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心迟》 第1章 第 1 章 承明二十三年春,临近夜晚,暮云垂墨,庭树惊风。 忽然有霹雳雷声裂空而来。那声响竟是金戈铁马之势,震得满树梨花簌簌纷落,恍然间深闭的门扉也挡不住这雨打花落的清寒。 侍女菖蒲被雷声惊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跑去内舍。 “娘子?” 开了半扇的窗户被雨敲打着,帘子被风鼓荡地噗噗作响,烛台上的光忽闪,壁上的孤影随之晃动。 单薄纤细的女郎倚在桌边,平日里清澈澄湛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担忧:“菖蒲,阿耶他已经七日未曾归家了。还没有消息吗?” “娘子切莫心急,卫小郎君前日里不是还传了消息来?近日里天凉,娘子可要多穿些,别熬坏了身子。” 说完,菖蒲快步走向衣柜,拿出一件白狐裘来,披在了她家名唤林雪见的女郎身上。 “可三郎他来信已过两日,阿耶他还是未曾有过半分消息。” 林雪见直起身来,想起那仅写着“无事,莫忧,叔父不日便会归家。”的书信来,眉头紧蹙,原本水润的唇瓣起了细小的皮,被贝齿无意识的咬着。 “何况那书信上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安心待着。但阿耶多日未归家,我又何尝能安心?” 菖蒲拿起因娘子直起身来滑落的裘衣,再次批到了林雪见的身上:“娘子实在放心不下,不若明日去寻卫小郎君,问问阿郎啥时归家?但今日天色已晚,娘子可要早日歇息。” 停顿了几秒,菖蒲在书案旁坐下,抬头看着林雪见:“若是他们知晓了娘子这般憔悴模样,莫说郎主会如何责罚菖蒲了,卫小郎君第一个就饶不了妾。” 见菖蒲眼角弯弯,唇边抿着一点狡黠的笑,那“卫小郎君第一个就饶不了妾”几个字被她咬得格外响亮。 林雪见只觉得耳根子蓦地烧了起来,想嗔她一句,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轻啐:“菖蒲!你这丫头,越发嚼舌根了……” “妾可不敢嚼舌根。”菖蒲站起身来,退到帘子旁,将半开的窗户关上,声音里满是俏皮:“卫小郎君与娘子自幼便相识了,两家更是在总角之时便定下了婚约。妾可不敢忘,之前卫小郎君看您那可比是看眼珠子还紧!” “你再浑说,”林雪见站起身来,露出一张绯红的脸,眼波纵横,却没什么力道:“今晚罚你去廊下守夜,看你还敢不敢…” 菖蒲知她羞极了,忙笑着告饶:“好娘子,妾知错了。”她吹灭书案旁的烛台,扶着林雪见来到床榻前,“妾除了守在娘子的床榻前,哪也不去。夜近了,娘子快些上床歇息吧。” 屋外春雨淅淅沥沥,林雪见伴着这雨打梨花声陷入了睡眠之中。 —— 次夜,华灯初上,宝马香车碾过青石路面,留下缕缕暗香。 朱雀大街是整个长安最繁华的地方,西域驼铃揉碎在教坊笙箫之中,酒旗招展处,依稀可见楼头醉客挥毫题诗的光影。 在这条流淌着琥珀色光的大街上,有两个人与他们格格不入。 林雪见被一身青黛色的斗篷裹着,在侍女菖蒲的陪同下,静静地走在这条街上。 她从那宽大的帽檐下望去,只见流光溢彩的灯火世界被裁剪成窄窄一条,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悸动而不真切的晕影,浑然未觉周围人打探的目光。 菖蒲的手心有些潮湿,她时刻提防着周围郎君打探的眼神,防备着自家娘子被人贴近。 她拉了拉林雪见的衣袖,小声说道:“娘子,不如我们还是走吧。纵是寻卫小郎君,明日再去信一封,或改日登门拜访,可好?” 她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林雪见的青梅竹马,卫国公府的嫡长子,卫云旌。 卫云旌与林雪见自幼一起长大,两人早已互生情愫,只待婚期的到来。可就在月余前,卫云旌的行踪就忽然开始飘忽不定。 卫家阿姊曾经邀过林雪见一回,似是解释般对她说,三郎绝对没有对不起她云云,只是现在遇上了一个非常棘手的案件,正值关键时期,如果贸然与她联系,可能会有巨大的麻烦。 案件那么危险,关系这么重大,林雪见都没有余地再说些什么,也未曾主动联系过他,只是每天夜里祈祷他能平平安安。 若非阿耶他迟迟没有消息,今日里又冒出了不好的传闻,去寻旁人又问不出一点可靠的消息,她怎会如此贸然来寻他。 林雪见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一个熟悉的身影却闯入了她的眼帘。 她蓦然抬头,看向酒楼外走出的那人。 青年郎君身着烟青色圆袍,是她曾夸赞过的穿着。雨丝落于周身,他缓缓撑伞,对着楼内微笑。 一位身着华服的陌生女娘缓步踏入他的伞下,两人言笑晏晏,共同上了同一辆马车,那马车正是卫国公府家的。 林雪见怔愣在了原地,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可能是个误会。 倏尔,一声闷响在耳旁炸开。 几个官家子弟被扔出酒楼外,一群侍卫紧跟其后涌出。 其中一个被绑着的官家子弟还不老实,大呼直骂:“安王!你不过就是一个去了势的王爷,我可是当今太子的亲姑爷,你竟如此嚣张敢绑老子。” “现在就放了老子!” 那被骂的人走出酒楼,明明是暖色的光却衬得他面庞愈发冷峻,棱角似寒玉雕成。 那位郎君毫不在意被绑的官家子弟们如何破口大骂,只对着侍卫说了句:“堵住他们的嘴,带回府中。” 他们朝着林雪见的方向走来。 林雪见垂下眼,走到一旁让路。街上一片喧嚣,她低下头,数着路过的衣袖。 绣有暗金色螭纹的飞扬袖口映入眼帘,那人与她擦肩而过时,耳边传来一声低语:“夜黑天凉,小娘子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林雪见抬起头看去,却只见那位郎君挺拔的背影,那句低语仿若是个幻觉。 菖蒲拉了拉林雪见的衣袖,“娘子?你认识那人吗?那人就是传闻中的…那个安王吗?” 她的声音带着些颤抖:“娘子,郎主他前些日子进宫,不就是为了医治安王殿下的生母淑贵妃……我有些怕,娘子,咱们还是快些归家吧。” 林雪见垂着头,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朝她涌来,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不知她阿耶此时究竟何样,她也不知为何在外探案的三郎会与一女娘言笑晏晏,她更不知素未蒙面的安王为何向她搭话… “娘子?”菖蒲不再只是轻轻地拉林雪见的衣袖,她这次紧紧地握住了她家娘子的手,冷的让人发寒。 “娘子,我们还是快些回家吧。” 林雪见回过神来,她反握住了菖蒲的手,想要汲取一点勇气。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打听阿耶的踪迹,至于三郎的事,待到阿耶回来后再去询问也不算太晚。 这般想着,她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里露出了几分坚定:“菖蒲,打听一下安王的府邸…我们明日去求他。” “娘子?!” 林雪见安抚地拍了拍菖蒲的手:“莫要惊慌,如若阿耶明日还未有消息,我们就去拜访那位安王。” 菖蒲已经惊的说不出话来,她全然看不透她家娘子的想法。 “事情也算是有了着落,菖蒲,我们回家吧。” —— 隔日傍晚,暮色四合,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长安城的轮廓在氤氲水汽里渐渐模糊。 安王府的朱门高墙下,一辆青篷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角门边。车辕上跳下个戴笠帽的老仆,低声向门内递话。 黑色的车帘被一只素手抬起,探出大半个纤细的身子来。 林雪见在侍女菖蒲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将身上的青黛色斗篷裹紧了些,莹白如玉的脸藏在宽大的帽檐下,一如昨日出行时的打扮。 “娘子…”菖蒲凑到林雪见的耳边,声音带着颤:“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府吧,安王殿下他…” 林雪见深吸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知安王在外的凶名。 可自从阿耶那日因召入宫后便再无消息传来,她也知来求安王是一条险路,但她已别无他法,唯有一赌。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漏出几点灯笼的暖光。老仆回头,朝她点了点头。 林雪见抬起头,一步步地走上台阶。 角门后是一个提着羊角灯的瘦削郎君,她微微颔首。 “小娘子不必多礼,还请随我来吧。”说罢,那郎君转过身去在前带路。 林雪见则紧随其后,菖蒲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角。 穿过角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幽深的长廊。廊外庭院颇为开阔,却显出一股疏于打理的荒凉,假山石缝间野草萋萋,庭院里几株花朵在雨声中萧瑟摇曳。 远处的楼阁灯火稀疏,唯有长廊尽头的一间书房透出较为明亮的烛光,在这雨夜中,像是一点孤寂的星子。 行至书房外,带路的郎君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林雪见说道:“郎主吩咐,请娘子独自入内。” “娘子…” 林雪见的身形微顿,她回头看着满脸惊慌的侍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莫怕,你且在此处稍等片刻。” 