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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作者:缠影Silver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腊月的北平,北风卷着碎雪,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呵出的气顷刻便凝成了白雾。然而庆喜班的后院里,此刻却因班主陆永年撂下的一句话,如同滚油里溅进了冷水,霎时炸开了锅,将那刺骨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三日后,广和楼,《牡丹亭·游园》。”陆永年负手立在堂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院里的风声。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垂手侍立的一众学徒,最终定格在角落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惊鸿,”他语调平稳,却字字千钧,“扮个小花神,就‘则为你如花美眷’那一折里,露个脸。”


    云惊鸿正端着满满一盆热水穿过院子,闻言浑身一颤,铜盆险些脱手。冰凉的井水泼溅出来,瞬间浸透了半截棉裤,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未能惊扰他此刻的恍惚。


    他呆立在青石板上,仿佛被钉住了身形,耳畔反复回响着班主方才的话。来戏班满打满算不过三个寒暑交替,竟能登台了。虽说只是个在“则为你如花美眷”时飘然而过、仅有几句唱腔的小花神,可……可那是广和楼啊,是北平城里响当当的戏园子,是多少伶人梦寐以求的方寸之地。


    “还傻站着做什么?”陆啸霆低沉的嗓音忽然自耳后响起,一只温热的手掌已稳稳接过他手中摇晃的铜盆。那声音如一道暖流,瞬间击碎了笼罩着云惊鸿的恍惚。


    “机会既来了,”陆啸霆与他并肩而立,目光也望向堂前,“便要牢牢抓住,一丝一毫也松懈不得。”


    陆永年将陆啸霆唤至廊柱旁,背对着喧闹的院落,声音压得极低:“让他登台,是瞧着他确有几分灵气,是个可造之材。”他话锋微顿,眼角余光扫过远处那抹单薄身影,语气里添了几分沉郁,“但你要盯紧些,广和楼的台子,万不能有闪失……若是砸了场子——”


    后半句话生生截在唇边,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沉默,但那未尽的警告已如实质般悬在两人之间。


    陆啸霆深深一揖,肩背绷成一条直线:“师父放心,”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坚稳,“我必倾囊相授,寸步不离。”


    消息如投石入湖,涟漪很快荡遍了整个戏班。


    西厢檐下,几个早入门的师兄聚作一团,嗓音压得低,却字字带着刺骨的凉意。


    “满打满算才三个月,就能登台?你我当年可是实打实苦熬了两年,才摸到台毯的边儿!”


    “哼,还不是仗着有人青眼相加?听说夜里还单独给他说戏呢,这份‘偏心’,可是头一份。”


    最尖利的那道声音淬着毒:“一个街边捡来的野种,也配站上广和楼的台?怕是锣鼓一响,腿都软了!”


    这些夹枪带棒的闲话,到底还是顺着风,一丝不漏地钻进了云惊鸿耳中。他原本因登台而雀跃的心,仿佛被骤然浸入了冰水,沉沉往下坠。


    陆啸霆将他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却并未出言宽慰,只平静地拭着手中的银枪缨络,淡淡道:“戏班子的规矩,向来如此。是是非非,台上见真章。”他抬眸,目光如定场锣般沉静,“把戏练到骨子里,唱到人心里,那些闲言碎语,自然就没了声响。”


    是夜,万籁俱寂,其他学徒早已沉入梦乡。云惊鸿却悄无声息地溜到后院,独自沐浴在清冷的月色下,一遍又一遍地走起身段来。


    他身上只一件单薄的白色练功服,寒风轻易穿透布料,激起细密的颤栗。每一次呵出的白气,都在如水的月华下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团,缭绕在他专注的眉宇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两句戏文在他唇齿间反复流转,已带了沙哑的尾音。水袖扬起,试图勾出小花神该有的灵秀飘逸,可心愈急,身愈僵。那两道白练甩将出去,非但未能行云流水,反倒似两根失了魂的枯枝,笨拙地搅动着满地月华。


    “停。”


