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浓墨般的夜色还沉沉地压在北平城的屋瓦上。一声尖锐的哨响骤然划破庆喜班后院的宁静,紧接着便是班主陆永年带着浓重睡意、却如同惊堂木般不容置疑的吆喝:
“起了!起了!都什么时辰了,还想挺尸到日上三竿吗!”
那声音像一记无形的鞭子,抽散了残存的梦境,整个后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动荡起来。
各屋陆续亮起灯火,门轴转动声、脚步声、咳嗽声渐渐响起。学徒们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在寒意里缩着脖子,朝着水房走去。
云惊鸿猛地从一场深眠里挣了出来,心口那点活气怦怦乱撞,撞得他单薄的胸膛微微发疼。先前被窝里蓄着的一点暖意,连同昨夜残存的、安稳的梦境,霎时间便逃散得无影无踪。
一种初来乍到、无依无靠的惶恐,便从那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漫开去。他下意识地将身上的锦被攥得更紧了些,指甲几乎要掐进缎面里,一面惶惶然地抬起眼,逡巡着这间寝房。
四下里光线仍是昏沉的,瞧不清真切。窗棂外透进些将明未明的天光,淡灰的,给屋内诸物,那高背椅,那雕花衣架,都蒙上了一层不甚分明的、柔软的边。空气里浮动着些许尘埃,与那若有若无的、旧书与樟木混合的气味,静静地盘旋。
地铺上早已收拾齐整,褥子叠得方方正正,只剩一道浅痕印在空荡荡的席面上。陆啸霆临窗而立,正借着熹微晨光系着中山装的最后一粒纽扣。修长的手指在领口利落一翻,肩线便挺括地舒展开来。他转过身来,眼底一片清明,显然是常年此时醒惯了的。
见云惊鸿惊惶未定的模样,他嗓音放得轻缓:“是班主在叫早。莫慌,随我去洗漱罢。”
云惊鸿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他学着陆啸霆平日的样子,笨拙地抻平被面,可那锦被偏不听话,皱褶愈理愈乱。陆啸霆瞥了一眼,没作声,只大步走过来,三两下便将绫被抻得平展。虽不似军营里那般棱角分明,倒也齐整妥帖。
“跟着我,仔细些别走散了。”陆啸霆说着,推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凛冽的寒气便扑面而来。云惊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将单薄的衣衫拢了拢,急急跟上陆啸霆稳健的步伐。
院子里已是人影绰绰。几个学徒揉着惺忪睡眼,拖着步子往院角的水槽挪去。呵出的白气在晨雾里氤氲成一团团,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云惊鸿学着样掬起一捧井水,寒意刺骨,激得他牙关直打颤。那冰冷顺着脸颊往下淌,倒是将残存的睡意驱得干干净净。
他低垂着眼睫,默默跟在陆啸霆身后,依样画葫芦地取过柳枝。那柳枝浸了水,泛着青苦的气息,蘸上牙粉后在齿间留下生涩的触感。又就着冷水拭面,粗布巾子擦过肌肤,激起细微的刺痛。
晨光熹微中,他分明感到四周投来的各色目光。那些视线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有好奇的打量,有谨慎的端详,而最刺人的,仍是来自昨日那三位师兄的眼神。那目光里淬着未消的妒恨与毫不掩饰的轻蔑,如芒在背,令他单薄的身形不自觉地又绷紧了几分。
正待拭净面上水珠,忽闻耳畔飘来几句不冷不热的闲话:
“哟,陆师兄这小跟班,学得倒是有模有样。”
另一道嗓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几分讥诮:“且看着罢,这碗饭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端得住的。班里的苦,怕是熬不过三日。”
那话音不高不低,恰能清清楚楚落进每个人耳中。
陆啸霆身形未顿,恍若未闻,只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宽阔的肩背恰好阻隔了那些投来的视线。他将云惊鸿护在身后的阴影里,声音低沉却清晰:
“低头,跟着我走。”
那语调平稳如常,却自有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云惊鸿依言垂下目光,盯着对方青布鞋跟踏过的湿润地砖,一步一步紧随其后。
