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 第1章 第 1 章 民国八年,冬。 北平的腊月,风像是浸了冰水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最后一记锣鼓的尾音,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空旷的戏园子里激起层层涟漪,颤巍巍地荡开,终被四壁剥蚀殆尽,归于死寂。满场的叫好声、喧哗声如潮水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堆成小山的瓜子壳,果皮零落如残瓣,空气中脂粉的甜腻与汗水的咸腥尚未散尽,混杂着老木头腐朽的气息,在空落落的厅堂里无声的飘浮。 后台却是另一番景象,逼仄,嘈杂,热气熏人。狭小无比的空间里,人影摩肩接踵,弥漫着一股由热汗、头油、卸妆油膏混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燠热气息。拆卸行头的铿锵声、角儿略带沙哑的吩咐声、众人杂沓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浑浊的声浪,蒸腾着,翻滚着,与观众散场后的死寂判若霄壤。 陆啸霆坐在那张专属他的、掉了漆的黄花梨梳妆镜前,对着昏黄的煤气灯,正小心翼翼地卸着“高宠”的戏妆。他用细软棉布蘸了菜油,将那抹了满脸的英雄色一点点化开,浓重的红黑油彩在布上游移成一片模糊的图画。 油彩褪尽处,渐渐显出一张尚且稚嫩却已见棱角的少年面孔,十六岁的年纪,眉眼间却已浸透了舞台上的英气;此刻更因方才《挑滑车》的全力施展,眼尾还带着未曾褪尽的锋芒,两颊泛着兴奋未褪的潮红。 汗水早将白水衣浸得透湿,凉飕飕、黏腻地贴在少年单薄的背脊上,他却浑然不觉,只对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微微出神。镜面裂了道细纹,正好横在他清秀的眉宇间。 “好!啸霆,今儿这出真是这个!”班主陆永年一挑帘子进来,人未到声先至,朝着镜前的少年便竖起了大拇指。他脸上堆满了笑,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几分,像是秋日里绽开的菊花。他身后跟着庆喜班的几位老师傅,也纷纷笑着附和,狭小的后台顿时更显拥挤。 “是啊,那几下子翻身,又稳又脆,台下都快炸了!” “往后咱庆喜班,可就指着啸霆这根台柱子了!” 赞誉声如暖流般包裹着陆啸霆。他微微垂下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一抹笑意,那笑意里既有少年人的赧然,更有藏不住的得意。 “人军爷点名儿让我递到你手里的,出手那叫一个大方啊。啸霆啊,快些看看呐?” 班主陆永年将一个小红封塞进他手里,他道着谢接过,入手只觉微微一沉。 是了,这定是今晚份量最足的赏钱。 他捏着那红封,指尖传来的却不只是银钱的重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师兄们带着善意的羡慕,几个年轻武生眼中闪烁的嫉妒,还有老师傅们饱含期许的殷切。这小小的红封,此刻仿佛凝聚了庆喜班全部的期望,沉甸甸地压在他十六岁、尚且单薄却已挺得笔直的肩头。 他下意识地将红封攥得更紧了些。 目光掠过嘈杂的后台。那些扮演金兵、宋卒的龙套们,正默默地将沉重的靠旗、刀枪搬回箱笼,动作麻利得近乎本能,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方才台上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与他们全无干系。 角落里,拉胡琴的师傅正用一块软布,借着昏黄的灯光,小心地擦拭着琴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吹唢呐的靠在墙边,用拳头一下下捶打着后腰,眉宇间是岁月熬出的疲惫。他们偶尔低声交谈两句,声音甫一出口,便被周遭更大的喧闹吞没,激不起半点涟漪。 “……唉,听说下个月包银又要减……” “……得了,能撑下去就不错了,这年月,谁还正经八百的听戏……” 话音未落,便被武行们搬运箱笼的哐当声、催促下场的吆喝声彻底吞没,消散在油腻的空气里。 这几句零碎的闲话,像冰冷的雨点,零星砸在陆啸霆心头的热炭上,发出“嗤”的轻响,腾起几缕若有若无的白雾。他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滚烫的骄傲,不由得稍稍回落了几分。指尖那红封沉甸甸的重量,此刻似乎也让他品的不是那份滋味。戏班里森严的等级,众人讨生活的艰难,还有那飘在闲话里、无处不在的“年月不好”的光景,都如同这后台弥漫的、混合着油彩、汗水和旧木头的气味,复杂而真切地包裹着他。 指间还残留着红封的触感,那几句零碎的闲话却在心头挥之不去。打着转移注意力的念头,陆啸霆左右好一阵思索,终于想起忘在练功房的水壶,便随手裹了件半旧的青布棉袍,掀开那厚重的、油腻的棉帘,一侧身,拐进了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 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与后台的燠热浑浊判若两个世界。院落不大,积雪也无人打扫,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片幽寂刺眼的惨白。几株老槐枯瘦的枝桠在北风中簌簌抖动,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此地的死寂几乎令人心悸,仿佛整个天地都屏住了呼吸。 他正要收紧棉袍,快步穿过这寒意刺骨的院子,却蓦地收住了脚步。只听角落那堆覆着积雪的柴垛后面,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夹杂着几声刻意压低的粗暴呵斥: “哭什么哭!班主的规矩你也敢犯?” “惊扰了台柱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小杂种,还敢私藏食儿?” “老子打死你个没眼力劲的玩意儿!” 陆啸霆眉头一皱,立刻听出是班里那几个游手好闲、专爱欺负弱小的师兄的声音。他本不欲多管闲事,班主常告诫他,专心艺业,少惹是非,戏班里的水深着,踏进去若是没站好,湿了深不说,保不齐还可能淹死自个儿。 脚步不由得一顿,那沉甸甸的红封似乎又在怀里提醒着他什么。可柴垛后那强忍的呜咽钻进耳朵,终究是刺的心里不是滋味。他略一迟疑,将棉袍裹紧了些,还是转身,循着那声音踏雪走了过去。 柴垛后的阴影里,三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瘦小身影。那孩子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穿着一身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的破烂单衫,在冰冷的雪地里冻得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的、瑟瑟发抖的小兽。一个冷硬的、被啃了一半的窝头掉在脏污的雪泥里,白生生的面在灰黑的雪中格外显眼。 陆啸霆认得这几人,平日里就爱偷奸耍滑,是班里有名的势利眼。他胸中火起,正要出声呵斥,目光却猛地被那挨打的孩子吸引过去,那瘦小的身子在雪地里蜷缩得更紧,破烂的单衫下露出青紫的皮肉,像一株被霜雪彻底打蔫了的草。 直到那孩子抬起头。 污垢几乎覆盖了他整张脸,冻得青紫,嘴唇干裂。然而,就在那张狼狈不堪的脸上,一双眼睛骤然撞入了陆啸霆的视线。那不是纯粹的、任人宰割的哀求,也不是彻底的、麻木的恐惧。那眼底深处,竟燃烧着一点东西,一点在极致绝望与寒冷中依然不肯熄灭的、清亮而不屈的光。像被踩进泥泞里的星火,顽强地闪烁着,瞬间穿透了冬夜的黑暗,直直刺入陆啸霆的心底。 他心头莫名一悸。 “干什么呢!”陆啸霆沉声喝道,迈步上前。 那几人吓了一跳,慌忙回头,见是他,方才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为首的那人边挫着手边讪笑着上前半步,试图挡住身后那瘦小的身影: “哟,陆师兄,没……没什么,”他搓着手,语气带着几分讨好,“教训个不懂规矩的小叫花子,脏了您的地方。” 陆啸霆没应声,目光越过他,落在那孩子身上。那点星火在与他对视的瞬间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熄灭。 “戏班后院,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陆啸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意。他年纪虽小,但身为班主看重的人,又自幼扮武生,此刻沉下脸来,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几人被他目光一扫,竟都缩了缩脖子。 “滚回去!”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 那几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脸上尽是悻悻之色,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不知哪来的野种”、“平白触这霉头,真是晦气”,终究还是你推我搡地、灰溜溜的贴着墙根子走了。 柴垛后,只剩下陆啸霆和那个孩子。 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院落。那孩子单薄的身子因寒冷与恐惧止不住地剧烈颤抖,他挣扎着想从雪地里撑起身,冻僵的双腿却是一软,又重重跌坐回去。他猛地抬起头,脏污的小脸上满是警惕,手脚并用地在雪地上向后挪蹭,想要拉开距离。然而,那双清亮的眸子,却依旧倔强地、一瞬不瞬地直直盯着陆啸霆,如同绝不低头的小兽。 陆啸霆走近,默然蹲下身。离得近了,才更看清这孩子浑身的惨状。那双赤着的脚冻得肿胀发亮,颜色活像渍在盐水里泡烂的胡萝卜,紫红色的冻疮连成一片,脚后跟处已然溃烂,渗着浑浊的血水。他紧紧护在胸前的双手同样肿裂不堪,指关节粗大得不成比例,黑紫色的冻疮与皲裂的血口纵横交错,指甲缝里更是塞满了乌黑的泥垢。 “他们为什么打你?” 陆啸霆放低了声音,尽量不让它显得严厉。话音落在清冷的空气里,呵出一团白雾。他看着那孩子依旧紧绷的身体,和那双写满戒备却异常清亮的眼睛。 孩子猛地抿紧了开裂的嘴唇,把身子蜷缩得更紧,那双脏兮兮的手死死护在胸前,仿佛要将怀里那点可能藏着的、被抢剩的食物残渣按进自己的皮肉里。 “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陆啸霆又问,声音放得更轻了些。 孩子微弱地摇了摇头,乱发上的雪屑簌簌落下。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气音:“没……没有名字。” 一阵更猛烈的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积雪,劈头盖脸地打在两人身上。那孩子猛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那张原本冻得青紫的小脸,瞬间转为一种骇人的惨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浅短,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晕厥过去。 陆啸霆看着孩子清澈眼底倒映出的自己,那个刚刚还在台上享受万众瞩目、自诩未来要成“角儿”、要做“英雄”的自己。此刻,面对这个在冰雪中濒临死亡的无名生命,那些舞台上的英雄梦,那些锣鼓喧嚣与满堂喝彩,都显得如此遥远而苍白。一种混合着强烈怜悯、少年人特有的血气,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那些“少惹是非”的世故告诫。 陆啸霆再不多想,迅速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棉袍,将孩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一把将他抱了起来。那孩子轻得吓人,在他臂弯里几乎感觉不到分量,像一捆被霜雪打透的、枯干的柴禾。 他抱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滚烫的“麻烦”,转身踏碎一地清辉,大步流星地穿过积雪的后院,棉靴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深陷的脚印。厚重的棉帘被猛地掀开,他径直踏进了戏班众人聚居取暖的、喧闹浑浊的大堂。 温暖的、混杂着饭菜余味和人体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堂内或坐或站着二三十号人,正三三两两聚着等开饭,或是围炉闲话。陆啸霆抱着个裹得严实、只露出乱蓬蓬头发和一双冻疮溃烂赤脚的孩子闯进来,满身寒气未消,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身上。 刚才欺负人的那三个武行,立刻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阴阳怪气地扬声起来。 “嗬!陆师兄真是菩萨心肠,这就给抱回来了?”领头那人抱着胳膊,斜眼瞅着。 旁边一人立刻接茬,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半个屋子听见:“也不知是哪路来的神仙,别把什么不干不净的病气都往回带。” 最后那人嗤笑一声,拔高了嗓门:“咱们这戏班子,往后干脆改名叫庆喜善堂得了!” 几位老成的伶人看着这情景,只是摇头叹气,觉得陆啸霆年少气盛,平白给这艰难年月里的戏班又添了张吃饭的嘴。