    陆啸霆的声音从廊下幽暗处传来,惊破了院中的沉寂。他缓步走入月光里,立在云惊鸿身后,影子轻轻覆住了少年单薄的身形。


    “心不静,形则乱。”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此刻满心想着的,是登台的成败,是旁人的眼光。”他虚扶着云惊鸿的手肘,引导他再次扬起水袖,“可小花神此刻,该是见杜丽娘与柳梦梅幽会时,那份不染尘埃的好奇,与初见情愫的纯然欣羡。”


    他伸出手,温热掌心轻轻覆上云惊鸿微凉的手腕,带着那僵硬的手臂缓缓舒展开来,做了一个云手。月华下,两道水袖随之曳出圆融流畅的弧线,仿佛真有了灵性。


    “静下心来,”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低沉如夜风,“感受这拂过指尖的微风,想象你并非血肉之躯,而是这园中一缕无形的精魂,只在有情人两心相许的刹那,才肯凝成形体,显露真容。”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焦躁的力量。云惊鸿依言闭上双眼,努力摒弃杂念,循着他的指引去感受。腕间传来陆啸霆掌心的温热,那暖意穿透薄薄的衣衫,竟似一丝暖流,缓缓熨帖到他紧绷的心底。


    这一练便是两个时辰。月影已悄然西斜,云惊鸿的双腿止不住地打颤,原本清亮的嗓音也染上了沙哑,他却仍强撑着不肯停下。


    “师兄,”他气息不稳地恳求,“我再练最后一遍,就一遍……”


    陆啸霆的手稳稳按上他已然僵硬的肩头,力道不容拒绝:“够了。过犹不及。”声音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回去歇息。明日站在台上,养足的精神气,比什么都强。”


    几轮练习过后,两人暂歇在廊下的石阶上。云惊鸿心底的不安仍未完全散去,指尖无意识地抠刮着廊柱上斑驳的旧漆,簌簌落下些许碎屑。


    陆啸霆静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云惊鸿眼前。那是一枚半掌大小的羊脂玉佩,玉质凝糯,雕着几缕简练的祥云纹,在清冷月辉下,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这是我头回登广和楼的台子时,师父赏的。”陆啸霆的语调依旧平稳,却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明日你带着它,就当作……师兄在台侧看着你。”


    云惊鸿彻底怔住了,呼吸微微一滞。他先是低头凝视着那枚在月下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玉佩,又倏然抬首,望进陆啸霆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却也格外坚定的眼眸。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因激动而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接过。那玉佩上还残留着师兄怀中的体温,熨帖着他冰凉的掌心。那触感温润,分量沉甸,承载着无声的承诺与力量,竟将他心头盘踞多时的不安与惶恐,悄然驱散了大半。


    “谢谢师兄。”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将玉佩紧紧攥入掌心。那温润的触感自指缝间蔓延开,仿佛真的握住了能平定心海的定海神针。


    三日光阴倏忽而过。广和楼后台早已人声鼎沸,脂粉的甜香、头面珠翠的璀璨流光,与演员们压腿开嗓的声响交织成一片,营造出独属于戏园开锣前的纷忙光景。


    云惊鸿安静地坐在一面水银微晕的斑驳铜镜前,心跳如密集的鼓点。为他上妆的是班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师傅,枯瘦却稳健的手指握着粉扑,正将雪白的铅粉在他稚嫩的脸上细细匀开。


    “小子,皮相生得倒是干净,省了老夫不少功夫。”老师傅一边用指尖细细调弄着掌心的胭脂膏,一边慢条斯理地念叨。


    粉墨被一层层悉心敷上。先是以铅白打底,将稚气的面容完全覆盖,成就一张光洁的“画布”;再以掌心化开的胭脂,稳稳拍上双颊,晕开青春的红晕。随后是描眉画眼,笔尖饱蘸松烟墨,沿着眉骨眼廓细细勾勒,一双本就清澈的眸子,顿时被勾勒得愈发长而上挑,顾盼间流光溢彩。最后是点唇,用那艳如朱砂的胭脂膏,在唇间精准地点出两瓣樱桃小口。