内务整理停当后,众人便鱼贯步入大堂。堂内香烟袅袅,班主陆永年与几位师傅已在祖师爷牌位前坐定。云惊鸿见学徒们纷纷躬身作揖,口称“班主早”、“师傅早”,也忙不迭跟着弯腰行礼,那句问安挤出口时,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陆永年板着脸,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堂下,在云惊鸿单薄的身形上略作停留。他唇角微动,终是未发一语,只将手一挥,示意众人起身。
这一整套晨起规程,虽无一句喝骂,却在沉默中透出令人窒息的威压。每个动作都要循着章法,每个眼神都藏着分寸。云惊鸿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方寸戏班竟也藏着森严的天地,等级分明,规矩大过天。
他惴惴地跟在众人身后,活像只误入鹤群的家雀,羽翼未丰,惶惶不可终日。四下里皆是陌生的清冷,唯有前方陆啸霆那不算宽阔、却始终挺直的背脊,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早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咸菜疙瘩。云惊鸿捧着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其他人。他看到那些龙套演员只能分到半碗粥,而陆啸霆的碗总是满的,还会多一个窝头。等级分明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陆啸霆把自己的窝头掰了一半,不动声色地放到云惊鸿碗里:“多吃点,等下要练功。”
云惊鸿看着那半块窝头,眼眶发热。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晨光渐明,院子里摆开了功架。学徒们各自寻了地方,在师傅们锐利的目光下开始晨课,压腿、下腰、拿顶,样样都是硬功夫。
云惊鸿全无根基,见旁人将腿架在石锁上,便也颤巍巍地学着往上抬。怎料筋络僵硬如铁,才架上去便是一阵钻心的酸疼,身子顿时歪了大半,全靠双手死死撑着石锁边缘,才勉强没有瘫软在地。
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墙角传来,像鞭子般抽在清晨的空气里,抽在云惊鸿身上。
“下盘虚浮,身如烂泥。”
另一道嗓音紧跟着响起,带着明晃晃的奚落:“陆师兄,你这捡来的宝贝,怕是连站都站不稳啊。”
话音落处,几个学徒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云惊鸿脸颊涨得通红,咬着下唇,努力想把腿抬得更高,汗水却已经浸湿了额发。
陆啸霆步履沉稳地走到他身旁,并未出言责备。一只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他发抖的腰肢,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紧绷的膝弯。
“松了这口浊气。”那声音近在耳畔,沉静如古井水,“筋骨要活,不能使蛮力。”
随着他的指引,那股钻心的酸痛竟真的缓了几分。
晨功将歇,便到了试嗓的时辰。这是考校天赋的紧要关头,院子里霎时静了下来,只余枝头雀儿偶尔啁啾。
学徒们挨个走到胡琴师傅跟前,清清嗓子,依着师傅拉的过门,亮出各自的本钱。有的一声裂帛,洪亮是洪亮,却带着野调;有的初时清越,三两句后便如游丝般难以为继。
待轮到云惊鸿时,他只觉得手心湿冷,连呼吸都窒住了。陆啸霆将他轻轻拽到廊柱旁,俯身在他耳畔低语:
“气要沉到丹田,”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吐纳要匀,莫慌。”略一停顿,又添了句:“只当是...从前在街市上吆喝生意。”
这话说得直白,却让云惊鸿怔忡片刻。原是让他卸下心防。他暗地里将指尖掐进掌心,徐徐吸足一口气,这才挪步到胡琴师傅跟前。
胡琴声悠悠响起,如一线清泉淌过寂静的院落。
云惊鸿双唇轻启,一个清凌凌的童音便从他喉间淌了出来。那声音带着未褪的稚气,却如春溪叩冰,在每个转折处都自然地带出几分婉转。他全无技法可言,只凭着本能随弦音起伏,可这质朴的吟唱反比那些刻意雕琢的更多几分灵气。
