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沈老夫人,路上小心,不可耽搁!” “是!总镖头!”镖师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收好,立刻骑马出发,直奔沈府。 林震南站在镖局门口,看着镖师远去的背影,心中暗暗祈祷。 他与沈家合作多年,深知沈家若倒,永盛镖局也会受到牵连。 如今曹家失势,对沈家、对永盛镖局来说,都是一个重要的转机,或许能借此机会,彻底摆脱曹瑾的威胁。 莲花巷,苏家小院。 苏文远的病情已经稳定,能偶尔下床走动了。 可苏墨卿却丝毫没有轻松,心中的牵挂与日俱增——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关于沈如澜病重的流言,从“咳嗽加重”到“咳血不止”,再到“卧床不起”,每一个消息都像一把尖刀,刺得她心口发疼。 这日,苏墨卿去药铺给父亲抓药,又听到几个药铺伙计在议论沈如澜的病情。 “听说了吗?沈家少爷已经好几日没下床了,连话都说不清楚,听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唉,真是可惜了,那么年轻有为,却得了这么个怪病!” “谁说不是呢,沈家那么大的家业,要是没了他,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呢!” 苏墨卿听得心乱如麻,抓完药后,竟鬼使神差地朝着沈府的方向走去。 走到沈府附近的街巷,看着那高大的朱漆大门、威严的石狮子,还有门口值守的护卫,她却停下了脚步——她只是一个清贫的画师,与沈如澜身份悬殊,连进入沈府探病的资格都没有,贸然上前,只会自取其辱。 她站在街角,看着沈府的方向,雪花落在她的发梢、肩头,她却毫无察觉。 心中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她甚至去庙里为沈如澜求了平安符,却不知道该如何送出去,只能将平安符紧紧攥在手中,默默祈祷他能早日康复。 “爹说得对,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苏墨卿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远远地牵挂,却什么也做不了。 最终,她还是转身离开了,雪花落在她身后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深夜,听雪轩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 “噼啪” 的声响。 沈如澜却毫无睡意,低烧让她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清醒时,脑海中便会反复思索自己的病因——太蹊跷了,病来得迅猛,药石罔效,分明是有人暗中作祟! “嬷嬷……”沈如澜轻声唤道,声音微弱却坚定。 守在床边打盹的容嬷嬷立刻惊醒,连忙问道:“少爷,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病的这些时日……府里,尤其是饮食、起居上,可有什么异常?”沈如澜睁开眼,眼神清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容嬷嬷心中一震,知道沈如澜终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连忙压低声音,将自己这些日子的排查举措、苏墨卿枇杷膏的查验结果,还有沈克勤近期的异常举动一一告知沈如澜:“老奴换了您所有的用具,监督饮食,却没发现异常。只是二爷最近太过‘关心’您的病情,还想推荐来路不明的‘神医’,老奴总觉得他不对劲。” 沈如澜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低声道:“查……继续查。所有经手我饮食起居的人,无论是厨师、丫鬟,还是杂役,一个都不能放过。重点查……后厨的人,还有二叔推荐的那个‘神医’,查清他的底细,看看他与二叔是什么关系。” “是!” 容嬷嬷心中一凛,知道沈如澜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她立刻应道:“老奴明日就安排人去查,定要找出幕后黑手!” 沈如澜轻轻点头,缓缓闭上眼睛。 她知道,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若是不能尽快找出病因,自己不仅会性命难保,沈家也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只能寄希望于容嬷嬷的排查,能早日揪出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沈府的后厨内,帮工阿贵正默默地清洗着碗筷。 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褂,低着头,遮住了眼中的神色,看起来与其他杂役并无不同。 可没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正是将“相思断肠散”偷偷下在沈如澜补品中的凶手。 这些日子,他看着沈如澜一日日衰弱下去,心中既恐惧又兴奋。 恐惧的是,他怕自己的行踪暴露,被沈府的人发现后处死;兴奋的是,只要沈如澜一死,他就能拿到沈克勤许诺的五百两银子,离开扬州,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过上好日子。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毒药的剂量,每次只在紫砂罐的内壁缝隙里抖入极微量的粉末,确保沈如澜的病情缓慢恶化,看起来像自然发病,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每日看着厨师用那个紫砂罐为沈如澜炖煮补品,他都心惊胆战,却又忍不住期待——只要再等一段时间,沈如澜就会彻底倒下,他就能拿到赏金,远走高飞。 第12章 第十二章 蛛丝马迹 冬月中旬,扬州城的雪下得愈发绵密。 沈府的青瓦白墙被积雪覆盖,连平日里喧闹的回廊都变得寂静。 唯有听雪轩的灯,昼夜不熄,映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像一座孤立在风雪中的孤岛。 容嬷嬷的行动,从一开始就带着不容错漏的缜密。 她以“少爷病中怕扰,需隔绝外邪”为由,将沈如澜所居的听雪轩围得铁桶一般:院门口加派了两名精通拳脚的护卫,非她亲手点头,任何人不得入内; 负责送汤药、膳食的丫鬟,皆是她一手带大的春儿和秋儿,两人轮班值守,寸步不离沈如澜的卧房; 就连院中的炭火,都由她亲自挑选木炭,确保没有半点异常。 这般严密的防备,很快就引起了沈克勤的不满。 这日清晨,他又提着食盒来“探病”,刚到院门口,就被护卫拦下。 “容嬷嬷呢?让她出来!我是二爷,来看我侄子,你们也敢拦?”沈克勤脸色铁青,语气带着几分恼怒。 护卫躬身道:“二爷恕罪,容嬷嬷吩咐过,少爷病重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还请二爷回吧。” 沈克勤气得发抖,却也无可奈何——容嬷嬷是老夫人的红人,护卫们只听她的命令。 他只能悻悻地提着食盒离开,走时还不忘回头瞪了听雪轩一眼,眼中满是怨毒。 而此时的听雪轩内,容嬷嬷正坐在沈如澜的外间,对着一张纸条沉思。 纸条上列着沈如澜病前接触过的所有饮食、用具,从每日的汤药、茶水,到三餐的粥品、点心,甚至连漱口的温水都一一记录在册。 她用红笔在“安全”的项目上打勾,最后剩下的,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红勾——所有明面上的饮食、用具,都经过了严格排查,没有任何问题。 “难道真的漏了什么?”容嬷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中满是焦虑。 她看着卧房内沈如澜沉睡的身影,想起老夫人的嘱托,想起沈如澜信任的眼神,愈发坚定了要找出真相的决心。 夜深人静,听雪轩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容嬷嬷躺在外间的榻上,却毫无睡意。 她反复回想沈如澜病前的生活习惯,从晨起的洗漱,到夜间的休憩,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忽然,她猛地坐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想起了一件被所有人忽略的事! 沈如澜病前,因常年熬夜处理盐务,有饮用一盏温补药膳的习惯。 那药膳通常是燕窝或银耳,搭配红枣、枸杞、桂圆等食材,用一个小巧的紫砂罐在炭火上慢慢煨炖,口感清甜,既能滋补身体,又能助眠。 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多年,因是日常温补之物,并非治病的汤药,也不是解渴的茶水,所以在之前的排查中,并未被列入重点;再加上沈如澜病后汤药不断,这药膳便停了,更是被所有人遗忘。 “难道问题出在这药膳上?”容嬷嬷的心怦怦直跳。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起身,拿起一盏油灯,如同幽灵般穿过寂静的回廊,潜入了早已熄火的大厨房。 大厨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雪光映出模糊的轮廓。 容嬷嬷凭借多年在沈府的记忆,熟练地找到橱柜的位置,打开柜门,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紫砂罐——罐身呈深紫色,上面刻着简单的缠枝莲纹,正是沈如澜专用的那一个。 罐子看起来干净整洁,显然是被清洗过。 容嬷嬷拿起罐子,凑到鼻尖仔细嗅闻,除了淡淡的陶土气息,还有一丝极微弱的、类似药材的残留气味,并无异常。 她不死心,借着油灯的光亮,用手指细细摩挲罐壁内侧。 起初触感光滑细腻,可当她的指尖滑到罐壁靠近底部的位置时,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陶土的粗糙感——像是有粉末状的东西残留在上面! 容嬷嬷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下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用随身携带的手帕包好,紧紧攥在手中。 油灯的光映着她的脸,满是凝重与愤怒。 次日天刚蒙蒙亮,容嬷嬷就叫来府里的老仆刘忠——刘忠是她的远房亲戚,老家在城外,为人忠厚老实,是她最信任的人。 她将包着粉末的手帕交给刘忠,郑重地嘱咐道:“刘忠,你立刻骑马去城外的清风观,找那位隐居的老郎中,让他帮忙查验这粉末是什么东西。记住,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快去快回!” 刘忠接过手帕,知道事情重大,不敢耽搁,立刻牵了一匹快马,冒着风雪出发了。 清风观位于扬州城外的西山脚下,地处偏僻,鲜少有人到访。 老郎中听闻是沈府的人,立刻请刘忠进屋,接过手帕,将粉末倒在一张白纸上,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又取来少量粉末,用银针、醋、酒等物品反复试验。 半个时辰后,老郎中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对刘忠道:“这粉末绝非寻常之物,而是一种极其阴毒的矿物毒粉!此毒遇热后会缓慢析出,无色无味,混入食物或饮品中,根本无法察觉。若是长期服用,会逐渐侵蚀人的心肺,导致咳嗽、咳血、消瘦,症状与痨瘵一模一样,寻常大夫根本查不出来!” 刘忠听得心惊胆战,连忙问道:“老郎中,可有解法?” 老郎中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此毒罕见,且侵入肌理甚深,想要彻底解毒,难如登天。当务之急是立刻停止接触此毒,再用滋补心肺、清热解毒的药材慢慢调理,或许能延缓病情。” 刘忠不敢多留,立刻带着老郎中的话,快马加鞭赶回沈府,将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报给容嬷嬷。 容嬷嬷听完,如坠冰窟。 她拿着那方手帕,手都在发抖——果然!沈如澜的病根本不是劳疾,而是有人长期在药膳中下毒!而那个下毒的人,就在沈府之中! 容嬷嬷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开始暗中调查大厨房的人。 她以“少爷病中需洁净饮食”为由,召集了大厨房所有的厨师、帮工,逐一询问近期负责炖煮药膳的人。 “回嬷嬷,之前少爷的药膳,一直是张师傅负责的。但上个月张师傅老家有事,告假回去了,就暂时交给阿贵负责看火和送膳。”大厨房的管事如实答道。 “阿贵?”容嬷嬷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他是什么时候来沈府的?谁推荐的?” 管事回忆道:“阿贵是两个月前刚来的,是二爷(沈克勤)推荐的,说是他一个朋友的远房亲戚,老家遭了灾,来扬州投奔,为人老实,手脚也勤快。” 沈克勤推荐的人!容嬷嬷的心猛地一沉。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阿贵和沈克勤——阿贵负责炖煮药膳,有机会在紫砂罐中下毒;而沈克勤作为推荐人,又一直对沈如澜的位置虎视眈眈,动机十足! 为了确认,容嬷嬷又私下找了几个与阿贵同屋的帮工询问。 其中一个帮工犹豫着说道:“嬷嬷,我想起一件事。前阵子我起夜,看到阿贵偷偷摸摸地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还听到他嘴里念叨着‘快了’、‘银子’之类的话。当时我以为他是在想老家的事,就没在意……” 容嬷嬷心中的疑团终于解开。 她立刻安排了两个心腹,暗中监视阿贵的一举一动,务必找出他与沈克勤勾结的证据。 沈克勤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 他见听雪轩防守严密,自己多次“探病”都被拦下,心中愈发不安——他不知道阿贵的毒下得如何了,也不知道沈如澜的病情是否如他所愿地恶化。 这日午后,沈克勤借口 “查看府里的炭火供应”,来到大厨房附近,趁着没人注意,对正在清洗碗筷的阿贵使了个眼色。 阿贵会意,借口去后院取水,跟了过去。 两人在偏僻的角落停下,沈克勤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了?沈如澜的病有没有加重?你怎么不加大剂量,让他快点……” “二爷,不可!”阿贵连忙打断他,声音带着几分恐惧,“那毒药剂量要是太大,容易被察觉!现在这样慢慢侵蚀,看起来就像自然发病,最安全。而且容嬷嬷最近查得紧,我连靠近听雪轩都难,更别说加大剂量了!” “你怕什么!有我在,出了事我担着!”沈克勤怒道,“再拖下去,夜长梦多!要是沈如澜缓过来,咱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阿贵还想争辩,却见沈克勤脸色铁青,只能不情愿地答应:“好吧……我再想想办法。” 两人不知道,他们的对话,被躲在不远处的容嬷嬷心腹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容嬷嬷追查下毒凶手的同时,盐运使司的师爷再次来到沈府。 这次,他带来了赵德贤的“亲切关怀—— 一封手书和一盒名贵的人参。 师爷将手书递给沈福,笑着说道:“我家大人听闻沈公子病重,心中十分牵挂,特意让小的送来这盒人参,给沈公子补补身子。另外,大人还说,年底盐课征收在即,若是沈公子身体实在不堪重负,大人愿意代为协调其他盐商,延缓几日缴纳,但……”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暗示:“大人也有难处,其他盐商对沈家独占大半引岸本就不满,若是想让他们同意延缓,沈家怕是要拿出些‘诚意’,安抚一下大家的情绪。” 沈福将手书和人参送到听雪轩,沈如澜接过手书,强撑着身体看完,气得一阵急咳,嘴角竟溢出一丝鲜血。 “无耻之尤!” 沈如澜咬着牙,将手书扔在一旁,对容嬷嬷道,“赵德贤这是趁火打劫!他以为我沈家快撑不住了,想借机压榨好处!回复他……就说我沈家还能支撑,盐课会按时缴纳,不劳他费心!” 容嬷嬷连忙递上温水,心疼地说道:“少爷,您别气,身体要紧。赵德贤的心思,老奴明白,咱们先稳住他,等找出凶手,治好您的病,再跟他算账!” 沈如澜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心中满是冰冷。 她没想到,在自己病重之际,不仅要应对家族内部的背叛,还要承受外部的压榨,这扬州盐商的江湖,果然是步步惊心。 莲花巷——苏家小院 苏墨卿看着窗外的雪花,心中满是牵挂。 这些日子,她总能听到关于沈如澜病重的流言,甚至有传言说沈如澜已经时日无多。 她再也按捺不住,不顾父亲苏文远担忧的目光,决定去沈府一趟——哪怕不能见到沈如澜,也要送上自己的一点心意。 苏墨卿连夜缝制了一个药枕,里面填满了安神助眠的薰衣草、合欢花、酸枣仁等药材,这些药材都是她特意去药铺挑选的,既能安神,又能缓解咳嗽。 次日一早,她抱着药枕,冒着风雪来到沈府大门外。 “麻烦通报一下容嬷嬷,就说苏墨卿求见,有东西想交给她。”苏墨卿对门口的护卫说道。 护卫认出了她,知道她是为沈府作画的画师,便进去通报。 容嬷嬷本不欲见她,可想起之前苏墨卿送来的枇杷膏并无问题,又念及她一片心意,最终还是走出了府门。 “苏姑娘,你来何事?” 容嬷嬷的语气带着几分疏离。 苏墨卿将药枕递过去,轻声道:“嬷嬷,这是我缝制的药枕,里面是安神助眠的药材,听闻公子病中夜不安寝,或许能稍作缓解。我绝无他意,只是想尽一点绵薄之力。”她的眼中满是纯粹的担忧,没有丝毫功利之心。 容嬷嬷看着这个清瘦倔强的姑娘,心中复杂万分。 她接过药枕,语气缓和了些:“苏姑娘有心了。少爷病中需静养,不便见客,这药枕我会转交给她。”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透露了一丝口风,“府中之事,有些复杂,但老奴会料理清楚,不会让少爷白白受苦。” 苏墨卿听出了话外之音,知道沈府内部出了问题,心中一紧,却也不敢多问,只是深深一礼:“拜托嬷嬷了。愿公子早日康复。”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她却丝毫未觉,心中只盼着沈如澜能平安度过难关。 曹府别院内,曹瑾正拿着一封密信,笑得合不拢嘴。 信是他派去沈府附近打探消息的人写的,里面详细描述了沈如澜病重、沈府人心惶惶、容嬷嬷加强防备等情况。 “哈哈哈!好!好!沈如澜这小子终于要不行了!”曹瑾将密信扔在桌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等他一死,沈家群龙无首,那老不死的沈秦氏根本撑不起大局,到时候沈家的家业,还有沈知微那个小美人,都得归我!” 周师爷在一旁附和道:“公子英明!联合了沈家二房,将那毒药给沈克勤,从内部下手。只要沈如澜一死,扬州盐市就没人能与公子抗衡,到时候您不仅能拿到沈家的引岸份额,还能借助曹家的势力,成为扬州盐商的龙头!” “说得好!”曹瑾更加得意,“再去打探!我要第一时间知道沈如澜的死讯!另外,准备一份厚礼,送到盐运使司,告诉赵德贤,若是沈家出了变故,我曹家愿意接手沈家的盐课,前提是他得把沈家的引岸份额分给我!” 周师爷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曹瑾看着周师爷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贪婪与狠毒。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掌控扬州盐市、坐拥沈家产业的场景,却不知道,沈府内,一场针对他和沈克勤的反击,正在悄然酝酿。 傍晚时分,容嬷嬷将所有调查到的线索——紫砂罐中的毒粉、老郎中的鉴定、阿贵的异常举动、沈克勤与阿贵的勾结,以及曹瑾的动向,一一禀报给沈老夫人和沈如澜。 沈老夫人听完,气得浑身发抖,险些晕厥,多亏容嬷嬷及时扶住。“孽障!真是家门不幸!沈克勤这个白眼狼,竟然勾结外人毒害自己的侄子!还有曹瑾那个小人,也在一旁煽风点火!” 老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澜儿,是祖母对不起你,没能护住你!” 沈如澜反而异常平静,只是脸色苍白,眼神冷得吓人。 她看着容嬷嬷,缓缓说道:“嬷嬷,多谢你找出真相。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你继续暗中监视阿贵和沈克勤,查清这毒药的来源,还有他们与曹瑾之间是否有更深的勾结。我要知道所有的敌人,然后……一击致命。”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另外,通知沈福,从今日起,暗中转移沈家的核心资产,尤其是账本和银票,以防沈克勤狗急跳墙。盐课方面,按原计划筹备,绝不能让赵德贤看出破绽。” “是!” 容嬷嬷躬身应道,眼中满是敬佩。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沈如澜依旧能保持冷静,运筹帷幄,不愧是沈家的继承人。 窗外的雪还在下,听雪轩的灯依旧亮着。 一场围绕着沈府的风暴,即将来临。 第13章 第十三章 将计就计 腊月初一,扬州城的雪终于停了,却迎来了更刺骨的寒风。 沈府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却挡不住府内外纷飞的流言——关于少东家沈如澜的病情,时而传“已油尽灯枯”,时而说 “靠人参吊着一口气”,如同这寒冬的天气般,让人捉摸不透。 沈克勤坐在自家书房的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眼神焦躁地盯着窗外。 庭院里的梅花落了一地,被寒风卷着打转,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心思——沈如澜明明看着已经撑不住了,族里那几位收了他好处的长老,也私下暗示“待沈如澜故去,便推举他暂代家主之位”,可偏偏沈如澜就吊着一口气,迟迟不肯咽下去。 更让他坐立难安的是,阿贵一早送来的消息:容嬷嬷最近查得越来越紧,大厨房那个装过毒药的紫砂罐,被单独收了起来,连清洗都由她的心腹亲自负责;阿贵几次想靠近听雪轩,都被护卫拦下,剩余的一点“相思断肠散”,被他藏在柴火堆深处,再也不敢拿出来。 “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沈克勤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 他起身在书房里踱步,越想越怕——万一沈如澜真的缓过来,或者容嬷嬷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他和阿贵都得完蛋! 他咬了咬牙,让人立刻去叫阿贵。 半个时辰后,阿贵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走进书房,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下:“二爷,您找我?” “起来!” 沈克勤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中的急切,“沈如澜那边到底怎么样了?你就没机会再下手?那剩下的药呢?不能一次全用下去,让他快点断气?” 阿贵脸色惨白,连连摇头:“二爷,真不行啊!听雪轩现在跟铁桶一样,护卫比以前多了一倍,连送水的丫鬟都要搜身!我根本靠近不了少爷的住处!而且……而且剩下的药也不多了,上次曹公子那边的人说,这‘相思断肠散’极难配制,要再拿药,得等他们从西南苗寨调货,至少还要半个月!” “半个月?等不了!”沈克勤低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现在就去联系曹瑾的人!跟他们说,加钱!不管多少银子,我都出!必须三天内拿到药!要是沈如澜撑到病愈,咱们俩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阿贵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违抗,只能颤声应道:“是……是!小的这就去联系!” 说完,便匆匆爬起来,低着头跑出了书房。 沈克勤看着阿贵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走到书架前,拉开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叠银票——这是他偷偷转移的沈家财产,是他最后的退路。 他摸着银票,心中暗暗祈祷:一定要快点拿到药,一定要让沈如澜死! 听雪轩内,炭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药味。 沈如澜靠在铺着软垫的引枕上,脸色苍白如纸,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喘息,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冷冽如寒冬的冰棱。 容嬷嬷站在床边,将方才监视到的沈克勤与阿贵的对话,一字不落地禀报给她:“少爷,二爷已经急了,逼着阿贵联系曹瑾的人要药,还说愿意加钱,三天内必须拿到。” 沈如澜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果然……曹瑾的手笔。他们沉不住气了,这就好办。” 她咳嗽了几声,容嬷嬷连忙递上温水,她喝了一口,缓了缓气息,继续道,“嬷嬷,你现在去办两件事。第一,放出风去,就说我昨夜咳血不止,大夫说怕是撑不过这两日了,让府里的人都知道。第二,找几个嘴碎的丫鬟,在大厨房附近闲聊,故意让阿贵听到——就说老夫人为了给我驱邪,特意请了城外玄妙观的张道长,三日后入府做法事,还说做法需要一件我日常贴身用的东西当‘法引’,才能彻底根除病祟。” 容嬷嬷眼中一亮,瞬间明白了沈如澜的用意:“少爷是想引阿贵上钩?他肯定担心那紫砂罐被当成‘贴身之物’拿去做法,会暴露毒药的痕迹,到时候定会想办法转移或销毁剩余的毒药!” “正是。”沈如澜的眼神愈发锐利,“阿贵胆小怕事,又被沈克勤逼得紧,听到要做法事,必然会慌。咱们只要盯紧他,等他去拿毒药的时候,就能人赃并获。另外,让沈福暗中盯着曹瑾的人,看看他们怎么给阿贵送药,顺藤摸瓜,把曹瑾的证据也拿到手。” “老奴明白!”容嬷嬷躬身应道,心中满是敬佩——少爷病成这样,还能如此冷静地布局,这份心智,难怪能撑起沈家的家业。 容嬷嬷刚要转身离开,沈如澜又开口道:“等等。” 她顿了顿,语气柔和了些,“苏姑娘那边……最近还有消息吗?” 容嬷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笑着答道:“老奴知道您惦记。苏姑娘这些日子,每天清晨都会托后门的老仆妇送些清淡的粥品或汤水过来,老奴都查验过了,没有问题,偶尔也会喂您吃一两口。您上次说那粥里有家常的味道,就是苏姑娘送的。” 沈如澜的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让老仆妇多费心,若是苏姑娘再来,不必拦着。” 容嬷嬷应了声 “是”,便转身退出了卧房,开始按沈如澜的吩咐布置。 盐运使司的书房内,赵德贤正拿着一份盐课清单,听师爷汇报各盐商的缴税进度。 当听到“沈家至今未缴盐课,且府中已请道士做法驱邪”时,他放下清单,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哦?沈家请道士了?看来沈如澜是真的不行了。”赵德贤捻着胡须,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容,“之前让你去催,他们还嘴硬,说沈如澜要亲自跟我谈。现在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师爷躬身道:“大人说得是。沈家群龙无首,正是咱们拿捏他们的好机会。不如再派小的去一趟沈府,给他们最后通牒——要么在让出苏州、松江两地盐引份额的文书上签字,要么就提高今年的‘捐输’数额,从五万两涨到八万两,否则年底盐课考核,咱们就给沈家定个‘滞纳’的罪名,到时候查封他们的盐场,名正言顺!” “好!就这么办!”赵德贤拍板决定,“你现在就去,态度强硬些,让他们知道,没有沈如澜,沈家什么都不是!若是他们还敢拖延,就把查封盐场的话撂出来,看他们怕不怕!” “是!小的这就去!”师爷躬身应道,立刻带着两名衙役,骑马直奔沈府。 半个时辰后,师爷来到沈府,被沈福领进了听雪轩外的偏厅。 他刚坐下,就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沈管家,我家大人有令,给沈家最后三日时间。要么签字让出苏州、松江的盐引份额,要么缴纳八万两‘捐输’,否则年底盐课考核,沈家不仅要加收五成罚金,还要查封盐场!你还是尽快把话带给沈老夫人,别等真到了那一步,后悔都来不及!” 沈福心中怒火中烧,却还是强压着怒气,转身走进卧房,将师爷的话禀报给沈如澜。 沈如澜听完,气得浑身发抖,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用手帕捂住嘴,咳完后,手帕上又添了几缕血丝。 她喘着气,眼中却闪过一丝狠厉:“告诉赵德贤……我沈如澜还没死!盐课之事,等我病愈,亲自去盐运使司跟他谈!他要是敢动沈家的盐场,我就去江宁巡抚衙门告他滥用职权、压榨盐商!让他掂量掂量!” 沈福看着沈如澜虚弱却坚定的模样,心中热血沸腾,立刻转身走出偏厅,将沈如澜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师爷。 师爷听完,脸色瞬间变了——他没想到沈如澜都病成这样了,还敢如此强硬! 他愣了愣,只能硬着头皮道:“好!我会把话带给大人!但沈管家,你们最好想清楚,别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便带着衙役,悻悻地离开了沈府。 赵德贤得知沈如澜的回复后,坐在书房里,眉头紧锁。 他有些摸不透沈家的底细了——难道沈如澜的病真的有转机?还是沈家宁愿鱼死网破,也不愿妥协? 他沉吟片刻,终究不敢冒然查封沈家的盐场——沈如澜若是真的去江宁巡抚衙门告状,他虽然有内务府的关系,却也会惹一身麻烦。 “罢了,先等等看。”赵德贤叹了口气,“若是三日后沈家还不妥协,再做打算。” 莲花巷的苏家小院里。 天还没亮,苏墨卿就已经起床了。 她守在灶台前,正小心翼翼地熬着一锅小米粥——小米是她特意去粮铺买的新米,熬粥时还加了少许红枣和山药,既能养胃,又能滋补身体。 这几日,她连续做着噩梦,梦中的沈如澜总是咳血不止,身形越来越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叶子。每次从梦中惊醒,她都泪湿枕巾,心中的牵挂也愈发强烈。 她不敢再去沈府大门外求见,怕给沈如澜添麻烦,便想出了一个办法——每日清晨,悄悄来到沈府后门外的僻静巷子,将熬好的粥品或汤水,交给一个面相慈祥的守门老仆妇。 她每次都会塞给老仆妇几枚铜钱,只求老仆妇能将食物设法送到听雪轩,不必说是谁送的。 老仆妇姓王,在沈府当差多年,见苏墨卿诚心诚意,又得了好处,便答应了下来。 今日,苏墨卿将熬好的小米粥装进食盒,用厚厚的棉絮裹好,确保粥品还是热的,然后提着食盒,悄悄走出了家门。 清晨的巷子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卷着落叶的声音。 苏墨卿走到沈府后门,果然看到王嬷嬷在等着她。 “苏姑娘,你来了。”王嬷嬷笑着接过食盒,“放心吧,我会悄悄送到听雪轩,交给容嬷嬷的。” “多谢王嬷嬷。”苏墨卿感激地说道,又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递给王嬷嬷,“这点心意,您收下。” 王嬷嬷推辞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下了,笑着道:“苏姑娘真是心善。我看少爷最近虽然病重,但精神似乎好了些,说不定很快就能好起来。” 苏墨卿心中一暖,连忙问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是啊,容嬷嬷昨天还跟我说,少爷能喝下半碗粥了呢。”王嬷嬷说道。 苏墨卿听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她又叮嘱了王嬷嬷几句,才转身离开了巷子。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想着沈如澜能喝下她熬的粥,心中的牵挂似乎减轻了些,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腊月初三,距离玄妙观张道长入府做法事还有一天。 沈府内的流言愈发逼真,连下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说少东家怕是真的撑不过这两日了。 深夜,大厨房一片漆黑,只有墙角的油灯还亮着一盏微弱的光。 阿贵躲在厨房外的拐角处,紧张地四处张望——他白天听到丫鬟们说,做法事需要少爷的贴身之物当“法引”,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个装过毒药的紫砂罐! 若是紫砂罐被拿去做法,罐壁上残留的毒药痕迹肯定会被发现,到时候他和沈克勤都得完蛋! 他咬了咬牙,趁着巡夜护卫走过的间隙,悄悄溜进了大厨房。 他熟练地走到柴火堆前,蹲下身,伸手在柴火堆深处摸索——那包剩余的“相思断肠散”,就藏在这里! 很快,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纸包,心中一喜,刚要将纸包拿出来,突然,厨房外亮起了几盏灯笼,刺眼的光线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拿下!”容嬷嬷的声音冰冷地响起,紧接着,几个健壮的家丁冲了进来,将阿贵按倒在地! 阿贵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纸包掉在地上,散开了里面的白色粉末。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家丁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容嬷嬷走进来,捡起地上的纸包,放在鼻尖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阿贵,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少爷的药膳中下毒!这包毒药,就是证据!” 阿贵面如土色,哭喊着道:“不是我!是二爷!是沈克勤逼我的!还有曹瑾!毒药是曹瑾给的!我是被逼的!” “是不是被逼的,到祠堂再说!”容嬷嬷冷声道,“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触!” 家丁们应了声“是”,架着阿贵,拖出了大厨房。 几乎在同一时间,沈克勤正在自家卧房里收拾细软——他见阿贵深夜没回来,心中隐隐不安,想先卷着银票逃跑。 可他刚打开房门,就看到几名沈府护卫站在门外,为首的正是沈福。 “二爷,容嬷嬷请您去祠堂一趟。”沈福的语气冰冷,没有丝毫客气。 沈克勤脸色惨白,知道事情败露,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护卫们上前,架着沈克勤,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 曹瑾在别院内正喝着酒,幻想着沈如澜死后,他如何吞并沈家的家业,如何逼迫沈知微就范。 突然,他的师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脸色惨白:“公子!不好了!出事了!” “慌什么!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曹瑾不满地说道。 “是……是咱们跟沈克勤、阿贵联系的那个中间人,昨夜…… 昨夜失足落水身亡了!”周师爷喘着气说道。 曹瑾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说什么?中间人死了?怎么死的?是意外吗?” “不知道!”周师爷摇着头,“官府说是意外落水,可我觉得不对劲!那中间人水性很好,怎么可能会失足落水?而且……而且就在昨天,阿贵还跟他联系过,要咱们尽快送药!现在中间人死了,肯定是沈家干的!他们肯定查到什么了!” 