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错,今天就到这里,辛苦各位老师!”
夜里十一点。
导演一声令下,高敞跟各位工作人员简单示意后,就赶忙钻进自己的商务车,一个助理帮忙卸造型,一个助理脚踩油门,马不停蹄往另一个片场赶。
在助理的帮助下,高敞在车厢内终于换掉了古装,摘掉了假发。
刚靠在椅子上喘口气,就又到了下一个片场。
她喝了口能量饮料,打起精神,跟工作人员打了招呼,就钻进化妆间,任由造型师对自己指手画脚。
期间她抽空就看两眼剧本,熟悉一下,酝酿感情,准备带入角色。
刚才的古装戏,她饰演的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当家。现在的悬疑剧,她的角色是一个饱受摧残的。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必须迅速出戏,再迅速入戏,还不能演得模板化。
是不小的考验。
“高敞老师,我们可以开始了。”
“好,我这就去。”
高敞起身,看了眼镜子里灰头土脸的自己,夸张地动了动面部肌肉,然后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她就成了那个精神摇摇欲坠的可怜人。
她好累,她好困,她好想休息。
但她不能停,不能哭,不能放松。
反击高远的黑稿,还有给尚光艺人的红稿,一下子烧干了欧阳帆跳槽的违约金,还又赔上不少。
虽说尚光的现金流应付这种局面没什么问题,但今非昔比,尚光没了欧阳帆这个支柱,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连最有希望的薛颖儿,也没法一下子填上这个窟窿。
那就只能高敞本人亲自下场了。
她把能接的工作全接了,只要档期排得开,多琐碎的工作都接。
只要能反击高怀安,只要能维持住尚光,这些就都不算困难。
吊儿郎当那么久了,也该拿出点真本事了。
板子一打,高敞瞬间进入状态。一个回身,清亮的眼眸倏地被泪水淹没。
痛苦、疲惫、哀伤、愤怒……
角色的想法,自己的思绪,凝聚在这四方镜头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整个片场。
“好,很好,辛苦各位老师!”
导演一声令下,潮水才慢慢退去。
原本淹没的众人,终于缓过神来,响起零星掌声。
高敞小心翼翼捂着脸,她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表情。
这样不行,必须赶快出戏。片场人多眼杂,万一传出去,说不定又对尚光不利。
她把自己想象成一颗月球,把那些满到外溢的情绪统统收回身体,压缩到心脏的方寸之间。
扑通,扑通,呼之欲出。
她咬牙抬头,笑着跟大家示意。
化妆师连忙跟上,所有人都要为下一场戏做准备。
高敞像个木偶,人人摆弄。其他人跑来跑去,好像大机器的不同零件。吱呀,吱呀,牵着她的神经,一刻不停地转动。
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
高敞的心就像地震时的抽屉,呼啦,咚,呼啦,咚,把她小心翼翼藏好的东西,掀得满地都是。
“好,很好,今天就到这里,辛苦各位!”
片场弥漫着“松了一口气”的疲惫。
结束了?
高敞仰头看了眼大棚的天花板,一时有些恍惚。
“姐?”助理连忙递水。
高敞接过,细细摩挲着瓶身的纹路。
这是她的保温杯,她一直用的保温杯。
她被瓶盖上一道微不可查的划痕吸引,摩挲了一下,没掉,确实是划痕。
视线从瓶子挪到拇指,边缘有些起皮,这段时间确实疏于护理。
她突然觉得这手不是自己的,环视四周熙熙攘攘的人,跟看电影一样,自己只是在扮演一个演员,而这个演员在饰演角色——
“姐,咱走吗?”
“嗯?嗯,走。”
高敞就这么被车晃着,恍惚着,被送回了家。
准确说,是停在上个片场的房车……
因为四个小时后,她又得起来拍戏。比起开车俩小时回家,不如直接在目的地休息。
卸妆换衣洗漱后,只剩不到三个小时的睡觉时间。
高敞顾不上看时间,反正助理会帮忙把握。她什么都思考不了了,倒头就睡。
这一睡就睡得很死。片场随着天亮慢慢嘈杂起来,高敞也还是抱着梦庄的柱子不撒手,最后助理咚咚咚敲门喊话,她才撑着身子起床洗漱。
这是古装戏,妆造很费事,她不能耽误大家的时间。
又是任人摆布换上古装和假发,又是一口气拍到大中午。
高敞十分钟扒拉完午饭,就拍到了晚上,然后和前一天一样,转场另一片场,继续拍摄。
车上她也没闲着,一边熟悉等下的台词,一边速读着下部戏的剧本,下周就要拍摄了。
结束时,又是夜里三点。
她久违地掏出手机,点开佟焰的对话框,盯着数日前的那个日期,空落落的。
就这样,她拍戏,吴逸帮她管着尚光那边,不知不觉已经一周没回家了。
她跟佟焰也不是没有联系过,但每次都只是简单聊一些。片场人多眼杂,他们俩还都很忙,所以根本没有机会细聊。
佟焰知道她为了补欧阳帆的窟窿,把自己档期排满。她也知道彤云针对重型卡车的安全系统正进入最关键的实验阶段。
但许久不见心上人,就是不太好受啊。
高敞愣神吃着盒饭,电话响了,是她给派活的那个人。
“喂姐,”电话那头丝毫没有作为小辈和乙方的卑微,“之前的钱都烧完了,还继续吗?”