几个心软的厨娘和杂役倒是面露不忍,有人悄悄递过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温水,有人已经转身去翻找干净的布巾。 班主陆永年正和账房低声说着下月开支,闻讯快步走来,脸上的笑意在看清状况时瞬间褪去,沉了下来。他先看了一眼自己最看重的徒弟陆啸霆,又死死盯住他怀里那个仍在微微发抖、只露出一双溃烂赤脚的孩子,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 “啸霆!”班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压抑的火气,“你这是做什么?”他抬手点了点那孩子,“这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陆啸霆将孩子小心地安置在一条靠墙的长凳上,让他虚软的身子倚住桌沿,又将那碗温水递到他干裂的唇边。看着孩子小口小口、却贪婪地啜饮起来,他这才直起身,转向班主和满堂神色各异的师兄弟,清瘦的脊梁挺得笔直。 “班主,几位师兄在后院欺负他,我看不过去。”陆啸霆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堂里,“他快冻死了,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目光扫过方才说风凉话的赵三几人,最后迎上班主沉凝的视线,语调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容转圜的坚决。 “见死不救?”班主陆永年语气陡然加重,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啸霆,你可知如今戏班是什么光景?多一张嘴吃饭就是多大的负担?这孩子来历不明,万一惹出什么麻烦,谁来担待?” 他上前一步,手指几乎要点到陆啸霆的胸口:“你正是技艺精进的关键时候,分心去照顾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耽误了功夫,毁了前程,谁来负这个责?” 现实的问题,像一连串冰冷的石子,挟着寒风砸了过来,每一句都沉甸甸地敲在陆啸霆心头。 陆啸霆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班主说的句句在理,可胸中那股热气顶着他,退不得。 “班主,您看,”他侧身让出些空隙,指向那孩子,“我瞧他骨相清奇,身段也软,或许是块学戏的好材料!”他急急为自己的冲动寻找着更站得住的理由,试图说服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咱们戏班,不也正缺年轻的旦角苗子吗,总得后继有人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定定地落在班主脸上,语气愈发斩钉截铁:“若是班主应允,让他留下。他的饭钱,从我的份例里扣。我亲自教他基本功,管束他,绝不让他惹是生非,耽误旁人。” 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堂内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孩子蜷缩在长凳上,头埋得很低,几乎要缩进那件宽大的棉袍里。但仔细看,能发现他那双洗去些许污垢后更显清亮的耳朵,正紧张地竖着,微微颤动,捕捉着决定他命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班主陆永年盯着陆啸霆看了半晌,见他眼神倔强,脊梁挺得笔直,毫无退缩之意,知道这孩子的犟劲上来了。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要把满腹的忧虑都叹出来,随即一甩手:“罢!罢!罢!你跟我进来!” 内室,班主的房间同样简陋,但比外头暖和些。桌上那盏油灯芯子挑得不高,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啸霆啊啸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班主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痛心与无奈,“你以为师父是那等心狠之人?当年我流落街头,也是你师祖好心收留,才有了今天!可正是因为我亲身经历过,才知道这世道艰难,人心叵测!” 他抬手重重按在陆啸霆肩上:“戏班看着风光,实则是在刀尖上跳舞!如今时局不稳,听戏的爷们口味又刁,咱们能维持现状已是不易。你捡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吃穿用度且不说,万一他手脚不干净,或是身上带着时疫,传染开来,咱们这一班子人怎么办?” 班主凝视着爱徒的眼睛,声音沉痛:“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是咱庆喜班未来的指望。我不能看着你因为一时心善,惹上甩不掉的麻烦,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啊!” 这番话,推心置腹,是长辈的肺腑之言。 陆啸霆安静地听着。班主说的,他都懂。他并非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戏班这个小社会的冷暖,他早已体会。但是,柴垛后那双在绝望中燃烧的眼睛,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那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无法退回那个只关心自身技艺的“台柱子”的壳里去。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班主,您的话,啸霆都记在心里。戏班的难处,我知道。我的功夫,绝不会落下,只會更刻苦,对得起您的栽培。” 少年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只是……只是那孩子,我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不是?求您给他,也给我一个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我立下军令状,保证他安分守己,若他真是可造之材,将来也能为戏班添一份力。若他不成器,或惹出祸事,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绝无怨言!” 他看着班主,眼神里有恳求,更有不容动摇的决心。 陆永年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寄予厚望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决与灼人的赤诚,终究是心软了。或许,也是在这少年身上,看见了当年那个同样倔强的自己。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认命般的疲惫,重重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就依你这一回!让他暂时留下,观察一段时日。” 他目光陡然转为严厉,紧紧盯住陆啸霆,“但是啸霆,你给我牢牢记住今天说的话!他的事,从今往后你全权负责,若有半分差池,我唯你是问!” 第2章 第 2 章 得到班主首肯,陆啸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他不再理会大堂里那些或好奇、或非议、或担忧的目光,径直走向长凳,重新抱起了那个孩子。此刻起,这轻飘飘的重量便是他责任的一部分了。 他穿过依旧窸窣低语的人群,掀开棉帘,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到了自己那间位于后院角落的、狭小却独立的房间。 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存放行头戏服的樟木箱子,便是全部。但比起外面的喧嚣与寒冷,这里显得格外干净、避风,油灯的光晕将小小的空间照得温暖,也终于有了几分私密的安宁。 陆啸霆将孩子轻轻放在自己那张唯一的床铺上,转身便出了门。不多时,他端着一盆从厨房灶上温着的热水回来,盆沿还蒸腾着丝丝白气。 他浸湿了毛巾,仔细拧得半干,走到床边俯下身,声音放得比台上念白还要柔和: “来,”他将温热的毛巾递过去,“先把脸和手擦擦,暖和一下。” 孩子看着他递过来的毛巾,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脊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交织着羞怯与明显的抗拒,目光躲闪着,不敢与陆啸霆对视。他仿佛从未被人如此靠近,更未曾领受过这般细致的照顾。 陆啸霆没有催促,只是稳稳地举着毛巾,目光平和地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孩子才像是鼓足了勇气,慢慢地、试探性地向前倾了倾身子。 陆啸霆这才动作起来,指尖隔着温热的毛巾,极轻极缓地触碰上去。先是额头,再是脸颊,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细小的刮伤。温热的湿意拂过,凝固的污垢渐渐化开、褪去,如同剥开一层灰暗的茧,底下原本的肤色慢慢显露出来。 那肤色因长期的营养不良显得蜡黄,但五官的底子却在这擦拭中渐渐清晰:眉毛生得细长疏朗,鼻梁挺秀,嘴唇的形状也姣好。尤其那双眼睛,此刻洗去了周遭的尘埃,更是澄澈得像两汪初融的雪水,映着桌上那盏油灯跳动的光芒,亮得惊人,也干净得惊人。 陆啸霆心中微微一动。先前在堂上那句为了说服班主而信口拈来的“骨相清奇”,此刻借着灯光细看,竟真有几分歪打正着的意味。 他放下毛巾,伸手去解孩子身上那件破烂不堪、几乎与皮肉黏连的单衣。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冷的布料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底下瘦骨嶙峋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动作顿了顿,随即更加放缓了力道,近乎轻柔地将那褴褛的布料一点点剥离。 孩子起初全身僵硬得像块木头,但在陆啸霆那双惯于舞弄刀枪、此刻却显得格外笨拙而温柔的手下,那紧绷的肩颈线条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了下来。 当温热的毛巾再次覆上他冰凉的背脊时,他甚至无意识地微微阖上了眼睛,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仿佛一头终于卸下防备的幼兽,生平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这陌生却令人贪恋的、被呵护的暖意。 陆啸霆走到那只樟木箱前,俯身从箱底翻找出一套自己几年前穿着已嫌短小的旧衣裤。月白色的棉布面料虽已洗得发软泛白,却带着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 他帮着孩子将那宽大的衣衫套上。衣服依然不合身,空荡荡地挂在那副瘦骨嶙峋的架子上,袖口长得盖过了指尖,裤脚也堆叠在脚踝处。但终究是干净、保暖的。 陆啸霆退后半步,看着那孩子穿着自己旧衣的模样。宽大衣衫衬得他愈发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偏偏那双眼睛在过大的领口上方亮得惊人。他心头莫名地泛起一阵涟漪,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怜惜与责任的奇异感觉,悄然蔓延开来。 “你睡床。”陆啸霆指了指那张不算宽敞的木床,语气不容置疑。他自己则利落地动手,将床上那条唯一的褥子抽了下来,对折了铺在床边的泥地上,又扯过那件厚重的棉袍权当被盖。 “我睡这儿。”他拍了拍铺位,声音平静,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安排。 孩子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薄被间萦绕着皂角与年轻男子身上干净的气息,这陌生的舒适让他仿佛置身于一个不敢奢求的美梦。他睁着那双洗濯后过分清澈的眼睛,在昏暗中一瞬不瞬地望着坐在床边地铺上的陆啸霆,目光里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怯怯依恋与恍若隔世的不安。 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两人晃动的影子。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你从哪里来?家里……还有别人吗?”陆啸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温和。 孩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犹豫。然后,他断断续续地,用那依旧嘶哑的声音开始讲述。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哭诉,只是平静地,像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父母早亡,亲戚不肯收留,从此流落街头,像野狗一样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与野狗争夺地盘,受尽其他乞丐、地痞的欺凌,在每一个寒夜里挣扎着祈求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多的表情。