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见与菖蒲沿着渐次冷清的长街,一步一步走回林府。
青石板路在月色下泛着微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巷里显得很是清晰。
林雪见沉默地走着,晚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迷雾。
卫云旌骗自己公务繁忙的说辞、卫云旌与韩娘子并肩的身影、安王深不见底的眼眸……
种种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交织成一团乱麻。
回到林府时,夜已深沉。院内一片沉寂,唯有廊下几盏灯亮着。
“菖蒲,”林雪见停下脚步,吩咐道:“去准备热水吧。”
她现在只想好好的泡个澡,洗去这一身的寒意与疲惫。
“是,娘子。”菖蒲连忙应下,看着她家娘子倦怠的脸色,忍不住询问,“您……走了这一路,定是累坏了。可要先用些点心?”
林雪见轻轻摇了摇头,她现在没有任何胃口,只觉得身心俱疲。“不必了。”
她顿了顿,补充说道:“吩咐下去,接下来几日,我需静养,任何人来访,一律不见。”
林雪见的目光微微垂下,落在脚下被灯光拉长的影子上,声音比之前轻了些:“……卫府的人来了,也一样。”
菖蒲心头一凛,却不敢多问,只是应道:“妾明白了,这就去吩咐下去,后几日绝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娘子。”
待林雪见沐浴完毕,换上洁净柔软的寝衣时,菖蒲已经为她铺好了床榻,暖被里还贴心地放了汤婆子。
“娘子,妾就在外间守着,您若有事,唤一声便是。”菖蒲边说边为她掖好了被角。
林雪见本想让她自去休息,但看着菖蒲关切眼神,终究没有说出口,“好。”
菖蒲吹熄了内室的灯烛,只留外间一盏小灯,随后便在外间的榻上合衣躺下了。
内室里,林雪见躺在温暖的被衾中,身体被热水浸润过的舒适和外出的疲惫一同袭来。
那些纷扰的思绪,还未来得及在脑海中清晰成形,便被浓重的睡意包裹着,一同沉入了黑暗之中。
外间,菖蒲奔波了一晚,此刻见娘子安然睡下,心弦一松,也跟着睡着了。
主仆二人就这样隔着一道帘子,在寂静的春夜里,各自沉沉睡去。
——
几日倏忽而过。
这日午后,林雪见正坐在窗前对着医书发呆,忽然听到前院里传来一阵喧哗,菖蒲快速跑回,又惊又喜的呼喊着:“娘子!娘子!郎主回来了!”
林雪豁然起身,冲出了房门。
跑过回廊,刚到前厅,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家仆的簇拥下站在院中。正是她的阿耶林植!
林植穿着一身处处褶皱的常服,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脸颊微微凹陷,仿佛短短数日便苍老了十岁。
“阿耶!”林雪见眼眶一热,快步上前。
林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沙哑地说道:“绾绾,阿耶回来了,没事了,莫怕,莫怕。”
林雪见看着阿耶疲惫不堪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无声的心疼。
她强忍住泪水,扶住林植的手臂:“阿耶定是累极了,快回房歇息,女儿让厨房备些清淡的膳食,您先用些再睡?”
林植确实已是强弩之末,他点了点头,由林雪见扶着回了主院。
这一觉,林植直睡到傍晚时分才起身。
用晚膳时,只有父女二人在场。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都是林植平素爱吃的,但他显然胃口不佳,只略动了几筷便放下了。
林雪见终是忍不住发问:“阿耶,您……此次入狱,究竟所为何事?可是宫中贵人……”
她的话未问完,林植便抬手制止了她。
“绾绾,”他看向林雪见,“此事休要再问了。你一个小女娘莫要掺乎这些是非。阿耶如今已经平安归来了,这件事你就忘了吧。”
他顿了顿,像是要挥散这沉重的话题,转而言道,“倒是你,阿耶不在这些日子,绾绾看着倒是清瘦了很多,委屈你了。”
林植目光落在女儿清减的脸庞上,有些心疼。
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半真半假的埋怨:“卫家那三郎也是,竟没有照顾好你。”
“说来你们这婚事定下也有一年光景了,他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也不知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让阿耶看着我的绾绾风风光光地出嫁。”
这话头起得自然,仿佛只是寻常阿耶对女儿婚事的关切。
林雪见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她的眼前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刺眼的一幕幕。朱雀大街的灯火下,卫云旌细心护着那位韩娘子;揽月楼前,他们并肩而立,言笑晏晏。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喉头,她张了张嘴,那句“阿耶,三郎每次骗我在办公都是为了去见别的女娘。”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当林雪见看见阿耶疲惫憔悴的面容,那双因连日困顿而深陷的眼窝,所有想说的话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阿耶刚刚归家,身心俱疲,此刻最需要的是静养和安宁,而不是再添上一桩烦心事。
她不能如此不懂事。
更何况……说出此事,又该如何解释她为何会半夜前往朱雀大街,又为何会单独去揽月楼?