声线不高,却像道穿云而出的晨曦,将院子里沉积的浊气都照透了几分。
原本还浮着些窃窃私语的院落,霎时静得能听见落叶触地的声响。那拉胡琴的师傅指尖微滞,旋即按弦的力道便柔了三分,琴音如烟似雾,小心翼翼地托着那清亮的童声,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天籁。
连立在廊下的陆永年,都不知何时已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落在云惊鸿身上。
尾音袅袅散去,院子里竟陷入一片滞重的寂静,连晨风都仿佛凝住了。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那个昨日还蜷在街角、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几束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先前那些讥诮与不屑,此刻都化作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一片寂静中,教身段的武生师傅忽然抚掌一笑,朝云惊鸿招了招手:“小子,过来。”
他信手摆开架势,做了个旦角云手。双臂如揽月怀风,指若兰萼初绽,每一个关节都含着说不尽的圆融气韵。
“来,”他目光炯炯,“照我的样儿走一遍。”
云惊鸿凝神看着师傅的动作,略作迟疑,便依样抬起双臂。他的动作虽显生涩,力道更是虚浮不稳,可那双臂划出的弧线却意外地带着几分天然圆融。尤其手腕不经意间的一个翻转,恰似春风吹拂柳梢,柔韧舒展间,竟自然流露出属于旦角的独特韵味。
更难得的是,他天生身段就比寻常人更为舒展柔软。此刻虽不解其中深意,只是懵懂地模仿着基本架势,但那眼神已不自觉地追随着指尖流转。眉目间虽还带着稚嫩的茫然,可那一抬手、一舒腕间,已隐隐勾勒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致。
武生师傅双眼一亮,忍不住脱口赞道:“嘿!真有点意思!”
他绕着云惊鸿缓缓踱了两圈,目光如炬,从少年纤细的指尖一直打量到尚未完全舒展的足踝。那灼灼视线仿佛在端详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既惊又喜。
“这小子……”他摩挲着下巴,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兴致,“身段软,眼神活,竟是块天生的旦角料子!”
此刻见那孩子在众人注视下局促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又瞥见陆啸霆眼中毫不掩饰的欣慰,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铜烟袋,敲出一串细碎的声响。
心底那本账册哗啦啦翻动起来:这孩子的天赋,啸霆的回护,戏班的将来……千百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最终化作眼底一抹深不见底的光。
或许……啸霆这小子,这次真是歪打正着,捡回来个……宝贝疙瘩?
经此一试,陆啸霆便正式成了云惊鸿的“开蒙师兄”。谁知第一课,教的却不是唱念做打。
“学戏先学做人。”陆啸霆神色肃然,将云惊鸿带到院中海棠树下,“戏班里的规矩,比戏文里的词儿还要紧。这是立身的根本。”
他一条条细细分说:见师要垂手立稳,行头要视若性命,后台不言“散”字,上台前须对祖师爷拈香。每说一条,便看进云惊鸿眼里:“记住了,这些规矩不是束缚,是护身符。”
云惊鸿凝神静听,将每字每句都细细刻在心版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陆啸霆转身从床匣里取出一柄紫檀戒尺。那尺身已被摩挲得温润生光,隐隐透出岁月的痕迹。“这是我开蒙时,师父所赐。”他指尖轻抚尺面,“今日,该它见新主了。”
他执尺示意。云惊鸿颤巍巍伸出掌心,眼睫紧闭,牙关紧咬。却闻“啪”的一声重响——那戒尺竟重重落在了桌案上,震得茶盏微微作响。
“戒尺不落在皮肉上,”陆啸霆的声音如山间清泉,“要落在你心里。”
“记住这声响,记住这规矩。”陆啸霆沉声道,戒尺在桌面余震未消,“学戏要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忍得了疼痛。这些,你可能做到?”