但这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反而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陆啸霆的心。他自幼入科学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没少挨打受罚,吃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但他有师父教,有班社庇佑,有一口安稳饭吃,有一个“成角儿”的目标在前面吊着。他从未真正体会过,什么是无依无靠,什么是彻底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绝境。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微微摇曳。孩子蜷在薄被里,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没有家,没有名字,像野草一样在街巷间挣扎求存,冻饿和欺侮是家常便饭。那些简短的字句拼凑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童年。 陆啸霆沉默地听着。这些叙述,让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柴垛后那不屈眼神的由来,那是在无尽苦难中硬生生磨砺出的生存本能。一股温热而坚毅的力量在他心口涌动,让他更加坚定了要护住这个孩子的决心。这不再仅仅是一时冲动的怜悯,更是一种看清了彼此命运轨迹后,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与承诺。 “以后,你就留在戏班,跟我学戏,可好?”陆啸霆看着他,认真地说。 孩子的眼睛骤然亮起,像是瞬间被注入了生命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真……真的可以吗?我……我能学戏?”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颤抖。在他流浪的认知里,戏台上那些光彩照人的人物,是另一个世界的神仙。 “当然。”陆啸霆被他眼中骤然迸发的光彩打动,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舒缓的笑容,“不过,你得先有个名字。总不能一直‘喂’、‘哎’地叫你。” 名字?孩子愣住了。他早已忘记被人呼唤名字是什么感觉,或者说,他可能从未真正拥有过一个像样的名字。 陆啸霆看着孩子清亮的眼睛,想起他刚才在雪地里,虽身处绝境却眼神不屈的样子,又想起抱起他时,那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的感觉。一个名字忽然跃入他的脑海。 陆啸霆凝视着孩子洗去污垢后清秀的眉目,那句曾在《洛神赋》里读到的词句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轻声吟道,目光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你身世飘零,如浮云无根,却眼神清亮,自有风骨,不似凡尘俗物。” 他微微前倾身子,语气里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以后,你就叫‘云惊鸿’,如何?”话一出口,他本想顺势说“随我姓陆”,却猛地顿住。随即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随我姓陆…不妥。你就姓云,自在飘云,又带惊鸿之志。这名字不依附任何人,只属于你自己。” 他的声音沉稳而温暖,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清晰回荡:“希望这名字,能带你摆脱过往,从此天高海阔,一飞冲天。” “云……惊……鸿……”孩子,不,现在他是云惊鸿了。 “云惊鸿。” 这三个字在狭小的房间里轻轻回荡,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孩子的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每一个音节都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奇妙地贴合着他内心深处某个从未被触及的地方。 “云……惊鸿……”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然后,那强撑了太久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顺着他刚刚擦洗干净的脸颊,迅速浸湿了粗糙的枕巾。他没有发出哭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奔涌,仿佛要将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恐惧和绝望,都借着这个美好的名字冲刷干净。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如此动听、带着期许与温度的名字。是眼前这个如天神般降临的少年赐予他的。他紧紧攥着身上棉被的一角,指节泛白,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温暖与真实牢牢抓住。 陆啸霆看着云惊鸿无声落泪的样子,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酸涩又柔软。他不太会安慰人,只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那瘦弱的、因哭泣而微微耸动的肩膀。 “睡吧,”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也许是终于卸下了所有心防,也许是温暖的环境和极度的疲惫共同作用,云惊鸿的哭泣渐渐止住,沉重的眼皮开始打架。他依然紧紧抓着被角,甚至无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了陆啸霆铺在地铺上的褥子一角,仿佛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浮木,生怕一松手,这梦境就会醒来,自己又会回到那个冰冷刺骨的雪夜小巷。 很快,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传来,他沉沉睡去了。沾着泪痕的脸上,眉头微微舒展开,嘴角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心的弧度。 陆啸霆没有立刻躺下。他就着昏暗的油灯光,看着云惊鸿沉睡的侧脸。洗去污垢后,这孩子确实生得极好,五官精致,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的脸颊凹陷,下巴尖尖的。此刻睡着,才显露出几分符合年龄的稚嫩与脆弱。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沉重的责任感交织在陆啸霆心头。他知道自己一时冲动,揽下了一个天大的麻烦。班主的警告言犹在耳,师兄们的冷嘲热讽也不会停止,未来必定还有无数的困难。但看着云惊鸿此刻安稳的睡颜,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微弱依赖,陆啸霆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充盈着。他做了一件遵从本心的事,一件让他觉得“活着”、觉得“像个人”的事。这感觉,甚至比在台上赢得满堂彩更让他踏实。 他轻轻吹熄了油灯。 房间瞬间被黑暗笼罩,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缝隙,洒下几缕微光。寒风依旧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呼啸着,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多么严酷的冬天。 但在这狭小、简陋的房间里,两个少年的命运轨迹已然交汇。一个给予了救赎,一个抓住了生机。一星微弱的火种,就在这民国初年的寒夜里,悄然点燃。它是否能成燎原之势,又将在未来动荡的岁月里,燃起怎样的烈焰与灰烬,经历怎样的聚散与悲欢,此刻,都还是未知之数。 陆啸霆在地铺上躺下,听着身旁床上云惊鸿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与自己心跳声渐渐重合。他闭上眼,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 窗外,夜色正浓,寒意砭骨。 窗内,星火已燃,长夜将明。 第3章 第 3 章 天光未亮,浓墨般的夜色还沉沉地压在北平城的屋瓦上。一声尖锐的哨响骤然划破庆喜班后院的宁静,紧接着便是班主陆永年带着浓重睡意、却如同惊堂木般不容置疑的吆喝: “起了!起了!都什么时辰了,还想挺尸到日上三竿吗!” 那声音像一记无形的鞭子,抽散了残存的梦境,整个后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动荡起来。 各屋陆续亮起灯火,门轴转动声、脚步声、咳嗽声渐渐响起。学徒们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在寒意里缩着脖子,朝着水房走去。 云惊鸿猛地从一场深眠里挣了出来,心口那点活气怦怦乱撞,撞得他单薄的胸膛微微发疼。先前被窝里蓄着的一点暖意,连同昨夜残存的、安稳的梦境,霎时间便逃散得无影无踪。 一种初来乍到、无依无靠的惶恐,便从那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漫开去。他下意识地将身上的锦被攥得更紧了些,指甲几乎要掐进缎面里,一面惶惶然地抬起眼,逡巡着这间寝房。 四下里光线仍是昏沉的,瞧不清真切。窗棂外透进些将明未明的天光,淡灰的,给屋内诸物,那高背椅,那雕花衣架,都蒙上了一层不甚分明的、柔软的边。空气里浮动着些许尘埃,与那若有若无的、旧书与樟木混合的气味,静静地盘旋。 地铺上早已收拾齐整,褥子叠得方方正正,只剩一道浅痕印在空荡荡的席面上。陆啸霆临窗而立,正借着熹微晨光系着中山装的最后一粒纽扣。修长的手指在领口利落一翻,肩线便挺括地舒展开来。他转过身来,眼底一片清明,显然是常年此时醒惯了的。 见云惊鸿惊惶未定的模样,他嗓音放得轻缓:“是班主在叫早。莫慌,随我去洗漱罢。” 云惊鸿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他学着陆啸霆平日的样子,笨拙地抻平被面,可那锦被偏不听话,皱褶愈理愈乱。陆啸霆瞥了一眼,没作声,只大步走过来,三两下便将绫被抻得平展。虽不似军营里那般棱角分明,倒也齐整妥帖。 “跟着我,仔细些别走散了。”陆啸霆说着,推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凛冽的寒气便扑面而来。云惊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将单薄的衣衫拢了拢,急急跟上陆啸霆稳健的步伐。 院子里已是人影绰绰。几个学徒揉着惺忪睡眼,拖着步子往院角的水槽挪去。呵出的白气在晨雾里氤氲成一团团,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云惊鸿学着样掬起一捧井水,寒意刺骨,激得他牙关直打颤。那冰冷顺着脸颊往下淌,倒是将残存的睡意驱得干干净净。 他低垂着眼睫,默默跟在陆啸霆身后,依样画葫芦地取过柳枝。那柳枝浸了水,泛着青苦的气息,蘸上牙粉后在齿间留下生涩的触感。又就着冷水拭面,粗布巾子擦过肌肤,激起细微的刺痛。 晨光熹微中,他分明感到四周投来的各色目光。那些视线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有好奇的打量,有谨慎的端详,而最刺人的,仍是来自昨日那三位师兄的眼神。那目光里淬着未消的妒恨与毫不掩饰的轻蔑,如芒在背,令他单薄的身形不自觉地又绷紧了几分。 正待拭净面上水珠,忽闻耳畔飘来几句不冷不热的闲话: “哟,陆师兄这小跟班,学得倒是有模有样。” 另一道嗓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几分讥诮:“且看着罢,这碗饭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端得住的。班里的苦,怕是熬不过三日。” 那话音不高不低,恰能清清楚楚落进每个人耳中。 陆啸霆身形未顿,恍若未闻,只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宽阔的肩背恰好阻隔了那些投来的视线。他将云惊鸿护在身后的阴影里,声音低沉却清晰: “低头,跟着我走。” 那语调平稳如常,却自有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云惊鸿依言垂下目光,盯着对方青布鞋跟踏过的湿润地砖,一步一步紧随其后。 内务整理停当后,众人便鱼贯步入大堂。堂内香烟袅袅,班主陆永年与几位师傅已在祖师爷牌位前坐定。云惊鸿见学徒们纷纷躬身作揖,口称“班主早”、“师傅早”,也忙不迭跟着弯腰行礼,那句问安挤出口时,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陆永年板着脸,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堂下,在云惊鸿单薄的身形上略作停留。