难道要牵扯出安王吗?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让阿耶担忧。
千般思绪在胸中翻腾冲撞,最终却只能化作无声的沉默。
林雪见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挣扎。
“……不过,嫁人有什么好?不出嫁也罢,留在家里,阿耶还能多留你两年,多护着你两年……”
阿耶后面这句感慨传来,林雪见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她抬起眼,看着阿耶强打精神的脸,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为他夹了一箸菜:
“阿耶,再吃些吧,您瘦了许多。”
她已经长大了,有些风雨,注定要她自己先扛过去。
晚膳刚用完,残羹还未撤,门房便来通传了,说是卫家三郎前来探望。
林植闻言,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是云旌那孩子,快些请进来吧。”
不过片刻,穿着天青色圆袍的卫云旌便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走了进来。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对着林植一揖:“世伯,您总算平安归家了。看您清瘦了许多,可需小侄寻些温补的药材来?”
林植抬手虚扶:“好孩子,你有心了。”他抬眼瞧着卫云旌,“三郎你瞧着也清减了不少,可是公务太过繁忙?”
“劳世伯挂念了,不过是些琐事罢了,不打紧。反倒是绾绾近日来忧思您过切,瘦了许多。”卫云旌谦逊应答。
语罢他转身朝向林雪见,将食盒轻轻放在了她手边,温柔地说道:“绾绾,我来时路过东街那家铺子,想着你爱吃,便带了些新出的糕点,还热着呢。可要用着?”
林雪见看着那熟悉的食盒,心中掀起了一丝波澜:“多谢三郎了。”
林植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心中颇为欣慰。
他想着年轻人或许有话要说,自己在此反倒不便,便笑着起身,寻了个由头:“你们年轻人说说话,我这把老骨头坐久了便腰酸,正好去书房看看这几日积下的账目。”
走前,林植拍了拍卫云旌的肩头,嘱托道:“云旌啊,你们也许久未见了,陪绾绾好好说说话吧。”
“世伯放心。”卫云旌恭敬应下。
林植点点头,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卫云旌走到林雪见的身边,打开了食盒。一股温热甜糯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食盒内整齐地码放着梅花酥与玉露团。
“绾绾,你看,还热着呢。”他的声音放得极柔,“我记得你曾说,这家的糕点定要趁热吃,方能品出栗粉的甘醇与梅花的清甜,可要尝尝?”
他将食盒往她面前又推近了几分,这曾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甜蜜,是他无数次哄她开心的法宝。
林雪见垂眸看着小巧的点心,这家铺子是京城内最有名的点心铺子,每日限量,极难买到,想必他又是早早地去排了队。
往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每次她不开心时,他总会亲自排队去买这家铺子的点心。他会笑着将糕点递到她唇边赔礼道歉,而她则是嗔怪地瞪他一眼,最后还是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下……
林雪见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看样子三郎对她依旧一如既往地用心,可他最近为何会对她频频撒谎,那名华服娘子又是各种情况。
她抬起眼,与卫云旌对视,试探地问:“三郎,你最近公务上是有什么不顺吗?之前去寻你时,你总不在。上次吃饭时你也是匆匆离去。”
卫云旌的眼神不避不离:“是有些麻烦的小事,但很快就能解决了。相信我,绾绾。”
两人对视了好几秒,林雪见最终败下阵来,她拿起了一块糕点:“好吧,我相信你。但三郎如果有不好的事情,可不要瞒着我。”
卫云旌满口答应,见林雪见吃下了糕点,以为今日如同往日一样,哄好了她。
他还是没跟她说。
阿耶那件事她或许还能理解成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可那名华服女娘呢?
林雪见看着眼前温和地笑着的卫云旌,心中五味杂陈。
她又想:万一真如三郎他口中所说,皆是公务呢。可能那名女娘真的与他现在所办的公务有关吧…
林雪见小口地吃着往日里最爱的点心,明明这家铺子的点心最是香甜软糯,可她今日却品尝出了一丝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