云惊鸿仰起脸,眼底燃着两簇火苗,用力点头:“我能!再苦再累,我也绝不退缩!”
陆啸霆凝视着少年眼中跳动的光焰,良久,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细软的发顶,唇边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好。”
从那天起,云惊鸿开始了苦练。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云惊鸿待同屋的师兄弟们都睡熟后,又悄悄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到院中。
月色如水,将青石板地面照得发亮。他正对着墙上的影子练习圆场步,脚尖轻点,力求步态平稳。忽然听见廊下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正朝这边来。
“这么晚还不睡?”陆啸霆提着灯笼走来。
云惊鸿局促地站直:“师兄,我、我想多练会儿...”
云惊鸿闻声一惊,险些踉跄,却见月光下立着的正是陆啸霆。
“这般用功?”陆啸霆并未责备,反在他身前半步处站定,“看仔细了。”说着便示范起来,青布鞋在月华下轻移,步履生莲般平稳,“圆场步贵在一个‘稳’字,气息要沉,看我这脚踝——”
月光与廊下灯笼的暖光交融,在青石板上绘出两道相依的身影。陆啸霆的手时轻时重地扶在他腰侧,指尖点拨着发力的关窍。
云惊鸿在这样细致的指引下,渐渐摸到了几分门道。当又一个圆场步稳稳走完时,他忽然觉得,这深秋夜里的凉意、连日苦练的酸楚,都在陆啸霆掌心温度传来的刹那,化作了值得。
那日练旋子,云惊鸿一时失了重心,整个人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右膝当即磕破,鲜血汩汩地往外渗,染红了半截裤管。
他疼得眼前发黑,却强把眼泪憋了回去,撑着手臂还要起身再练。
“停下。”陆啸霆一把按住他单薄的肩膀,俯身蹲下。指尖轻轻掀开破碎的布料,眉心微蹙,“伤到筋骨没有?”仔细查验后,语气沉肃:“练功最忌贪快。筋骨未开便强求,是要吃亏的。”
说着已取来清水与伤药,就着檐下的石阶为他清洗上药。动作轻柔得与平日判若两人,每一个步骤都极尽仔细。
自那日后,陆啸霆开始教云惊鸿识字。
第一课,教的是个“戏”字。
“你看,”陆啸霆执起他的手腕,引到沙盘前,“左边是虚,右边是戈。戏文里唱的,便是这虚实相生,悲欢离合。”
温热的掌心将云惊鸿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带着他一笔一画在沙上勾勒。横折竖钩间,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屏息凝神,努力记取每一笔的走势,眼角却偷偷描摹着师兄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字迹在沙盘里渐渐成形,而心底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正随着相贴的体温悄悄生根。
云惊鸿留意到陆啸霆每回练完功,左肩总会不适地微微牵动。他悄悄寻了厨娘张婶,笨拙地学了几手推拿技法。
这晚见师兄又揉着肩胛,他攥了攥衣角,鼓足勇气凑近:“师兄,我、我帮你松快松快?”
陆啸霆回身看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终是点了点头:“好。”
那双手落在肩头时还带着少年的生涩,每个穴位却都找得极准,力道时轻时重,透着股全神贯注的劲儿。
“跟谁学的?”陆啸霆合着眼问道。
“张婶……”云惊鸿声如蚊蚋,“她说你这里的旧伤,逢阴雨天便发作得厉害。”
烛火噼啪一跳,映得陆啸霆喉结微动。半晌,他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跃动的光影里,谁都不曾瞧见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师兄,唇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某个月色清朗的秋夜,两人并肩坐在冰凉的青石阶上。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桂花香。
“师兄,”云惊鸿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满月,“为什么戏文里的人,总要经历那么多磨难?”