    当最后一片翠羽花钿稳稳贴上他的额间,老师傅搁下画笔,后退半步,仔细端详着镜中那张已然脱胎换骨的面容,难得地牵起嘴角:“成了。小子,自己瞧瞧罢。”


    云惊鸿带着几分迟疑,缓缓抬眸,望向那面水纹晃动的铜镜。刹那间,他呼吸为之凝滞,镜中人眉眼被笔墨重新勾勒,含情脉脉,朱唇一点如樱,额间翠钿生辉,再配上那顶精致的花神冠与一身流光溢彩的绣裙,已然完全化作另一个人。一个自《游园》词句中走出,不染尘俗、灵秀逼人的小花神。他怔怔地望着,几乎认不出那镜中绝色,竟是自己。


    周遭的喧嚣似乎骤然低落了一瞬,几个正对镜勾脸的师兄不约而同地侧目望来,眼中难以掩饰地掠过一抹惊异。


    “啧,真真是佛要金装……”有人压着嗓子喃喃。


    服装师傅捧着戏服快步走来。先是为他套上吸汗的水衣水裤,再层层穿上那身彩绣辉煌的裙袄,最后披上那件以金银线绣满缠枝莲纹、缀满细碎亮片的小花神披风。每一层织物都浸染着戏班特有的、混合着脂粉与陈旧樟脑的复杂气息。云惊鸿顺从地张开双臂,任由老师傅为他将丝绦一一系紧,感觉自己正被缓缓包裹进一个全然陌生、却又璀璨如梦的崭新身份里。


    恰在此时,陆啸霆整理着水袖走了过来。他已勾好全脸的武生脸谱,剑眉入鬓,英气勃发,正待勒头戴盔。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镜面,恰与镜中云惊鸿那双被笔墨勾勒得愈发黑白分明、眼波如水雾潋滟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陆啸霆手上的动作不觉微滞,拿着勒头带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镜中那双眼睛,既有雏鸟初飞的惶然无措,又因这极致秾丽的妆扮,淬炼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瑰艳,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直地映着他的身影,仿佛蕴着欲说还休的万语千言。他倏然移开视线,垂眸继续缠绕手中的带子,喉结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滚。


    一个匆匆跑场的龙套学徒不慎撞到云惊鸿肩头,险些带歪了他头上精巧的花神冠。陆啸霆眼疾手快地扶稳云惊鸿单薄的身子,侧目对那人沉声道:“后台重地,仔细些。”那语气中的维护与凌厉,让周遭几个原本存着看热闹心思的师兄,顿时收敛了神色,各自移开视线。


    就在这片无人瞩目的忙乱角落里,云惊鸿悄悄背过身,将那块羊脂玉佩用早已备好的红绳仔细系牢,小心翼翼地塞进戏服内衬,紧贴着自己因紧张而狂跳不止的胸口。玉佩初时的那点微凉,很快便被滚烫的体温熨帖、焐热,如同一个无声却坚定的承诺,悄然赋予了他站上舞台的莫大勇气。


    铿铿锵锵的锣鼓点密密敲响,悠扬的丝竹管弦随之而起,猩红的大幕缓缓拉开。


    台上,杜丽娘与柳梦梅的幽情缱绻暂告段落,灯光转作朦胧幽蓝,营造出姹紫嫣红开遍、却似幻似真的园林梦境。该小花神上场了。


    云惊鸿在内厢深吸一口气,将掌心那枚贴胸的玉佩按了按,听着司鼓老师“哒”的清脆一响,踩着细密急促的圆场步,翩然旋上了台。他手执缀满鲜花的提篮,身形随风摇曳,真如一段被春风拂动的嫩柳,悄然融入了那场流光溢彩的幻梦。


    仅仅一个翩然亮相,台下原本细碎的交谈声便骤然低落下去。璀璨的灯光下,妆扮停当的云惊鸿确实光彩照人,那份独属于少年的清澈纯净,与粉墨勾勒出的仙灵之气奇妙地交融,淬炼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绝美。


