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几年光景打眼便过了。
庆喜班的后台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低气压。班主陆永年瘫坐在他那张掉漆斑驳的太师椅里,面前摊开的蓝皮账本,像一张写满愁苦的脸。他手指蘸了蘸唾沫,一页页翻动着泛黄的纸页,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那眉头随着翻页越拧越紧,最后几乎打了个死结。他猛地将账本“啪”地一声合拢,扬起些许灰尘,喉间滚出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又亏了……这都连着第三个月了。”他喃喃自语,嗓音里浸透着被生计磨砺出的疲惫与沙哑,“再这般光景,班子里上下下,怕是真要去喝那穿堂的西北风了。”
角落里,几个师兄正埋头整理着戏箱里的行头,闻言手上动作都不由得一滞,彼此悄悄交换了几个忧心忡忡的眼神。戏班不景气,台下座儿稀疏,最先捱饿受冻的,便是他们这些指望着份子钱过活的底层子弟。
正是一片愁云惨雾之际,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戏园的钱东家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踱了进来。钱东家那胖硕的身躯裹在一身簇新的宝蓝锦缎长衫里,脸上那套惯常挂着的和气生财的笑容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毫不掩饰的不耐。
“陆班主,”他随意拱了拱手,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客套,“这个月的场租,您看……这都拖了小半月了。不是我不讲情面,我们这戏园子也是小本经营,底下几十张嘴巴可都等着米下锅呢。”
陆永年赶忙起身,脸上堆起勉强的笑意,皱纹都挤在了一处:“钱东家,您行个方便……再宽限几日?实在是近来上座率低迷,这……”
“宽限?陆班主,我这前前后后都宽限您多少回了?”钱东家不客气地打断他,声调扬高了几分,在空旷的后台显得格外刺耳,“不是我不讲往日的交情,这年头,谁家锅底不是黑的?三天!就再给您三天工夫!若是到时候再交不上来,”他话音一顿,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后面排好的那几场戏,可就别怪钱某人不讲这多年的合作情分了!”
说罢,他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带着伙计掀帘而去,只留下满室死寂,和那尚未散尽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压抑的沉默如潮水般蔓延开来。这时,陆啸霆从厚重的幕布后缓步走出。他显然将方才的对话尽数听在耳中,俊朗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
“师父,”他走到陆永年身侧,压低了嗓音,“堂会那边……我或许能再多应承几场。前日张会长府上做寿,我去唱了一出《林冲夜奔》,席间他特意问起惊鸿,言语间透着想听他唱一折《游园惊梦》的意思。”
陆永年浑浊的眼睛倏然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张会长?他可是咱们的老主顾了,出手向来阔绰……若是能请动他多多照应,眼下这关说不定就能……”
两人正低声商议着,谁也未察觉,不远处那厚重的绛紫色幕布后,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默默练习水袖。云惊鸿手腕轻转,白练如水袖如流云般舒卷荡开,恰在“张会长”与“《游园惊梦》”几个字眼飘入耳中时,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水袖末端在空中打了个不易察觉的卷儿。但他旋即深吸一口气,仿佛什么都未曾听闻,继续着下一个翻身动作,只是那眼神,比方才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静。
三日后,张府。
朱门高户内灯火通明,将夜色映照得恍如白昼。堂会设在布置精巧的花厅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弥漫着世家大族特有的奢靡气息。云惊鸿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雅便装,安静地坐在戏台侧后方等候。这是他头一回来这等高门府邸唱堂会,不同于戏园子的规矩方圆,此地的氛围更显随意,却也隐隐透着一股子令人无所适从的压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许多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一些他这年纪尚无法全然理解的、掺杂着别样意味的打量。
轮到他的《游园惊梦》了。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缓步走上那临时搭就的红氍毹。脸上未着浓墨重彩的戏妆,只薄薄敷了一层粉,更显得他眉目清俊如山水墨画,自带一股不染尘俗的灵秀之气。甫一开腔,那清越婉转、如珠落玉盘的唱音,便奇异地压下了席间原有的细微嘈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渐渐忘却周遭,全然沉浸于杜丽娘的伤春情怀之中,将那深闺少女的幽怨与憧憬演绎得丝丝入扣。一曲终了,满堂竟陷入片刻的寂静,仿佛众人皆沉醉未醒,随即,热烈的掌声与由衷的叫好声轰然响起,几乎要掀翻屋顶。
“好!唱得真真好!”