他唇角微动,终是未发一语,只将手一挥,示意众人起身。 这一整套晨起规程,虽无一句喝骂,却在沉默中透出令人窒息的威压。每个动作都要循着章法,每个眼神都藏着分寸。云惊鸿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方寸戏班竟也藏着森严的天地,等级分明,规矩大过天。 他惴惴地跟在众人身后,活像只误入鹤群的家雀,羽翼未丰,惶惶不可终日。四下里皆是陌生的清冷,唯有前方陆啸霆那不算宽阔、却始终挺直的背脊,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早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咸菜疙瘩。云惊鸿捧着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其他人。他看到那些龙套演员只能分到半碗粥,而陆啸霆的碗总是满的,还会多一个窝头。等级分明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陆啸霆把自己的窝头掰了一半,不动声色地放到云惊鸿碗里:“多吃点,等下要练功。” 云惊鸿看着那半块窝头,眼眶发热。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晨光渐明,院子里摆开了功架。学徒们各自寻了地方,在师傅们锐利的目光下开始晨课,压腿、下腰、拿顶,样样都是硬功夫。 云惊鸿全无根基,见旁人将腿架在石锁上,便也颤巍巍地学着往上抬。怎料筋络僵硬如铁,才架上去便是一阵钻心的酸疼,身子顿时歪了大半,全靠双手死死撑着石锁边缘,才勉强没有瘫软在地。 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墙角传来,像鞭子般抽在清晨的空气里,抽在云惊鸿身上。 “下盘虚浮,身如烂泥。” 另一道嗓音紧跟着响起,带着明晃晃的奚落:“陆师兄,你这捡来的宝贝,怕是连站都站不稳啊。” 话音落处,几个学徒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云惊鸿脸颊涨得通红,咬着下唇,努力想把腿抬得更高,汗水却已经浸湿了额发。 陆啸霆步履沉稳地走到他身旁,并未出言责备。一只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他发抖的腰肢,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紧绷的膝弯。 “松了这口浊气。”那声音近在耳畔,沉静如古井水,“筋骨要活,不能使蛮力。” 随着他的指引,那股钻心的酸痛竟真的缓了几分。 晨功将歇,便到了试嗓的时辰。这是考校天赋的紧要关头,院子里霎时静了下来,只余枝头雀儿偶尔啁啾。 学徒们挨个走到胡琴师傅跟前,清清嗓子,依着师傅拉的过门,亮出各自的本钱。有的一声裂帛,洪亮是洪亮,却带着野调;有的初时清越,三两句后便如游丝般难以为继。 待轮到云惊鸿时,他只觉得手心湿冷,连呼吸都窒住了。陆啸霆将他轻轻拽到廊柱旁,俯身在他耳畔低语: “气要沉到丹田,”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吐纳要匀,莫慌。”略一停顿,又添了句:“只当是...从前在街市上吆喝生意。” 这话说得直白,却让云惊鸿怔忡片刻。原是让他卸下心防。他暗地里将指尖掐进掌心,徐徐吸足一口气,这才挪步到胡琴师傅跟前。 胡琴声悠悠响起,如一线清泉淌过寂静的院落。 云惊鸿双唇轻启,一个清凌凌的童音便从他喉间淌了出来。那声音带着未褪的稚气,却如春溪叩冰,在每个转折处都自然地带出几分婉转。他全无技法可言,只凭着本能随弦音起伏,可这质朴的吟唱反比那些刻意雕琢的更多几分灵气。 声线不高,却像道穿云而出的晨曦,将院子里沉积的浊气都照透了几分。 原本还浮着些窃窃私语的院落,霎时静得能听见落叶触地的声响。那拉胡琴的师傅指尖微滞,旋即按弦的力道便柔了三分,琴音如烟似雾,小心翼翼地托着那清亮的童声,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天籁。 连立在廊下的陆永年,都不知何时已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落在云惊鸿身上。 尾音袅袅散去,院子里竟陷入一片滞重的寂静,连晨风都仿佛凝住了。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那个昨日还蜷在街角、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几束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先前那些讥诮与不屑,此刻都化作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一片寂静中,教身段的武生师傅忽然抚掌一笑,朝云惊鸿招了招手:“小子,过来。” 他信手摆开架势,做了个旦角云手。双臂如揽月怀风,指若兰萼初绽,每一个关节都含着说不尽的圆融气韵。 “来,”他目光炯炯,“照我的样儿走一遍。” 云惊鸿凝神看着师傅的动作,略作迟疑,便依样抬起双臂。他的动作虽显生涩,力道更是虚浮不稳,可那双臂划出的弧线却意外地带着几分天然圆融。尤其手腕不经意间的一个翻转,恰似春风吹拂柳梢,柔韧舒展间,竟自然流露出属于旦角的独特韵味。 更难得的是,他天生身段就比寻常人更为舒展柔软。此刻虽不解其中深意,只是懵懂地模仿着基本架势,但那眼神已不自觉地追随着指尖流转。眉目间虽还带着稚嫩的茫然,可那一抬手、一舒腕间,已隐隐勾勒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致。 武生师傅双眼一亮,忍不住脱口赞道:“嘿!真有点意思!” 他绕着云惊鸿缓缓踱了两圈,目光如炬,从少年纤细的指尖一直打量到尚未完全舒展的足踝。那灼灼视线仿佛在端详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既惊又喜。 “这小子……”他摩挲着下巴,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兴致,“身段软,眼神活,竟是块天生的旦角料子!” 此刻见那孩子在众人注视下局促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又瞥见陆啸霆眼中毫不掩饰的欣慰,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铜烟袋,敲出一串细碎的声响。 心底那本账册哗啦啦翻动起来:这孩子的天赋,啸霆的回护,戏班的将来……千百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最终化作眼底一抹深不见底的光。 或许……啸霆这小子,这次真是歪打正着,捡回来个……宝贝疙瘩? 经此一试,陆啸霆便正式成了云惊鸿的“开蒙师兄”。谁知第一课,教的却不是唱念做打。 “学戏先学做人。”陆啸霆神色肃然,将云惊鸿带到院中海棠树下,“戏班里的规矩,比戏文里的词儿还要紧。这是立身的根本。” 他一条条细细分说:见师要垂手立稳,行头要视若性命,后台不言“散”字,上台前须对祖师爷拈香。每说一条,便看进云惊鸿眼里:“记住了,这些规矩不是束缚,是护身符。” 云惊鸿凝神静听,将每字每句都细细刻在心版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陆啸霆转身从床匣里取出一柄紫檀戒尺。那尺身已被摩挲得温润生光,隐隐透出岁月的痕迹。“这是我开蒙时,师父所赐。”他指尖轻抚尺面,“今日,该它见新主了。” 他执尺示意。云惊鸿颤巍巍伸出掌心,眼睫紧闭,牙关紧咬。却闻“啪”的一声重响——那戒尺竟重重落在了桌案上,震得茶盏微微作响。 “戒尺不落在皮肉上,”陆啸霆的声音如山间清泉,“要落在你心里。” “记住这声响,记住这规矩。”陆啸霆沉声道,戒尺在桌面余震未消,“学戏要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忍得了疼痛。这些,你可能做到?” 云惊鸿仰起脸,眼底燃着两簇火苗,用力点头:“我能!再苦再累,我也绝不退缩!” 陆啸霆凝视着少年眼中跳动的光焰,良久,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细软的发顶,唇边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好。” 从那天起,云惊鸿开始了苦练。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云惊鸿待同屋的师兄弟们都睡熟后,又悄悄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到院中。 月色如水,将青石板地面照得发亮。他正对着墙上的影子练习圆场步,脚尖轻点,力求步态平稳。忽然听见廊下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正朝这边来。 “这么晚还不睡?”陆啸霆提着灯笼走来。 云惊鸿局促地站直:“师兄,我、我想多练会儿...” 云惊鸿闻声一惊,险些踉跄,却见月光下立着的正是陆啸霆。 “这般用功?”陆啸霆并未责备,反在他身前半步处站定,“看仔细了。”说着便示范起来,青布鞋在月华下轻移,步履生莲般平稳,“圆场步贵在一个‘稳’字,气息要沉,看我这脚踝——” 月光与廊下灯笼的暖光交融,在青石板上绘出两道相依的身影。陆啸霆的手时轻时重地扶在他腰侧,指尖点拨着发力的关窍。 云惊鸿在这样细致的指引下,渐渐摸到了几分门道。当又一个圆场步稳稳走完时,他忽然觉得,这深秋夜里的凉意、连日苦练的酸楚,都在陆啸霆掌心温度传来的刹那,化作了值得。 那日练旋子,云惊鸿一时失了重心,整个人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右膝当即磕破,鲜血汩汩地往外渗,染红了半截裤管。 他疼得眼前发黑,却强把眼泪憋了回去,撑着手臂还要起身再练。 “停下。”陆啸霆一把按住他单薄的肩膀,俯身蹲下。指尖轻轻掀开破碎的布料,眉心微蹙,“伤到筋骨没有?”仔细查验后,语气沉肃:“练功最忌贪快。筋骨未开便强求,是要吃亏的。” 说着已取来清水与伤药,就着檐下的石阶为他清洗上药。动作轻柔得与平日判若两人,每一个步骤都极尽仔细。 自那日后,陆啸霆开始教云惊鸿识字。 第一课,教的是个“戏”字。 “你看,”陆啸霆执起他的手腕,引到沙盘前,“左边是虚,右边是戈。戏文里唱的,便是这虚实相生,悲欢离合。” 温热的掌心将云惊鸿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带着他一笔一画在沙上勾勒。横折竖钩间,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屏息凝神,努力记取每一笔的走势,眼角却偷偷描摹着师兄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字迹在沙盘里渐渐成形,而心底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正随着相贴的体温悄悄生根。 云惊鸿留意到陆啸霆每回练完功,左肩总会不适地微微牵动。他悄悄寻了厨娘张婶,笨拙地学了几手推拿技法。 这晚见师兄又揉着肩胛,他攥了攥衣角,鼓足勇气凑近:“师兄,我、我帮你松快松快?” 陆啸霆回身看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终是点了点头:“好。” 那双手落在肩头时还带着少年的生涩,每个穴位却都找得极准,力道时轻时重,透着股全神贯注的劲儿。 “跟谁学的?”陆啸霆合着眼问道。 “张婶……”云惊鸿声如蚊蚋,“她说你这里的旧伤,逢阴雨天便发作得厉害。” 烛火噼啪一跳,映得陆啸霆喉结微动。半晌,他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跃动的光影里,谁都不曾瞧见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师兄,唇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某个月色清朗的秋夜,两人并肩坐在冰凉的青石阶上。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桂花香。 “师兄,”云惊鸿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满月,“为什么戏文里的人,总要经历那么多磨难?” 陆啸霆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夜色,声音沉静如水:“因为戏如人生。但只要锣鼓一响,站在台上,就得把最动人的唱腔、最美的身段留给看客。”他顿了顿,“这是戏子的本分。” 云惊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将这句话牢牢刻在了心底。他悄悄侧目,月光为陆啸霆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辉,那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少年忽然生出个念头,若是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般静谧的夜晚,该有多好。 腊月里一场大雪,将整个院子铺得洁白无瑕。云惊鸿呵着白气踏进练功场,却见陆啸霆早已在雪中舞起长枪。 红缨在素白天地间划出凌厉弧线,枪风卷起细雪纷飞。云惊鸿屏息立在廊柱旁,不敢惊扰这人与天地共舞的景象。 陆啸霆最后一个回马枪稳稳收势,枪尖轻点雪地:“来得正好。”他气息平稳如常,“今日便教你''立雪''二字的真意。” 