曹瑾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衫。 他知道,中间人一死,线索就断了,但沈家既然能找到中间人,说不定也查到了他头上!沈如澜根本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一直在暗中调查! “废物!都是废物!”曹瑾又惊又怒,一脚踢翻了身边的桌子,“现在怎么办?沈家要是有证据指向我,我该怎么办?” 周师爷也慌了神,连忙道:“公子,咱们现在不能慌!中间人死了,沈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您!咱们现在要做的,是立刻切断跟沈克勤、阿贵的所有联系,把之前跟他们往来的书信、银票都烧掉!只要没有证据,沈家就奈何不了您!” 曹瑾如梦初醒,连忙道:“对!快!把所有跟沈克勤、阿贵有关的东西都烧掉!还有,让人去沈府附近打探消息,看看沈克勤和阿贵怎么样了!” 周师爷应了声“是”,立刻转身去安排。 曹瑾坐在椅子上,心中满是恐惧和不甘——他差一点就能除掉沈如澜,吞并沈家的家业,可现在,不仅计划失败,还可能引火烧身!他暗暗发誓,若是这次能逃过一劫,一定要让沈如澜付出代价! 沈府祠堂内,气氛肃杀。 沈如澜虚靠着椅背,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沈克勤和阿贵。 沈克勤面如死灰,低着头,不敢看沈如澜。 阿贵则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哭喊着“饶命”。 容嬷嬷将搜出的毒药和阿贵的供词呈上:“少爷,阿贵已经全部招了。毒药是曹瑾通过中间人提供的,二爷许诺阿贵五百两银子,让他在少爷的药膳中下毒。阿贵还招认,二爷偷偷转移了沈家在城外的两处田庄,卖了三万两银子,藏在他的书房暗格里。” 沈如澜的目光落在沈克勤身上,声音虚弱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二叔,你是沈家的血脉,父亲在世时待你不薄,老夫人更是事事偏袒你,你怎能为了家产,做出这等弑亲下毒的勾当?” 沈克勤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却还想狡辩:“如澜,我……我是一时糊涂!是曹瑾!是曹瑾逼我的!他说只要你死了,就帮我坐稳家主之位,还会给我十万两银子!我……我鬼迷心窍,才会被他蛊惑啊!” “蛊惑?”沈如澜冷笑一声,咳嗽了几声,气息愈发不稳,却依旧字字清晰,“你转移田庄、拉拢族老、催促阿贵下毒,哪一件不是你主动为之?事到如今,你还想将罪责推给别人,真是可笑!” 她顿了顿,看向一旁哭得撕心裂肺的阿贵,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威严:“阿贵,你本是穷苦人家出身,沈府收留你,给你饭吃、给你工钱,你却为了五百两银子,害我性命。若不是你主动招认,我或许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念在你并非主谋,且有悔过之心,我可以饶你一命,但你必须将曹瑾如何与你联系、如何提供毒药、以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曹瑾的阴谋,一一写下来,作为指证他的证据。” 阿贵闻言,立刻停止了哭喊,连连磕头:“多谢少爷饶命!多谢少爷饶命!小的一定如实招来!曹瑾的师爷是通过城南的‘悦来茶馆’跟我联系的,每次送药都会用黑色的油纸包好,放在茶馆后院的老槐树下……小的知道的都告诉您!” 沈如澜点了点头,对沈福道:“带阿贵下去,给他纸笔,让他仔细写。写完后,将他送到城外的庄子上看管起来,不许他与任何人接触。” “是!”沈福应道,然后带着阿贵离开。 祠堂内只剩下沈如澜和容嬷嬷,以及依旧跪在地上的沈克勤。 沈如澜看着沈克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他犯下的罪行,却无法饶恕。 “二叔,”沈如澜缓缓开口,“你犯下的错,不是一句‘糊涂’就能抵消的。按照沈家的家规,弑亲者当逐出家门,永世不得踏入扬州半步。但念在祖母年事已高,经不起打击,我暂且饶你一命,将你禁足在祠堂偏院,每日抄写《孝经》一百遍,反省己过。若是你再敢有任何异动,或是让祖母知道此事,休怪我无情!” 沈克勤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多谢如澜!多谢侄子手下留情!我一定好好反省,再也不敢犯错了!” 容嬷嬷看着沈克勤的模样,眼中满是鄙夷,却也知道沈如澜是为了老夫人着想,便上前道:“二爷,跟老奴走吧,去祠堂偏院。” 沈克勤连忙爬起来,跟着容嬷嬷离开。 祠堂内终于恢复了寂静。 沈如澜靠着,闭上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解决了沈克勤和阿贵,还有曹瑾这个最大的隐患没有清除。 虽然中间人已死,曹瑾销毁了证据,但只要阿贵的证词还在,就有机会将曹瑾绳之以法。 “嬷嬷,”沈如澜睁开眼睛,对刚回来的容嬷嬷道,“你让人将阿贵写的证词收好,妥善保管。另外,派几个可靠的人,暗中监视曹瑾的动向,看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还有,通知沈福,明日一早,将沈克勤转移田庄的三万两银子追回,归还给沈家库房。” “老奴明白!”容嬷嬷应道,“少爷,您刚发了这么大的火,又说了这么多话,肯定累了,快回房间歇歇吧。老奴去给您端碗燕窝粥来,补补身子。” 沈如澜点了点头,任由容嬷嬷将自己带回卧房,上床放平,盖上锦被。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苏墨卿的身影——这些日子,若不是苏墨卿送来的粥品和汤水,她或许撑不过这艰难的时光。等这件事了结后,她一定要好好谢谢苏墨卿。 次日清晨,沈府内的气氛依旧紧张,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压抑。 沈克勤被禁足在祠堂偏院,阿贵被送往城外庄子,府里的下人再也不敢私下议论少东家的病情,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容嬷嬷端着一碗燕窝粥走进卧房,笑着对沈如澜道:“少爷,您看谁来了?” 沈如澜睁开眼睛,顺着容嬷嬷的目光看去,只见苏墨卿提着一个食盒,站在卧房门口,脸上带着几分羞涩和担忧。 “苏姑娘?”沈如澜有些惊讶,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你怎么来了?” 苏墨卿走进卧房,将食盒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轻声道:“我……我听说公子的病情有所好转,便想着来看看您。这是我熬的银耳莲子羹,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容嬷嬷笑着道:“少爷,苏姑娘可是有心了,每天都给您送粥品汤水,您快尝尝吧。老奴去外面守着,不打扰你们。”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卧房,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卧房内只剩下沈如澜和苏墨卿。苏墨卿打开食盒,将银耳莲子羹盛在碗里,递到沈如澜面前:“公子,小心烫。” 沈如澜接过碗,看着碗中晶莹剔透的银耳和饱满的莲子,心中满是感动。 她舀了一勺,放在嘴边,温热的汤水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甜味,驱散了口中的药味。 “很好吃,”沈如澜笑着道,“多谢苏姑娘。” 苏墨卿看着沈如澜的笑容,脸颊微微泛红,轻声道:“公子喜欢就好。只要公子能早日康复,我就放心了。” 沈如澜看着苏墨卿羞涩的模样,心中一动,轻声道:“苏姑娘,等我病愈后,想请你帮我画一幅画,不知你是否愿意?” 苏墨卿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愿意!公子想画什么,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想画一幅《雪中寒梅图》,”沈如澜道,“梅花耐寒,象征着坚韧不拔。我希望自己能像梅花一样,挺过这艰难的时光。也希望……能与苏姑娘一起,欣赏这幅画。” 苏墨卿闻言,脸颊更红,却还是勇敢地抬起头,看着沈如澜的眼睛,轻声道:“好,我一定画出最好的《雪中寒梅图》,等公子病愈,一起欣赏。” 沈如澜看着苏墨卿眼中的坚定和温柔,心中满是暖意。 她知道,有苏墨卿的陪伴,无论未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能勇敢地面对。 第14章 第十四章 迅速反击 腊月廿八,扬州城的年味渐浓。 街头巷尾挂起了红灯笼,摊贩们吆喝着售卖年货,可扬州盐商圈子里的气氛,却因一则消息变得沸腾——沈府传出,卧床两月、被传“油尽灯枯”的沈如澜,竟奇迹般“病愈”了! 这消息像一道惊雷,炸得整个扬州城都动了。 有人震惊,有人怀疑,更有人暗自捏了把汗——那些曾觊觎沈家产业、落井下石的人,此刻都开始盘算,该如何面对这位 “死而复生” 的沈家继承人。 沈如澜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件素色锦袍,虽然依旧清瘦,但脸色已恢复了些许血色,眼神也变得锐利而沉静。 容嬷嬷正为她沏着茶,看着自家少爷终于好转,眼中满是欣慰。 “嬷嬷,外面的动静怎么样了?”沈如澜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语气平静。 容嬷嬷笑着答道:“少爷,您这‘病愈’的消息一出来,整个扬州城都炸了!盐运司的赵大人听说后,惊得差点摔了茶盏;曹瑾在别院里发了好大的火,还派人四处打探消息;还有那些之前跟着曹瑾、想分沈家引岸的小盐商,现在都缩着不敢露头了!” 沈如澜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意料之中。他们以为我死了,就能吞了沈家,现在我好了,他们自然慌了。” 她能顺利“病愈”,并非侥幸。 自抓到阿贵、查清毒药后,容嬷嬷便立刻请城外的老郎中开了解毒方子,又用名贵药材调理;加上她年轻底子好,断了毒药后,身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只是为了麻痹敌人,她一直对外隐瞒,直到时机成熟,才放出 “病愈” 的消息。 “对了少爷,”容嬷嬷忽然想起什么,“二房那边,自从二爷被关在祠堂后,二奶奶就天天来听雪轩求见,想为二爷求情,您看……” 沈如澜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必见。沈克勤勾结外人、毒害族人,按族规本应逐出宗族,永不得入扬州。念在血脉亲情,才将他关在祠堂,已是最大的仁慈。告诉二婶,安分守己些,否则,连她和知微妹妹,都要受牵连。” 容嬷嬷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回话。” 沈如澜看着窗外,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温暖而明亮。 她知道,“病愈” 只是开始,接下来,该轮到她反击了。 . 赵德贤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茶盏微微晃动,茶水溅出了几滴。 他刚从师爷口中得知沈如澜“病愈”的消息,整个人都懵了——前几日他还在盘算,等沈如澜一死,就趁机压榨沈家,吞了他们的盐引份额,可现在,沈如澜竟然好了! “怎么可能?!”赵德贤猛地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前几日不是还说,沈如澜咳血不止,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吗?怎么突然就好了?是不是沈家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想骗我们放松警惕?” 师爷躬身道:“大人,应该不是假消息。小的派人去沈府附近打探,看到沈如澜的贴身丫鬟去济仁堂抓药,说少爷已经能下床走动,还处理了几桩盐务。而且,沈府的护卫也撤了不少,看起来确实是好转了。” 赵德贤沉默了。 他想起前几日派师爷去沈府下最后通牒,逼迫沈家让出盐引、提高 “捐输”,现在想来,真是悔不当初——若是沈如澜记仇,日后在盐课、引岸之事上给他们使绊子,麻烦可就大了。 “不行,得想办法转圜。”赵德贤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沈如澜这小子,年纪不大,手段却狠,不能得罪死。你立刻备一份厚礼,以‘慰问’的名义去沈府,态度放谦卑些,就说之前是本官心急,怕耽误盐课,才多有冒犯,请他海涵。” 师爷连忙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准备!” 赵德贤看着师爷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沈如澜能看在盐运司的面子上,别太过计较。 曹瑾在别院内,正对着手下发脾气。 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瓷器,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怒火。 “废物!都是废物!”曹瑾一脚踢翻了身边的桌子,“沈如澜怎么可能好?!那‘相思断肠散’不是说无解吗?是不是你们拿了假药骗我?!” 手下们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公子,小的们不敢啊!那药是从西南苗寨特意弄来的,绝对是真的可能……可能是沈如澜命大,或者找到了什么解药……” “命大?”曹瑾冷笑一声,眼中满是怨毒,“我看是沈克勤那个废物办事不利!还有那个阿贵,现在人在哪里?是不是被沈家抓了?” “公子,阿贵失踪了,沈克勤也被关在沈家祠堂,咱们的中间人也死了,现在所有线索都断了……”手下小声说道。 曹瑾心中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掉进了沈如澜的圈套——从下毒到“病愈”,或许都是沈如澜故意设计的,目的就是引他上钩,抓住他的把柄! “不行,得赶紧想办法!”曹瑾跌坐在椅子上,脑中飞速盘算,“沈家现在肯定有证据,要是他们把证据交给京里的御史,咱们曹家就完了!快,去把咱们在扬州的产业都盘点一下,能卖的赶紧卖,把银子转移走,万一出事,还有退路!” 手下们连忙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曹瑾看着手下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是恐惧和不甘。 他差一点就能除掉沈如澜,吞了沈家的家业,可现在,不仅计划失败,还可能引火烧身。 他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沈如澜,你等着,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沈如澜“病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顿沈府内务。 她以“沈克勤勾结外人、安插亲信”为由,下令清查沈府在各大盐场、漕运码头、分号的管事,将沈克勤安插的人全部调离核心岗位,换上了一批忠诚可靠的老人。 这日,沈如澜坐在书房,召见了负责漕运的张掌柜。 张掌柜是沈家的老人,忠心耿耿,却因沈克勤的排挤,一直被边缘化。 “张叔,”沈如澜看着张掌柜,语气温和,“之前漕运的事,让你受委屈了。现在沈克勤倒了,漕运这块,还得靠你多费心。” 张掌柜激动地躬身道:“少爷放心!老奴定不辜负少爷的信任,定会把漕运打理得井井有条,绝不让外人钻了空子!” 沈如澜点了点头,递给张掌柜一份文书:“这是漕帮刘三爷送来的信,说想重新与咱们沈家合作,还愿意降低两成运费。你去跟他谈,就说合作可以,但必须保证漕运安全,若是再出现‘意外’,沈家就转与水运帮合作。” “是!老奴明白!” 张掌柜接过文书,躬身退下。 随后,沈如澜又召见了负责盐场的李掌柜、负责账目的王先生,一一安排事务。 经过一番清洗,沈府内部的风气为之一肃,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少东家,不仅手段狠,还极有能力,沈家的天,依旧由她撑着。 三日后,盐运使司的师爷带着一份厚礼,来到了沈府。 沈如澜在书房接见了他。 师爷一进门,就满脸堆笑,躬身道:“沈公子,恭喜您大病初愈!我家大人特意让小的送来些滋补药材和古玩,给公子贺喜,还请公子笑纳。” 沈如澜坐在主位上,淡淡一笑:“师爷客气了。赵大人有心了,礼物我收下,替我谢过赵大人。” 师爷连忙道:“公子客气!前番小的来沈府,言语间多有冒犯,都是小的办事不利,还请公子海涵。我家大人说了,盐课乃国之大事,之前也是怕耽误了朝廷的差事,才心急了些,绝非有意针对沈家。” 沈如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师爷言重了。赵大人也是为了公务,沈某明白。如今我病愈了,盐课之事,定会尽快处理,不会耽误朝廷的差事。” 师爷见沈如澜没有追究的意思,心中松了口气,连忙道:“公子深明大义!关于之前商议的引岸份额和‘捐输’之事,我家大人说,全凭公子做主,只要能确保盐课足额上缴,一切都好说。” 沈如澜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引岸份额,就按之前议定的七成办;‘捐输’数额,也依之前所说的五万两。赵大人既然给了沈家面子,沈家也不会让赵大人为难。” 师爷大喜过望:“多谢公子!小的这就回去禀报大人,定让大人放心!” 送走师爷后,容嬷嬷走进来,疑惑地问道:“少爷,您怎么不趁机多要些好处?赵德贤之前那么逼迫您,现在您好了,正好可以拿捏他一下。” 沈如澜摇了摇头:“赵德贤是盐运使,握有盐课、引岸的大权,若是把他逼急了,对沈家没有好处。现在给他一个台阶下,既显示了沈家的气度,又能稳住他,让他不敢再轻易招惹沈家,这才是长远之计。” 容嬷嬷恍然大悟:“少爷考虑得周全!” 就在沈如澜整顿内务、应对赵德贤的同时,永盛镖局的林潇押镖归来,带回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林震南拿着林潇带来的密信,匆匆来到沈府。 沈如澜在书房接见了他。 “沈公子,恭喜大病初愈!”林震南躬身道,随即递上密信,“这是小女在京城打探到的消息,事关曹家,公子务必看看。” 沈如澜接过密信,仔细阅读起来。 信中写道:曹家在江宁织造府的亏空已达五十万两,被御史多次弹劾;皇上对曹家已有不满,暗中派御史收集曹家在江南巧取豪夺、干涉盐务的罪证;曹瑾在京城四处钻营,却无人愿意与其合作,处境艰难。 沈如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太好了!这真是天赐良机!曹瑾一直想吞沈家的产业,现在曹家自身难保,正是反击他的好时机!” 她立刻对沈福道:“沈福,你立刻去取笔墨,我要修几封信,分别送给京中与沈家有旧的几位大人,将曹瑾在扬州谋害盐商、强占盐引、使用阴毒手段的证据,巧妙地透露给正在调查曹家的御史。记住,证据要隐晦,不能让人看出是沈家所为。” “是!” 沈福连忙去准备笔墨。 林震南看着沈如澜,心中暗暗佩服:“沈公子运筹帷幄,曹瑾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沈如澜笑了笑:“还要多谢林总镖头和林姑娘,若不是你们带来的消息,沈家也不会这么快找到反击的机会。” “公子客气!”林震南道,“永盛镖局与沈家合作多年,沈家安好,永盛镖局才能安稳。日后若有需要,公子尽管吩咐!” 沈如澜并未满足于暗中收集证据,她还在商业上给了曹瑾致命一击。 她故意放出风声,说沈家因前番变故,资金周转困难,有意出让江淮地区的盐引份额——江淮地区是盐商的富庶之地,盐引份额利润极高,是所有盐商都觊觎的一块肥肉。 消息很快传到了曹瑾耳中。 曹瑾正因曹家的亏空被家中催促,又急需银子填补自己的窟窿,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动了心。 他不顾手下的劝阻,认为这是吞掉沈家产业的最后机会,便立刻派人联系沈府,表达了购买盐引份额的意愿。 沈如澜见曹瑾上钩,便故意让手下“为难”了几日,最终“勉强”同意以“优惠”价格,将江淮地区的十份盐引份额转让给曹瑾,要求曹瑾在三日内付清十万两银子。 曹瑾大喜过望,认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立刻四处借贷,甚至不惜以高利贷的方式,凑齐了十万两银子,买下了盐引份额。 可当他拿到盐引份额,派人去对应的盐场调盐时,才发现自己掉进了陷阱——这些盐引对应的盐场,因今年雨水过多,产量骤减,根本无法满足需求;而且运输路线需经过苏北的黑风岭,那里是山贼的地盘,运输成本极高,风险极大,根本无利可图。 曹瑾这才明白,自己被骗了! 他气得暴跳如雷,却已骑虎难下——十万两银子是高利贷,若是无法按时偿还,不仅自己会被债主追杀,曹家也会受到牵连。 “沈如澜!我跟你不共戴天!”曹瑾在别院内疯狂嘶吼,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苏墨卿从市井传闻中得知沈如澜病愈的消息,悬了两个月的心终于落下。她站在窗前,看着院中初开的梅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些日子,她每天清晨都会悄悄给沈府送粥,现在沈如澜好了,她也终于可以停止这份“秘密”的关怀。 她知道,沈如澜是沈家的继承人,而自己只是一个清贫的画师,两人之间隔着天壤之别,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只能深埋心底。 “卿儿,在想什么?”苏文远走到女儿身边,温和地问道。 苏墨卿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爹。只是听说沈公子病愈了,替他高兴。” 苏文远看着女儿,眼中满是了然,却没有点破。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沈家那位公子,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身处高位,难免身不由己。你能认清自己的位置,爹很欣慰。” 苏墨卿点了点头,心中虽有一丝失落,却也平静了许多。 她拿起画笔,重新坐在画案前,开始描绘窗外的梅花。她知道,沈如澜有他的江湖,而自己的世界,就在这笔墨纸砚之间。 沈克勤被关在祠堂偏院,已经快一个月了。 每日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听着祠堂的钟声,他的精神几近崩溃。 他曾多次想向沈如澜求饶,却都被护卫拦下。 这日,沈如澜终于来到祠堂偏院。 沈克勤看到他,立刻扑上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如澜!侄子!我错了!我是鬼迷心窍!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沈如澜站在他面前,眼神冰冷,没有丝毫同情:“二叔,你勾结曹瑾,毒害族人,企图夺取沈家产业,按族规,本应逐出宗族,永不得入扬州。念在你是沈家血脉,又是知微妹妹的父亲,我饶你一命,将你送往城外的田庄看守,永世不得回扬州核心。这是沈家对你最后的仁慈,若是再敢生事,休怪我无情。” 沈克勤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局,连忙磕头:“多谢侄子!多谢侄子!我一定好好看守田庄,再也不敢生事!” 随后,沈福带着两名护卫,将沈克勤送往城外的田庄。 沈克勤离开扬州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他回头望了一眼沈府的方向,眼中满是悔恨,却已无力回天。 腊月三十,除夕。 沈府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景象。 经过一场风波,沈家终于恢复了平静。 内患已清,曹瑾陷入财务泥潭,即将面临京中的弹劾;赵德贤收敛了野心,不敢再轻易招惹沈家;漕帮、盐场、分号都已整顿完毕,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沈如澜站在书房窗前,看着院中燃放的烟花,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这场危机,让她明白了人心的复杂,也让她更加成熟、坚韧。 第15章 第十五章 重掌航舵 乾隆二十一年,正月。 扬州城的年味尚未完全消散,运河畔的盐商宅邸便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忙。 沈府门前的红灯笼依旧高悬,却少了几分节庆的热闹,多了几分历经风波后的沉稳。 沈如澜站在听雪轩的窗前,望着院中抽芽的腊梅,指尖轻轻摩挲着窗棂——这场围绕着她的阴谋虽已落幕,但扬州盐市的暗涌,从未停歇。 沈如澜的 “病愈”,像一颗定心丸,稳住了沈府上下浮动的人心。 但容嬷嬷深知她身体底子受损,每日严格控制她处理事务的时间,连账本都只允许她看一个时辰,其余时间必须卧床静养。 可沈如澜清楚,盐商之家的掌舵人,没有太多喘息的余地——曹瑾的威胁尚未完全解除,赵德贤的觊觎仍在,沈家的产业,需要她亲手牢牢掌控。 这日清晨,沈如澜刚用过早膳,沈福便捧着一叠文书走进来,躬身道:“少爷,这是曹瑾那边的最新消息,还有西洋商人的贸易账目,您过目。” 沈如澜接过文书,先翻开关于曹瑾的密报。 密报上写着:曹瑾因问题盐引之事,被盐运使司罚缴了五万两白银,又因资金链断裂,不得不抵押江宁的两处宅院,如今焦头烂额,连扬州的别院都很少去了;京中御史已递上弹劾曹家亏空织造府公款的奏折,虽暂未得到皇上批复,但曹家圣眷已衰,不少往日巴结曹家的官员,都开始与曹家划清界限。 “看来曹瑾短期内是掀不起风浪了。”沈如澜放下密报,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不必再额外出手,让他自生自灭即可。沈福,你派个人去京城,盯着御史台和内务府的动向,若有曹家失势的消息,立刻回报——咱们要等一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彻底断了他反扑的可能。”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沈福躬身应道。 沈如澜又翻开西洋商人的贸易账目。 账目显示,一批来自法兰西的玻璃器皿和自鸣钟,已从广州港出发,预计下月抵达扬州;而沈家运往南洋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已顺利抵达马尼拉,利润比预期高出三成。 她微微点头,对沈福道:“通知负责海关事务的王掌柜,让他提前打点,确保法兰西的货物到港后能顺利通关,避免被海关刁难;南洋那边,让分号的人再追加一批茶叶,春季新茶上市,正好能卖个好价钱。” “老奴明白!”沈福一一记下。 “对了,漕帮刘三爷那边,近来可有动静?”沈如澜忽然问道。 前番漕帮因曹瑾挑拨,想提高运费,后来被沈如澜压下,她需确认漕帮是否安分。 沈福连忙答道:“回少爷,刘三爷近来安分得很。上次事后,他亲自来府中赔罪,还送了十船上好的漕米;运费也恢复了之前的价格,甚至还主动降了一成,说是给少爷赔不是。” 沈如澜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刘三爷倒是识时务。” 她沉吟片刻,继续道,“给刘三爷送张帖子,三日后,我在‘望江楼’设宴,请他赴宴。就说感谢他前番‘仗义执言’,维护漕运秩序。” 沈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既是安抚漕帮,也是提醒刘三爷,沈家虽经风波,却依旧有掌控局面的能力,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老奴这就去办!” 盐运使司的书房内,赵德贤正拿着沈家送来的盐课缴银凭证,脸色复杂。 凭证上的数额分文不少,甚至连之前他暗示的“捐输”,沈家也按约定缴纳了三万两,不多不少,正好卡在他能接受的底线。 “沈如澜这小子,倒是越来越难拿捏了。”赵德贤放下凭证,对师爷叹道。 前番沈如澜病重时,他本想趁机压榨沈家,夺取更多盐引份额,却被沈如澜强硬顶了回来;如今沈如澜“病愈”,曹家又失势,他没了牵制沈家的筹码,只能暂时收敛心思,维持表面上的官商“和睦”。 师爷躬身道:“大人,沈家如今势头正盛,又与永盛镖局结盟,咱们暂时不宜与他们硬碰硬。不如先放一放沈家,从其他盐商身上下手——城南的李家、城西的王家,近来都有滞纳盐课的迹象,咱们正好可以借机敲打敲打,捞些好处。” 赵德贤眼前一亮,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沈家不好惹,其他盐商可没这么硬的后台。你去安排一下,明日就去李家和王家催缴盐课,态度强硬些,让他们知道,盐运使司的规矩,不是摆设!” “是!小的这就去办!” 师爷躬身退下。 赵德贤看着窗外,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他知道,只要沈如澜还在,沈家就难以撼动;但他也不会就此放弃——他会耐心等待,等下一个机会出现,再对沈家下手。 三日后,扬州城外的“望江楼”内,一场特殊的宴席正在举行。 沈如澜坐在主位,左手边是永盛镖局的总镖头林震南,右手边是漕帮的刘三爷,沈福和林潇则坐在下手。 “刘三爷,前番漕运之事,多有误会,今日请您来,是想给您赔个不是。” 沈如澜端起酒杯,对刘三爷举了举,“这杯酒,我敬您,祝您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刘三爷连忙端起酒杯,陪着笑脸道:“沈少爷客气了!前番是我糊涂,听了外人的挑拨,差点坏了咱们的交情,该赔罪的是我才对!”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如澜微微一笑,也饮尽杯中酒。 她知道,刘三爷是个见风使舵的人,只要沈家有足够的实力,他就不敢轻易背叛。 宴席过半,沈如澜转向林震南,语气诚恳地说道:“林总镖头,前番曹家派人劫镖,多亏您和林姑娘奋力护镖,才保住了沈家的货物;后来又劳烦林姑娘去京城打探消息,帮了沈家大忙。这杯酒,我敬您父女,感谢您二位的相助!” 林震南连忙起身,拱手道:“沈少爷言重了!护镖是永盛镖局的本分,打探消息也是举手之劳。沈家与永盛镖局合作多年,本就该互相扶持!” 林潇也跟着起身,端起酒杯,对沈如澜举了举:“沈少爷,客气话就不必说了。日后沈家若有需要,永盛镖局必不推辞!” 沈如澜看着林潇,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位林姑娘虽为女子,却有男子般的豪爽与胆识。 宴席结束后,沈如澜与林震南签订了一份长期合作契约——沈家南北所有货运,均由永盛镖局负责护送,运费按市价的九成计算。 这份契约,不仅是一桩互利共赢的生意,更标志着沈家将永盛镖局这股重要的民间武力,纳入了自己的关系网络,进一步巩固了沈家在扬州的地位。 . 莲花巷的苏家小院里,气氛异常沉重。 苏文远的病情虽因之前用了沈如澜送的老山参,稳定了一段时间,但近日又突然恶化,咳嗽加重,甚至连下床都变得困难。 苏墨卿请大夫来看过,大夫说需要用名贵的药材吊着,可家中的积蓄早已告罄,连抓普通药材的钱都快没有了。 这日,“墨香斋”的陈掌柜亲自来到苏家小院,看着病榻上的苏文远,叹了口气,对苏墨卿道:“苏姑娘,你父亲的病不能再拖了。我这次来,是想给你指条路——我可以预付你五十两银子,你只要多画些畅销的题材,比如富贵牡丹、多子石榴、百子图之类的,这些画在盐商和官员家眷中很受欢迎,能卖个好价钱。” 苏墨卿看着画案上未完成的《墨兰图》,眉头紧紧皱起。她素来偏爱画兰竹,觉得兰竹有君子之风,象征着清高与风骨;而陈掌柜让她画的富贵牡丹、多子石榴,虽华丽富贵,却少了几分清雅,不是她喜欢的题材。 “陈掌柜,我……”苏墨卿想拒绝,可看着病榻上父亲痛苦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陈掌柜看出了她的犹豫,苦口婆心地劝道:“苏姑娘,我知道你喜欢画兰竹,可兰竹卖不上价啊!你父亲还等着钱治病,总不能为了所谓的风骨,眼睁睁看着你父亲受苦吧?画那些富贵题材,只是换个题材而已,又不是让你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苏墨卿沉默了。 她知道陈掌柜说得对,父亲的病不能再拖了,可让她放弃自己喜欢的兰竹,去画那些迎合市场的题材,她心中实在不愿。 她站在画案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墨兰图》,又看看病榻上的父亲,内心陷入了激烈的挣扎——是坚持自己的风骨,还是向现实低头? 最终,她咬了咬牙,对陈掌柜道:“陈掌柜,我答应您。您先预付我二十两银子,我这就开始画,三日之内,定能给您画好两幅富贵牡丹图。” 陈掌柜闻言,脸上露出了笑容:“好!苏姑娘果然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二十两银子你先拿着,不够再跟我说!”说完,便从袖中掏出二十两银子,递给苏墨卿。 苏墨卿接过银子,心中却满是苦涩。 她看着画案上的《墨兰图》,轻轻叹了口气,将其收了起来,然后拿出新的宣纸,研墨调色,准备画那幅她并不喜欢的富贵牡丹图。 几日后,苏墨卿如约画好了两幅富贵牡丹图,送到了“墨香斋”,换回了剩余的三十两银子。 她拿着银子,先去药铺给父亲抓了药,又买了些滋补的食材,才匆匆赶回苏家小院。 可看着父亲喝下汤药后依旧痛苦的模样,苏墨卿心中的郁结却越来越深。 她画惯了兰竹的清雅,突然画牡丹的浓艳,只觉得笔下的牡丹失去了灵气,满纸都是铜臭味。 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的心情,便想出去走走,缓解一下心中的烦闷。 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沈府附近。 看着沈府巍峨的门楼,她心中五味杂陈——她感激沈如澜的帮助,却也明白两人身份悬殊,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望着,像一个局外人。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沈府门前,轿帘掀开,沈如澜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缠枝莲纹暗花缎长袍,外罩一件石青色团云纹漳绒马褂,并未戴帽。额前至鬓角剃得十分光洁,泛着青色,头后半部的头发则精心梳拢,编成一根乌黑紧实的长辫,油光水滑地垂落身后,更显得眉目清朗、额角开阔。 身形虽依旧清瘦,面色却较病中红润了许多,通身上下透着一股沉静从容的气度。 沈如澜刚走下马车,目光无意间扫过远处的街巷,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踌躇孤单的身影。 是苏墨卿!数月不见,她似乎更清瘦了,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愁绪,像一朵在寒风中独自绽放的兰花,惹人怜爱。 沈如澜脚步一顿。 她本该直接进府,处理堆积的事务,但看着那样的苏墨卿,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对身旁的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径自走向沈府的侧门,并未回望。 不一会儿,一个名叫春儿的丫鬟快步走到苏墨卿面前,福了一礼,语气恭敬地说道:“苏姑娘,我家少爷说,日前清理书房,寻出几本前朝失传的绣像画谱,于工笔人物颇有益处,放在府中也是蒙尘。听闻姑娘精于此道,若姑娘得闲,可随奴婢去藏书阁一观,或可借鉴。” 苏墨卿怔住了。 这个借口蹩脚又突兀,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沈如澜的好意——他看出了她的困境,却不愿用施舍的方式伤害她的尊严,便以画谱为借口,给她一个靠近的理由。 她犹豫了片刻。 对古画谱的渴望,以及心底那份压抑已久的、想再见沈如澜一面的冲动,终究战胜了顾虑。 她抬起头,对春儿低声道:“……有劳姐姐引路。” 春儿笑着点了点头,带着苏墨卿从侧门走进了沈府,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藏书阁内,依旧安静得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 沈如澜已等在那里,并未坐在主位,而是闲适地倚在一个书架旁,手中拿着一卷《清明上河图》的摹本,看得正入神。 