    他随之翩跹起舞,身段柔软得超乎想象。一个卧鱼动作,腰肢轻折,软得恍若无骨;一个回眸亮相,眼波流转,清亮如映着星子的秋水。那仅有的几句唱词自他唇间淌出,清越婉转,竟比平日练习时凭空多染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情致。他已然完全沉醉于角色之中,忘却了最初的紧张,也屏蔽了台下千道目光,只谨记着自己便是守护这牡丹亭春色的一缕痴情花魂。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唱至这一句核心戏文时,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自觉地、极其自然地飘向了上场门侧的幕帘深处。陆啸霆正抱臂静立在那片阴影里,目光沉静如水,稳稳地映着台上那抹最耀眼的光彩。


    这一瞥,并非刻意设计,却因发自内心而显得无比真切。那眼神中糅杂着雏鸟般的依赖,饱含着寻求肯定的渴望,更浸润着一丝难以宣之于口的、滚烫的慕恋。这一切,竟穿透了浓重的戏妆,清晰地、分毫毕现地,传递至那双始终注视着他的眼中。


    台下前排,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戏迷原本半阖着眼,以指节懒懒叩着拍子。待云惊鸿那一眼望去,他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精光乍现,随即抚掌在膝上轻轻一扣,低低喝出一声彩:“妙极!这小神将,有魂儿!”


    邻座懂行的立时附和:“张爷好眼力!您瞧那眼神,情意是真,底色却还干净,难得的天赋灵气!”


    这一声喝彩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顷刻间,满堂的喝彩声轰然炸响,如春雷滚动,似潮水奔涌,久久不息。


    侧幕边,班主陆永年看得竟有些怔住了。他虽预想过这孩子资质不俗,却万万没料到,粉墨登场后竟能焕发出如此夺目的光华。那远非单纯的技巧娴熟,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舞台感,一种能瞬息攫取满场目光的魔力。他下意识地摩挲着下巴,眼中精光连闪,心中原先那套“慢工出细活”的打磨计划被彻底推翻。这分明是块绝世璞玉,必须即刻着手,精雕细琢。


    云惊鸿踩着未息的掌声翩然下场,双腿仍因激动而微微发软。陆啸霆在厚重的幕布后稳稳扶住他臂弯,随即将一个温热的手炉塞进他冰凉的手心,低声道:“做得很好。”


    仅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云惊鸿鼻尖一酸,眼眶阵阵发热。他急切地抬头,想在师兄眼中找寻更多嘉许,陆啸霆却已松开手,转身疾步走向上场门准备自己的重头戏了。然而转身的刹那,云惊鸿分明瞥见,师兄那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侧脸上,耳根处竟透出了一抹罕见的薄红。


    大戏圆满落幕。回到庆喜班,陆永年难得慷慨了一回,吩咐厨娘备下几桌像样的酒菜,权作庆功。


    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云惊鸿已卸去浓墨重彩,换回了那身半旧的粗布衣裳,脸上却仍因未褪的兴奋与残留的胭脂,透着一层薄红。不断有师兄、甚至跑龙套的叔伯过来拍他的肩膀,说着道喜的吉利话。


    “惊鸿师弟,了不得啊!”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嗓音突兀响起,正是先前最为刁难他的李师兄,“头回登台就敢往台下‘飞眼风’,还偏生让你搏了个满堂彩!”


    旁边另一人立刻接口,语调里泛着酸:“可不是嘛,真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天生的旦角胚子。咱们这些苦熬多年的,倒显得蠢笨了。往后啊,怕是整个庆喜班都得指着惊鸿师弟赏饭吃了。”


    云惊鸿脸上的笑意霎时凝住,他素来不擅应对这等绵里藏针的场面,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却蓦地抵上了一个坚实而熟悉的胸膛。


    陆啸霆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后,手中端着一杯温茶,目光沉静地掠过那几张带着讥诮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惊鸿年纪尚小,头回登台,心慌看错了方向也是人之常情。各位师兄都是过来人,何必与小孩子认真计较?”


