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隔离区高耸的穹顶俯瞰下去,延伸至视野尽头的合金廊道像冰冷的机械血管。
其中蠕动着的,是一个个包裹在银色防护服里的人影。他们缓慢、沉默,像工蚁般清理着“产品”肆虐后留下的狼藉——
林和色就是其中一只。
她戴着厚重的防护手套,小心翼翼地用刮铲清除地上一片已经半凝固的深色残骸。
身旁清洁车的影子伴随着嗡鸣声掠过她脚下,没过几秒,声音由远及近,一道影子罩住了地上的光。林和色抬起头,正对上阿城诧异的脸。
“林姐?你今天没轮休啊?”
林和色没停手,刮铲蹭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她腾不出手,只好耸耸肩:“该轮到我了,谁叫老李不舒服……”
“不是,我记得你连轴转快一个月了,”阿城的语气带着诧异和一点不满,“管事那周扒皮居然还让你顶?”
“人家哪管你累不累。”林和色偏了下头,用下巴示意自己脚边那滩污血,让他别光站着,“不过这次还不是他,是老李,食堂碰上的时候,求我跟他换的。”
“豁,那老抠儿得出大血吧?”阿城凑近了点,“这时候找人顶班可不容易。快说,他给你划了多少积分?”
“没给积分。”林和色直起腰,故作神秘地拍了拍制服口袋,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得意:
“果干,两袋。”
“我靠!稀罕物!”阿城夸张地叫了一声,随即又猛地捂住嘴压低声音,“不对啊,林姐,他连着都舍得拿来换。老李怎么了?我早上看他脸色是有点发青,咳得厉害,别是……”
他没说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们正在清理的这片狼藉。
林和色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听说‘阿尔法小队’回来了?”
“何止回来了!”阿城立刻被带跑了,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前天的事,威风大了!就那个谁,沈津渡,从外头押回来一只活的S级污染物,现在就关在咱们底下B7区的最底层。”
他酸溜溜地啧了一声,“人家那才叫活一辈子,万人敬仰一呼百应。再瞅瞅咱们,同人不同命啊。”
“沈津渡?”
“嘘——!小点声!”
阿城几乎要扑上来捂她的嘴,“他是资历最老的执法者。长得人高马大的。脾气超暴,从不正眼瞅人。”阿城压低声音,“这是所里最不能得罪的大人物,以后万一走狗屎运碰上了,赶紧低头贴墙根溜走,千万别让他注意到你!”
“那边的!嘀咕什么呢?!”
一声粗暴的呵斥破空而来。两人浑身一僵,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监察制服的警卫面露凶光地走近,毫无预兆地抬腿,踹在林和色膝盖上。“活干完了吗就想偷懒?!”
“呃!”一股钝痛炸开,林和色猝不及防,趔趄着险些跪倒。
她硬生生咽下冲到嘴边的痛呼,忍着痛弯腰捡起刮铲,心里恶狠狠啐了一口。不都是底层刨食的牲口,踢我能让你多块肉吃?
再抬头时,脸上已隔着面罩挤出一个模糊又卑微的笑,“对不住,长官,我们这就好好干,绝不再闲聊了。”
然而,下一秒,她的目光定格在警卫身后从侧廊蹒跚挪出的人影上,那点抱怨瞬间飞走了——她猛地想起自己负责的隔离区里有个污染物:体型微小,能分泌菌丝污染,感染者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关节反向弯曲。
“还敢愣神是吧,贱骨头是不是挨打没够啊。”
林和色回过神来,张了张嘴:“你身后……”
听她这么说,警卫也下意识转头:“少给老子故弄玄虚,后面怎……”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是一声扭曲变调的:
“——操,又跑出来了!”
训练有素的本能让他立刻拔枪射击。
麻醉弹刺入□□发出闷响,紧接着,是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凄厉到足以刺穿脑髓的尖啸!
一只巴掌大、透明如扭曲竹节虫的生物毫不犹豫脱离原宿主的躯体,从尾部喷射出一团灰白色的菌网!
“快躲开,别让它接触!”