“如果高远还有动作,就继续。”
“好嘞姐。”然后对方立刻挂掉电话。
高敞僵硬地给吴逸拨去,跟他说了划钱的事。
“啊?还来!”吴逸突然压低声音,“姑奶奶,你知道上回烧了多少吗,还来?你们就像打价格战的傻缺老板,钱都让别人赚了,自个儿两败俱伤。”
高敞顿了一下:“最后一次了。”
“不,”吴逸严肃道,“我问你,如果高怀安又下黑水,你是不是还打算这么搞?”
高敞不吭声了。她脑子已经累得转不动了。
吴逸当她默认:“你看!”
然后苦口婆心:“不是我说你,咱们跟高远能比吗?财力,物力,人力,哪项比得过他?真较起真来,咱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那就不争了么?”高敞冷道,“因为打不过,所以认栽,牺牲掉艺人的前程和员工的信任,直接清算,散伙走人?”
“不是,这不是个你死我活的事吧?那是你爸啊,能对你下死手吗?”
高敞哼笑道:“你不了解他。”
吴逸沉默片刻,开口道:“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不觉得这么轰来轰去有什么意义。”
意义?
从高怀安开始进攻,这事就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要么死撑下去,要么被啃干净。
高敞清楚,高怀安一旦这么做,就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所以他们不能任由高远下黑水,必须在黑料扩散到一定程度之前及时打住,再用红稿进行对冲。
也只有这么做,才能最大程度保护旗下的艺人们。
“姐。”
助理伸手要拿高敞的饭盒,高敞这才反应过来导演那边已经准备开始了。
她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台本,整理好妆造,在众人瞩目下站在了摄像机前。
只要她撑住,尚光就不会倒。
她一个人,就能哺育整个尚光。
秋天的气温如孩童的脾气,变化多端。
高敞穿着一身古装,戴着厚重的假发,但还是觉得好冷,好冷。
不过没关系,等会儿还会更冷。
“好,来威亚快一点!”
导演吆喝着,高敞在道具和服装老师的帮助下,撞上威亚,拍一出水戏。
这是影视基地的一个人工湖,因为定期清理,所以比起那些管理欠佳的,还算干净。
但再干净也不会让水温上升一度。
她走到湖边,用指尖点了一下,鸡皮疙瘩像藤蔓一样,迅速蔓延至她全身。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敞姐。”
工作人员催促,高敞点头示意,缓步走过。
愿不愿意?这是还没进社会的人才会考虑的问题,成年人只有“该与不该”。
况且这个时候,她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
她迅速入戏,念着自然而然流出的台词,然后癫狂笑着,坠入湖中。
冷水席卷了她的每一根寒毛,像一块巨大的史莱姆,从上到下把她压得结结实实。
她艰难睁眼,辨清了水面的方向,然后划动快要冻僵的四肢,终于透出了睡眠。
她要念台词了,但她眼前突然忽闪忽闪,耳朵发出震耳轰鸣。
进水了吗?
可突然猛跳的心脏,提醒她事情并不简单。
原本清澈的湖水变得浓稠漆黑,反胃和心脏的刺痛疯狂消耗她体内的氧气。
“嗯?怎么还不说台词啊。”导演焦躁地拍着手中的剧本,“咔!小高,落水之前的镜头完美,接下来咱调整下妆造,补拍下落水后的啊!”
无人应答。
“怎么回事,她不是会游泳吗?”
不仅会游泳,而且还有自由潜的执照。当初拍《侠道》,高敞就因水戏敬业,一时间被广为歌颂。
因此,谁都没想到她在水下竟然能出问题。
“导演,好像不太对……”
“快!救生船,快!”
高敞的头脑在和躯体剥离。
长这么大,拍了那么多惊险的镜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神那么近。
她看不清,也动不了。
刺痛的心脏震得她直想咳嗽,却无奈灌下一肚子冰水。
恍惚中,她听见人群的惊呼,马达的轰鸣,还有一抹橙色。
然后,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