    他说话间,身形已不着痕迹地向前移了半步,宽阔的肩背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将云惊鸿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自己身影之下,隔绝了所有不怀好意的打量。


    那几人脸上讪讪,挤出的笑容有些僵硬,互相递了个眼色,终究没再言语,悻悻然转身散入了人群中。


    另几个惯会察言观色的师兄见状,立刻满脸堆笑地围拢过来,话里话外尽是奉承:


    “惊鸿师弟今日一鸣惊人,将来必定是咱们庆喜班的头块招牌!”


    “说得是!待师弟大红大紫之时,可莫要忘了提携几位愚兄啊!”


    云惊鸿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只觉浑身不自在,他实在不惯这般虚与委蛇的场面,心底只盼着能与师兄寻个清静处独处。


    他悄悄向后退了半步,将自己完全藏匿在陆啸霆宽阔的背影之后。鼻尖萦绕着师兄身上干净的皂角清气,间或还有一丝未散尽的松香的凛冽,奇异地,他心头那份惶惑无措,便在这熟悉的气息里渐渐沉淀了下来。


    这一幕细微的互动,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正于主桌应酬的陆永年眼中。他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指节在酒杯上轻轻叩了两下,未发一言。


    陆永年慢悠悠地呷着杯中酒,浑浊的眼珠在杯沿后微微转动,心底那本账又哗啦啦翻了起来:云惊鸿确实是块百年难遇的好料子,稍加雕琢,他日必成大器,能撑起庆喜班的门楣。可这孩子对啸霆的依赖……未免太重了些。


    他暗自摇头。戏子无情,方能演尽众生痴怨;婊子无义,方可笑纳万千宠爱。(注:此处“婊子”指旧时欢场女子,是当时特定语境下的对比,并非辱骂,观众朋友们不要学!!!)这行当里,太过重情,把一颗心实实在在地搁在旁人身上,迟早要摔得粉碎。


    宴席散尽,杯盘狼藉。陆永年叫住正欲送云惊鸿回房的陆啸霆,在廊檐下“啪”地擦亮洋火,点燃一袋旱烟,幽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灭。


    他嘬了一口,任那辛辣的烟气在肺腑里转了个圈,才慢悠悠地开口:“啸霆啊,惊鸿这孩子,是块难得的璞玉。”烟锅指向院内正在收拾桌椅的瘦小身影,“好生雕琢,将来或可成大器,能顶起咱庆喜班的半边天。”


    陆啸霆垂手而立,檐下的阴影将他半边脸庞笼罩得晦暗不明,只听得声音沉稳如常:“是,师父。我明白,定会尽心竭力,将他雕琢成器。”


    陆永年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连串灰白的烟圈。那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纹路,却让那带着告诫意味的嗓音愈发清晰:“你是他开蒙的师兄,教导他,是你的本分。但……”他话音微顿,烟锅在栏杆上轻轻一磕,“也要记得分寸。玉虽好,握得太紧,反而易碎;离得太近,失了距离,便难以客观雕琢了。”


    陆啸霆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垂下眼帘,将眸中情绪尽数掩藏,只余一句低沉的回应:“弟子……明白。”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云惊鸿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戏台上锣鼓点敲得又急又密,他兀自唱着、舞着,水袖翻飞间,却见台下座儿上那些看客,不知何时竟都化作了青面獠牙的鬼魅,发出阵阵刺耳的怪笑,无数枯槁的利爪从黑暗中探出,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他拼命地奔逃,可四周的幕布霎时化作冰冷的铜墙铁壁,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无处可遁……


    “啊!”他惊喘一声,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额上冷汗涔涔,单薄的寝衣已被浸湿,紧贴在瘦削的背脊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喉口。


    黑暗中,熟悉的房间轮廓渐渐清晰,让他惊魂稍定。可那梦魇中的森然鬼气与彻骨绝望,却依旧如湿冷的蛛网,黏腻地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几乎是本能驱使,他一把掀开自己那床已然冰凉的薄被,赤着双脚,几步便蹿至地铺旁,慌乱地掀开陆啸霆的被角,整个人如同受惊后寻求庇护的幼兽般蜷缩着钻了进去,紧紧挨着那具在夜色中散发着安稳热意的身躯。单薄的身体仍在后怕地微微颤抖,难以自控。