警卫同样发觉到污染物的意图,惊恐大叫。
“等等。”林和色眼看着污染物的身体干瘪起皱,心底一抹不详的预感骤然升起,“它不是要转移,这种行为是……”
然而已经晚了,白嗳虫的身体被瞬间抽空,如同纸屑般碎裂开来。
相反,那团菌网开始疯狂扩张,被触及的清洁工甚至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身体便被菌丝当作孵化在生体的温床。
“不对,这不对……”
白嗳虫的观察室上明明写着,白嗳虫是性温和的污染物,几乎无自主攻击性。这种自杀式的群体污染行为完全违背了它的生物本能。
一个让她浑身冰冷的念头窜上头顶。白嗳虫是唯一能无视部分空间限制、干扰基地设备的污染物。它想跑完全没必要制造这么大乱子……谁能从中受益?
难道地底那位,根本不是“被关”起来的?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毕竟,这是人类捕获的第一个S级污染物,谁也不知道它的真正能力是什么。如果……如果它从一开始就是故意被抓的呢?
林和色的目光惊恐地投向脚底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层层合金甲板,看到那个最深处的恐怖存在。
那个所谓的“囚犯”——
S级污染物!
没有一秒犹豫,她猛地一把抓住阿城的胳膊,扭头就往隔离门冲去:
“跑!”
几乎下一秒。
轰!!!!
一声足以震裂灵魂的巨响从地底最深处传来,整个合金廊道如同玩具般被疯狂摇晃!所有的灯光在爆闪后大片熄灭,血红的应急灯伴随着嗡鸣的警告凄厉亮起。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红色血雾中,林和色听到了……
咔哒。
嗤——
那是远处,一扇接一扇…… 数不清的隔离门,被同时打开的声音。
庞大、非人、难以名状的阴影从廊道尽头弥漫开来,开始了重见天光后的第一次捕食。
人类短暂而凄厉的惨叫,旋即又被怪物的咆哮吞没。
“B7区!整个隔离区全失守!请求支援!妈的!请求立刻支援!!”
那名警卫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对着通讯器声嘶力竭地吼叫,可回应他的只有通讯频道里滋滋啦啦的忙音和混乱不堪的其它求救喊叫。
“林姐……”阿城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死死抓住林和色的胳膊。
“别愣着。”林和色头也没回,目光飞速扫过一片血红、明灭不定的走廊,朝着来时的重型隔离门冲去,“去大门。”
二十米。
十米!
林和色拽着阿城猛地拐过最后一道弯,本以为会看到希望的曙光,却没想到,比它更先到来的——是猩红色的十字指示灯。
在无情地、死寂的闪烁。
隔离区被封锁了。
林和色浑身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又在下一秒被冰水灌满。她耳边不断传来其他清洁工崩溃的哭嚎和徒劳砸门的巨响。
窸窣——窸窣——
身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爬行声,近了。
“别哭了。他们来了。” 林和色压下喉头的尖叫,强装镇定拽起蹲在地上崩溃哭泣的阿城。
“走!”
林和色几乎是拖着他在跑,“找地方躲起来,等救援。”
林和色死死抓着阿城的手,一前一后冲进岔路深处的杂物间,用力关上门,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还没等她平复剧烈跳动的心脏,耳边就听见阿城抽噎的哭声,以及他抑制不住的反问:
“林姐,我们会死吗?”
林和色被噎住了,阿城那双充满绝望和依赖的眼睛,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自己也即将崩溃的内心。
她不敢回答,因为她心里同样回荡着这个问题。
可她还是强撑着,用故作活跃的声音回复道:“不会。” 像是强行给自己打气,她语速飞快地补充:“发生这么大的事,组织不会不管我们。更何况……”
她顿了顿,却压不住持续的牙颤,“还有特遣队呢。”
“可是特遣队昨天就出外勤了,现在还没回来。”阿城情绪终于决堤,痛哭的声音尖锐地刺进林和色耳中,“现在基地里只有几个值班的和……那个沈津渡!”
“他才不会救我们!”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汗水在脸上扭曲:“那种大人物……在他们眼里……”
阿城的声音低下去,只剩下一种刻骨的绝望。“我们就是地沟里的老鼠,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任何存在价值。”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生锈的钉子,硬生生楔进林和色的骨头缝里。
嗤——!!!!
一声尖锐的汽响如同警报,撕裂了短暂的死寂。林和色和阿城同时猛地抬起头。
只见头顶所有的通风口格栅在同一秒砰然打开!