听到脚步声,沈如澜抬起头,看到苏墨卿走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放下书卷,迎了上去:“苏姑娘,冒昧相邀,勿怪。” 苏墨卿连忙敛衽行礼,声音有些紧张:“公子言重了。多谢公子惦念,还特意寻来画谱给我看。” 她敢抬头,心跳得厉害,连脸颊都开始发烫。 沈如澜笑着摇了摇头,引她到画案前:“不过是偶然寻到的旧物,与其放在府中蒙尘,不如给懂它的人看,也算是物尽其用。” 画案上,果然放着三本装订精美的古画谱,分别是《历代帝王图》《簪花仕女图》和《韩熙载夜宴图》的绣像摹本,纸张泛黄,一看便知是年代久远的珍品。 苏墨卿拿起一本《簪花仕女图》的画谱,轻轻翻开,眼中立刻露出了惊叹的神色——画谱上的仕女,线条细腻流畅,色彩淡雅清丽,细节处的衣纹、首饰都描绘得栩栩如生,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本画谱都要精美。 “这……这真是前朝的画谱?”苏墨卿忍不住问道,语气中满是惊喜。 “确实是前朝的遗物,是我祖父当年从京城的古玩市场上淘来的。”沈如澜笑着答道,“你若喜欢,可在此处慢慢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咱们也可以一起探讨。” 苏墨卿点了点头,静下心来,仔细翻看画谱。 两人时而讨论画谱中的笔法与意境,时而回忆起上次在藏书阁作画的情景,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段宁静的时光。 只是,空气中仍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 她们都刻意避开了沈如澜那场大病,避开了期间的担忧与牵挂,但那份共同经历过风雨后的生疏与熟悉交织的感觉,却无处不在,萦绕在两人之间。 谈话间,沈如澜忽然不经意地咳嗽了几声,声音虽轻,却让苏墨卿瞬间回过神来。 她立刻抬起头,眼中满是掩不住的关切:“公子……您的身体还未大好吗?是不是方才在外面受了风寒?” 沈如澜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微微一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说道:“无妨,不过是病后的小尾巴,偶尔咳嗽几声罢了,不碍事。” 苏墨卿还是有些不放心,叮嘱道:“公子还是要多注意休息,少劳心劳力,多喝些温补的汤水,对身体恢复有好处。” “好,我记住了。”沈如澜笑着应道,心中的暖意更甚。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苏墨卿知道自己该走了,便依依不舍地将画谱放回画案上,对沈如澜道:“公子,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日多谢公子的画谱,让我受益匪浅。” 沈如澜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兰草图案的锦囊,递到苏墨卿面前,状似无意地说道:“方才翻找画谱时,竟找出些旧日搜集的颜料样本,其中有些是西洋传来的稀罕色,比如普鲁士蓝、藤黄,颜色鲜亮,不易褪色。我对工笔不甚精通,留着这些颜料也是浪费,于苏姑娘或有用处,你便拿去吧。” 苏墨卿接过锦囊,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这锦囊的重量,绝不仅仅是 “颜料样本” 能有的。 她轻轻打开锦囊一角,果然看到里面除了几小盒颜料,还有一叠银票,粗略一看,至少有一百两。 她瞬间明白了沈如澜的用意,脸颊绯红,连忙想将锦囊推回去:“公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苏姑娘莫要推辞。”沈如澜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不过是些闲置的颜料和碎银,若是你不收,便是瞧不上这些零碎玩意儿,也枉费了我一番心意。你父亲还等着钱治病,这些钱,就当是我预支给你的画资——日后你若有新画,再拿给我看,也算是抵了这画资,如何?” 苏墨卿看着沈如澜眼中的真诚,心中百感交集。 她知道,沈如澜是在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帮助她渡过难关,同时维护着她的尊严。 第16章 第十六章 雷霆手段 二月。 扬州城的春风带着料峭寒意,拂过运河畔的朱楼画栋,却吹不散沈府内悄然滋生的阴霾。 沈安(二房沈克勤昔日的一个心腹管家)躲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往来忙碌的仆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被调离核心岗位后,每日处理的不过是洒扫、采买等杂务,往日里在二房跟前的体面荡然无存,这份怨怼,早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只待一个爆发的时机。 清晨的沈府后院,厨娘们正围着灶台忙碌,准备早饭。 沈安端着一盆脏水,慢悠悠地走过来,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唉,说起来也是奇了,那位苏姑娘近来倒是来得勤,几乎每隔几日就往府里跑。” 正在切菜的张厨娘停下手中的刀,好奇地问道:“苏姑娘?就是之前给少爷画画的那位?她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沈安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暧昧,“每次来,都是少爷身边的春儿姑娘亲自引去藏书阁,一待就是大半天。你想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老是单独跟少爷待在书房重地,就算少爷是正人君子,这瓜田李下的,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另一个负责洗衣的李婆子也凑了过来,撇了撇嘴:“我听说前阵子少爷病重,这位苏姑娘还天天送东西来,又是粥又是汤水的,心思可真不少。咱们沈府是什么人家?她一个清贫画师,频频上门,怕不是想攀高枝,做少爷的姨奶奶吧?” 这些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涟漪。 厨娘们、仆役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离谱,从“苏姑娘意图攀附”,到“两人早有情意”,甚至有人编造出“苏姑娘深夜留宿沈府”的谣言。 短短几日,这些闲言碎语便在沈府后院蔓延开来,连负责前院值守的护卫都有所耳闻。 沈安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只要能让沈如澜不痛快,能让他名声受损,他就觉得解气。 他甚至暗中煽动几个心腹仆役,将谣言传到了府外的街巷,企图让更多人知道“沈府少爷与清贫画女过从甚密”的“丑闻”。 这日,苏墨卿带着刚画好的《百子图》,来到沈府送画稿。 她刚走到侧门,就看到守门的仆役眼神异样地打量着她,嘴角还带着几分轻佻的笑意。她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引路的丫鬟不再像以往那般热情,一路上沉默寡言,眼神闪烁,不敢与苏墨卿对视。 走到回廊时,苏墨卿无意间听到两个丫鬟在低声议论: “就是她啊?看着挺清秀的,没想到这么有心计。” “可不是嘛,天天往府里跑,还不是想嫁进沈府当少奶奶?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这些话像针一样刺进苏墨卿的心里,让她瞬间涨红了脸,屈辱和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画稿,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想上前辩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流言蜚语如同野草,一旦生根,便难以铲除。 好不容易到了书房外,苏墨卿匆匆将画稿交给丫鬟,不等丫鬟转达“少爷请您去藏书阁看新到的画谱”,便慌乱地说道:“不必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她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沈府,连头都不敢回。 回到苏家小院,苏墨卿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再也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走到画案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墨兰图》——兰花生于幽谷,清雅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可如今,她却被人污蔑为攀附权贵的俗物。 . 沈如澜正在书房核对与英吉利商人的毛呢订货单——这批毛呢质地柔软,颜色鲜亮,若是能顺利运到扬州,定能在盐商眷属中掀起一股热潮,为沈家带来丰厚的利润。 就在这时,容嬷嬷匆匆走进来,脸色凝重地说道:“少爷,出事了。府里最近流传着一些关于您和苏姑娘的谣言,说……说苏姑娘频频上门是为了攀附您,还编造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甚至已经传到府外去了。” “什么?”沈如澜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厉色。 她手中的狼毫笔“咔嚓”一声被捏断,墨汁溅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片漆黑的痕迹。 “查!”沈如澜面沉如水,声音冷得能冻僵空气,“立刻去查!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半个时辰内,我要知道谣言的源头!” 容嬷嬷从未见过沈如澜如此震怒,连忙应道:“是!老奴这就去查!” 沈府的内务系统高效运转起来——容嬷嬷调动了所有心腹,分别询问后院的厨娘、仆役、丫鬟,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不到半个时辰,沈安和他那几个参与传谣的心腹仆役,就被押到了沈如澜的书房。 沈如澜坐在主位上,目光如冰刀般扫过跪在地上的几人,最终落在沈安身上,冷冷地问道:“是你散播谣言,诋毁苏姑娘清誉?” 沈安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想强自辩解:“少爷明鉴!奴才……奴才只是觉得苏姑娘一个外女,常来内院不合规矩,怕有损少爷您的清名,所以才跟大家提醒了几句,绝没有散播谣言的意思啊!” “提醒?”沈如澜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厉声打断他,“你所谓的‘提醒’,就是编造我与苏姑娘的谣言?就是将这些污言秽语传到府外?苏姑娘画艺精湛,是我沈家请来的贵客,更是我的知交!她在我病重时送药关怀,在我需要画作时尽心创作,你这等背主忘恩的小人,也配议论她?” 沈安被沈如澜的气势吓得瘫倒在地,再也不敢辩解,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少爷饶命!奴才知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求少爷饶奴才一命!” 沈如澜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怜悯,语气森然地说道:“沈安,你背主忘恩,构陷他人,败坏沈府名声,罪不可赦!来人!将他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发卖到西北苦役营,永世不得回扬州!” “其余参与传谣的人,一律掌嘴二十,罚没三个月月钱,逐出内院,发配到城外田庄做杂役!” 命令一下,满堂皆惊。 所有人都没想到,沈如澜会如此震怒,处罚会如此之重——五十大板足以让沈安半条命,发卖到苦役营更是绝了他的生路;而其他仆役被逐出内院,也意味着失去了这份体面且高薪的差事。 沈安听到“发卖苦役营”,顿时面如死灰,哭喊着被家丁拖了出去。 其他几人也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地磕头求饶,却终究难逃处罚。 容嬷嬷看着这一切,心中有些迟疑,上前一步,低声道:“少爷,处罚是否太过严厉了?府外若是知道您杖责发卖仆役,恐会惹人非议,说您性情残暴……” “非议?”沈如澜冷笑一声,目光坚定,“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沈府容不下这等搬弄是非、构陷忠良的宵小之徒!善待于我沈家有恩、有才之人,是我沈家的规矩;而破坏规矩、损害沈府名声者,无论是谁,都必须付出代价!沈安就是榜样,谁再敢犯,下场只会比他更惨!” 她此举,不仅是为了维护苏墨卿的清白,更是要借此机会,彻底肃清二房留下的残余势力——沈安是沈克勤的旧部,一直对她心怀不满,若不趁机将其铲除,日后必成后患。 同时,这也是在向府中所有人宣告:她沈如澜,才是沈家真正的掌舵人,任何人都不能挑战她的权威。 就在沈府处理内部谣言的同时,扬州盐市上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风波。 一位叫王三的小盐商,是倒台的潘世璋的远房表亲。 潘家倒台后,他偷偷接手了潘家在城郊的一个小型盐仓,又通过贿赂盐运司的小吏,拿到了少量盐引。 近日,王三见沈府忙于处理内部事务,便想趁机抬高盐价,赚取暴利。 他将手中的盐价从每斤三十五文,硬生生涨到了每斤五十文,还暗中散布“沈府即将垄断盐市,日后盐价还会上涨”的谣言,引得不少百姓恐慌抢购。 消息很快传到了沈如澜耳中。 她刚处理完沈安的事,心中正憋着一股火气,听闻此事,顿时冷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敢在扬州盐市兴风作浪!” 她立刻召集负责盐市事务的大掌柜,下令道:“第一,通知所有与沈家合作的盐号、盐铺,即刻停止向王三供应食盐,断绝他的货源;第二,将沈家在城东、城南的两个大型盐仓打开,以每斤三十文的平价投放食盐,比王三涨价前的价格还要低五文;第三,派人在盐市张贴告示,澄清谣言,告知百姓沈家绝不会垄断盐市,盐价会保持稳定,让大家不必恐慌。” 大掌柜连忙躬身应道:“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不到一日,扬州盐市的局势便发生了逆转——沈家的平价盐一投放市场,百姓们便纷纷放弃抢购王三的高价盐,转而购买沈家的盐;王三的盐铺门可罗雀,库存的盐卖不出去,又断了货源,很快便支撑不住。 三日后,王三不仅没赚到钱,反而亏光了所有本钱,还欠下了盐运司的盐引费用,最终只能变卖盐仓,狼狈地离开了扬州。 沈如澜用雷霆手段,再次向扬州盐市宣告:谁才是这里真正的规矩制定者,任何试图破坏盐市秩序、挑战沈家权威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 赵德贤很快便听说了沈府的两件事——杖责发卖仆役以平息谣言,以及在盐市上打压王三。 他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个玉扳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沈如澜这小子,年纪不大,手段倒是越来越狠辣了。一场大病不仅没磨掉他的棱角,反而让他更尖锐了。” 师爷站在一旁,躬身道:“大人,沈如澜如今在扬州盐市的势力越来越大,又与永盛镖局结盟,咱们日后怕是更难牵制他了。要不要……找个机会再敲打敲打他?” 赵德贤摇了摇头,沉吟道:“不必。沈如澜现在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咱们若是贸然出手,反而会引火烧身。他刚处理完内部事务,又在盐市上立了威,短期内必然会谨慎行事,不会给咱们留下把柄。”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说,那个王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敢私自抬高盐价,扰乱市场,沈如澜打压他,也算是替咱们清理了盐市的蛀虫。咱们就先冷眼旁观,看看沈如澜接下来会怎么做。等他露出破绽,咱们再出手也不迟。” 师爷点了点头,应道:“大人英明!” 赵德贤看着窗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他虽然暂时不敢招惹沈如澜,但也绝不会任由沈家一家独大。他会耐心等待,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对沈家下手,夺取更多的利益。 沈府的谣言虽被沈如澜以铁腕手段压了下去,但给苏墨卿造成的伤害,却难以弥补。 苏墨卿闭门不出,连日来不仅没有再去沈府,甚至连“墨香斋”的活计也推掉了——她实在没有心思再画画,一拿起画笔,就会想起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 苏文远看出了女儿的心事,这日,他强撑着身体,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对正在发呆的苏墨卿道:“墨卿,你近来心事重重,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跟爹说说。” 苏墨卿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再也忍不住,扑到父亲身边,含泪将沈府的谣言、仆役的议论,以及自己的委屈和屈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苏文远听完,长叹一声,伸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心疼地说道:“为父早就跟你说过,沈家是扬州数一数二的盐商,门槛太高,是非太多。你与沈少爷身份悬殊,即便他本人光明磊落,也挡不住旁人的闲言碎语。如今,你总该看清了吧?”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罢了,那‘墨香斋’的活计,若是做得不开心,便辞了吧。你父亲我这病,拖累你了……” “爹,您别这么说。”苏墨卿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女儿不怕辛苦,也不怕清贫,只是……只是不想再授人以柄,平白惹来是非。” 她沉默了良久,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沈家之前约的几幅画,女儿会尽快完成,送到沈府去。之后……便不再与沈家有任何牵扯了。” 她知道,这个决定会让她心痛万分——她欣赏沈如澜的才华与担当,感激他的帮助与维护,心中甚至有过一丝不该有的情愫。 但她更清楚,两人身处不同的世界,强行靠近只会带来更多的是非与伤害。 与其日后被谣言淹没,不如现在就斩断这份牵连,回归自己平静的生活。 . 沈如澜处理完盐市的风波后,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准备厚礼——其中有一株百年老山参,是她特意从京中采买的,用来给苏文远补身体;还有几匹上好的云锦,颜色素雅,适合苏墨卿作画时使用。 同时,她还亲自写了一封短笺,在信中为府中下人无礼、让苏姑娘受委屈一事郑重道歉,并再次邀请苏墨卿来沈府看新到的画谱,信中写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无需为宵小之言所困。” 一切准备就绪后,沈如澜让沈福亲自将礼物和短笺送到苏家小院。 她以为,凭借自己的诚意,苏墨卿会理解她的苦心,会原谅府中仆役的无礼。 然而,不到一个时辰,沈福便带着原封不动的礼物和短笺回来了,脸色凝重地说道:“少爷,苏家……苏家将礼物和信都退回来了。苏先生命人传话说,‘多谢公子厚爱,愧不敢当。画作不日完成奉上,日后恐不便再叨扰沈府。’” 沈如澜接过被退回的短笺,看着上面自己熟悉的字迹,心中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闷的疼。 她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春雨,久久无言。 她能以雷霆手段镇压府内的谣言,能在盐市上叱咤风云,能让赵德贤、曹瑾等对手不敢轻易招惹,却唯独无法留住一份纯粹的欣赏与关心,无法靠近那个她想要靠近的人。 商业上的胜利,权力上的掌控,此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春雨般,悄然蔓延在她的心中,让她第一次感到了孤独与迷茫。 第17章 第十七章 裂痕微光 扬州城的柳絮漫天飞舞,黏在沈府的朱漆大门上,如同散不去的愁绪。 沈如澜站在书房窗前,手中捏着那封被退回的短笺,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纸上“日后恐不便再叨扰”几个字,像细小的针,反复刺着她的心神。 窗外的牡丹开得正盛,雍容华贵,却映得她眼底一片清冷——她能掌控盐市的风云,能压制府内的流言,却唯独无法抚平苏墨卿心中的裂痕。 “少爷,苏姑娘还是不肯见吗?”容嬷嬷端着一杯温热的参茶走进来,见沈如澜依旧望着窗外发呆,轻声问道。 沈如澜转过身,将短笺放在桌案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不必了。她既有顾虑,我便不再强求。” 她深知苏墨卿的骄傲,被流言中伤的滋味,绝非一句“抱歉”就能抹平。强行靠近,只会让她更加为难。 她沉吟片刻,对容嬷嬷道:“去库房取些银子来——苏姑娘之前为府里画了五幅扇面、三幅挂轴,按约定的润笔,再加三成,算清楚后,让沈福亲自送去。记住,只谈画酬,不提其他,务必客气周到,不要让她觉得是施舍。” 容嬷嬷心中叹息,点头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办。”她知道,这是沈如澜能想到的、最不伤害苏墨卿自尊的补偿方式。 沈福带着银子来到苏家小院时,苏墨卿正坐在画案前,对着一幅未完成的《墨兰图》发呆。 听到沈福说明来意,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下了银子,却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沈福:“沈管家,烦请你将这个交给你家少爷。这是之前少爷赠予的颜料样本,我并未使用,无功不受禄,实在不敢心安,还请少爷收回。” 沈福接过包裹,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颜料的重量,更是两位年轻人之间难以言说的隔阂。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苏墨卿已经转过身,重新看向画案,显然不愿再谈,只能躬身道:“苏姑娘放心,小的定会将东西交给少爷。” 沈福回到沈府,将包裹和苏墨卿的话转达给沈如澜。 沈如澜打开包裹,看着里面几盒包装完好的西洋颜料,颜色鲜亮如初,心中五味杂陈。 她沉默良久,最终将颜料锁进了书桌的抽屉深处,连同那份未曾说出口的关心,一起封存。 桌案上的银子还散发着淡淡的铜腥味,却再也暖不透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 扬州城外的运河码头,漕帮的船只往来如梭,搬运工们扛着货物,吆喝着号子,一派繁忙景象。 漕帮刘三爷站在码头的瞭望台上,看着远处驶来的永盛镖局的镖船,眉头微微皱起——自从望江楼宴席后,他虽安分了许多,但手下几个年轻头目,却对沈家日益依赖永盛镖局颇有不满。 “三爷,您看!又是永盛镖局的船!”一个名叫张彪的头目走到刘三爷身边,语气带着几分不满,“咱们漕帮在运河上经营了几十年,凭什么沈家的货,越来越多交给永盛镖局?这不是抢咱们的饭碗吗?” 刘三爷瞥了张彪一眼,冷冷道:“沈少爷既然选择永盛镖局,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别没事找事。” 张彪却不服气:“三爷,您就是太谨慎了!沈家现在虽然势大,但咱们漕帮也不是好欺负的!不如给永盛镖局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运河上的规矩,还是咱们说了算!” 刘三爷沉默不语,心中却有些动摇——他也不甘心漕帮的地位被永盛镖局撼动。 张彪见刘三爷不反对,心中暗自得意,开始暗中策划,准备给永盛镖局的镖船制造些麻烦。 几日后,林潇押着一批沈家的丝绸,从苏州返回扬州。 船行至运河支流的黑水荡时,突然遇到几艘漕帮的小船拦路。 小船上的漕帮子弟故意将石块扔进水中,激起的水花溅了镖船一身,还大声嘲讽:“永盛镖局的镖师怎么都跟娘们似的?这么慢的速度,怕是连货物都护不住吧!” 林潇知道这是漕帮故意刁难,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下令镖师们保持冷静,不要与漕帮子弟冲突。 她亲自走到船头,对着小船上的漕帮子弟道:“各位兄弟,我们是永盛镖局的,押着沈家的货回扬州。还请各位行个方便,不要耽误了行程。” “方便?”张彪从一艘小船上站起来,冷笑一声,“这运河是咱们漕帮的地盘,想过这里,就得按咱们的规矩来!要么留下一半货物当‘过路费’,要么就绕路走!” 林潇心中一怒,却也知道不能硬碰硬——黑水荡水流湍急,若是真的冲突起来,镖船恐会受损。 她强忍着怒火,对张彪道:“过路费的规矩,我从未听过。若是各位不肯让路,那我们只能等沈府的人来处理了。” 张彪见林潇态度强硬,又怕真的惊动沈府,只能悻悻地挥了挥手,让小船让开道路:“算你们运气好!下次再敢这么嚣张,别怪我们不客气!” 镖船顺利通过黑水荡后,林潇立刻让人快马加鞭,将漕帮刁难的事禀报给沈如澜。 沈如澜得知消息后,并未发怒,只是淡淡道:“知道了。你记下刁难你们的人的模样和名字,下次再遇到,不必冲突,直接回报即可。” 她心中已有计较——刘三爷若是管不住手下,她不介意帮他管管。 京中传来的消息,如同给了曹家沉重一击——针对曹家亏空织造府公款的弹劾,终于引起了皇帝的重视。 皇帝虽未下令严惩,却下旨申饬了曹瑾的父亲,收回了他管理内务府采买的一部分职权,并责令曹家在三个月内填补亏空,否则将交由刑部查办。 消息传到曹府别院时,曹瑾正在与几个往日巴结他的盐商喝酒。 听到消息的瞬间,他手中的酒杯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可能!这不可能!”曹瑾猛地站起来,脸色惨白,“我父亲在朝中经营多年,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失势?一定是沈如澜!是他在背后搞鬼!” 往日围着他阿谀奉承的盐商们,见曹瑾失势,脸色瞬间变了,纷纷借口有事,匆匆离去,只留下曹瑾一个人呆坐在原地。 曹瑾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心中充满了怨恨与绝望。 他想起自己之前在扬州盐市的野心,想起自己试图吞并沈家产业的计划,如今却成了一场笑话——沈家不仅毫发无损,反而越来越强,而他自己,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失势子弟。 “沈如澜!我不会放过你的!”曹瑾一拳砸在桌案上,眼中满是血丝,“就算曹家失势,我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他开始四处联络昔日的旧部,试图筹集银子填补亏空,同时寻找报复沈如澜的机会。 但他不知道,沈如澜早已派人盯着他的动向,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沈如澜的掌控之中。 . 暮春的雨斜斜地打在苏家小院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打湿了窗棂上那幅未完成的《墨兰图》。 苏墨卿坐在父亲的病榻旁,手中握着一方温热的帕子,正轻轻为苏文远擦拭额头的虚汗。 苏文远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胸膛的起伏也愈发平缓,原本因沈如澜暗中送来的药材而稍有起色的脸色,此刻又恢复了蜡黄,连嘴唇都泛着淡淡的青灰。 前些日子他还能勉强在院内走动走动,与苏墨卿说几句话,今日却连坐起身、睁眼都变得困难,只能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喘息。 “爹,您再撑撑,大夫说您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再过些时日就能下床了。”苏墨卿强忍着泪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她知道这话连自己都骗不了——父亲的病本就是沉疴,之前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是身体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支撑。 苏文远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女儿布满血丝的眼上,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女儿的头发,指尖却只在半空中颤抖了几下,便无力地垂落。 苏墨卿连忙握住父亲的手,那双手曾经温暖而有力,如今却枯瘦如柴,冰冷得让人心疼。她将父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泪水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父亲的手背上。 “卿儿……”苏文远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气息断断续续,“爹……对不起你……这辈子……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拖累你……” “爹,您别这么说!” 苏墨卿泪如雨下,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是女儿没用,没能治好您的病,没能让您过上安稳的生活……” “傻孩子……”苏文远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中满是心疼,“爹知道……你心里苦……沈家……那是盐商巨富,门槛太高……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攀的……沈少爷……虽看着是个好人……但……身份悬殊……流言蜚语……你若是真嫁过去……怕是要受委屈……” 他顿了顿,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 苏墨卿连忙为他顺气,心中却像被刀割一样疼——她知道父亲放心不下自己,放心不下她与沈如澜的关系,即便在弥留之际,还在为她的未来担忧。 苏文远咳了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他喘着粗气,继续道:“但……爹也看出来了……沈少爷……与那些只认钱的商贾不同……他对你……似有几分真心……若……若他真能待你好……你……你往后……总要有个依靠……别像爹一样……一辈子清贫,还连累你……” 话未说完,苏文远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与苏墨卿悲痛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小院里回荡。 父亲临终的话语,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她心底——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抛开世俗的偏见和身份的悬殊,沈如澜,究竟值不值得她托付终身? 苏文远去世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沈府。 沈如澜得知后,心中一痛——她虽与苏文远未曾谋面,却也知道他是个正直的读书人,更重要的是,他是苏墨卿唯一的亲人。 “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沈如澜对沈福问道,语气带着几分担忧。 沈福躬身道:“回少爷,苏姑娘悲痛欲绝,家中无其他亲人,连办理丧事的银子都没有,只能靠邻里帮忙,甚是可怜。” 沈如澜沉默片刻,对沈福道:“你去‘墨香斋’找陈掌柜,让他以‘预付未来画作酬劳’的名义,给苏姑娘送去五百两银子。告诉陈掌柜,就说苏姑娘画艺精湛,小店愿意提前投资,日后苏姑娘只需多画些好画回报即可。切记,不要提及沈家,也不要让苏姑娘觉得是我在帮忙。” 沈福明白沈如澜的用意——苏墨卿性格骄傲,若是直接送银子,她定然不会接受;而以 “预付画酬” 的名义,既能帮她解决燃眉之急,又能维护她的自尊。 “是,老奴这就去办!”沈福躬身应道,立刻前往 “墨香斋”。 陈掌柜本就与苏家相熟,又得了沈如澜的吩咐,立刻带着五百两银子来到苏家小院。 他看着跪在灵前的苏墨卿,叹了口气,将银子递过去:“苏姑娘,节哀顺变。你父亲是个好人,不该走得这么早。这五百两银子,是小店预付给你的画酬,你也知道,你的画在扬州很受欢迎,小店提前投资,日后你多画些好画补偿小店便是。你先拿着银子,好好安葬你父亲,其他的事,日后再说。” 苏墨卿看着那沉甸甸的银子,心中瞬间明白了——这哪里是 “预付画酬”,分明是沈如澜的暗中相助。 她想起父亲临终的话,想起沈如澜一次次的维护与帮助,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而是接过银子,对着陈掌柜深深一礼:“多谢陈掌柜,也多谢……那位好心人。这份恩情,苏墨卿记下了。” 苏墨卿用沈如澜暗中送来的银子,体面地安葬了父亲,随后便闭门守孝,不再与外界往来。 沈如澜尊重她的哀思,没有再派人打扰,只是暗中吩咐苏家附近的邻里,多关照苏墨卿的生活——若是她有需要,便及时通报沈府。 扬州城似乎进入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期: 沈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与西洋商人的贸易赚得盆满钵满,盐市的秩序也在沈如澜的维护下井然有序。 盐运使司的赵德贤,见沈府势大,又无把柄可抓,暂时收起了算计,专注于从其他盐商身上捞取好处。 曹瑾困于曹家的亏空,自顾不暇,暂时无力对沈府发难;漕帮的刘三爷,在沈如澜暗中派人敲打后,也加强了对下属的约束,运河上的摩擦渐渐平息。 但沈如澜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 赵德贤的贪婪不会消失,曹瑾的怨恨不会化解,漕帮的野心也不会熄灭,扬州盐市的暗涌,从未停止。 她时常会站在藏书阁的窗口,望向苏家小院的方向。 那里曾有过墨香缭绕的宁静,如今却只剩下紧闭的院门和寂静的街巷。 她知道,她与苏墨卿之间的那道裂痕,或许需要时间的沉淀,或许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慢慢弥合。 . 窗外的柳絮渐渐散去,夏日的蝉鸣开始响起。 沈如澜轻轻翻开桌上的《清明上河图》摹本,目光落在画中繁华的市井景象上,心中却想着那个在清贫小院中守孝的女子。 她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风雨,但她知道,她会等——等苏墨卿走出悲痛,等那道裂痕慢慢愈合,也在等一个机会。 第18章 第十八章 宫闱惊变 盛夏。 扬州城被连日的阴雨笼罩,运河水面雾气氤氲,连沈府听雪轩的窗棂上都凝着一层湿冷的水汽。 沈如澜正伏案核对南洋贸易的船运清单,指尖划过“丝绸三千匹、瓷器五百箱”的字样,盘算着这批货物到港后的利润分配,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负责传递京中消息的亲信家丁,神色慌张地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闯入了书房。 “少爷!京中急信!”家丁单膝跪地,将密信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沈如澜心中一紧。京中旧交素来沉稳,若非天大的事,绝不会用这种紧急的火漆密信。 她放下狼毫笔,快步走下主位,亲手接过密信,指尖触到火漆的冰凉时,竟隐隐有些发颤。 密信的火漆印着沈家旧交的私章,沈如澜用裁纸刀小心挑开,展开信纸——不过短短几行字,却让她瞳孔骤缩,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 信中写道:“宫中突发时疫,贵妃以下数位贵人染病,圣驾亦受波及,高热三日不退。龙颜震怒,命太医院彻查时疫源头,竟追出内务府采办的一批劣质药材!此批药材由曹家负责采办,如今曹家父子已被锦衣卫锁拿下狱,奉旨严查历年亏空与贪墨,恐难翻身。” “曹家……”沈如澜低声念着这两个字,指节因用力攥着信纸而泛白。 她早知道曹家因弹劾失势,却没想到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彻底崩塌——宫闱时疫本就敏感,牵扯出劣质药材更是触了龙鳞,曹家这次,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但她没有时间感慨。作为扬州盐商的掌舵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曹家倒台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曹家在江南经营多年,与不少盐商、官员有往来,一旦朝廷彻查,极有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而沈家虽与曹瑾有怨,却也难免有间接牵扯,尤其是二叔沈克勤之前私下与曹家的几笔糊涂账,若被查出来,定会给沈家招来麻烦。 “沈福!”沈如澜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守在门外的沈福立刻推门而入:“老奴在!” “立刻通知账房、库房还有负责外联的掌柜,半个时辰内到前厅集合!”沈如澜将密信递给沈福,语速极快,“让他们带上所有与曹家相关的账目、书信、契约,但凡有一丝牵扯的,全部清查出来!尤其是二叔之前经手的那几笔与曹家的‘合作’,必须彻底抹平,不留任何痕迹!另外,派人去通知与咱们合作的盐号,让他们也自查与曹家的往来,有问题及时报来!” “是!老奴这就去办!”沈福看完密信,脸色也变得凝重,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快步离去。 半个时辰后,沈府前厅灯火通明。 账房先生捧着厚厚的账本,手指在账目上飞快滑动,不时用朱笔标记出可疑的条目。 库房掌柜清点着与曹家相关的货物清单,将涉及曹家的单据单独归类。 外联掌柜则拿着往来书信,逐字逐句核对,生怕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沈如澜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冰冷:“今日之事,关系到沈家的生死存亡。查出来的账目、书信,全部封存,由我亲自处理。谁敢泄露半个字,或是故意隐瞒,休怪我不念旧情!” 众人齐声应道:“是!” 沈府的运转效率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过三个时辰,所有与曹家相关的往来痕迹便被彻底清理干净,可疑的账目被重新做账,涉及曹家的书信、契约则被付之一炬,灰烬顺着后院的排水沟,融入了扬州城连绵的雨水中。 同一时间,盐运使司,后堂。 赵德贤正拿着从京中传来的消息,手不停地发抖,连手中的茶杯都险些摔落在地。 “曹家……曹家怎么会突然倒台?还牵扯出了劣质药材?”赵德贤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与曹家的往来,可比沈家深多了——曹瑾父亲在京中掌权时,他每年都会送上厚礼,曹家也时常给他透露内务府采办的消息,让他从中牟利;就连前番他想压榨沈家,也是曹瑾在背后撺掇。如今曹家倒台,若是朝廷彻查,他这些勾当,迟早会被翻出来! “大人,怎么办?”师爷站在一旁,脸色同样惨白,“要不要……要不要把与曹家相关的东西都处理掉?” “处理?怎么处理?”赵德贤烦躁地踱步,“我与曹家的往来,可不是几封书信、几笔银子那么简单!若是朝廷真的要查,总有痕迹可寻!” 他突然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对了……沈如澜!沈家与曹瑾有怨,之前还被曹瑾设计过,或许……或许可以跟沈如澜结盟!让她帮咱们遮掩一二,把一些不干净的事都推到曹家身上!” 说干就干,赵德贤立刻让人备上厚礼——一尊和田玉摆件、两匹云锦、还有五百两银票,亲自带着礼物,冒着大雨,赶往沈府。 沈府门前,赵德贤看着紧闭的朱漆大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让门房通报。 不过片刻,沈福便走了出来,面色平淡地说:“赵大人,我家少爷正在处理要事,您随我来吧。” 赵德贤跟着沈福走进书房,见沈如澜正坐在桌前,面前摊着账本,神色平静,丝毫没有被京中消息影响的模样,心中更是忐忑。 “沈少爷,冒昧来访,还望海涵。”赵德贤将礼物放在桌上,姿态放得极低,“想必沈少爷也听说了京中之事……曹家倒台,恐会波及无辜,咱们都是扬州的官商,若是能互相照应,想必能安稳度过此劫。” 沈如澜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和:“赵大人说笑了。沈家行事向来合规合法,与曹家只有商业竞争,并无私下勾连,想必不会被波及。至于大人,为官清正,深受百姓爱戴,朝廷自有明鉴,又何须担忧?” 她这番话,看似安抚,实则是彻底撇清了与赵德贤的关系——既不承认与曹家有牵扯,也不接“互相照应”的话茬,让赵德贤连搭话的机会都没有。 赵德贤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却也不敢再多说,只能讪讪地起身告辞:“既然沈少爷胸有成竹,那本官就不打扰了。日后若有需要,沈少爷尽管开口。” 看着赵德贤狼狈离去的背影,沈如澜收起脸上的温和,眼中恢复了冷冽——赵德贤的心思,她岂会不知?不过是想拉沈家下水罢了,这种时候,她怎会让沈家陷入不必要的麻烦? 曹家倒台的消息,也传到了永盛镖局。 林震南坐在大堂的主位上,手中拿着一张江南运输线路图,手指在图上轻轻敲击,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爹,曹家倒了,他们之前控制的那些运输线路,现在都成了真空地带!”林潇站在一旁,语气激动,“尤其是从江宁到杭州的丝绸运输线,还有从扬州到安庆的药材运输线,之前都是曹家的人在把控,现在没人管了,咱们若是能接手,镖局的生意至少能扩大一倍!” 林震南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赞许:“你说得对。曹家在江南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如今突然倒台,留下的利益真空,谁能先抓住,谁就能在江南立足。咱们永盛镖局与沈家关系密切,沈家在盐市和商界的影响力,能给咱们提供不少帮助;而且咱们在江湖上的信誉,也比那些趁机作乱的小帮派强得多,这正是咱们扩张的好机会!” 他顿了顿,对林潇道:“你立刻去准备——第一,派人去江宁、杭州、安庆等地,联络当地的商号,告诉他们永盛镖局愿意接手运输业务,价格比曹家之前低一成;第二,调派镖局的精锐镖师,去那些线路上巡逻,防止小帮派趁机抢生意;第三,去沈府一趟,告诉沈少爷咱们的计划,请他帮忙在商界打个招呼,让那些商号放心与咱们合作。” “是!爹!我这就去办!”林潇躬身应道,转身快步离去。 不到十日,永盛镖局便顺利接手了曹家之前控制的五条主要运输线路,镖师队伍也从原来的五十人扩充到了一百人,成为江南地区势力最强的镖局之一。 林震南特意设宴感谢沈如澜,席间,他端着酒杯,对沈如澜道:“沈少爷,这次多亏了您的帮助,永盛镖局才能有今日的规模。日后沈家若有任何需要,永盛镖局必不推辞!” 沈如澜笑着举杯:“林总镖头客气了。永盛镖局能有今日,靠的是自身的实力和信誉。沈家与永盛镖局是盟友,你好,我也好。” 两人相视一笑,杯中酒一饮而尽——沈家与永盛镖局的联盟,在这一刻,更加牢固。 阴雨连绵的日子里,苏家小院的灵堂早已撤去,只剩下院中的一棵老槐树,叶子被雨水打湿,显得格外萧瑟。 苏墨卿跪在父亲的牌位前,点燃三炷香,看着牌位上“先父苏文远之位”的字样,眼中再次泛起泪光。 今日,是她守孝期满的日子。 守孝的三个月里,她闭门不出,每日除了祭拜父亲,便是坐在画案前画画,画的大多是父亲生前最爱的兰竹,笔触间满是悲伤。 如今守孝期满,她必须面对现实——父亲留下的积蓄早已用尽,家徒四壁,她若想活下去,必须找一份生计。 就在她一筹莫展时,“墨香斋”的陈掌柜敲响了苏家小院的门。 “苏姑娘,节哀。”陈掌柜走进院子,看着消瘦的苏墨卿,叹了口气,“今日来,是有一件事想跟你说——城南的李学士,曾在翰林院任职,如今致仕还乡,想找一位精通书画、性情沉静的西席,教导他的孙辈启蒙书画。我想着你的画艺和人品,便向李学士推荐了你。这李学士为人宽厚,给的束脩也丰厚,每月五十两银子,还包食宿,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苏墨卿心中一动。 李学士她曾听说过,是扬州有名的文人,为人正直,声名远扬。 能在他府中做西席,不仅工作清贵,收入稳定,还能远离市井的流言蜚语,远离沈府,远离那些让她心烦意乱的人和事。 但她也知道,李学士的府邸在扬州城外的瓜洲镇,距离扬州城有三十里路,若是去任职,她便要离开生活了多年的苏家小院,至少暂时离开扬州城。 “陈掌柜,容我考虑几日。”苏墨卿轻声道。 陈掌柜点了点头:“好,我给你三天时间。不过苏姑娘,这机会确实难得,你好好想想。” 接下来的三天,苏墨卿反复思考——留在扬州城,她只能靠画画为生,可“墨香斋”的活计不稳定,还会时常听到关于她和沈如澜的流言;去瓜洲镇做西席,虽然远离家乡,却能有稳定的生活,还能专心教导书画,远离是非。 最终,她还是决定接受陈掌柜的推荐。 临行前的夜晚,苏墨卿坐在画案前,看着桌上那张空白的宣纸,犹豫良久,还是提起笔,给沈如澜写了一封信。 她没有写太多,只是简单地感谢他之前的多次相助,告知他自己将前往瓜洲镇任职,望他多保重身体。 信中的语气,平静而疏离,仿佛两人只是普通的朋友。 第二日清晨,苏墨卿将信交给门口的邮差,看着邮差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锁上苏家小院的门,转身朝着瓜洲镇的方向走去。 . 沈如澜收到苏墨卿的信时,正在处理永盛镖局送来的运输合作契约。 她展开信纸,看着苏墨卿清秀的字迹,指尖微微一顿——“承蒙公子多次相助,墨卿感激不尽。如今守孝期满,墨卿已受聘于瓜洲镇李学士府,任西席一职,不日便会离扬。望公子珍重,前程似锦。” “她要走了……”沈如澜低声念着,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手中溜走了。 她几乎要立刻起身,派人去追回苏墨卿,告诉她不要走,沈家可以帮她解决生计问题。 但理智很快战胜了冲动。 她知道,李学士府的西席之位,对苏墨卿而言,是最好的出路——那里没有流言蜚语,没有身份悬殊的压力,能让她安心生活,专心书画。 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挽留。 沈如澜走到书案前,提笔回信,笔尖悬在宣纸上许久,最终只写下寥寥数语:“知悉。前程珍重。若有需,沈家永为后盾。” 她盖上自己的私印,将信交给沈福,轻声道:“送去苏家小院,若是苏姑娘已经走了,便转交给陈掌柜,让他代为转交。” “是,少爷。”沈福接过信,看着沈如澜落寞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沈如澜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连绵的阴雨,听着雨滴打在窗棂上的声音,第一次感到这富丽堂皇的沈府,如此空旷寂寥。 书房里还放着苏墨卿之前画的《墨兰图》,兰花生于幽谷,清雅高洁,一如她的人。 她不知道苏墨卿何时会回来,也不知道两人之间的那道裂痕,是否还有愈合的机会。 但她知道,她会等——等她回来。 雨还在下,运河水面的雾气越来越浓,仿佛要将整个扬州城都笼罩其中。 但沈如澜的眼中,却没有迷茫,只有坚定——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她都会守住沈家,也会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牵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八章 宫闱惊变 第19章 第十九章 千里援手 秋。 镇江府瓜洲镇的桂花漫山遍野地开了,金黄的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满是清甜的香气。 苏墨卿提着食盒,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向李学士府——食盒里是她早起熬的莲子羹,老学士近日偶感风寒,她想着给老先生补补身子。 李学士府的朱门紧闭,门楣上“翰林第”的匾额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苏墨卿刚走到门口,就见管家匆匆迎了出来,神色慌张地说道:“苏姑娘,您可来了!府里出事了!” 苏墨卿心中一紧,连忙问道:“管家,出什么事了?是老先生的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老先生!是少爷!”管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昨日傍晚,县衙的差役突然上门,说少爷通匪,不由分说就把少爷带走了!老先生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现在还在卧房里躺着呢!” “通匪?”苏墨卿脸色骤变,“李少爷为人正直,怎么可能通匪?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她快步走进府中,直奔老学士的卧房。 卧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老学士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李夫人坐在床边,不停地抹着眼泪。 “老先生!”苏墨卿走到床边,轻声唤道。 老学士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苏墨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虚弱地说道:“苏姑娘……让你见笑了……家门不幸啊……” “老先生,您别着急,”苏墨卿握着老学士的手,轻声安慰道,“李少爷的为人,我们都清楚,通匪之事定是污蔑。您先好好养病,我去县衙问问情况,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少爷救出来。” 老学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用的……是镇上的张豪强搞的鬼。我们家有一片祖传的林地,张豪强想强买,我们不肯,他就怀恨在心,买通了县衙的人,诬陷我儿通匪……这世道,有钱有势就能颠倒黑白啊……” 苏墨卿心中一沉。她没想到,看似平静的瓜洲镇,竟有如此嚣张的豪强。 她虽有心帮忙,却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西席,在这陌生的地方,连能求助的人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日,苏墨卿四处奔走——她去县衙求见县令,却被差役拦在门外,连面都见不到;她去镇上找士绅帮忙,可张豪强在瓜洲镇势力庞大,没人敢得罪他;她甚至想过写状纸递到镇江府,却连递状纸的门路都没有。 更让她心惊的是,张豪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竟派了几个家奴来李学士府恐吓。 那几个家奴堵在府门口,指着苏墨卿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外来的丫头片子,少多管闲事!再敢给李家人跑腿,小心我们对你不客气!” 苏墨卿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冷冷地看着他们:“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如此嚣张!就不怕官府追究吗?” “官府?”一个家奴冷笑一声,“我们家老爷跟县衙的王大人是拜把子兄弟,就算把你抓起来,也没人敢管!识相的就赶紧滚,别等我们动手!” . 李学士府 老学士的病情越来越重,李夫人整日以泪洗面,府中的下人也开始人心惶惶。 苏墨卿看着眼前的困境,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她明明知道李少爷是被冤枉的,却什么都做不了。 夜深人静时,苏墨卿坐在灯下,看着桌上的纸笔,突然想起了远在扬州的陈掌柜。 陈掌柜为人和善,又与沈家有往来,或许……或许他能帮忙? 她犹豫了良久——她本不想再与扬州有牵扯,更不想再麻烦沈如澜。 可如今,李学士府陷入绝境,她若不求助,李少爷恐怕真的会被冤枉入狱,老学士也会性命不保。 最终,她还是提起笔,写下了一封信。 信中,她详细描述了李学士府的困境,却刻意没有提及沈如澜,只希望陈掌柜能帮忙想想办法。 写完信后,她连夜将信交给邮差,叮嘱他务必尽快送到扬州“墨香斋”。 看着邮差远去的背影,苏墨卿心中充满了忐忑——她不知道这封信能否带来希望,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三日后,扬州沈府。 沈如澜正在书房与西洋商人洽谈玻璃器皿的进口事宜,沈福突然拿着一封信走进来,低声道:“少爷,‘墨香斋’的陈掌柜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关于苏姑娘的急事。” 沈如澜心中一紧,立刻结束了洽谈,让西洋商人先去偏厅等候。 她接过信,展开一看,苏墨卿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中详细描述了张豪强强买林地不成,诬陷李少爷通匪,以及家奴恐吓的经过,字里行间满是焦急与无助。 “张豪强……”沈如澜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她没想到,苏墨卿刚在瓜洲镇安定下来,就遇到了这样的麻烦。 张豪强不仅欺压士绅,还敢恐吓苏墨卿,简直是胆大包天! 她立刻起身,对沈福道:“备轿!去盐运司衙门!” 沈福愣了一下,连忙道:“少爷,现在去盐运司?赵大人那边……” “不必多言,按我说的做!”沈如澜语气坚定。 她知道,张豪强与盐务无关,但他的家族与赵德贤的下属——镇江府盐务巡检王大人有姻亲关系。 赵德贤近日正因曹家倒台的事惶惶不可终日,想与沈家结盟自保,此刻去找他,他定然不敢推辞。 半个时辰后,沈府的轿子停在了盐运司衙门门口。 沈如澜下轿,不等门房通报,便径直走进了赵德贤的书房。 赵德贤正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思索着如何应对朝廷可能的清查,见沈如澜突然来访,连忙上前,脸上堆起笑容:“沈少爷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快请坐!” 沈如澜没有落座,而是直接开门见山:“赵大人,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与大人商议。听闻镇江府瓜洲镇有个张豪强,横行乡里,强买士绅林地不成,竟诬陷士绅之子通匪,还派家奴恐吓,惊扰了京中致仕的李学士。如此行径,不仅扰乱地方治安,恐还会影响大人的官声。不知大人可知此事?” 赵德贤心中一咯噔。他当然知道张豪强,张豪强的亲家——王巡检还是他提拔的。 但他更清楚,沈如澜此刻提起此事,绝非简单的“商议”。 他近日正因曹家的事想讨好沈如澜,岂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张豪强得罪她? “竟有此事?”赵德贤立刻装作愤怒的样子,拍了一下桌子,“本官竟不知下属之地有如此嚣张之徒!沈少爷放心,本官即刻派人彻查!若情况属实,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沈如澜看着赵德贤的表演,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此便多谢赵大人了。李学士是京中致仕的老臣,若是此事传到京城,恐对大人不利。还望大人尽快处理,不要拖延。”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赵德贤连连点头,“本官这就下令,让镇江府知府亲自督办此案,定给李学士和沈少爷一个交代!” 沈如澜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道:“既如此,那本官就不打扰大人处理公务了。告辞。” 看着沈如澜离去的背影,赵德贤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幸好他识时务,没有得罪沈如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刻叫来师爷,下令道:“立刻给镇江府知府写信,让他即刻查办张豪强诬陷李学士之子一案,务必查出真相,严惩张豪强!另外,把王巡检也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他,怎么管教他的亲家!” 赵德贤的命令如同雷霆,迅速传到了镇江府。 镇江府知府不敢怠慢,亲自带着衙役来到瓜洲镇,彻查张豪强诬陷李少爷一案。 知府大人亲自督办,县衙的人再也不敢偏袒张豪强。 衙役们很快查出,张豪强为了强买林地,不仅买通了县衙的差役,还伪造了李少爷与土匪往来的书信;甚至连王巡检都收了张豪强的好处,暗中包庇。 真相大白后,知府大人立刻下令:将张豪强打入大牢,择日宣判;释放李少爷,并向李学士赔礼道歉;将收受贿赂的县衙差役和王巡检革职查办,押解至镇江府审讯。 消息传到李学士府时,苏墨卿正在给老学士喂药。 老学士听到儿子被释放的消息,激动得老泪纵横,握着苏墨卿的手,哽咽道:“苏姑娘……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们家这次真的就完了……” 苏墨卿心中也满是激动,却也清楚,这一切并非她的功劳。 她看着窗外飘落的桂花,心中明白——这背后,定是沈如澜出手相助。他远在扬州,却能如此快速、精准地解决数百里外的麻烦,其能量和手段,再次让她震撼。而他没有直接现身,只是通过赵德贤解决问题,维护了她的尊严,这份细心与体贴,更让她心底冰封的角落,悄然融化。 李少爷回到府中后,亲自上门感谢苏墨卿。 苏墨卿看着一家团聚的场景,心中充满了温暖。 她知道,是时候给沈如澜写一封信了——这一次,她不再刻意保持疏离,而是要好好感谢他的相助。 夜深人静时,苏墨卿坐在灯下,提笔给沈如澜写信。 她详细描述了事件的后续——张豪强被抓,李少爷被释放,老学士病情好转,字里行间满是后怕与感激。 她还在信中写道:“此次之事,若非公子暗中相助,墨卿与李家恐难脱身。公子之恩,墨卿无以为报,唯有铭记于心。” 写完信后,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将信交给邮差。 三日后,沈如澜收到了苏墨卿的信。 她展开信纸,看着字里行间的真情流露,嘴角微微上扬——这是苏墨卿第一次在信中如此直白地表达感激,也是第一次流露出依赖。 她提笔回信,字迹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无事便好。李学士府学风清正,适合安心教学。若再有难处,不必客气,可直接告知。” 她没有提及自己如何说服赵德贤,也没有邀功,只是简单地叮嘱她安心生活。 从那以后,苏墨卿与沈如澜的书信往来渐渐频繁起来。 苏墨卿会在信中跟他分享教学的趣事——孩子们第一次画出完整的兰花时的兴奋,老学士与她探讨诗画时的见解。 沈如澜则会跟她分享扬州的见闻——西洋商人带来的新奇玩意儿,运河上的漕运趣事,甚至是听雪轩里新开的菊花。 她们的书信里,没有身份悬殊的隔阂,没有世俗流言的干扰,只有对诗画的热爱,对生活的感悟,以及那份在文字中慢慢滋生的、细腻而温暖的情感。 苏墨卿会在收到信后,反复阅读,仿佛能从字里行间看到沈如澜写信时的模样。 沈如澜则会将苏墨卿的信小心收好,放在书房的抽屉里,闲暇时拿出来翻看,心中满是平静与温暖。 扬州与瓜洲镇,相隔数百里,却因一封封书信,紧紧联系在一起。 那道曾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裂痕,在距离与文字的滋养下,渐渐弥合,长出了新的希望。 深秋的某日,苏墨卿收到了沈如澜的信,信中夹着一片来自扬州的枫叶,枫叶的边缘泛着金黄,叶脉清晰可见。 信中写道:“扬州已入深秋,听雪轩的枫叶红了,想起你曾说过喜欢枫叶,便寄一片给你。瓜洲镇的秋天,应是桂花满径吧?” 苏墨卿握着那片枫叶,放在鼻尖轻嗅,仿佛能闻到扬州深秋的气息。 她走到院中,看着满院的桂花,提笔回信:“瓜洲镇的桂花仍在开放,香气满溢。多谢公子寄来的枫叶,我已将它夹在最喜欢的画谱里。待冬日下雪时,公子若有空,可来瓜洲镇赏雪,墨卿煮茶以待。” 写完信后,她将信和一片压好的桂花一起交给邮差。 看着邮差远去的背影,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或许,距离与时间,并非都是阻碍。 第20章 第二十章 桂月归舟 乾隆二十三年,秋。 扬州城的桂花又开了。 运河畔的沈府,朱门紧闭,却掩不住院内飘出的桂香。 听雪轩的书房里,沈如澜正伏案批阅账本,指尖划过“南洋贸易盈利三十万两”的字样,眉宇间却无太多波澜——两年来,她将沈家的产业打理得如同铁桶一般,盐市份额占了扬州近七成,西洋玻璃、南洋香料的贸易线路畅通无阻,连京中内务府都主动发来邀约,想与沈家合作采办事宜。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容嬷嬷端着一碗温热的桂花羹走进来:“少爷,歇会儿吧。这几日您又没好好歇息,仔细伤了身子。” 沈如澜放下狼毫笔,接过桂花羹,目光却落在桌角一封未拆的信上——信封上是她熟悉的清秀字迹,来自镇江府瓜洲镇。 “老奴刚听沈福说,李学士家那边……怕是要有变故了。”容嬷嬷看着沈如澜的神色,轻声说道。 沈如澜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哦?何事?” “听说李学士上个月染了风寒,没撑住,走了。他家人商量着要迁回原籍浙江,还想请苏姑娘一起去呢。”容嬷嬷叹了口气,“苏姑娘在李家待了两年,跟他们处得跟一家人似的,这次怕是……” 沈如澜沉默了。 她放下桂花羹,拆开桌上的信,苏墨卿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中果然提到了李学士的离世,字里行间满是悲痛,却对是否随李家南迁只字未提。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慌乱。 两年来,她与苏墨卿的书信从未间断,从诗画谈到生活,从扬州的桂香谈到瓜洲的雪景,她以为彼此早已心意相通,可此刻才发现,她竟从未有过真正的把握——苏墨卿,会选择回到扬州吗? 两年来,扬州城的格局早已换了模样。 赵德贤终究没能逃过贪渎的下场——去年,他的政敌搜集了他多年来收受贿赂、压榨盐商的证据,递到了都察院。 皇帝震怒,下旨将赵德贤罢官抄家,押解回京审讯,最终判了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 新任盐运使周大人是个谨小慎微的官员,深知沈家在扬州的势力,上任第一天便主动拜访沈府,提出“按规矩办事,互不刁难”的合作原则。 沈如澜顺水推舟,与他建立了稳定的官商关系,扬州盐市愈发井然有序。 曹家的结局则更为凄惨——曹瑾父子被下狱后,朝廷查出曹家历年亏空内务府公款高达一百万两,还涉及贪墨军饷。 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将曹家抄家,曹瑾之父病死狱中,曹瑾则被流放宁古塔,永世不得回京。 消息传到扬州时,沈如澜正在与西洋商人洽谈生意,听闻后只淡淡说了一句“咎由自取”,便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契约——对她而言,曹家早已是过眼云烟,不值得再多费心思。 永盛镖局则在这两年里迅速崛起。 林震南将镖局交给林潇打理后,林潇凭借着过人的胆识和手腕,不仅稳固了之前接手的运输线路,还开拓了从扬州到广州的海运押镖业务,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 林潇时常来沈府拜访,有时会打趣沈如澜:“沈少爷,你跟镇江那位苏姑娘,书信往来两年了,还没把人请回扬州?再拖下去,小心被别人抢了去!” 每次听到这话,沈如澜都会笑着转移话题,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她怕自己的身份会给苏墨卿带来麻烦,怕世俗的流言会再次伤害她,更怕……苏墨卿会拒绝。 瓜洲镇的李府,此刻正弥漫着悲伤的气息。 李学士的灵堂刚撤去,家人便围坐在客厅里,讨论着迁回原籍的事。 “墨卿,你跟我们一起回浙江吧。”李夫人拉着苏墨卿的手,眼中满是不舍,“我家阿郎和几个孙辈都喜欢你的课,你去了浙江,还能继续教他们书画,我们也能互相照应。” 苏墨卿沉默了。 两年来,李学士待她如亲女儿,李夫人和李少爷也对她照顾有加,她早已把李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可一想到扬州,想到那个时常在书信中与她探讨诗画、默默为她解决麻烦的人,她心中便充满了犹豫。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走进来,递过一封书信:“苏姑娘,您的信,从扬州来的。” 苏墨卿心中一紧,接过信,指尖有些发颤。 她走到院中,避开众人的目光,拆开了信封。 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却是沈如澜从未有过的直白:“扬州桂花又开,藏书阁的《簪花仕女图》摹本已修补完好,院中的那株墨兰也开花了。卿可愿归否?” 苏墨卿握着信纸,站在院中,看着飘落的桂花,心中翻江倒海。 一边是安稳熟悉的未来,跟着李家回浙江,继续做西席,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一边是未知却充满吸引力的扬州,有她牵挂的人,有她热爱的诗画,还有那份在书信中慢慢滋生、早已无法割舍的情感。 她在窗前坐了一夜,从夕阳西下到晨曦微露。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时,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要回扬州,回到那个有沈如澜的地方。 第二日清晨,苏墨卿找到李夫人,轻声道:“夫人,多谢您和老先生两年来的照顾。只是……我想回扬州。” 李夫人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眼中满是理解:“罢了,我早该想到的。你在扬州,有牵挂的人吧?去吧,孩子,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以后若是想我们了,就来浙江看看。” 苏墨卿含泪点头,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夫人成全。” 她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几件衣物,几本画谱,还有沈如澜两年来寄给她的所有书信,便踏上了返回扬州的路。 . 沈如澜收到林潇送来的消息时,正在书房整理与苏墨卿的书信。 林潇派来的人说,苏墨卿已经离开了瓜洲镇,乘坐今日的船回扬州,预计午时抵达码头。 沈如澜指尖捏着那封几日前收到、字迹温润的信笺,纸角已被掌心的薄汗浸得微卷。 信中“归期已定,望扬州岸”六字在眼前反复浮现,她深吸一口气,将信笺妥帖压进紫檀木抽屉的暗格里,转身时衣摆扫过脚踏边的铜鹤香薰,惊得一缕沉水香烟颤了颤,袅袅融进晨光里。 她快步走到妆镜前——那面嵌在梨花木梳妆台上的西洋玻璃镜,是去年西洋商队从广州港运来的稀罕物,比寻常铜镜清晰数倍,连鬓边新生的细发都能照得分明。 镜中人一身绛紫色缂丝金蟒纹锦袍,腰间系着镶翡翠的银扣带,长发编辫垂于身后,额前剃得光洁,是标准的满洲男子发式。这身富丽打扮她穿了近二十年,仿佛裹着一层能彰显身份的铠甲,可今日镜光映出的影子,却让她莫名攥紧了袖口:这般富贵逼人的模样,会不会让久别重逢的苏墨卿觉得生分? “嬷嬷,”她扬声唤道,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把上月苏州绣娘送来的那套雨过天青长袍取来。” 容嬷嬷捧着衣箱进来时,见自家少爷正对着镜子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的盘扣,不由放轻了脚步。 这衣箱里的雨过天青长袍,是沈如澜特意让人按江南文士款式做的,料子用的是上等的江宁贡缎,经浆洗后泛着柔润的光泽,领口、袖口和下摆都用同色丝线绣了暗纹缠枝莲,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来,只在走动时会随光影流转,显出几分低调的雅致。 “少爷,这料子软和,贴身穿舒服,就是得仔细些,别沾了码头的灰。”容嬷嬷一边帮她解下旧衣的扣带,一边絮絮叮嘱。 沈如澜任她伺候着换上新衣,贡缎触到肌肤时带着微凉的滑意,领口的绣纹蹭过脖颈,有些微痒。 她抬手理了理衣襟,镜中的雨过天青衬得她面色愈发清俊,褪去了平日锦袍的富贵气,多了几分温润。 “头发就这样吧,”沈如澜忽然开口,指尖拂过辫梢,“取顶素净的瓜皮帽来。” 容嬷嬷愣了愣,随即了然——往日少爷见客谈生意,必是珠翠满身,今日这般装扮,是想少些锋芒,多几分亲和。 她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一顶玄色宁缎瓜皮帽,帽顶缀着一颗温润的墨玉珠,帽檐镶着一圈细软的貂毛。 沈如澜将帽子端正戴在额上,帽身后部留出的空处容发辫自然垂下。 她抬手轻触帽檐,指尖传来貂毛的细暖与玉珠的光滑,忽然想起苏墨卿从前说她“像块冷玉”,如今这般模样,或许……能让她觉得亲近些。 “沈福呢?”她转身拿起桌上的折扇,扇面上是苏墨卿前年为她画的墨竹,此刻被她握在手中,指尖反复摩挲着扇骨上的刻痕。 “早在外头候着了,马车也备好了,套的是那匹枣红马,跑起来稳当。”容嬷嬷帮她理了理衣摆,又递过一块暖手的银狐手炉,“码头风大,拿着暖着点,别冻着。” 沈如澜接过手炉,指尖触到炉身的温热,心中的紧张似乎也淡了些。 她快步走出房门,廊下的海棠花正开得盛,花瓣落在她的雨过天青长袍上,添了几分生机。 走到院门口时,沈福已牵着马车候在那里,见她出来,连忙躬身:“少爷,马车备妥了,这就去运河码头?” 沈如澜点点头,踏上马车时,不忘扶了扶头上的瓜皮帽——这顶帽子没有束玉冠那般张扬,却让她觉得安心,仿佛这样,就能以更贴近“沈如澜”本身的模样,去见那个等了两年的人。 马车轱辘转动,轧过青石板路,朝着运河码头的方向驶去,车窗外的扬州街景飞速倒退,而她手中的折扇,始终没有松开。 码头边人声鼎沸,搬运工们扛着货物往来穿梭,漕帮的船只停泊在岸边,吆喝声、船笛声此起彼伏。 沈如澜站在码头的石阶上,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河面,手心竟有些出汗。 “少爷,船来了!”沈福指着远处喊道。 沈如澜抬头望去,只见一艘乌篷船缓缓破开晨雾驶来。 船头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浅藕荷色缎绣兰草纹衬衣,外罩月白琵琶襟坎肩,乌云般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小两把头,仅簪一支素银扁方并几朵淡紫色绒花。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编箱笼,衣袂在江风中轻轻拂动,宛若初绽的玉兰。 两年时光仿佛被巧妙揉碎,重新缀在她的眉目间——洗去了少女的稚嫩与惶惑,雕琢出更温润的轮廓;昔日清澈的眼眸如今沉静如深潭,却仍在抬眼望来时漾开细微波纹,恰似春水映梨花。