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见在菖蒲的服侍下净了面,重新梳理了略显凌乱的发髻,换了身家常的素净衣裙。
“走吧。”她对菖蒲说道。
主仆二人穿过回廊,走向前厅。
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上了一层暖金色。还未走近,便远远地看到前厅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卫云旌身着月白色圆领袍,身姿挺拔如松,正背对着她们,望着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花。
听到脚步声,他蓦然回头。
“绾绾!”他快步迎上,目光急切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她虽清减了些,但精神尚可,才稍稍松了口气,“你前日送来的信我今早才看到,立刻便赶来了。”
“这几日让你独自担惊受怕,是我的不是。”
卫云旌的关切不似作伪,那眼底的青黑和风尘仆仆的模样,也印证了他所言非虚——至少,他确实是匆忙赶来的。
林雪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自幼失恃,阿耶对她虽极尽疼爱,但身为太医令的阿耶很忙,经常入宫值班,大多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
卫云旌,这个自幼一同长大的竹马,便成了她生命中除父亲外最是亲近依赖的人。此刻见他风尘仆仆赶来,多日来的惶恐似乎找到了些许依靠。
她鼻尖一酸,下意识地向前半步:“三郎……阿耶,阿耶他已经多日没有消息了……我到处都寻不到他,心里怕极了……”
她仰起脸,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望着他,“前几日去寻你,阿姊说你不在京城,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你是去办什么要紧的公务了吗?”
她在问他,如同过去无数次遇到难题时一样,期待着他能给她一个答案,一个保证。
卫云旌看着她脆弱的模样,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保护欲达到了顶峰。
他绝不能让她知道林世伯已身陷囹圄,那对她而言太过残酷。所有的风雨都不能打到她的身上,他会好好护着绾绾,在暗中处理好一切。
于是他神色不变,甚至带着些处理完公务后的疲惫,温和地笑了笑,语气再自然不过:“是,一桩京外的旧案,上官催得急,不得不亲自去一趟。今早方回,看到你的信便立刻过来了。”
他抬手,想像以前那样揉揉她的发顶,终因礼制而克制住了,“别担心,万事有我。世伯想必是被宫中事务绊住了,我已托人打听,一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他言辞恳切,目光温柔,一切都是她熟悉的那个模样。
可,他在说谎。
从小到大,卫云旌之于她,是玩伴,是兄长,是心底默许的将来,是除了父亲之外最毋庸置疑的存在。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她说谎。
她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到闭眼都能描绘出的面容,此刻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阿耶已经下狱多日,为何他不告诉自己真相,而是哄骗她一切尚都安好。前日里,分明还在京中撞见了他和另一位女娘,为何他却说今早方才回京。
她想开口质问他,却不能。
于是,她在他关切的目光中,缓缓地低下了头,“我……我明白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一丝强压下的哽咽,听起来更像是无助的相信,“那便都拜托三郎了。”
卫云旌见她乖巧地接受了他的说辞,心中大石落地,怜惜更甚。
他只当她是被吓坏了,又温言软语地安慰了许久,再三保证会尽快打听到林世伯的消息,叮嘱她务必照顾好自己。
晚膳时,林雪见吃得味同嚼蜡。
卫云旌细心为她布菜,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却只是偶尔点头,目光落在虚空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卫云旌只当她忧思过甚,并未深想,只是想着自己要更快地解决林植一事,让她真正安心。
晚膳后,卫云旌又叮嘱了菖蒲几句,无非是好好照顾娘子之类,方才离去。
林雪见立在廊下,望着他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娘子,夜凉了,回屋吧。”菖蒲轻声提醒,为她披上一件薄披风。
林雪见缓缓收回目光,转身走进屋内。
烛火跳跃,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菖蒲,你说……一个人若是心里真的有你,会明知道你身处风雨,却还能安心地去为旁人撑伞吗?”