菖蒲不自觉地松开了攥着衣角的手,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娘子独自一人进入了书房。 瘦削郎君替林雪见打起卷帘,书房内的暖意和墨香扑面而来,与廊下的阴冷潮湿判若两个世界。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烛光摇曳,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青年郎君靠着案头,他并未身着亲王常服的锦绣袍裳,只穿了一件玄色暗纹的圆领常袍。 林雪见能感觉到自从进屋后便有一道目光深深地落在自己身上,不曾离去。 她摘掉风帽,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庞,垂首敛衽,向着书案后的方向深深一福:“臣女乃太医令之女林雪见,今日冒昧深夜叨扰,乞请殿下恕罪。”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 青年郎君并未立刻叫起,目光在她被雨水打湿的斗篷边缘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原来是林娘子,林娘子不必行此大礼。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第2章 第 2 章 书房门外,廊下的雨声愈发清晰起来,淅淅沥沥,扰得人心烦意乱。 灯笼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一圈昏黄,勉强照亮了廊柱旁侍女菖蒲那张惨白焦急的脸。 她拒绝了府中奴仆进屋歇脚的劝慰,身子微微前倾,惶惶地望向那透出烛光的窗纸。 可窗纸上只见安王稳坐的身影轮廓,却丝毫不见自家娘子的形迹,这让她心似油煎。 一阵裹着雨丝的冷风穿过长廊,吹得菖蒲打了个寒噤。她想起了坊间关于这位安王在战场上嗜血如命,杀人如麻的传闻。 又思及娘子孤身在此的险境,万一……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寒意一丝丝浸透了骨髓。 正当菖蒲焦灼难安,几乎要将那扇窗望穿之际,一道高大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的身影。 她惊得猛一抬头,只见先前那位带路的郎君不知何时已立于身侧,恰好以宽阔的肩背完全阻隔了她窥探书房的视线。 那位郎君名唤江渊,是安王的贴身侍卫。此刻的他心情颇为复杂,也不知自家一向英明神武、不近女色的郎主今夜为何会与一个小女娘私会,还是那个数奇林太医家的。 昨夜里几家大人前来谢罪,将那几个官家子弟领回家后,郎主便一直心不在焉的。 今日出宫后更是未曾出过府一步,原以为是伤口又复发了。如今看来,可能是在等着小娘子上门求见。 深夜,一男一女单独私会。也怪不得这小娘子的侍女被吓成这般。 无关两个仆从心里想着什么,书屋内,烛光微微跳跃。林雪见垂着脸,睫毛轻颤。 她不知安王口中的那句“许久未见”是何意思,又有什么含义。算上昨日惊鸿一瞥,她与安王不过堪堪是第二次会面。 她将视线稍稍抬了几分,终于看清了书案后的这位传闻中的安王殿下,皇帝的次子——萧承璋。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面容俊秀,皮肤有些苍白,下颌线条分明,他的眼窝微深,眸色是纯粹的墨黑,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望着她。 她听安王说道:“林娘子?” 林雪见对上了那双眸子,她猛地低下头:“殿下,臣女有事相求。” 见对方许久未曾说话,林雪见的睫毛微颤,嗓音低了下去:“阿耶…家父九日前被诏令入宫,自此再未归家。臣女自知人微言轻,贸然求见实属僭越,但……求殿下念在同朝为官,告知家父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她说到最后,语带颤音,盈盈拜倒。 萧承璋凝视着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开口道:“太医令之事,本王确有耳闻。” 他略一停顿,似在斟酌,目光掠过她紧攥的手:“你且起来说话。令尊……眼下暂押于大理寺狱中。” 林雪见心头猛地一颤,她直起身子,不顾礼仪地望向书案后那人。 “大理寺狱……”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求殿下明示,家父……他可还安好?何时……何时才能归家?” 萧承璋的目光与她相接,并未躲闪。他看着她眼中的水光,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唇瓣,那墨黑的眸子里仿佛有微澜掠过,又迅速归于沉寂。 “安好?”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诏狱之地,何来真正的安好。” 林雪见垂下头,朝着他的那张脸如花似玉,却毫无血色。 萧承璋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视线微微下移,注意到她的手指甲紧紧掐入手心,似是有些不忍。 “人还活着,暂无性命之忧。若他无罪,七日后便可归家。” 林雪见在听到“暂无性命之忧”时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绷紧的弦终于得以稍弛,却又因那“诏狱”二字而无法真正放松。 “暂无性命之忧……七日……”她低声重复着,像是要将这几个字嚼碎咽下去,化作支撑自己的力量。 萧承璋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掠过她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截白皙后颈,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 良久,林雪见深吸一口气:“臣女……多谢殿下告知实情。”她的声音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萧承璋未置可否,“林娘子今日冒险前来,想必不止是为了问一句生死,求一个归期吧?” “大理寺狱非比寻常,即便七日后令尊得以归家,其中波折,恐亦非你能想象。” 林雪见心头一紧。她听懂了安王的言外之意。阿耶虽然能安然回家,但在狱中少不了要吃些苦头。可阿耶已年过半百,身子骨又不甚太好,如何吃得了狱中之苦。 她抬起眼,这一次,目光里除了哀恳,更多了几分决然:“殿下明鉴。臣女深知此事艰难,不敢奢求殿下徇私。只求……只求殿下若得便利,能使人看顾一二,让家父在狱中……少受些苦楚。臣女自知人微言轻,无以为报,但若殿下有所差遣,臣女万死不辞!” 一个太医令之女,对一位亲王说出“万死不辞”,听起来何其可笑,却又何其无奈。 萧承璋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脸色苍白,眼眶微红,但那双向来清澈澄湛的眸子里,此刻却充满了倔强。 他想起了多年前宫中某个模糊的春日,那个忍着眼泪挡在他前面的小女童。 “差遣?”他缓缓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是玩味,又似是别的什么,“林娘子,本王尚且无需你一个小娘子去赴死。” 他的话让林雪见的脸颊瞬间涨红,复又变得更为苍白。 是她僭越了,是她太过天真…… 然而,不等她心中的绝望蔓延开,却听到萧承璋话锋微转,“起来吧。地上凉。” 林雪见怔了怔,依言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发软,身形微晃。 几乎与此同时,萧承璋也站起身,绕过书案,走了过来。 他并未伸手搀扶,只是停在她几步之外,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完全笼罩住了她纤细的身子。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紫檀木矮几上。 那是一块质地温润的青玉令牌,样式简洁,上面只刻了一个小小的“璋”字。 “你可持此物,明日去大理寺找司直周衍。”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林雪见耳中,“他会安排你见令尊一面,也会打点狱中,保令尊不受无谓之苦。” “林娘子,这下可安心些了?” 林雪见猛地抬头看他,又看向矮几上那块令牌,她几乎以为身在梦中。 也许他另有所图,但她此刻已经无法再管其他。从前几日到今晚所经受的焦心与惊惶,在他的保证下,都好似烟消雾散了一半。 自她阿耶被诏令入宫,她苦寻消息却不得。 一个陌生郎君竟能帮助她到这种地步,还是传言中凶神恶煞的安阳殿下,这让她的心头泛酸。 “去吧。” 萧承璋不再多言,转身走回书案之后,重新坐下,执起了方才放下的书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林雪见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书案后的身影再次敛衽一礼,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块玉牌,紧紧攥在手心,有些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 “娘子。” 书舍门打开,菖蒲冲了上去,扶住了重新戴好风帽的林雪见。 