他在雪地中央站定,青衫映雪,如松如竹:“过来,站在我身旁。” 云惊鸿深吸一口气,迈步踏进没踝的积雪,小心翼翼站到陆啸霆身侧。冰凉的雪粒立即钻进鞋袜,激得他轻轻一颤。 “闭上眼。”陆啸霆的声音在簌簌落雪中格外沉静,“静心感受雪花落在眉睫、肩头的触感。” 少年依言合眼,任由冰凉的雪片亲吻脸颊。世界骤然安静,只余落雪簌簌与彼此交错的呼吸。 “学戏如立雪,”师兄的嗓音如钟磬般穿透雪幕,“要耐得住严寒,守得住寂寞。”一片雪花恰在此时落在云惊鸿轻颤的睫毛上,“记住,雪再大,心要热;天再冷,志要坚。” 雪花无声飘落,渐渐在两人肩头积起薄薄的白。云惊鸿闭目凝神,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侧传来的温热气息,如冬日里的一炉炭火,坚定而绵长。 “记住了吗?”不知过了多久,陆啸霆的声音轻轻响起。 云惊鸿缓缓睁眼,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师兄肩上那层晶莹的雪。他转头望向那双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郑重答道:“记住了,师兄。立雪之志,至死不移。”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看见陆啸霆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如同雪地里的第一缕春光。 陆啸霆凝视着少年冻得通红的小脸,那鼻尖虽红,眼神却亮得灼人;嘴唇虽在轻颤,吐出的誓言却字字铿锵。他眼底的冰霜渐渐消融,终是牵起一个真切的笑意,如春雪初霁。 自那日起,云惊鸿便在庆喜班开始了他的“立雪”岁月。每一个清晨的练嗓,每一次深夜的耗腿,都映照着雪地里立下的誓言。 天光未破晓,其他学徒尚在暖衾中挣扎时,云惊鸿已独自踏进寒气刺骨的院落。 他将腿架在冰冷的砖墙上,身子一点点往下沉。筋络被撕扯的剧痛从大腿根窜起,额前很快布满细密冷汗。下唇被咬得发白,却始终不闻一声呻吟,只在换气的间隙漏出几缕颤抖的喘息。 转身又对着那口覆霜的水缸,反复揣摩口型。呵出的白雾在缸沿结成一圈冰晶,某个单字能练上整炷香的功夫。最基础的圆场步,他踩着满地寒霜来回走了不下百遍,直到布鞋底擦过青砖时,只余春风拂柳般的细微声响。 他永远是第一个踏着晨露到来,最后一个披着星子离去的人。粗布练功服被汗水浸透,再被朔风冻硬,结出一层薄薄的盐霜。掌心与足底的水泡破了又生,最终凝成黄茧,如铠甲般覆在皮肉上。 而无论他来得多早,归得多迟,陆啸霆的身影总在视线可及处。有时在院角将一杆银枪舞得风雨不透,有时只是默然倚着廊柱,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云惊鸿无需回首,脊背却能始终感知那道目光的温度。那视线如牵线的蛛丝,既系着他的步伐,又织成无形的网,将他所有的踉跄都稳稳托住。每当痛楚如潮水般漫过咽喉,他只要望见月色下那道挺拔的轮廓,便又能从虚空中生出几分气力,将颤抖的腿重新绷得笔直。 偶尔,当云惊鸿某个云手终于圆融了些,或是某句唱腔透出几分灵气,陆啸霆会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或是淡淡抛下一句:“这个身段,还算稳当。”“这句腔,有点意思了。” 这般简短的肯定,近乎吝啬,却能让云惊鸿整颗心都涨满甜意。仿佛先前所有的苦楚与付出,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加倍的报偿。他便会愈发拼命地投入练习,那双杏眼里燃着灼人的光,只为能再换来一句“尚可”,再捕捉到师兄眼底转瞬即逝的赞许。 在那些严苛训练的间隙,日常的光景也渐渐镀上了暖意。 入夜后,陆啸霆常会就着那盏摇曳的油灯,为云惊鸿讲解戏文。从《霸王别姬》的十面埋伏到《牡丹亭》的游园惊梦,他讲得算不得生动,字句间甚至带着几分刻板的匠气。可云惊鸿总是双手托腮,听得入了迷。 他醉心的何止是故事,更是在暖黄光晕下,师兄微蹙的眉峰,偶尔因沉浸而发亮的眼眸,还有那在泛黄戏本上缓缓移动的修长手指。这些细碎片段,都被他悄悄拾起,妥帖收藏。 每当陆啸霆在灯下展卷细读,或是合目默戏时,云惊鸿便挨着炕沿,在那张小杌子上安静地蜷着。掌心或许攥着师兄给的一块饴糖,他总舍不得囫囵含化,只用门牙轻轻磕下些许碎屑,任那点甜意在舌尖慢慢晕开。 他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灯下那人,描摹那利落如刀裁的侧脸轮廓,追随那因长年练功而始终挺拔如松的脊线,最后停在那翻动书页的修长指节上。烛火为那指尖镀了层暖光,连书页摩挲的细响都变得格外动听。 他常趁着四下无人,用气音偷偷模仿陆啸霆偶尔哼唱的腔调,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仿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悄悄拉近了几分。 他还会留意着陆啸霆转身的间隙,将晒好的衣衫叠得方正正,连每道褶痕都抚得一丝不苟;或是取来软布,把师兄惯用的白铜水壶擦拭得光可鉴人,壶身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时,唇角便不自觉漾开浅浅的梨涡。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成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欢愉,如春日里悄然探头的嫩芽,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静静生长。 某个冬夜,窗外月色清冷如霜,寒风叩打着窗棂。陆啸霆端坐在灯下,对着一卷泛黄的剧本揣摩念白。昏黄的灯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微微摇曳。 他半垂着眼帘,指尖轻叩桌面打着节拍,唇间吐出低沉而富有韵味的字句。眉宇间凝着属于成年人的沉稳,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将周遭的寒意都隔绝在外。 云惊鸿蜷在光影交界处的矮凳上,静静凝望。一半身子沐在暖光里,一半浸在暗影中,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既为眼前这静谧时光感到温暖,又为那咫尺天涯的距离暗自怅惘。 望着望着,心口忽然涌起一阵陌生的灼热。那不再是单纯报答救命恩情的感激,也不全是学徒对师兄的仰慕依赖。这是一种更朦胧、更私密的情愫,如春蚕吐丝,细细密密地将心脏缠绕。 他想要时光永远停驻在这方寸天地间,想要永远坐在这个能望见他的位置。年岁尚浅的少年还读不懂这般悸动,只凭着本能觉得,眼前这人是他颠沛人生里唯一遇见的暖光。他想要牢牢抓住这束光,再靠近些,近到能感受那温度,能成为那光芒的一部分。 他悄悄地把自己的小凳子,往那灯光笼罩的、温暖的中心,挪动了一点点。 第4章 第 4 章 腊月的北平,北风卷着碎雪,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呵出的气顷刻便凝成了白雾。然而庆喜班的后院里,此刻却因班主陆永年撂下的一句话,如同滚油里溅进了冷水,霎时炸开了锅,将那刺骨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三日后,广和楼,《牡丹亭·游园》。”陆永年负手立在堂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院里的风声。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垂手侍立的一众学徒,最终定格在角落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惊鸿,”他语调平稳,却字字千钧,“扮个小花神,就‘则为你如花美眷’那一折里,露个脸。” 云惊鸿正端着满满一盆热水穿过院子,闻言浑身一颤,铜盆险些脱手。冰凉的井水泼溅出来,瞬间浸透了半截棉裤,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未能惊扰他此刻的恍惚。 他呆立在青石板上,仿佛被钉住了身形,耳畔反复回响着班主方才的话。来戏班满打满算不过三个寒暑交替,竟能登台了。虽说只是个在“则为你如花美眷”时飘然而过、仅有几句唱腔的小花神,可……可那是广和楼啊,是北平城里响当当的戏园子,是多少伶人梦寐以求的方寸之地。 “还傻站着做什么?”陆啸霆低沉的嗓音忽然自耳后响起,一只温热的手掌已稳稳接过他手中摇晃的铜盆。那声音如一道暖流,瞬间击碎了笼罩着云惊鸿的恍惚。 “机会既来了,”陆啸霆与他并肩而立,目光也望向堂前,“便要牢牢抓住,一丝一毫也松懈不得。” 陆永年将陆啸霆唤至廊柱旁,背对着喧闹的院落,声音压得极低:“让他登台,是瞧着他确有几分灵气,是个可造之材。”他话锋微顿,眼角余光扫过远处那抹单薄身影,语气里添了几分沉郁,“但你要盯紧些,广和楼的台子,万不能有闪失……若是砸了场子——” 后半句话生生截在唇边,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沉默,但那未尽的警告已如实质般悬在两人之间。 陆啸霆深深一揖,肩背绷成一条直线:“师父放心,”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坚稳,“我必倾囊相授,寸步不离。” 消息如投石入湖,涟漪很快荡遍了整个戏班。 西厢檐下,几个早入门的师兄聚作一团,嗓音压得低,却字字带着刺骨的凉意。 “满打满算才三个月,就能登台?你我当年可是实打实苦熬了两年,才摸到台毯的边儿!” “哼,还不是仗着有人青眼相加?听说夜里还单独给他说戏呢,这份‘偏心’,可是头一份。” 最尖利的那道声音淬着毒:“一个街边捡来的野种,也配站上广和楼的台?怕是锣鼓一响,腿都软了!” 这些夹枪带棒的闲话,到底还是顺着风,一丝不漏地钻进了云惊鸿耳中。他原本因登台而雀跃的心,仿佛被骤然浸入了冰水,沉沉往下坠。 陆啸霆将他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却并未出言宽慰,只平静地拭着手中的银枪缨络,淡淡道:“戏班子的规矩,向来如此。是是非非,台上见真章。”他抬眸,目光如定场锣般沉静,“把戏练到骨子里,唱到人心里,那些闲言碎语,自然就没了声响。” 是夜,万籁俱寂,其他学徒早已沉入梦乡。云惊鸿却悄无声息地溜到后院,独自沐浴在清冷的月色下,一遍又一遍地走起身段来。 他身上只一件单薄的白色练功服,寒风轻易穿透布料,激起细密的颤栗。每一次呵出的白气,都在如水的月华下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团,缭绕在他专注的眉宇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两句戏文在他唇齿间反复流转,已带了沙哑的尾音。水袖扬起,试图勾出小花神该有的灵秀飘逸,可心愈急,身愈僵。那两道白练甩将出去,非但未能行云流水,反倒似两根失了魂的枯枝,笨拙地搅动着满地月华。 “停。” 陆啸霆的声音从廊下幽暗处传来,惊破了院中的沉寂。他缓步走入月光里,立在云惊鸿身后,影子轻轻覆住了少年单薄的身形。 “心不静,形则乱。”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此刻满心想着的,是登台的成败,是旁人的眼光。”他虚扶着云惊鸿的手肘,引导他再次扬起水袖,“可小花神此刻,该是见杜丽娘与柳梦梅幽会时,那份不染尘埃的好奇,与初见情愫的纯然欣羡。” 他伸出手,温热掌心轻轻覆上云惊鸿微凉的手腕,带着那僵硬的手臂缓缓舒展开来,做了一个云手。月华下,两道水袖随之曳出圆融流畅的弧线,仿佛真有了灵性。 “静下心来,”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低沉如夜风,“感受这拂过指尖的微风,想象你并非血肉之躯,而是这园中一缕无形的精魂,只在有情人两心相许的刹那,才肯凝成形体,显露真容。”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焦躁的力量。云惊鸿依言闭上双眼,努力摒弃杂念,循着他的指引去感受。腕间传来陆啸霆掌心的温热,那暖意穿透薄薄的衣衫,竟似一丝暖流,缓缓熨帖到他紧绷的心底。 这一练便是两个时辰。月影已悄然西斜,云惊鸿的双腿止不住地打颤,原本清亮的嗓音也染上了沙哑,他却仍强撑着不肯停下。 “师兄,”他气息不稳地恳求,“我再练最后一遍,就一遍……” 陆啸霆的手稳稳按上他已然僵硬的肩头,力道不容拒绝:“够了。过犹不及。”声音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回去歇息。明日站在台上,养足的精神气,比什么都强。” 几轮练习过后,两人暂歇在廊下的石阶上。云惊鸿心底的不安仍未完全散去,指尖无意识地抠刮着廊柱上斑驳的旧漆,簌簌落下些许碎屑。 陆啸霆静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云惊鸿眼前。那是一枚半掌大小的羊脂玉佩,玉质凝糯,雕着几缕简练的祥云纹,在清冷月辉下,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这是我头回登广和楼的台子时,师父赏的。”陆啸霆的语调依旧平稳,却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明日你带着它,就当作……师兄在台侧看着你。” 云惊鸿彻底怔住了,呼吸微微一滞。他先是低头凝视着那枚在月下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玉佩,又倏然抬首,望进陆啸霆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却也格外坚定的眼眸。