“陆班主,你这位小高徒真是了不得!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张会长坐在主位,抚掌大笑,显得十分满意。他瞧着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富态红润,身穿一件暗紫色团福字绸缎马褂,拇指上套着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演出终了,照例是演员上前敬酒的环节。云惊鸿亦步亦趋地跟在陆啸霆身侧,有些局促地走到主桌前。几位显然已带了七八分醉意的富商立刻端着酒杯围拢上来,言辞热络地非要云惊鸿也饮上一杯。
“小云老板,来来来,老夫敬你一杯!这把嗓子,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啊!”一位满面红光的富商端着酒杯,几乎要凑到云惊鸿面前。
旁边另一位立刻附和,声音洪亮:“说得是!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将来那还了得?这杯前途似锦的酒,你可必须得干了!”
云惊鸿望着递到鼻尖下的酒杯,里面晃动的透明液体散发着刺鼻的辛辣,他下意识地蹙起眉,向后挪了半步。
陆啸霆立刻侧身上前,不着痕迹地将云惊鸿护在身后,脸上旋即绽开一抹圆熟得体的笑意,伸手稳稳接过那几杯酒。
“各位老板太抬爱了。”他声音清朗,带着令人舒坦的熨帖,“惊鸿年纪尚小,嗓子更是吃饭的家伙,实在不敢沾这杯中之物。各位的厚意,陆某代他领了,感激不尽!”说罢,他仰头便将手中两三杯酒一气饮尽,动作爽利,滴水不漏。
几位富商见状,愈发来了兴致,起哄着又接连斟满酒杯,围着陆啸霆劝饮。陆啸霆神色不变,从容周旋其间,杯到即干,眉宇间未见半分醉态。云惊鸿静静立在他挺拔的身影之后,望着那方寸之间便为自己挡去所有风雨的宽厚肩背,惶惶不安的心才稍稍落定。
这时,端坐主位的张会长捋须而笑,开了口。他目光越过陆啸霆,温和地落在云惊鸿身上,带着一种看似长辈对晚辈的“慈爱”:“惊鸿是吧?嗯,唱得确实灵秀,是块好料子。”他略作停顿,环视了一下喧闹的花厅,“这大厅里人多口杂,老夫年纪大了,听得不甚真切,总觉得辜负了这把好嗓子。这样罢,你去旁边那间小偏厅,清静,再单独为老夫清唱一段《皂罗袍》,如何?”
“偏厅”、“单独”这几个字眼,像冰珠子砸在心上,让云惊鸿骤然一紧。他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与抗拒,几乎是下意识地,求助般地望向身前的陆啸霆。
陆啸霆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他目光快速扫过张会长那看似随和却不容置疑的神情,又瞥见身侧云惊鸿微微僵硬的脊背,那犹豫仅在眼底闪过,便躬身应道:“会长有此雅兴,是惊鸿的造化。”他随即侧首,对云惊鸿低声嘱咐,嗓音刻意放得平稳,“去吧,定下心来,好好唱。师兄就在门外,不远。”
云惊鸿抬眸,深深望进陆啸霆眼里,试图找寻一丝阻止或担忧的痕迹,却只对上那片如同覆上一层薄冰的、公事公办的平静。他指尖微微蜷缩,终是垂下眼睫,低声应道:“是,师兄。”
偏厅内果然清静异常,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响,这过分的静谧反而滋生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私密感。云惊鸿立于厅中,勉力定了定神,启唇开腔。张会长安然坐于紫檀太师椅上,半阖着眼,指尖似模似样地随着唱腔轻叩扶手。然而,云惊鸿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两道从眼缝中透出的目光,并非流连于曲中意境,反倒如同黏腻湿冷的触手,细细爬过他的眉骨、流连他的颈项、盘桓于他因气息起伏而微微颤动的胸膛……这目光使他如坠冰窟,脊背发寒,那清越的唱腔里,便不由自主地渗入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
更让他心头发凉的是透过那扇半掩的镂空雕花门扉,他能清晰地看见陆啸霆就静立在门外的廊檐下,正与张府的管家低声交谈着,侧脸线条在廊灯映照下显得分外柔和,唇角甚至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姿态从容,似乎全然未曾察觉,或者说,并未在意,这偏厅之内正弥漫着的,偏厅内这令人不适的氛围。
回程的马车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辘辘而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车厢内弥漫着陆啸霆身上淡淡的酒气,与云惊鸿衣衫间沾染的、张府那浓郁得有些闷人的檀香,两种气息交织,氤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
云惊鸿紧挨着车窗坐着,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要尽可能拉开与身旁人的距离。自上车起他便未发一语,只是偏头静静凝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成一片的街灯与屋影,侧脸在车厢内外明灭交错的光影里,镀上了一层疏离的冷硬。
陆啸霆抬手,用指节揉了揉因酒意上涌而隐隐发胀的太阳穴,视线掠过少年紧绷的侧影。他俯身,从座位底下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暖手炉,递过去,声音因微醺而比平日更低沉些:“拿着,夜里寒气重。”
那暖手炉用素色棉布套仔细包裹着,散发着持续而熨帖的温热。若在往日,云惊鸿早已眉眼弯弯地接过去,珍重地拢在掌心。可今夜,他只是眼睫微动,淡漠地瞥了一眼,随即轻轻抬手,用指尖将那暖手炉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寸许。
“谢过师兄,”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静水,不起半点涟漪,“我不冷。”
这句拒绝的话语本身并无棱角,却比车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夜风更刺骨,让陆啸霆握着暖炉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陆啸霆递出暖炉的手就那般僵在了半空,车厢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冻结。他缓缓将暖炉搁下,目光沉沉地锁在云惊鸿写满疏离的侧影上,眉头渐渐拧紧,声音里透出几分压抑的不解与薄怒:“你今夜究竟在闹什么脾气?”