陆啸霆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夜色,声音沉静如水:“因为戏如人生。但只要锣鼓一响,站在台上,就得把最动人的唱腔、最美的身段留给看客。”他顿了顿,“这是戏子的本分。”
云惊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将这句话牢牢刻在了心底。他悄悄侧目,月光为陆啸霆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辉,那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少年忽然生出个念头,若是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般静谧的夜晚,该有多好。
腊月里一场大雪,将整个院子铺得洁白无瑕。云惊鸿呵着白气踏进练功场,却见陆啸霆早已在雪中舞起长枪。
红缨在素白天地间划出凌厉弧线,枪风卷起细雪纷飞。云惊鸿屏息立在廊柱旁,不敢惊扰这人与天地共舞的景象。
陆啸霆最后一个回马枪稳稳收势,枪尖轻点雪地:“来得正好。”他气息平稳如常,“今日便教你''立雪''二字的真意。”
他在雪地中央站定,青衫映雪,如松如竹:“过来,站在我身旁。”
云惊鸿深吸一口气,迈步踏进没踝的积雪,小心翼翼站到陆啸霆身侧。冰凉的雪粒立即钻进鞋袜,激得他轻轻一颤。
“闭上眼。”陆啸霆的声音在簌簌落雪中格外沉静,“静心感受雪花落在眉睫、肩头的触感。”
少年依言合眼,任由冰凉的雪片亲吻脸颊。世界骤然安静,只余落雪簌簌与彼此交错的呼吸。
“学戏如立雪,”师兄的嗓音如钟磬般穿透雪幕,“要耐得住严寒,守得住寂寞。”一片雪花恰在此时落在云惊鸿轻颤的睫毛上,“记住,雪再大,心要热;天再冷,志要坚。”
雪花无声飘落,渐渐在两人肩头积起薄薄的白。云惊鸿闭目凝神,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侧传来的温热气息,如冬日里的一炉炭火,坚定而绵长。
“记住了吗?”不知过了多久,陆啸霆的声音轻轻响起。
云惊鸿缓缓睁眼,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师兄肩上那层晶莹的雪。他转头望向那双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郑重答道:“记住了,师兄。立雪之志,至死不移。”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看见陆啸霆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如同雪地里的第一缕春光。
陆啸霆凝视着少年冻得通红的小脸,那鼻尖虽红,眼神却亮得灼人;嘴唇虽在轻颤,吐出的誓言却字字铿锵。他眼底的冰霜渐渐消融,终是牵起一个真切的笑意,如春雪初霁。
自那日起,云惊鸿便在庆喜班开始了他的“立雪”岁月。每一个清晨的练嗓,每一次深夜的耗腿,都映照着雪地里立下的誓言。
天光未破晓,其他学徒尚在暖衾中挣扎时,云惊鸿已独自踏进寒气刺骨的院落。
他将腿架在冰冷的砖墙上,身子一点点往下沉。筋络被撕扯的剧痛从大腿根窜起,额前很快布满细密冷汗。下唇被咬得发白,却始终不闻一声呻吟,只在换气的间隙漏出几缕颤抖的喘息。
转身又对着那口覆霜的水缸,反复揣摩口型。呵出的白雾在缸沿结成一圈冰晶,某个单字能练上整炷香的功夫。最基础的圆场步,他踩着满地寒霜来回走了不下百遍,直到布鞋底擦过青砖时,只余春风拂柳般的细微声响。
他永远是第一个踏着晨露到来,最后一个披着星子离去的人。粗布练功服被汗水浸透,再被朔风冻硬,结出一层薄薄的盐霜。掌心与足底的水泡破了又生,最终凝成黄茧,如铠甲般覆在皮肉上。
而无论他来得多早,归得多迟,陆啸霆的身影总在视线可及处。有时在院角将一杆银枪舞得风雨不透,有时只是默然倚着廊柱,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云惊鸿无需回首,脊背却能始终感知那道目光的温度。那视线如牵线的蛛丝,既系着他的步伐,又织成无形的网,将他所有的踉跄都稳稳托住。每当痛楚如潮水般漫过咽喉,他只要望见月色下那道挺拔的轮廓,便又能从虚空中生出几分气力,将颤抖的腿重新绷得笔直。