风霜未曾折损她的容颜,反添了三分坚韧,七分从容。 船身轻抵码头,苏墨卿提着箱笼缓步下船。当她抬眸望向人群时,目光倏然定格—— 石阶之上,沈如澜正静静伫立。一袭雨过天青色杭绸长袍衬得人身形清癯如竹,发辫整齐垂落肩后,额上**帽檐投下浅浅阴影,却遮不住那双眼中灼灼的光芒。那目光如此专注,仿佛已在此凝望了千万年,此刻终于等到归人。 苏墨卿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冷峻的线条被暖意融化,紧抿的唇角微微上扬,眼底盛着的不仅是温柔,更有几乎要溢出来的期盼与珍重。 四目相接的刹那,码头的喧嚣骤然退去。 苏墨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青石板路上响起细碎而急切的声响。 沈如澜也快步走下石阶,玄色靴尖掠过湿润的苔痕。 她们在最后三级石阶相遇,沈如澜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藤箱,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回来了?”沈如澜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几分,似怕惊扰这梦境。 “嗯,回来了。”苏墨卿轻声应答,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阳光漫过屋檐,为两人周身镀上金边。 沈如澜的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眉宇,苏墨卿的视线亦拂过对方帽檐下的额角。 千言万语在目光中交织,最终化作唇边一抹了然的浅笑。 江风拂过,吹起苏墨卿坎肩的流苏与沈如澜袍角的褶皱,悄然缠绕又分开。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码头的喧嚣仿佛都成了背景。 . 沈如澜提着行李,苏墨卿跟在她身边,一步步朝着沈府的方向走去。不需要太多的话语,彼此的陪伴,便是最好的慰藉。 苏墨卿没有回莲花巷那个清冷的小院,而是被沈如澜接到了沈府的临湖别院。 这处别院位于沈府的西侧,紧挨着一片湖泊,院中有亭台楼阁,有花木扶疏,还有一间宽敞的画室,里面摆满了沈如澜为她准备的画具和颜料——甚至包括当年她退回的那些西洋颜料,都被沈如澜小心地保存着,此刻正整齐地摆放在画案上。 沈如澜对外宣称,聘请苏墨卿为沈府的书画顾问,负责教导族中子弟学习书画。 这个说法既给了苏墨卿足够的体面,也堵住了府内外的流言蜚语。 容嬷嬷看着苏墨卿与沈如澜并肩而立的模样,老怀安慰——两年来,她从未见过沈如澜如此轻松自在的样子,仿佛苏墨卿的归来,填补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空缺。 入夜后,月色如水,洒在别院的廊下。 沈如澜与苏墨卿并肩站在廊边,望着湖中倒映的明月,湖面波光粼粼,如同撒了一层碎银。 “以后,有何打算?”沈如澜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苏墨卿望着湖中的月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兰草纹样——这是她临行前特意选的衣裙,兰草是她与沈如澜初遇时便提及的偏爱,如今穿在身上,倒像是某种无声的呼应。 她转头看向沈如澜,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清俊眉眼间的冷意。 “我……”苏墨卿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湖面上的涟漪,“想先把画案收拾好,把之前没画完的《秋江待渡图》续上。李学士教我的那些题画诗,也想整理成册,日后若有机会,或许还能请你指点一二。” 她说着,目光落在沈如澜手中的折扇上——那扇面上的墨竹,是她前年在瓜洲镇画的,当时听闻沈如澜常去码头处理漕运事务,特意选了竹的“坚韧”之意,如今见他依旧带在身边,心中竟泛起一阵暖意。 沈如澜闻言,嘴角微微上扬,抬手将折扇轻轻展开,扇面上的墨竹在月光下愈发清晰:“你的墨竹,笔力比从前更稳了。若是整理题画诗,藏书阁里有几本前朝的《诗画合璧》,里面有不少题画的章法,明日我带你去寻。” “好。”苏墨卿点头,指尖轻轻拂过廊柱上的雕花,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你……这两年在扬州,除了打理生意,还常去藏书阁吗?” 沈如澜脚步一顿,目光落在远处的湖心亭上——那里曾是她病愈后常去的地方,有时会对着湖面翻看苏墨卿的书信,想象她在瓜洲镇教孩子们画画的模样。 “常去。”她轻声道,“你之前说喜欢的那本《簪花仕女图》摹本,去年请了苏州的装裱师傅,把缺损的边角都补好了,现在就放在藏书阁的东架上,你若想看,随时都能去。” 苏墨卿心中一暖,原来他竟将自己随口提过的话,都记在心上。 两人沿着湖廊慢慢走着,晚风带着桂花的香气,拂过衣衫,带来一阵微凉。 苏墨卿忽然想起林潇提过的话——去年林潇去瓜洲镇押镖,特意绕路去李学士府见她,闲聊时曾笑着说:“沈少爷待你,可不是一般的上心,连你画案上缺的石绿颜料,都要让人从西洋商队那里特意寻来。” 当时她只当是玩笑,如今想来,那些看似巧合的“便利”,原来都是他不动声色的安排。 “沈如澜,”苏墨卿忽然停下脚步,第一次没有称呼他“公子”,而是直呼其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沈如澜转过身,月光恰好落在她的眼底,映出她的身影。她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握住苏墨卿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肌肤的微凉,让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力道。 “在藏书阁见你时,”她轻声开口,声音比晚风更柔,“你站在画案前,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很久才落下第一笔。我当时就想,能对一幅画如此认真的人,定是个心性纯粹的姑娘。” 沈如澜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后来听闻你为了给父亲治病,放下风骨画富贵牡丹,却不愿接受旁人的施舍;再后来,你在瓜洲镇受了委屈,也只是托陈掌柜传话,不愿直接麻烦我……苏墨卿,你这样的人,值得被好好对待。” 苏墨卿的眼眶渐渐湿润,低下头,看着握住她腕上的手——他的手细细长长,带着常年握笔和处理账本留下的薄茧,却异常温暖,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可我……”她咬了咬唇,声音带着一丝不安,“我只是个清贫画师,家世、背景,都配不上你……” “配不配,不是旁人说了算的。”沈如澜打断她,“我看重的,从来不是这些。我只知道,跟你在一起时,我不用时刻想着如何算计、如何防备,不用伪装成别人喜欢的样子。苏墨卿,你让我觉得,我只是沈如澜,不是什么沈府的掌舵人,也不是什么扬州盐商。” 月光下,他的眼神真挚而坚定,让苏墨卿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她抬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指尖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心中某个角落,终于彻底柔软下来。 “那……以后在沈府,我还能继续画墨兰吗?”她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沈如澜笑了,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不仅能画墨兰,还能画你喜欢的任何东西。藏书阁的画谱,你可以随便看;颜料,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寻多少;若是想出去写生,我陪你去瘦西湖,去平山堂,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苏墨卿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觉得,这两年来的等待与犹豫,都是值得的。她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满心的欢喜。 沈如澜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水,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肌肤,心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悸动。她忽然想起容嬷嬷曾说过的话——“少爷,喜欢一个人,就该让她知道你的心意,别等到错过了才后悔。” 如今,沈如澜终于说了出来,而她,也给了她想要的回应。尽管她十分自私,自私地没有将自己女子身份全盘托出。 苏墨卿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廊下灯笼的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手背上,将他的指节衬得愈发修长。她想起两年来收到的那些书信,他总在信中提“扬州今日落雪了”“听雪轩的菊花谢了”,字里行间从不言说情意,却处处藏着牵挂。如今这人就站在眼前,温声细语间满是妥帖,倒让她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恍惚。 “瘦西湖的走马灯……”她轻声重复,指尖轻轻蜷了蜷,“我去年在瓜洲镇见过孩童提着灯笼玩耍,当时还想着,若有机会,要画一幅《百灯图》。” “那便画。”沈如澜立刻应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明日我让沈福去‘墨香斋’取最好的宣纸和颜料,你若需要画架或是特殊的笔,也尽管开口。”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墨卿鬓边那支素银扁方上——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显然是时常佩戴的旧物,“若是喜欢首饰,苏州的银楼新到了一批苏作錾花簪子,有缠丝、点翠的样式。明日让掌柜的送些新样子来,你拣喜欢的留。” 苏墨卿连忙摇头:“不必这般麻烦,我……我素来简单惯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料,那是临行前李夫人为她缝制的杭绸,虽算不上华贵,却也是李家一片心意,“如今能有地方安心画画,能……能时常与你探讨诗画,我已经很满足了。” 最后半句她说得极轻,几乎要被晚风卷走。 沈如澜却听得真切,心中像是被温水浸过,泛起阵阵暖意。 她抬手轻轻将苏墨卿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耳垂,滚烫的温度让两人同时一怔。 沈如澜迅速收回手,耳尖也悄悄泛红,连忙转移话题:“时候不早了,你今日赶路辛苦,早些歇息吧。临湖别院的卧房我让嬷嬷收拾好了,里面有你喜欢的薄荷香薰,睡前点上能睡得安稳些。” 苏墨卿点点头,跟着他转身往卧房走。 廊下的桂花一路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重逢的夜晚伴奏。 看着苏墨卿走进卧房,轻轻关上门,沈如澜才转身离开。 走回听雪轩的路上,她指尖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久久未散。 容嬷嬷早已在书房候着,见她回来,连忙上前:“少爷,苏姑娘安置妥当了?” “嗯。”沈如澜坐在椅上,拿起桌上的桂花羹——还是容嬷嬷之前端来的,此刻已有些凉了,“你让厨房明日备好莲子羹。另外,把藏书阁东架上的《诗画合璧》取来,明日我要给她送去。” 容嬷嬷应着,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忍不住笑道:“少爷今日这模样,倒像是年轻时的老爷。当年老爷见了夫人,也是这般魂不守舍的。” 沈如澜握着汤匙的手一顿,面上闪过一丝窘迫,却没有反驳。她低头舀了一勺桂花羹,凉滑的甜意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中的暖意——或许从在“墨香斋”前见到苏墨卿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落在她身上了。 只是……她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那双手常年握着账本与笔,也握着沈家的荣辱与生计,更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女子之身,于旁人或许只是寻常,于她这个沈家掌舵人而言,却是足以颠覆一切的惊雷。她若知道真相,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像当年听到流言时那样,再次转身离开? 这些念头如同细密的针,轻轻刺着她的心。她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担忧压在心底——至少现在,苏墨卿回来了,她们能朝夕相处,能一起探讨诗画,这样就够了。至于那个秘密,她想再等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她对自己的情意再深些,或许那时,她能……接受? 第二日清晨,苏墨卿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看着床顶绣着兰草纹样的纱帐,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在沈府的临湖别院。 起身推开窗,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湖面泛着淡淡的水汽,岸边的柳树垂着嫩绿的枝条,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 “苏姑娘,您醒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嬷嬷让我来给您送洗漱的热水,还说厨房的莲子羹快炖好了,让您洗漱完过去用早膳。” 苏墨卿应了声,看着丫鬟端来的铜盆——盆里的热水冒着热气,旁边还放着一块新的胰子,是她喜欢的茉莉香型。 她心中暖意融融,洗漱完毕后,便跟着丫鬟往饭厅走。 饭厅里,沈如澜已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正是昨日说的《诗画合璧》。见她进来,她立刻合上书,笑着道:“醒了?快来坐,莲子羹刚炖好,还热着。” 苏墨卿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丫鬟端上的莲子羹——莲子炖得软糯,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桂花糖,香气扑鼻。她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甜而不腻,温热的汤水滑进胃里,舒服得让她眯起了眼睛。 “好吃吗?”沈如澜看着她的模样,眼中满是笑意,“这莲子是去年从洞庭湖采来后晒干,特意留到现在,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很好吃。”苏墨卿点头,又舀了一勺,“多谢你这般费心。” “跟我不必客气。”沈如澜将《诗画合璧》推到她面前,“你看看这本书,里面有不少前朝画师的题画诗,章法很是精妙,或许能给你整理题画诗带来些启发。” 苏墨卿拿起书,轻轻翻开。 书页是泛黄的宣纸,带着淡淡的墨香,上面印着工整的小楷,还有一些手绘的画稿,旁边题着诗句。 她翻到一页画着墨兰的画稿,旁边的题诗写道:“幽兰生空谷,默默吐芬芳。不与群芳争,独留清气长。” “好诗。”她轻声赞叹,指尖拂过画稿上的兰草,“这题诗与墨兰的气质相得益彰,想来这位画师定是个心性高洁之人。” “这位画师是前朝的林先生,一生隐居不仕,只爱画兰写诗。”沈如澜解释道,“他的题画诗大多清新自然,不刻意雕琢,却最能体现画中意境。你若喜欢,这本书便送给你,慢慢研读。” 苏墨卿心中一喜,连忙道谢:“多谢你,如澜,这本书对我来说太珍贵了。” 用过早膳后,沈如澜带着苏墨卿去了画室。 画室宽敞明亮,朝南的方向开了三扇大窗,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画案上,将案上的颜料映照得愈发鲜亮。 画案上摆着各种型号的毛笔,旁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放着宣纸和绢布,甚至连她当年退回的西洋颜料,都被小心地装在紫檀木盒里,放在架子的最上层。 “这些西洋颜料,我让人仔细保存着,你若想用,随时都能取。”沈如澜指着木盒道,“去年西洋商队又带来了几种新的颜色,我让人放在旁边的盒子里,你可以试试。” 苏墨卿走到架子前,打开紫檀木盒——里面的西洋颜料与当年她见到的一样,颜色鲜亮如初,甚至比她记忆中还要精致。她拿起一支蓝色的颜料,指尖轻轻蹭了蹭,细腻的粉末沾在指尖,带着淡淡的松香。 “当年……多谢你特意为我寻来这些颜料。”她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愧疚,“那时我……” “都过去了。”沈如澜打断她,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颜料上,“如今你能安心用这些颜料画画,便是最好的。” 苏墨卿抬头看着他,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睫毛映出淡淡的影子。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沈少爷似与寻常商贾不同,若他真有几分真心,你往后总要有个依靠。”如今看来,父亲说得没错,沈如澜不仅有真心,还将这份真心藏在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里,妥帖地护着她。 接下来的日子,苏墨卿便在临湖别院安心住了下来。 每日清晨,她会在湖边散步,呼吸新鲜的空气;上午则在画室画画,或是研读沈如澜送她的画谱;午后若是天气好,沈如澜便会陪她去瘦西湖写生,或是去赏景;傍晚时分,两人会坐在廊下,一起喝茶聊天,谈诗论画,偶尔也会说起各自的过往。 苏墨卿渐渐发现,沈如澜并非像外人眼中那般冷漠疏离。他会在她画画时,悄悄为她披上外衣;会在她遇到画技瓶颈时,耐心地为她指点;会在她提起父亲时,轻声安慰她;甚至会在她随口说想吃某种点心时,立刻让厨房去做。 而沈如澜也发现,苏墨卿不仅画艺精湛,心性也极为通透。她从不打探沈家的生意,也不贪图荣华富贵,只一心沉浸在诗画的世界里。有时她处理生意遇到烦心事,只要看到她坐在画案前认真画画的模样,心中的烦躁便会烟消云散。 两人的关系在朝夕相处中愈发亲近,府中的下人都看在眼里,私下里早已将苏墨卿当成了未来的少夫人。 容嬷嬷更是时常旁敲侧击,希望沈如澜能早日定下婚事,给苏墨卿一个名分。 这日午后,沈如澜陪苏墨卿去瘦西湖写生。 两人坐在湖边的亭子里,苏墨卿正专注地画着荷花,沈如澜则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阳光透过树的缝隙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微风拂过,她鬓边的碎发轻轻晃动,模样恬静而美好。 沈如澜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告诉她自己的秘密,想给她一个真正的承诺,想让她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墨卿,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苏墨卿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疑惑:“怎么了?” 沈如澜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的犹豫渐渐消散。她握住她的手,语气郑重:“墨卿,我……”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话。 沈福快步跑过来,神色慌张地说道:“少爷!不好了!京中来了旨意,说是内务府要与咱们沈家合作采办西洋货物,让您即刻进京商议!” 沈如澜心中一怔——内务府的合作邀约她之前收到过书信,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还特意下了旨意让她进京。 她看向苏墨卿,眼中满是歉意:“墨卿,看来我要暂时离开扬州一段时间了。” 苏墨卿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随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放心去吧,我在沈府等你回来。你路上要多加小心,记得按时吃饭,别太劳累。” 看着她懂事的模样,沈如澜心中愈发愧疚。她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我会尽快回来的。你在府中若有任何需要,尽管跟容嬷嬷说,或是写信给我。” “好。”苏墨卿点头,将手中的画稿递给她,“这是我刚画的荷花,你带着路上看吧,就当是……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坦言真相 沈如澜接过画稿时,指腹触到宣纸的微凉,上面荷花的墨色还带着未干的湿润,花瓣边缘晕开的淡红,像是将瘦西湖的夏都凝在了纸上。 她小心地将画稿卷好,用随身的锦带系紧,揣进衣襟内侧——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画纸透过布料传来的细腻触感,仿佛苏墨卿的气息也随之留在了身边。 “我定会妥善收好。”沈如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抬手帮苏墨卿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蹭过她脖颈的肌肤,“京中事务繁杂,或许要耽搁些时日,但我会尽量早些回来。府里有容嬷嬷照拂,你若想出门写生,让沈福多带些人手,万事小心。” 苏墨卿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墨玉扣上——温润的玉色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她伸手轻轻碰了碰,轻声道:“你在京中也要保重,别为了生意累坏了身子。若是遇到难处,记得……还有我在扬州等你。” “好。”沈如澜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将她的手包裹,“等我回来,带你去平山堂看秋菊,那里的‘金背大红’开得极好,你定能画出好景致。” 两人在亭中又待了片刻,直到沈福第三次来催,沈如澜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苏墨卿的手,然后离开。 苏墨卿站在亭中,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那抹身影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摩挲着刚才被他握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回到听雪轩后,沈如澜立刻着手准备进京事宜。 容嬷嬷帮她收拾行李时,特意将苏墨卿做的桂花糕装了满满一匣子,又备了几件厚实的棉衣——京中秋日比扬州寒凉,怕她路上受冻。 沈如澜看着匣子里的桂花糕,想起苏墨卿昨日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心中暖意融融,却也多了几分牵挂。 “嬷嬷,”沈如澜忽然开口,“我走后,你多照看着些墨卿。她性子沉静,有什么心事也不愿说出来,你多跟她聊聊,若是她想回莲花巷看看,就让沈福陪着去。” “少爷放心,老奴省得。”容嬷嬷将一件玄色披风叠好放进箱子,“苏姑娘是个好姑娘,老奴会好好待她,就像待自家闺女一样。您在京中只管安心办事,府里的事有老奴呢。” 沈如澜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书桌上苏墨卿送来的那本《诗画合璧》上——书页上有她用朱砂笔做的标记,在“幽兰生空谷”那句诗旁,还画了一朵小小的墨兰,笔触细腻,带着她独有的温柔。她将书也放进行李,想着路上无事时,可以翻看解闷,也能时常想起她。 次日清晨,沈如澜便带着沈福和几个护卫,登上了前往京城的官船。 船开时,她站在船头,看着扬州城的轮廓渐渐模糊,直到运河水面只剩下粼粼波光,才转身走进船舱。 沈福端来一杯热茶,轻声道:“少爷,您别太牵挂了,苏姑娘在府里会好好的。” 沈如澜接过茶杯,目光落在窗外,轻声道:“我不是担心她在府里的生活,是担心……京中此行,怕是不会太顺利。” 她心中清楚,内务府突然下旨让她进京,绝非仅仅是为了合作采办西洋货物。 曹家倒台后,京中内务府的势力重新洗牌,新上任的总管太监想要拉拢江南的富商,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沈家作为扬州盐商的龙头,自然成了他们的目标。 这次进京,不仅要谈合作,更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稍有不慎,便可能给沈家带来麻烦。 官船行驶得很快,不到十日便抵达了京城。 内务府派来的官员早已在码头等候,见沈如澜下船,立刻上前恭敬地行礼:“沈少爷一路辛苦,总管大人已在府中备下薄宴,特意等候您的到来。” 沈如澜客气地回礼,跟着官员坐上马车,前往内务府。 马车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两旁的建筑宏伟壮观,与扬州的江南水乡景致截然不同。 沈如澜撩开车帘,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心中暗暗警惕——京城不比扬州,处处都是眼线,言行举止都需谨慎。 内务府总管太监姓刘,是个看起来温和实则精明的人。见到沈如澜,他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沈少爷年少有为,真是名不虚传!老夫早就听说,沈少爷将沈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沈如澜谦逊地笑了笑:“刘总管过奖了,晚辈不过是尽力而为,不敢当‘年少有为’之称。” 两人寒暄片刻后,便进入正题。 刘总管提出,想让沈家负责采办西洋的玻璃器皿、钟表等物品,供应给宫中各宫嫔妃和王公贵族,同时还希望沈家能出资,协助内务府修缮颐和园的部分建筑。 沈如澜心中清楚,采办西洋货物有利可图,但修缮颐和园却是个烫手山芋——此事涉及的银两数额巨大,且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得个“贪墨”的罪名。 她沉吟片刻,缓缓道:“刘总管,采办西洋货物之事,晚辈可以答应,沈家在广州、上海都有通商口岸,能确保货物的质量和数量。只是修缮颐和园之事,涉及的银两数额庞大,晚辈需要回扬州与族中长辈商议,还望刘总管容晚辈几日时间。” 刘总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便掩饰过去,笑着道:“沈少爷谨慎行事是应当的,老夫可以等你几日。只是此事关乎宫中颜面,还望沈少爷尽快给老夫答复。” 接下来的几日,沈如澜一边与刘总管周旋,一边暗中打探京中的消息。 她发现,刘总管之所以急于让沈家出资修缮颐和园,是想借此机会讨好皇帝,同时也想从中捞取好处。 而朝中的几位大臣,也对沈家虎视眈眈,想借机拉拢或打压。 沈如澜深知,此事不能轻易答应,否则不仅会让沈家陷入困境,还可能连累苏墨卿。 她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以“沈家近日在南洋贸易中略有亏损,暂时无力承担巨额银两”为由,婉拒了刘总管的要求,只答应负责采办西洋货物,并愿意多缴纳一成的赋税,以表诚意。 刘总管虽不满,但见沈如澜态度坚决,且愿意多缴纳赋税,也不敢过分逼迫——沈家在江南的势力庞大,若是逼急了,对他也没有好处。 最终,两人达成协议,签订了采办西洋货物的契约。 事情办妥后,沈如澜不敢耽搁,立刻准备返回扬州。 刘总管派人送来不少京中的特产,让他带回扬州。 沈如澜客气地收下,却并未多做停留,当天便登上了返回扬州的官船。 官船行驶在运河上,沈如澜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景致渐渐变得熟悉,心中的归心似箭愈发强烈。 她拿出苏墨卿画的荷花图,轻轻展开,画中的荷花依旧鲜活,仿佛能闻到淡淡的荷香。 她想起离开扬州时苏墨卿的叮嘱,想起她在亭中目送自己远去的模样,心中满是期待——她终于可以回到她的身边了。 不到十日,官船便抵达了扬州码头。 沈如澜刚下船,就看到沈福带着几个家丁等候在岸边,脸上满是欣喜:“少爷,您可回来了!苏姑娘得知您今日回来,一早就去厨房准备您喜欢吃的菜了!” 沈如澜心中一暖,快步朝着沈府走去。刚走到沈府门口,就看到苏墨卿站在廊下等候。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缎绣玉兰纹衬衣,外罩月白色百蝶穿花比甲,乌云般的长发挽作小两把头,正中簪一支点翠珍珠扁方,鬓边斜插一朵绒制的海棠花。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看到她回来,眼中立刻漾起盈盈光彩,似有星辰落入了春水。 “你回来了!”苏墨卿快步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伸手想接过他手中的行李,却被沈如澜轻轻避开。他的动作让苏墨卿微微一怔。 而沈如澜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那股藏了许久的冲动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她不能再瞒下去了,尤其是在经历了京中的周旋后,她更清楚,若想与她长久相伴,必须坦诚一切。 “墨卿,”沈如澜的声音有些发紧,她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却很轻,“你随我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苏墨卿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她点了点头,跟着沈如澜走进了听雪轩的书房。 沈如澜关上房门,转身时指尖竟有些控制不住地轻颤。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赴死般的决心,才缓缓开口:“墨卿,我……我并非男子,我是女儿身。” “轰”的一声,这句话似惊雷般在苏墨卿脑海中炸开。她猛地抽回手,踉跄着连退两步,脊背撞上身后的紫檀木书架,震得几册《盐法志》哗啦啦滑落在地,她却浑然不觉。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人——依旧是那身雨过天青杭绸长袍,依旧是清俊的眉眼、挺拔的身姿,连鬓边那缕被风吹乱的发丝都一如往常。可那五个字却像一把淬火的刀,将她两年多来所有的认知劈得粉碎。 “你……你说什么?”苏墨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却在即将触到对方胸前时猛地僵住,又触电般缩回,“这不可能……你明明是沈少爷,是扬州城无人不知的盐商沈家掌舵人,你怎么会……”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沈如澜的喉间、下巴。这些往日被忽略的细节此刻竟如针般刺目。胸腔里心跳如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颠倒旋转。 沈如澜闭上眼,任由对方审视的目光如刀刃般刮过全身。她缓缓抬起微颤的手,引着苏墨卿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在自己胸前——隔着一层杭绸料子,底下是紧紧缠绕的洁白束胸,以及……柔软而真实的轮廓。 “感觉到了吗?”沈如澜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这便是我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苏墨卿的指尖像被烫到般剧烈一颤,却又被对方紧紧按住。掌心下传来的触感清晰无疑,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侥幸。她猛地抽回手,指节苍白地攥紧衣襟,仿佛要将那股颠覆认知的震颤死死按住。 “是真的。”沈如澜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心中像被针扎一样疼,她往前走了一步,想靠近却又怕惊扰了她,“墨卿,我不是故意骗你。当年我刚出生没多久,父亲若当年在漕运途中遇了匪患,走得那样急。沈家内忧外患,二叔觊觎家产,祖母和母亲迫不得已,只能让我扮作儿子,一步步稳住沈家的局面。我本想早点告诉你,可我怕……怕你接受不了,怕你会离开我。” 苏墨卿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巨大的混乱与茫然。她想起两年多来的点点滴滴——她在藏书阁为她讲解画谱时的专注,她在瓜洲镇为她解围的沉稳,她在廊下与她谈诗论画时的温柔……这些画面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让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所以……你对我的好,也是假的吗?”苏墨卿哽咽着问道,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你接近我,是不是也有别的目的?” “不是的!”沈如澜急忙解释,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是真的!从‘墨香斋’前的相遇,到藏书阁看你画图,那一刻,我就心动了。我对你好,不是因为任何目的,只是因为我想对你好。墨卿,你相信我!” 可苏墨卿此刻根本听不进去,她用力摇着头,转身推开房门,几乎是逃一般地跑出了书房。她沿着湖边的小路快步走着,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和沈如澜刚才的话语,湖边的花儿依旧娇艳,可在她眼中却变得模糊不清。 她跑回自己的卧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泪水无声地淌下来,浸湿了衣襟。她不是厌恶沈如澜是女子,而是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欺骗,无法立刻扭转两年多以来的认知。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想起自己曾犹豫是否要托付终身,想起两人在书信中那些默契的回应……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容嬷嬷听到动静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苏墨卿蜷缩在地上哭泣的模样。她心中了然,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递过一块手帕:“苏姑娘,老奴知道你心里难受。少爷她……也是不得已。” 苏墨卿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嬷嬷,她为什么要骗我这么久?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 “少爷她是怕啊。”