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色是在自己那张硬邦邦的单人床上醒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钟表宁静摆动的滴答声一下接着一下,彻底把如同噩梦一样的寂静抛向昨天。
然后,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那一颗小小的脏器正在固执地跳动着。
林和色猛地睁开眼。
天花板上那盏半坏不坏的灯发出稳定但微弱的光,勾勒出她这间狭小居所熟悉的轮廓。
她还活着?得救了?
这个认知让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
但下一秒,昏迷前最后的记忆便如同高速撞击的列车,轰然冲入脑海!
炽红闪烁的警报灯。
弥漫的甜腥毒雾。
阿城失去生息的苍白脸庞……
以及,那双穿透无尽的浓雾、跨越了时间与生死向她望过来的——浅灰色眼眸。
……霍司原?
心口像骤然塌陷成一个深渊,剧烈的震荡过后,只剩下坠落的失重感和无声的回响。
原来只是临死前的黄粱一梦。
“吱呀——”
一声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打破了寂静。
林和色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房间角落,那把唯一的金属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微微低着头,侧脸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个身形,那道身影……
不是幻觉。
昨天那个在毒雾弥漫的走廊里,被她不管不顾扑上去抱住的人……是真的。
“你终于来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记忆中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林和色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不仅扑了上去、哭闹,最关键的是——
沈津渡。
这个阿城提到的名字,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大人物。很有可能就是昨晚的另一位当事人。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林和色的脸颊煞白,羞耻和后怕像两把冰锥,狠狠刺穿了她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点安全感。
她几乎连滚带爬地下床,甚至来不及站稳就朝着角落的方向深深鞠躬,根本不敢抬头看这位大人物的脸色。
阿城的警告言犹在耳,可她不但惹了,还是以最愚蠢、最僭越的方式。
“对、对不起!我昏迷前认错人了!绝不是有意冒犯您,请您原谅!”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反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等待着审判。
寂静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林和色快要被这沉默压垮的时候,男人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
只有一个简单的音节。
没有斥责,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林和色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偷偷瞥向他。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似乎对她的道歉并不在意,眉头紧锁,甚至感觉有些疲惫。
他身上那件灰扑扑的“制服”……款式很旧,颜色混着灰白,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的毛边。
看起来不像威风凛凛的执法者战斗服,倒和清洁服的服制有些相像。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
“那个……”林和色深吸一口气,声音也稳了些,“我能冒昧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男人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很深,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探究意味,让林和色刚放松的心情又微微一紧。
“月弥。”他笑着回应:“我叫林月弥。”
听到对方报出的名字是“林月弥”而非那个令人胆寒的“沈津渡”,林和色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她就说,那种大人物怎么可能出现在她这种的房间里。
林和色余光瞥过他那身有点老土的制服。他会出现在B区,所以是负责善后清理的?
林和色顺手提起凳子坐在他对面:“月弥先生?你也姓林啊?好巧,那咱俩是本家呢!你这打扮……是负责B区善后清理的?昨天谢谢你。”
提起昨天,阿城的脸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林和色语气一滞:“B区那边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其他……幸存者吗?”
沈津渡——此刻是“林月弥”,他无比自然地默许了林和色的误认。“情况已经控制住了……”
林和色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那未尽的含义。
“你吸入毒气,又接触了污染物,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林和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除了虚弱、饥饿和膝盖有点疼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不适的感觉?喉咙之前的灼痛感也几乎消失了。
奇怪,她昨天吸入的抑制剂对人类是有毒性,虽然只是微性,但以她吸入的剂量,不该恢复得这么快……
是基地给她用了解毒剂?
于是她摇摇头,尽量轻松地回答:“我没事了,谢谢关心。就是有点没力气。”
男人盯着她,片刻后,他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像是确认了什么:“嗯。恢复得不错。”
房间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在确认对方并非那位大人物后,林和色目光也更大胆了些,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对面男人的脸上。
这一看,林和色今天又被那张极度相似的脸摄住了心神。
……好像。
怎么这么像?不是说世界上不会出现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吗,怎么会出现两个如此相似的人呢?