云惊鸿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未曾听闻。沉默了许久,久到陆啸霆几乎要放弃得到回应时,他才极轻地开了口,那嗓音里浸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凉薄的嘲讽:
“在师兄眼里,我是不是就如同那戏箱里的行头,需要时,便得光鲜亮丽地拿出来,任人观赏品评?”他顿了顿,喉间溢出一丝极轻的嗤笑,“在台上唱给满堂宾客听还不够,还要随叫随到,去那僻静的偏厅,唱给……某一位‘贵客’单独听。”
这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而猝不及防地扎进了陆啸霆心口最柔软处。他脸色骤然一沉,嗓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被刺痛后的厉色:“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张会长是戏班重要的座上宾,他肯点名听你唱曲,是赏识你,更是看得起咱们庆喜班!这关乎戏班的生计,你……”
“帮衬戏班……”云惊鸿低声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碾磨了一遍,倏然转过头来,今夜第一次直直迎上陆啸霆的视线。那双素来清澈如溪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过于复杂的情绪,浓得化不开的委屈,沉甸甸的失望,以及一丝被竭力掩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受伤,“所以,为了帮衬戏班,无论什么样的‘看得起’,无论对方提出何种要求,我都应当感恩戴德、欣然接受,是吗?”
“云惊鸿!”陆啸霆连名带姓地低喝,声音里已染上清晰的怒意,“你可知晓戏班如今是何等光景?可知晓后台有多少张嘴指望着这碗饭活命?人情世故,场面周旋,这些都是立身的代价,不可避免!你莫非真以为,仅凭你在台上那几分灵气,便能养活这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让大家免受饥寒之苦吗?”
他带着酒意的质问在狭小的车厢内激烈地碰撞、回荡。云惊鸿静静地凝望着他,眸中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般,一点点地熄灭、沉入冰冷的深潭。他不再言语,只是默然重新扭过头,将整张脸埋进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马车在戏班后门“吱呀”一声停稳。车夫刚搬来脚凳,云惊鸿已猛地一把推开车门,轻盈却决绝地跳了下去,甚至未曾回首瞥上陆啸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跨入门内,单薄的身影瞬间被那巨大的影壁吞没,只留下空荡荡的门口和一阵微凉的夜风。
陆啸霆独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望着那抹决绝背影消失的方向,下意识伸出的手终是无力地缓缓垂落。这是头一遭,云惊鸿没有等他,没有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那半步的距离,而是独自一人,斩断了那根无形的线,先一步离开了。
自那夜不欢而散后,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隔阂便悄然滋生,顽固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云惊鸿开始不着痕迹地躲避与陆啸霆的任何独处。天色未明,他便借口练功匆匆离去,直至深夜,估摸着陆啸霆已然歇下,才踏着月色,如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溜回房中。即便在练功场上避无可避地相遇,他也只是低垂着眼睫,依着规矩恭谨地唤一声“师兄”,声线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情绪,随即便寻个由头避开,不肯再多言一字。
陆啸霆将这一切分明地看在眼底,胸口如同被压上了一块浸水的巨石,沉甸甸,湿漉漉,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心知那夜自己的话语过于严厉,刺伤了那颗敏感而纯粹的心。可戏班举步维艰的现状与云惊鸿不谙世事的天真猛烈碰撞,带来的那种深切的无力与焦灼,也同样啃噬着他,让他陷入两难的烦躁,不知该如何破开这僵局。
这日清晨,陆啸霆起身整理床铺时,目光无意间掠过云惊鸿床头那个小巧的妆匣——那是云惊鸿用来存放些贴身零碎物件的木盒。此刻,妆匣的盖子并未完全扣紧,隙开一道细缝,隐约透出一角鲜艳的红色丝线。