容嬷嬷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她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男装于她而言,不仅是伪装,更是保护自己的铠甲。她把你放在心上,才会如此害怕失去你。苏姑娘,你冷静下来想想,少爷对你的好,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苏墨卿沉默了。她当然感受得到——那些不动声色的帮助,那些细致入微的关怀,那些藏在书信里的牵挂,都不是假的。可真相带来的冲击太大,让她无法立刻释怀。 “嬷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苏墨卿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湖面,“让我想想,好吗?” 容嬷嬷点了点头,轻轻带上房门,转身时看到沈如澜站在走廊尽头,神色落寞,眼中满是担忧。 容嬷嬷叹了口气:“少爷,苏姑娘需要时间,您别太着急了。” 沈如澜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知道,是我太急了。我不该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把真相告诉她。” 接下来的几日,苏墨卿一直待在卧房里,很少出门。 沈如澜没有再去找她,只是每天让丫鬟将饭菜和她喜欢的画谱送到房门口,偶尔会在她卧房外的廊下站一会儿,却从不多做停留,生怕打扰到她。 直到第五日,苏墨卿终于打开了房门。 她走到画室,看着里面熟悉的画具和颜料,看着沈如澜为她准备的西洋颜料,心中的混乱渐渐平息了一些。她拿起一支画笔,蘸上墨汁,在宣纸上轻轻落下——画的依旧是墨兰,只是这一次,笔触比往日多了几分犹豫。 就在这时,沈如澜端着一碗莲子羹走了进来。她看到苏墨卿,脚步顿了顿,轻声道:“我看你几日没好好吃饭,让厨房炖了莲子羹,你尝尝?” 苏墨卿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画着兰草,声音平淡:“放下吧。” 沈如澜将莲子羹放在画案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墨卿,我知道你还在生气。如果你想离开沈府,我不会阻拦你,我会给你足够的银两,让你能安心画画,过你想要的生活。” 苏墨卿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她转过身,看着沈如澜。 这几日,沈如澜明显憔悴了许多,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头顶前也冒出了青茬,少了往日的精致,却多了几分真实。 “我没有想离开。”苏墨卿轻声说道,她的目光落在沈如澜的脸上,“我只是……需要时间接受。我需要时间,把那个‘沈少爷’,变成‘沈如澜’。” 沈如澜听到这话,眼中瞬间亮起了光芒,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墨卿,你……” “我承认,刚开始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很混乱,也很生气。”苏墨卿继续说道,语气平静了许多,“我气你骗了我这么久,气我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可我冷静下来后才发现,我在意的,从来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这个人。无论是沈少爷,还是沈如澜,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她顿了顿,看着沈如澜眼中的欣喜,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只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们……慢慢来,好吗?” 沈如澜用力点头,眼中的泪水差点掉下来。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苏墨卿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她安心:“好,我们慢慢来。无论你需要多久,我都等你。” 苏墨卿看着她真诚的眼神,轻轻回握住她的手,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兰心渐许 苏墨卿指尖回握的力道很轻,却像一缕暖阳,瞬间驱散了沈如澜心中多日的阴霾。 画室里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未完成的墨兰图旁,那碗莲子羹还冒着袅袅热气,甜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酿成一种安稳的氛围。 “莲子羹要凉了。”沈如澜率先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她转身将羹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声音放得极柔,“我让厨房加了些冰糖,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苏墨卿拿起汤匙,轻轻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莲子炖得软糯,入口即化,冰糖的甜意恰到好处,没有盖过莲子本身的清香。 她想起从前在瓜洲镇,沈如澜寄来的书信里总提“扬州的莲子羹最是养人”,那时只当是寻常惦念,如今才知这份细致,早已藏在日常的点滴里。 “很好吃。”她轻声道,目光落在画案上的墨兰图,“只是这兰草的风骨,总觉得还差些火候。” 沈如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宣纸上的兰叶舒展,花苞半含,墨色浓淡相宜,已是难得的佳作。 她斟酌着开口:“或许不是画的问题,是心境。你刚经历这些事,心绪未定,不必急于求成。” 苏墨卿没有反驳,只是默默舀着莲子羹。她知道沈如澜说得对,这几日闭门不出,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她坦白时的模样,那些过往的片段与眼前的真相交织,像一团理不清的线。 直到今日拿起画笔,指尖触到熟悉的狼毫,心中的混乱才稍稍平息。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落在沈如澜的衣摆上,将杭绸染成淡淡的金。 苏墨卿忽然开口:“我想去藏书阁看看,那本《簪花仕女图》摹本,你说已经修补好了?” 沈如澜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起身:“我陪你去。” 两人并肩穿过沈府的回廊,沿途的海棠花已过了盛放期,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沙沙作响。 苏墨卿走得很慢,目光偶尔扫过廊下挂着的灯笼——那些灯笼上的纹样,多是她从前画的兰草与荷花,显然是沈如澜特意让人绣上去的。 藏书阁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高大的书架从地面延伸到屋顶,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 沈如澜熟门熟路地走到东架前,踮脚取下一个紫檀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你看,苏州的装裱师傅手艺极好,之前缺损的边角都补得严丝合缝,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痕迹。” 苏墨卿凑上前,只见《簪花仕女图》摹本静静躺在锦缎上,画中仕女的衣袂流转,神态温婉,补过的地方用的是相近的古纸,墨色也与原作相差无几。 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仿佛能触到千年前画师的笔触。 “我之前在李家,也见过一本仕女图,只是不及这本精致。”她轻声道,想起在瓜洲镇的日子,李学士曾拿着古画与她探讨技法,那时的安稳,与如今的波澜,恍如隔世。 沈如澜将木盒放在案上,转身去取另一本书:“这本《历代画论》里,有关于《簪花仕女图》的解读,你若是喜欢,可以拿去看。” 苏墨卿接过书,指尖触到封面的烫金字迹,忽然想起两年来收到的那些书信。 沈如澜总在信中抄录画论中的句子,有时是“意在笔先,画尽意在”,有时是“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那时只当是她分享心得,如今才知,她早已在用自己的方式,与她靠近。 “你从前寄给我的信,里面抄录的画论,都是从这本书里来的吗?”她抬头问道,眼中带着一丝探究。 沈如澜的耳尖微微泛红,避开她的目光,轻声道:“是。我想着你喜欢画,这些内容或许对你有用。” 苏墨卿看着她略显窘迫的模样,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意。 她低下头,翻开《历代画论》,扉页上有一行清秀的小字:“赠予墨卿,愿共赏诗画。”字迹与沈如澜平日的沉稳不同,带着几分青涩,显然是很久以前写的。 “这行字……”她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疑惑。 “是去年你在瓜洲镇时,我特意写上去的。”沈如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本想等你回来时送给你,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苏墨卿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心中的坚冰渐渐融化。 她忽然明白,沈如澜的欺骗,并非出于恶意,而是源于多年的伪装与不安。 她像一株在风雨中独自生长的兰草,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却在遇到她之后,小心翼翼地展露内心的柔软。 从藏书阁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容嬷嬷在院门口等候,见两人一同回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少爷,苏姑娘,晚膳备好了,今日做了苏姑娘爱吃的蟹粉豆腐。” 饭厅里,烛火摇曳,映得满桌菜肴愈发精致。 沈如澜不断给苏墨卿夹菜,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 苏墨卿没有拒绝,只是偶尔抬头,与她的目光相遇,两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避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暧昧。 晚膳过后,苏墨卿回到卧房,看着桌上的《历代画论》和《簪花仕女图》摹本,心中的犹豫渐渐消散。 她走到窗前,看着院中的桂花,想起沈如澜在亭中说的“等我回来,带你去平山堂看秋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 接下来的几日,苏墨卿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每日在画室画画,偶尔去藏书阁翻看画谱。 沈如澜也时常陪伴在她身边,两人一起探讨画技,或是安静地看书,气氛渐渐回暖。 . 这日清晨,苏墨卿正在画室整理画稿,沈福忽然走进来,恭敬地说道:“苏姑娘,永盛镖局的林总镖头来了,说有要事找您。” 苏墨卿心中疑惑,她与林震南并不熟悉,只是在沈如澜的宴席上见过几次。 她放下手中的画稿,跟着沈福来到前厅。 林震南坐在厅中,见苏墨卿进来,连忙起身行礼:“苏姑娘,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林总镖头客气了,请坐。”苏墨卿示意她坐下,丫鬟端上茶水后,她才开口问道,“不知林总镖头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林震南喝了一口茶,缓缓道:“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是受沈少爷所托。沈少爷近日要去广州处理西洋货物的采办事宜,担心您在府中孤单,让我带您去城外的云栖寺看看。据说云栖寺的秋菊开得极好,很适合写生。” 苏墨卿心中一暖,她没想到沈如澜竟如此细心,知道她喜欢菊花,特意安排了这次出行。 她点了点头:“多谢林总镖头费心,也替我多谢沈少爷。” “苏姑娘不必客气,沈少爷待您的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林震南笑着道,“明日清晨,我会在沈府门口等候,咱们一同前往云栖寺。” 次日清晨,苏墨卿换上一件湖色的衣裙,背着画夹,与林震南一同前往云栖寺。 云栖寺位于扬州城外的西山,沿途风景秀丽,山路蜿蜒,两旁的枫树已染上秋色,红得似火。 “沈少爷这次去广州,怕是要耽搁些时日。”林震南一边走,一边说道,“西洋货物的采办向来繁琐,还要与外商周旋,不过沈少爷能力出众,定能顺利办妥。” 苏墨卿点了点头,心中泛起一丝牵挂。 她想起沈如澜离开前的叮嘱,想起她在船头的背影,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在她离开时好好道别。 “沈少爷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林震南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沈家内忧外患时,是他一个人撑起整个家族,不仅稳住了盐市,还开拓了南洋和西洋的贸易。他看似冷漠,实则心细如发,尤其是对苏姑娘,更是掏心掏肺。” 苏墨卿沉默着,林震南的话,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测。 沈如澜的坚强,不过是伪装的铠甲,内心深处,她也渴望有人陪伴,有人理解。 来到云栖寺时,已是正午。 寺中的秋菊果然开得极好,黄的、白的、紫的,竞相绽放,香气扑鼻。 苏墨卿立刻拿出画夹,选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开始写生。 林震南在一旁静静等候,偶尔帮她递些颜料和画笔。 夕阳西下时,苏墨卿终于完成了画作,画中的秋菊栩栩如生,带着几分傲骨与灵动。 “苏姑娘的画技,真是名不虚传。”林震南看着画稿,赞叹道,“沈少爷若是看到,定会很高兴。” 苏墨卿收起画夹,心中满是期待。 她忽然想起一事,对林震南道:“林总镖头,不知你能否帮我带一封信给沈少爷?” “当然可以。”林震南爽快地答应,“我明日便让人送往广州,定能早日送到沈少爷手中。” 回到沈府后,苏墨卿立刻回到卧房,提笔给沈如澜写信。 她没有提身份的事,只是简单地描述了云栖寺的秋菊,还有她写生的经历,最后写道:“广州气候湿热,望君保重身体,早日归来。”写完信后,她仔细折好,交给林震南派来的人。 看着信使远去的背影,苏墨卿心中泛起一丝甜蜜——她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接受沈如澜,接受这个充满意外却又无比真实的未来。 几日后,沈如澜收到了苏墨卿的信。 她正在广州的通商口岸与外商洽谈,看到信时,立刻停下手中的事务,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展开。 信中的字迹依旧清秀,字里行间满是关切,没有丝毫疏离。 沈如澜反复读了几遍,心中的牵挂与思念瞬间泛滥。 她立刻提笔回信,详细地描述了广州的风土人情,还有西洋货物的采办进度,最后写道:“待我归来,便带你去平山堂看秋菊,定不辜负你的期待。” 信寄出后,沈如澜心中的干劲更足了。 她加快了与外商的洽谈进度,只用了半个月,便完成了西洋货物的采办事宜。 她没有耽搁,立刻带着货物,登上了返回扬州的船。 船行驶在珠江上,沈如澜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景致渐渐后退,心中满是期待。 她想起苏墨卿信中的叮嘱,想起她在云栖寺写生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 她知道,这一次回去,她要彻底卸下伪装,用最真实的自己,面对苏墨卿,面对她们的未来。 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她都愿意与她一起,并肩同行,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意。 船行十日,终于抵达扬州码头。 沈如澜刚下船,就看到沈福带着家丁等候在岸边,脸上满是欣喜:“少爷,您可回来了!苏姑娘得知您今日回来,一早就去厨房准备您喜欢吃的菜了!” 沈如澜心中一暖,快步朝着沈府走去。刚走到沈府门口,就看到苏墨卿正站在廊下翘首以待。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暗云纹缎面衬衣,外罩品月色素面缎比甲,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纹。长发梳成软翅头,斜簪一支碧玉蜻蜓簪,簪首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中流转着盈盈期盼,见她归来,眸中顿时漾起明亮的光彩,宛若春风拂过初绽的玉兰。“你回来了。”苏墨卿快步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沈如澜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她安心。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墨卿,我回来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廊下的桂花依旧飘香,空气中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菊畔倾心 夕阳的金辉漫过沈府朱红的门楣,将苏墨卿的裙角染成暖橙。 她指尖触到沈如澜行李上的锦缎,还带着运河水汽的微凉,却在与沈如澜掌心相握时,被那熟悉的温度烘得发烫。 “路上累了吧?”苏墨卿仰头看她,目光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想来这十日船程,她定是没睡好。 沈如澜喉间泛起暖意,反手握紧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皮肤:“不累,一想到能早点见你,便觉得快得很。” 这话直白得让苏墨卿耳尖发烫,她连忙错开目光,引着沈如澜往院内走:“我让厨房炖了鸽子汤,还热着,你先喝些暖暖身子。” 穿过垂花门时,廊下挂着的走马灯被晚风拂得轻轻转动,灯面上苏墨卿画的兰草纹样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沈如澜目光顿了顿,想起去年元宵去信时曾说要让她画灯,如今竟已悄然实现,心中满是细碎的欢喜。 饭厅里烛火已燃起,铜炉里燃着的沉水香袅袅绕绕,与桌上鸽子汤的鲜香缠在一起。 容嬷嬷亲自端着汤碗上前,笑着道:“少爷可算回来了,苏姑娘从午时就盯着厨房,生怕汤炖老了。” 苏墨卿端起汤碗递到沈如澜面前,耳尖还泛着红:“你尝尝,我按李夫人教的法子,加了些枸杞和当归,补身子的。” 沈如澜接过汤碗,温热的瓷壁透过指尖传来暖意。 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鸽子肉炖得酥烂,汤汁鲜而不腻,当归的药香被枸杞的清甜中和得恰到好处。 她抬眼看向苏墨卿,见她正紧张地盯着自己,不由弯了弯眼:“好喝。” 苏墨卿这才松了口气,拿起筷子给她夹了块鱼:“这是今日刚从运河里捞的鲈鱼,清蒸的,你多吃些。” 两人相对而坐,烛火在彼此眼底映出跳动的光。 沈如澜偶尔说起广州的事——通商口岸的外商总爱用生硬的汉语讨价还价,珠江上的渔船傍晚时分会唱起渔歌,还有西洋商队带来的彩色玻璃,在阳光下能映出七道彩虹。 苏墨卿静静听着,偶尔插问几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碗的边缘,心中满是安稳。 晚膳过后,沈如澜陪着苏墨卿去临湖别院的画室。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画案上,将一幅未完成的《秋菊图》照得清晰——正是苏墨卿在云栖寺写生的初稿,画中□□开得恣意,墨色浓淡间满是风骨。 “还没画完?”沈如澜走到画案旁,指尖轻轻拂过画纸。 苏墨卿点了点头,拿起一支狼毫笔:“总觉得花瓣的层次感还差些,想等你回来,让你帮我看看。” 沈如澜心中一动,从笔洗里取出一支干净的毛笔,蘸了淡墨,在她身旁俯身:“你看,这里可以用侧锋扫几笔,让花瓣边缘带些飞白,就像被风吹过的模样。” 她手腕轻转,笔尖在宣纸上落下纤细的墨痕,原本略显板正的花瓣瞬间有了灵动之气。 苏墨卿凑近细看,鼻尖不经意擦过沈如澜的衣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与水汽混合的气息,心跳骤然加快。 沈如澜也察觉到两人间的距离过近,耳尖微微发烫,连忙直起身:“你试试,按这个法子,或许能画出你想要的感觉。” 苏墨卿接过毛笔,指尖却有些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沈如澜的模样侧锋运笔,淡墨在宣纸上晕开,果然如她所说,花瓣多了几分自然的飘逸。 她抬头看向沈如澜,眼中满是欣喜:“真的可以!” 月光下,她眼底的光亮像碎落的星辰,让沈如澜心头一热。 她忽然想起在云栖寺收到的那封信,苏墨卿在信中写“广州气候湿热,望君保重身体”,那时心中的牵挂,此刻都化作眼前的安稳,让她只想将这人牢牢护在身边。 接下来的几日,沈如澜忙着处理广州带回的西洋货物,却总想着挤出时间陪苏墨卿。 有时是清晨陪她在湖边散步;有时是午后在藏书阁并肩看书,偶尔指尖相触,便会引来一阵默契的沉默;有时是傍晚在画室里,一人作画,一人研墨,烛火映着两人的身影,温馨得让人心安。 这日午后,沈如澜处理完公务,刚走进临湖别院,就看到苏墨卿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画册,看得入神。 “在看什么?”沈如澜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俯身一看,竟是一本《扬州画舫录》的插画版,画着瘦西湖的二十四桥、平山堂的银杏,还有运河上的画舫。 苏墨卿抬头看她,眼中带着笑意:“这是陈掌柜送我的,说里面的画都是前朝画师画的,很是精致。你看这平山堂的银杏,画得真像,听说秋日里满树金黄,好看得很。” 沈如澜心中一动,想起曾答应带她去平山堂看秋菊:“明日天气正好,不如我们去平山堂?听说那里的‘金背大红’开得正盛,还有几株百年银杏,该是金黄了。” 苏墨卿眼中瞬间亮了起来,连忙点头:“好啊!我还从没见过百年银杏呢。”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苏墨卿就起身收拾画具。 她选了一件月白缎绣玉兰纹衬衣,外罩浅碧色缠枝牡丹纹暗花缎比甲,乌云般的长发梳成小两把头,簪一支青玉云头扁方,鬓边点缀两朵细小的珍珠珠花,通身透着清雅灵动的气韵。 沈如澜则穿着一件银灰色八团云蝠纹宁绸长袍,外罩石青色江崖海水纹暗花缎马褂,腰间系着青金玉带钩,悬着杏黄绦子。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辫今日略松了些,额前鬓角新修的发际线更显柔和,通身冷峻之气尽褪,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温润书卷气。 两人坐上马车,朝着平山堂的方向驶去。 此时的扬州城刚从睡梦中醒来,街边的早点铺飘出包子的香气,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走过,运河上的漕船缓缓驶过,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我小时候常跟着祖母来平山堂。”沈如澜撩开车帘,指着远处的山峦,“那时她总说,平山堂的视野最好,能看到‘江南诸山,历历在目’。” 苏墨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青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她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心中忽然有些遗憾——若是父亲还在,定也想看看这般景致。 沈如澜察觉到她的情绪,轻轻握住她的手:“以后我们常出来走走,扬州还有很多好看的地方,我都带你去。” 苏墨卿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马车行驶的颠簸让两人的身体不时相触,却没有丝毫尴尬,只有满心的安稳。 不到一个时辰,马车便抵达了平山堂。 刚下车,就闻到一阵浓郁的菊香,混着银杏叶的清香,让人精神一振。 “好香啊!”苏墨卿快步走上前,只见庭院里种满了菊花,黄的、白的、紫的、红的,竞相绽放,尤其是几株“金背大红”,花瓣正面是鲜艳的红色,背面却是金黄,在阳光下格外夺目。 沈如澜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蹲在菊花旁,眼中满是欢喜,像个寻到糖的孩童。 她走到一株白菊旁,摘下一朵递到她面前:“这个叫‘玉玲珑’,花瓣细得像丝线,很是别致。” 苏墨卿接过白菊,放在鼻尖轻嗅,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 她抬头看向沈如澜,见她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心中泛起一丝甜蜜,连忙转身拿出画夹:“我要把这些菊花都画下来。” 她选了一处靠近银杏的地方坐下,铺开宣纸,拿起画笔。 沈如澜在她身边蹲下,帮她研磨:“你想先画哪一株?” “就画那株‘金背大红’吧。”苏墨卿指着不远处的红菊,“颜色鲜亮,很有生气。” 沈如澜点了点头,将调好的朱砂递到她面前:“这个朱砂是上月从徽州运来的,颜色正,你试试。” 苏墨卿接过颜料,蘸了些在笔尖,轻轻落在宣纸上。 朱砂的红在白纸上晕开,渐渐勾勒出花瓣的轮廓。 沈如澜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帮她递些画笔、调整画纸的角度,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对了,”苏墨卿忽然开口,笔尖顿在纸上,“你在广州时,有没有看到西洋的画?陈掌柜说,西洋画很是特别,能把人画得跟真人一样。” 沈如澜想起在广州通商口岸看到的西洋油画,点了点头:“看到过,他们用的颜料和我们不一样,画出来的画很立体,就像能摸到画里的人一样。我还特意给你买了几支西洋画笔,放在书房里,你回头可以试试。” 苏墨卿眼中满是好奇:“真的吗?那我一定要试试。”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光在画笔的起落间悄然流逝。 待苏墨卿画完时,已是正午,阳光正好照在银杏树上,金黄的叶子在风中轻轻飘落,像撒了一地碎金。 “画得真好。”沈如澜看着画纸上的“金背大红”,花瓣的层次感十足,朱砂与金黄的搭配恰到好处,仿佛能闻到菊花的清香。 苏墨卿收起画笔,看着飘落的银杏叶,忽然想起一事:“我听说平山堂的银杏果可以入药,我们摘些回去,让厨房煮糖水喝好不好?” 沈如澜笑着点头:“好啊,不过要小心,银杏果的外皮有刺,我来摘。” 她走到银杏树下,捡起一根长枝,轻轻敲打树枝。 金黄的叶子和青色的银杏果簌簌落下,苏墨卿连忙用裙摆接住,笑声在庭院里回荡。 两人捡了满满一兜银杏果,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平山堂。 坐上马车时,苏墨卿的裙摆上还沾着几片银杏叶,脸上满是笑意。 “今日真开心。”苏墨卿靠在沈如澜肩上,声音带着一丝慵懒,“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沈如澜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指尖触到她发间的玉簪,温润的触感让人心安:“能让你开心,我就满足了。” 马车行驶在回程的路上,苏墨卿渐渐靠在沈如澜肩上睡着了。 沈如澜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她看着苏墨卿恬静的睡颜,月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心中满是温柔。 她想起再见时,苏墨卿在藏书阁画墨兰的模样,清冷又倔强;想起她在瓜洲镇受委屈时,宁愿自己承受也不愿麻烦别人;想起她得知真相后,虽有迷茫却依旧选择理解……这个女子,早已住进她的心里,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回到沈府时,天色已暗。 沈如澜小心翼翼地将苏墨卿抱下车,生怕惊醒她。 容嬷嬷在院门口等候,见此情景,连忙压低声音:“老奴已经把卧房收拾好了,我带您过去。” 沈如澜点了点头,抱着苏墨卿往临湖别院的卧房走。 将她轻轻放在床上时,苏墨卿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到了吗?” “嗯,刚到。”沈如澜帮她盖好被子,“你再睡会儿,我让厨房把银杏果糖水煮好,再叫你。” 苏墨卿拉住她的手,眼中带着一丝依赖:“你别走,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沈如澜心中一软,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好,我陪你。” 苏墨卿靠在枕头上,看着沈如澜温柔的眉眼,忽然开口:“沈如澜,我……”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想明白了,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像今日这样,一起看风景,一起画画,一起过安稳的日子。” 沈如澜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她看着苏墨卿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激动像潮水般涌来,她用力握住苏墨卿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墨卿,你……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苏墨卿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从在云栖寺收到你的信开始,我就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沈如澜再也忍不住,俯身轻轻抱住苏墨卿,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多年的伪装与不安,在这一刻都化作满心的欢喜,让她只想将这人紧紧拥在怀里,再也不放手。 “谢谢你,墨卿。”沈如澜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你愿意接受我,愿意陪在我身边。” 苏墨卿轻轻回抱她,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我们是彼此的依靠,不是吗?”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温柔而绵长。 廊下的桂花依旧飘香,银杏果糖水的甜香从厨房飘来,空气中满是幸福的味道。 沈如澜知道,往后的日子,无论遇到多少风雨,只要有苏墨卿在身边,她便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菊畔倾心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又现暗流 乾隆二十三年,冬。 腊月之初,扬州城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细密的雪籽初时还夹着雨丝,敲打在青瓦上发出沙沙声响,渐渐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覆盖了整座城池。 古老的扬州城在雪幕中若隐若现,运河如一条墨色玉带穿城而过,河面上最后一班漕船正缓缓驶离码头,船工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 临湖别院的飞檐下挂起了晶莹的冰凌,在暮色中泛着清冷的光。 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白墙黛瓦,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院中一池碧水尚未完全封冻,几尾锦鲤在浮冰间游弋,偶尔激起细微的水声。 回廊曲折,连接着各处厅堂,廊下悬挂的灯笼在渐暗的天色中陆续点亮,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苏墨卿坐在廊下的紫檀木椅上,将晒干的银杏果一粒粒倒进青花瓷盆里。 金黄的果实在雪光映照下泛着温润光泽,与盆沿上绘着的缠枝莲纹相映成趣。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缎面夹袄,领口围着一圈银狐毛,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 廊外的红梅已初绽花苞,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娇艳,暗香浮动,与屋内熏香的沉香木气息交织在一起。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回廊尽头传来,沈如澜裹着件玄色貂皮披风踏雪而来,领口的风毛被雪染得斑白。 她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盒面上的西番莲纹在雪光下流转着金色光泽。 她的靴子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响,身后跟着的小厮赶忙替她拂去披风上的落雪。 “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在外头坐着?”沈如澜语气里带着责备,眼中却满是关切,“手这样凉,当心染了风寒。” 她伸手握住苏墨卿的手指,轻轻呵着热气。 苏墨卿抬头浅笑,眼角眉梢染着暖意:“屋里闷得慌,倒不如在这里看雪景。这银杏果晒得正好,明日给你炖冰糖银杏羹。”她说着,将一颗饱满的银杏果递到沈如澜唇边。 沈如澜就着她的手吃了,唇角漾开笑意:“甜得很。”她将手中的漆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给你带了样好东西。” 漆盒打开,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西洋画笔。笔杆是上好的象牙所制,笔尖用细密的貂毛制成,比她平日用的湖笔要纤细许多。 “这是从广州十三行一个英吉利商人那里得来的,据说西洋画师画人像时,最擅长用这种笔勾轮廓。”沈如澜取出一支笔,在指尖转动着,“我想着你近来在研究人物画法,或许用得上。” 苏墨卿接过笔,指尖触到象牙微凉的质感。笔杆上精细地雕刻着藤蔓花纹,可见造价不菲。 “这样精致的物件,怕是费了不少心思。”她轻声道,目光却落在沈如澜微蹙的眉头上,“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我见你今日回来得比平日都早。” 沈如澜正要开口,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管家沈福撑着油纸伞匆匆赶来,伞面歪了大半,肩头落满了雪。他神色慌张,连呼吸都带着白气:“少爷!