林雪见扶住她的手微微握紧,菖蒲放下心来,但依旧不敢向书舍内望去,她伏在林雪见耳边轻声说道:“娘子,我们快些归家吧。” 林雪见点了点头。 两人朝府外走去。 江渊在身后远远地跟着,他看着两位女郎上了角门处停歇的马车,又在暗处护送着两位女郎归家。 他在太医令的府外徘徊数圈,没发现有异常动静,这才返回安王府。 此时雨已经停了,江渊端着药敲了敲寝舍的门。 门舍中传来“嗯”的一声,江渊这才推开门进入。 他大大咧咧道:“郎主,药我给您端过来了。” 室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羊角灯,萧承璋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手中虽执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被雨水洗净的庭院,神情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放着吧。” 江渊将温热的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却没有立刻退下。 他看着萧承璋在灯下略显苍白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郎主,您今日劳神了。伤口……可还安稳?” 萧承璋伸手端起了药碗。那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无碍。”他简短地回答完,将空碗放回小几上。 江渊却眼尖地注意到,自家郎主的手微微泛白,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他心中了然,想必在北境战场上留下的那道伤终究还是伤了根基。 “林娘子她……”江渊试探着开口,想转移一下话题,也让郎主分散些注意力,“已经安全送回府了。属下看了一圈,林府附近很安静,并未发现什么眼线。” 萧承璋“嗯”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窗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近期派个人暗中护着她。” “郎主,您真的要插手这件事吗?您还将令牌给了林娘子,若是被那边知道……” “一块令牌而已,”萧承璋打断他,“周衍知道该怎么做。况且,林植下狱,本就不明不白。”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江渊明白。林太医就是个被推出来背锅的,那边只不过是想找个幌子来试探他家郎主。 “那边的手,伸得越来越长了。”江渊低声抱怨了一句。 萧承璋没有接话,只是抬手轻轻按了按左胸下方的位置,眉心微蹙。烛光下,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一些,额角也渗出细密的冷汗。 江渊见状,心头一紧,知道旧伤怕是发作了。“郎主,我去请……” “不必。”萧承璋抬手制止了他,“夜深了,动静太大反而给人送去了把柄。旧伤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重新靠回引枕上,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显得有些脆弱,与平日里那个深沉难测的安王判若两人。 江渊沉默片刻,他一向劝不动他家郎主,只好默默上前,将灯烛拨得更亮一些,又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守候。 第3章 第 3 章 晨光熹微,一夜未得安眠的林雪见早早便起了身。她将昨日从安王手中拿到的那块青玉令牌藏于袖中,带着菖蒲,乘着马车前往大理寺。 雨后的清晨,空气里带着湿冷的寒意,街道两旁的屋瓦上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大理寺官署门墙高耸,黑漆的大门透着森严肃穆的气息。门前的守卫持戟而立,面容冷硬。 林雪见深吸一口气,她走到守卫前低声报了周衍司直的名号。 守卫将她带到一偏门处等待。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年约三十的官员快步走了出来。他面容清癯,目光沉稳,见到林雪见后拱手一礼:“在下周衍,不知娘子找在下所谓何事啊?。” 林雪见悄悄将那块令牌的一角示于他。周衍验看之后道:“林娘子请随我来吧。” 周衍走在前面为林雪见引路,他们并未走向正堂,而是绕过几重院落后,走向一条偏僻的廊道,最终停在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前。 “诏狱重地,本不容探视。”周衍压低声音,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林雪见的袖中,“但殿下既有吩咐,下官自当安排。只是……时间有限,还请娘子长话短说。” 侧门打开了,一股混杂着霉味、血腥味的阴湿气息扑面而来,让林雪见和菖蒲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甬道深邃,两侧墙壁上插着的火把跳跃着昏暗的光,映得人影幢幢。 一路下行,狱卒的盘查、铁门开启的沉重声响,都让林雪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终于,在一间相对干净些的单独牢房前,周衍停了下来,对守在此处的狱卒点了点头。 “进去吧,一盏茶的时间。”周衍嘱咐道,随即带着菖蒲和狱卒退开几步,守在通道口。 林雪见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去。 牢房狭小,只有头顶一个狭小的气窗投下微弱的光线。 借着这光,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原本合身的官袍此刻显得空荡荡的,头发散乱,面容憔悴,不是她阿耶林植又是谁? “阿耶!”林雪见扑到栏前,声音带着哭腔。 草席上的人影动了动,缓缓抬起头。 “绾绾?” 他爬起来,快步走到栏前:“你……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阿耶!”林雪见隔着木栏抓住阿耶伸过来的手,那双手冰凉且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她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您怎么样?他们……他们对您用刑了?” “没用刑,一点小伤,不碍事。”林植摇摇头,“你别怕,阿耶没事。过几日便能归家了。你是怎么进来的?这大理寺狱……” “是安王殿下。绾绾昨夜去求见了安王殿下,是他告知了您的下落,也是他给了令牌,绾绾才能进来见您。” “安王?”林植瞳孔微缩,脸上掠过一丝惊疑,“你……你怎会去求他?他……”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紧张地看了看牢门外,见周衍等人站得较远,才稍稍安心。 “阿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为何会被下狱?” 林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疲惫与无奈:“宫中贵人染恙,为父奉旨诊治,奈何……病情反复,陛下震怒。有人指证为阿耶用药不当,心怀不轨。” 他安抚地拍了拍林雪见的手,“别担心,等过几日查明真相,阿耶便能回家了。绾绾,听阿耶的话,这几日好好待在府中,不要与安王殿下有所牵扯。” “可是阿耶……” “没有可是!”林植罕见地对女儿严厉起来,“记住阿耶的话!莫要与安王殿下牵扯过多,无论谁问起,都不要提你曾求见过安王。切记!” 林雪见看着父亲眼中强装的镇定,以及那无法掩饰的担忧,心中酸楚万分。她知道父亲是在安慰她,也是在保护她。 “阿耶,那您在狱中定要保重自己,绾绾等着您归家。”她哽咽着,将带来的一个小包裹悄悄塞了进去,里面是一些干净的伤药和吃食。 “林娘子,时间到了。”周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快走吧,绾绾。”林植背过身去,声音沙哑,“记住阿耶的话,阿耶不在的日子里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去寻卫三郎,切莫一个人担着。” 林雪见一步三回头地走出牢房,铁门在她身后再次沉重关上。 走出阴暗的甬道,重见天日时,外面的阳光竟有些刺眼。 周衍将她送至侧门外,低声道:“林太医在此处,下官会依殿下吩咐照应,娘子放心。令牌……还请收好,或许日后还有用处。” 林雪见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那块青玉令牌,双手递还给周衍。“周司直。” 既然父亲吩咐了切莫与安王有其他牵扯,她还是将令牌还回去为好。至于恩情,自是记在心中,找个机会报答回去。 “殿下恩情,雪见感激不尽。此物贵重,使命已成,不敢再留于身边。烦请您代为奉还殿下,并转达雪见由衷谢意——殿下援手之恩,雪见没齿难忘。” 周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深深看了林雪见一眼,接过令牌:“娘子的话,下官一定带到。” “有劳了。”林雪见福身谢过,不再多言,转身带着菖蒲登上了马车。 —— 安王府内。 江渊快步走入书房,对正在批阅文书的萧承璋低声道:“郎主,林娘子卯时抵达大理寺探望林太医,现已安全回府。” 