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的安静持续了片刻,直到门外传来几声叩响。
卫云旌眉头轻蹙了一下,沉声说道:“进。”
一名身着青灰色劲装的青年郎君推门而入,正是卫云旌平日贴身的随从之一。
那侍卫快步走到他的身侧,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卫云旌听着,面色虽未大变,但眼神却倏地沉凝了几分。他抬眼看了看对面安静吃饭的林雪见,眼中闪过一丝为难。
待侍卫禀报完毕,卫云旌沉默了片刻,随即便对林雪见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绾绾,实在对不住,今日只能陪你到这时了。衙门里有些急务,需要我立刻去处理一下。”
林雪见抬起眼,并未多问,只轻轻点了点头:“公务要紧,三郎自去便是。”
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卫云旌眼底的歉意更浓,他立刻道:“我让卫七护送你回府可好?定当确保你安然到家。”说着便要吩咐那名侍卫。
“不必了。”林雪见却出声阻止了他,她的目光掠过窗外依旧熙攘的街市。
“天色尚早,我还想随意再走走,看看这花朝夜景,散散心。有三郎的侍卫在旁,反倒有些拘束了。”她转过头,对他露出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稍后便带着菖蒲回去。”
卫云旌看着她有些疏离的笑容,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了解她的性子,此刻若强行安排,恐怕只会让她不悦。
“……好,”他终是妥协,“那你定要小心,莫要走去偏僻地带,逛一会便回府。”
他又叮嘱了菖蒲几句,这才带着侍卫匆匆离去。
雅间内只剩下主仆二人。林雪见脸上那抹强撑的平静缓缓褪去,只剩下了疲惫。她哪里还有心思闲逛,只是不想让别人护送回府罢了。
“菖蒲,我们回吧。”
主仆二人下了摘星楼,走在街上的林雪见只觉得心头堵得慌,那满街的喧嚣让她喘不过气来。
“菖蒲,我们先去旁边茶肆坐坐吧,”她指了指不远处一家看起来清静些的茶楼,“我有些累了。”
然而,就在她们刚踏入茶楼,由伙计引着走向一个靠窗的雅座时,旁边一间雅座的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
帘后坐着的人,身着玄色暗纹常服,姿态闲适地执杯品茗,不是安王萧承璋又是谁?
他似乎也是独自一人,身边并无旁人,那双深若寒潭的眸子正平静地看向她,仿佛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
林雪见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便想避开。可萧承璋已经开口:“林娘子,好巧,又见面了。”
他语气平淡,目光停留在她那张花容月貌的苍白面容上。
林雪见的脚步停下了,她知道自己无法装作没看见了。于是敛衽一礼,垂首道:“臣女见过安王殿下。”
菖蒲也慌忙跟着行礼,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萧承璋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她身后,并未看见卫云旌的身影。
“不必多礼。”
“林娘子也是来赏灯的?怎不见卫家郎君相伴?”
他问得随意,林雪见却觉得耳根微微发热,像是某种窘迫被人看穿。
她稳住心神,回道:“卫郎君有公务在身,先行离开了。臣女正准备回府。”
“哦?”萧承璋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未多问,只道:“既来了,何必急着走。本王一人在此也觉无趣,林娘子若不介意,可愿同桌饮一杯清茶?”
林雪见抬眼,对上他那双墨黑色的眸子。
她想起那日书房中他的相助,想起自己归还的令牌,也想起了父亲那句“莫要牵扯”的叮嘱。心中一时纷乱如麻。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口。那夜书房,他虽言语威胁,却给了她确切的父亲消息,给了她那块能通往大理寺狱的令牌,解了她燃眉之急。
这份恩情是实实在在的。
此刻若因父亲的叮嘱便断然拒绝,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思考仅在一瞬之间。林雪见压下心头的纷乱与些许不安,微微垂下眼:“殿下相邀,是臣女的荣幸。”
她示意紧张不已的菖蒲在帘外等候,自己则缓步走进了那间挂着竹帘的雅座。
茶香袅袅中,与这位心思难测的安王殿下对坐,林雪见只觉得刚刚因卫云旌离去而松缓些许的心弦,再次悄然绷紧。
萧承璋执起茶壶,为她斟了一杯新茶,动作不疾不徐。他将那盏青瓷茶杯轻轻推至她面前,话语之间比之前少了几分疏离:“此处并非王府,林娘子不必如此拘礼。”
他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林雪见微微一怔,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那眸中并无审视或压迫,她依言稍稍放松了肩线:“谢殿下。”
恰在此时,雅座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竹帘“哗啦”一声被大大咧咧地掀开,江渊那张带着几分混不吝笑意的脸探了进来。
“郎主!药来啦!”他声音洪亮,手里端着的黑漆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玉药碗。那药碗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着,浓郁的苦涩药味瞬间冲散了茶香,“大夫说了,这药得趁热喝,凉了药效就大打折扣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药碗“咚”地一声放在萧承璋面前,动作干脆利落。
放下药碗后,江渊像是这才刚注意到林雪见也在似的,咧开嘴,抱拳行了个礼:“林娘子也在啊!小人江渊,给您见礼了!”