京中内务府又来人了,这次还带了个姓赫的主事,说要亲自见您!说是…说是奉了刘总管的急令,此刻正在前厅候着。” 沈如澜眉头骤然收紧。内务府前番合作刚定,此刻突然派主事前来,绝非好事。 她将画笔轻轻塞进苏墨卿手中,指尖在她冻得泛红的指节上轻轻一按,低声叮嘱:“你先回画室,我不叫你别出来。让丫鬟把炭火烧旺些,我很快回来。” 玄色披风在雪地上扫过,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苏墨卿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手中的象牙笔杆仿佛还残留着沈如澜的温度。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连廊外红梅的暗香都显得格外清冷。 几个丫鬟悄声上前,为她披上斗篷,又递来新的手炉。 前厅内,炭火烧得正旺。 赫主事穿着一身石青色补服,胸前绣着鸂鶒补子,正端坐在太师椅上品茶。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白无须,一双三角眼时不时闪过精光。见沈如澜进来,他缓缓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扫过她全身。 “沈少爷,”他声音尖细,带着官腔,“此次前来,是奉内务府刘总管之命,催问颐和园修缮出资之事。上次沈少爷以‘南洋贸易亏损’推脱,可据内务府查到的账册,沈家上月在广州的西洋货物贸易,盈利足足三十万两。这‘亏损’之说,怕是不实吧?” 沈如澜心中一沉。内务府竟暗中查了沈家的账,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面上依旧平静,亲自为赫主事续上热茶,缓声道:“赫主事有所不知。南洋贸易虽有盈利,却需预留大半用于明年采办。且扬州盐场冬季修缮也需银两,实在无力承担修缮之费。” 赫主事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蓝皮账册拍在黄花梨木桌上。册页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沈少爷不必狡辩!这本账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沈家在江南有五处田庄、三艘漕船未入公账。若沈少爷不愿出资,那这些‘私产’,怕是要交由户部核查一番了。” 这话带着**裸的威胁。沈如澜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面上却依然带着得体的微笑:“主事言重了。只是五十万两不是小数目,还请容沈某筹措几日。” 赫主事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又吃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 “沈少爷是明白人。三日后,咱家再来听信。”他起身时,忽然又道,“听说沈少爷近日与江宁巡抚往来甚密?这朝堂上的事,还是莫要掺和得太深为好。” 送走赫主事,沈如澜站在廊下久久未动。 雪越下越大,院中的假山石已经覆上了一层素白。 几只麻雀在光秃的梧桐枝头跳跃,震落簌簌雪屑。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沈家虽富,却终究是商贾之家,在这皇权至上的世道,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赫主事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在敲打她不要寻求巡抚的帮助。 回到临湖别院时,苏墨卿还站在廊下等她,手里紧紧握着那支西洋画笔。见她脸色凝重,苏墨卿连忙上前,将早已备好的手炉塞进她手中。 “出什么事了?”苏墨卿轻声问道,眼底满是担忧。 沈如澜将内务府的逼迫和盘托出,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他们要我拿出五十万两修缮颐和园,否则就要查抄沈家私产。” 苏墨卿心中一惊。五十万两对寻常人家是天方夜谭,即便对沈家这样的江南巨富,也需动用大半流动资金。她想起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画酬,虽然不多,但也是她的一片心意。 “要不…我把这些年攒的画酬都拿出来?”她握住沈如澜的手,感觉那手指冰凉得吓人,“虽不多,也有几千两,总能应应急。” 沈如澜反手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傻瓜,你的钱留着买颜料、画你喜欢的画便是。这些朝堂上的勾当,不该污了你的手。” 她望向院中越积越厚的雪,声音渐渐坚定,“明日我去拜访江宁巡抚。巡抚大人与家父有旧交,或许能从中斡旋。” . 暮色四合,雪光映得窗纸发亮。 丫鬟悄悄进来添了炭火,又奉上新沏的碧螺春。 茶香氤氲中,苏墨卿悄悄打量着沈如澜紧蹙的眉头,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如今朝中派系纷争不断,这次内务府突然发难,恐怕背后另有文章。 “如澜,”苏墨卿轻声道, “我听说这位赫主事与和珅走得很近。皇上最恨结党营私之事。他们此举,莫非是要拉沈家站队?” 沈如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她从未想过,整日沉浸在画纸墨香中的苏墨卿,竟对朝堂局势有如此敏锐的洞察。 “你如何知道这些?”沈如澜轻声问道。 苏墨卿垂下眼帘,长睫在雪光映照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之前,也曾为几位大人画过像。他们谈话时,当我是不存在的。”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官场上的事,有时候比画纸上的墨迹还要黑白分明。我虽不懂朝政,却也看得出这位赫主事来者不善。” 沈如澜久久凝视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比想象中还要寒冷。她想起近日扬州城中多了不少生面孔,盐运使衙门的差役也时常在沈家商铺附近转悠。原来这一切早有征兆,只是她忙于生意,竟未察觉。 “明日我去见巡抚大人,你且在家好生待着。”沈如澜沉吟片刻,“让沈福多派几个护院守在别院四周,近日扬州城怕是不太平。” 苏墨卿点头应下,心中却隐隐作痛。她看着沈如澜疲惫的侧脸,忽然很想为她做些什么。 夜深人静时,她悄悄取出藏于箱底的一个紫檀木盒,里面整齐地放着这些年来所有的画酬银票。虽然对于五十万两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这是她全部的心意。 窗外雪落无声,红梅在月下疏影横斜。 苏墨卿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细细勾勒。 笔尖游走间,一树傲雪红梅渐渐成形,枝干虬劲,花瓣娇艳。 她在画角题下一行小字:“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但愿这场风雪早日过去,红日终将升起。 她望着画纸出神,心中暗暗祈祷。 而此时的书房内,沈如澜正对灯独坐。 账册摊开在案头,墨迹在灯下泛着冷光。 她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一封密信。烛火摇曳,映得她面容明灭不定。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这一夜,听雪轩的灯久久未熄。 沈如澜望着窗外的飞雪,心中盘算着明日去见巡抚时要如何周旋。她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恐怕只是开始。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终究还是波及到了扬州城,而沈家这座看似稳固的商业帝国,正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在扬州城另一端的驿馆内,赫主事正对着烛火仔细端详着一枚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精致的龙纹,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轻声自语:“沈家…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到几时。”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整座扬州城,也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掩埋在洁白的雪色之下。 夜更深了,打更人的梆子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墨卿悄悄来到书房外,透过门缝看见沈如澜仍在伏案工作。她轻轻推门而入,将一碗热腾腾的杏仁茶放在案头。 “歇会儿吧,”她柔声道,“我已经让厨房备了些点心,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沈如澜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却还是扯出一抹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陪你。”苏墨卿在她身旁坐下,拿起墨锭轻轻研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窗外的雪还在下,但屋内的温暖却足以抵御这个冬天的所有寒冷。 这一刻,她们彼此都知道,接下来的路或许会很艰难。 夜深了,雪渐渐小了,但扬州城的暗流,却才刚刚开始。 在这看似平静的雪夜之下,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布局。江宁巡抚府邸的书房里,同样亮着灯火;盐运使衙门的值房里,几个官员正在密谈;甚至连运河上那些看似普通的漕船里,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这一切,都围绕着沈家这座江南第一富商的府邸,悄然展开。 雪花依旧无声飘落,覆盖了所有的痕迹,却掩盖不了正在酝酿的风暴。 此刻的听雪轩内,沈如澜终于放下笔,将写好的密信仔细封好。“明日一早,你亲自送去巡抚衙门。”她对守候在门外的管家沈福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墨卿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雪夜格外漫长。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求助援手 腊月十六,雪后初霁。 扬州城银装素裹,连绵的屋宇覆着厚厚的积雪,檐下垂挂的冰凌在晨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宛如水晶帘幕。 运河上薄雾氤氲,几艘早行的漕船破冰而行,船工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空气中凝成霜花。 沈如澜一夜未眠,天未亮便起身梳洗。她特意选了一身藏青色暗云纹锦缎长袍,外罩墨狐皮大氅,腰系玉带,头戴貂皮暖帽,显得庄重而不**份。对镜整理衣冠时,她注意到眼角淡淡的青黑,不由轻叹一声。 “少爷,车马已经备好了。”管家沈福在门外恭敬道,“礼品也都装上车了,按照您的吩咐,备了周大人最喜欢的徽墨、端砚,还有一方鸡血石印章。” 苏墨卿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个紫檀木盒。她今日穿了件淡紫色绣梅花的夹袄,发间簪着一支白玉簪,显得清雅动人。“这是我昨夜翻出来的,”她轻声道,“前朝董其昌的《雪景寒林图》,周大人最喜收藏书画,或许用得上。” 沈如澜接过画盒,心中感动:“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怎好……” “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苏墨卿坚定地说,亲自为她系上大氅的带子,指尖微微发颤,“一切小心。多带些随行,最近扬州城内不太平。” 晨光熹微中,三辆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咯吱声响。 沈如澜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 清晨的扬州城已经开始苏醒,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辚辚声、寺庙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路边的茶棚里,几个穿着体面的商人正在窃窃私语,见沈家的马车经过,立刻噤声,投来探究的目光。 江宁巡抚衙门坐落在城东玄武街上,朱漆大门前蹲着两尊威严的石狮子,披着白雪更显肃穆。 门房显然早已接到通知,见沈家的马车到来,立即迎了上来:“沈少爷,大人正在后堂等候。请随我来。” 穿过重重回廊,衙署内肃静非常,只有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的回声。偶尔有衙役捧着文书匆匆走过,见到沈如澜都恭敬行礼。 沈如澜注意到衙门内的护卫比平日多了不少,个个神情肃穆,心中不由一紧。 周大人正在一处雅致的花厅内赏玩一盆精心修剪的梅花,见沈如澜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剪刀:“沈贤侄,许久不见,今日怎有空来访?” 他年约五旬,两鬓斑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虽身着常服,但久居官场养成的威仪却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沈如澜躬身行礼,语气恭敬:“世伯安好。今日冒昧前来,实在是有要事相求。”她示意随从将礼品奉上,“这是家父生前收藏的徽墨、端砚,还有前朝董其昌的《雪景寒林图》,知道世伯喜好文房,特来献上。” 周大人扫了一眼礼品,目光在画盒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令尊在世时,与我乃是至交。贤侄不必客气,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他示意沈如澜坐下,亲自为她斟了杯热茶,“是为内务府那件事吧?” 沈如澜心中一凛,没想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 她将内务府逼迫之事细说一遍,语气恳切:“周世伯,并非晚辈不愿为朝廷出力,只是五十万两实在过多,若尽数拿出,沈家盐务恐难周转。到时候扬州盐市动荡,盐课收入必受影响,反而辜负了朝廷的信任。” 周大人捻着胡须沉吟片刻,眉头渐渐舒展。他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院中积雪的松柏,缓缓道:“此事我已有耳闻。内务府近年贪腐成风,刘总管借着修缮之名敛财,朝廷早有不满。” 他转身看向沈如澜,目光如炬,“只是这刘总管背后有皇亲国戚撑腰,寻常弹劾动他不得。” 沈如澜心中一紧,却见周大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眼下倒是个机会。”他压低声音,“皇上最近正着力整顿内务府,苦于没有确凿证据。若能将刘总管索贿之事详实上报,或许能引起圣意重视。” 他走回书案前,提笔蘸墨:“我给京中都察院的老友写封信,如今在都察院颇有声望。再帮你递个折子,详细说明沈家难处,或许能缓一缓。” 沈如澜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连忙起身行礼:“多谢周世伯!晚辈感激不尽!” 周大人摆摆手,神色凝重:“贤侄不必多礼。沈家掌管扬州盐务多年,一向兢兢业业,若是被这等贪腐之事拖垮,才是朝廷的损失。”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要有所准备,刘总管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此事未必能轻易了结。我听说他派来的那个赫主事,最近在扬州活跃得很啊。” 离开巡抚衙门时,已是日上三竿。 雪后的阳光格外刺眼,沈如澜却觉得心头阴云未散。周大人最后那番话,让她意识到这件事远比想象中复杂。 回到听雪轩,苏墨卿早已等候多时。见沈如澜面色稍霁,她连忙迎上前:“事情可还顺利?” 沈如澜将周大人的承诺说了一遍,苏墨卿这才稍稍安心。 然而接下来的三天,却是度日如年。 沈如澜日夜守在书房,处理盐场事务的同时,还要应对各路打探消息的盐商。 赫主事散播的谣言已经开始发酵,不少合作多年的老主顾都派人前来试探口风。 第三日傍晚,京中终于传来消息。 都察院虽受理了弹劾,却因刘总管背后有皇亲撑腰,只轻飘飘罚了他三个月俸禄,修缮出资之事依旧催得紧。 更棘手的是,赫主事竟变本加厉地在扬州散布谣言,说沈家“抗旨不遵”“私藏财产”,引得不少盐商暗中观望,连与沈家合作多年的几家商号都开始犹豫。 “少爷,永昌号刚才派人来说,下个月的盐引要减半。”沈福捧着账册,面色凝重,“这已经是第三家要求减少订货的商号了。码头上的工人也在传言,说沈家可能要倒台了。” 沈如澜坐在书房,看着桌上堆积的账册,只觉得心口发闷。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寒意透过窗棂丝丝渗入。 她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就在这时,苏墨卿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见她脸色苍白,连忙递过汤碗:“别太急,身子要紧。” 她轻轻为沈如澜按摩太阳穴,忽然想起一事,眼中闪过光亮,“我记得李学士有个门生在京中任御史,或许能帮上忙?去年在瓜洲镇李学士之子一案他受到牵连,我曾帮助于他。” 沈如澜接过姜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寒意。 她想起苏墨卿在瓜洲镇时,来往信中有提到与那位张御史之事。若能请御史再递弹劾折,或许能引起皇上重视。 “你说的是张御史?”沈如澜沉吟道,“我听说他为人刚正,在朝中颇有清誉。” 苏墨卿点头:“正是。我记得他最爱收藏古籍,恰好我这里有一部宋版《礼记》,或许可以……” “不可,”沈如澜打断她,“那是你的心爱之物,我怎能……” “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苏墨卿坚定地说,“若能帮上忙,一部书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当即决定连夜写信。 沈如澜磨墨,苏墨卿亲自执笔,将内务府逼迫之事详述其中,又附上赫主事散布谣言的证据。信中不仅说明了沈家的困境,更指出了此事可能对扬州盐务造成的严重影响。 “要特别强调盐课收入可能受损,”沈如澜笔提议,“皇上最重财政,这一点最能引起重视。” 苏墨卿闻言笔下不停,两人合作将信写好后,已是深夜。 沈如澜立即差人请来永盛镖局的林潇。 林潇冒着风雪赶来,接过书信时神色凝重:“沈少爷放心,我亲自安排人送,定能早日送到御史手中。”她压低声音,“最近扬州城内多了不少陌生面孔,都在打探沈家的消息。少爷还需多加小心。” 送走林潇,沈如澜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 夜色中的临湖别院静悄悄的,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声。 “回去歇息吧,”苏墨卿为她披上斗篷,“明日还要应对那些盐商。” 沈如澜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幸好有你在我身边。” 第二日,情况果然更加严峻。 赫主事竟然公然在盐运使衙门附近设宴,邀请扬州各大盐商。宴席上,他故意透露朝廷可能要更换盐务总商的消息,引得人心惶惶。 “少爷,今天又有两家商号要求暂缓交货。”沈福焦急地回报,“若是再这样下去,盐场的库存就要堆积如山了。工人们也开始躁动,担心拿不到工钱。” 沈如澜面色沉静,心中却如沸水翻腾。她知道,这是赫主事在向她施压,想要逼她就范。 “不必慌张,”她镇定自若,“传我的话下去,凡是现在减少订货的商号,将来恢复供应时价格一律上浮两成。另外,通知盐场管事,这个月的工钱提前发放,再加发一个月工钱作为年终赏银。” 沈福惊讶地抬头:“少爷,这……” “照做就是,”沈如澜语气坚定,“我要让他们知道,沈家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人心。” 就在这紧要关头,京中突然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皇上最宠爱的十公主即将大婚,内务府正在全国采办婚庆用品。沈如澜得知这个消息,顿时计上心来。 “或许……这是个转机。”她对苏墨卿说道,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若是沈家能承办公主大婚的部分用品,或许能借此机会面圣陈情。” 苏墨卿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我记得你在广州时,不是收购了一批稀有的东珠和珊瑚?那些正是皇室婚仪所需。” 两人当即商议起来,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进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尽管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她们已经看到了一线希望。 沈如澜立即修书数封,动用了沈家在京城的所有人脉关系,希望能够争取到这个机会。她知道,这可能是沈家摆脱困境的唯一途径了。 夜幕降临,听雪轩内灯火通明。 沈如澜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运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她都要守住沈家这份基业,不负母亲临终所托。 而此刻的扬州城内,赫主事正在一处隐秘的宅邸内与几个盐商密谈。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贪婪的面孔。 “诸位放心,”赫主事冷笑道,“只要沈家倒台,接下来的盐引分配,自然少不了各位的好处……” 窗外,雪花又开始飘落,掩盖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一波未平 腊月廿三,小年将至。 京城连降大雪,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尽覆素白,紫禁城角楼上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京城,都察院御史张大人府邸。 御史张明远下朝回府,轿子停在府门前,老仆赶忙撑伞上前。他褪去朝服,换上一身家常的靛蓝直裰,在书房炉火前坐下。 书房内暖意融融,檀香袅袅,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老仆奉上热茶,他方才舒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这信是昨日晚间由永盛镖局的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写着“御史张大人亲启”,落款处却无署名。 张明远拆开火漆,展开信纸,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神色凝重起来。 信中详细记述了内务府刘总管借颐和园修缮之名,向扬州沈家索要五十万两白银之事,还附有赫主事在扬州散布谣言、与盐商勾结的证据。信的末尾,提及了瓜洲,让他顿时想起了那个曾在李学士府上帮忙整理案卷的才女苏墨卿。 “原来是她……”张明远喃喃自语。 那时他还在瓜洲镇当个小官,与李学士走得亲近,但那时他因李学士之子一案备受排挤。是苏墨卿助他洗刷了冤屈。若不是她心细如发,为他收集证据、谋划对策,他恐怕早已被贬谪边疆。 张明远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院中积雪的松柏,心中已有计较。刘总管在朝中跋扈已久,皇上早有整顿内务府之意,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如今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不仅证据确凿,还涉及扬州盐课大事,正是弹劾的良机。 次日五更,张明远早早起身,换上石青色绣孔雀补服,头戴饰有蓝宝石顶珠的暖帽,乘轿前往紫禁城。 雪后的京城银装素裹,轿夫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声响。 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太和殿前,文武百官已按品阶列队等候。 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各位官员的面容在晨曦中显得格外肃穆。 钟鼓齐鸣,皇上驾到。早朝开始,各部依次奏事。 当内务府奏请催促各地商贾缴纳修缮款项时,张明远手持弹劾折出列,声如洪钟: “臣有本奏!内务府总管刘政借颐和园修缮之名,向扬州盐商沈家索贿五十万两,其手下赫主事更是在扬州散布谣言,构陷忠良,与不法盐商勾结,证据确凿!”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张明远声泪俱下,将沈家多年来为朝廷缴纳盐课的功绩一一陈述,又呈上赫主事与盐商往来的书信证据。那些书信是林潇派人暗中收集的,清楚地显示了赫主事收了潘世璋旧部的好处,故意针对沈家。 皇上本就对内务府近年的贪腐之风有所不满,听闻此事后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将刘政革职查办,赫主事押解回京审讯,修缮出资之事暂搁置!都察院要严查此案,不得有误!” 退朝后,张明远被皇上单独召见。 在养心殿内,皇上详细询问了扬州盐务的情况,对沈家的处境表示关切。 张明远借机进言:“陛下,沈家掌管扬州盐务多年,一向兢兢业业。若因内务府贪腐之事受损,恐影响盐课收入,于国于民都不利啊。” 皇上颔首:“爱卿所言极是。传朕旨意,赏沈家御笔亲题‘盐政楷模’匾额一块,以表彰其多年来的贡献。” 消息通过官驿快马加鞭,不过三日便传到了扬州。 这日午后,沈如澜正与苏墨卿在画室整理画稿。 阳光透过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画室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你看这幅《雪竹图》,”苏墨卿轻声道,“那日见园中雪压翠竹,心有所感,便作了此画。竹虽被雪压弯,却韧性不减,待雪化时自会挺直如初。” 沈如澜正要品评,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福顾不上礼节,直接推门而入,脸上带着难得的喜色:“少爷!京中来信!皇上革了刘总管的职,赫主事也要被押解回京审讯了!还赏了御笔亲题‘盐政楷模’匾额一块!” “什么?”沈如澜猛地起身,接过信函快速浏览,脸上渐渐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她转向苏墨卿,眼中闪着泪光:“墨卿,我们成了” 苏墨卿接过信纸,手指微微发颤。读罢,她长长舒了口气,多日来的紧绷终于散去,身子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沈如澜连忙扶住她,两人相视而笑,眼中都有泪光闪烁。 “快吩咐下去,”沈如澜对沈福道,“今晚设宴,好好庆祝一番。盐场的工人们每人赏一两银子,让他们也沾沾喜气。再以我的名义,给各商号送去请帖,就说沈家今晚设宴答谢各位多年来的支持。” 消息很快传遍扬州城。 那些曾经动摇的盐商纷纷上门道贺,沈家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沈如澜虽然心中欢喜,却也不敢怠慢,一一接待,言语间既不显傲慢,也不露怯懦,恰到好处地维持着沈家的体面。 当晚,沈府张灯结彩,宴开三十席。 扬州城的头面人物几乎都到场了,推杯换盏间,尽是恭维之词。 沈如澜应对得体,苏墨卿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与几位女眷交谈几句。 然而风波并未彻底平息。 三日后,正是腊月廿六,扬州城年味渐浓。 街市上张灯结彩,小贩叫卖着年货,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嬉戏。 “墨香斋”内也是人来人往,不少人都来选购年画、春联。 一个陌生男子突然出现在店中,自称是曹瑾的远房表弟曹安,拿着一幅苏墨卿早年画的《墨兰图》,非要见她一面。 陈掌柜见来人气质阴郁,不敢怠慢,连忙派人通报沈府。 苏墨卿正在书房作画,听闻消息,取出那幅《墨兰图》仔细端详,认出是自己父亲病重时为筹药钱所画,心中疑惑:“此人找我何事?” 沈如澜眼中闪过警惕:“曹瑾虽被流放,其党羽仍在,怕是来者不善。我陪你去见他。” 两人来到“墨香斋”后堂,曹安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外罩灰鼠皮袄,见到苏墨卿便起身拱手,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苏姑娘的画艺,在下早有耳闻。今日前来,是想请姑娘为曹家画一幅《百寿图》,愿出五百两润笔,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苏墨卿注意到曹安虽然言辞客气,但眼神闪烁,不时打量着店内的陈设,似乎在观察什么。 她刚要拒绝,沈如澜却先开口:“曹公子,墨卿近日忙于整理画谱,怕是没空。若曹公子真心求画,可改日再来。” 曹安碰了个软钉子,脸色微沉,却也不敢多纠缠,只能悻悻离去。 临走前,他忽然回头道:“苏姑娘可知,曹家虽败,但在朝中仍有故旧。若姑娘愿意,或许能助姑娘重振苏家门楣。”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沈如澜低声对苏墨卿道:“往后离此人远些,曹家余党心思歹毒,别被他们算计了。我这就派人去查查这个曹安的底细。” 回到沈府,沈如澜立即吩咐沈福:“去查查这个曹安的来历,还有,近日可有什么陌生人在打听墨卿的消息。” 苏墨卿却若有所思:“那幅《墨兰图》是我当年为给父亲治病,放墨香斋售卖。怎么会落到曹家人手中?莫非他们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我?” 沈如澜握住她的手:“不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我都不会让他们伤害你。年关将至,这几日你尽量不要单独外出。” 是夜,沈如澜召来林潇,将日间之事告知。 林潇沉吟道:“曹瑾虽倒,但其旧部仍在扬州活动。我听说最近有几个生面孔在打听苏姑娘的事情,似乎与盐帮有些关联。” “盐帮?”沈如澜皱眉,“曹家与盐帮素无往来,怎么会……” “少爷有所不知,”林潇压低声音,“曹瑾倒台后,他在扬州的势力被几个盐帮头目瓜分。这些人表面上与曹家划清界限,暗地里却还在为曹家余党提供庇护。我怀疑这个曹安,就是他们派来试探的。” 沈如澜神色凝重:“看来这场风波,远未结束啊。林潇,还要劳烦你多派些人手,暗中保护墨卿的安全。” 腊月廿八,扬州城飘起了细雪。 苏墨卿坐在窗前,望着纷飞的雪花,心中惴惴不安。那幅《墨兰图》勾起了她许多回忆,家道的中落,父亲的病逝,还有那些不得已卖画度日的艰难岁月。 “在想什么?”沈如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件温暖的斗篷披在她肩上。 苏墨卿回头,勉强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想父亲了。若是他还在,见到今日的墨卿,不知会作何感想。” 沈如澜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等开春了,我陪你去祭拜伯父。现在……”她顿了顿,“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我已经加派了人手,曹家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丫鬟送来一封信:“少爷,门外有个小孩送来的,说是要给苏姑娘。” 沈如澜接过信,拆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凝重。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墨兰犹香,旧事难忘。若得相见,必报厚恩。”落款处画着一枝墨兰,与苏墨卿那幅画上的如出一辙。 “看来,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沈如澜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这段时间,你要格外小心。”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扬州城的街巷……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曹安作祟 腊月的扬州城,寒意已深入骨髓。 细雪如絮,纷纷扬扬,将青石板路铺上一层薄银,远远望去,整座城池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纱幕之中。 运河上薄冰初结,几艘画舫静静地泊在岸边,船篷上积了厚厚的雪,往日丝竹声声、灯火辉煌的景象不复得见。 年关将至,街市上却比往年冷清许多。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声响,很快又消失在街角。 店铺虽都开着,却少见顾客上门,伙计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望着飘雪的天空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曹瑾虽已倒台,但曹安并未善罢甘休。这个自称曹瑾远房表弟的男子,在“墨香斋”碰壁后,并未离开扬州,反而在城南的悦来客栈住了下来。 他包下客栈最僻静的院落,终日闭门不出,却时有形迹可疑之人深夜造访。 那些人多是穿着普通的棉袍,却步履矫健,目光锐利,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 悦来客栈的掌柜对此讳莫如深,每当有人问起,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只有店小二偶尔会偷偷告诉熟客:“那位曹公子出手阔绰,但脾气古怪,从不让人进他院子。夜里常有些陌生人来访,一待就是大半夜。” 这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扬州城最大的菜市口已是人声鼎沸。 挑着新鲜蔬菜的小贩们早早地占了好位置,一边摆摊,一边交头接耳。 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与摊位上蒸腾的热气交织在一起。 “听说了吗?那位住在沈府的苏姑娘,原来和曹家有关系呢!”一个卖菜的老汉压低声音说道,同时警惕地四下张望。 旁边卖鱼的妇人立刻凑过来:“可不是嘛,据说当年受过曹家恩惠……还替曹瑾办过事……”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引得周围几个小贩都竖起了耳朵。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一个年轻些的菜贩摇头晃脑地说,“平日里看着清高得很,没想到……” 流言就像这冬日的寒风,无孔不入。 