萧承璋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江渊摸了摸鼻子,神色有些古怪地补充道:“还有……林娘子出来后,将您给的令牌托周司直还回来了。说是使命已成,不敢留存,并再三感谢了殿下恩情。” 萧承璋执笔的手骤然停下,一滴浓墨滴落在了纸上,迅速氤氲开一团狼藉。 他抬起眼,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半晌,才缓缓说道:“知道了。” 和萧承璋相反,回到家的林雪见主仆二人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林植一向节俭,府内也并未有太多奴仆。主仆二人从小门溜进了府内,一路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院子。 进了屋,房门在身后被菖蒲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林雪见仿佛终于卸下了所有力气,缓缓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坐下,背脊不再挺直,而是微微佝偻着,透出些许疲惫来。 她的衣裳与发髻都有些散乱,几缕青丝垂落在有些苍白的颊边。 菖蒲看着她家娘子这般狼狈的模样,很是心疼。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递到林雪见的手中。 “娘子,先喝口茶暖暖身子。”菖蒲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她,“您瞧瞧您,这才几日,下巴都尖了。定是这些时日没好好用饭歇息的缘故。” 林雪见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确实比往日清减了不少。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宽慰菖蒲:“哪有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菖蒲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坚持,“妾日日看着您,还能不清楚吗?昨夜您一夜未眠,今早更是水米未进就出了门。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熬啊。” “如今郎主的事也算是有了个准信,娘子就放心吧。今日可要多用点饭,不然郎主回来了可是要心疼的。” 林雪见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见自家娘子点头,菖蒲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妾这就去让小厨房把一直温着的粳米粥和几样清淡小菜端来。”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林雪见一人。她将茶杯放在矮几上,半躺在软塌上。 窗外是自家院落熟悉的景致,偶尔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鸟鸣,平和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半倚在软榻上,本想理一理混乱的思绪,想想父亲的话,想想那日遇见的三郎与陌生女娘,想想莫名帮助自己的安王…… 可紧绷了太久的心神一旦松懈,沉重的疲惫便如同潮水般漫涌上来。 眼皮越来越重,视野模糊成一片柔和的光晕。她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合上眼的,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像是漂浮在温暖的水流中。 林雪见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窗外天色染上昏黄,她才悠悠转醒。 她微微动了动,发现身上盖着薄被,想必是菖蒲在她睡着时细心为她披上的。 “娘子醒了?”一直留意着榻上动静的菖蒲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端着温水走了过来,“这一觉睡得可好?” 林雪见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申时过半了。”菖蒲接过杯子,脸上带着些喜色,“娘子,卫郎君来了,下午便到了府上。听说您在歇息,便一直在前厅等着,不曾让人打扰。眼下正在前厅等着您一同用饭呢。” 往日里卫三郎与她的亲昵,前日里卫三郎与陌生女娘的相处,两个画面交织在一起,林雪见难得产生了一丝恍惚。 又想起卫家阿姊向她说过的话… “娘子?”菖蒲见她怔忪不语,只当她是刚睡醒还有些懵懂,便又轻声催促道,“卫郎君等了许久了,您看……” 林雪见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不管事情如何,现在应该先梳洗一番,去见卫三郎才是。 “替我梳洗吧。”她掀开薄被,站起身。在菖蒲的服侍下,整理了下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林雪见在菖蒲的服侍下净了面,重新梳理了略显凌乱的发髻,换了身家常的素净衣裙。 “走吧。”她对菖蒲说道。 主仆二人穿过回廊,走向前厅。 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上了一层暖金色。还未走近,便远远地看到前厅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卫云旌身着月白色圆领袍,身姿挺拔如松,正背对着她们,望着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花。 听到脚步声,他蓦然回头。 “绾绾!”他快步迎上,目光急切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她虽清减了些,但精神尚可,才稍稍松了口气,“你前日送来的信我今早才看到,立刻便赶来了。” “这几日让你独自担惊受怕,是我的不是。” 卫云旌的关切不似作伪,那眼底的青黑和风尘仆仆的模样,也印证了他所言非虚——至少,他确实是匆忙赶来的。 林雪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自幼失恃,阿耶对她虽极尽疼爱,但身为太医令的阿耶很忙,经常入宫值班,大多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 卫云旌,这个自幼一同长大的竹马,便成了她生命中除父亲外最是亲近依赖的人。此刻见他风尘仆仆赶来,多日来的惶恐似乎找到了些许依靠。 她鼻尖一酸,下意识地向前半步:“三郎……阿耶,阿耶他已经多日没有消息了……我到处都寻不到他,心里怕极了……” 她仰起脸,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望着他,“前几日去寻你,阿姊说你不在京城,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你是去办什么要紧的公务了吗?” 她在问他,如同过去无数次遇到难题时一样,期待着他能给她一个答案,一个保证。 卫云旌看着她脆弱的模样,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保护欲达到了顶峰。 他绝不能让她知道林世伯已身陷囹圄,那对她而言太过残酷。所有的风雨都不能打到她的身上,他会好好护着绾绾,在暗中处理好一切。 于是他神色不变,甚至带着些处理完公务后的疲惫,温和地笑了笑,语气再自然不过:“是,一桩京外的旧案,上官催得急,不得不亲自去一趟。今早方回,看到你的信便立刻过来了。” 他抬手,想像以前那样揉揉她的发顶,终因礼制而克制住了,“别担心,万事有我。世伯想必是被宫中事务绊住了,我已托人打听,一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他言辞恳切,目光温柔,一切都是她熟悉的那个模样。 可,他在说谎。 从小到大,卫云旌之于她,是玩伴,是兄长,是心底默许的将来,是除了父亲之外最毋庸置疑的存在。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她说谎。 她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到闭眼都能描绘出的面容,此刻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阿耶已经下狱多日,为何他不告诉自己真相,而是哄骗她一切尚都安好。前日里,分明还在京中撞见了他和另一位女娘,为何他却说今早方才回京。 她想开口质问他,却不能。 于是,她在他关切的目光中,缓缓地低下了头,“我……我明白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一丝强压下的哽咽,听起来更像是无助的相信,“那便都拜托三郎了。” 卫云旌见她乖巧地接受了他的说辞,心中大石落地,怜惜更甚。 他只当她是被吓坏了,又温言软语地安慰了许久,再三保证会尽快打听到林世伯的消息,叮嘱她务必照顾好自己。 晚膳时,林雪见吃得味同嚼蜡。 