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和卫云旌同游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卫云旌的体贴是温煦的,环绕在她身边的;而安王的这种同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和压迫感,让她时刻无法放松,却又让她奇异地感到一种平静。
林雪见默默跟在萧承璋的身后,心思却飘向了那阴冷的大理寺狱。
阿耶此刻在做什么?他可知道这满城灯火,可感受到这春日夜晚的一丝暖意?
走在前方的萧承璋,脚步微不可察地放缓了,似乎是为了迁就身后戴着锥帽、行走不便的林雪见。
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在流光溢彩的灯火映照下,那玄色的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林雪见几人跟着萧承璋的脚步来到了揽月楼。
揽月楼前果然人山人海,比朱雀大街主道上更为拥挤。
高高的台子上,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西域艺人正在表演吞刀吐火的戏法,火光跳跃间,引来围观人群一阵阵惊呼喝彩。
林雪见被那新奇炫目的幻术吸引,不知不觉间便随着人流往前挪动了几步,目光透过轻纱,专注地望着台上,连日来的忧思似乎在这一刻被短暂地驱散。
她看得入神,全然未觉一直紧随其后的菖蒲和江渊已被人潮隔开。更未察觉,原本在她之前的萧承璋绕到了她的身后,静静地停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与林雪见不同,萧承璋的目光并未投向那热闹的舞台,而是落在前方那戴着青黛色锥帽的纤细身影上。
隔着薄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微微仰头的姿态。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穿透了部分喧闹,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韩娘子当心,这边人多。”
这声音……是卫云旌!
林雪见浑身一僵,猛地循声望去。
就在侧前方不远,一盏硕大的莲花灯下,卫云旌正微微侧身,细心地将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娘护在身前。
正是那日雨中与他同车的女娘!
那女娘仰头看着台上的表演,脸上带着笑意,偶尔侧头对卫云旌说些什么,卫云旌跟着低下头,唇角含笑地回应。
三郎不是去办公了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戴着锥帽的林雪见,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几乎快要缩进人群的阴影里。
然而,卫云旌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身旁的女娘和表演上,并未留意到不远处这个戴着锥帽、身影模糊的女子。
反倒是他身旁的那位华服女娘,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
当她的视线触及林雪见身侧那道玄色身影时,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惊与畏惧。
卫云旌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来。当他的视线落在萧承璋身上时,脸色也是微微一变,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安王。
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住了。
不过很快,卫云旌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拉着那还有些怔忡的女娘,穿过人流,朝萧承璋走来。
“见过安王殿下。”卫云旌拱手行礼,语气恭敬。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萧承璋与萧承璋身旁戴着锥帽的小女娘。
那纤细的身形和隐约的轮廓,让他心头莫名掠过一丝熟悉感。
正当他想再凝神细看时,却见安王脚步微移,不着痕迹地侧身,恰好将那名戴锥帽的女子半掩于自己的身形之后,阻隔了他探究的视线。
那华服女娘也跟着卫云旌敛衽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臣女韩氏,见过安王殿下。”
她低垂着头,姿态恭谨,与方才看表演时的爽利判若两人。
萧承璋面无表情地掠过卫云旌,目光在那韩氏身上停留了一瞬,复又收回:“卫少卿,韩娘子,不必多礼。”
他并未向两人介绍身旁的林雪见,也无意多谈。
卫云旌的眉头微蹙,拱手询问道“殿下也是来观赏幻术?恕臣唐突,您身边这位……看着似乎有些眼熟,不知是哪位府上的女眷?”
此言一出,林雪见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萧承璋神色未变,语气平稳无波:“一位故人之后。”
他答得含糊,旋即话锋微转,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直视卫云旌,反问道:“倒是卫少卿,为何会觉得熟悉?”