不过半日功夫,扬州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苏墨卿与曹家的“关系”。 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街头巷尾,妇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苏墨卿收了曹家银两,为其传递消息,编造得有鼻子有眼。 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将整座扬州城装点得银装素裹。 沈府画室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苏墨卿心头的寒意。 她正在临摹一幅《雪景寒林图》,笔尖却不住颤抖。窗外飘进的只言片语,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画案上,宣纸晕开一团墨渍,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炭盆中的银炭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苏姑娘……”丫鬟小翠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她手中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茶香袅袅,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气氛。 苏墨卿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道:“说吧,外面都传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握着画笔的手指却微微发白。 小翠绞着衣角,吞吞吐吐地将听到的流言复述了一遍。每说一句,她的头就垂得更低一些,仿佛这些污言秽语是从她自己口中说出的一般。 苏墨卿手中的笔终于停下。她想起父亲在世时常说“清者自清”,可面对这样恶毒的诽谤,心中还是涌起一阵酸楚。那些年为父治病、卖画度日的艰辛岁月历历在目,何曾受过曹家半分恩惠? 指尖攥得发白,一滴墨汁从笔端滴落,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眼泪的痕迹。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却洗刷不尽人心的污浊。 “墨卿!”沈如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急促的脚步声。她显然是匆匆赶来,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花,石青色锦缎披风上湿了一片。她一眼就看出了苏墨卿泛红的眼圈,心中一痛,快步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别听那些胡言乱语,”沈如澜语气坚定,“我已经让沈福去查是谁在散布谣言。定要叫那造谣之人付出代价!”她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仿佛要通过这接触将力量传递给苏墨卿。 苏墨卿勉强一笑:“我知道。只是……人言可畏。”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室内的宁静。 窗外,又一阵风雪掠过,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沈如澜握紧她的手,“我这就去处理此事,你且在府中好生歇着,不要多想。”她转身时,披风扬起一道弧线,带起些许寒意。 沈如澜离去后,画室内重归寂静。 苏墨卿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积雪的梅树。 红梅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娇艳,让她想起父亲生前最爱的诗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若是父亲还在,定会温言劝慰,教她以平常心对待这些是非非。 沈如澜径直来到前厅,沈福已经候在那里,脸上带着凝重之色。 “查到了吗?”沈如澜的声音冷得像冰,与方才在画室中的温和判若两人。 “回少爷,查到了。”沈福躬身道,“流言是从悦来客栈传出来的,正是那个曹安落脚的客栈。而且……”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曹安这几日频繁与几个曾依附曹家的盐商接触,似乎在密谋什么。昨晚更有人见到盐课司的李主事悄悄去了悦来客栈。” 沈如澜眼中闪过寒光:“好个曹安,竟敢如此!立刻带人去悦来客栈,将曹安软禁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探视!” “是!”沈福领命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 沈如澜又转身对身旁的小厮道:“备轿,去‘墨香斋’。”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墨香斋内,陈掌柜正焦头烂额。不少老主顾都来打听苏墨卿的事,甚至有人要求退回预订的画作。 店内的气氛凝重得可怕,伙计们也都垂头丧气,不敢多言。 “陈掌柜,”沈如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今日生意可好?”她迈步进门,披风上的雪花在温暖的室内迅速融化,留下淡淡的水痕。 陈掌柜如见救星,赶忙迎上去:“沈少爷,您可算来了!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擦着额头的冷汗,声音里带着焦急。 沈如澜环视店内,见几个顾客正窃窃私语,故意提高声音道:“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此事。还请陈掌柜将大家都请过来,我有话要说。” 不过片刻,墨香斋内就聚了不少人。沈如澜站在堂中,朗声道:“近日扬州城中有些关于苏姑娘的不实之言,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今日沈某在此澄清:苏墨卿姑娘与曹家毫无瓜葛!当年李学士之案,是苏姑娘请沈某出手相助的,何来‘受曹家恩惠’之说?” 她的声音清越有力,在安静的店内回荡。 人群中响起议论声,有人点头,有人仍带着怀疑的神色。 陈掌柜趁机道:“正是!苏姑娘的人品画艺,老朽最是清楚。这些年来,她潜心作画,从不参与那些是是非非。”他的话引起了一些老主顾的共鸣,纷纷附和。 沈如澜又道:“为证清白,沈某已将苏姑娘为李学士整理的题画诗刊印成册,即刻就会分发给扬州各商号、书院。”她示意随从将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递给陈掌柜。 册子的扉页上,清晰记载着苏墨卿的生平:其父苏文远原是扬州府学的教谕,因不肯同流合污,拒绝为盐商之子在入学一事上徇私,竟遭人诬陷“贪墨廪膳银”而被革职,家道由此中落。为治父亲顽疾,苏墨卿卖画维生,日夜不休,却因父亲病疴缠绵、日益沉重而不幸离世。之后,她赴瓜洲镇师从李学士,担任其门下西席,协助整理古籍、编纂诗文集。字字句句之间,尽是一派清正风骨。 人群中有人赞叹:“原来如此!我就说苏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曹家倒台了还要兴风作浪,真是可恶!” “苏老先生的事我依稀记得,确是被人陷害的……” 流言渐渐平息,但沈如澜心中的不安却未减轻。 三日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林震南匆匆来到沈府。他的斗篷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脸色凝重得像这冬日的夜空。 “沈少爷,出事了!”林震南来不及客套,直接说道,“潇儿押往广州的一批西洋货物,在黑风岭被山贼劫了!镖师还伤了三人。”他的声音因焦急而有些沙哑,眼中满是血丝。 沈如澜手中的茶盏一顿:“黑风岭?那不是曹家早年勾结的山贼窝吗?”茶盏中的水波荡漾,映出她骤然凝重的面容。 “正是!”林震南气得拍桌,“定是曹安的人勾结山贼!那伙贼人熟悉地形,显然是早有准备。”桌上的茶具被震得叮当作响,一如他激动的心情。 沈如澜面色凝重。她沉吟片刻,果断道:“林总镖头,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决定亲自带护卫去黑风岭查探,务必将山贼一网打尽,断了曹安的爪牙!”她的声音坚定有力,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 林震南惊道:“沈少爷三思!黑风岭地势险要,山贼凶悍,您千金之躯,怎能冒险?”他的语气中充满担忧,眉头紧锁。 “正因为山贼凶悍,才更要彻底铲除。”沈如澜语气坚决,“否则日后还会为害商旅,扰乱地方。”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苏墨卿得知消息后,心中担忧不已,却也知道拦不住沈如澜。 当夜,她房中的灯一直亮到三更。烛火摇曳,在窗纸上投下她忙碌的身影。 烛光下,她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一个平安符。锦缎是沈如澜喜欢的靛蓝色,里面塞满了薰衣草和艾叶——都是安神辟邪的药材。 最后一针收线时,她在符内悄悄塞入一张小笺,上面用工楷写着“平安归来”四字。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祝福都凝聚在这四个字中。 次日清晨,雪暂时停了。 沈如澜正在吩咐下人准备行装,苏墨卿捧着平安符来了。她的眼圈微微发红,显然一夜未眠。 “这个给你,”她轻声道,眼中满是担忧,“路上小心,我在府中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牵挂。 沈如澜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平安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握住苏墨卿的手,郑重道:“放心,我定会平安回来,还你一个清净。”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仿佛要通过这接触传递彼此的勇气与信任。 院中,人马已经准备就绪。 沈如澜翻身上马,披风在晨风中扬起。她回头望了苏墨卿一眼,目光坚定,然后策马扬鞭,带着一行人踏雪而去。 苏墨卿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手中的帕子被她无意识地绞紧,心中默默祈祷:愿上天保佑,平安归来。 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在空中打着旋儿。 扬州城的街巷依旧冷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曹安作祟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黑风岭剿匪 时值岁末,江淮大地银装素裹,大雪连绵不绝。 放眼望去,平原沃野尽被深雪覆盖,运河冰封三尺,舟楫断绝,万物寂寥。 凛冽寒风自北地呼啸而来,卷起千堆雪沫,天地间唯余白茫茫一片。 黑风岭地处扬州城北三十里,山势险峻,怪石嶙峋,古木参天。 因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自古便是强人出没之地,寻常商旅途经此处,无不提心吊胆。 这一日,鹅毛大雪依旧纷飞不止,如絮如羽,将整座山岭笼罩在苍茫雪幕之中。 巳时三刻,一队人马顶风冒雪,艰难行进在黑风岭险峻的山道上。 为首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年纪,身披玄色貂裘大氅,领口镶着一圈银狐风毛,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她面容俊朗,眉目如画,虽作男儿打扮,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清贵气度。 此人正是扬州沈家少主——沈如澜。 身后二十名护卫个个精悍异常,清一色靛青色棉斗篷,鞍辔上都结了一层薄冰。 马鞍旁悬挂的兵刃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显然都是经过特殊打造的精良兵器。 积雪已深及马膝,每前行一步都分外艰难。 马蹄陷入雪窝时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马队经过后又很快被新雪覆盖,不留一丝痕迹。呵出的白气在零下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霜,沾湿了众人浓密的眉睫,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宛如缀了无数细小的钻石。 护卫首领沈锋催马近前,古铜色的面庞被冻得发紫,眉睫上挂满白霜:“少爷,前方就是虎跳峡了。这雪下得邪性,看这天色,怕是还要持续几个时辰。峡内积雪更深,加之两侧崖壁陡峭,最易设伏。不如先找个避风处暂歇,待雪势稍缓再行?” 沈如澜抬眼望向天际,灰蒙蒙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她微微摇头,声音沉稳如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然有人迫不及待要在此设伏,我们岂能让他们久等。传令下去,所有人戒备,弓弩上弦,刀刃出鞘。” 沈锋领命而去,很快传来一阵机括轻响。 护卫们纷纷取出强弓劲弩,箭镞在雪光映照下闪烁着冷冽的寒芒。 队伍继续向前行进,每个人都将警惕提到了极致,右手始终按在兵器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虎跳峡果然地势险要,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高耸入云。 中间仅容三马并行,形成一道天然关隘。 积雪在这里更是深及马腹,行进速度不得不放缓。 峡内寂静异常,连鸟雀声都听不见,唯有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雪沫,打在脸上生疼。 就在队伍行至峡谷最狭窄处时,异变陡生。 但听一声尖锐的呼哨划破长空,十余个白衣蒙面的身影竟从雪地中暴起,仿佛雪堆突然有了生命。 这些人显然在雪中潜伏多时,全身白衣与雪地融为一体,若非主动现身,根本难以察觉。 为首那人身材魁梧,手持一柄九环钢刀,刀背上九个铜环在寂静山谷中叮当作响,声音扰人心神:“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沈如澜勒住缰绳,雪花在她肩头织金云纹上渐渐堆积。她眸光扫过对方脚下的雪地,忽然轻笑,那笑声清越,在峡谷中回荡:“好一个雪地埋伏。诸位在这冰天雪地里蛰伏多时,倒是辛苦了。不知曹安许了诸位多少银两,值得这般卖命?” 贼首闻言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不仅镇定自若,还一口道出幕后主使。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沈如澜反手拔出腰间佩刀。那刀出鞘时带起一阵龙吟般的嗡鸣,刀身狭长微弧,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幽蓝寒芒,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几乎在同一时刻,众护卫纵马迎敌。 马蹄踏碎积雪,刀剑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打破了峡谷的寂静。 这些山贼显然也是惯于雪地作战的好手,脚下特制的雪鞋让他们在深雪中行动自如。一时间,刀光剑影与飞溅的雪花交织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沈如澜一夹马腹,坐骑如离弦之箭直取贼首。 那贼首举刀相迎,两刀相撞迸出耀眼的火花,震得周围积雪簌簌落下。 就在这交错而过的瞬间,沈如澜忽然侧身闪避,反手一刀精准地挑开对方蒙面。 面巾落下,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的脸,右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眉骨直划到嘴角。 “黑风岭三当家?”沈如澜冷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难怪能在这等天气设伏。去年官府围剿时让你逃脱,没想到今日自投罗网。” 黑风岭三当家面色骤变,显然没料到对方一眼就认出自己的来历。他暴喝一声,九环钢刀舞得虎虎生风,刀背上铜环叮当作响,扰人心神。 沈如澜却丝毫不为所动,凝霜刀化作一道流光,每一次出手都直取要害。她的刀法得自名家真传,又快又准,不过十余回合,黑风岭三当家已渐露败象。 另一边,护卫们也与山贼战作一团。 沈锋一马当先,长枪如龙,每一次刺出都带起一蓬血花,在雪地上洒下点点猩红。 有个年轻护卫不慎被雪地下的绳索绊倒,眼看就要丧命刀下,却被身旁同伴及时救下。 这些沈家护卫配合默契,往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意图。他们三人一组,背靠而立,互相照应,很快就将山贼分割包围。 鏖战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雪地上已是血迹斑斑,在纯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刺目。 山贼渐渐不支,开始向林中溃退。 黑风岭三当家见势不妙,虚晃一刀转身欲逃。 沈如澜早有预料,反手取过马鞍旁的铁胎弓,搭箭拉弦如满月。但听弓弦响动,一支雕翎箭破空而去,精准地贯穿贼首右肩。 黑风岭三当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鲜血顿时染红了身下的积雪,犹如绽开一朵红梅。沈如澜缓步上前,玄色靴尖踏碎晶莹的冰凌。凝霜刀尖轻挑,将对方彻底制住:“说。谁指使的?” 黑风岭三当家面如死灰,牙齿打颤:“是......是曹安曹公子!他给了五百两雪花银,要我们劫永盛镖局的货,还说要......要取了您的性命,为曹瑾公子报仇雪恨!” “可有凭证?”沈如澜声音冷冽,如这冰天雪地一般寒冷。 “有......有银票!”黑风岭三当家急忙道,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曹安给的银票是宝通钱庄的,票号我都记着!就...就缝在我贴身衣物里!” 沈如澜示意沈锋上前搜查,果然找出五张百两银票,票号清晰可辨。她眼中厉色骤现,当即吩咐将贼人全部捆缚,又派一队人马疾驰回城捉拿曹安。 待到将山贼押回扬州城,已是申时末刻,夕阳西下,暮色渐浓。 沈如澜命人直接押往知府衙门,同时派人前往宝通钱庄核对票号。 果然不出所料,这些银票都是三日前从曹安账户中支取的。 人赃并获之下,曹安面如死灰,无从抵赖,只得招认是受曹瑾旧部指使,意图通过劫镖、散布谣言来动摇沈家根基,为日后翻案做铺垫。 扬州知府仔细查阅案卷,见案情明了,证据确凿,当即判了曹安流放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山贼则尽数收监,候秋后问斩。 此案了结,扬州百姓争相传颂沈家少主智勇双全,沈家声望愈发显赫。 待一切处置妥当,已是月上中天,清辉洒地。 沈如澜踏着清冷夜色回到沈府,却见临湖别院依旧亮着暖黄灯火,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温暖,犹如指引归途的明灯。 窗纸上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在来回踱步,显是等候多时。 苏墨卿闻声迎出,见她归来急忙上前相助。当纤指触到她肩头已经凝血的擦伤时,她的眼眶倏然泛红,声音里带着哽咽:“受了伤怎么也不知会一声?这般不爱惜自己......若是感染了风寒,或是伤口恶化,可如何是好?” 沈如澜轻笑,伸手揉了揉她如云青丝,动作轻柔:“不过些许皮外伤,何必惊动你。”说着从贴身处取出那枚绣着并蒂莲的平安符,玉穗尚带着体温,“你瞧,有你绣的平安符护着,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苏墨卿破涕为笑,转身取来金疮药和白绢。烛光摇曳,映照着她专注的侧颜,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先是用温水轻轻擦洗伤口,然后又取来上好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敷上。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仿佛对待稀世珍宝。 沈如澜凝视着她,但见烛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额前几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心中涌起万千柔情,忍不住伸手握住她忙碌的纤指:“有卿如此,别无所求。” 苏墨卿双颊绯红,轻声道:“我别无他求,唯愿君平安。”说着,继续为她包扎伤口,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掌心,两人俱是一颤。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 这一刻,什么权势斗争,什么阴谋诡计,都显得那么遥远。唯有眼前人指尖的温度,真实得让人心颤。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终于包扎妥当。 苏墨卿仔细地将金疮药收好,又为沈如澜斟上一杯热茶。 茶烟袅袅升起,氤氲了两人之间的视线,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这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风雪夜归时,始终有一盏灯为你而明,有一人为你守候,将所有的牵挂与担忧,都化作指尖最温柔的触碰。 纵使外面冰天雪地,只要有此温情相伴,便是人间至暖。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京中来客 乾隆二十四年,春。 扬州城浸润在一片氤氲水汽与烂漫春色之中。 运河两岸的桃花开得恣意张扬,粉白花瓣如云似霞,漫过东关街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随风飘入沿街店铺的屋檐下,缀在往来行人的肩头。 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临湖别院的竹篱笆上缠满了密密匝匝的花枝,远远望去,好似一道流动的花溪,在午后暖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苏墨卿正蹲在廊下,小心翼翼地将沈如澜从广州带回的西洋花种埋进青陶盆中。她纤细的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神情专注地按压着每一处松软的土壤,仿佛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春日的暖风穿过庭院,拂动她素雅的月白裙裾,几瓣桃花悄然落在她的发间,她却浑然不觉。 “这西洋花种据说能开出蓝紫色的花朵,若是真能种活,待到夏日,咱们这院子定会添几分异域风情。”她轻声自语,唇角微微上扬。 就在她准备为花种浇水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管家沈福略显慌乱的声音隔着竹篱传来:“苏姑娘,门外来了位京中派来的差官,仪仗颇为隆重,说是内务府新上任的采办主事,姓温,要见少爷,还特意提到了您。” 苏墨卿手中的花铲顿了顿,在陶盆边缘碰出一声轻响。内务府主事?自去年赫主事因贪腐事发被革职查办后,沈家与内务府便极少往来,即便有公务交接,也多是通过书信或下级官员办理。此刻突然有京官亲自到访,还特意提及她这个与官场毫无瓜葛的画师,实在蹊跷。 她擦了擦手上的泥渍,刚要起身,便见沈如澜已从外院快步走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缠枝莲纹暗花缎长衫,外罩一件玄色贡缎对襟马褂,马褂胸前以苏绣技法精致地绣着连绵的云蝠纹。腰间束着青玉扣带,还别致地悬了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翎管。只是那马褂与长衫的下摆上,沾了几片粉嫩的桃花瓣,透出几分与这身精心打扮不相符的仓促,一望便知是步履急切,未曾留意沿途花枝。 她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少见的凝重,眉头微蹙,眼中藏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墨卿,”她走近她,声音刻意放得轻缓,“我去前厅见客,你在画室待着,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苏墨卿抬眼望她,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她轻轻点头,没有多问,只温顺地应道:“好,你自己当心。” 沈如澜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花瓣,这才转身往前厅走去。 前厅内,温主事背着手站在窗前,打量着厅内陈设。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石青色八蟒五爪补服,头戴蓝宝石顶戴,面容清瘦,颧骨微凸,一双眼睛却格外锐利,像是能穿透人心。他身后站着两名随从,皆是一身官服,神情肃穆。 见沈如澜进来,温主事缓缓转身,嘴角扯出一抹公式化的笑意,起身拱手道:“沈少爷,久仰大名。鄙人温世昌,内务府新上任的采办主事,今日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沈如澜还礼,神色从容:“温主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请坐。”她示意丫鬟上茶,自己则在主位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温世昌接过茶盏,轻轻拨动茶沫,却不急于饮用,目光在厅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沈如澜身上:“沈少爷是聪明人,鄙人也就开门见山了。此次前来,一是为核查去年西洋货物采办的账目,二是奉新总管之命,为宫中甄选一批书画。听闻府上的苏墨卿姑娘画艺精湛,尤工花鸟,想请她为贵妃娘娘画一幅《百鸟朝凤图》,以贺娘娘千秋。” 沈如澜心中一沉,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核查账目不过是幌子,借机拿捏沈家、逼迫苏墨卿入宫作画才是真——宫中画师如云,高手辈出,何必特意千里迢迢来扬州找一个民间画师?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缓声道:“温主事,墨卿只是个民间画师,技艺粗浅,不过是偶得几分灵气,实在难当贵妃娘娘的差事。至于账目,沈家向来循规蹈矩,每一笔采办都记录在案,您尽管查。” 温世昌脸上的笑意淡去,她从袖中掏出一份明黄卷轴,缓缓展开,露出内务府的印信:“沈少爷,这是内务府的钧旨,非是鄙人私意。苏姑娘的画名早已传至京中,连皇上都曾听闻扬州有位才艺双绝的女画师。沈少爷若执意推脱,便是抗旨不尊。”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威胁,“苏姑娘若肯入宫,不仅能得娘娘厚赏,沈家日后在盐务上,也能多得些便利。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沈少爷应当明白。” 这话已是**裸的威胁,沈如澜指尖攥得发白,骨节分明。她深知内务府在朝廷中的权势,若断然拒绝,他们定会借“抗旨”之名处处刁难沈家,不仅在盐务上受阻,恐怕连西洋贸易也会受到影响;可若让苏墨卿入宫,那深宫似海,诡谲多变,她一介民女,无依无靠,怕是进去了就再难脱身。 她强压下心头怒火,面上仍维持着镇定:“温主事言重了。只是墨卿近日染了风寒,实在不便远行。不如这样,待她身体康复,我再与她商议入京之事。” 温世昌却丝毫不让步,起身整理了一下袍服:“沈少爷,钧旨已下,鄙人也只是奉命行事。三日后,宫中会有专船来接苏姑娘。还望沈少爷以大局为重,莫要辜负圣恩。”说罢,他拱手一礼,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送走温主事,沈如澜独自在前厅坐了许久。春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入室内,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想起去年赫主事是如何借采办之名勒索商贾,想起宫中那些关于妃嫔争宠、画师遭殃的传闻,想起苏墨卿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她那样纯粹的人,怎堪忍受宫廷的污浊与束缚? 当她回到临湖别院时,苏墨卿正站在画室门口等她。她手中还攥着那把没来得及放好的花铲,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春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眼底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是不是很麻烦?”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如澜望着她担忧的模样,终是没忍住,将温主事的来意和盘托出。她讲述时,刻意淡化了温世昌的威胁语气,但苏墨卿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凶险。 “我去。”苏墨卿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格外坚定,“不过是入宫作画而已,画完了总能回来。我若不去,他们定会为难你,为难沈家。” 沈如澜猛地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与不赞同:“不行!宫中凶险远非你能想象。那些权贵视人命如草芥,你无依无靠,一旦卷入其中,怕是连自保都难。我怎能让你去冒险?我再想别的办法,大不了……大不了我去京中找周巡抚帮忙。” 苏墨卿却摇了摇头,向前一步,踮起脚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动作生涩却温柔:“放心,我自有分寸。你忘了?我父亲曾教过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她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唇角弯起一抹浅笑,“我还想看看宫中的珍藏画谱呢,听说有好多失传已久的珍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如澜凝视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心头涌上一阵酸楚。她知道她是怕她担心,才故作轻松;也知道她是为护全沈家,才甘愿冒险。这份情意,她如何不知?如何不珍惜? 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这些。若你执意要去,我陪你一同进京。” 苏墨卿在她怀中轻轻摇头:“不可。沈家商号需要你坐镇,况且你若与我同去,反倒落人口实,说沈家不信任内务府。不如让我先去,你在外见机行事。” 沈如澜沉默片刻,深知她言之有理,却仍放心不下:“那我派几个得力的人随你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这一次,苏墨卿没有拒绝。她靠在她胸前,听着她有力的心跳,目光望向窗外纷飞的桃花,轻声道:“好,都听你的。”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交织在青石地板上。 庭院中的桃花依旧开得绚烂,但在沈如澜眼中,那抹粉红却莫名染上了几分凄艳。她紧紧握着苏墨卿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如这春日桃花般,随风飘散,再也寻不回。 “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她在心中默念,眼神逐渐坚定。 夜幕降临,听雪轩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沈如澜召来心腹管家沈福和几名忠仆,仔细吩咐着进京的种种安排。 而苏墨卿则坐在画室内,整理着自己的画具,目光偶尔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神色复杂难辨。 京城,那是一个她从未踏足的地方,充满了未知与危险。但她知道,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就必须走下去。 “父亲,您若在天有灵,请保佑女儿平安度过此劫。”她轻声祈祷,手中紧紧握着一枚泛黄的玉佩——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窗外,春风依旧温柔,桃花依旧烂漫,但两人的心中都已明白——从今日起,平静的生活将被打破,她们即将卷入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夜深了,沈如澜推开画室的门,见苏墨卿仍在整理画具,便轻声道:“明日再忙吧,今日你也累了。” 苏墨卿抬头,对她微微一笑:“就快好了。我想着,既然要入宫为贵妃作画,总得带上最好的颜料和画笔,不能丢了沈家的脸面。” 沈如澜走到她身边,拿起她常用的一支狼毫笔,眼神温柔:“在你看来,永远都是别人比你自己重要。”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墨卿,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沈家不重要,生意也不重要,唯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苏墨卿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泛起一层水光。她轻轻点头,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无声地汲取着勇气与力量。 这一刻,她们彼此都知道,前方的路注定坎坷难行。但只要有对方在,就有勇气面对一切风雨。 而在遥远的京城,皇宫深处,一位华服女子正对镜梳妆,镜中映出一张娇艳却冷漠的脸。她轻轻抚摸着鬓间的凤钗,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扬州的女画师……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 镜前的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兽。 夜,还很长。而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转动。 构思ing,拖更一下[垂耳兔头][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京中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