他目光坦率,带着好奇在林雪见和自家郎主之间扫了个来回。
萧承璋对江渊这莽撞的举动似乎早已习惯,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只瞥了他一眼。
江渊立刻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郎主,您快喝啊,盯着看它也不会变甜。”
这话声音虽小,但在安静的雅座里却清晰可闻。
林雪见下意识地朝那药碗看了一眼,深褐色的药汁,气味辛涩。
她立刻意识到这有些失礼了,迅速收回了视线,端起面前的茶杯。
萧承璋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了。
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将那碗药汁一饮而尽,林雪见不由想起那夜在安王府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江渊见状则立刻递上了清水,嘴里还不忘念叨:“这就对了嘛!良药苦口,郎主您忍一忍,身子骨要紧。”
萧承璋漱过口,将空碗放回托盘,江渊这才端着托盘退了出去,雅间内一时又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一点旧疾,让林娘子见笑了。”
林雪见连忙摇头:“臣女不敢。”她顿了顿,“殿下保重。”
萧承璋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面前那杯举起却未曾动过的茶水,转而问道:“花朝灯市,可还入眼?”
他忽然问起这个,仿佛两人真是偶遇在此闲谈赏景的普通友人。
林雪见有些没料到,怔了一下才回道:“灯市……很是热闹。”
她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此刻心头萦绕的仍是父亲如今的处境,却又不敢贸然提起。
“长安花朝,年年如此。”萧承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他话未说尽,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竹帘外影影绰绰的灯火。
林雪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相助的恩情犹在,此刻的闲谈也仿佛别有深意,可她摸不透这位亲王的心思,只能谨慎地保持着沉默。
茶香袅袅,雅座内一时无人说话。
萧承璋的目光从窗外璀璨的灯火收回,落在林雪见微蹙的眉宇间,忽然开口道:“听闻前面揽月楼今日有西域幻术班子献艺,倒是有些新奇。林娘子既来赏灯,可愿随本王一同前去一观?”
他突然发出的邀请,让林雪见心头一跳。
与安王殿下并肩同游?这多少有些于礼不合,若被人瞧见,不知会生出多少闲话。她下意识地想要婉拒:“殿下厚意,臣女心领。只是……”
话未说完,萧承璋便打断了,他似乎能看穿她的顾虑:“林娘子是担心人多眼杂,有所不便?”
林雪见被他点破心思,脸颊微热,垂首默认。
萧承璋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只是侧首对候在帘外的江渊吩咐了一句。
江渊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去而复返。来时他的手中多了一顶轻纱垂落的青黛色锥帽。
“戴上它吧。”萧承璋对林雪见说道,“让江渊跟着你的侍女,他们会守在后面。”
他安排得细致,既全了礼数,也堵住了她推拒的借口。
话已至此,若再拒绝,便是真的不识抬举,也枉费了他这番看似周全体贴的安排。
林雪见看着那顶锥帽,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
“……是,多谢殿下体恤。”她应道,声音里带着无奈。
菖蒲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戴上锥帽。
轻纱垂落,将她大半容颜遮掩其后,外界的光影和人声都隔了一层纱,让她莫名多了几分安全感。
萧承璋见她戴好,便起身先行。林雪见在菖蒲的搀扶下跟上,江渊则果然如言,不远不近地坠在菖蒲身侧。
一行人融入熙攘的人流。
走在前方的萧承璋步伐不疾不徐,偶尔会停下,看向某处特别精巧的花灯,或是听着远处揽月楼传来的阵阵喝彩声,却并未再与林雪见交谈。
林雪见跟在后面,隔着薄纱,望着前方那道挺拔冷峻的玄色身影。
他无需多言,只是走在路上就有一种迫人的气场,让周遭拥挤的人群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开些许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