这一问,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卫云旌被他问得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总不能说,是因那身影与他心中惦念的绾绾有几分相似。
他忙敛了神色,解释道:“许是臣看错了,灯火之下,人影幢幢,难免恍惚。”
萧承璋并未深究,他的目光转而移到了林雪见身上。
虽隔着轻纱,萧承璋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与不稳的呼吸。他不再理会卫云旌,转而对林雪见低声道:“此处过于喧闹,恐你不适。走吧。”
他没有再看卫云旌和韩娘子一眼,而是虚扶着林雪见的手,带着她转身,径直离去,将那片喧嚣与那两道各怀心思的目光,彻底抛在了身后。
安王带着那不知是何人的小女娘离去了,留下卫云旌和韩娘子两人站在原地,他心头那抹因熟悉感而起的疑虑转而被更深的思量所取代。
卫云旌蹙眉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方才刻意维持的表象缓缓褪去。
衣袖被轻轻扯动,他方回过神,看向了身旁犹带惊惧的韩娘子。
这份对安王近乎本能的恐惧,正是他蓄意接近她的原因之一。
“韩娘子?”他收敛起眼底的深沉,重新变得温文关切起来,轻声询问道,“你脸色很不好,可是被安王殿下……惊着了?”
韩娘子猛地点头,又慌忙摇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抖:“没、没事……只是,只是骤然见到殿下,心中有些不安。”
她紧紧攥着帕子,整个人颇为不安。
见状,卫云旌面上愈发温和起来:“安王殿下威仪深重,等闲之人见了,心生畏惧也是常情。莫怕,有我在。”
他虚扶了她一下,姿态体贴。
安抚住她后,他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说起来,方才安王殿下身边那位戴着锥帽的女娘,瞧着身形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说不定不是京城人士,韩娘子久在边关,又回京不久,不知韩娘子认识不认识?”
韩娘子听到“安王”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又是一颤,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更深的慌乱,声音细若蚊蚋:“不……不认识!我什么都不知道!卫公子,我们……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
她语气中的惊惧不似作伪,甚至带上了点哀求。
卫云旌紧紧盯着她的反应,心中念头飞转。她这过度的恐惧,绝非仅仅因为安王本身的威仪。
韩娘子,也就是韩苏念的父亲曾是安王麾下得力将领,后来却调任东宫麾下……这中间,定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与他父亲的死有关。
那个戴锥帽的女子出现在安王身边,是巧合,还是也与那些旧事有关?
韩苏念显然是一把钥匙,但此刻她受惊过度,再问下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见从她这里暂时问不出更多,卫云旌从善如流地点头,语气愈发温和体谅:“好,既然韩娘子不适,我们这便回去。今夜风大,我送你回府。”
他护着依旧心神不宁的韩氏,朝着与安王相反的方向走去。
而另一边的萧承璋护着林雪见,很快便在人群外围找到了急得团团转、几乎要哭出来的菖蒲,以及在旁边抱臂而立的江渊。
“娘子!”菖蒲一见林雪见,立刻扑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您可算回来了!妾都快吓死了!”
林雪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萧承璋立于一旁,静默地看着主仆重逢,待她们情绪稍定,方才开口道:“夜色已深,街上人多眼杂,本王送林娘子回府吧。”
林雪见此刻心乱如麻,卫云旌与那韩娘子并肩的身影、韩娘子对安王异常的恐惧、以及安王看似无意实则步步为营的介入……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有些窒息,只想快速抽离其中,逃得远远的。
她抬起手,将头上的青黛色锥帽取下,递还给萧承璋。
轻纱拂过她的脸颊,露出其下苍白却异常美丽的脸庞。
“多谢殿下今夜照拂。”她垂下眼帘,微微敛衽,“锥帽奉还。回府之路并不遥远,臣女与侍女同行即可,不敢再劳烦殿下。”
当那双明澈澄清的秋水眸望向他时,萧承璋感觉自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顶锥帽,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有些微凉的指尖,一触即分。
“既如此,”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林娘子路上小心。”
见状,林雪见微微松了口气。
“臣女告退。”林雪见再次行礼,随即不再停留,带着菖蒲快步转身,快步融入了依旧熙攘的人流,一次也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