正在整理床铺的菖蒲动作一顿,疑惑地抬起头:“娘子,您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林雪见转头望着菖蒲困惑的神情,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罢了。”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倦意,“许是累了,安置吧。”
菖蒲虽觉奇怪,但见娘子神色恹恹,也不再多问,只细心伺候她卸了钗环,宽衣睡下。
……
次日下午,天色澄明。林雪见坐在窗前,手中虽执着一卷医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梨花上,久久未曾翻动。
忽而听得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卫云旌。
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锦袍,更衬得面如冠玉。卫云旌走进院中,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绾绾,”他走近,声音清朗,“今日是花朝节,街上正在举办灯会,我特来邀你同去散心,可好?”
林雪见抬眼看他,卫云旌神色如常,仿佛昨日的谎言从未发生。她想起父亲在狱中叮嘱她莫要声张,好好照顾自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沉默了片刻,她终是放下书卷,轻声道:“好。”
或许,出去走走也是个好的选择,也许能暂时逃离这满室的忧思。
华灯初上,朱雀大街果然比往日里更加喧闹。各色花灯竞相绽放,游人如织,笑语喧哗。卫云旌细心护在她身侧,不时为她挡开拥挤的人流。
行至一处卖糖人的摊位前,他停下脚步,买了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递给林雪见,眼中带着笑意:“还记得吗?小时候你为了一个蝴蝶糖人,在摊子前赖着不肯走,最后还是我跑去求了阿娘,拿了零钱才将你哄好的。”
林雪见接过糖人,记忆被勾起,却还是难以驱散心头的沉重。她勉强笑了笑:“那么久的事,难为你还记得。”
“怎么会忘?”卫云旌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继续往前走,“还有一年上元节,你非要自己放莲花灯,结果差点掉进曲江池里,我慌忙去拉你,两人一起摔在岸边,滚了一身的泥。”
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回去后还被阿娘念叨了好久,说我们太过胡闹。”
林雪见听着,唇边也勉强漾开一丝笑意。她知道他在努力用往日的温馨包裹她,为她隔开现实的烦忧。
“绾绾,你看这走马灯,”卫云旌指着一盏绘制着嫦娥奔月图案的花灯,语气轻快,“像不像那年你生辰,我送你的那盏。你说你喜欢月亮,我便寻了京城最好的匠人定制,你当时欢喜得不得了,挂在窗前看了整整一个月……”
林雪见仰头看着那盏精致的花灯,流光溢彩,确实很美。
可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那绚丽的灯影,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
街上愈是热闹,与他的回忆愈是美好,反而愈发衬得她心底那份关于父亲处境的不安。
“绾绾,”察觉到的卫云旌收起了之前刻意轻松的语调,“走了这许久,可是累了?”
他微微俯身,试图看清她的眼眸,“前面不远便是摘星楼,我已订了临窗的雅间,景致尚可。不若我们上去歇歇脚,用些晚膳,也好避开这下面的拥挤嘈杂?”
他的提议体贴而自然。
林雪见抬起眼,对上他担忧的目光。他察觉到了她的勉强。这份细心,若在往日,定会让她心生暖意。
她点了点头:“……好。”
卫云旌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护着她小心地穿过人群,走向了那灯火通明的摘星楼。
雅间内果然清静许多,临窗能看到楼下如织的人流和璀璨的灯河,却又隔绝了大部分的喧闹。
卫云旌为她斟了一杯茶水,“先喝口水润润喉。我已吩咐下去,菜肴稍后就上了,都是些你爱吃的,绾绾今日定要多吃些。”
林雪见接过茶杯,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温热,低声道:“有劳三郎费心了。”
“与我何须言谢。”卫云旌看着她依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想再说些什么逗她开心,却又觉得此刻任何刻意的谈笑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他也跟着沉默下来,只是不时为她添水,或是将桌上她平日爱吃的小点心往她面前推近些。
菜肴很快上桌,卫云旌依旧如常为她布菜,却不再多言,只是偶尔关切地询问。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之声。
林雪见小口吃着碗中的食物。
他的体贴周到无可指摘,甚至比往日更为小心谨慎。
可正是这份过于小心的体贴,让她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