    陆啸霆被他这番动静惊醒,在浓稠的黑暗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细微的战栗,与那压抑不住的急促喘息。


    “做噩梦了?”他的声音裹着浓重的睡意,低沉而沙哑。


    云惊鸿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将滚烫的额头更深地埋进师兄胸前微敞的中衣里,用力点了点头,贪婪地呼吸着那混合了皂角与体温的、令人无比安心的气息。


    陆啸霆的身躯骤然一僵。师徒有别,长幼有序,这般逾矩的亲近着实不合规矩。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怀中人冰凉的四肢,以及那全然交付、不加掩饰的依赖姿态。戒尺的训诫、师父傍晚时分的警告,如冷电般在他脑中倏然闪过。


    然而,耳畔那压抑的、幼兽呜咽般的抽泣,掌心下那单薄脊背无法抑制的轻颤,像绵绵的针,刺破了他理智的防线。心中那根名为“分寸”的弦,在真实的恐惧与依赖面前,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松动了。


    他于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那只惯于执枪握缰的手,带着几分生疏的迟疑,最终却化作一下下轻柔的拍抚,落在云惊鸿微颤的背脊。他未发一言,只是低低哼唱起一段极缓、极柔的戏文腔调,不成词句,唯有那婉转悠扬的旋律,如暖流淌过,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悠悠回荡,织成一张无声却最是温柔的网。


    “师兄……”云惊鸿的声音闷在他怀中,带着些许鼻音,“台下那些人……会不会有一天,都厌了我,不再听我唱了?”


    “傻话。”陆啸霆的嗓音在浓稠的夜色里研磨得愈发低沉,“戏,是唱给知音听的。只要台下还有一个知音,你便该为他唱下去。”


    怀中静默了片刻,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更深的疑问怯怯地探出:“那……师兄是我的知音吗?”


    陆啸霆没有立即应答。那一下下轻拍着背脊的手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悬在了半空,连同夜风中那缕未散的哼唱,也悄然沉寂了下去。


    在他沉稳的怀抱与那不成调却异常温柔的哼唱里,云惊鸿紧绷如弦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狂跳的心也寻回了安稳的节拍。被褥间充盈着陆啸霆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间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宁神的檀香,这熟悉的味道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


    在这令人心安的气息缭绕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饱足感自心底满溢而出。神思朦胧恍惚之际,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心间。


    他对师兄的这份眷恋,早已越过了师徒的界限,也跨过了兄弟的情谊。他渴望永远如此贴近这份能驱散所有阴霾的温暖,这份赋予他勇气的力量。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尖微微发颤,涌动着陌生的甜与涩,最终却沉淀为一种奇异的踏实。他悄悄挪动手,指尖轻轻攥住了陆啸霆寝衣的一角,如同抓住了湍急河流中唯一的浮木。他又向着那温暖的源头依偎近了些,终是在这片令人贪恋的庇护所里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而陆啸霆,维持着轻拍的姿势,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双目清明,睡意全无。怀中少年温热的体温、拂在他颈侧的清浅呼吸,都像带着某种烙印,无声无息地灼烫着他每一寸感知。


    那条他自幼恪守、泾渭分明的界限,在今夜,被这个全然依赖他的少年,于懵懂无知间,一步踏过,变得暧昧不清。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云惊鸿那只紧紧攥住他衣角的手,带着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全然托付的信任。理智告诉他应当推开,手臂却如同灌了铅,终究未能移动分毫。


    天光微熹时,陆啸霆才尝试着轻轻挪动早已僵麻的手臂,欲要起身。云惊鸿在睡梦中似有所觉,不满地轻轻咕哝一声,无意识地将脸颊更深地埋入他肩窝,贴得更紧。


    陆啸霆垂眸,凝视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那双在台上流光溢彩的明眸此刻安然闭合,长睫如蝶翼,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浅淡的影。他最终仍是放弃了起身的念头,任由窗棂外渐亮的天光,一寸寸漫进屋内,温柔地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朦胧而静谧的光晕之中。


    长夜已尽,而他心底那片原本平静的湖面,却已涟漪四起,再难复往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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