林和色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可他的眉骨,他呼吸间的神态,都像磁石般将她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拽回那张脸上。
就在她几乎要溺毙于这无声的漩涡时,男人忽然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扫过来,恰好撞上她来不及闪避的窥探。
那双眼里看不出情绪,林和色却心头一虚,仿佛自己被从里到外看了个透亮。
她下意识就要低头躲开,他却忽然动了。
没有预想中的质问,他只是极轻地、近乎慵懒地笑了一下。
随即抬手,用指关节快而轻地敲了下她的额头。
“还看?”
咚!
那一声轻响仿佛不是敲在额头,而是直接敲在了心尖。
不疼,却炸开一阵令人晕眩的麻痒。
一股强电流般的悸动窜遍全身,头皮阵阵发紧,心跳骤然失序,一瞬间,她甚至听不见门外机器的轰鸣。
下一秒,滚烫的自我鄙夷扑灭了这阵慌乱。
她猛地清醒过来——林和色,你疯了不成?不过是个眉眼有几分相似的陌生人,你竟对着这点虚无缥缈的联想寄托哀思,还为个意味不明的动作心跳加速?
林和色手忙脚乱地摸出那张三日份的粮票,几乎是塞到他手里,指尖都在发颤:“这个……谢谢您救了我。”
话出了口,她的目光却像被粘在了对方脸上,怎么也挪不开。
一股冲动顶到喉咙,脑子好像被搅浑了,声音不受控溜了出来:“……那个……您家里,有没有兄弟?”
完了!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简直是把心事明晃晃地摊在了对方面前。林和色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
而“小月”只是微微向后一靠,那个短暂的停顿,他的目光掠过她骤然绷紧的神情,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没有。”
他顿了顿,才清晰地补上最后三个字:“独生子。”
一股说不清是落寞还是释然的情绪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因此,当管事粗鲁地一把推开她的房门时,她竟从这动静里获得了一丝解救。
“林和色,B3区有几个小型污染物,受之前暴乱影响,躁动的厉害,你顶一下,把食喂了。”
林和色如蒙大赦,几乎是抢步上前,只仓促地朝沈津渡的方向偏了下头,便闪身出门。
哪想管事往屋里一扫,瞥见还有个灰扑扑的身影坐在椅子上,大手一挥,“那个谁,你也跟上。”
林和色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管事走出房门,感觉后背快要被那道目光灼出两个洞来。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刚从一个尴尬的漩涡里挣脱,下一秒就被管事随手一指,又和这个让她心乱如麻的“林月弥”捆在了一块。
“小月。”她有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拉近关系,“B3区这边关的都是一些低威胁性的小型污染物,平时挺安静的,但不知道昨天被B7区那边吓成什么样了。喂食的时候要小心一点。”
“恩。”沈津渡温声回应。
C3区的灯光比居住区更惨白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非人”生物的淡淡腥气。
一个个透明观察室排列在通道两侧,门上亮着不同颜色的状态,能从观察窗里瞥见它们弓背嘶叫的模样。
喂完最后一间,看着不足小臂长的矿山鼠还缩在角落里,用爪子抹脸时。
林和色才发现,今天好像顺利的过头了。
就连刃爪鼬这种性情暴躁,平常最喜欢亮出自己背上的锋利的矿山石,在观察室横冲直撞,攻击饲养员的污染物,居然也这么轻松。
“你还真是个幸运儿。”
林和色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和谐的场面,真情实感地推了沈津渡一下,“遇到你好像什么事都变顺了。”
沈津渡的目光淡淡扫过那几间已然恢复“平静”的观察室,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只蜷缩着、用爪子抹墙的刃爪鼬身上。
“我也觉得,遇见你……”他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真幸运。”
那只刃爪鼬,分明是在投食口开启、她的身影挡住光线的那一刹那,才从狂躁骤然僵直,恐惧到缩成一团。
但无关环境,也非饥饿。
他的视线落回身旁对此毫无所觉、仍带着雀跃的林和色身上。
这个笑,他同样笑得真情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