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因激动而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接过。那玉佩上还残留着师兄怀中的体温,熨帖着他冰凉的掌心。那触感温润,分量沉甸,承载着无声的承诺与力量,竟将他心头盘踞多时的不安与惶恐,悄然驱散了大半。 “谢谢师兄。”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将玉佩紧紧攥入掌心。那温润的触感自指缝间蔓延开,仿佛真的握住了能平定心海的定海神针。 三日光阴倏忽而过。广和楼后台早已人声鼎沸,脂粉的甜香、头面珠翠的璀璨流光,与演员们压腿开嗓的声响交织成一片,营造出独属于戏园开锣前的纷忙光景。 云惊鸿安静地坐在一面水银微晕的斑驳铜镜前,心跳如密集的鼓点。为他上妆的是班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师傅,枯瘦却稳健的手指握着粉扑,正将雪白的铅粉在他稚嫩的脸上细细匀开。 “小子,皮相生得倒是干净,省了老夫不少功夫。”老师傅一边用指尖细细调弄着掌心的胭脂膏,一边慢条斯理地念叨。 粉墨被一层层悉心敷上。先是以铅白打底,将稚气的面容完全覆盖,成就一张光洁的“画布”;再以掌心化开的胭脂,稳稳拍上双颊,晕开青春的红晕。随后是描眉画眼,笔尖饱蘸松烟墨,沿着眉骨眼廓细细勾勒,一双本就清澈的眸子,顿时被勾勒得愈发长而上挑,顾盼间流光溢彩。最后是点唇,用那艳如朱砂的胭脂膏,在唇间精准地点出两瓣樱桃小口。 当最后一片翠羽花钿稳稳贴上他的额间,老师傅搁下画笔,后退半步,仔细端详着镜中那张已然脱胎换骨的面容,难得地牵起嘴角:“成了。小子,自己瞧瞧罢。” 云惊鸿带着几分迟疑,缓缓抬眸,望向那面水纹晃动的铜镜。刹那间,他呼吸为之凝滞,镜中人眉眼被笔墨重新勾勒,含情脉脉,朱唇一点如樱,额间翠钿生辉,再配上那顶精致的花神冠与一身流光溢彩的绣裙,已然完全化作另一个人。一个自《游园》词句中走出,不染尘俗、灵秀逼人的小花神。他怔怔地望着,几乎认不出那镜中绝色,竟是自己。 周遭的喧嚣似乎骤然低落了一瞬,几个正对镜勾脸的师兄不约而同地侧目望来,眼中难以掩饰地掠过一抹惊异。 “啧,真真是佛要金装……”有人压着嗓子喃喃。 服装师傅捧着戏服快步走来。先是为他套上吸汗的水衣水裤,再层层穿上那身彩绣辉煌的裙袄,最后披上那件以金银线绣满缠枝莲纹、缀满细碎亮片的小花神披风。每一层织物都浸染着戏班特有的、混合着脂粉与陈旧樟脑的复杂气息。云惊鸿顺从地张开双臂,任由老师傅为他将丝绦一一系紧,感觉自己正被缓缓包裹进一个全然陌生、却又璀璨如梦的崭新身份里。 恰在此时,陆啸霆整理着水袖走了过来。他已勾好全脸的武生脸谱,剑眉入鬓,英气勃发,正待勒头戴盔。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镜面,恰与镜中云惊鸿那双被笔墨勾勒得愈发黑白分明、眼波如水雾潋滟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陆啸霆手上的动作不觉微滞,拿着勒头带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镜中那双眼睛,既有雏鸟初飞的惶然无措,又因这极致秾丽的妆扮,淬炼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瑰艳,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直地映着他的身影,仿佛蕴着欲说还休的万语千言。他倏然移开视线,垂眸继续缠绕手中的带子,喉结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滚。 一个匆匆跑场的龙套学徒不慎撞到云惊鸿肩头,险些带歪了他头上精巧的花神冠。陆啸霆眼疾手快地扶稳云惊鸿单薄的身子,侧目对那人沉声道:“后台重地,仔细些。”那语气中的维护与凌厉,让周遭几个原本存着看热闹心思的师兄,顿时收敛了神色,各自移开视线。 就在这片无人瞩目的忙乱角落里,云惊鸿悄悄背过身,将那块羊脂玉佩用早已备好的红绳仔细系牢,小心翼翼地塞进戏服内衬,紧贴着自己因紧张而狂跳不止的胸口。玉佩初时的那点微凉,很快便被滚烫的体温熨帖、焐热,如同一个无声却坚定的承诺,悄然赋予了他站上舞台的莫大勇气。 铿铿锵锵的锣鼓点密密敲响,悠扬的丝竹管弦随之而起,猩红的大幕缓缓拉开。 台上,杜丽娘与柳梦梅的幽情缱绻暂告段落,灯光转作朦胧幽蓝,营造出姹紫嫣红开遍、却似幻似真的园林梦境。该小花神上场了。 云惊鸿在内厢深吸一口气,将掌心那枚贴胸的玉佩按了按,听着司鼓老师“哒”的清脆一响,踩着细密急促的圆场步,翩然旋上了台。他手执缀满鲜花的提篮,身形随风摇曳,真如一段被春风拂动的嫩柳,悄然融入了那场流光溢彩的幻梦。 仅仅一个翩然亮相,台下原本细碎的交谈声便骤然低落下去。璀璨的灯光下,妆扮停当的云惊鸿确实光彩照人,那份独属于少年的清澈纯净,与粉墨勾勒出的仙灵之气奇妙地交融,淬炼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绝美。 他随之翩跹起舞,身段柔软得超乎想象。一个卧鱼动作,腰肢轻折,软得恍若无骨;一个回眸亮相,眼波流转,清亮如映着星子的秋水。那仅有的几句唱词自他唇间淌出,清越婉转,竟比平日练习时凭空多染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情致。他已然完全沉醉于角色之中,忘却了最初的紧张,也屏蔽了台下千道目光,只谨记着自己便是守护这牡丹亭春色的一缕痴情花魂。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唱至这一句核心戏文时,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自觉地、极其自然地飘向了上场门侧的幕帘深处。陆啸霆正抱臂静立在那片阴影里,目光沉静如水,稳稳地映着台上那抹最耀眼的光彩。 这一瞥,并非刻意设计,却因发自内心而显得无比真切。那眼神中糅杂着雏鸟般的依赖,饱含着寻求肯定的渴望,更浸润着一丝难以宣之于口的、滚烫的慕恋。这一切,竟穿透了浓重的戏妆,清晰地、分毫毕现地,传递至那双始终注视着他的眼中。 台下前排,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戏迷原本半阖着眼,以指节懒懒叩着拍子。待云惊鸿那一眼望去,他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精光乍现,随即抚掌在膝上轻轻一扣,低低喝出一声彩:“妙极!这小神将,有魂儿!” 邻座懂行的立时附和:“张爷好眼力!您瞧那眼神,情意是真,底色却还干净,难得的天赋灵气!” 这一声喝彩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顷刻间,满堂的喝彩声轰然炸响,如春雷滚动,似潮水奔涌,久久不息。 侧幕边,班主陆永年看得竟有些怔住了。他虽预想过这孩子资质不俗,却万万没料到,粉墨登场后竟能焕发出如此夺目的光华。那远非单纯的技巧娴熟,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舞台感,一种能瞬息攫取满场目光的魔力。他下意识地摩挲着下巴,眼中精光连闪,心中原先那套“慢工出细活”的打磨计划被彻底推翻。这分明是块绝世璞玉,必须即刻着手,精雕细琢。 云惊鸿踩着未息的掌声翩然下场,双腿仍因激动而微微发软。陆啸霆在厚重的幕布后稳稳扶住他臂弯,随即将一个温热的手炉塞进他冰凉的手心,低声道:“做得很好。” 仅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云惊鸿鼻尖一酸,眼眶阵阵发热。他急切地抬头,想在师兄眼中找寻更多嘉许,陆啸霆却已松开手,转身疾步走向上场门准备自己的重头戏了。然而转身的刹那,云惊鸿分明瞥见,师兄那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侧脸上,耳根处竟透出了一抹罕见的薄红。 大戏圆满落幕。回到庆喜班,陆永年难得慷慨了一回,吩咐厨娘备下几桌像样的酒菜,权作庆功。 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云惊鸿已卸去浓墨重彩,换回了那身半旧的粗布衣裳,脸上却仍因未褪的兴奋与残留的胭脂,透着一层薄红。不断有师兄、甚至跑龙套的叔伯过来拍他的肩膀,说着道喜的吉利话。 “惊鸿师弟,了不得啊!”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嗓音突兀响起,正是先前最为刁难他的李师兄,“头回登台就敢往台下‘飞眼风’,还偏生让你搏了个满堂彩!” 旁边另一人立刻接口,语调里泛着酸:“可不是嘛,真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天生的旦角胚子。咱们这些苦熬多年的,倒显得蠢笨了。往后啊,怕是整个庆喜班都得指着惊鸿师弟赏饭吃了。” 云惊鸿脸上的笑意霎时凝住,他素来不擅应对这等绵里藏针的场面,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却蓦地抵上了一个坚实而熟悉的胸膛。 陆啸霆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后,手中端着一杯温茶,目光沉静地掠过那几张带着讥诮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惊鸿年纪尚小,头回登台,心慌看错了方向也是人之常情。各位师兄都是过来人,何必与小孩子认真计较?” 他说话间,身形已不着痕迹地向前移了半步,宽阔的肩背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将云惊鸿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自己身影之下,隔绝了所有不怀好意的打量。 那几人脸上讪讪,挤出的笑容有些僵硬,互相递了个眼色,终究没再言语,悻悻然转身散入了人群中。 另几个惯会察言观色的师兄见状,立刻满脸堆笑地围拢过来,话里话外尽是奉承: “惊鸿师弟今日一鸣惊人,将来必定是咱们庆喜班的头块招牌!” “说得是!待师弟大红大紫之时,可莫要忘了提携几位愚兄啊!” 云惊鸿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只觉浑身不自在,他实在不惯这般虚与委蛇的场面,心底只盼着能与师兄寻个清静处独处。 他悄悄向后退了半步,将自己完全藏匿在陆啸霆宽阔的背影之后。鼻尖萦绕着师兄身上干净的皂角清气,间或还有一丝未散尽的松香的凛冽,奇异地,他心头那份惶惑无措,便在这熟悉的气息里渐渐沉淀了下来。 这一幕细微的互动,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正于主桌应酬的陆永年眼中。他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指节在酒杯上轻轻叩了两下,未发一言。 陆永年慢悠悠地呷着杯中酒,浑浊的眼珠在杯沿后微微转动,心底那本账又哗啦啦翻了起来:云惊鸿确实是块百年难遇的好料子,稍加雕琢,他日必成大器,能撑起庆喜班的门楣。可这孩子对啸霆的依赖……未免太重了些。 他暗自摇头。戏子无情,方能演尽众生痴怨;婊子无义,方可笑纳万千宠爱。(注:此处“婊子”指旧时欢场女子,是当时特定语境下的对比,并非辱骂,观众朋友们不要学!!!)这行当里,太过重情,把一颗心实实在在地搁在旁人身上,迟早要摔得粉碎。 宴席散尽,杯盘狼藉。陆永年叫住正欲送云惊鸿回房的陆啸霆,在廊檐下“啪”地擦亮洋火,点燃一袋旱烟,幽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灭。 他嘬了一口,任那辛辣的烟气在肺腑里转了个圈,才慢悠悠地开口:“啸霆啊,惊鸿这孩子,是块难得的璞玉。”烟锅指向院内正在收拾桌椅的瘦小身影,“好生雕琢,将来或可成大器,能顶起咱庆喜班的半边天。” 陆啸霆垂手而立,檐下的阴影将他半边脸庞笼罩得晦暗不明,只听得声音沉稳如常:“是,师父。我明白,定会尽心竭力,将他雕琢成器。” 陆永年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连串灰白的烟圈。那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纹路,却让那带着告诫意味的嗓音愈发清晰:“你是他开蒙的师兄,教导他,是你的本分。但……”他话音微顿,烟锅在栏杆上轻轻一磕,“也要记得分寸。玉虽好,握得太紧,反而易碎;离得太近,失了距离,便难以客观雕琢了。” 陆啸霆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垂下眼帘,将眸中情绪尽数掩藏,只余一句低沉的回应:“弟子……明白。”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云惊鸿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戏台上锣鼓点敲得又急又密,他兀自唱着、舞着,水袖翻飞间,却见台下座儿上那些看客,不知何时竟都化作了青面獠牙的鬼魅,发出阵阵刺耳的怪笑,无数枯槁的利爪从黑暗中探出,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他拼命地奔逃,可四周的幕布霎时化作冰冷的铜墙铁壁,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无处可遁…… “啊!”他惊喘一声,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额上冷汗涔涔,单薄的寝衣已被浸湿,紧贴在瘦削的背脊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喉口。 黑暗中,熟悉的房间轮廓渐渐清晰,让他惊魂稍定。