卫云旌细心为她布菜,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却只是偶尔点头,目光落在虚空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卫云旌只当她忧思过甚,并未深想,只是想着自己要更快地解决林植一事,让她真正安心。 晚膳后,卫云旌又叮嘱了菖蒲几句,无非是好好照顾娘子之类,方才离去。 林雪见立在廊下,望着他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娘子,夜凉了,回屋吧。”菖蒲轻声提醒,为她披上一件薄披风。 林雪见缓缓收回目光,转身走进屋内。 烛火跳跃,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菖蒲,你说……一个人若是心里真的有你,会明知道你身处风雨,却还能安心地去为旁人撑伞吗?” 正在整理床铺的菖蒲动作一顿,疑惑地抬起头:“娘子,您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林雪见转头望着菖蒲困惑的神情,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罢了。”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倦意,“许是累了,安置吧。” 菖蒲虽觉奇怪,但见娘子神色恹恹,也不再多问,只细心伺候她卸了钗环,宽衣睡下。 …… 次日下午,天色澄明。林雪见坐在窗前,手中虽执着一卷医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梨花上,久久未曾翻动。 忽而听得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卫云旌。 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锦袍,更衬得面如冠玉。卫云旌走进院中,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绾绾,”他走近,声音清朗,“今日是花朝节,街上正在举办灯会,我特来邀你同去散心,可好?” 林雪见抬眼看他,卫云旌神色如常,仿佛昨日的谎言从未发生。她想起父亲在狱中叮嘱她莫要声张,好好照顾自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沉默了片刻,她终是放下书卷,轻声道:“好。” 或许,出去走走也是个好的选择,也许能暂时逃离这满室的忧思。 华灯初上,朱雀大街果然比往日里更加喧闹。各色花灯竞相绽放,游人如织,笑语喧哗。卫云旌细心护在她身侧,不时为她挡开拥挤的人流。 行至一处卖糖人的摊位前,他停下脚步,买了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递给林雪见,眼中带着笑意:“还记得吗?小时候你为了一个蝴蝶糖人,在摊子前赖着不肯走,最后还是我跑去求了阿娘,拿了零钱才将你哄好的。” 林雪见接过糖人,记忆被勾起,却还是难以驱散心头的沉重。她勉强笑了笑:“那么久的事,难为你还记得。” “怎么会忘?”卫云旌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继续往前走,“还有一年上元节,你非要自己放莲花灯,结果差点掉进曲江池里,我慌忙去拉你,两人一起摔在岸边,滚了一身的泥。” 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回去后还被阿娘念叨了好久,说我们太过胡闹。” 林雪见听着,唇边也勉强漾开一丝笑意。她知道他在努力用往日的温馨包裹她,为她隔开现实的烦忧。 “绾绾,你看这走马灯,”卫云旌指着一盏绘制着嫦娥奔月图案的花灯,语气轻快,“像不像那年你生辰,我送你的那盏。你说你喜欢月亮,我便寻了京城最好的匠人定制,你当时欢喜得不得了,挂在窗前看了整整一个月……” 林雪见仰头看着那盏精致的花灯,流光溢彩,确实很美。 可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那绚丽的灯影,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 街上愈是热闹,与他的回忆愈是美好,反而愈发衬得她心底那份关于父亲处境的不安。 “绾绾,”察觉到的卫云旌收起了之前刻意轻松的语调,“走了这许久,可是累了?” 他微微俯身,试图看清她的眼眸,“前面不远便是摘星楼,我已订了临窗的雅间,景致尚可。不若我们上去歇歇脚,用些晚膳,也好避开这下面的拥挤嘈杂?” 他的提议体贴而自然。 林雪见抬起眼,对上他担忧的目光。他察觉到了她的勉强。这份细心,若在往日,定会让她心生暖意。 她点了点头:“……好。” 卫云旌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护着她小心地穿过人群,走向了那灯火通明的摘星楼。 雅间内果然清静许多,临窗能看到楼下如织的人流和璀璨的灯河,却又隔绝了大部分的喧闹。 卫云旌为她斟了一杯茶水,“先喝口水润润喉。我已吩咐下去,菜肴稍后就上了,都是些你爱吃的,绾绾今日定要多吃些。” 林雪见接过茶杯,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温热,低声道:“有劳三郎费心了。” “与我何须言谢。”卫云旌看着她依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想再说些什么逗她开心,却又觉得此刻任何刻意的谈笑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他也跟着沉默下来,只是不时为她添水,或是将桌上她平日爱吃的小点心往她面前推近些。 菜肴很快上桌,卫云旌依旧如常为她布菜,却不再多言,只是偶尔关切地询问。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之声。 林雪见小口吃着碗中的食物。 他的体贴周到无可指摘,甚至比往日更为小心谨慎。 可正是这份过于小心的体贴,让她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纱。 第5章 第 5 章 雅间内的安静持续了片刻,直到门外传来几声叩响。 卫云旌眉头轻蹙了一下,沉声说道:“进。” 一名身着青灰色劲装的青年郎君推门而入,正是卫云旌平日贴身的随从之一。 那侍卫快步走到他的身侧,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卫云旌听着,面色虽未大变,但眼神却倏地沉凝了几分。他抬眼看了看对面安静吃饭的林雪见,眼中闪过一丝为难。 待侍卫禀报完毕,卫云旌沉默了片刻,随即便对林雪见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绾绾,实在对不住,今日只能陪你到这时了。衙门里有些急务,需要我立刻去处理一下。” 林雪见抬起眼,并未多问,只轻轻点了点头:“公务要紧,三郎自去便是。” 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卫云旌眼底的歉意更浓,他立刻道:“我让卫七护送你回府可好?定当确保你安然到家。”说着便要吩咐那名侍卫。 “不必了。”林雪见却出声阻止了他,她的目光掠过窗外依旧熙攘的街市。 “天色尚早,我还想随意再走走,看看这花朝夜景,散散心。有三郎的侍卫在旁,反倒有些拘束了。”她转过头,对他露出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稍后便带着菖蒲回去。” 卫云旌看着她有些疏离的笑容,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了解她的性子,此刻若强行安排,恐怕只会让她不悦。 “……好,”他终是妥协,“那你定要小心,莫要走去偏僻地带,逛一会便回府。” 他又叮嘱了菖蒲几句,这才带着侍卫匆匆离去。 雅间内只剩下主仆二人。林雪见脸上那抹强撑的平静缓缓褪去,只剩下了疲惫。她哪里还有心思闲逛,只是不想让别人护送回府罢了。 “菖蒲,我们回吧。” 主仆二人下了摘星楼,走在街上的林雪见只觉得心头堵得慌,那满街的喧嚣让她喘不过气来。 “菖蒲,我们先去旁边茶肆坐坐吧,”她指了指不远处一家看起来清静些的茶楼,“我有些累了。” 然而,就在她们刚踏入茶楼,由伙计引着走向一个靠窗的雅座时,旁边一间雅座的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 帘后坐着的人,身着玄色暗纹常服,姿态闲适地执杯品茗,不是安王萧承璋又是谁? 他似乎也是独自一人,身边并无旁人,那双深若寒潭的眸子正平静地看向她,仿佛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 林雪见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便想避开。可萧承璋已经开口:“林娘子,好巧,又见面了。” 他语气平淡,目光停留在她那张花容月貌的苍白面容上。 林雪见的脚步停下了,她知道自己无法装作没看见了。于是敛衽一礼,垂首道:“臣女见过安王殿下。” 菖蒲也慌忙跟着行礼,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萧承璋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她身后,并未看见卫云旌的身影。 “不必多礼。” “林娘子也是来赏灯的?