偶尔,当云惊鸿某个云手终于圆融了些,或是某句唱腔透出几分灵气,陆啸霆会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或是淡淡抛下一句:“这个身段,还算稳当。”“这句腔,有点意思了。”
这般简短的肯定,近乎吝啬,却能让云惊鸿整颗心都涨满甜意。仿佛先前所有的苦楚与付出,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加倍的报偿。他便会愈发拼命地投入练习,那双杏眼里燃着灼人的光,只为能再换来一句“尚可”,再捕捉到师兄眼底转瞬即逝的赞许。
在那些严苛训练的间隙,日常的光景也渐渐镀上了暖意。
入夜后,陆啸霆常会就着那盏摇曳的油灯,为云惊鸿讲解戏文。从《霸王别姬》的十面埋伏到《牡丹亭》的游园惊梦,他讲得算不得生动,字句间甚至带着几分刻板的匠气。可云惊鸿总是双手托腮,听得入了迷。
他醉心的何止是故事,更是在暖黄光晕下,师兄微蹙的眉峰,偶尔因沉浸而发亮的眼眸,还有那在泛黄戏本上缓缓移动的修长手指。这些细碎片段,都被他悄悄拾起,妥帖收藏。
每当陆啸霆在灯下展卷细读,或是合目默戏时,云惊鸿便挨着炕沿,在那张小杌子上安静地蜷着。掌心或许攥着师兄给的一块饴糖,他总舍不得囫囵含化,只用门牙轻轻磕下些许碎屑,任那点甜意在舌尖慢慢晕开。
他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灯下那人,描摹那利落如刀裁的侧脸轮廓,追随那因长年练功而始终挺拔如松的脊线,最后停在那翻动书页的修长指节上。烛火为那指尖镀了层暖光,连书页摩挲的细响都变得格外动听。
他常趁着四下无人,用气音偷偷模仿陆啸霆偶尔哼唱的腔调,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仿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悄悄拉近了几分。
他还会留意着陆啸霆转身的间隙,将晒好的衣衫叠得方正正,连每道褶痕都抚得一丝不苟;或是取来软布,把师兄惯用的白铜水壶擦拭得光可鉴人,壶身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时,唇角便不自觉漾开浅浅的梨涡。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成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欢愉,如春日里悄然探头的嫩芽,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静静生长。
某个冬夜,窗外月色清冷如霜,寒风叩打着窗棂。陆啸霆端坐在灯下,对着一卷泛黄的剧本揣摩念白。昏黄的灯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微微摇曳。
他半垂着眼帘,指尖轻叩桌面打着节拍,唇间吐出低沉而富有韵味的字句。眉宇间凝着属于成年人的沉稳,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将周遭的寒意都隔绝在外。
云惊鸿蜷在光影交界处的矮凳上,静静凝望。一半身子沐在暖光里,一半浸在暗影中,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既为眼前这静谧时光感到温暖,又为那咫尺天涯的距离暗自怅惘。
望着望着,心口忽然涌起一阵陌生的灼热。那不再是单纯报答救命恩情的感激,也不全是学徒对师兄的仰慕依赖。这是一种更朦胧、更私密的情愫,如春蚕吐丝,细细密密地将心脏缠绕。
他想要时光永远停驻在这方寸天地间,想要永远坐在这个能望见他的位置。年岁尚浅的少年还读不懂这般悸动,只凭着本能觉得,眼前这人是他颠沛人生里唯一遇见的暖光。他想要牢牢抓住这束光,再靠近些,近到能感受那温度,能成为那光芒的一部分。
他悄悄地把自己的小凳子,往那灯光笼罩的、温暖的中心,挪动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