可那梦魇中的森然鬼气与彻骨绝望,却依旧如湿冷的蛛网,黏腻地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几乎是本能驱使,他一把掀开自己那床已然冰凉的薄被,赤着双脚,几步便蹿至地铺旁,慌乱地掀开陆啸霆的被角,整个人如同受惊后寻求庇护的幼兽般蜷缩着钻了进去,紧紧挨着那具在夜色中散发着安稳热意的身躯。单薄的身体仍在后怕地微微颤抖,难以自控。 陆啸霆被他这番动静惊醒,在浓稠的黑暗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细微的战栗,与那压抑不住的急促喘息。 “做噩梦了?”他的声音裹着浓重的睡意,低沉而沙哑。 云惊鸿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将滚烫的额头更深地埋进师兄胸前微敞的中衣里,用力点了点头,贪婪地呼吸着那混合了皂角与体温的、令人无比安心的气息。 陆啸霆的身躯骤然一僵。师徒有别,长幼有序,这般逾矩的亲近着实不合规矩。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怀中人冰凉的四肢,以及那全然交付、不加掩饰的依赖姿态。戒尺的训诫、师父傍晚时分的警告,如冷电般在他脑中倏然闪过。 然而,耳畔那压抑的、幼兽呜咽般的抽泣,掌心下那单薄脊背无法抑制的轻颤,像绵绵的针,刺破了他理智的防线。心中那根名为“分寸”的弦,在真实的恐惧与依赖面前,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松动了。 他于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那只惯于执枪握缰的手,带着几分生疏的迟疑,最终却化作一下下轻柔的拍抚,落在云惊鸿微颤的背脊。他未发一言,只是低低哼唱起一段极缓、极柔的戏文腔调,不成词句,唯有那婉转悠扬的旋律,如暖流淌过,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悠悠回荡,织成一张无声却最是温柔的网。 “师兄……”云惊鸿的声音闷在他怀中,带着些许鼻音,“台下那些人……会不会有一天,都厌了我,不再听我唱了?” “傻话。”陆啸霆的嗓音在浓稠的夜色里研磨得愈发低沉,“戏,是唱给知音听的。只要台下还有一个知音,你便该为他唱下去。” 怀中静默了片刻,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更深的疑问怯怯地探出:“那……师兄是我的知音吗?” 陆啸霆没有立即应答。那一下下轻拍着背脊的手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悬在了半空,连同夜风中那缕未散的哼唱,也悄然沉寂了下去。 在他沉稳的怀抱与那不成调却异常温柔的哼唱里,云惊鸿紧绷如弦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狂跳的心也寻回了安稳的节拍。被褥间充盈着陆啸霆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间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宁神的檀香,这熟悉的味道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 在这令人心安的气息缭绕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饱足感自心底满溢而出。神思朦胧恍惚之际,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心间。 他对师兄的这份眷恋,早已越过了师徒的界限,也跨过了兄弟的情谊。他渴望永远如此贴近这份能驱散所有阴霾的温暖,这份赋予他勇气的力量。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尖微微发颤,涌动着陌生的甜与涩,最终却沉淀为一种奇异的踏实。他悄悄挪动手,指尖轻轻攥住了陆啸霆寝衣的一角,如同抓住了湍急河流中唯一的浮木。他又向着那温暖的源头依偎近了些,终是在这片令人贪恋的庇护所里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而陆啸霆,维持着轻拍的姿势,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双目清明,睡意全无。怀中少年温热的体温、拂在他颈侧的清浅呼吸,都像带着某种烙印,无声无息地灼烫着他每一寸感知。 那条他自幼恪守、泾渭分明的界限,在今夜,被这个全然依赖他的少年,于懵懂无知间,一步踏过,变得暧昧不清。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云惊鸿那只紧紧攥住他衣角的手,带着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全然托付的信任。理智告诉他应当推开,手臂却如同灌了铅,终究未能移动分毫。 天光微熹时,陆啸霆才尝试着轻轻挪动早已僵麻的手臂,欲要起身。云惊鸿在睡梦中似有所觉,不满地轻轻咕哝一声,无意识地将脸颊更深地埋入他肩窝,贴得更紧。 陆啸霆垂眸,凝视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那双在台上流光溢彩的明眸此刻安然闭合,长睫如蝶翼,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浅淡的影。他最终仍是放弃了起身的念头,任由窗棂外渐亮的天光,一寸寸漫进屋内,温柔地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朦胧而静谧的光晕之中。 长夜已尽,而他心底那片原本平静的湖面,却已涟漪四起,再难复往日沉寂。 第5章 第 5 章 光阴似箭,几年光景打眼便过了。 庆喜班的后台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低气压。班主陆永年瘫坐在他那张掉漆斑驳的太师椅里,面前摊开的蓝皮账本,像一张写满愁苦的脸。他手指蘸了蘸唾沫,一页页翻动着泛黄的纸页,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那眉头随着翻页越拧越紧,最后几乎打了个死结。他猛地将账本“啪”地一声合拢,扬起些许灰尘,喉间滚出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又亏了……这都连着第三个月了。”他喃喃自语,嗓音里浸透着被生计磨砺出的疲惫与沙哑,“再这般光景,班子里上下下,怕是真要去喝那穿堂的西北风了。” 角落里,几个师兄正埋头整理着戏箱里的行头,闻言手上动作都不由得一滞,彼此悄悄交换了几个忧心忡忡的眼神。戏班不景气,台下座儿稀疏,最先捱饿受冻的,便是他们这些指望着份子钱过活的底层子弟。 正是一片愁云惨雾之际,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戏园的钱东家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踱了进来。钱东家那胖硕的身躯裹在一身簇新的宝蓝锦缎长衫里,脸上那套惯常挂着的和气生财的笑容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毫不掩饰的不耐。 “陆班主,”他随意拱了拱手,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客套,“这个月的场租,您看……这都拖了小半月了。不是我不讲情面,我们这戏园子也是小本经营,底下几十张嘴巴可都等着米下锅呢。” 陆永年赶忙起身,脸上堆起勉强的笑意,皱纹都挤在了一处:“钱东家,您行个方便……再宽限几日?实在是近来上座率低迷,这……” “宽限?陆班主,我这前前后后都宽限您多少回了?”钱东家不客气地打断他,声调扬高了几分,在空旷的后台显得格外刺耳,“不是我不讲往日的交情,这年头,谁家锅底不是黑的?三天!就再给您三天工夫!若是到时候再交不上来,”他话音一顿,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后面排好的那几场戏,可就别怪钱某人不讲这多年的合作情分了!” 说罢,他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带着伙计掀帘而去,只留下满室死寂,和那尚未散尽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压抑的沉默如潮水般蔓延开来。这时,陆啸霆从厚重的幕布后缓步走出。他显然将方才的对话尽数听在耳中,俊朗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 “师父,”他走到陆永年身侧,压低了嗓音,“堂会那边……我或许能再多应承几场。前日张会长府上做寿,我去唱了一出《林冲夜奔》,席间他特意问起惊鸿,言语间透着想听他唱一折《游园惊梦》的意思。” 陆永年浑浊的眼睛倏然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张会长?他可是咱们的老主顾了,出手向来阔绰……若是能请动他多多照应,眼下这关说不定就能……” 两人正低声商议着,谁也未察觉,不远处那厚重的绛紫色幕布后,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默默练习水袖。云惊鸿手腕轻转,白练如水袖如流云般舒卷荡开,恰在“张会长”与“《游园惊梦》”几个字眼飘入耳中时,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水袖末端在空中打了个不易察觉的卷儿。但他旋即深吸一口气,仿佛什么都未曾听闻,继续着下一个翻身动作,只是那眼神,比方才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静。 三日后,张府。 朱门高户内灯火通明,将夜色映照得恍如白昼。堂会设在布置精巧的花厅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弥漫着世家大族特有的奢靡气息。云惊鸿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雅便装,安静地坐在戏台侧后方等候。这是他头一回来这等高门府邸唱堂会,不同于戏园子的规矩方圆,此地的氛围更显随意,却也隐隐透着一股子令人无所适从的压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许多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一些他这年纪尚无法全然理解的、掺杂着别样意味的打量。 轮到他的《游园惊梦》了。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缓步走上那临时搭就的红氍毹。脸上未着浓墨重彩的戏妆,只薄薄敷了一层粉,更显得他眉目清俊如山水墨画,自带一股不染尘俗的灵秀之气。甫一开腔,那清越婉转、如珠落玉盘的唱音,便奇异地压下了席间原有的细微嘈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渐渐忘却周遭,全然沉浸于杜丽娘的伤春情怀之中,将那深闺少女的幽怨与憧憬演绎得丝丝入扣。一曲终了,满堂竟陷入片刻的寂静,仿佛众人皆沉醉未醒,随即,热烈的掌声与由衷的叫好声轰然响起,几乎要掀翻屋顶。 “好!唱得真真好!” “陆班主,你这位小高徒真是了不得!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张会长坐在主位,抚掌大笑,显得十分满意。他瞧着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富态红润,身穿一件暗紫色团福字绸缎马褂,拇指上套着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演出终了,照例是演员上前敬酒的环节。云惊鸿亦步亦趋地跟在陆啸霆身侧,有些局促地走到主桌前。几位显然已带了七八分醉意的富商立刻端着酒杯围拢上来,言辞热络地非要云惊鸿也饮上一杯。 “小云老板,来来来,老夫敬你一杯!这把嗓子,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啊!”一位满面红光的富商端着酒杯,几乎要凑到云惊鸿面前。 旁边另一位立刻附和,声音洪亮:“说得是!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将来那还了得?这杯前途似锦的酒,你可必须得干了!” 云惊鸿望着递到鼻尖下的酒杯,里面晃动的透明液体散发着刺鼻的辛辣,他下意识地蹙起眉,向后挪了半步。 陆啸霆立刻侧身上前,不着痕迹地将云惊鸿护在身后,脸上旋即绽开一抹圆熟得体的笑意,伸手稳稳接过那几杯酒。 “各位老板太抬爱了。”他声音清朗,带着令人舒坦的熨帖,“惊鸿年纪尚小,嗓子更是吃饭的家伙,实在不敢沾这杯中之物。各位的厚意,陆某代他领了,感激不尽!”说罢,他仰头便将手中两三杯酒一气饮尽,动作爽利,滴水不漏。 几位富商见状,愈发来了兴致,起哄着又接连斟满酒杯,围着陆啸霆劝饮。陆啸霆神色不变,从容周旋其间,杯到即干,眉宇间未见半分醉态。云惊鸿静静立在他挺拔的身影之后,望着那方寸之间便为自己挡去所有风雨的宽厚肩背,惶惶不安的心才稍稍落定。 这时,端坐主位的张会长捋须而笑,开了口。他目光越过陆啸霆,温和地落在云惊鸿身上,带着一种看似长辈对晚辈的“慈爱”:“惊鸿是吧?嗯,唱得确实灵秀,是块好料子。”他略作停顿,环视了一下喧闹的花厅,“这大厅里人多口杂,老夫年纪大了,听得不甚真切,总觉得辜负了这把好嗓子。这样罢,你去旁边那间小偏厅,清静,再单独为老夫清唱一段《皂罗袍》,如何?” “偏厅”、“单独”这几个字眼,像冰珠子砸在心上,让云惊鸿骤然一紧。