怎不见卫家郎君相伴?” 他问得随意,林雪见却觉得耳根微微发热,像是某种窘迫被人看穿。 她稳住心神,回道:“卫郎君有公务在身,先行离开了。臣女正准备回府。” “哦?”萧承璋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未多问,只道:“既来了,何必急着走。本王一人在此也觉无趣,林娘子若不介意,可愿同桌饮一杯清茶?” 林雪见抬眼,对上他那双墨黑色的眸子。 她想起那日书房中他的相助,想起自己归还的令牌,也想起了父亲那句“莫要牵扯”的叮嘱。心中一时纷乱如麻。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口。那夜书房,他虽言语威胁,却给了她确切的父亲消息,给了她那块能通往大理寺狱的令牌,解了她燃眉之急。 这份恩情是实实在在的。 此刻若因父亲的叮嘱便断然拒绝,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思考仅在一瞬之间。林雪见压下心头的纷乱与些许不安,微微垂下眼:“殿下相邀,是臣女的荣幸。” 她示意紧张不已的菖蒲在帘外等候,自己则缓步走进了那间挂着竹帘的雅座。 茶香袅袅中,与这位心思难测的安王殿下对坐,林雪见只觉得刚刚因卫云旌离去而松缓些许的心弦,再次悄然绷紧。 萧承璋执起茶壶,为她斟了一杯新茶,动作不疾不徐。他将那盏青瓷茶杯轻轻推至她面前,话语之间比之前少了几分疏离:“此处并非王府,林娘子不必如此拘礼。” 他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林雪见微微一怔,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那眸中并无审视或压迫,她依言稍稍放松了肩线:“谢殿下。” 恰在此时,雅座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竹帘“哗啦”一声被大大咧咧地掀开,江渊那张带着几分混不吝笑意的脸探了进来。 “郎主!药来啦!”他声音洪亮,手里端着的黑漆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玉药碗。那药碗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着,浓郁的苦涩药味瞬间冲散了茶香,“大夫说了,这药得趁热喝,凉了药效就大打折扣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药碗“咚”地一声放在萧承璋面前,动作干脆利落。 放下药碗后,江渊像是这才刚注意到林雪见也在似的,咧开嘴,抱拳行了个礼:“林娘子也在啊!小人江渊,给您见礼了!” 他目光坦率,带着好奇在林雪见和自家郎主之间扫了个来回。 萧承璋对江渊这莽撞的举动似乎早已习惯,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只瞥了他一眼。 江渊立刻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郎主,您快喝啊,盯着看它也不会变甜。” 这话声音虽小,但在安静的雅座里却清晰可闻。 林雪见下意识地朝那药碗看了一眼,深褐色的药汁,气味辛涩。 她立刻意识到这有些失礼了,迅速收回了视线,端起面前的茶杯。 萧承璋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了。 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将那碗药汁一饮而尽,林雪见不由想起那夜在安王府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江渊见状则立刻递上了清水,嘴里还不忘念叨:“这就对了嘛!良药苦口,郎主您忍一忍,身子骨要紧。” 萧承璋漱过口,将空碗放回托盘,江渊这才端着托盘退了出去,雅间内一时又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一点旧疾,让林娘子见笑了。” 林雪见连忙摇头:“臣女不敢。”她顿了顿,“殿下保重。” 萧承璋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面前那杯举起却未曾动过的茶水,转而问道:“花朝灯市,可还入眼?” 他忽然问起这个,仿佛两人真是偶遇在此闲谈赏景的普通友人。 林雪见有些没料到,怔了一下才回道:“灯市……很是热闹。” 她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此刻心头萦绕的仍是父亲如今的处境,却又不敢贸然提起。 “长安花朝,年年如此。”萧承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他话未说尽,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竹帘外影影绰绰的灯火。 林雪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相助的恩情犹在,此刻的闲谈也仿佛别有深意,可她摸不透这位亲王的心思,只能谨慎地保持着沉默。 茶香袅袅,雅座内一时无人说话。 萧承璋的目光从窗外璀璨的灯火收回,落在林雪见微蹙的眉宇间,忽然开口道:“听闻前面揽月楼今日有西域幻术班子献艺,倒是有些新奇。林娘子既来赏灯,可愿随本王一同前去一观?” 他突然发出的邀请,让林雪见心头一跳。 与安王殿下并肩同游?这多少有些于礼不合,若被人瞧见,不知会生出多少闲话。她下意识地想要婉拒:“殿下厚意,臣女心领。只是……” 话未说完,萧承璋便打断了,他似乎能看穿她的顾虑:“林娘子是担心人多眼杂,有所不便?” 林雪见被他点破心思,脸颊微热,垂首默认。 萧承璋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只是侧首对候在帘外的江渊吩咐了一句。 江渊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去而复返。来时他的手中多了一顶轻纱垂落的青黛色锥帽。 “戴上它吧。”萧承璋对林雪见说道,“让江渊跟着你的侍女,他们会守在后面。” 他安排得细致,既全了礼数,也堵住了她推拒的借口。 话已至此,若再拒绝,便是真的不识抬举,也枉费了他这番看似周全体贴的安排。 林雪见看着那顶锥帽,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 “……是,多谢殿下体恤。”她应道,声音里带着无奈。 菖蒲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戴上锥帽。 轻纱垂落,将她大半容颜遮掩其后,外界的光影和人声都隔了一层纱,让她莫名多了几分安全感。 萧承璋见她戴好,便起身先行。林雪见在菖蒲的搀扶下跟上,江渊则果然如言,不远不近地坠在菖蒲身侧。 一行人融入熙攘的人流。 走在前方的萧承璋步伐不疾不徐,偶尔会停下,看向某处特别精巧的花灯,或是听着远处揽月楼传来的阵阵喝彩声,却并未再与林雪见交谈。 林雪见跟在后面,隔着薄纱,望着前方那道挺拔冷峻的玄色身影。 他无需多言,只是走在路上就有一种迫人的气场,让周遭拥挤的人群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开些许空间。 第6章 第 6 章 这与和卫云旌同游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卫云旌的体贴是温煦的,环绕在她身边的;而安王的这种同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和压迫感,让她时刻无法放松,却又让她奇异地感到一种平静。 林雪见默默跟在萧承璋的身后,心思却飘向了那阴冷的大理寺狱。 阿耶此刻在做什么?他可知道这满城灯火,可感受到这春日夜晚的一丝暖意? 走在前方的萧承璋,脚步微不可察地放缓了,似乎是为了迁就身后戴着锥帽、行走不便的林雪见。 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在流光溢彩的灯火映照下,那玄色的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林雪见几人跟着萧承璋的脚步来到了揽月楼。 揽月楼前果然人山人海,比朱雀大街主道上更为拥挤。 高高的台子上,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西域艺人正在表演吞刀吐火的戏法,火光跳跃间,引来围观人群一阵阵惊呼喝彩。 林雪见被那新奇炫目的幻术吸引,不知不觉间便随着人流往前挪动了几步,目光透过轻纱,专注地望着台上,连日来的忧思似乎在这一刻被短暂地驱散。 她看得入神,全然未觉一直紧随其后的菖蒲和江渊已被人潮隔开。更未察觉,原本在她之前的萧承璋绕到了她的身后,静静地停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与林雪见不同,萧承璋的目光并未投向那热闹的舞台,而是落在前方那戴着青黛色锥帽的纤细身影上。 隔着薄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微微仰头的姿态。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穿透了部分喧闹,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韩娘子当心,这边人多。” 