一股浓密的、带着奇异甜味的灰白色气体,被高压急速喷涌而出,翻滚着,瞬间吞噬了周围的视野。
“这……这是什么?”旁边的阿城控制不住地猛咳起来。
林和色下意识地吸入了少许,喉咙深处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烧和麻痹感。
“是高强度抑制剂……”她的声音因麻痹而嘶哑,脸色死灰,“是给污染物用的……但这东西……。”
组织放弃了他们。
他们是次抛品。这个认知比死亡更让人心寒。
闻言,阿城立刻陷入了绝望中,无助地哭出声。
“还哭。”林和色没忍住低吼一句,随后又语气又柔和下来,“你就是把眼泪都流干也打不开门,出去吗,赌一把找找有没有别的出口。”
“可隔离区建立严密守卫森严,哪有……”
“那在这儿等死?”林和色打断他。
“那还是出去吧。”
外面的世界,死寂取代了之前的喧嚣。林和色已完全看不见浓雾中的影子,就连应急红灯,也只能看见一团团晕开的红团。
林和色眯着眼睛,蹑手蹑脚地凭记忆朝一个方向走,她记得那有一个应急出口。
“咳咳!”
这一声吓了她一跳,林和色差点跳起来捂他的嘴,看见周围没有异常才安心:“小点声。”她尽可能放低声音:“这群污染物,灵着呢,要是让他们发现咱们,咱们就成盘中餐了。”
阿城跟在后面,闷闷地“恩”了一声。
也许只走了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时间在浓雾中失去了意义。林和色唯一的感知,是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正一点点地松开。
从死紧,到无力。身后的脚步声,也变得越来越拖沓。
“林姐……”
他终于开口,声音被咳嗽撕扯得破碎不堪。 “我们歇会再走吧。”
林和色找了个角落,拉着他坐下。浓重的白雾几乎吞噬了他的轮廓。 “就歇一会。”她说,“一会我叫你。”
一片死寂里,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碰了碰他。 “阿城?”
……
没有回应
林和色心中一紧,猛地扭头看去。
阿城低垂着头,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座雕塑。
他死了。
面罩的玻璃上,覆盖着一层不正常的、正在蠕动的灰白菌雾。
是之前的菌网,还是这该死的毒雾?
阿城的脸凝固在惊恐中,眼睛空洞地望着穹顶。林和色下意识伸手,想替他合上眼。 ——但手指在触碰到面罩前硬生生停住。
被感染者的尸体,也具有污染性。
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心脏狠狠一抽。咬紧牙关,不再看那具曾经的同伴,强迫自己站起身,拖着灌铅的双腿,继续向浓雾深处挪去。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应急门被封锁。
备用门不存在。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独善其身,在这里这么久,见过很多人的死亡,她知道自己不会永远被幸运眷顾。
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早。
林和色瘫倒在地,静静听着,毫无动静的空间。
然后。
她听见了脚步声。沉重的、规律得近乎冷漠的脚步声,穿透浓雾。
是濒死的幻觉?
不,她看见了。
一个从雾中走来的人。
浓雾似乎在为他让路,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直到那张脸——完完全全地映入她眼帘。
她是在做梦吗?
因为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和他再次相见?
否则……她为什么会看到霍司原呢?
所有的坚强、恐惧、悲伤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像是迷路已久终于看到家长的孩子,拖着麻木的身体,不顾一切地、踉跄着扑向那个背影。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身前的动静。枪口下意识地微调。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穿着银色清洁工制服、满脸泪痕的娇小身影,像一枚被风吹落的叶子,直直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一双纤细的手臂死死地环住了他的腰,仿佛用尽了生命全部的力气。
男人身体猛地一僵,握枪的手顿在半空,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毫无防备。
“………你终于来了……”女孩把脸埋在他冰冷的、沾染着硝烟和怪物血液的作战服上,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极致的委屈、依赖和崩溃的哭腔,“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紧绷的神经和到达极限的身体终于在找到这个“安全港湾”后彻底放松下来。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和冰冷质感的:
“……你是谁?”
但她已经听不清了。沉重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她软软地瘫倒在男人的怀里,昏迷不醒。
只留下被她错认的男人——沈津渡,僵硬地站在原地。
怀里抱着一个突然出现、语无伦次、然后莫名其妙昏过去的陌生清洁工。
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堪称错愕的神情。