他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与抗拒,几乎是下意识地,求助般地望向身前的陆啸霆。 陆啸霆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他目光快速扫过张会长那看似随和却不容置疑的神情,又瞥见身侧云惊鸿微微僵硬的脊背,那犹豫仅在眼底闪过,便躬身应道:“会长有此雅兴,是惊鸿的造化。”他随即侧首,对云惊鸿低声嘱咐,嗓音刻意放得平稳,“去吧,定下心来,好好唱。师兄就在门外,不远。” 云惊鸿抬眸,深深望进陆啸霆眼里,试图找寻一丝阻止或担忧的痕迹,却只对上那片如同覆上一层薄冰的、公事公办的平静。他指尖微微蜷缩,终是垂下眼睫,低声应道:“是,师兄。” 偏厅内果然清静异常,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响,这过分的静谧反而滋生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私密感。云惊鸿立于厅中,勉力定了定神,启唇开腔。张会长安然坐于紫檀太师椅上,半阖着眼,指尖似模似样地随着唱腔轻叩扶手。然而,云惊鸿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两道从眼缝中透出的目光,并非流连于曲中意境,反倒如同黏腻湿冷的触手,细细爬过他的眉骨、流连他的颈项、盘桓于他因气息起伏而微微颤动的胸膛……这目光使他如坠冰窟,脊背发寒,那清越的唱腔里,便不由自主地渗入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 更让他心头发凉的是透过那扇半掩的镂空雕花门扉,他能清晰地看见陆啸霆就静立在门外的廊檐下,正与张府的管家低声交谈着,侧脸线条在廊灯映照下显得分外柔和,唇角甚至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姿态从容,似乎全然未曾察觉,或者说,并未在意,这偏厅之内正弥漫着的,偏厅内这令人不适的氛围。 回程的马车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辘辘而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车厢内弥漫着陆啸霆身上淡淡的酒气,与云惊鸿衣衫间沾染的、张府那浓郁得有些闷人的檀香,两种气息交织,氤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 云惊鸿紧挨着车窗坐着,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要尽可能拉开与身旁人的距离。自上车起他便未发一语,只是偏头静静凝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成一片的街灯与屋影,侧脸在车厢内外明灭交错的光影里,镀上了一层疏离的冷硬。 陆啸霆抬手,用指节揉了揉因酒意上涌而隐隐发胀的太阳穴,视线掠过少年紧绷的侧影。他俯身,从座位底下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暖手炉,递过去,声音因微醺而比平日更低沉些:“拿着,夜里寒气重。” 那暖手炉用素色棉布套仔细包裹着,散发着持续而熨帖的温热。若在往日,云惊鸿早已眉眼弯弯地接过去,珍重地拢在掌心。可今夜,他只是眼睫微动,淡漠地瞥了一眼,随即轻轻抬手,用指尖将那暖手炉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寸许。 “谢过师兄,”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静水,不起半点涟漪,“我不冷。” 这句拒绝的话语本身并无棱角,却比车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夜风更刺骨,让陆啸霆握着暖炉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陆啸霆递出暖炉的手就那般僵在了半空,车厢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冻结。他缓缓将暖炉搁下,目光沉沉地锁在云惊鸿写满疏离的侧影上,眉头渐渐拧紧,声音里透出几分压抑的不解与薄怒:“你今夜究竟在闹什么脾气?” 云惊鸿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未曾听闻。沉默了许久,久到陆啸霆几乎要放弃得到回应时,他才极轻地开了口,那嗓音里浸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凉薄的嘲讽: “在师兄眼里,我是不是就如同那戏箱里的行头,需要时,便得光鲜亮丽地拿出来,任人观赏品评?”他顿了顿,喉间溢出一丝极轻的嗤笑,“在台上唱给满堂宾客听还不够,还要随叫随到,去那僻静的偏厅,唱给……某一位‘贵客’单独听。” 这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而猝不及防地扎进了陆啸霆心口最柔软处。他脸色骤然一沉,嗓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被刺痛后的厉色:“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张会长是戏班重要的座上宾,他肯点名听你唱曲,是赏识你,更是看得起咱们庆喜班!这关乎戏班的生计,你……” “帮衬戏班……”云惊鸿低声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碾磨了一遍,倏然转过头来,今夜第一次直直迎上陆啸霆的视线。那双素来清澈如溪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过于复杂的情绪,浓得化不开的委屈,沉甸甸的失望,以及一丝被竭力掩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受伤,“所以,为了帮衬戏班,无论什么样的‘看得起’,无论对方提出何种要求,我都应当感恩戴德、欣然接受,是吗?” “云惊鸿!”陆啸霆连名带姓地低喝,声音里已染上清晰的怒意,“你可知晓戏班如今是何等光景?可知晓后台有多少张嘴指望着这碗饭活命?人情世故,场面周旋,这些都是立身的代价,不可避免!你莫非真以为,仅凭你在台上那几分灵气,便能养活这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让大家免受饥寒之苦吗?” 他带着酒意的质问在狭小的车厢内激烈地碰撞、回荡。云惊鸿静静地凝望着他,眸中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般,一点点地熄灭、沉入冰冷的深潭。他不再言语,只是默然重新扭过头,将整张脸埋进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马车在戏班后门“吱呀”一声停稳。车夫刚搬来脚凳,云惊鸿已猛地一把推开车门,轻盈却决绝地跳了下去,甚至未曾回首瞥上陆啸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跨入门内,单薄的身影瞬间被那巨大的影壁吞没,只留下空荡荡的门口和一阵微凉的夜风。 陆啸霆独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望着那抹决绝背影消失的方向,下意识伸出的手终是无力地缓缓垂落。这是头一遭,云惊鸿没有等他,没有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那半步的距离,而是独自一人,斩断了那根无形的线,先一步离开了。 自那夜不欢而散后,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隔阂便悄然滋生,顽固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云惊鸿开始不着痕迹地躲避与陆啸霆的任何独处。天色未明,他便借口练功匆匆离去,直至深夜,估摸着陆啸霆已然歇下,才踏着月色,如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溜回房中。即便在练功场上避无可避地相遇,他也只是低垂着眼睫,依着规矩恭谨地唤一声“师兄”,声线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情绪,随即便寻个由头避开,不肯再多言一字。 陆啸霆将这一切分明地看在眼底,胸口如同被压上了一块浸水的巨石,沉甸甸,湿漉漉,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心知那夜自己的话语过于严厉,刺伤了那颗敏感而纯粹的心。可戏班举步维艰的现状与云惊鸿不谙世事的天真猛烈碰撞,带来的那种深切的无力与焦灼,也同样啃噬着他,让他陷入两难的烦躁,不知该如何破开这僵局。 这日清晨,陆啸霆起身整理床铺时,目光无意间掠过云惊鸿床头那个小巧的妆匣——那是云惊鸿用来存放些贴身零碎物件的木盒。此刻,妆匣的盖子并未完全扣紧,隙开一道细缝,隐约透出一角鲜艳的红色丝线。 陆啸霆心头莫名一紧,他认得那颜色,正是他亲手为那枚羊脂玉佩系上的丝绦。 鬼使神差地走近,轻轻掀开匣盖。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果然静静地躺在匣底,被几件同样零散的小物件半遮半掩着,失去了往日被主人贴身佩戴、或至少珍重地置于枕下的殊荣。 收起玉佩……这个再清晰不过的举动,像一记闷锤,重重砸在陆啸霆心口。这远非仅仅是一件信物存放位置的改变,更像是一句无声却决绝的宣言,宣告着那份曾经毫无保留、全心托付的依赖与信任,已然生出了清晰而冰冷的裂痕。 一整天,陆啸霆都显得有些神思不属。傍晚时分,他瞥见云惊鸿又独自一人默默走向后院那片萧瑟的梨树林,那是他心情低落时最常去的僻静所在。 夜色渐浓如墨,陆啸霆处理完班内琐碎事务,脚步不由自主地也循向了那片梨林。清冷的月华如水银泻地,将光秃秃的枝桠映照得骨骼分明,在地上勾勒出交错凌乱的暗影。林间空寂无人,唯有夜风穿过枯枝的呜咽,细碎而苍凉。 他心知云惊鸿早已离去,却依旧在那株最粗壮的梨树下停驻了脚步。他就那般默然伫立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或许永不会赴约的人,一个或许永不会到来的解释。 夜露渐凝,寒意悄然浸透衣衫。不知伫立了多久,一片枯黄蜷曲的梨树叶子,被一阵冷风卷起,打着凄凉的旋儿,不偏不倚,轻轻落在了他的肩头。 陆啸霆抬手,用指尖拈起那片轻若无物的落叶,在指腹间轻轻一捻,干枯的叶片便应声碎裂。他垂眸凝视着掌心那点残破的黄,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消散在夜风里的、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在这寒露中等至深夜,最终等来的,不过是这一片象征着凋敝与分离的枯叶。 几天后的早饭时分,班主陆永年难掩喜色,敲着碗沿让众人安静,声音里透着数月未有的扬眉吐气。 “都静一静!听我说个天大的好事!”他脸上泛着红光,“张会长派人来传话了,包了下个月咱们庆喜班所有的堂会!还特意点名,要多排惊鸿的戏!”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饭堂里霎时炸开了锅。 “真的?老天爷,这可真是救了命了!” “总算能喘口气了!这个月的份子钱有着落了!” “还是惊鸿师弟能耐!一张口就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 众人欢呼雀跃,七嘴八舌的庆幸与奉承交织在一起,饭堂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快活。唯有云惊鸿,独自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他低垂着头,膝上平整地叠放着一件看起来就套不进如今出挑身段的素色戏服,手中拿着一块细软的棉布,正一下下,极其专注、甚至带着某种仪式感地擦拭着那洁白的袖口。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陆啸霆坐在他对面不远处,目光穿过喧闹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在云惊鸿身上。他看着少年低垂的、显得过分沉静的眉眼,看着他机械般重复却透着力道的擦拭动作,看着他与这满室欢腾格格不入的、几乎要凝固起来的孤寂身影。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他想走过去,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揉揉他那头细软的发丝,或者至少,说上几句安抚的话。 他想说,亏了他,戏班的难关暂时渡过了。 他想说,对不住,那夜是师兄口不择言。 他想说,别擦了,仔细手疼。 可他的双脚如同灌了铅,被死死钉在原地。他清晰地感知到云惊鸿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正散发着拒绝靠近的气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望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吞没。 视线缓缓拉远,最终定格在这颇具讽刺意味的画面上。两人之间,仅仅隔着几张油腻的饭桌,隔着鼎沸喧闹的人群,隔着难以消融的误解与倔强的骄傲。那不过短短三五步的实际距离,却仿佛是自他们相识以来,心与心之间,最遥远、最冰冷的一次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