这声音……是卫云旌! 林雪见浑身一僵,猛地循声望去。 就在侧前方不远,一盏硕大的莲花灯下,卫云旌正微微侧身,细心地将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娘护在身前。 正是那日雨中与他同车的女娘! 那女娘仰头看着台上的表演,脸上带着笑意,偶尔侧头对卫云旌说些什么,卫云旌跟着低下头,唇角含笑地回应。 三郎不是去办公了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戴着锥帽的林雪见,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几乎快要缩进人群的阴影里。 然而,卫云旌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身旁的女娘和表演上,并未留意到不远处这个戴着锥帽、身影模糊的女子。 反倒是他身旁的那位华服女娘,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 当她的视线触及林雪见身侧那道玄色身影时,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惊与畏惧。 卫云旌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来。当他的视线落在萧承璋身上时,脸色也是微微一变,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安王。 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住了。 不过很快,卫云旌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拉着那还有些怔忡的女娘,穿过人流,朝萧承璋走来。 “见过安王殿下。”卫云旌拱手行礼,语气恭敬。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萧承璋与萧承璋身旁戴着锥帽的小女娘。 那纤细的身形和隐约的轮廓,让他心头莫名掠过一丝熟悉感。 正当他想再凝神细看时,却见安王脚步微移,不着痕迹地侧身,恰好将那名戴锥帽的女子半掩于自己的身形之后,阻隔了他探究的视线。 那华服女娘也跟着卫云旌敛衽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臣女韩氏,见过安王殿下。” 她低垂着头,姿态恭谨,与方才看表演时的爽利判若两人。 萧承璋面无表情地掠过卫云旌,目光在那韩氏身上停留了一瞬,复又收回:“卫少卿,韩娘子,不必多礼。” 他并未向两人介绍身旁的林雪见,也无意多谈。 卫云旌的眉头微蹙,拱手询问道“殿下也是来观赏幻术?恕臣唐突,您身边这位……看着似乎有些眼熟,不知是哪位府上的女眷?” 此言一出,林雪见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萧承璋神色未变,语气平稳无波:“一位故人之后。” 他答得含糊,旋即话锋微转,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直视卫云旌,反问道:“倒是卫少卿,为何会觉得熟悉?” 这一问,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卫云旌被他问得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总不能说,是因那身影与他心中惦念的绾绾有几分相似。 他忙敛了神色,解释道:“许是臣看错了,灯火之下,人影幢幢,难免恍惚。” 萧承璋并未深究,他的目光转而移到了林雪见身上。 虽隔着轻纱,萧承璋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与不稳的呼吸。他不再理会卫云旌,转而对林雪见低声道:“此处过于喧闹,恐你不适。走吧。” 他没有再看卫云旌和韩娘子一眼,而是虚扶着林雪见的手,带着她转身,径直离去,将那片喧嚣与那两道各怀心思的目光,彻底抛在了身后。 安王带着那不知是何人的小女娘离去了,留下卫云旌和韩娘子两人站在原地,他心头那抹因熟悉感而起的疑虑转而被更深的思量所取代。 卫云旌蹙眉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方才刻意维持的表象缓缓褪去。 衣袖被轻轻扯动,他方回过神,看向了身旁犹带惊惧的韩娘子。 这份对安王近乎本能的恐惧,正是他蓄意接近她的原因之一。 “韩娘子?”他收敛起眼底的深沉,重新变得温文关切起来,轻声询问道,“你脸色很不好,可是被安王殿下……惊着了?” 韩娘子猛地点头,又慌忙摇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抖:“没、没事……只是,只是骤然见到殿下,心中有些不安。” 她紧紧攥着帕子,整个人颇为不安。 见状,卫云旌面上愈发温和起来:“安王殿下威仪深重,等闲之人见了,心生畏惧也是常情。莫怕,有我在。” 他虚扶了她一下,姿态体贴。 安抚住她后,他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说起来,方才安王殿下身边那位戴着锥帽的女娘,瞧着身形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说不定不是京城人士,韩娘子久在边关,又回京不久,不知韩娘子认识不认识?” 韩娘子听到“安王”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又是一颤,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更深的慌乱,声音细若蚊蚋:“不……不认识!我什么都不知道!卫公子,我们……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 她语气中的惊惧不似作伪,甚至带上了点哀求。 卫云旌紧紧盯着她的反应,心中念头飞转。她这过度的恐惧,绝非仅仅因为安王本身的威仪。 韩娘子,也就是韩苏念的父亲曾是安王麾下得力将领,后来却调任东宫麾下……这中间,定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与他父亲的死有关。 那个戴锥帽的女子出现在安王身边,是巧合,还是也与那些旧事有关? 韩苏念显然是一把钥匙,但此刻她受惊过度,再问下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见从她这里暂时问不出更多,卫云旌从善如流地点头,语气愈发温和体谅:“好,既然韩娘子不适,我们这便回去。今夜风大,我送你回府。” 他护着依旧心神不宁的韩氏,朝着与安王相反的方向走去。 而另一边的萧承璋护着林雪见,很快便在人群外围找到了急得团团转、几乎要哭出来的菖蒲,以及在旁边抱臂而立的江渊。 “娘子!”菖蒲一见林雪见,立刻扑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您可算回来了!妾都快吓死了!” 林雪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萧承璋立于一旁,静默地看着主仆重逢,待她们情绪稍定,方才开口道:“夜色已深,街上人多眼杂,本王送林娘子回府吧。” 林雪见此刻心乱如麻,卫云旌与那韩娘子并肩的身影、韩娘子对安王异常的恐惧、以及安王看似无意实则步步为营的介入……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有些窒息,只想快速抽离其中,逃得远远的。 她抬起手,将头上的青黛色锥帽取下,递还给萧承璋。 轻纱拂过她的脸颊,露出其下苍白却异常美丽的脸庞。 “多谢殿下今夜照拂。”她垂下眼帘,微微敛衽,“锥帽奉还。回府之路并不遥远,臣女与侍女同行即可,不敢再劳烦殿下。” 当那双明澈澄清的秋水眸望向他时,萧承璋感觉自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顶锥帽,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有些微凉的指尖,一触即分。 “既如此,”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林娘子路上小心。” 见状,林雪见微微松了口气。 “臣女告退。”林雪见再次行礼,随即不再停留,带着菖蒲快步转身,快步融入了依旧熙攘的人流,一次也未回头。 第7章 第 7 章 林雪见与菖蒲沿着渐次冷清的长街,一步一步走回林府。 青石板路在月色下泛着微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巷里显得很是清晰。 林雪见沉默地走着,晚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迷雾。 卫云旌骗自己公务繁忙的说辞、卫云旌与韩娘子并肩的身影、安王深不见底的眼眸…… 种种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交织成一团乱麻。 回到林府时,夜已深沉。院内一片沉寂,唯有廊下几盏灯亮着。 “菖蒲,”林雪见停下脚步,吩咐道:“去准备热水吧。” 她现在只想好好的泡个澡,洗去这一身的寒意与疲惫。 “是,娘子。”菖蒲连忙应下,看着她家娘子倦怠的脸色,忍不住询问,“您……走了这一路,定是累坏了。可要先用些点心?” 林雪见轻轻摇了摇头,她现在没有任何胃口,只觉得身心俱疲。