陆啸霆心头莫名一紧,他认得那颜色,正是他亲手为那枚羊脂玉佩系上的丝绦。
鬼使神差地走近,轻轻掀开匣盖。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果然静静地躺在匣底,被几件同样零散的小物件半遮半掩着,失去了往日被主人贴身佩戴、或至少珍重地置于枕下的殊荣。
收起玉佩……这个再清晰不过的举动,像一记闷锤,重重砸在陆啸霆心口。这远非仅仅是一件信物存放位置的改变,更像是一句无声却决绝的宣言,宣告着那份曾经毫无保留、全心托付的依赖与信任,已然生出了清晰而冰冷的裂痕。
一整天,陆啸霆都显得有些神思不属。傍晚时分,他瞥见云惊鸿又独自一人默默走向后院那片萧瑟的梨树林,那是他心情低落时最常去的僻静所在。
夜色渐浓如墨,陆啸霆处理完班内琐碎事务,脚步不由自主地也循向了那片梨林。清冷的月华如水银泻地,将光秃秃的枝桠映照得骨骼分明,在地上勾勒出交错凌乱的暗影。林间空寂无人,唯有夜风穿过枯枝的呜咽,细碎而苍凉。
他心知云惊鸿早已离去,却依旧在那株最粗壮的梨树下停驻了脚步。他就那般默然伫立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或许永不会赴约的人,一个或许永不会到来的解释。
夜露渐凝,寒意悄然浸透衣衫。不知伫立了多久,一片枯黄蜷曲的梨树叶子,被一阵冷风卷起,打着凄凉的旋儿,不偏不倚,轻轻落在了他的肩头。
陆啸霆抬手,用指尖拈起那片轻若无物的落叶,在指腹间轻轻一捻,干枯的叶片便应声碎裂。他垂眸凝视着掌心那点残破的黄,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消散在夜风里的、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在这寒露中等至深夜,最终等来的,不过是这一片象征着凋敝与分离的枯叶。
几天后的早饭时分,班主陆永年难掩喜色,敲着碗沿让众人安静,声音里透着数月未有的扬眉吐气。
“都静一静!听我说个天大的好事!”他脸上泛着红光,“张会长派人来传话了,包了下个月咱们庆喜班所有的堂会!还特意点名,要多排惊鸿的戏!”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饭堂里霎时炸开了锅。
“真的?老天爷,这可真是救了命了!”
“总算能喘口气了!这个月的份子钱有着落了!”
“还是惊鸿师弟能耐!一张口就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
众人欢呼雀跃,七嘴八舌的庆幸与奉承交织在一起,饭堂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快活。唯有云惊鸿,独自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他低垂着头,膝上平整地叠放着一件看起来就套不进如今出挑身段的素色戏服,手中拿着一块细软的棉布,正一下下,极其专注、甚至带着某种仪式感地擦拭着那洁白的袖口。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陆啸霆坐在他对面不远处,目光穿过喧闹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在云惊鸿身上。他看着少年低垂的、显得过分沉静的眉眼,看着他机械般重复却透着力道的擦拭动作,看着他与这满室欢腾格格不入的、几乎要凝固起来的孤寂身影。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他想走过去,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揉揉他那头细软的发丝,或者至少,说上几句安抚的话。
他想说,亏了他,戏班的难关暂时渡过了。
他想说,对不住,那夜是师兄口不择言。
他想说,别擦了,仔细手疼。
可他的双脚如同灌了铅,被死死钉在原地。他清晰地感知到云惊鸿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正散发着拒绝靠近的气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望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吞没。
视线缓缓拉远,最终定格在这颇具讽刺意味的画面上。两人之间,仅仅隔着几张油腻的饭桌,隔着鼎沸喧闹的人群,隔着难以消融的误解与倔强的骄傲。那不过短短三五步的实际距离,却仿佛是自他们相识以来,心与心之间,最遥远、最冰冷的一次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