“不必了。” 她顿了顿,补充说道:“吩咐下去,接下来几日,我需静养,任何人来访,一律不见。” 林雪见的目光微微垂下,落在脚下被灯光拉长的影子上,声音比之前轻了些:“……卫府的人来了,也一样。” 菖蒲心头一凛,却不敢多问,只是应道:“妾明白了,这就去吩咐下去,后几日绝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娘子。” 待林雪见沐浴完毕,换上洁净柔软的寝衣时,菖蒲已经为她铺好了床榻,暖被里还贴心地放了汤婆子。 “娘子,妾就在外间守着,您若有事,唤一声便是。”菖蒲边说边为她掖好了被角。 林雪见本想让她自去休息,但看着菖蒲关切眼神,终究没有说出口,“好。” 菖蒲吹熄了内室的灯烛,只留外间一盏小灯,随后便在外间的榻上合衣躺下了。 内室里,林雪见躺在温暖的被衾中,身体被热水浸润过的舒适和外出的疲惫一同袭来。 那些纷扰的思绪,还未来得及在脑海中清晰成形,便被浓重的睡意包裹着,一同沉入了黑暗之中。 外间,菖蒲奔波了一晚,此刻见娘子安然睡下,心弦一松,也跟着睡着了。 主仆二人就这样隔着一道帘子,在寂静的春夜里,各自沉沉睡去。 —— 几日倏忽而过。 这日午后,林雪见正坐在窗前对着医书发呆,忽然听到前院里传来一阵喧哗,菖蒲快速跑回,又惊又喜的呼喊着:“娘子!娘子!郎主回来了!” 林雪豁然起身,冲出了房门。 跑过回廊,刚到前厅,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家仆的簇拥下站在院中。正是她的阿耶林植! 林植穿着一身处处褶皱的常服,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脸颊微微凹陷,仿佛短短数日便苍老了十岁。 “阿耶!”林雪见眼眶一热,快步上前。 林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沙哑地说道:“绾绾,阿耶回来了,没事了,莫怕,莫怕。” 林雪见看着阿耶疲惫不堪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无声的心疼。 她强忍住泪水,扶住林植的手臂:“阿耶定是累极了,快回房歇息,女儿让厨房备些清淡的膳食,您先用些再睡?” 林植确实已是强弩之末,他点了点头,由林雪见扶着回了主院。 这一觉,林植直睡到傍晚时分才起身。 用晚膳时,只有父女二人在场。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都是林植平素爱吃的,但他显然胃口不佳,只略动了几筷便放下了。 林雪见终是忍不住发问:“阿耶,您……此次入狱,究竟所为何事?可是宫中贵人……” 她的话未问完,林植便抬手制止了她。 “绾绾,”他看向林雪见,“此事休要再问了。你一个小女娘莫要掺乎这些是非。阿耶如今已经平安归来了,这件事你就忘了吧。” 他顿了顿,像是要挥散这沉重的话题,转而言道,“倒是你,阿耶不在这些日子,绾绾看着倒是清瘦了很多,委屈你了。” 林植目光落在女儿清减的脸庞上,有些心疼。 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半真半假的埋怨:“卫家那三郎也是,竟没有照顾好你。” “说来你们这婚事定下也有一年光景了,他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也不知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让阿耶看着我的绾绾风风光光地出嫁。” 这话头起得自然,仿佛只是寻常阿耶对女儿婚事的关切。 林雪见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她的眼前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刺眼的一幕幕。朱雀大街的灯火下,卫云旌细心护着那位韩娘子;揽月楼前,他们并肩而立,言笑晏晏。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喉头,她张了张嘴,那句“阿耶,三郎每次骗我在办公都是为了去见别的女娘。”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当林雪见看见阿耶疲惫憔悴的面容,那双因连日困顿而深陷的眼窝,所有想说的话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阿耶刚刚归家,身心俱疲,此刻最需要的是静养和安宁,而不是再添上一桩烦心事。 她不能如此不懂事。 更何况……说出此事,又该如何解释她为何会半夜前往朱雀大街,又为何会单独去揽月楼? 难道要牵扯出安王吗?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让阿耶担忧。 千般思绪在胸中翻腾冲撞,最终却只能化作无声的沉默。 林雪见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挣扎。 “……不过,嫁人有什么好?不出嫁也罢,留在家里,阿耶还能多留你两年,多护着你两年……” 阿耶后面这句感慨传来,林雪见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她抬起眼,看着阿耶强打精神的脸,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为他夹了一箸菜: “阿耶,再吃些吧,您瘦了许多。” 她已经长大了,有些风雨,注定要她自己先扛过去。 晚膳刚用完,残羹还未撤,门房便来通传了,说是卫家三郎前来探望。 林植闻言,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是云旌那孩子,快些请进来吧。” 不过片刻,穿着天青色圆袍的卫云旌便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走了进来。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对着林植一揖:“世伯,您总算平安归家了。看您清瘦了许多,可需小侄寻些温补的药材来?” 林植抬手虚扶:“好孩子,你有心了。”他抬眼瞧着卫云旌,“三郎你瞧着也清减了不少,可是公务太过繁忙?” “劳世伯挂念了,不过是些琐事罢了,不打紧。反倒是绾绾近日来忧思您过切,瘦了许多。”卫云旌谦逊应答。 语罢他转身朝向林雪见,将食盒轻轻放在了她手边,温柔地说道:“绾绾,我来时路过东街那家铺子,想着你爱吃,便带了些新出的糕点,还热着呢。可要用着?” 林雪见看着那熟悉的食盒,心中掀起了一丝波澜:“多谢三郎了。” 林植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心中颇为欣慰。 他想着年轻人或许有话要说,自己在此反倒不便,便笑着起身,寻了个由头:“你们年轻人说说话,我这把老骨头坐久了便腰酸,正好去书房看看这几日积下的账目。” 走前,林植拍了拍卫云旌的肩头,嘱托道:“云旌啊,你们也许久未见了,陪绾绾好好说说话吧。” “世伯放心。”卫云旌恭敬应下。 林植点点头,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卫云旌走到林雪见的身边,打开了食盒。一股温热甜糯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食盒内整齐地码放着梅花酥与玉露团。 “绾绾,你看,还热着呢。”他的声音放得极柔,“我记得你曾说,这家的糕点定要趁热吃,方能品出栗粉的甘醇与梅花的清甜,可要尝尝?” 他将食盒往她面前又推近了几分,这曾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甜蜜,是他无数次哄她开心的法宝。 林雪见垂眸看着小巧的点心,这家铺子是京城内最有名的点心铺子,每日限量,极难买到,想必他又是早早地去排了队。 往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每次她不开心时,他总会亲自排队去买这家铺子的点心。他会笑着将糕点递到她唇边赔礼道歉,而她则是嗔怪地瞪他一眼,最后还是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下…… 林雪见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看样子三郎对她依旧一如既往地用心,可他最近为何会对她频频撒谎,那名华服娘子又是各种情况。 她抬起眼,与卫云旌对视,试探地问:“三郎,你最近公务上是有什么不顺吗?之前去寻你时,你总不在。上次吃饭时你也是匆匆离去。” 卫云旌的眼神不避不离:“是有些麻烦的小事,但很快就能解决了。相信我,绾绾。” 两人对视了好几秒,林雪见最终败下阵来,她拿起了一块糕点:“好吧,我相信你。但三郎如果有不好的事情,可不要瞒着我。” 卫云旌满口答应,见林雪见吃下了糕点,以为今日如同往日一样,哄好了她。 他还是没跟她说。 阿耶那件事她或许还能理解成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可那名华服女娘呢? 林雪见看着眼前温和地笑着的卫云旌,心中五味杂陈。 她又想:万一真如三郎他口中所说,皆是公务呢。可能那名女娘真的与他现在所办的公务有关吧… 林雪见小口地吃着往日里最爱的点心,明明这家铺子的点心最是香甜软糯,可她今日却品尝出了一丝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